《黑化主角别想走剧情》 第1章 第一章 清晨,天空才刚刚放晴,一阵大风忽来,吹散了飘荡在山谷里的迷蒙白雾。这阵风来得奇怪,大风持续不绝地发出尖利呼啸声,从陡峭的山谷间穿行掠过。 在树枝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时刻,一道黑色的身影乘着风,从悬崖高顶一跃而下。 两臂轻扬,足尖微点,黑色身影灵巧地停留在了树枝上。 “辛若愚,你瞧见什么了没?” 见瘦高少年已经站在树枝上开始远眺,悬崖上方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两个脑袋。 “雷劫已经散了……” 探出头的是一对双胞胎,看起来年纪不大,顶多十岁出头。 双胞胎中的哥哥低下头冲瘦高男人努努嘴,问:“都这时候了,主上还没出来吗?” 辛若愚抬起头看向他俩,脖子被这个动作扯得更加细长。 “空空!” 撕心裂肺的几声咳嗽之后,男人叹息了声,言辞模糊道:“再耐心等等吧。” “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辛若愚继续眺望着山谷,过一会儿,又慢吞吞地说,“这里早被主上设下了禁制,神识不能探查,我刚刚尝试一番,发现这个禁制尚且存在,主上肯定安然无恙。” 兄弟俩不回话,只直勾勾地盯着辛若愚,圆溜溜眼瞳中迸射出的目光格外有杀伤力。 辛若愚的背脊被期许的眼神压得有几分沉重。 他抬起头,冲崖顶上的两兄弟安慰地笑了笑,然后站立在那里,继续维持着表面上云淡风轻的模样。 但随着辛若愚神识的收回,不知不觉间,他的眉毛已经越皱越紧,心里泛起点点担忧。 魔修修道实在太难,主上他又专修血道与魂道,不过百年时光便踏足大乘修为,恐怕更是被天地所忌惮,所以此次渡劫时才会降下此等威能的灾劫。 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山谷被黑云彻底压覆,几乎未见丝毫天光。 轰! 时不时地,闪电猛然劈进山谷里,炸起连串的火花。 但很快,三人便会看见这燃烧的金光又被重重黑暗吞没,无情地永封在了这无尽的昏夜里。 主上这禁制在隔绝外来修士探寻的同时,也隔绝了我们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辛若愚一颗心几近要沉到谷底。 他心中不由出现了最坏的念头:……倘若主上身陨,他所设下的禁制还会不会有效? 辛若愚打了个寒战。 他收回神识,眨了眨眼睛,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继续等候主上出关。 时间慢慢过去。 日光变得更加浓烈,之前还极浓密的乌云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悬挂于东方的红日将天空破开一个大口,太阳毫不吝啬地肆意倾倒着自己的光辉,把黑暗逼得愈发无所遁行。 忽然,辛若愚两眼一亮,率先捕捉到了远处朝这里走来的一个身影。 主上! 辛若愚兴奋地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奔向那道身影。 然而距离稍稍拉近,辛若愚呼吸一顿,察觉到了似乎有哪里不对。 等等…… 辛若愚踩在谷底的土地上,停下脚步。 他抬起头,心中的怀疑愈发深了。 不太对劲啊。 远处的那个小个子……真的会是主上吗? 辛若愚站在原地,默默把神识放开。 主上设下的禁制已经解开了。 辛若愚的神识像一只大网。 它捕捉到了远处一闪而过的妖兽的气息,捕捉到了更远处隐隐传来的低阶修士的身影,甚至周边呼啸而过的风都在这张大网中留下了具体的形状。 但诡异的是,他仍然不能察觉到有关那身影的分毫讯息。 辛若愚只能干瞪着眼,任凭视线中那个模糊的黑点不断放大。 与此同时,太阳的光芒变得更加夺目了,整个天地被照射得亮堂堂的。 一道道光线正肆意地铺开,与这明亮相对照的,是周遭被雷劫摧残形成的一地荒芜。 这雷劫肯定已经渡过去了。 但这家伙——这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家伙,真的会是主上吗?! 辛若愚的心中一片混沌茫然,他不自觉弓起背,做出了准备战斗的姿态。 正当辛若愚警惕地投来目光时,他视线中那个低矮、清瘦的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深黑的眼眸平静如水。 “呼——” 似有清风刮过。 少年微微一笑,全身忽而化作了一层浅淡的血雾,倏地被风吹散了。 紧接着,辛若愚眼前一暗。 他感觉自己被扯着领子拽了起来,嗖嗖两下,被那人带得腾飞而起。 不过很快,辛若愚又重新被放开。 辛若愚稳住脚。 不过呼吸之间,辛若愚定睛一看,便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悬崖顶上,旁边就是听风听雨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可就是这么近的距离,他都被拽住领子了,还是感知不到对方的丝毫气息! 血道不是最难隐匿气息的吗?! “嗯?怎么,吓呆住了?” 瞧见辛若愚呆滞的模样,一道似熟悉非熟悉的声音在辛若愚面前响起,话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都到眼前了还不敢认,是因为我现在的样貌吓到你了吗,辛若愚?” 少年的身影忽一下出现。 “怎么会呢!主上您一向英俊潇洒,丰神俊秀……”辛若愚赶忙摇头,肚腹里赞美的话堆了一堆。 说着说着,他抬起眼,这次却是真正地呆了呆,话音顿时卡壳。 ——在辛若愚和听风听雨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和平时截然不同的申彧。 从左手手指一路往上,直到半边脸颊,申彧的皮肤上密布着可怖的灼烧痕迹,棕褐色的疤痕极深,几乎要切进骨骼里。 并且或许是因为这些伤疤形成的时间久了,申彧身上的疤痕处不像平常皮肉那样,质感温暖平滑,反而像是一块块拼接起来的烂皮革,把申彧整个人都切割开,变成零散的块。 辛若愚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几乎要昏死过去。 老天!主上现在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身上还这么多烧伤,这是怎么搞的! 辛若愚脑袋空空。 看着申彧脸上勾起的笑脸,他僵硬地转了转思维,旋即下意识回忆起一些和主上有关的传闻—— 据说大名鼎鼎的魔修“血魂魔君”申彧在遁入魔道之前,其实曾经是天演门长老贺惊春手下唯一的亲传弟子。 据说“血魂魔君”申彧尽管后来一直以容姿卓绝著称,但实际其年少时地位卑贱,相貌可怖,能拜入贺惊春门下纯属走运。 据说哪怕当时名不见经传的申彧在入门之后,也始终未改性格孤僻,举事乖张的本性,一直暗修魔道,与葬雪道人贺惊春处处不和,最后甚至被贺惊春三剑削了根骨,彻底逐出师门。 据说,据说…… 这些传闻原本并不存在,但随着申彧的名声日益增大,流言蜚语便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辛若愚从来没把这些话当真。 可是看如今的情况……莫非传闻都是真的? 辛若愚和听风听雨都知道,他们的主上申彧曾经在贺惊春门下一事不是作假。 而修真界里一直有个说法:要不是升天梯断裂,飞升通道被堵死,贺惊春必然是整个修真界中最有可能得道飞升的。 这样的赫赫威名,以贺惊春的手段,他要消除些疤痕,还不是手到擒来? 莫非主上和贺惊春师徒不和的情况,当真从入门时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短短一会儿,辛若愚脑子里已经转了无数个圈。 申彧看了看表情严肃到仿佛马上就要端起碗筷,吃他白事席的三人,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们正在胡思乱想? 他手臂一挥,几面血镜突然出现在辛若愚和听风听雨的面前。 申彧好笑道:“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你们现在慌成什么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今日便要出殡了。” “……主上勿怪。”辛若愚赶忙平复心情,向申彧一鞠躬。 “没怪你,不必多礼。” 申彧收回血镜,看辛若愚直起身子,三位下属表情已然恢复平静,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不用担心,此次雷劫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不过我早有预料。除了最后出现了点差错,使我不得不暂时维持这幅身形外,其余并未出现什么大碍。” “至于这点伤痕,”申彧收拢手,不以为意道,“区区皮囊而已,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辛若愚和听风听雨对视几眼,不再多问。 辛若愚往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低下了头,向身高比他矮了大半个脑袋的少年版主上汇报道:“主上,此次渡劫之后,我等好像察觉不到您的气息了。” 对于一般修士来说,修行血道的修士极好辨认,因为他们体内涌动的血液会像黑夜中的灯火一样鲜明。 修为越强,血道造诣越高,则等同于在黑夜中燃烧的火炬越大,想要隐藏反而困难。 基于这一特点,虽然之前申彧出众的魂道造诣能替血道掩盖一二,但凭借着对主上的熟悉,辛若愚三人也能从铺天盖地的神识中勉强捕捉到一丝申彧的气息。 “可能是因为我的修为增长了吧,察觉不到我的气息是好事。” 果然,申彧没有多解释,只是把这个话题一带而过,然后抬头望了望天。 那轮红日镶嵌在天空上,无比明亮,一如既往。 “今日我雷劫已过,纵观天下,能敌我者寥寥。你们三人不用在此护法,速速回野木峡吧。” 瞧见听风听雨这两张稚嫩的脸,申彧莫名有些不放心,又叮嘱:“另外,此次我还有要事,得去天演门一趟,归期不定。在此期间,你们要勤勉修炼,不得懈怠。” “是。”辛若愚恭恭敬敬答。 申彧点点头,放下心来:“那就去吧。” 天演门这个地方太过于特殊,主上现在骤然提起,辛若愚脑子里又开始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 刚突破就回天演门,辛若愚咂摸着,总觉得申彧有几分“富贵好还乡”,不,“富贵好报复”的意思。 他们仨识趣地没有多问,拱拱手,齐齐答了声“是”后,朝野木峡的方向迅速赶去。 申彧站在原地,安静地注视了一会儿这三个下属离开的背影。 然后,他垂下眼,波澜不惊地看向自己曾被熊熊烈火灼烧过的躯体。 ……贺惊春。 面对着自己被烧灼后朽木一样的肌肤,申彧不觉悲伤,但想到贺惊春这三个字,他却忽然不知自己该露出何种表情,于是愣了好久。 但最终,申彧还是只伫立着,保持着脸上那种空白的漠然。 又过了许久,申彧才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阔别了上百年的天演门…… 申彧扯了扯嘴角,脸上却没有面对辛若愚三人时自然的笑意。 他只是怔怔想: ——我终于回来了。 第2章 第二章 一声醒木拍桌。 “话说——自那四万三千年前,修真界最耀眼的天才贺羽道人飞升以后,足足有上百人在一万年内接连飞升至仙界,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天启时代’。” “这些飞升的先辈们虽然已飞升至仙界,仍感念修真界资源不足,故而在大陆的各个角落留下了数不清的秘境,传承和宝藏,以待后人发掘。” “凡人修仙极为不易。为了更好地留下传承,有数位强者还在上万年的时间里陆续建立了宗门。在岁月几经淘洗后,留下了修真界如今最为古老强大的十大门派。” “而我们这些凡人所依存的天演门,据说就是贺羽道人亲手所创!” 身形瘦削的说书人手持着醒木侃侃而谈。 这时,坐在茶馆里的一个少年忽然放下了茶杯。 他冲说书人大声喊道:“喂!秦哥,每次都是这个开头,接下来无非就是什么天演门好,天演门掌门和长老惩恶扬善,为民除害的套话。你要说的我都能背了,换一个成不?” “……” 在这祖宗的胡搅蛮缠下,说书人觉得自己手中的醒木实在烫手得很。 他无奈地看了那少年一眼,问:“那你说罢,你想听什么?” “我要听有关葬雪——”师叔的话折子几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结果少年犹豫一会儿,又将话语咽了回去。 他装作天真无邪地摆摆手:“……算了,你就讲血魂魔君的事吧,有关他的话折子这些年不是也多得很吗?” 血魂魔君近几十年来声名鹊起,但明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整个天演门却对申彧讳莫如深,徐鹤想了解申彧和贺师叔的往事都没处去。 或许这话本子听来能有点用? 提完要求,徐鹤很豪爽地从袖口里甩了两块下品灵石出去。 清脆的碰撞声过后,说书人把灵石从桌上迅速摸过来,收进了衣兜。 又是一声醒木敲桌,说书人清清嗓子,开始了新的一出。 “话说那血魂魔君申彧,近些年在魔道中可谓势不可挡啊。” “前有化神期的吞吃老魔,偷心道人,后有合体期巅峰的摘花三兄弟……这些老牌魔道强者多年经营,盘踞一方,连许多正道小门派都奈何不得,最后却皆死于他手,就连他们的地盘都被申彧一并吞了去。据传,申彧说不定已经到了渡劫修为!” “不过……” 说书人话音一转:“早些年,在拜入葬雪道人门下时,申彧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炼气期修士。之所以他能一步登天,拜入咱们十大门派天演门长老的门下——” 他把声音拖得很长,最后一句话又吊足了胃口,台下的人群齐刷刷地注视了过来。 见大家好奇,说书人不直接讲明原因,反倒小小地卖了个关子。 他勾着唇,先问台下:“诸位有谁知道百年前的‘仙尊赛’吗?” 仙尊赛? 徐鹤赶忙举起了杯子,抢答:“区区百年,仙尊赛谁能不知?!” “‘天启时代’只延续了万年,之后升天梯就被一飞升的魔修打断,修真界从此被阻拦在仙界之外,再无一人羽化登仙!‘仙尊赛’是仙算子大人的预言,他足足挑选了上百位有望成为仙尊的人让修真界大力培养。据传,能再次联通修真界与仙界的仙尊就在其中。” “不过我听爷爷说……” 徐鹤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讲下去,只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当时仙尊赛上,血魂魔君申彧好像只有十二岁,修为极低下,出身也不好。 要认真说来,这些其实都是小事,对高高在上的修士来说不算什么。 毕竟英雄不问出处。 仙尊赛涉及到未来的仙尊苗子,万一上天只是想先磨练磨练再给他机缘呢? 但值得诟病的是,申彧在赛时表现得格外阴狠,甚至用魔道手段重伤了另一个参加的仙尊预备役。 这就捅了大篓子了。 后续的事情徐鹤不清楚,只听见爷爷叹息了两声,然后便闭上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不知道贺师叔怎么选中了这么个家伙当亲徒。 ……也不知道这些故事在代代流传后,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徐鹤正在思考的时候,说书人已经继续了下去。 他的腔调有起有落,言谈间,把话折子里的起承转合拿捏得极老道。 说到关键之处,甚至有听客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错漏一点。 徐鹤也不例外。 他放下了茶具,专心致志地听着有关申彧的话本子,希冀能从中窥探到贺惊春的几分踪影。 但和认真听着故事的一群听客不同。 顺着楼梯往上,在茶馆二楼一个隐蔽的包间内,有一个清瘦的少年垂着眼,又倒了一杯絮雨茶。 “好久不曾在这里喝过茶了啊。” 他轻感叹了一句,只是自顾自地啜饮着茶水,仿佛对这故事混不在意。 然而,他心中却不像面上这般平静。 我当时不是炼气期。 变换了身形的申彧握住小巧的茶杯,一边随耳听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纠正说书人的话。 进入天演门的时候,我实际是筑基初期,在仙尊赛上晋升的。 贺惊春则和传闻更不相同。 他的强大的确是真的。 第一次出宗门时一剑斩杀了三位渡劫期魔修,断送三大雪山山脉,以“一剑破三山”的战绩,从此让数不清的魔修因为“葬雪道人”这个名号而屁滚尿流。 ……但也只有强大是真的了。 贺惊春不是大家想象中那般光风霁月,高不可攀的修士。 他喜欢弯着眼睛笑,喜欢随口扯出好些混话,把男女老少全都哄得喜笑颜开。他喜欢赖在春雪峰光秃秃的桃花树下,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地打盹。 他甚至还使法子,刻意捉弄过天演门其他一众长老,把这群老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从此看见春雪峰就绕着走…… 贺惊春就是沾了葬雪和惊春这两个称呼的光,让所有不了解贺惊春的人都以为他是云端月,天上雪。 可实际上,贺惊春性子吊儿郎当,烦人得很,平时根本不像个师尊。 在凡间游玩时,贺惊春甚至会忘了时间,被掌门亲自写信骂过之后才知道摸摸鼻子,灰溜溜地拎着申彧跑回宗门。 …… 他来他去,有关贺惊春的回忆实在太多。 直到一杯茶饮尽,申彧才从这些旧事中清醒了过来。 仔细算算,申彧盯着换了不知道第几波的说书人,想:离自己被逐出师门,竟真的已经过去百年时光了。 申彧喉中略有涩意。 他实在是不习惯这样的情绪起伏,不由皱了皱眉,又抬手倒一杯茶喝。 等慢吞吞喝完第五杯茶后,这一出话本讲完了。 申彧总算看到那个长得肖似天演门掌门徐青书的少年站了起身。 和说书人说过两句话后,徐鹤拒绝了说书人想要送他出门的举动,准备离开茶馆。 此时,和他坐在一起的两男一女也跟着徐鹤站了起来,一齐紧跟在他身后。 这几人明显是以那筑基圆满的小子为首。 申彧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个家伙的修为。 两个筑基晚期的小辈跟在筑基圆满后面不奇怪,倒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她明明已经是金丹初期了,偏偏还不声不响地跟在筑基圆满后面,当他的附庸。 看来这筑基圆满的家伙十有**是天演门掌门徐青书的儿辈孙辈吧,其余几人脸上也模糊能看出几个长老的影子。 申彧喝尽了茶杯里的最后一口茶,往楼下淡淡扫了一眼。 除了这几个修为不错的小辈,他还看见了好些个天演门的弟子。 他们换了服饰,不过佩剑挂饰和一些小细节还是出卖了自己的身份。 天演门弟子跑来这里喝茶听书的习惯真是百年不变啊。就连他这样离开了许久的人,也忍不住坐到茶馆里小酌几杯。 ——即使说书人换了好多轮,茶馆里的装潢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小二,付账。” 申彧冲搭着巾帕在茶楼间穿行的小二喊了声。 “好嘞,客官。” 申彧翻了翻自己的储物袋,没找到碎银两,于是也学着徐鹤的样子留了几块灵石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悠悠离开了。 看来今天又碰到了个不差钱的主。 收捡好灵石,店小二撤下了申彧用过的茶具,继续忙去了。 另一边,申彧背着手,隐匿身形,不紧不慢地跟在徐鹤四人身后。 跨越过几棵寿命悠长的兰花树,申彧和徐鹤等人已经踏入了天演门境内。 天演门弟子入内,护宗大阵没有动静是正常的,之所以对我这个早就被天演门除名的人也没有反应,多半是因为我修为已经到了大乘期吧。 申彧想着,又告诫自己:这大阵似乎是贺羽先祖飞升仙界后又重回修真界时留下的,即使是大乘期也不得不提防,不要掉以轻心。 考虑到这一点后,申彧谨慎地将浑身血气用灵力掩了个干干净净。 徐鹤几人和申彧修为差距得实在太大,一路上丝毫不觉有人跟在他们身后,叽叽喳喳地,很快穿过了两座山脉。 除了贺惊春所在的春雪峰,其余天演门的山脉申彧其实并不熟悉。 他看了几眼,发现这些山脉没有什么大变化后,兴致寥寥地挪开了眼睛。 路过练武场时,申彧倒是多关注了几眼。 正在练武台上缠斗的人不少,好苗子有是有,不过还比不上他在仙尊赛上曾经遇到的那一群怪物。 可能天演门最拔尖的那一批弟子,今天都没有上场吧。 已经一起行经了这么远,申彧哪里发现不了徐鹤几人和自己可能要去的是同一个目的地。 果不其然,又越过一条长河后,面对近在咫尺的高耸山峰,徐鹤站定脚步,冲其余几人道:“我这会儿要去贺师叔那里,你们要一起吗?” 申彧看到那个金丹期少女的面部表情明显僵硬了一瞬。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铿锵有力:“我还有门派任务,就不去叨扰贺师叔了。” “徐鹤,你知道的,我爹让我尽快回清朗峰,我也不去了。” “哦,你们俩都不去啦?就丢下我和牧勇两个人?” 徐鹤失落地别了下嘴,扭头看向最后那个眼睛圆溜溜,笑起来很憨厚老实的少年。 “牧勇,你不能这么不兄弟吧?”徐鹤模样可怜兮兮,“你肯定很想和我一起去的,我都知道!” 牧勇:“……” 牧勇:“我没说不去。” ……至少刚才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牧勇轻叹了一声,回答:“走吧,我陪你。” 徐鹤高兴地跳了起来。 他勾住牧勇的脖子,欢呼道:“你真讲义气,诶,我就说咱哥俩好!” 徐鹤的快乐着实有些吵闹。 申彧面色平静,原本在后面一声不吭地隐匿着,甚至才想着要不要丢下他们自己上山。 但如今见到几个小辈在春雪峰脚下紧张兮兮,仿佛即将要遇到豺狼虎豹的样子,忽然,有一个极其不好的揣测涌上申彧心头。 怎么看样子他们几人都不想和徐鹤一起去见贺惊春? 什么时候春雪峰变成吃人的地了? 贺惊春明明…… 贺惊春明明那么擅长讨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 申彧站在原地仰起头,喉结不安地滚动了一下。 他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在眼前这座密布着鲜红花朵的山峦上。每次一有风吹过,满山的花就会轻轻地摇动。 它们仿佛都还仍然停留在申彧离开的那天,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改变。 申彧骨节分明的手紧握住剑,眸光暗了下来。 没关系。 申彧呼出一口气,收敛心神,告诉自己:没关系。 得不到那三剑的真相也不要紧。 申彧眼瞳深黑,冷静地在心里说: ——如果你真的被彻底“鸠占鹊巢”了,那放心,贺惊春,我会用你教我的东西,替春雪峰和天演门清理门户的。 第3章 第三章 四人组里,有两个人在山脚处离开了,徐鹤和牧勇则满脸肃穆地登上春雪峰。 申彧戒备地提着剑,跟在徐鹤和牧勇身后,一直保持着灵识全开的状态,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口头上说的是离开天演门百年,但实际上,申彧被天演门逐出师门后是见过贺惊春的。 只是他们当时所间隔的距离太远,申彧只看见贺惊春遥遥和其他人说了句什么,然后贺惊春就毫不留恋地和那群人一起飞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离大乘期只有一步之遥的申彧那时掩藏了气息,混在下面一堆筑基金丹的修士里面,茫然于众人。 站在地上的所有人都在齐刷刷地仰着头看向天空中的那群大能,看向贺惊春。 申彧的目光光明正大地追逐着贺惊春的身影。 直到从对方露出的一个熟悉的表情里,读出了贺惊春还是原本的那个贺惊春,并没有被外来者占据身体的讯息,申彧才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向秘境的更深处走去。 这一别又是十六年。 申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于贺惊春的自信太盲目了,但他想,区区十六年时间而已,那个外来者应该没有强到足够把贺惊春的魂魄挤除的程度吧? 十六年后再看,申彧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竟然变得有点难以捉摸了。 如今正值四月。 春雪峰山顶密布的冰雪消融,雪水汇聚成了一条清澈的小溪,沿着山巅一路汩汩而下。 春雪峰上贺惊春亲手种下的牵枝兰沿着溪流密密麻麻地开着,在鲜红的花朵间编织成一条条蓝色的丝带。 徐鹤无论看了多少次都还是会大惊小怪,对牧勇吵吵嚷嚷地叫道:“牵枝兰和血红花焰这么难得的灵植,贺师叔居然种了满山!” “还有万年雪髓边缘消融而成的溪流!” “牧勇,怎么办,我更想进春雪峰了!这里的灵气谁来了能不眼馋啊?” 牧勇眼巴巴地看着这座山,也眼馋。 只是牧勇心里对某些事情门清,所以只是叹气,语焉不详道:“那你还是试试吧。” 不过试试的不是贺师叔会不会收你入门,而是试试贺惊春会不会打死你。 徐鹤单纯到脑子有点不太灵光。 他傻乎乎地,以为牧勇在鼓励自己,不由眼泪汪汪,感动道:“牧勇,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只有你和我是真玩。” 牧勇:“……” 牧勇被徐鹤的天真无邪打败了,满脸无语地看见徐鹤又加快了脚步,仿佛因为他刚刚的一句话催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在徐鹤开始说话的时候,申彧弯下了腰。 他充满感怀地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盛放的、熟悉的花朵。 申彧脸上原本因为徐鹤发出的阵阵感慨而略显骄傲。 但当徐鹤说出“想进春雪峰”几个字后,申彧的脸色就彻底冷了下来,脸上因为重回春雪峰而产生的几丝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徐鹤和牧勇能看到申彧的话,肯定会被他身上几乎浓到要化为实质的幽怨而吓一大跳。 “牧勇,”在申彧默默把手里的剑攥得更紧的时候,徐鹤摸了摸自己突然泛起鸡皮疙瘩的胳膊,感慨,“我怎么忽然觉得,刚刚有凉风吹过呢?” “春雪峰,春雪峰,这个雪指的就是万年雪髓,有凉风当然正常。” 牧勇的背上也发凉,又说:“不过我感觉今天好像是有哪里不太对,似乎是今天冷得要更明显一些?我觉得莫名渗得慌。” “走,”牧勇催促,“我们还是赶快去找贺师叔吧。” “好。” 徐鹤和牧勇加紧了脚程。 很快,徐鹤和牧勇来到了一棵巨大的桃花树下。 这棵桃树显然已经很苍老了,枝干遒劲,但枝丫上粉红的桃花却呈现出极年轻的面貌,大朵大朵尽情地绽放着,仿佛要把天地都渲染成一片柔和的粉。 “我猜贺师叔又在树下小睡,要是等贺师叔自己醒过来的话,恐怕天都要黑了。”徐鹤冲牧勇笃定地说,“牧勇,你等等吧,我来叫醒贺师叔。” 对于徐鹤要做什么,牧勇脑子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他急忙伸出手,阻拦道:“诶?等等,你不会是要——” 可徐鹤已经仰起了头。 他站在桃花树下,扯开嗓子尖声道:“贺——师——叔——” 这家伙! 牧勇眼疾手快,扑过去狠狠捂住徐鹤的嘴,但一切早已经来不及。 徐鹤这一嗓子惊天动地。 原本好好停在树上的鸟雀哗啦啦拍打起翅膀,被吓得从树枝上一跃而起,形成了乌泱一大片。 它们惊慌失措,在树梢混乱地盘旋了一会儿。 但旋即,在一只小胖鸟的带领下,无数鸟雀找到了组织,反而叽叽喳喳尖叫着,朝徐鹤汹涌而来。 “跑啊,牧勇!” 徐鹤扒开牧勇的手,拉了牧勇一把,申彧看见二人熟练地撒丫子就跑。 ……这小子恐怕是掌门派来给春雪峰添乱的吧? 申彧站在旁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觉得这画面简直没眼看。 他头疼地迈着步子,拉开了和徐鹤两人的距离。 就在申彧打算做好事不留名,出手拦住那些惊飞的鸟雀时,一道埋怨的声音在头顶处突兀响起。 “嘿。” 树顶之上,有人相当不满地发出了声音。 “徐鹤你小子,究竟在吵什么?!” 等等…… 这个语气? 申彧猛地抬起了头。 他眼中流露出一丝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狂喜。 一个申彧曾听过千百次的,熟稔到只消冒出一点疑问语气就能认出的声音,在斜上方出现了。 那人先是充满嫌弃地喊了两句,然后音调升高,佯装恶狠狠问:“徐鹤,你来我春雪峰上作什么妖呢?” 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扒开了那几枝开得密密的桃花。 与此同时,一张明艳近妖的脸从盛开的桃花后面跳了出来。 虽然喊声凶巴巴的,充满了嫌弃,但那双棕褐色的眼睛跳出来后,才发现说话的主人竟是一直带着笑的。 那双弯起来的眼眸显然过分夺人心魄,申彧被晃住了眼,这时才发现,原来这棵许多年来一直死气沉沉的桃花树,在真正盛开的时候,居然会如此的美不胜收。 徐鹤和牧勇显然也被眼前这惊人的美景给晃住了眼。 足足愣了几秒,徐鹤才回过神,顿住脚步,在贺惊春的注视下急匆匆回答:“贺师叔,你总算出现了!我这次还是想来找你拜师的。” “求求你了,你就收我为徒吧!” 光说不做假把式,徐鹤很明白这一点,于是扑通就往地上一跪,膝盖和地面磕碰的声音大到让人牙酸。 申彧站在后面,嘴角无语地抽动了一下。 徐鹤丝毫不觉自己的作为有什么问题,他两手撑在地上,弓下腰,非常没有骨气地大声说:“求求你了,贺师叔,收下我吧!我很听话的,完全可以做牛做马!” 眼看着平日里被大家当做宝贝珠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徐鹤就要“以头抢地尔”,贺惊春轻笑一声,反倒挪开了眼睛。 他先伸出手掌,用一道金光将那一群向徐鹤冲锋的小鸟们一网打尽。 “别吓他们,”贺惊春冲那群被困在金色大网里的小鸟温声道,“都乖点,自己去玩。” “啾,啾啾啾!” 灰灰的胖鸟刷一下跳到了最前面,冲贺惊春大叫几声,显然气愤急了。 在场的只有贺惊春听懂了它的申诉。 “听到了吗徐鹤,”贺惊春冲徐鹤微微一笑,转达,“你吵到人小姑娘睡觉了。” “哦,”徐鹤知道这事自己有错在先,直起身子,老老实实地对那小灰鸟道,“抱歉。” “啾啾!” 小灰鸟气鼓鼓地拍打了两下翅膀,脑袋扭到旁边去,不看徐鹤。 “好了,”贺惊春没再纵着那小灰鸟,“他是为了叫我出来,所以刚刚才吵着你们的。我等会儿就骂他,你们也都乖一点可以吗?别生气了。” 贺惊春手指一挥,松了网,笑道:“自己去玩吧。” “啾!” 一群鸟雀从网中重获了自由。 小灰鸟飞到贺惊春头顶的树枝上,愤怒地跳了两下,摇落数片桃花。 一片花瓣悠悠荡,落到了贺惊春的鼻尖。 “真凶。” 贺惊春几不可闻地嘀咕一句,抬手接住了这片翩翩坠落的花瓣。 呼—— 他冲掌心呼地吹出口气,看那柔嫩的桃花花瓣在空中跳跃几下,又飞起来。 等这片花瓣轻轻坠到地上,贺惊春才总算玩够了。 他心满意足地从桃枝上一跃而下,注意力重回到徐鹤身上。 “谁让你叫我师叔的?” 贺惊春抬手把徐鹤从地上扶了起来,但关注点显然偏了,全集中在徐鹤的称呼上。 贺惊春疑惑地问:“这么没大没小,莫非是你爷爷那个混小子教的?” 爷爷,混小子…… 虽然徐青书看起来同样正值青年,但想起爷爷平时那严厉的样子,徐鹤不由呆呆地反问:“啊?” 聪明的徐青书和聪明的徐烟宿马失前蹄,养了个呆瓜孩子出来。 贺惊春弹了徐鹤一个脑瓜崩,恨铁不成钢地说:“反正别叫我师叔,你叫我师叔,你爹徐烟宿就和我成了平辈,那我不凭空矮了你爷爷一头吗?” “噢噢。”徐鹤赶忙点点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一时间竟想不出来什么补救措施,于是脑筋一转,作势又要跪下去磕头。 “别啊,”贺惊春眼疾手快,一把把徐鹤捞起来,放到一边,吆喝道,“你站好。” 徐鹤赶紧挺直身子,乖乖回答:“我站好了。” “……” 这会儿这么听话,你让我是夸你好呢,还是骂你好呢? 贺惊春看着徐鹤,也开始头疼。 “我收徒自始至终就那三条规矩,你达到了吗?” 贺惊春干脆道:“达不到就回去,少来吵人清闲。” 徐鹤不敢再叫师叔,弱弱地答:“……我觉得,也就差第三条了。” 三条规矩? 贺惊春要重新收徒? 第三条规矩又是什么? 申彧在一旁,皱了皱眉。 方才贺惊春那个又拽又欠揍的语气一出来,申彧就把对于贺惊春被人夺舍的推测一口气全都推翻。 可刚放下的心又随着几句话而再度提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徐鹤身躯挺直,嬉笑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 他正色道:“贺师……师祖,前面两条规矩还则罢了,可单看这第三条规矩,您根本就没有再收徒弟的意思。” “养徒弟又不是找道侣,”徐鹤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敞开了说,“您总不能因为之前申彧的事,就舍弃了未来可能拥有的一堆贴心,懂事又听话的好苗子吧?” 徐鹤毫不心虚地自荐道:“贺师祖,依我看,我就是那个很适合当你二徒弟的好苗子。” 申彧的名字骤然被提起,空气一时变得有些寂静。 安静半晌,贺惊春哂笑一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 “实话实说,我倒是一直挺欣赏你小子身上这股毛遂自荐的劲儿。” 这是徐鹤在提及拜入贺惊春门下时第一次被夸赞,他的眼睛不由得惊喜地睁大了。 但就在徐鹤准备趁热打铁,再度开口前,贺惊春忽然脸色一凝,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面色淡漠如冰雪。 现场的气氛沉凝起来,不复之前欢快。 贺惊春把手重新搭回花枝上。 他用指腹轻捻了捻桃花,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不复往日的笑意盈盈后,终于残忍地流淌出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欣赏归欣赏,徐鹤。无论你是何身份,有何天赋,即使你是天演门掌门徐青书的孙子,对于我的徒弟,我还是只有那三条要求。徐鹤,你还小,不过我想徐青书,徐烟宿连带你,都明知道我提这三条要求的意思。” “你平时常来春雪峰,我欢迎,让我多去书堂教授弟子,也并无不可。但是收徒这件事,我的这几条要求不会变。” 贺惊春冷硬道:“别再来试探我。” “第一,十五岁前筑基,二十五岁前金丹,五十岁前元婴……”徐鹤脸色肃穆,“虽然修为要求严苛,但我自信,我能达到师叔你的要求。” “当然。”贺惊春爽快地回。 “第二,作为你的徒弟,不得做滥杀无辜,欺男霸女等伤天害理的事……”徐鹤毫不犹豫道,“这些我也都能做到。” 提到这个,徐鹤心里有点委屈,他在心中小声抗议说:相反,贺师叔之前的徒弟堕入魔道,才是违背了这一点吧。也不知道贺师叔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是不愿意再收几个徒弟。 ……莫非是彻底伤了心? 贺惊春对徐鹤的话没有丝毫意外。他一挑眉毛,云淡风轻说:“那是自然,我相信你。” “另外,别叫师祖了,”贺惊春铁了心不收徐鹤,想了想,选择在称呼上退让一步,“就叫师叔吧,叫师祖辈分又太高了,师叔起码听多了,还顺耳。” “知道了,贺师叔。”瞧见贺惊春这雷打不动的架势,徐鹤被彻底磨没了脾气。 他知道前两条只能算无关紧要,第三条要求才是重点。 可这第三条分明就是用来搪塞人的嘛! 徐鹤试着做最后的挣扎。 “我知道之前贺师叔肯指导我,是因为我讨了身为天演门掌门子孙的好。我也知道前两条要求不说是我,还有好些人都能达到,毕竟全天下都在盯着贺师叔亲徒的位置。” “但贺师叔,”徐鹤满脸执拗地问贺惊春,“你真的打算拿这个玩笑一般的第三条要求来敷衍我吗?” 徐鹤穷追不舍道:“你扪心自问,真的要一辈子都——” “够了。” 贺惊春原本歪着身子,又懒懒地倚靠在了树上,一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样子。现在却突然眼神一凌,抖了下衣袖,甩出两道金光护罩掩盖住徐鹤和牧勇。 空气中留下响亮的两道破空声。 “徐鹤,”贺惊春冲喋喋不休的徐鹤低喝了一声,竟是罕见地冷下了脸,道,“你先住嘴。” “哦。”徐鹤瑟缩起来,被贺惊春霜冻般的眼神吓到赶忙闭上了嘴。 牧勇也像拔光了毛的小鸡崽似的,和徐鹤一起缩在金光罩里,两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贺惊春看他们规矩地站好,这才松开握住花枝的手。 花枝“嗖”一声回弹,嫣粉的花瓣雨点一样簌簌坠落,下成一道亮色的桃花雨。 贺惊春往前轻巧迈步,身体骤然消失在了原地。 申彧怔愣地看着那藕粉色衣袂在春风中翻飞出一个轻巧的弧度。 贺惊春今天穿的和身后的那棵桃花树相得益彰,连笑都透着一股子被花酿进骨子里的柔和意味。 以至于他动作轻盈地护在了徐鹤和牧勇身前时,申彧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贺惊春抬眼看向申彧所在的方向。 修长的手里刷一下亮开了一把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折扇,贺惊春嘴角弧度扬得更高,笑眯眯问:“不知道友何人?” “今日贵客前来,”贺惊春扇尖已经遥指向申彧,攻击一触即发,口中却仍彬彬有礼道,“我春雪峰有失远迎,倒是招待不周了。” 第4章 第四章 想过再次相见时会是兵戎相见,想过再次相见时会是相对无言,甚至想过贺惊春会弯着眼睛,明笑实讽地问他为什么要回来,却始终没预料到竟是如今这般有些戏剧化的场景。 盯着贺惊春的折扇看了半晌,申彧忽然冷哼一声,变换声音道:“春雪峰现在的待客之道变成这样,确实有点让人预料不到啊——贺、惊、春。” ……嗯? 等等。 这语气? 贺惊春被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皱起眉。 但熟悉他的人却知道,他脸上流露出的表情不像是生气,反而更像是思考。 ……所以贺惊春到底在思考些什么? 猜测我是谁? 这又有什么好猜的? 面对敌人二话不说就出剑不才是贺惊春的风格吗? 申彧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惊春那张脸,越看心里那团不耐烦的窝火就烧得越大,最后不自觉也跟着贺惊春皱起了眉。 正当申彧按捺不住心中烦闷,想要干脆地显露出身形时,贺惊春突兀地抿了抿唇。 他的眉还是皱着,但犹豫一下,忽然做出了几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首先,贺惊春往后撤了一步。 然后,在牧勇和徐鹤疑惑的目光中,贺惊春把手里的折扇干脆地收了起来。 最后,贺惊春轻轻一挥手,甚至把护住牧勇和徐鹤的金光罩都给撤了,徒留两个小年轻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批评得对,是我不好,”贺惊春没管他俩,认认真真地道歉道,“确实是我有失远迎。” 申彧只觉自己浑身毛都要炸开了,惊疑不定地问:“……贺惊春,你又犯什么毛病?” 嗯?这对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 看样子,对面是贺师叔的熟人咯? 徐鹤和牧勇转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错乱。 而作为被亲切询问了“你又犯什么毛病”的本人,贺惊春仍稳稳地站在徐鹤和牧勇身前,并没有马上反驳这句话。 安静良久。 原本只是浮现在贺惊春唇边的浅薄笑意如同春日里生机勃发的野草,刷地一下窜上了那双棕褐色的眼睛。 然后,贺惊春的笑名副其实地惊动了春天。 “怎么我道歉了还要骂我啊?未免也太凶了吧。” 贺惊春弯起眼睛,笑意温和,唤:“申彧。” 申彧? 等等…… 申彧!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徐鹤打了下顿,然后,他发出一声比杀猪还要凄惨的嚎叫,咚一下跳到了牧勇身上。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徐鹤不复之前的坚定,抓着牧勇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哀嚎道:“牧勇,我刚刚都做了些什么啊!” 哦? 声泪俱下的哀嚎立马吸引了申彧的注意。 他看着徐鹤那凄切的样子,心中默默道:也不知道是谁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听有关他的话折子呢,结果这么怕我? 只不过按照自己现在的名声来看,怕也是正常的。 申彧扭过头去,下意识想看看贺惊春现在的神情。 然后申彧发现贺惊春脸上还带着笑。 仿佛…… 仿佛知道申彧在这里,对贺惊春而言是一件极高兴的事情似的,连哀嚎连天的徐鹤都顾不上了。 算了。 申彧垂下眼。 想拜入贺惊春门下而已,这么多年有这个想法的人难道还不够多吗?和小孩子置气干什么? 至于贺惊春说的那三条要求,日后再慢慢打探就是了。 申彧紧皱的眉头慢吞吞松开,心头那团涌动的火也好像被什么清凉的东西哗啦一下浇下去,然后彻底抹平了。 申彧撤下了掩盖气息的术法。 眨眼之间,一身玄色劲装的少年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面容沉静,双目幽深,就连装扮也显得庄重肃杀。 只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大名鼎鼎的魔头申彧现在看起来年纪居然比徐鹤和牧勇还小,至多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眼间甚至写着几分青涩和稚嫩。 徐鹤顺着申彧的脸往下看,一眼就发现了申彧手中紧握的那柄长剑。 黑红两色交织的长剑正冷冷折射出剑光,它显然是吞够了血,杀足了人,才会有如此冰冷肃杀的独特气质。 难怪有人说申彧天生就是魔头。 难怪爷爷说不论是在天演门还是在别的地方…… 他都会走向最终这条路。 徐鹤咽了咽口水,没留意到贺惊春见到申彧时瞳孔一缩,很震惊很意外似的,紧接着猛然意识到什么,意味深长地在申彧和他们脸上辗转几圈后,又安静地垂下了眼。 申彧仿佛对贺惊春的眼光浑然不觉,只是低笑一声,回复徐鹤:“放心,我早已被逐出师门,天演门的事宜,我管不着,也不会计较。” 这话语显然带刺,贺惊春仔细地看向申彧,却不生气,只是充满耐心问:“怎么连个报贴都没发就突然回来了?” “师尊难道以为我会忘了这个?”申彧哂笑,“像我这种被逐出师门的魔修子弟,要回宗门肯定得敲锣打鼓,好好造势一番的。” “师尊且看罢。” 申彧抬手,一张卷轴嗖一下划破空气,朝着贺惊春的方向奔去。 贺惊春抬起手掌,卷轴随着与贺惊春距离的拉进,速度慢慢迟缓下来,最后轻飘飘地落到贺惊春手里。 卷轴自然展开。 贺惊春面色如常地往下看,他一目十行,很快就把这短短的报贴读完了。 暗戳戳讽刺天演门的几句无关紧要。 贺惊春看向最后一排,那一句话就像申彧今天突然来到这里一样,让人预想不到。 “野木峡申彧诚邀天演门贺惊春,同游血海宫……” 这句话在唇齿间反复碾了几遍,贺惊春才看向申彧,神色不变问:“连我都没听到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血海宫又要开放的?” 申彧抬眸与贺惊春对视,眼神中丝毫没有退让和畏惧,只是平静回答:“无可奉告。” 贺惊春沉吟一阵,见申彧没有继续回答的意思,脑中回忆起有关血海宫的讯息。 血海宫在魔修中赫赫有名,明面上是一座宫殿,实际上则是一名于“天启时代”飞升的魔修留下的天地秘境。 它开启的时间不定,出现的地点也一直随机,有时上百年不出,有时几年内又接连出现多次。 众人唯一能确定的是,血海宫是一个进去容易出来难的地方,但如果能从血海宫里侥幸得生,出来后都会修为暴涨。 想想,上一次血海宫出现的时间距今已经有八十七年,血海宫再度出现也很正常。 ……只是自己出于身份,要光明正大去这魔修之地,确实不太好。 最起码得让天演门这群老古板们有点心理准备。 “这样吧,我先去给徐青书说一声,然后便与你同去。” 贺惊春同意的速度很快,快到超出了申彧的预料。 申彧不由眯了眯眼睛,问贺惊春:“要是徐掌门不同意呢?” 贺惊春回应他以粲然一笑,得意道:“徐青书何时能管得住我?” ……这会儿这么自信,好像当时被徐青书骂的不是你一样。 申彧好像因为这一句话,回到了当初和贺惊春一起偷溜下山,结果被徐青书用连通符骂的时候。 申彧笑了一声,这会儿笑容却是发自真心的:“那就好。” 徐鹤冒了个头出来:“贺师叔贺师叔,我还在这里呢。” “徐青书本人在这儿也管不住我,小孩子家家的少操心,我亲自来和他谈。” 贺惊春摆摆手,转眼构建了一个小型隔音阵法出来,撕开了和徐青书的连通符。 “哪阵风把你吹来了?”那头传来呼啸的破风声,是长剑划破空气的声响。 徐青书先声夺人。 贺惊春语气悠悠地答:“申彧这阵风把我吹来了。” “嗯?申彧?他怎么了?又杀了哪个魔修?” “他今天回春雪峰了。” “哦,回春雪峰了啊——” “等等?回春雪峰了?你说谁?” 那头剑气的呼啸声突然中断。 贺惊春自然懂徐青书的震惊。 他眉头微蹙,接着来了一记重锤:“申彧不仅回来了,还让我和他一起去血海宫一趟。我去之前先来知会你一声。” 在连通符自燃起来时,徐青书正在练剑,青色的衣袖挥动间,上千道剑气齐发。 但即使是这样的剑招,也只是在眼前的灰色剑壁上留下了浅浅的几道痕迹。 徐青书收起剑。 思考几秒,他没回答贺惊春说的话,而是岔开话题,皱着眉问:“百余年了,这御剑仙壁至今我只能留下几道不足丈厚的破口,你当初是怎么一剑削断小半座山的?” “和我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何处而生。”贺惊春笑答,“你出生的年岁不过是我存在年岁的零头罢了。徐青书,可别好高骛远。” “唉!”徐青书叹息一声,眉目萧索,“纵然知道,我有时还是忍不住想,若是你没有受到这些拘束,若是升天梯没有断裂,你去了仙界会是何种景象!” “也别太高估我了……反正我是比不过那位的。”贺惊春转头往申彧处投去一眼,发现申彧正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自己,话语声不由顿住。 他转回眼,这才重新找回思路,提醒徐青书:“再忍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况修真界也未尝不好。” “……这倒也是,”徐青书思忖几秒,终于叹气,妥协道,“罢了罢了,其实留在修真界也不错。” “是嘛,”贺惊春声音变得轻快,劝慰徐青书,“看开点,至少我们留在修真界还能在天演门作威作福,欺负欺负一群长老。” “我可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徐青书感觉有那么一瞬间,自己手中的利剑蓄势待发,他不满地冲贺惊春说:“你正经点。” 贺惊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徐青书接着问:“所以你打算跟着去血海宫咯? “当然。” “你真是……”徐青书欲言又止,隔几秒,又叹口气,说,“算了,想去就去吧。” 两人瞎扯几句,又简单再聊了会儿正事。 等连通符彻底燃烧殆尽时,徐青书似乎接连说了些什么。 申彧看见贺惊春嘴唇紧闭着,眉毛微挑了一下,紧接着脸上似乎露出了几分……嫌弃? 他们究竟聊了什么? 很快,申彧就得知了答案。 “申彧。”贺惊春解除大阵,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奇怪,夹杂着丝许不情愿和嫌弃。 贺惊春无奈道:“徐青书说徐鹤和牧勇缺乏历练,非要将他们塞给我,你介意带他们一起去血海宫吗?” 贺惊春满脸写着不愿意。 看样子,贺惊春并不想采纳徐青书这个“不知好歹”的提议,但他确实又拗不过徐青书,只能暗暗祈祷申彧会拒绝。 “一起?”申彧沉默一会儿,然后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 看看两个呆住的筑基期小辈,申彧忽而一笑,眉眼弯弯道:“既然徐掌门想,那在下当然要满足掌门的心愿了。” 第5章 第五章 “所以我们两个就这么被我爷爷塞过来了?”徐鹤小声对牧勇问。 “是呗。” 牧勇坐在徐鹤身后,两人同乘于一只雪白的大鸟上,乌黑的发丝在空中浮动,任由狂风吹拂。 “贺师叔,”徐鹤伸长脖子看飞在前面的贺惊春和申彧,关心道,“你们两个都不御剑而行,就这样直接在空中飞会不会累啊?需要过来休息一会儿吗?” 贺惊春没回头,摆摆手潇洒道:“不用。” 现在的日光很浅淡,是笼罩在白云背后刺出的浅薄的一层。但申彧还是为他藕粉色衣袖上那波光潋滟的暗纹侧目了一阵,过一会儿才跟着答:“不用。” 此时距离几人出发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一直跟在贺惊春右后方飞行的申彧默默思索许久,还是没太明白徐青书怎么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把两个筑基期的弱小弟子塞到他面前的。 要他真想杀这两个人,血道魂道的招数过去,连贺惊春都拦不住。 如此近的距离,悄没声地占据了他们的魂魄也很简单。 只用分出很小一部分神魂偷偷覆盖然后蚕食,连一呼吸的时间都用不了,这两个人就都会直接变成申彧的分.身,或者成为申彧的奴仆,终生受他驱使。 徐青书貌似在他当年离开天演门的时候,也只是大乘初期吧? 要对贺惊春出手的话…… 申彧习惯性地打量起贺惊春, 几秒后,申彧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真是称得上一句大逆不道了。 就在申彧默默唾弃自己的时候,贺惊春转头朝他瞥去一眼,传音疑惑道:“申彧,在看什么?” 申彧把脸转回去,垂下眼,平静回:“没什么。” 贺惊春的表情没有异常,申彧低着脑袋,心中一连串思绪一闪而过。 原本下意识的战斗反应被一些回忆覆盖。 ——只是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贺惊春此人一向与众不同。一般的修士会御剑而行,不喜欢御剑的修士则会豢养一些妖兽代步,他偏偏会仗着自己灵力高强,一直都不借助任何外力,在天上自在乱飞。 也曾有人好奇,私自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贺惊春只是笑眯眯地反问:“你不觉得纵横天地间,不受拘束,才是真正的自由吗?” 那人恍然大悟,从此对贺惊春更加推崇。 申彧听着听着,却意识到贺惊春这言辞中的敷衍谎言居多。 在那人走后,申彧问贺惊春:“难道这样飞行就算是自由了吗?那自由也来得太过容易了。” “你说得对。”出人预料地,贺惊春摸了摸申彧的头,否定了刚才自己说的话。 “像这样不借助外物,纵横天地间……即使自己觉得畅快,别人看着惊羡,其实也只是表面上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是很难获取的。要想得到它,必然付出无尽的心血,甚至是死亡的代价。” “申彧,”贺惊春温声夸奖道,“你刚刚的问题提得很好,在天上飞来飞去而已,又怎么能和真正的自由相提并论呢?” “……那你心里明明是这么想的,为什么刚才又要和别人那样说呢?”申彧犹豫了一下,可出于对贺惊春秉性的了解,他还是开口问了,“贺惊春,你不会觉得这样很虚伪吗?” “是有些虚伪。”贺惊春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毫不生气。 他反问申彧:“可这样浅显的自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是天方夜谭不是吗?依我看,我追寻以及号召着其他人去追寻这样的自由,不代表我们未来不想追求更深层的东西。只是现在我实在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种地步罢了。” “……你哪里能力有限了?”申彧不解。 贺惊春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只是叹气:“……好徒弟,知道你信我,可别把我想得那么无所不能。我做不到的事情多着呢。” “哦。”申彧闷闷回了一句,总觉得贺惊春话里有话,但懂事地止住了话头,没有追问下去。 ……当时其实应该问清楚的,究竟是什么事情竟会让贺惊春神伤? 可惜现在多年不见,物是人非,这种事情终是再难开口提及了。 今天再度回想起这番对话,申彧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被一些杂七杂八的情绪压着,之后几人一路无话。 等穿越了数个国度,数座名山大川,被申彧指挥着落下地时,贺惊春自然而然地发现:相较于之前,申彧那张少年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很少见的惨淡,雾一样蒙蒙地。 贺惊春心里摸不准情况,只默默揣测道:究竟是怎么了? 申彧对贺惊春心中的小九九浑然不觉。他率先落到了地上,遥遥一指山下,说:“到了。” 站在山顶俯视着不远处的城镇,雪白的大鸟跟在申彧身后落下地来。 他们离血海宫真正出现的地方其实还有一段距离,不过为了隐藏身份的考虑,这一小段路亲自走过去倒也不算奔波。 徐鹤和牧勇紧随其后,敏捷地跳到土地上。 周边长势茂密的树木像碧绿色的丝带,把附近围了整整一圈。 徐鹤看过去,隐约觉得这片树林有些阴森。只不过他能看出来的问题,贺惊春和申彧肯定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徐鹤难得选择了缄默。 之前还挂在天空中央的太阳不知不觉间已经爬到了西侧。 夕阳西下时分,远处的城镇偶有炊烟升起。 在山野的映衬下,城镇里蒸腾而出的烟火气息,几乎让人下意识就对它产生了好感。 “申……” 徐鹤扭过头去,想喊申彧。 奈何申彧这些年来杀这个杀那个,横扫八方的名声实在太响,纵然贺惊春这样的强者在身侧,徐鹤在申彧面前也一直唯唯诺诺。 “申申申”了半天,徐鹤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申彧好。 嘴皮子连抽动几下,徐鹤无奈,破罐子破摔地把天演门百年前“逐出申彧这个弟子!”的命令抛之脑后。 “申师兄,”徐鹤把城镇车水马龙的景象尽收眼底,老实问,“这里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城镇,你是怎么知道再过一段时间血海宫会出现在这里的?” 嗯? 申彧自然马上注意到了徐鹤的称呼,转头看向徐鹤。 在场三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朝徐鹤聚集过来。 徐鹤假装自己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继续硬着头皮喊:“申师兄?” 师兄这两个字仿佛有什么奇怪的魔力似的,让申彧原本惨淡的脸色稍稍回暖,贺惊春看见他嘴角的弧度几不可查地上扬了一下。 贺惊春对徐鹤的印象大为改观,欣慰想:这个家伙不愧是徐青书的孙辈,有时候还是能够展现出徐家的风范的。 “我修行血道,对于血海宫会有一些独特的感应。” 申彧心情转好,像一位真正的师兄一样,非常温和地给徐鹤解释道:“其实你现在对于很多秘境的感知不高,是因为修为低下的原因,修为上涨之后你就会发现很多大道之间相互都会有呼应,甚至可以转修,比如——” 木道对魂道和血道都有增益,火道与水道虽然相克,但如果天资够高,水火双修反倒威力倍增—— 比如的后面没能够说完,因为申彧顿了一下,忽然发现徐鹤正在用很澄澈的目光看向他。 这是他一辈子都不会有的眼神。 哦,申彧慢吞吞想:是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很纯良的少年其实是天演门掌门的孙子。 他生来就拥有其余人想也想不到的关注和资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辈子都会顺风顺水地度过,然后登顶。 徐鹤和当时仙尊赛上能够站到最后的绝大多数天才才是一路人。 而这些再寻常不过的知识反复提起,只会浪费他的时间。 思及于此,申彧便善解人意地止住话头,坦荡荡讲:“你刚才叫我一声师兄,我就勉强想着担当一点师兄的责任。不过我忘记这些很基础的东西应该早有人教过你了,多说几句反而显得啰嗦,抱歉。” ……嗯?申师兄刚才说了什么?我不会听错了吧? ……他为什么要对我说抱歉来着? 这两个字实在是太有分量了,一下子砸下去,把徐鹤脑袋都砸得发蒙。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跟在贺师叔和申师兄的身后走下山,然后一路辗转到繁华城镇内一条张灯结彩的道路上的。 直到变换了身形的贺惊春挥动手指,用灵力远远地点了点徐鹤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喊了声“回神”后,徐鹤才拽着牧勇,如梦初醒道:“申师兄……他是不是刚才对我说抱歉了?” “。” “申……” 一想到师兄这两个字是跟在谁后面,牧勇简直浑身上下都不好了,但申彧和贺惊春还在他们两个之前走着呢。 牧勇只得说:“申师兄就和你客套一下,徐鹤,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徐鹤疯狂点了点头,但是没过一会儿,又腆着脸,嘿嘿一笑。 牧勇听见徐鹤自顾自地小声嘀咕:“申师兄人也挺好的嘛……” 牧勇:“……” 牧勇转过头去看向街道上的装饰,仿佛一瞬间就对这些常见的东西拥有了极大的兴趣。 “你想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打量街景的同时,贺惊春也在问申彧问题。 他们两人走在前面,并肩而行。 贺惊春换了一身青色的衣服,变做一个面容普通,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平凡到丢在人海里转眼就能消失不见。 申彧则换上了灰色的短衫长裤,还维持着十四五岁少年的模样,只不过那张脸比他原先的样貌丑陋了许多。 第一眼看过去,外人甚至能把贺惊春和申彧两人错认为父子。 面对贺惊春的提问,“不肖子”申彧回答不太客气。 “在他们面前装装就得了,贺惊春,在我面前没必要装吧?你不可能对血海宫一无所知。” “是吗?”贺惊春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反问,“我装什么了?” “……只要进过血海宫的人,都能在血海宫开启前有所感召。这条秘辛不说是十大门派,就连各大家族知道的人都不算少,你还要假惺惺问我是怎么知道血海宫就要开启的?” 申彧看着贺惊春,故意呛他:“怎么,徐青书是把你当外人,什么都不给你讲吗?” 贺惊春听见申彧鲜活的,真像十四五岁小小少年的语气,哑然失笑。 “好久不见了,申彧,”贺惊春调侃道,“怎么说话还夹枪带棒的?” 申彧蓦地一愣。 他往前迈的身躯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确实不该这样说话。 申彧下意识垂眸,心中深思:虽然他和贺惊春之前是这样相处的,但是时过境迁,一切早已不同。 ……他们两人毕竟是真的太久不见了。 申彧不再是之前那个申彧,贺惊春想必也变化甚多。有的话怎么能像从前一样,不过脑子就说呢? 贺惊春走在路上,一直用余光瞥着申彧,瞧见申彧思索的时候连唇角都紧抿起来,笑容也紧跟着一僵,猛然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好久不见这个词语明显触碰到了申彧的逆鳞。 两人停下脚,滑稽地站立在道路旁。 贺惊春看见申彧抬起了头。 半晌,才警告过自己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说的申彧冲贺惊春冷冷道:“……我刚刚说话哪里夹枪带棒了?” “倒也是,”申彧抄起手,冲贺惊春冷笑道,“毕竟是我离开天演门太久,忘记你们名门正派,一向是与我们魔道势不两立的。” 第6章 第六章 空气寂静一瞬。 “没有夹枪带棒,你说的话哪里都好。” 贺惊春轻声问:“刚刚我说我们好久不见……是这句话让你生气了吗?” 贺惊春和申彧一起穿行在街巷里,售卖的小商贩叫卖的吆喝声一时间在感知里远去。 贺惊春眼睛里只有申彧一根根垂下的眼睫,那对深色的眼瞳似乎下一刻就要翻滚出眼泪来。但最后什么都没有。 申彧抬起眼看他,摇摇头:“我没生气。” 贺惊春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这一次,申彧在他开口之前恹恹地打断:“别和我说话了,贺惊春。” “没生你的气,只是当时改修魂道给我的魂魄留下了一点暗伤。” 当年申彧在他面前总是孩子气,现在用那种语气撒谎都得心应手,他仰着头看贺惊春,用恳求的语气说:“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好。” 贺惊春一下子哑了。 这时,两人身上的隔阂终于如同潮退后灰黑的礁石般,突兀地显露了出来。 他们之间乍一看风平浪静,实际却隔着一片名为时间的暗流汹涌的海,百年未停。 这种让人不安的沉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申彧总能察觉到贺惊春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他恍若未闻,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中走过好多步,像一个陌生的人来到一个繁华的地方,这种热闹并不使他幸福。 申彧只觉得好累。 累到想找个地方躺下睡三天三夜,累到想转头就回野木峡,累到几乎忍不住要像很多年前一样,拽着贺惊春的衣袖然后泪流。 可申彧已经长大了。 他平静地走着,带领一群人穿过街巷,绕几个圈,来到一座雕梁画栋的阁楼前。 “投金掷玉方得见,迎春送雪候君归。” 申彧甚至能笑出来:“师尊你看,你的名气大到金玉坊坊主都对你芳心暗许了。” 金玉坊坊主是个实力强劲的女魔修,手上杀孽不多,极擅长敛财,号称“敛金妙手”。 贺惊春曾经以真身与她远远打过一个照面。 从那之后,金玉坊坊主就对外宣称自己对葬雪道人一见倾心。 贺惊春以为大家对她这么说的缘由都心知肚明。 “敛金妙手不过是借我的声势来震慑魔道罢了,这你也信?” 贺惊春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像是在为申彧把他和别的人联系在一起而不高兴。 “师尊莫怪,”申彧从善如流地回答道,“只是见到了金玉坊门外的对联,略有所感罢了。” “何况我信与不信又不重要,普天之下哪里有徒弟管师傅的道理?”申彧弯了弯眼睛,轻声道,“更别说我现在连算不算师尊的弟子还不知道呢。” 听到申彧的前半句话时,贺惊春的神情稍稍松弛了一些,可最后等申彧把话说完,贺惊春的神情全然变了,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的那种钝痛。 贺惊春不开口。 他顶着那张申彧并不熟悉的脸,死死盯住申彧,像是要用眼神把申彧烫出一个洞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是我徒弟了?” 无声对峙良久,贺惊春才转开视线,轻声问。 申彧安静地伫立着,看见贺惊春把头坳过去,坳过去,露出纤长的脖颈,像真正化身成了这个中年男人一般萧索。 申彧觉得自己在握着一把刀,可是这把刀没有刀鞘,刀刃同时也狠狠地割破了他的手,又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燎坏了的破布,脸上手臂上隐藏在化形术下怎么消也消不去的烧伤全是贺惊春的眼神给他留下的伤痕。 他好痛苦,又卑鄙地因为贺惊春也流露出了痛苦而感到快意。 这气氛实在是太古怪了。 徐鹤和牧勇从来心情没这么复杂过,他们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时,一个打扮漂亮的凡人女子从金玉坊的门口走了出来。 她脸上还带着一点稚嫩的婴儿肥,眼睛亮亮的,像突然降下凡间的仙女一样解救了徐鹤和牧勇两人。 “几位怎么一直站在门口?都要挡住我们别的客人了,这样不行哦。” 她笑着招手道:“进来坐坐吧,只是喝杯茶也可以。” “师叔,师叔,”徐鹤赶紧冲贺惊春喊,“别人都在招呼了,别愣着啦,咱们赶紧进去。” “好,”眨眼间,贺惊春背脊挺直,脸上重被云淡风轻的神色覆盖,冷冷清清地招呼说,“都进去吧。” 贺惊春这意思显然是要殿后,申彧便抬腿,第一个迈入了金玉坊。 这里不是金玉坊总坊,只是设立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分坊,但敛金妙手卓越的才能从这座分坊里已经可见一斑。 初进金玉坊,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大厅背后的数个门廊,“天”“地”“人”的黑底金字标牌挂在门廊边。 那个漂亮的凡人女子带领他们到了大厅,冲一个样貌成熟的女人说:“媛媛姐,有客人到了。” “诸位好,”坐在那里书写着什么东西的林媛站起身来,快步走上前,笑问,“不知四位是不是第一次来金玉坊?” 贺惊春走在最后,回:“不是。” “既然几位客人已经来过金玉坊,那小女子就不多嘴了。” 林媛笑容如旧:“这里有天地人三号房间,每人居住一晚的价格分别为一枚上品灵石、七十枚中品灵石、五十枚中品灵石,如果几位客人要一起住的话,知会一声,换成大房间即可。不知诸位客人心怡哪种?” “另外,虽然几位是熟客,小女子还是得唠叨几句。” 林媛没有因为几个人穿着的朴素而流露出多余的情绪,反倒更热情了,关切地提醒:“即使是人号房间,在金玉坊内也绝不会出现相互争斗的状况的,诸位大可放心。” 金玉坊的卖点其实就是“不能争斗”。 对于一向树敌众多,擅长刀尖上舔血的魔道中人而言,进了金玉坊,只要追杀你的人不是大乘期强者,那几乎是绝对安全。即使身上一向贫困的魔修可能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但只要获得喘息的时间,能够短暂休憩,下一次谁输谁胜谁又能说得准呢? 更之前曾经有过合体期修士无视金玉坊的规矩,在金玉坊中成功追杀仇敌的例子。但之后在敛财妙手的追杀下,这位合体期的修士最终饮恨而死,成功震慑了好一波对金玉坊虎视眈眈的魔修。 不过金玉坊真正迎来巅峰,其实还是在打出了“迎春送雪候君归”这个牌子之后。 虽然大家都认为葬雪道人看不上一个魔修,敛财妙手只是在单相思,或者单相思都是假的,但是没有人敢赌。 万一呢?众人都喜欢把事物往黑了脑补:万一他们两人就是暗通款曲了呢? 即使没有感情上的纠葛,但是敛金妙手这么有钱,两人有利益往来也是很正常的。正魔之分不过是明面上扯的大旗而已,正道本来一直就道貌岸然。谁能确定葬雪道人和那个女人没有联系啊? 贺惊春可不是一个好惹的家伙。 这样一想,绝大多数的魔修都偃旗息鼓了,任凭金玉坊做强做大。 “诸位客人想好要住哪儿了吗?” 林媛见贺惊春扫视了一圈大厅,似乎还没有确定下来住哪里,趁热打铁道:“如果客人们有余钱的话,住天字号或者地字号肯定是要更舒适的,价格较人字号也高不了多少。” “主要,”林媛看一看申彧,笑容温柔,言辞熨帖,“这里还有孩子呢。” 申彧脸瞬间臭了:“……” 可能是孩子这两个字安在现在的申彧身上实在是有点滑稽,又可能是申彧臭着脸的样子当真像个小孩,笼罩在贺惊春身上的郁气蓦地散了。 原本想要低调的想法被打消。 贺惊春绷住嘴角,对林媛客客气气道:“麻烦姑娘了,那我们就要天字号吧。” “这里是八块上品灵石,”贺惊春从衣袖里排出八块灵石,装出一副身上有点余钱,但又不多的样子,微微蹙眉,心痛道,“……我们先住两天再说。” “好。”林媛接过灵石,非常善解人意地对这个一看就不太阔绰的中年男子道,“其实要是手头紧张的话,换房间也是允许的,到时候金玉坊会将多收的钱退给您。客人不必担忧。” “啊,谢谢姑娘,”贺惊春的眉头舒展开,摆摆手,豪爽一笑充大款,“在下虽不才,这点小钱还是有的,姑娘不用担心。” “嗯。” 林媛不拆穿,微微笑着,和贺惊春一路有说有笑地来到了标着“天”字的门廊前。 一行人穿过门廊,又越过曲折的亭台,终于到了一间被修竹包围的庭院。 “这里设有静音阵,十分适合休憩,且每日金玉坊的仆役都会送来吃食,瓜果甜点应有尽有。” “如果几位贵客想出门逛逛的话,厅内有地图,付些灵石还能聘到向导。听几位客人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儿曲柳河,玉箫楼都有名得很呢……” 林媛大致给贺惊春一行人讲了讲城内比较适合游玩的地方,然后福了福身子。 她头顶上的金簪摇缀着,落到柔美的眉眼旁。 “小女子就不叨扰几位了,”林媛不卑不亢道,“祝几位贵客在金玉坊住得愉快。” “麻烦姑娘了。”贺惊春笑得相当客套,还和林媛演了通送来送去的戏码。 等林媛退却,贺惊春才收敛下身上那股圆滑世故的气质,转瞬又变成了高居于春雪峰上孤高桀骜的葬雪道人。 “师叔,你好会演!”徐鹤惊讶道。 “出门在外必须做的一些事罢了,徐鹤牧勇你们还小,跟在师长后面慢慢学,不急。”贺惊春对此云淡风轻。 他抬眸看了看庭院,又说:“这里有四间房,想住在哪里你们先挑,最后剩下的给我就好。” 申彧深深看了贺惊春一眼。 这种时候,贺惊春身上淡然的师长气息如此清楚地包裹住了申彧。 他不太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和贺惊春一起出门非常安心。 那种可以把脑子都丢到九霄云外的安心。 “申师兄。”徐鹤和牧勇这时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了申彧,等待他的抉择。 申彧慢慢说:“你们挑吧,我也不要紧。” “谢谢申师兄,你和贺师叔真是一脉相承的好!” 一想到恶名远扬的申彧居然会给他好脸色,哪怕知道这可能是看在贺惊春的面子上,徐鹤还是差点要上房揭瓦。 他高高兴兴地吼了一句,才拍拍牧勇,大大方方说:“你先。” “这么爽快?那我真不客气了。” 牧勇和徐鹤欢天喜地地选好了房间。 申彧原本并没有留意徐鹤和牧勇的选择,再烂的地方他都待过,住哪里都是住,他不讲究。 但最后,徐鹤笑嘻嘻地说了句“挑好了”之后,申彧抬眸一看,却忽然发现:这两个小辈虽然面上叫得大声,但其实默默把两个更大,光线更好的房间留给了他们。 “师叔,师兄,剩下的你们挑吧。” 徐鹤笑容亮堂堂的,牧勇站在他的身边,两个个子高高的少年身形如竹如鹤。 贺惊春看他们的眼神充满欣慰:“嗯。” 申彧的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了下来,答:“你们就先进去休息吧,剩下的我和贺惊春选就是了。” 徐鹤和牧勇拱了拱手,嘻嘻哈哈挤进房间。 他们的身影有些熟悉,申彧看着他们,恍惚看见了听风听雨两兄弟的影子。 脑中一些记忆如透进窗的微芒,逐渐清晰。 那位评论的宝宝放心看!我存稿还有五十章!很坏的j。j把你评论删掉了,我看看能不能恢复(大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第7章 第七章 申彧遇到听风听雨时,他们还不叫这个名字。 两兄弟被化神期的吞吃老魔养在手底下,真正的称呼是“掏心”和“掏肺”。 “为什么他要这么叫你们?” 申彧的衣袍是黑色的,这样血液粘在上面也不明显,不像他手中的剑,血水滴答滴答一直不住往下流,最后雨点一样密密地落到了跪在地上的两兄弟前,形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掏心是哥哥,伸出双臂死死挡在掏肺面前,仰头看向申彧。 申彧早不是贺惊春记忆里的少年模样。 他个子已经拔得很高,眉眼如刀锋,居高临下地看掏心时,压迫感强到几乎瞬间就能把他碾碎。 掏心虽然跪在地上,却仰着头,毫不畏惧地与申彧对视,很倔强很顽强的样子。 然后—— 掏心忽然一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心口前的衣服扯了下来。 “?!” 申彧太阳穴血管突突一跳,身体迅速做出了反应。 他抬起手腕,利剑划破空气,径直刺进了掏心的脖颈。 “你,别、别害怕。” 在申彧将剑彻底贯进掏心的脖颈时,他耳朵里先灌进一个难听的声音。 “你。”掏心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可他一开口,声音就又干又涩,像是磨着层砂纸,透着连他自己都害怕的陌生。 掏心最终伸出手指,轻轻地捏住剑尖,把它挪开,然后低下头,用右手指了指:“你看这。” 这时,申彧看见掏心的左手还高高抬起,拦在掏肺面前。 “因为我这里没有了。” 小孩干瘪的身体有一块是空空的,那装在里面本应该炽热地跳动的东西没有了,留下一个丑陋的口。 掏心黝黑的眼睛里全是警惕:“所以我就成为了掏心。” “我的这里没有了。”掏肺的手搭在掏心的背上,贴着哥哥再也不会温暖的身体,摸一下自己肺部的位置,“所以我就叫掏肺。” “我、我和掏心是一样的。”掏肺抬起头,神情有几分畏惧,但勇气打败了怯懦,他极费力地对申彧说,“你要杀他,就得先杀我。” 申彧眉头拧了一下,却不是因为这两兄弟愚蠢的大无畏。 高举的剑尖轻轻落下,胳膊上流的血也沿着伤口啪嗒两下掉到了地上。 申彧抬了抬眉,忽问:“吞吃老魔养你们,是拿来吃的?” “不是,但还是吃了一部分。” 掏心老老实实说:“他说我们两个天资太差,不好吃。” “哦……” 申彧想起什么,点点头,了然回:“原来如此。” 这话说起来,倒是很有一番感同身受的意味,显然是刚刚掏心说的话里有什么古怪的点突然戳中了申彧。 掏心掏肺眼睁睁看着这个之前还在打打杀杀的男人眉眼一点点松懈下来,然后一股少年意气如同饮饱春雨后冒出的芽叶一般,猛地从这个人的浑身筋骨里窜了起来,生机勃勃。 申彧把削铁如泥的利剑“刷”地插进地中,手掌贴在剑柄上。 然后他弯下腰,脊背松卸,低头冲掏心掏肺轻笑了一声。 诡异地,这刚才还杀人如麻的魔头脸上,居然出现了几分温煦。 “那种吃人的魔修修真界多得是,怕什么。不论因为什么缘由,能捡回一条命就是万幸了。” 申彧对这两个小豆丁很有耐心,竟站在原地开导他们:“我和你们一样,之前年幼时被抓入过‘仙童道场’,里面的魔修专挑根骨好的小孩子吃。幸好我当时相貌极丑,那魔修虽说抓了我两次,但都因为我长得太不符合他胃口,又被放了回去。” “我知道你们经历过不少凌辱曲折,”申彧鼓励道,“但这些最终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未来路还长着呢,别害怕。” 申彧冲掏心说:“把你弟弟拉起来吧。” 掏心暗自捉摸了好一会儿,有限的脑容量里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位仙人好像是要放过他们了。 “你,你——长得丑?” 掏肺鬼鬼祟祟地从掏心身后探出头来,先大叫一句,然后吞吞吐吐道:“不信!你这么强,又为什么会被……被吃?” 掏肺警惕地拉了拉掏心的衣摆,差点把哥哥拽到地上。 掏肺结巴说:“你、你骗我们。” “……不骗你们,都是真的。” 掏心的衣服被拽得乱七八糟。 申彧伸出手去帮掏心把衣服合上,指腹流经时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布料的粗糙,申彧蹙了蹙眉。 “以前我确实又丑又弱,”申彧轻飘飘地用一句话把自己的过往全部带过,然后眉毛一扬,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这一点信不信由你们。” 不过…… 似乎是因为跌进深谷后往哪里都像是向上爬,又似乎是某些人某些事至今仍在记忆里熠熠生辉。申彧说着说着,仿佛被什么很柔软的东西轻轻扫了一下,嘴角竟然有了些弧度。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倒霉透顶之后,总会遇到些好事的。”申彧说完,把剑轻轻往地上一扔,过分清瘦的手从黑色的袖口滑出,手背上青筋绷露。 “喂,”申彧低下头,手中灵力运转,问掏心掏肺,“你们信我吗?” 掏心愣了一下,反倒将手抬得更高。 “……不信。” “哦,那正好。”申彧露出一个苍白的笑,眼瞳深黑,脸颊上干涸的几滴血在此时显得尤为残忍,“我也不信你们。”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漫溢的灵力从申彧的掌心喷涌而出。 掏心眼睑颤了一下,恍惚间,竟以为自己缺失的心脏还能因为恐惧而皱缩。 他顺从地闭上了眼。 掏心知道,自从自己被吞吃老魔抓住后,大脑便生了锈,好久都没有运转过,现在想很多事情也是惘然。 要死了。 只有这么一个空荡的想法在脑子里盘旋。 黑暗中,掏心安静地挡在掏肺前面,背慢慢弯下来,居然感到了一丝难得的放松和解脱。 掏心听见嗡的一声,然后眼前彻底黑过去,失去了一段意识。 他的世界和他的胸腔一样空了。 直到微风开始吹拂,带来树叶摇动的声音。 那个透着冷淡的声音再次进入耳朵,掏心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的大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明。 刚才拿着剑的高个男人在垂着眸看他,瞳孔中清澈地映出掏心的倒影。 他的眼睛好像一直都这样,干净,清透,不像平素那些杀人如麻的魔修。 ——是他做的。 他帮了我。 这时,申彧冲掏心微微一笑,带着点得意和骄傲,说:“可以了。” ……可以了? “什么?”掏心低头看了看自己,迟疑道,“现在——” 申彧看了看掏心和掏肺几眼,他们的脸很稚嫩,有种本来什么都不应沾染的天真。 申彧的语调轻松下来:“你看到了吧,只要我想,轻轻松松可以诛杀你——但是你们并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杀了你们又有什么意思?” 头脑清明之后,思考事情好像变得无比轻松。掏心一时福至心灵,明白了申彧的意思。他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杀我们……” “那我们可以,可以跟着你吗?!”说到最后,掏心的音调高亢了起来。 “还想跟着我?”申彧笑笑,脸侧出现一个小小的梨涡,他反而提出一个问题,“现在我们可以相互信任了吧?” “可以!”掏心飞快点点头,急忙回,“也请你救救我弟弟!” 申彧嘴唇勾了勾。他抬起手,同样帮助掏肺把身上留下的禁制解开。 “把你弟弟拉起来吧,”申彧道,“地上凉。” 掏心和掏肺感激地连连鞠躬。 两个人搀扶着,从地上跌跌撞撞爬了起来。 申彧看他们站稳,放心地转身朝山外走去。 “不要叫掏心掏肺了吧,”申彧思忖道,“这两个名字确实不怎么好听。” “我刚刚查探过了,你们的天资不差,之前所谓的天资不足,不过是吞吃老魔胡说八道罢了。” “不要因旁人的诋毁而怀疑自己。” 申彧说着说着,到最后,轻松的语调里夹带了一点不自知的涩意。 最后那句话不像是给掏心掏肺听的,更像是说给年少时候的自己。 穿行间,山中的小径正盛放着大片大片的绿。 在申彧到来之前,这里曾经下过一场连绵大雨。 湿润的雨水气息从泥土里蒸腾上来,又羞涩地滑过草茎,跑来打湿了申彧的衣袍袖口。 有一座山和一场雨,在对他挽留。 这里像春雪峰。 ——他走过的每一座峰峦,都像春雪峰。 申彧转过头去看了看跟在他后面的掏心掏肺,他们两个有着很稚嫩的少年的脸,有着很澄澈的眼睛。 “那就跟着我吧,”申彧看着他们的眼睛,“说不定,我们可以短暂地同行一段路。” “那……” 魂魄被申彧修补完全,掏心的大脑终于能够像很久以前一样迅速运转,这种滋味已经太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被对待的感觉。 意识到被接纳的掏心猛地攥紧弟弟的手。 他小心翼翼地提议:“那您给我们取名吧,可以吗?” “取名?” 申彧安静下来,眸色沉沉。 他脑中的思绪浮动万千,无数个寓意良好的名字在脑中转了又转,但记忆却较思绪更先袭来。 “申彧!” 申彧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明明只是在想什么名字寓意深远又简约明了,却一时思绪停滞,只觉有一个人在这一刻大大咧咧地推开了自己的心门,然后轻快地闯进了自己的脑海里。 申彧记得那个人靠在窗前,撑着脸的样子。 他在哗啦哗啦的雨声中弯着眼睛看申彧,声音温柔。 “笑一笑,别老是苦着脸嘛……” 贺惊春站在窗前,探出身子,把窗推得更开,雨水**的气息清晰地钻了进来。 贺惊春转头冲申彧笑了笑,眉眼弯着。 “这场雨下得很漂亮的,你怎么不多看看。” “……” 申彧当时正埋下脑袋,坐在贺惊春不远的地方读着书卷。 闻言,申彧抬起头。 “贺惊春,”十几岁的少年毫不客气,板起脸,凶巴巴喊,“我在读功法,你这会儿吵到我了。” “我知道你在读功法。” 贺惊春找个凳子坐下,还是温和地笑,笑意似乎天长日久地存续,以至于沿着他的肺腑,无声无息地浸润进了骨子里。 他温声道:“你一直在我视线里。” 一直在我视线里…… 申彧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低下头,手上的书卷被无声捏皱了一个边角。 贺惊春似乎没有捕捉到申彧心里正在翻起的浪潮。 他转头看向窗外,又说:“申彧,这会儿来看看外面的风景,怎么样?” 贺惊春说话的音调长长的,悠悠然,音色并无变化,但说这话时,申彧却觉得贺惊春仿佛正一瞬间走向迟暮。 他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在用极悲悯、极慈爱的目光观摩和抚摸这世上的万物。 他仿佛爱这世上的一切。 ……好奇怪,申彧皱了皱眉:贺惊春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你才十七,正是青春年少,得意正当时。” 这时,贺惊春慢慢地说:“有我在你身边,其实功法等会儿看也来得及,修炼等会儿修也来得及,很多事情都来得及。” “可倘若今日你不为一些印象中的小事驻足,譬如这世间的风啊雨啊,”贺惊春的眼睛里有一些很复杂的东西,小小地戳着申彧的心,“它们一旦过去就再无法重来了。” 申彧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小声顶嘴:“可万一来不及呢?” “修炼一刻也不容懈怠,这也是你说的。” “……修炼勤奋当然是好事,我只是发现,你有时候把自己逼得过于紧了。申彧,要记住过犹不及这个道理。” 贺惊春有点头疼,说到这里,作为师长的责任感使他坐直了身体。 贺惊春和申彧对望着,眼睛里没有别的事物,只有他的年少的徒弟。 “申彧,你知道吗?” 贺惊春轻轻叹息一声,接住了飘进房内的几滴细雨,有意无意地说:“今天看起来只是最平平无奇的一天,可无论此前此后多少年,都不会再有同今天一样的雨了。” “我们作为人也是一样的。很多事情做过了,遗忘了,当时不以为意,或许很久之后才会发现,有的日子是不一样的,有的选择是做出之后就再无法回头的。” 纵观天下数万年,贺惊春不由感慨:“我发现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在为自己的作为悔恨……真是触目惊心。” 说话间,窗外瓢泼的风雨在持续不断地发出声响,雨点噼里啪啦,似乎天地都在应和着贺惊春的话语。 贺惊春用灵力催起的长明灯则在申彧身旁缓缓地摇曳,形成一豆鲜明的烛火,笼罩住申彧,把本该昏暗的屋室点得透亮。 申彧身上晕开了一层浅淡的光影,他合拢了书。 两人无声地对视许久。 直到一声惊雷忽而炸响,申彧才如梦初醒地移开眼,结束他和贺惊春的漫长对视。 申彧低下头,头脑混乱,又碾了碾书页。 这时,贺惊春已经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了申彧的面前。 他坐在申彧旁边,身上带起很浅的香。 贺惊春伸出了手。 他的手非常柔软,细心地一点点帮申彧把额际凌乱的头发理正。 “答应我,申彧。” 不经意间,贺惊春的手背蹭到了申彧的脸颊。 申彧下意识想要躲开,又僵住,继续听贺惊春平素素难出现的絮叨。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那么一天,你遇到了艰难险阻,那一天我又恰巧不在你的身边……你在真正做出选择时,要多想一点,再多想一点,好不好?” “申彧。” 申彧记得有个原本傲气的人曾碰了碰他的脸,用几近恳求的语气对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走错路。” 别走错路…… 所以我收着了,我的剑已经出鞘,可我还是没有杀他们。 ……而你是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吗? 还是只是觉得我曾在仙尊赛上大打出手,所以是个顽固又凶恶的人? 申彧低下头,闻到了自己身上怎么消也消不去的血腥气。 比下雨带起的土腥味难闻好多。 申彧又抬起头看那两个小豆丁。 他们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举动笨拙得可怜,连被申彧彻底搜了魂都不知道,脸上还带着那种温吞的,良善的茫然。 “听风,听雨。” 申彧忽然又笑了,眼睫颤动,笑意如冰消雪解。 “我叫你们听风听雨——” “这两个名字可以吗?” 第8章 第八章 贺惊春看到了申彧在笑。 那张还留存着烧伤的年轻脸上,睫毛轻轻颤着,笑容像拂动杨柳枝的暖风。 是想到什么了吗? 贺惊春站在申彧旁边,很有耐心地看着他,从不催促。 只是偶然,如果有人行径的话,或许能从他深邃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想要填补错失的时间的遗憾和贪婪。 “……怎么这样看我?” 最后还是没有人路过。 不过那个被凝视的人亲自发现了端倪,侧过脸问:“你盯着我看了好久。” 贺惊春自如地把目光转向一边,像之前的申彧那样否定道:“没有。” 申彧笑了一声,语气很笃定:“你骗我。” 贺惊春把头转回来,不知怎地,也笑,语气里有一种亲昵的抱怨。 “那你还说?” 申彧脑袋偏了偏,想错开眼,假装不在意贺惊春。 可是不知自己怎么回事,申彧一时间仿佛鬼迷了心窍,又把头转回来,只知道盯着贺惊春看。 透过那个虚幻的外表,他脑子里全是贺惊春真正的带着笑的脸。 申彧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因为贺惊春而掀起心中的波澜了。 申彧喉结滑动一下。 某一刻,上百年来堆积的委屈几乎要摧枯拉朽地把人折断。 可申彧沉默着,只是任凭山呼海啸的情绪从身上覆压而过。 在袖口下,申彧无意识把拳头攥得很紧。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还剩两间房,你要哪间?” 既然已经被点穿,贺惊春很熟练地顺杆而上。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小心地收敛目光,而是正大光明地看着申彧,然后指了指那个采光好的地方,道:“那间。” 申彧胡乱地点点头。 贺惊春低眸看向申彧,故作不经意地提醒:“你改修血道和魂道,平时要注意,别靠近阳气过重的地方,也要当心修行火道,雷道,鬼道的修士。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知不知道?” “……” 我已经大乘期了,贺惊春,这些话你早不对我说,这会儿说来又有什么用? 申彧想这么回怼贺惊春,但已经能预料到这番话一说出口,现下和谐的氛围必然不复存在。 算了。 ……就这样搭搭话,好像也挺好的。 申彧最终选择默默将话咽回去,声音平稳回:“你说得对,我知道了。” “嗯,”贺惊春的眉头舒展些许,“你这样说,我总算能稍微放心些。” “不过……” 贺惊春明显嘴不对心,明面上说着放心了,却迈不动脚,而是继续站在原地,小心翼翼问申彧:“我还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许久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想必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申彧沉吟几秒,抬起脸,委婉地拒绝:“那依我看,还是最好不要。” 贺惊春张了张嘴,最终,只得委屈巴巴地回了个“哦”。 申彧和贺惊春站在庭院里,开始干瞪眼。 申彧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维开始乱飘。 他想:反正同游血海宫还需要一定时间,他虽然确实有很多事情想问贺惊春,但百年都过去了,很多事情也就不再着急知道。 要不…… 要不就先走开? 越想,申彧越觉得此想法甚妙。 他干脆对贺惊春说:“那我先去休息了,没什么事别来打扰我。” “嗯,你去吧。” 贺惊春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第三个人回房。 旁边的杨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晃,贺惊春的身影在旁边柳树的映衬下,显得过分寂寥。 申彧硬着心肠不去看贺惊春,把门关得砰砰响。 ……明明还是小孩子。 贺惊春哑然失笑。 又兀自站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进出后,贺惊春脸上的笑慢慢散去。 他垂下眼,右手掌心向下,轻轻往地面方向一按。 藕粉色外袍上,那一道道金色的暗纹如同一瞬间被赋予了勃勃生机。 金色的光芒剧烈颤动几下,然后顺着贺惊春的动作,猛然朝地底钻去。 繁复的阵文不断外延,如果其他人此时能看见,必会惊异地发现阵文几乎已经覆盖完整片大地。 贺惊春的手臂某一瞬间显得虚浮起来。 他重点检查了几处阵眼,然后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走入房内,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连申彧都对这瞬间的剧变丝毫未觉。 设下严密的隔音阵后,贺惊春撕开了另一张连通符。 “……喂?谁啊?” 对面传来了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 贺惊春只觉对面简直下一秒要咽气了,不由关切问:“你听起来实在有点虚弱,近来感觉可好,敬华?” “哦,是贺惊春啊。” 提起最近过得好不好,对面一下子来了精神,瘪着嘴吐槽道:“那必然是不太好的。” “辛苦你了。” “确实好辛苦。” 对方没有用婉转曲折的答案来敷衍贺惊春,他明显是憋坏了,一找到人说话,就忍不住大倒苦水。 对方哀嚎着说:“说实在的,越到后来,我就越觉得修仙真不是人干的活!尤其还是在这个破地方。我只不过待了一百多年,就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你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贺惊春?” “过着过着也就过来了呗,”贺惊春开玩笑般回答,“可能因为我不是人吧。” “你这话说的,真是,”对方一时被贺惊春的话噎住,半晌,悻悻然回,“怎么突然来找我?我在这儿能说的事实很有限。你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算出事吧,”贺惊春难得不抑制喜悦的音调,“申彧回春雪峰了。” “啊?”对面一愣。 贺惊春继续说:“并且他让我同他一起去血海宫,我想这个时间貌似不太对吧?” “我去,不是,真的假的?!” 对方被贺惊春的一句话弄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他不敢置信地重复道:“哥们儿你等等啊——申彧真来找你了?你没骗我吧?” 对方说的话里,有些词语贺惊春不太熟悉,但是里面惊诧的含义却明显到一听便知。 贺惊春矜持地点了点头,仙风道骨回:“嗯。” 这一个“嗯”轻轻的,却像一座山一样压过来。 对方不知经过了怎样一番复杂的心理斗争,沉默了许久,贺惊春才听到他用心悦诚服的语气说:“不知道你们怎么做到的,但是真的,我打心眼里觉得你们牛。” 贺惊春愉快地挑了挑眉毛:“谬赞。” “不是谬赞,我真心觉得你们厉害。要是我兄弟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事,肯定比我还惊讶呢,毕竟你们都是他写……” 薛敬华说到这里,硬生生卡住了,口中再不能吐出半个字。 他转而叹口气道:“唉,算了,我什么都不能说,只能一个人呆在这里,当吃白饭的……” 薛敬华在心里早就憋了千言万语,但挤牙膏似的吞吞吐吐半天,最终也只蹦出来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启元一千九百六十一年。”贺惊春马上回答。 “一千九百六十一?”对方追问道:“你确定?” “确定。” “好,那我算算。一九九三,不,一九九四减一九六一……” 对方碎碎念了一会儿,很快喊起来:“三十三年,牛,整整三十三年!” 薛敬华激动地说:“这个点我记得很清楚,申彧大侄子来找你的时间,足足提前了那么多!” 三十三年,一个很短,又太长太长的时间。 贺惊春提起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他像一头牢牢锁定了自己猎物的野兽,在关键时刻,越发冷静地问:“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所以我觉得你们做的事情能成功,”对方用肯定的语气说,“放心吧。” 贺惊春飘在半空的心悠悠然落地。 他郑重道:“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又没做什么。”对方笑了一声,但紧接着沉默了几秒。 “话说,”他小心翼翼问,“申彧既然和你见了面,你俩应该没打起来吧?” 提到申彧,贺惊春身上那锋利的棱角骤然变得柔和许多。 他轻咳一声,明明身边没有别人,还是紧绷着脸,把情绪遮掩起来。 “很好,”贺惊春对这个结果看起来还是颇为满意,“没打起来。” “没打起来就好,没打起来就好。” 听口气,申彧和贺惊春相处得好像还不错,薛敬华显然为此松了一口气。 安静中,贺惊春听到了对方的呼吸声。 这时,有突然两只色泽缤纷的小鸟蹦蹦跳跳地靠近了。 好漂亮的鸟雀。 ——就是好像两只都是公的。 颜色太艳丽了。 贺惊春盯着它们长长的蓝色尾羽出神。 他看着这两只不怕人的鸟从庭院的这头嚣张地跳到了那一头,然后依偎在一起,很亲密无间的样子。 “贺惊春……” 盯着鸟雀瞧了许久,贺惊春听见连通符那头的人清了清嗓子,然后哑着声音不自然地说:“别笑我看起来太忐忑,我心里实在是太愧疚了……我是害你和申彧变成现在这样的罪人。” “要是,”对方哽了一下,情绪极复杂说,“要是当时我知道申彧他——” “咻!咻!” 忽然间,被两只跳跃的鸟雀惊动的静音阵泛起了波澜。 两只鸟吓得四处惊飞,羽翼拍打的声音穿到了连通符那头,让对方一下止住了声音。 贺惊春看到它们转瞬就四散了。 但之后,在动荡之后,它们还会依偎在一起的。 贺惊春低下头去,轻轻拨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金色的暗纹在上面波动。 他反倒宽慰对方道:“道什么歉呢?你当时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多岁,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吃了这么多苦头,是我们招待不周,又不是你的错。” 更何况,那时候的情形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了。 ……怪得了谁呢? 贺惊春欲言又止,没有把这些话说完。 对方听到贺惊春的话语,心里反倒更加难受了,接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贺惊春几乎能想到薛敬华那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是你的错,”贺惊春再次强调,“这些事情是师长的责任,没有保护好你们是我们的问题,现在还让你待在那里更是我们做得不够好。敬华,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那边被贺惊春温柔的话语说得哽住了。 半晌,贺惊春听见他吸了吸鼻子,模模糊糊回了个“嗯”。 良久,相对无言。 …… 一张联通符在两个人的注视下,默默燃尽了。 第9章 第九章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入了夜。 夜风徐徐地吹。 徐鹤从房门口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 确认周边一片寂静后,徐鹤蹑手蹑脚地从门口窜了出来,然后朝着大厅的方向奔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与偷偷出来的牧勇成功汇合。 “去曲柳河和玉箫楼转转?听着就好玩。”徐鹤迫不及待地说。 “我倒没有特别想去玩,”牧勇诚实道,“就是想出去找点吃的,饿了。” 已经找过金玉坊两次了,再找金玉坊的话,显得自己吃得实在太多。 说完,牧勇的肚子乖巧地发出了几道“咕咕”声,害得牧勇耳尖不好意思地染上了一抹红。 徐鹤善解人意道:“玉箫楼听起来吃的东西应该多,咱们去那里,怎么样?” 牧勇自然极赞同:“可以。” 不过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听贺师叔的意思,最近血海宫出世,聚集在这里的魔修众多。咱们要不要当心一点?最起码得给贺师叔和申彧……申师兄说一声吧。” “嗯?哟——” 徐鹤拖长声音,上下扫视了牧勇两眼,然后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不怀好意道:“牧勇,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听你的语气,你这小子这么不相信我呢?” “这哪能怪我?” 牧勇被一巴掌呼在肩膀上,大感冤枉:“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看看我们做事有几个是靠谱的?就筑基期这么个水平,我们说不定出去被大能几刀切完丝了都还没反应过来。喜欢把人细细剁成臊子的魔修那么多,没有贺师叔罩着,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哎呀,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对我们几斤几两门清得很啦,牧勇,你就放心吧。” 徐鹤得意挑挑眉:“在我出门之前,我爹特意叮嘱过我遇事一定要小心,所以刚才我就给贺师叔和申师兄打过招呼了,他们知道我们出去了。” “那你刚刚怎么举动还鬼鬼祟祟的?”牧勇十分疑惑。 徐鹤无辜地睁大眼睛,争辩:“这也不是我想的嘛,要在申师兄和贺师叔眼皮子底下钻出去玩,换做是你,你心不心虚?我哪敢光明正大地往外跑啊!” “如果贺师叔和申师兄想跟着我们一起出去呢?这玉箫楼还能不能去玩了?你这饭还吃不吃了?” 徐鹤睁眼说瞎话:“我明明是为你考虑嘛。” 世上有的长辈,明明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身上就是有让人下意识害怕的威严。譬如申彧,譬如贺惊春。 牧勇一想到这里,心里也豁然开朗了,感慨说:“那倒也是。” “明白了吧。”见牧勇表示理解,徐鹤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下。 金玉坊的大厅内现在空无几人,徐鹤伸出手去揽住牧勇的肩膀,一齐大摇大摆地从金玉坊门口走了出去。 出乎徐鹤和牧勇意料的是,这座小城的夜晚街巷居然格外热闹。 街道两边遍布着茶楼和酒馆,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 街巷间,各式各样的花灯点了一盏又一盏,风一鼓动,就形成一条游移的明亮的线。 街道向东西两边延伸,屋宇鳞次栉比,穿着各式各样服饰的男女老少或缓步前行,或对视嬉笑,遇到心仪的小物件则顿下脚,清亮亮的砍价声站在遥远的地方也能听见。 偶有人携手奔走,带起阵阵凉风和碎得满街的笑声,整个街道都是一派闹哄哄的繁华景象。 “牧勇,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 徐鹤探着脑袋,把周边的每个细节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转过头,对牧勇说:“这才有人味嘛,一直呆在天演门远离俗世,走来走去也就那几个地方,甚至有时见不到什么人,我真是受够了。” “我看,”徐鹤放低声音,“只有那些只喜欢埋头苦修的老古板才适合修仙,现在升天梯都断了,还修修修的,有什么劲?” “诶,你平日注意着点儿啊,这些话可别让掌门他们听了去。” 牧勇先提醒徐鹤一句,紧接着本性暴露,跟着八卦道:“我听说很久以前,贺师叔也喜欢到处游玩,原因就和你刚刚说的差不多。” 回忆起长辈们琐碎的言谈,牧勇说完顿了一下,犹豫几秒,接着补充道:“不过这貌似是申彧师兄还在他门下的时候的事了。后来我听说贺师叔每次出宗门几乎都是因为要去处理事务。我爹和其他长老见他繁忙,之后也不怎么和他互相走动。春雪峰近些年实在有点太过冷清了。” “……或许不互相走动是好事。依我看,我觉得贺师叔也不想有谁去打扰他吧。当年的那些事肯定伤了贺师叔的心,但那些事都实在是太久远了,我们又什么都不明了,连安慰都找不到话说去。” 徐鹤耸了耸肩,目光忧愁:“只希望他们两个现在能平安无事地相处吧。” 牧勇觉得申彧和贺惊春相处起来颇古怪,但又不敢细琢磨,最终只能悻悻道:“……希望吧。” …… 在金玉坊古色古香的房屋内。 徐鹤和牧勇甫一离去,端坐在卧榻之上的贺惊春便睁开了双眼,眼瞳深邃如黑夜。 他衣袍上散发着光芒的纹路此时正在不断游动,几朵重瓣金莲状的花纹跳跃着,如同一眨一眨的眼睛,在变幻间流淌出冰冷残忍的光泽。 又低头修炼了一会儿,贺惊春手指碾了碾,没忍住思绪的飘忽。 ……申彧就在隔壁啊。 他心里呜呼哀哉地嚎了几声,良久,终于下定一个决心。 “咚,咚。” 听见门口传来的响动,申彧戳着血珠小人的手指顿住,一挥手,血液一瞬间全蒸发不见。 他抬起头,明知故问:“谁?” “我。”贺惊春低声回。 “夜深了,”申彧凉凉道,“有事?” 贺惊春语气不变:“有问题想问你。” “谢客,”申彧从椅子上站起身,灵活地翻身上了床,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确定对方能够听清后,躺在床榻上,施施然说,“不见。” “……” “那我在门外问你也行。” “诶?” 申彧把自己翻了个面,隔几秒,又翻了一面,最终忍不住撑着手臂坐起来,问:“贺惊春,你又犯什么毛病?” “……” ……好熟悉的话语。 贺惊春对这个一点就炸的小炮仗很是无奈,搭在门上的手放了下来。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身上的那些烧伤,是怎么弄的?” 贺惊春的眼睛好像能把世界上的全部东西都看透,再多的化形术都没有办法阻拦他看见真实的申彧。 他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我记得你身上的伤不是治好了吗?” 申彧对贺惊春能够看穿他的化形术不意外,但听到贺惊春如此谨小慎微的语气时,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知道满山的牵枝兰和血红花焰还同他的记忆里一样,始终在风中摇曳。 “出现了一点小意外,很快就能好。”申彧手指轻轻抠着床榻上的凉枕,坐姿端正,着重强调了“很快”两个字眼。 贺惊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满心担忧地点了点头,然后干巴巴回:“那就好。” ……看这架势,不会等会儿又找不到话说吧? 申彧有点头疼,贺惊春最近在他面前显得过分拘谨了。 申彧着实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纵然是他先气闷地呛了贺惊春几声的,但他宁愿贺惊春和他吵起来,也不希望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一内一外,仿佛要沉默到天荒地老。 “进来坐一会儿吧,在外面干站着干什么?” 申彧挪开了抠着凉枕上竹节小凸起的手,把手挪到了自己的腿上,抬头看向房门。 为什么会是以这么个小孩子样子来见贺惊春,某一刻,他甚至有些想抱怨自己了。 “嘎吱——”一声,在申彧后悔之前,贺惊春推开了房门。 瞧见乖乖坐在床榻上,个子小小的申彧,贺惊春垂下眼,挑了挑眉。 和以前实在是太像了。 还是那么小,还是那样坐着,连抬起头时,下巴仰起的柔软的弧度都一样。 就是这些疤痕,看着让人心里难受。 ——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就我们两个,其他谁都没有,我们一起回春雪峰。 这句话在心里扇动着翅膀,某一刻,呼之欲出。 最后什么也没说。 贺惊春也不靠近,就站在门口,嘴唇紧抿起来。 深深的愧疚刻在贺惊春脸上。 申彧压着嗓子:“贺惊春,如果你再不和我说话……” 如果你还这样看着我,一言不发的话。 申彧气闷地抬起头,咬了咬牙,眼睛乌幽。 他极想骂人,可提起那股气还没有跑到胸口,才看到贺惊春的时候,就又力竭地全卸下去了。 申彧悲伤地发现,亲眼看着贺惊春的时候,他永远没有办法说什么重话,于是只能又垂下眼,露出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 时隔很久。 申彧紧握住拳头,气鼓鼓地指责道:“贺惊春,你不能这样,如果你再什么话都藏着掖着,我真的就要恨你了。” “嗯?是吗?” 申彧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气炸了的河豚。 贺惊春盯着他,不知是玩笑还是试探,说:“我以为你早就恨我了呢。” “你以为我恨你?” 申彧皱着眉说:“我分得很清楚,那不是恨,只不过……” 只不过后面的话不知道怎么接好。 申彧抿了抿唇,低下头,目光在四周空荡荡地逡巡。 转动着的目光某一刻锁定了房间内的一个小小摆件,那居然是桃红色的。 ——几枝探出的粉瓷小桃花。 开得极艳,让人想起春雪峰上的那棵桃树。 申彧心中漂泊无依的船仿佛在这一时刻拥有了锚点。 或许,申彧对自己说,可以试探一次。 “不过也就差一点了。”申彧看向贺惊春,犹豫一阵,大着胆子,用手指比了个很短的距离。 “差一点点,”申彧认真说,“差一点点,我就恨你。” “那为什么还要回来?”贺惊春站在原地,身躯纹丝不动,但言语却不断逼近申彧,轻声说,“不是差一点就恨我吗?” 申彧蓦地收了声:“……” 贺惊春却不肯放过他。 他盯着申彧,毫无退让的意思,锋芒毕露。 申彧手指无意识抽动了一下,莫名感觉血气顺着耳根在往上爬,周身有点燥热。 良久,申彧只觉自己被贺惊春的目光逼到了死角,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巴。 “因为我知道,那不一定是——” “喂!” 就在这时候,贺惊春袖中的一张通讯符忽然飘出来,无风自燃。 徐鹤的声音从里面火急火燎地传了出来:“贺师叔,出事了!” 第10章 第十章 “不一定什么?” 贺惊春手上已经开始构建阵法,却没管在那头大呼小叫的徐鹤,继续盯着申彧问。 “正事要紧。” 申彧装着没看见贺惊春,直接问联通符对面的徐鹤:“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和牧勇去玉箫楼包间吃饭,有黑衣人推开窗户,看了我们一眼后跳走了,看气息应该是金丹以上的修士。” “牧勇往他身上扔了千里寻味丹,但现在我们琢磨不透那个黑衣人的身份,留在玉箫楼包间里不知道怎么办好,也不敢追,所以请师叔和师兄来替我们拿主意。” 徐鹤快速概括完事实。 贺惊春点点头,思索几秒:“我知道了,你们做的很好,等着,不要轻举妄动,我和申彧马上过来。” “好。” 联通符维持着,贺惊春冲站在旁边的申彧招了招手。 “过来吧,”他语调轻轻地扬着,眸光敛下来,“我们一起去。” “嗯。”申彧深深地看了贺惊春一眼,朝贺惊春所在的方向挪了几步。 瞧见贺惊春伸出的手掌,他手指迟疑地蜷缩了一下,然后试探性地舒展开,往贺惊春的手上探。 两个人的手在以一种很别扭的姿态贴近。 当肌肤真正贴在一起的时候,申彧心里不可控制地涌出了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念头。 他的手下意识往外滑了一节,但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反应明显比他更快,迅速地沿着他手掌移动的方向收拢过来,然后把申彧的手掌牢牢裹在掌心里。 贺惊春的,温暖的,有力的手。 “抓牢我。”贺惊春提醒申彧。 “抓牢了。”申彧回。 他的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抽干了,贺惊春瞧见了申彧垂下的密密的眼睫。 那睫毛投射下的阴影在脸上随着光线的跃动而轻轻晃着,把申彧的脸衬得愈发柔软,把那些伤痕衬得愈发像美玉雕琢前斑驳繁复的纹路。 内里良善的人,无论外表怎样,都会在细枝末节处透露出他的本质。 贺惊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思考的时候,手上的力气大到捏得申彧的手骨微微发红。 申彧也不说什么,等贺惊春握住他的手来到玉箫楼时,才装作有意无意地抬了抬腕骨,让上面隐约的红痕得以展现。 “怎么了?” 贺惊春果然立马就发现了,皱眉问:“……是我刚才捏痛你了吗?” “正事要紧。” 玉箫楼中央,一位身着淡青色长裙,眉眼细腻如画的佳人正在用纤细的手指拨弄着琵琶。 温柔婉转的清音随着弦动而扩散开,周边不少人面露沉醉之色。 申彧抬腿走了很远,等越过琵琶女,上了楼,才侧过眼,冲贺惊春微微一笑:“怎么?捏痛了,师尊要因为这个补偿我么?” “可以。” 贺惊春点点头,无比自然地接话道:“你想要什么?” 申彧沉吟一阵,脚步未停。 等穿过几个包间,见了徐鹤和牧勇时,申彧一愣。 然后忽然,申彧展颜一笑,侧过头,指着那个明面上没有任何端倪的牧勇说:“——我要这个,师尊,你看怎么样?” “……” “我看,这东西不怎么样。” 贺惊春看了这个“牧勇”一眼,脸色沉下来,迅速伸出手,把还一脸懵圈的徐鹤瞬间卷了过来。 “师叔?” 徐鹤被贺惊春翻涌的灵力卷了起来,稳稳裹着,直到在贺惊春和申彧身后站定,守护在他身侧的灵力还没有消失。 有两位前辈牢牢护在他身前,徐鹤表情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不是牧勇。”贺惊春对徐鹤解释一声,然后盯着那个“牧勇”看了两眼,眼中隐约划过几分了然。 “既然不是牧勇,那他是谁?”申彧问贺惊春,“你不快点去救真正的牧勇吗?” 贺惊春手指微微一曲:“牧勇没有生命危险,不急。” 他从仍留在牧勇身上的阵法探查出了牧勇现在的状况,整个人看起来气质沉稳,从容不迫。 可能是因为意识到威胁不了贺惊春和申彧等人,随着贺惊春这句话话音落下,那个虚假的牧勇“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好像力气被彻底抽干了一般,半边脸迅速干瘪下去。 贺惊春快步上前,蹲下.身查看他的情况。 是金丝玲珑玉…… 贺惊春看见这具尸体的状况,心中已然明了。 这个装扮成牧勇的壳子不知道是寄生的哪个魔修,身上的血腥杀伐气很重。 在贺惊春的目光注视下,从他后脑勺处长出,然后刺进全身的丝丝缕缕金线迅速消融,最后变成一滩水落在地上,几秒后,完全蒸发,消失不见。 “什么东西?” 申彧清晰地看见了全程,皱眉问。 “金丝玲珑玉听过吗?”贺惊春抬眸问他。 “没怎么听说过,那是什么?金丝玲珑玉……” 等等,某一刻,忽然福至心灵,申彧脱口而出道:“不会是秘辛里的那个——” “嘘——”贺惊春将食指放在嘴唇前,冲申彧眨了眨眼睛。 申彧心有灵犀地闭上了嘴,只是脸色较之前凝重很多。 他快步走出包间,探在围栏上,往楼下看了看。 在楼下,一群群嬉笑叫好的人和之前比起来,看不出任何端倪,仍然是普普通通的食客和看客的模样。 ……被植入了金丝玲珑玉的其他魔修,或许就混迹在其中。 这个认知让申彧的头皮有些发麻。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秘辛里已经被摧毁的东西还会在这里出现,或者说,他根本不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金丝玲珑玉这种东西存在。 这是一种从产生到消灭都毫无依据的东西,甚至没有人知道它原本的模样是什么。 只是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发现,和自己沟通交流的旧友好像一下子变得不太相同…… 然后,那人定睛一看,看到了从旧友的后脑勺上长出的丝丝缕缕金线。 “怎么了?” 旧友转头,冲他微微一笑,面容如初。 他挥手,青天白日下,背脊已冷汗涔涔,只是干干巴巴,堵着嗓子说“没有没有”,说自己“只是在思考琐事”。 “思考琐事?” 旧友皮薄得像一层能透光的纸,嘴角上扬,眼窝显得很大很空。 旧友举起一杯茶,露出他从没见过的盈盈一笑,热烈地邀请:“喝杯茶吧。” 他苍白微笑,大汗淋漓,手掌颤抖地接过。 茶水里,金丝如水草般轻轻摇晃着,柔软,滑腻,宛若一条条蛇,扭曲成狰狞的样子。 转瞬,又似乎平静如常,倒映在眼瞳里的,只是一杯清凉的茶水。 他感到脚踝处,慢慢的,多了几分被什么东西爬上来,轻轻缠绕住的冰冷滑腻。 “——啊!!” 他再也忍受不了,双腿乱蹬,骇得大叫。 但低下头,撩起裤腿,腿上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无。 又猛抬起头一看。 旧友眼窝深陷,面色已然苍白如纸,血线从眼下,耳后缓慢滑落,延续不绝。 “哈……哈!” 旧友凄惨一笑,大呵几声,后全身化作碧玉,脊骨断折,轰然倒地。 他两股战战,凑近一看,旧友已然身死。 而缠在旧友身上的金丝,转瞬化为清水汩汩流淌在地,其味清甜馨香,眨眼间,蒸腾为烟雾,消失不见。 ……这个描述,和现在除了化玉不同,其他基本一模一样。 申彧闭了闭眼,想起后面写的是“此人大骇,混沌回到家中,给家中亲眷讲述此事,亲眷皆以为其胡言乱语。” “直到几日后,亲眷发现他后脑也长出了丝缕金丝,七窍血流不止,倒地化玉而亡。” 不由又睁开眼睛,目光如炬,转头看向徐鹤。 “……师兄,”徐鹤本来眉头紧锁,看申彧突然转头盯他,不由呆了一下,半晌,不知所措道,“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无事。” 申彧果决回头,看向贺惊春。 “若是金丝玲珑玉的话……”他点到为止,话音中的提醒之意明显。 贺惊春点头,与申彧交换一个眼神,心领神会道:“那徐鹤和这个假牧勇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很危险。” “牧勇的处境更危险,你在牧勇身上留下了阵法吧?” 申彧蹙了蹙眉,脑中一番思索,当机立断道:“先去救牧勇。” 贺惊春掐指一盘算:“牧勇现在状态平稳,应当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确实需要有人救他。” 贺惊春冲徐鹤招了招手:“过来。” “好,师叔。” 徐鹤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很紧急。 虽然搞不懂金丝玲珑玉是个什么东西,徐鹤还是两三下就冲到了两人的身侧。 “你牵你师兄的手。”贺惊春对徐鹤命令道。 徐鹤再不复之前的犹豫,把手伸了出来,牢牢握住申彧。 “你们师叔之前就在你们身上留下了阵眼,构建的阵法通过肢体接触才能最有效地转移,否则要重新搭建大阵让大家一起前去的话,会慢许多。” 申彧和徐鹤手拉手也很别扭,但是倒没有和贺惊春牵手时的那种怪异感觉明显。 当和贺惊春的手再次相握时,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申彧转过头,给徐鹤细细解释。 “我懂了。”徐鹤点点头。 说话间,两人眼前如同出现万千璀璨星河。 等明亮的星群闪烁几次后,贺惊春一言不发,带他们来到了一个阴暗潮湿的洞穴。 ……是尸体腐烂后难闻的气味。 甫一站稳,不消用眼睛看,申彧动了动鼻子,登时辨识出了这股腐臭中夹杂着酸味的气息。 他往徐鹤那里一探头,果不其然,徐鹤转动脑袋,已经看见了洞穴里堆积着的森森白骨。 “这是什么东西啊……” 申彧看见徐鹤的脸色白了下去,紧接着,申彧听见徐鹤小小地爆了声粗口。 “血海宫血海宫,”申彧低下头,脸色凝重,眸光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堆积起来的尸骨,他知道这些尸体的血已经被抽干了,反问徐鹤,“听名字,你还不知道这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吗?” “要是它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传承,”申彧嘲弄道,“血海宫怎么会成为万千魔修心中的圣地?” 第11章 第十一章 “……魔修喜欢的,都是这种东西?” 徐鹤的双眼不敢置信地转来转去,等把这密密的尸骨全都尽收眼底后,才喉咙哽了哽,干涩道:“这些尸骨原来……都是活人吧。” “不止如此,你知道的太少了。” “生抽其血,化作血海,活剥其肉,化作尸山,此为血海宫内两大名景,尸山血海,也是血海宫这个名字的由来。而死者被生吞活剥后,怨气经久不散,骨头便化作骨域,魂魄飘散其上,形成魂雾,终日昏昏不可见。” “而且,”申彧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森寒,“这魂雾还能迷惑心智,使闯入者长梦不复醒,最终沦为尸山血海,魂雾骨域的一部分。” “你看到这里还有森森白骨,”申彧看见徐鹤的脸色变了又变,犹豫几秒,还是告诉了徐鹤实情,“只不过是因为血海宫还没有全开,只是先找了一些人吞掉罢了。” “所以我们刚才所在的那个城镇?”徐鹤欲言又止。 但申彧点了点头,无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是,你没有猜错。” “血海宫每次开启的时候,都会靠近繁华的城镇,它靠吸食这一个城镇的人来积蓄能量,后又封闭,直到把这些人通通消化后再次开启。而你知道,为什么来这里的魔修修为增长能那么迅速吗?” “就是因为他们赶在血海宫开放的间隙和血海宫抢夺了这些力量,并最后让这些力量成功为其所用,所以他们的修为才会进步得如此之快。” 申彧没去说这种力量上的争夺其实会削弱血海宫的力量,下一次开启时,血海宫吞噬的凡人或许又要少一些。 这显得太过冠冕堂皇了。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魔修来这里无非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实力罢了,有几个人是真正在乎凡人呢? “这种行径显得太过血腥,为正道所不齿。”申彧眨了眨眼,把心中的动容掩盖下去,语气中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虽然同意了你们跟着我们一起过来,但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徐青书徐掌门会让你和牧勇这两个不过筑基期的小辈前来血海宫。让你们见识到这些太早了,你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有关血海宫的事我了解了,爷爷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来都来了。” 徐鹤听完这一席话,嘴角绷得很紧,但他没有被这堆积起来的尸骨吓倒,即使脸上已经泛出苍白之色,徐鹤仍然一咬牙,对申彧和贺惊春说:“我们先去找到牧勇再说。” “至于其他人,”说着说着,徐鹤声音逐渐变得坚毅起来,“能救几个算几个,我就不信我们连一个人都救不回来。” 他这番话里蕴含的果决让师长们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申彧点点头,利落道:“血海宫已经开了,留在牧勇身上的阵眼就在这里,但却不能一眼看到他,说明我们其实已经步入了血海宫秘境所在的范围。” “只要在这一堆尸骨大坑里再走几步,”贺惊春接话,“应该就能进入秘境了。” “那我们……” 徐鹤看向两位拿主意的师长。 申彧扭头问贺惊春:“走不走?” “这样吧,我把徐鹤先送回金玉坊,让宗门的其他长老来接他。刚出了金丝玲珑玉这件事,他进去的话实在太危险,这趟水比我们想象中还深。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进血海宫。”贺惊春给出了解决方案。 申彧沉吟几秒,否定道:“不行,我之前进过血海宫,对它也算熟悉,牧勇这边拖不得,我先去救了他再说。” “可以,”当着徐鹤的面,贺惊春目光紧盯住申彧,坦荡荡讲,“只是我也担心你。” “担心什么?”申彧回看回去,气势半点不输人,硬邦邦问,“担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嘿,这小没良心的。 说的是什么话? 贺惊春听见这句话,又看看申彧乌黑的眼睛和抿紧的唇角,哑然失笑。 “怎么会是担心这个?”贺惊春摇摇头,申彧居然诡异地从他这个动作里面看出了几丝委屈,“……只是害怕你会受伤。” “不会。”申彧矢口否认。 “那很好,我把阵眼转移给你,这样你能感知到牧勇的位置。”贺惊春见他坚持,也不多说,只是从乾坤袋中找来找去,然后掏出一个八卦盘样式的小物件,扔给申彧。 “遇到危险了就拿出来。”贺惊春轻飘飘叮嘱一句,仿佛那东西再寻常不过似的。 听这个语气,徐鹤随意地瞥了两眼这个八卦盘,也对它不甚在意。 但他刚把目光移走,不过须臾,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把眼睛挪了回来。 ——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东西,居然是能锁住魂魄的子母阴阳盘! 这可是真正能保命的东西! 徐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向申彧,似乎是竭力想从申彧的神情中看出他是否知道这东西极其珍贵。 但可能是功力尚浅,徐鹤眼力不足,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从申彧脸上看出来。 只见申师兄面色如常地把这个八卦盘收起来,然后口气未改,对贺惊春毫不客气说:“我收好了,你先送徐鹤回去吧。” “你先去,等看到你进了血海宫,我再走。” “……” “唠唠叨叨,一天到晚净操心这个,操心那个。” 申彧小声嘀咕了一句,故意用贺惊春能够听到的音量。 贺惊春很稳得住,笑容不变,眼神始终在申彧身上流连。 直到申彧朝前方走了几步,身影陡然消失在尸骨大坑中。 徐鹤才听见贺惊春低低笑了一声,然后用有些头疼的声音低骂了句:“……这小兔崽子。” 根本不像是在生气,反倒是溺爱的意味居多。 连子母阴阳盘都递了一半出去,徐鹤这下是彻底明白他申师兄在贺师叔心中的地位了。 对于贺惊春一句玩笑般的骂,徐鹤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等贺惊春转身冲他伸出了手,才乖乖地把手掌搭过去。 ……就是和牵申师兄好像不太一样,贺师叔怎么只虚虚半握着他呢? 徐鹤识趣地不说话,闭着嘴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眼前再次出现了璀璨的一干星河。 他眨眨眼,不过瞬息,被贺惊春重新带回了金玉坊内。 然而这一次,才刚刚踩到地上,甚至连通讯符都没来得及掏出来,贺惊春抬起头来,脸色猛然一变。 “哗哗——” 夜幕沉如浓墨,城镇间正有狂风呼号。 仿佛能席卷一切,把所有事物都吞没的风在撕心裂肺地咆哮着。 大风拉扯着人,拉扯着房屋,拉扯着树木,拉扯着这座城镇的城墙与护城河的河水。 甚至到了最后,在这股强大的力量之下,连大地上的泥土都几乎要被撼动。 他们感到一切都在被掠夺。 地面不再是足底稳固的依靠,他们要乘着风化为飞鸟,然后不可控制地朝某一个方向朝圣。 冷风的抚摸让皮肤绽开了层层鸡皮疙瘩。 徐鹤瞳孔皱缩,惊恐地抬起了头。 在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一座巨大的,浮现在这座城镇之上的血色宫殿。 强烈的恶臭气味和刚才在尸坑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不及,浓重的血气弥漫开,经久不散。 而宫殿又分为数层,每一层的角上都支着几个还挂着碎肉的骷髅头,风铃般随着风悠然晃动,似乎要“铃铃”作响。 梁上则密密麻麻地悬挂着白骨和剖开成一片片的血肉。 大打开的殿门如同一张怪物的巨口,以鲸吞之势开始了对周边一切的掠夺。 徐鹤看见行走在路上的人“嗖”一下就被血海宫吞了进去,甚至有整座府邸连带着其中慌乱的人群直接拔地而起,然后被咬碎,被囫囵着大口大口吞没,最后一枚石子扔进了深潭般悄无声息地彻底消失不见。 ……他们或许很快就会变成申彧口中尸山血海,骨域魂雾的一部分。 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哪怕是修士,竟也显得如此的微弱渺小。 徐鹤看着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心中浮现起了一种巨大的绝望与恐慌。 这时,有一个人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喊了声“回神”。 徐鹤带着说不出的恐惧,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满含期望地看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贺惊春已经撤去了易容。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向血海宫,眉目如旧,脸上带着一种似漠然似悲悯的神情。 在这场风中,无人能够幸免,哪怕是贺惊春。 徐鹤看见贺惊春墨色的发丝被狂风拂动着,身上那一件长长的衣袍在风中飘来荡去,几乎化身为一只展翅飞翔,却又摇摇欲坠的蝴蝶。 但整个天地无论如何晃动,哪怕天昏地暗,世界倾颓,也遮不住贺惊春哀怜的眼神。 ——那是对天下万物如出一辙的怜惜。 ……一种虽然与万事万物并不相同,却俯瞰万物,珍爱万物的怜惜。让人近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高居于庙堂之上,沉默不语,却早已看见众生的神祇。 “过来。” 贺惊春回过头,目光慈悲,温暖有力的手从袖口中滑了出来,只一句话,给徐鹤注入了巨大的信心。 “站在我身后。” 徐鹤“诶”了一声,快速地钻到了贺惊春后面。 贺惊春看他躲好,收回了视线,平静如水的眸光中,隐藏了一丝早知道血海宫秉性如此的怒气。 救得了吗? 贺惊春第无数次问自己。 他清楚地知道,以前的尝试不止一次失败过。有的事情是注定无法阻挡的。 那现在这个时机,现在这个和往常无比相似的时机,他能救得下这些人吗? 贺惊春思绪无比清明,脑中分明地闪过了许多顾虑,但看到大开的血海宫时,种种利害算计在他心中一瞬清空。 明知不可为就不为了吗? 怎么可能! 贺惊春心中涌现出了强烈的愤慨,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从前无数次的失败反倒激起了与天地奋斗的无限豪情。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贺惊春动了。 烈烈狂风中,他整个人牢牢站在原地,双手结印,全身灵力汹涌而出,遮天蔽日,极镇定地快速打出了数个繁复的结阵术式。 随着贺惊春的手指一挥,无数符文自他指尖飞出。 一道道璀璨的光芒将整片区域笼罩其中。 在贺惊春的脚下,一个闪烁着金光的巨大阵法开始以他为中心阵眼,在大地上开始疯狂延伸。 金色的阵纹好像有蓬勃的生命力一般,涨潮一样快速推进,直到将整座城镇覆盖。 然后,徐鹤眼睁睁看着贺师叔衣袖的暗纹也随之倾巢出动,跟随着这些阵纹深深地扎根进土地里,并在一瞬间变换成了鲜艳的红色,在大阵中充当无数个细小的阵眼。 ……竟然能这样布阵。 徐鹤自认为自己已经见多识广,但这一刻,还是对贺惊春的实力叹为观止。 贺惊春抬起眼。 他看见,血海宫还是高高地盘踞在城镇之上,所有人都要抬起眼睛去看它,似乎无论如何,这座宫殿都不能够被撼动。 ……可真的不能撼动吗? 贺惊春垂下眼,体内灵力再次翻倍涌出! 一场艰难的抗衡开始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在这些变故发生之前,申彧已经一无所知地扎进了血海宫。 ……又是幻境啊。 看着眼前出现的景象,申彧感到了一丝罕见的头疼。 血海宫内的魂雾有着迷惑心智,将人拖入幻境的功用。 而随着血海宫存在的时间愈发长,魂雾所覆盖的区域也变得愈发广。 许久不来血海宫,申彧推测,时至今日,魂雾已多半要将血海宫内部全部覆盖了。 因此,刚进入血海宫就被幻境扑了满脸,也算得上正常……吧? 看到幻境中出现的一切,申彧本来就冷的脸色更是臭了几分。 一进幻境,化形术就不起作用。 申彧变成了五六岁小孩模样的真实的自己。 ……如果这时有其他人和申彧的距离够近,他们的幻境甚至可能交织在一起,变得更加复杂。 这也意味着申彧现在的模样随时可能暴露在其他修士眼前。 申彧黑着脸,决定有谁靠近他,就立马把那个人打晕。 血海宫内怎么偏偏化形术起不了作用! 现在这个小孩模样—— 申彧的理智在地上抱着脑袋乱滚了一圈,最后梗着脖子决定,要是真有人看见了,那就通通宰了灭口,一个不留。 谁让他们要长眼睛的! 在申彧脑中快速思忖着“灭口”事宜的时候,幻境里,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突然在五六岁的小小申彧面前,凶巴巴地喊了声“喂”。 申彧回过了神。 血海宫的幻境是依靠数千数万年间积攒的灵力,按照进入血海宫的修士的记忆变化的。 归根到底,和搜魂有着相似之处。 但因为有着血海宫整个秘境的加持,所以这个幻境自然是不同凡响,千变万化。 在被贺惊春逐出师门后,申彧来过一次血海宫,所以他知道,要和血海宫争夺力量的主要办法就藏在这幻境里。 他要通过血道的方式,把幻境中出现的某些“人”炼化,以此找到幻境的薄弱点破局。 但因为血海宫的幻境具有一定迷惑性,在幻境里的修士也不能凭借血道的见地随意炼化生灵,否则会被动荡的幻境困在其中,场景再不能往前推动,周而复始,直到环境出现新变化。 眼前这个人…… 申彧上一次来血海宫的时候没有见过他,但是申彧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发现在模糊的岁月中,隐约能找到这个男人的踪影,眉头不禁松了松。 果不其然。 男人挥了挥手,低下头俯视着申彧,脸上横肉突起,样貌很凶恶的样子,口中说的却是:“这个小呆子又来了,是看着俺心善,又想来吃白食?” 他吆喝着:“去去去——” “……” 几分钟后,原本两手空空,个子小小的申彧坐在青石板路沿上,面无表情地啃上了馒头。 幻境有时候很讨厌的地方也在这里,你知道需要用血道的方式来将一些“人”炼化,但是…… 即使知道是假的,面对一个明面上凶巴巴,但其实会偷偷给你馒头的好人,你也很难下得去手。 “哎!” 正当申彧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狠狠又咬下一大口馒头时,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妇女提着一篮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瞧见缩成一团的申彧,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从头到尾把申彧看了几圈,看得申彧仿佛浑身尖刺竖起的刺猬一样抬起头,才皱了皱眉,说:“这不是老申家那脑子不太好使的孩子吗?怎么偷摸跑出来,还在街上啃东西吃呢?” ……这是谁? 申彧对她全然没有印象了,抓着馒头的手收紧,脸上出现了一点茫然。 进入幻境的时候,连心智都在被幻境同化。 不过还是演戏的成分居多。 申彧进入大乘期,感到血海宫对自己的束缚比当初实在是小太多了。 原来他在血海宫秘境的时候,几乎真的就像自己儿时那般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脑中一片混沌。 被贺惊春削断根骨前,申彧的体质很特殊,隶属天行赤火体,专修炎道。 只是有一点不太好,天行赤火体在觉醒之前,会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傻子”。 而面对这样一个傻子,她会怎么做呢? 清醒的申彧看了看她,不说话,宛若待宰的羔羊一样,等待着女人下一步的行动。 女人接着打量了申彧两圈。 申彧和她无声对峙。 “刘阿牛!” 忽然,女人操着一口有点含混不清的方言,冲那个给申彧塞了馒头的男人喊:“老申家这孩子就光坐在这儿,啃你那劳什子馒头,你要不给人送回去?” “……我要卖馒头,走不开,”申彧听到刘阿牛小声嘟哝了句,“这会儿生意好,我也是要吃饭的啊。” 女人耳朵比这时的申彧还灵得多,脸上骤然出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但这表情很快就随着看到刘阿牛衣服上的补丁而消散了,进而变成了一种对后辈的可怜和深层的感同身受。 他们都是贫苦的人。 老申家原本也是贫苦的人,不过因为云娘做了城东王家大儿子的奶娘,老申家的日子比原先要好上不少。 “喂,小申子。” 思及这里,女人低下头看向申彧,瞧见他的脸上并不算干净,还沾着点泥土,登时又心软了。 她翻出块巾帕,蹲下来,用力地往申彧脸上擦了擦,像母猫伸出带着刺的舌头用力舔了舔小猫,身上散发着要把他揽进怀里的,母性的强大和温和。 “我把你送回去。” 申彧用大而圆的眼睛看着女人,手却拿着馒头,有些紧张地绞了绞,小小声地说:“哦。” “呀,会说话了!” 女人惊喜地把手上提的一篮子东西放到刘阿牛那里,伸出双臂把申彧抱起来。 “这么好的娃子,就是笨了点。”她的手有一些粗糙,但是很柔软,也很温暖,肩膀也同样如此,大海中坚强行使的小船一样稳稳地承载着申彧。 申彧伸出手臂,把她抱得更紧。 闻到女人头发上散发的皂角香,申彧把脸埋在她肩膀的粗布里,竟无意识地蹭了蹭。 女人感受到了申彧的亲近,很是惊喜,用粗糙的手拢了拢申彧乱糟糟的头发。 “以后不要乱跑,知道不?当心被坏人抓走。” 乡音带着说不出的亲切,他们是从泥土上生长起来的人,脚踩着质朴、圣洁的土地。 女人朗声笑道:“要是你被坏人抓走了,到时候我们要来救你,就得跑很远了,草鞋说不定都得跑烂两双呢。” 申彧小小一只,赖在她怀里,颠来颠去,某一刻,像回到了母亲最初的怀抱,感觉自己真的要和幻境同化了。 但女人大步流星地穿过街巷,把他送回家后,这种感情又迅速变得复杂起来。 申彧变得清醒。 里面的是爹和娘吗? 申彧对他们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淡了,但是依稀记得他们对他很好。 ……如果爹和娘当初没有自己这样的孩子,或许会过得更好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申彧手里握着刘阿牛给他的半个馒头,举止有些踟蹰。 他犹豫了一会儿,在房门口的树前绕了好几个圈,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只敢蹲在树下,继续小口小口地咽馒头。 近乡情怯啊。 申彧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离开这里太早了,对这里的记忆也太稀薄,所以打心底来说,反倒没有回春雪峰那样自然的感觉。 ……尤其是,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爹与娘的死,是否与自己有关。 想到这里,申彧不仅悲从中来,更加不敢走进房门。 这里明显是一处重要的幻境,不然申彧不熟悉的女人也不会抱着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这里。 申彧走不得,只能尽量拖延自己进入房门见到爹娘的时间,好像这样心里就能勉强好受些似的。 不知等了多久,申彧的姿势换了数个,终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申彧前头。 “儿啊,”男人本要推门而入,却发现了躲在树后的申彧,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不在家中?” 申彧抬起头,做出一副混沌不能明的样子,故意装傻,干干地冲男人“呃呃”喊了两声。 中年男人的眉目间流露出几分萧索,又夹杂着几分溺爱。 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申彧,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手臂张开,走过来把申彧抱在了怀里。 “儿啊,儿啊,要是我们都不在了,你以后怎么办呢。” 他拍着申彧的背,口中小小声地嘀咕着,心酸和担忧之意跃然而出,申彧垂着眼睫,手臂搭在他背上,眼神晦暗不明。 “得多留点钱,然后找个人照看他,如果能早点娶亲就好了……” 申彧听见男人这么说,眸光一滞,心里蓦地升起一阵悲凉。 他想起了在天演门时见过的一个小师妹。 她十四岁那年,在偏远的山里跋涉了三天,没有鞋子,脚底磨出血泡,又破开。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为了不在那年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他想起她的家人后来敲锣打鼓来了天演门,在所有人面前大哭大闹,要她跟他们回去结亲,要她礼仪,端庄,温顺,不然就要让她身败名裂,让她“不得好死”。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哪怕是像儿时的他那样痴傻的男人,好像到了最后,都还可以低下头,朝一个无法反抗的女人吸血。 她们真的无法反抗吗? “……交给她自己来处理。” 贺惊春当时站在申彧身后,拦住了想要出手的申彧和其他一众师门弟子。 申彧看见有师姐的眼圈红了,她们握着利剑的手在因为愤怒不住颤抖。 但所有人都没有上前。 小师妹宋华今年十六岁,亭亭玉立,眉眼如画。 她冷眼看着吵闹的一干人,手起,剑落,丝缕黑发飘散。 “今日我遁入无情道,削发还父还母,与尔等从此再无关联!若再纠缠,休怪我刀剑无眼!” “你、你、你!” 他们惊愕,他们愤怒,他们不敢置信,怎么有人敢反抗这千百年来的陈规—— “你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 小师妹听到了这荒唐的话,忽然大笑,可是分明笑中带泪。 “天地是我的道,修行是我的道,我逆了哪个道?是刚及笄就嫁为人妇的道吗?是夫为妻纲的道吗?!这样的道——这样使我痛苦的道,这样使千千万万姊妹痛苦的道,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铿锵的声音里,字字泣血。 说完,她敛住笑容,眸光冷冽,身长如松,森寒剑光直指几人,厉声道:“天演门宋华在此,休得无理取闹。” “诸位!慢走不送!” 第13章 第十三章 小师妹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边,申彧想起那个师姐后来看着宋华哭了,心里不舒服的感情愈发重。 等到了房屋内,他推了推男人,从他身上挣扎着下到了地上。 “怎么了?”男人把申彧放下,没指望他给出一个回答,只是自顾自乐了一下,“今天还会走了。” 申彧心中充满了烦躁。 他想见贺惊春。 他记得贺惊春说世上的女子有选择成为一切,去做一切的自由,他记得贺惊春给他的教导,每一个字都记得。 哪怕眼前这个人是他的爹,他的亲爹,他也无法忍受那样的想法。 ……这和他记忆里的父亲大不相同。 又和世上的男人大多相同。 申彧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是血管跳动,还隐隐抽痛的感觉。 他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眼前这是幻境了。 而让他感觉到不舒服的人…… 先试试吧。 申彧垂下眼,悄无声息地朝男人身上弹了个血蚤过去。 血蚤非常机敏,窸窸窣窣地沿着男人的裤腿往上爬,然后把口器扎进男人的身体里,吸食着男人的血液,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一瞬间,血蚤的身体被血液充填,涨大,变得透明。 在血蚤几乎要到了吸食血液的临界点时,申彧感觉到了这个男人低下头看了他一眼,是有点不舍,有点遗憾的目光。 像还是在遗憾没能看到他长大。 这一刻,他像真正的人,不像是幻境了。 申彧抬起头来,呆呆地看他的父亲,看他展露出一个微笑,看他在自己面前被剥落成了一朵血花,红艳艳的。 汹涌的灵力灌注进了申彧的身体。 血海宫将幻境中的“人”炼化的过程,是增长修士灵力的过程,也是剥离他们人性的过程。 但是…… 申彧蹲下去,怔怔地摸了摸地上零落的血,然后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他更愿意去相信,他打破了一个旧有的世界,才能在废墟上重新构建一个崭新的。 所以不要害怕。 不要担心自己会迷失。 所以,不要流泪。 大着胆子,往前走。 申彧看了看这方小小的房屋,闭上眼,往前迈了一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申彧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发现他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经历雷劫前的青年模样。 “……不过这又是哪里?” 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草原,申彧感到了一丝茫然。他意识到了,这里应该不是属于他的幻境。 那就先把另外的修士抓出来。 不是在自己的幻境里,举止可以稍微大胆一些。 申彧静悄悄地释放了一部分神识,很快在无垠草原上找到了人群的痕迹。 生命的绿色在这片原野上蔓延,高高的牧草一眼望不到头。几道柔和而连绵的线条勾勒出了远山。天空则蓝得异常高远开阔,白白的云朵在天上自由地行走着。 在白云的簇拥间,一**而圆的太阳经久不息地照耀着世界。 申彧在光下穿行。 牧草亲吻着他的身躯,一层又一层,弯下腰欢迎申彧的来到。他嗅到了清新的,独属于草原的气味。 在太阳的照拂下,生命欢腾。 穿越了许久,申彧停下脚步,看见了人群的踪迹。 那是一群牧民,一群逐水草而居的牧民,穿着独特的服饰,样貌也很特别。 他们是草原的友人。 申彧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了草原的粗犷气息。 此时,有一个编着高高的黑辫子的年轻女人转过脸来,注意到了申彧。 她个子高挑,穿着一身彩色的长袍,腰间则配着一把暗银色的狼头弯刀。 女人站在草原上,同申彧对视,鹰隼一般的眸光中写着对他的好奇与跃跃欲试的挑衅。 一个非常有攻击性的强大女人。 申彧看了看这群牧民,抬起腿,想朝他们走近。 结果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申彧眉头一皱,先感到了大地的震颤。 申彧驻足,眯了眯眼睛。 ——有人过来了。 牧草向两侧齐刷刷地倒去,因为外力而被迫分离臣服。 脚下的土地因为骏马的快速奔腾而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伴随着一阵轰鸣如雷的马蹄声,一匹黑马甩着尾巴,驮着身穿劲装的少年飞速奔来。 黑色骏马鼻尖冒出热气,周身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随风飘扬的鬃毛使这匹骏马更加威风凛凛。 而骑在马背上的少年,头上那黑色的高马尾也在随着前进的动作不断飘扬。 他的双腿紧夹住马腹,手里高高地扯起缰绳。 “吁——” 一声高喝,骏马止住了一往无前的冲刺姿态,前蹄离地,口中嘶鸣声更盛。 再次踩地时,马蹄激起了阵阵尘烟。 少年稳稳地拉着缰绳,那双湛蓝色的眼瞳扫视过来,有着蓝天和湖水一样的风采。 “金难缚,退下。” 在骏马鼻尖呼出阵阵热气时,申彧听见那个腰持狼头弯刀的女人低喝了一声。 金难缚也听见了,但他兀自扯着缰绳,并不后退。 骑在马背上的少年看向面无表情的申彧,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在申彧说话之前,他忽然高高地扬起了马鞭,眼中流露出申彧极少见过的浓烈恨意。 “滚,滚出去!” 他冲申彧大声地叫喊,对女人的话置之不理。 “金难缚。” 女人立马不满地低喝一声。 但却不是因为金难缚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无礼,而是因为金难缚一意孤行,不听她的话。 在这片草原上,实力才是真正的话语权。 而除了他们的母亲金弥阿,女人显然是他们之中第二有力量的人。 金难缚也知道这一点。 他回过头,冲金挽月恶狠狠地呲了下牙。 “……让他滚!” 这话近乎是从喉咙里嘶吼出来的。 金挽月定睛看了看金难缚。 她很快便诧异发现,自己这从小就无法无天的弟弟,现在眼圈居然是通红的。 从最初见到申彧到转过头的那么短的时间里,金难缚湛蓝色的眼瞳中竟已盈满了泪水。 ——这时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的。 哪怕在他小时候捕猎从马上摔下来,被马生生踩断了一条腿,他也只是吸了吸鼻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 “怎么了?之前在书院里见过他?你们结了仇?” 长姐如母,见弟弟眼中含泪,金挽月一个飞身来到了金难缚的身前,语气关切。 “没有。”金难缚眨眨眼,目光转而死死地锁在申彧身上。 申彧不记得他认识这么个人,但可能是之前的仇家也说不定,故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睛。 天地似乎在往下压。 火红的太阳离申彧越发近了。 申彧意识到了这个幻境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得按捺住灵力,准备伺机而动。 金难缚咬着牙,像一头炸了毛的狮子。 他的下颌绷得死紧,看向申彧,拉着缰绳的手不断颤动。 然后金难缚艰难又愤恨地,从喉咙里低低挤出一声:“滚!” 申彧不说话,维持着这个姿势,缓慢后退。 等退了约莫几丈远后,申彧看见金难缚的表情稍微缓和一些,没那么紧绷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弟?为什么看到他你会这么难受?” 金挽月顺着金难缚的目光,一直看向申彧。 她摸了摸马后颈上的鬃毛,这匹野性难驯的烈马在她手底下极其温顺。 似乎是因为申彧退到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距离,金难缚身上竖起的刺慢慢软和了些。 但少年眼底的难过丝毫没有减少。 他不回答姐姐的话,只是大声对申彧说:“你走吧,转头从这里走下去,一路走上几里地,你就能出去了。” 金挽月摸着马匹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听懂弟弟的话。 申彧却懂了。 这个幻境是属于金难缚的,而其他人只是他幻境里的产物。 只不过他们也很真实。 像申彧的父亲一样真实。 既然金难缚说有别的出路,那就先不和他硬碰硬,往那边走试试。 申彧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下了决心,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开。 金难缚注视着申彧。 青年离开的身影没有丝毫迟疑。 金难缚本来以为申彧会踯躅片刻的。 可他走得实在是过于洒脱,以至于金难缚恍然觉得,申彧和自己长大后的样子真像。 金难缚有些明白,为什么在既定的故事里,自己会和这个唯一进入过他幻境的人一见如故,并慷慨地把一身本领倾囊相授了。 ——因为他们相似。 他们都家破人亡,他们都无处可去。 他们无比相似。 可正是因为这份相似,金难缚对申彧的憎恨又增加了一分。 这种相似是残忍的,人为的。 它抹杀了金难缚存在的意义。 仿佛金难缚一生的辗转离合,都只是为了他最终能心甘情愿地把一切供奉给申彧。 ——他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目的都只是为了给万人瞩目的主角锦上添花。 金难缚能承受灾难,能承受分离,可唯独接受不了这个。 就因为申彧是故事的主角,他是一个为了给主角提供帮助而存在的配角,所以所有的痛苦就该成为理所应当的吗? 他绝不要这样的理所应当。 金难缚目光沉沉,注视着申彧走远了。 终于,他转过头去看了看金挽月。 金挽月和其他族人靠在金难缚的周围,紧密而温暖。 但是很快,周边所有事物宛若出现故障般,猛然发生了扭曲变形。 除了金难缚,包括金挽月在内的其他人神情俱出现了一瞬恍惚。 然后,一切都像被刷新了。 金挽月还是那身装扮。 高挑的个子,穿着一身彩色长袍,腰间则配着一把暗银色的狼头弯刀。 连鹰隼般充满攻击力的眼神都与以前一样别无二致。 金挽月皱起眉头看了看金难缚,极不满地拍了拍黑色骏马的腰身。 “怎么都聚在这里?” 她没明白这一群人傻乎乎地站在这里是要干吗,扫视了一圈,发现她弟弟的手上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金挽月黑着脸问金难缚:“打猎抓到的猎物呢?阿妈让你一个人出去,还不准你用那些仙法,是为了磨炼你的性子,不是想让你偷懒耍滑头的。” “喂,阿姐,”听见金挽月不满的腔调,金难缚扬起唇角,笑嘻嘻地耍嘴皮子,“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都快比阿妈还凶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凶,还有阿妈凶?” 金挽月眼睛瞪大,拉长脸,作势要打他。 金难缚不让金挽月揍。 他抬起手臂,遮住了半边脸。 在马背上躲着躲着,听见金挽月气急败坏的指责,金难缚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眉梢眼角全弯起,很欢畅很桀骜很不可一世的样子,只有被遮挡住的嘴角不断往下坠,往下坠,最后所有的感知全在笑声里断掉。 只剩他在模糊的族人的关切声里肝肠寸断地恸哭,如同第一次脱出母体的胎儿那样茫然无助。 恍惚间。 生与死的模糊空隙间。 金难缚似乎又回到了真正的家乡。 他被茂盛的牧草包围着,听到了阿妈和阿姐在风中唱诵的声响。 她们用亘古不变的古老音调唱: “——无情的风雪哟,带走我们的牛羊。” “草原的子女哟,走四方。” “把这杯酒满上哟,请你来尝一尝。” “雄壮的骏马哟,什么时候带我们回到家乡?” “自由的白云哟——” “什么时候带我们回到家乡?” 自由的白云…… 请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带我重回家乡? 金难缚闭上了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眼泪顺着眼窝深深滑过。 他又要坠入下一个甜梦了。 第14章 第十四章 申彧走得很干脆利落,转过身去后,大脑开始了快速思考。 他觉得这个叫做金难缚的修士十分古怪。 这几里路对申彧来说很轻松,但在这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他仍然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这个人会对他抱着那样憎恨的感情。 他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这一号人。 经过反复思考之后,申彧确认自己的确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以至于让一个人恨到如此地步。 他仔细思索了一番。 申彧认为:除了喊了几声快滚之外,金难缚看起来其实性子颇为坦荡,对他没有“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恶意。 并且更为关键的是,申彧根据贺惊春留下的法子推算了一下,发现牧勇的方位刚好在金难缚指示的方向。 既然如此,申彧决定听从金难缚的话,谨慎地穿过几里草原。 然后,申彧看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河。 在狭窄的河道里,河水显得极湍急,但拢共河道也就只有那么一丈宽。 犹豫几秒,申彧脱下鞋袜,大胆地淌过了河。 虽然说态度差,金难缚倒是没有撒谎。 穿过这条小河,申彧来到了一个新的幻境。 这一次,这个幻境是属于申彧自己的。 申彧穿戴好,环视了周边一圈。 大山青葱,碧水长流,鸟啼婉转,宛若仙境……仙境个屁。 看到这座山,申彧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这个幻境跳过了他儿时回忆里最痛苦的一段。 但很明显的,他现在呆的这部分貌似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里是所谓的“仙童道场”。 天下五行,分别为金木水火土,天行赤火体则对应的是五行中的火行。 凡是拥有与五行相对应的体质的孩童,幼年时几乎五感尽失,眼前如同蒙着一层白翳一样不能视,耳朵如同有人掩住一样不能听,脑子也混混沌沌,蠢笨无比。 直到幸运地成长到十几岁后,这些体质的孩童才能一朝觉醒,从此耳聪目明,才思泉涌,在修道路上一路乘风破浪,高歌猛进。 如果他们更加走运,没有在修道中途夭折,那最次也能修炼到渡劫期。 这样一个天赐的体质对于修道世家来说,可谓是求也求不来,毕竟十几年难养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鸡毛蒜皮大小的事,其价值和一个渡劫期修士比起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但如果这样一个体质到了贫苦,又对修道一无所知的家庭来说,简直可以说是天降横祸。 申彧的父母爱他们的孩子。 只是有时候,他们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幸,拥有这样一个与其他正常人来说完全不同的儿子。 不过反正日子就这样过,日复一日地过,没什么不同。 时间长了,申彧的父母心境也慢慢变得坦然,接受了他天生不足的事实。 甚至,申彧的父母心里很感激他们的孩子在这时候出生。 城东有个颇富裕的王家,田连阡陌,屋舍众多,仆役都有二十来个。 但因为王家大儿子的夫人在出嫁前一直困在小楼阁里,之前就体弱多病,怀孕时又受了冻早产,刚出生的儿子几乎夭折。 幸好和大夫人差不多时辰生产的云娘身体强壮,奶水充足,王家便请她来当奶娘,喂养他们那娇贵的小少爷。 申彧的父亲本来是个庄稼汉,如今也跟着云娘走了运,能到王家去当长工。 云娘心善,很喜欢主家的孩子。 那小孩从小跟在她身边,黏她得紧,甚至比申彧在她身边的时日还长。 照看不了自己的孩子,她对申彧满心愧疚,但又因为主家心善,家境宽裕了不少,不由下意识更卯着劲地对主家的孩子好。 如果能一直这样…… 如果真的一直能这样,或许到最后,也会变成一个主仆和美的佳话吧。 申彧其实有点记不清那场大火是怎么从家里烧起来的了。 可能是人为,可能是意外。 反正木头一点就燃,一燃,火光就“呼”一下,红彤彤连成了一片天。 申彧不记得他的父母有没有哭。 声音太杂乱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感觉火焰也从他的身体里开始烧,然后越烧越大,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有两双手疯狂在他身上拍打着,急切地想要扑灭那火焰。 可最终他们绝望地发现,那股纯红的火焰不是从其他地方蔓延过来的。 它从申彧的身体内部开始燃烧,而一旦沾上,就再甩不掉。 门怎么推也推不开,周遭全是火。 身体也很痛,并且痛得越发厉害。 可能是太疼了吧,申彧感觉自己越来越清醒。 可在某一刻,他还是觉得,时间变得太过模糊和漫长。 周身仿佛一直在被无尽的火海吞噬。 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由烈焰编织的梦境中,四周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不祥的赤红,连空气都扭曲着。 申彧开始试图呼喊。 他从这一刻才真正以一个人的身份存在,但诞生的同时,也与死亡近在咫尺。 父亲母亲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蚊蝇一般,到现在,已经彻底没有了。 申彧的眼睛被不知道是泪水还是什么模糊了视线。 他拼命记住了那两张在火焰中飘忽的脸。 在大火里,申彧痛极,最后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并且那声音很快就被熊熊燃烧的爆裂声所淹没。 求生是在绝境中爆发的本能。仅有几岁的申彧在火里不住挣扎着。 突然,一股清凉的感觉穿透了申彧被火焰包围的身体。 申彧开始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他试图从这场火焰中挣脱。 “哈哈哈——” 突然,申彧听见一声疯狂的大笑,有一只手伸进了这个被火焰肆虐的空间。 头顶尚存的木梁本就在火中摇摇欲坠,如今更是被这只手压得一根根崩断。 申彧被拦腰抓了起来。 他身上纯红的火焰此时还没有熄灭,被抓起来,飞在天上,耳边大风呼呼作响。 这时,申彧第一次从上方看他的家。 和之前完全不同的视角。 好像一切都变得很渺远,一切都像做了场梦一样远去。 前尘非前尘。 申彧在空中被甩来甩去。 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看到他的家的更多细节,但眼睛总是睁不开。 ……好像是眼皮因为烧伤沾到了一起。 模模糊糊地,申彧最终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只看到了还在持续燃烧着的断壁残垣。 那黑红色烧成了一大片,并且,以后永远都可能是这样了。 后来这个场景,这个第一次在天上飞越的情形,总是在申彧梦里出现,叫他辗转反侧,夜半难寐。 直到贺惊春后来带着痊愈的申彧重归故里,替他的父母安魂,下葬。 申彧紧握住贺惊春的手,才慢慢摆脱了这个噩梦。 申彧的心里很庆幸幻境没有出现这场大火。 但扫视了一圈仙童道场,申彧心里依然有根刺若有若无地扎着。 他看了看幻境里的这座山。 当初被魔修“忆仙童”抓到山里后,身上还滋溜冒着火星的申彧被直接丢进了一个森寒刺骨的深潭。 申彧在水里不断挣扎,忆仙童就笑眯眯地背着手站在岸上,看他在水里起伏。 万幸,申彧越发清醒,身体里的火慢慢缩回去。 他身上的火最终熄灭了。 **的申彧被忆仙童用灵力大手捞了起来。 除了整个人险些淹死外,申彧觉得这水没有别的缺点。 回过头看,那个时候觉得玄妙无比的灵力大手,现在想来只不过是最简单的道法罢了。 也不知道这次幻境自己不是被忆仙童抓过来的,而是突然出现在仙童道场里,会对后续的幻境产生什么影响。 这堆旧时的东西,让已经到了大乘期的申彧很有种唏嘘的意味。 今天难得重回仙童道场,申彧最初打算回这个深潭看看,不过想想自己早就忘了这个深潭的具体地址,申彧最后多看了山峦几眼,只能悻悻作罢。 “喂!” 就在申彧仰头看天看地的时候,一个长着长长的胡须的老头摇晃着身子,从山上走了下来。 这个老头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满头的灰白发丝结成一绺一绺,胡子长得要拖到地上,灰色的衣袍上还歪歪扭扭打着很多个补丁,嘴角上扬的微笑使他身上的怪诞更加鲜明。 但随着老头满是褶皱的手一下一下捋住胡须,在孩子们的眼里,他的笑容又骤然多了几分“我笑他人看不穿”的高深意味。 要是换个人在这里,或许真就被这老东西唬住了。 申彧心里饶有趣味地观测着老头的举动。 老头也在打量着周围。 当他看见小小的申彧时,两眼陡然睁大,紧接着挤出一个笑,遥遥招手喊:“喂,那边那个小娃娃——” 申彧不回话。 等看着老头吭哧吭哧地从山路上跑了下来后,才仰起脸,怯怯懦懦答了声“诶”,把自己装得很乖巧的样子。 “你是哪里人啊?怎么来了这?” 老头慈眉善目地问。 申彧瑟缩一下,害怕地摇头:“不知道。” “那你的名字呢?” 申彧摇摇头,继续装:“不记得了。” “……那你多大啦?” “不知道。” “嘶——” 老头扶着胡须,倒吸一口凉气。 居然会在这里突然碰到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孩,老头脸上短暂流露出了一丝警惕,不过在申彧的注视下,这警惕转眼又堆砌成了微笑。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你怎么办啊?”老头关心问。 申彧盯着他,有点无助地低下头去,露出头顶的发旋,一言不发。 “那你……” 看着这个身上很多烧伤的孩子,老头大概也推测出了什么,试探着说:“你要不先跟我走吧。” 申彧顿几秒,慢慢抬起了头,不说话,但脸上显然出现了动摇。 老头朝申彧伸出了手。 申彧摇摇头,把手背在背后,犹豫半晌,口中终于小声道:“……好。” 第15章 第十五章 和老头一路上了山。 直到半山腰,老头才带着申彧停下来。 他们来到了一个看起来很像私塾的地方。 老头站定,这下不疯癫了。 他回头给申彧和气地解释说:“我叫张化云,是这里的教书先生。” 申彧年纪太小,听完没有任何回音。 老头说完这句顿了一下,心中暗暗嘀咕很多东西他怕是听不懂。 但老头最后还是心软了。 他思考一阵,决定趁这一会儿给申彧多讲一些。 “小娃呀,”他慈眉善目,“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来到这里的,但是你运气实在不太好,这里有个叫做忆仙童的大魔修,他练了一身邪功,得吃很多童男童女才能增加修为,被他吃掉的孩子尸骨都能堆成山了。” “想当年,我在周边的村子里当私塾先生,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自从被忆仙童抓上山来教你们诗书后,晃眼竟已过去数十岁月,青丝变白发了。” “一个吃人的魔修,居然还非得附庸风雅,说肚子里没墨水的孩子不吃!逼我教你们读书写字……唉,真真是个该死的东西。” 老头说着说着,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正在和申彧对话,忍不住自顾自地叹气。 申彧则不吭声,始终愣子一样盯着他看。 等叹了好多口气之后,老头才低下脑袋,看向申彧。 一老一少跟王八对绿豆似的,大眼瞪着小眼。 几秒后,申彧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保持那副傻乎乎的样子。 嘿,这呆头呆脑的丑娃,看起来还真是一句也没懂!也不知自个儿在这儿白费个啥劲! 老头气急败坏地看了申彧一眼,这下,呼气的动作更加猛烈,几乎像要把心肝肺全都吐出来了。 “唉。” 半晌,老头才顺了顺自己的心口,无奈地宽慰自己说:“没事,张化云,放宽心吧,这小娃傻也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嘛。毕竟忆仙童就喜欢吃聪明,漂亮的孩子,他看起来这么笨,又长得跟个南瓜墩子似的,肯定会被忆仙童放在后面吃的。” 看着申彧,张化云满目哀怜。 “算了,说不定忆仙童哪天把你这小娃忘了,你就能活一条命呢?” 年纪已经到了半截脖子都埋进土的地步,张化云觉得自己无比豁达,已经看开了。 张化云道:“跟我进去吧。” …… 申彧趁张化云不注意偷偷别了别嘴,没想到这老东西话还挺多。 你才长得跟个南瓜墩子似的呢,贺惊春说他看我第一眼就觉得我以后必成大器,你只知道说我像个南瓜墩子,可见你这家伙眼力见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申彧跟在张化云后面,想扇他,又怕他说“南瓜墩子居然会跳起来打人了”,气得牙齿咬了又咬。 最终,申彧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哼”了一声,踢飞脚边的一颗石子,作罢。 “先生——” 在张化云带着申彧往私塾走的时候,几个毛茸茸的脑袋从窗户下探了出来,挤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喊:“是谁来了呀?是谁来了呀?” “他。”张化云指向申彧。 “啊!”一个看清了申彧的小女孩弯了弯眼睛,扒着窗沿小小声讲,“新来的弟弟妹妹看起来好小哦。” 一个头发长到披到腰间的小男孩站在小女孩旁边,狐狸眼笑眯着,一看就是鬼点子很多,性格很顽皮的样子。 他低头看了看申彧,一锤定音道:“哟,咱们这儿来了颗小煤球!乌漆嘛黑,麻麻赖赖的,长得可真有意思。” “哈哈哈!” 听见这话,其余几个挤作一团的小娃顿时捂住嘴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脸上荡漾开年轻的花朵。 孙彤,何雅书,刘永平…… 申彧看着他们,心里默默念出了他们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啊。 他在心里悄悄说。 老头见几个小孩子趴在那里笑,拍了拍申彧的肩膀,努嘴示意:“过去吧!和他们一起玩。” 申彧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哦”,维持人设,扭捏地走了过去。 “我叫申彧……” “申玉?哪个玉呀?是那个很贵很贵的石头吗?” 小女孩脸上有点婴儿肥,用手比划了一下,笑眯眯说:“我叫孙彤,你知道吗?” 她的语气有点骄傲:“张先生说我的彤是那个‘静女其娈,贻我彤管’的彤哦。” “不是那个玉,是另一个……反正很难写的那个。” 申彧嘴唇动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低下头叹了口气,丧丧地说:“我也不会。” “张先生!张先生!” 何雅书是那个长头发的男孩子,不光眼睛像狐狸,就连嘴唇和牙齿也像。 他的下巴尖尖的,招招手,冲张化云说:“我们遇到麻烦啦,来帮帮我们嘛!” “什么问题呀?”碰上几个小孩,张化云声音都刻意捏得柔起来,听得申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叫做申……什么玉,我们不知道他名字怎么写。”何雅书说话大大方方的。 “哦,这好办。”张化云找来两张纸,又摸了支毛笔,塞到申彧手里头。 他用期许的目光注视着申彧:“你写写试试呢?” 申彧犹豫地接过了那支笔,把纸张从桌上扒拉到了怀中。 他表情异常严峻地下笔了。 几秒后,张化云连一丝礼貌和鼓励性的笑容都挤不出来,无言以对地拿起了那张写着鬼画符的纸。 ……写得什么狗屎玩意儿。 他大为感慨地反复看了看这一团挤在一起的墨渍,低头,憋不住想说申彧几句,结果嘴里损人的话还没冒出头,就对上了申彧清澈又好奇的目光。 对方一小团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太无辜太可怜了,虽然丑兮兮的。 张化云犹豫一下,又把话吞了回去。 “呃……这个呢,我看看啊。” 张化云的心里已经开始了抓耳挠腮,他瞪着眼睛瞧了老半天,总算从这笔画里艰难地认出了这个字是什么。 彧吗? “看起来还真是彧。”张化云放下了纸张,忍不住看着和这个字毫不沾边的申彧感慨,“看来你爹娘对你的期望很高啊,这个字寓意好,许多达官贵人的名字里都带这个字。” “申彧申彧,”张化云摸着胡须,细细品味两下,又咂摸几声,称赞道,“真是个好名字,简单,但是有意韵。” 申彧安安静静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贺惊春下意识的习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学来了。 他只是呆呆想:两个连私塾都没有进过,字也认不全几个的人……是怎么取的这个名字呢? 想必是到处问来的吧,到处低声下气,陪着笑脸求教那些有修养的人,可不可以给我那年幼的孩子取一个最好最好的名。 申彧的眼睛有些酸涩,他低下头去用手背挡了一下,假装头发遮住了眼睛。 就在他偷偷抹眼睛的时候,一只小手鬼鬼祟祟地凑过来,拽了拽申彧的衣摆。 “诶?” 张化云眼尖,惊奇问:“牧一怎么过来啦?” 牧一? 听见这个从未在仙童道场出现过的名字,申彧瞬间抬起了头,看向那个男孩—— 然后,他和对方交换了个眼神。 融进申彧幻境里的牧勇急中生智,掐着嗓子对张化云小声道:“我第一次看煤球。” 牧勇磕磕绊绊地说:“好,好稀奇。” 申彧:“……” 申彧:也行吧。 听完这句话,申彧脸色明显一黑,张化云都感觉到了他的愤怒。 申彧抿紧了嘴唇。 他愤愤地把牧勇的手推开,甩头就往旁边走,看起来生气极了。 “你才煤球!”申彧凶巴巴地说,“你全家都是煤球!” 牧勇的手被推开,站在原地愣了几秒。等申彧都走出好几丈远了,他才如梦初醒地追过去,语调可怜巴巴。 “诶,你别生气嘛,我随口说的……” ……这小子看起来真不太像埋伏进来的修士。 张化云看小孩胡闹多了,已经习惯他们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性子,长叹一口气,干脆当自己是个睁眼瞎,不想去管。 等两个人你推我攘地走到一处偏僻的地方,申彧才停下脚步,臭着脸转身。 “为什么还跟着我!” 牧勇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明所以。他继续往下演:“你别生气嘛……” 申彧的表情维持不变,目光快速扫视了一圈周围。 其他小孩都在说话,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申彧灵力无声无息运转,警惕地往牧勇身上丢了个血蚤,然后维持着愤怒的神情,压低声音问牧勇:“什么时候来的?” 牧勇对申彧丢过来的血蚤毫无察觉,听申彧这么问,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背对着众人,低声回:“来两天了。当时和徐鹤去玉箫楼,我被一个黑衣人迷晕掳走,醒来就在这里了。我在这里已经念了两天书。” “醒来就在这里了?” 在他的幻境里? 血蚤是上次进入血海宫的时候捣鼓出的小玩意,对于分辨幻境中的人是否为真有着奇效。 意识到这个牧勇居然不是幻境的一部分,申彧愣了一下。 不对,有哪里不对。 申彧的大脑一瞬间仿佛被刺痛,他忽然意识到不是他的错觉,幻境的确出了问题。 “这是血海宫结合我的记忆生成的幻境,但我进入这个幻境至多一炷香,你怎么来这里两天的?” “我不知道啊,”提起这个,牧勇脸上全是不知所措,他无辜地磕绊解释,“但是我真的没有撒谎。” 申彧捏了捏指骨。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阴沉,头脑快速思考着,电光火石之间,想到血海宫宫主的名字,申彧猛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金难缚,金难缚…… 血海宫宫主因为一招血海千里,被称作“千山尽血”,而他真实的名字叫做—— 金难渡! 第16章 第十六章 把所有不对劲的细节连通起来的一瞬间,申彧顿悟。 牧勇因为被黑衣人所掳,根据贺惊春之前锁定的位置,申彧可以确定,牧勇其实比他先进入血海宫。 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申彧幻境里的话,证明牧勇一来就被魂雾所笼罩。 而幻境只会根据进入血海宫的人而变化,牧勇居然来了这里两天,比他这个幻境真正的主人来的还早。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申彧意识到,能解释这一切的唯一可能是:上次进入血海宫,血海宫搜了他的魂之后,便常年以他为原型幻化各种幻境。 包括那个他不小心闯入的,古怪的金难缚的幻境…… 这一切,恐怕是血海宫和金难渡为他设下的一场局。 不,也不一定。 想到莫名其妙出现的金丝玲珑玉和黑衣人,还有金难缚那诡异的神情,申彧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眼前原本清晰一些的局势瞬间又变得模糊了。 他的心里闪过千万种揣测,最后又通通都压下来。 知道的信息太少,不能随意揣测,否则有可能正中圈套。 生死有命,不如见招拆招。 申彧快速做出了决定。 “先不要轻举妄动,事情很不对劲。”申彧提醒牧勇。 牧勇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这时,张化云已经在私塾里背着手转了一圈。 私塾里的孩子不算少,二十来个,根据年龄分了左右区域,泾渭分明。 年纪小的孩子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地聚集在左边,年纪大一些的孩子则有一种莫名的急迫感,在右边纷纷低着头翻阅书卷,一刻也不曾抬头。 来私塾两天,牧勇早就注意到了这点,试探性问申彧:“许是年纪长了,怎么感觉大一些的孩童要刻苦得多?” 申彧正欲回答,还没出口,张化云已在台上喊:“——安静,都坐回去。” “这个问题等会儿给你解释,先坐回去,别引起其他人怀疑。” 张化云站在台上扫视四周。 他看见吵嚷的孩子们都静下来,大家在他的注视下都安分地往座位上走。 张化云刻意观察了申彧和牧一。 申彧乍一看呆呆傻傻的,但现在来看,很可能是因为害怕他装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或许是因为同龄的孩子太多,申彧看起来情绪要稍微好一些了,那种愚笨感便削弱许多。 牧一则还惴惴不安地跟在申彧后面。 申彧不理他,兀自挑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好。 牧一在他旁边死皮赖脸地跟着坐了下去。 见牧一非要挤过来,申彧用胳膊肘狠狠搡了一下牧一。 牧一不动,端正坐好,和申彧一起抬头看向张化云。 张化云抚了抚胡须,收回视线。 “今天我们要学千字文。来,跟我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张化云声音拖得长长的,一群孩子跟着他摇头晃脑地学。 但因为字很难,统共学了小半天,也没有学多少。 “休息一会儿吧。” 见有小孩在下面已经昏昏欲睡,张化云挥了挥手,大发慈悲地结束了讲学。 刚才讲学期间,牧勇一直找不到机会和申彧对话。 如今一下课,牧勇立马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申彧。 申彧记得牧勇的问题,但没有立马回答,而是沉吟一阵,先问牧勇:“你见过忆仙童了吗?” “见过。” 忆仙童不是牧勇传统印象里那种面容丑恶,有勇无谋的魔修。他很年轻,面容姣好,身上居然还有一种缥缈的仙人气质。 牧勇提起忆仙童的语气有些感慨:“忆仙童来书院转过一圈,笑眯眯说要挑人吃掉。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又给了我们几张书简,上面印刻有魔功,说让我们刻苦学习——连我和孙彤,何雅书这么大的孩子都有。” “我昨夜在休息的时候翻阅了书简,这个魔功的名字听起来很有威力,叫做《沧凰引》。” “孙彤他们还不太看得懂字,就没有怎么在意。我把忆仙童发的看完了,发现这几张书简里面记载了最基本的引气入体,迈入炼气期的方法,还有很多……” 牧勇斟酌了一下措辞,谨慎地说:“……很多下流的攻击手法。” “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直说也无妨。看到这些攻击手法,你是想起了天演门外说书人提起的那场仙尊赛吧?” 申彧聪明,前因后果一想就通。 他语气豁达:“这些东西阴险是事实,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当时攻击的方法的确是从忆仙童这里学的。一些不入流的肮臜玩意儿,被仙门百家诟病也正常。” 牧勇一听就知道当时听书的时候申彧就在现场,但没想到申彧就这么直白地把他肚皮里的弯弯绕绕点出来了。 牧勇顿了顿,用相当婉转的措辞说:“听说当时差点有人——” 牧勇点到即止。 申彧一听即明。 他蹙了蹙眉,本能地不想回答。 但不知道是什么心思促使申彧自己开口解释道:“……是,有人在仙尊赛上差点被我杀死了。她当年就受人瞩目,被称为小神医,现在名声则更加显赫。那人是大名鼎鼎的杏林仙子,尉迟文。” “尉迟前辈?居然是她?” 牧勇大惊。 尉迟一脉是医修世家,但因为手艺渐弱,慢慢连很多散修都比不上。幸好出了杏林仙子尉迟文,这些年医术美名远扬,又把尉迟家基本要断的那口气续上了。 “你知道的还挺多嘛。”申彧赞扬地看了牧勇一眼,回忆,“不光是尉迟文,仙尊赛上留到最后的那群人,现在几乎都已经名震四方了。” “未闻风月亭的圣女曲柔,凤家少主凤熹年,还有剑痴萧映泉……那场仙尊赛的确是风云际会,人才辈出。” “太厉害了。”听见这几个名称,牧勇由衷感叹。 凤熹年早已成为凤家家主,手腕惊人,萧映泉亦是现在修真界有名的强者。 虽然没有怎么听说过曲柔,但是未闻风月亭这个历来只有一任圣女出世,其余消息全都不为人知的神秘门派也已经流传万年,几乎和天演门一样古老了。 作为能参加仙尊赛的圣女,曲柔的实力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牧勇不禁对仙尊赛愈发神往,暗暗痛恨自己真是生晚了时候。 在牧勇心中思绪沸腾的时候,申彧开口告诉了牧勇有关仙童道场的部分真相。 “在仙童道场,那些年龄大一点的孩子都在刻苦修炼《沧凰引》。他们迫切地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因为再等几年过去,孩子们再长大一些,忆仙童就会把这群孩子抓到山顶上,让他们从上往下逃跑。” “那些落在后面的孩子,会被忆仙童无情吃掉。” “逃跑的过程中,忆仙童还鼓励这群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们用魔功自相残杀。如果有谁能在途中杀掉一个同伴,忆仙童不仅这次会放过他,下次再搞这种逃跑把戏的时候,也会直接跳过他……” 说到这里,申彧顿了一下。 他看见了牧勇忧虑的眼睛,以及微微开合的嘴唇。 申彧坦荡地开口:“想问什么?” “师兄,你说的这些听起来着实可怕。” 知道的东西越多,申彧在仙尊赛上的举动就变得越来越让人能够共情。 牧勇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他为忆仙童超乎意料的恶劣感到愤怒,但最后还是没抵过求知的心。 “申师兄,”牧勇斟酌一下,语气小心谨慎,“我想知道……在这过程中,你杀过人吗?” 果然。 申彧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挑了挑眉,反问:“那我问你,你是希望我杀了人还是没杀?” 牧勇沉吟一阵,回:“在这种情况下,杀人很正常,毕竟杀一个人能获得许多好处。如果是被他人暗算,自己反击的话,更是完全没有问题。仙童道场这个环境毕竟太特殊了。” “但说心里话……”牧勇叹了口气,诚实地说,“师兄,我还是希望你没有主动去杀他们。” “毕竟……”牧勇的声音在申彧的注视下越来越小,但仍旧坚定,没有动摇,“你是贺师叔唯一的徒弟啊,我确实畏惧你,但是更想相信你。” 你是贺惊春唯一的徒弟。 我想相信你。 申彧原本只是安安静静听着,觉得何种答案都无关紧要。 可这句话像一个小小的炸雷,在申彧心里猛然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涛。 他没法不为天演门弟子身上这种几近愚蠢的企盼和信任动容。 师者,人之模范也。 善教者,使人继其志。 他是贺惊春的弟子,曾经是天演门中人,所以纵然在天下恶名远扬之后,仍然有人诚恳地对他说“我希望你没有做坏事,因为,我想相信你”。 这种还没有被世俗打磨掉的,堪称“愚蠢”的天真赤诚是很难得,很珍贵的。 申彧不禁为之侧目。 “在仙童道场的几年里,我没有杀过人,主动还是被迫的都没有,”申彧也用诚实的语言回答了牧勇,“但是我遇到过其他人想要杀我的。我躲了过去,并且当场就弄断了他的一条腿。那个人那次没有活下来。” “我不知道他是被其他人杀死了,还是被仙童道场里的豺狼虎豹吃掉了,但他的死肯定与我断了他的腿脱不了干系。” “对此,”申彧语气非常平静,“事到如今,我仍然说我不后悔。” “他想要杀我,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我也不是不想杀了他,只是他逃得太快,我没有得逞罢了。” 听完这句话,牧勇绷紧的表情一下子松了。 申彧思考了一下,话音更加诚恳。 “牧勇,你不用把我想得那么好。我虽然是贺惊春的徒弟,但到底和他有些不同。如果那个想取我性命的人那次侥幸活下来了,下一次,我会主动去杀了他的。除非有值得让我冒险的收益,否则,我肯定不会把我的性命放在时时刻刻可能被人断送的危险之中。那太蠢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牧勇点头,果决地回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修真界本来就混乱动荡,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嗯。总之,你们在外的时候也要当心。” “对了,”申彧想起什么,猝不及防地发问,“所以贺惊春说的第三条收徒的要求是什么?我看你们一直藏着掖着。” 牧勇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申彧会突然把话题转到这里来。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申彧真相好。 “要不,”牧勇试探性地说,“师兄,你让贺师叔亲自告诉你怎么样?” “贺惊春的那个性子我知道,真想瞒人的时候,就是一个锯嘴葫芦,什么话都套不出。不如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申彧的话音里一点胁迫人的意思都没有,但牧勇听着听着,心里面的压力却逐渐增大,像面对着什么表面温和,实际却杀人不眨眼的洪水猛兽。 申彧给人的压迫感一直很强。 看向申彧幽深的眼睛,牧勇无奈地叹了口气,退让道:“你真想知道?” 申彧不说话,但看申彧脸上的表情,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就不言而喻。 “行吧,”胳膊拧不过大腿,牧勇见风使舵,坚信贺师叔一定会原谅自己的,果断回答说,“贺师叔说的最后一个条件的前半句是,想当他的徒弟,必须要在仙尊赛上站到最后。” 仙尊赛上站到最后? 贺惊春似乎和修真界第一个飞升的贺羽道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地位甚至超然于天演门。 在那群他们当时只能仰望的大能里,贺惊春被没有任何争议地推举出来,拥有第一个收徒的特权。 那群人为了贺惊春亲徒的位置都要抢疯了。 说实话,就算今天,申彧想,能在仙尊赛上站到最后的那群人里面,想当贺惊春徒弟的人恐怕也不会在少数。 天演门的资源,贺惊春身上拥有的功法以及贺惊春本人的威慑力,还有可能出现的哪怕万分之一概率的贺羽道人的传承…… 这一切的一切,吸引力都太大了。 没有修士会嫌资源多的。 正在申彧思考的时候,牧勇已经做好了心理调整,毫无芥蒂地继续说:“别听前半句好像还有转圜的余地,贺师叔的后半句话直白多了。所以我们当时会说贺师叔他完全没有再收徒的意思。师兄你当时就在春雪峰,肯定对我们说的话有印象吧?” “贺师叔后半句话是,他为人宽和,绝不和其他仙友抢夺弟子。所以仙尊赛上最后留下来的人里,还有谁从未拜过师的,现在就可以成为他的徒弟了。” “嗯?” 申彧脑子里刀光剑影的思考一下子止住了,从纷乱的修真界纷争中回过神来,愣愣回。 都说了这么多,也不差这一点。牧勇磨了磨牙,干脆把心中想法通通倒出:“贺师叔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明知道当年仙尊赛上留下的弟子全都被哄抢干净,各自拜师了,还提这种要求,摆明了就是不会再收徒。” “不仅如此,申师兄,”牧勇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转达,“贺师叔说完这句话就算了,还逗我们,说你们要是真想当我徒弟也可以啊,不过得先去找申彧问问意见。不然申彧日后杀上春雪峰,非得找他所谓的‘师弟师妹’讨教一番就不好了。” 贺惊春这人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趁自己不在乱拱火。 申彧听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阴晴变化十分精彩:“……” 半晌,他才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看申彧表情似乎有所缓和,牧勇心中念头微动:贺师叔和申师兄关系显然不像传闻里那般剑拔弩张,那为什么最后会闹成那样呢? 牧勇想起来之前听说的申彧因为贺惊春那三剑根骨寸断的事,一时间更加琢磨不透这师徒两人的行径。 当年的往事如同笼罩着一团迷雾,让他们这些人什么也摸不清,什么也看不透,知道的更多,反而愈发迷茫。 牧勇之前本以为有朝一日亲眼见到申彧后,这些事情就能真相大白,但如今提前见到了申彧,牧勇却敏锐地察觉,申彧好像对很多事也并非那么清楚。 也不知道申师兄和贺师叔之前有着什么样的往事。 牧勇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唯一能基本确定的就是:申师兄不像传闻中那个杀人如麻,坏事做尽的大魔头,相反,他有时虽然狠厉,但却还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单凭这一点,申彧就不可能沦为那种历史上毫无底线疯狂屠戮的魔修。 申彧的内里是刻有正道留下的印痕的。 既然如此,有关师兄的那些传闻十有**也是真假参半了。 牧勇经过这样一番思考后,已经豁然开朗。 这时,申彧告诉了他该怎么穿过血海宫的幻境。 “走出血海幻境需要你用血道手法炼化在幻境中看见的关键人物,就像破阵需要找到阵眼。但你在天演门修炼那么久,隶属正道,对于血道肯定没有什么了解,破除幻境对你来说难如登天。万幸,你在这里就遇见了我。” “这样吧,”申彧想起什么,干脆地把一个鲜红的小瓶子掏出来,在手心中摩挲几下,然后塞进牧勇怀里,“这个东西你拿好。” 牧勇看见周边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在桌肚底下手忙脚乱地把小瓶接住了。 到手,牧勇才发现这小瓶竟然冻得吓人,森冷的感觉直从魂魄深处冒了出来,仿佛浑身都被冰水浸透。 牧勇惊讶地小声问:“师兄,这是什么?” “血、魂、鬼、骨、杀,这是五幽瓶中的血瓶。” “啊?五幽瓶?我只知道五幽城。”闻言,牧勇有点茫然。 申彧没有过多解释,说:“你现在修为太弱了,在这里很危险。血瓶里有历代血修大能的传承和护法,你拿着吧,应该会安全点。” 历代血修大能的传承和护法…… 冰冷的感觉一下子被这句话给冲淡了,牧勇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战战兢兢,一时不知道拿这小玩意儿如何是好。 他那毕恭毕敬的神情把申彧看得哭笑不得。 “不用这么宝贝,血瓶已经认我为主,本身又很结实,摔不碎的。” “对——” 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从血瓶里冒了出来,应和着申彧。 申彧脸色一变,把那个将要冒出血瓶的血色身影按了下去。 “你们在干什么?” 张化云本来坐在讲台上打盹,此时一个梦惊醒。 他往下一看,注意到了脑袋几乎都要钻进桌肚里的申彧和牧勇,快步站起身走过来,询问两人。 申彧抬起头,脸上流露出一个被抓包的心虚表情。 “在干什么?”张化云背着手,俯身看向申彧和牧一,加重了语气,重复问。 听见张化云近乎质问的口气,申彧看起来愈发紧张。 他慢慢地伸出手,张化云注意到申彧捏了个拳头。 申彧把拳头转过来,掌心向上,然后缓慢地张开五指。 “叽——” 一只绿色的蚱蜢从申彧的手上跳了起来,发出尖锐的叫声,蹬蹬弹两下,灵活地逃走了。 “嘿,怎么还进虫子了!” 看见只是只蚱蜢,张化云放下心来。 他叮嘱申彧和牧一:“不要随便去抓这些东西,万一捏死了,就是杀生,不好,知不知道?” 申彧乖觉地点了点头。 “……” “捏死?你要捏死什么?” 在张化云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饶有兴趣的声音。 牧勇被申彧有意挡住了,但还是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浑身鸡皮疙瘩全部冒了出来。 张化云的瞳孔皱缩。 脸上原本还存在的一点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隔很久才从喉咙里找回自己的声音,仿佛所有牙齿都在打架,战战兢兢地回:“捏,捏死只小虫子而已,没有什么。” “哦?” 忆仙童的头发很长,身体好像柔软到没有骨头,轻飘飘地,一下子跃到了窗沿上坐着,腿搭在窗沿边一晃又一晃。 他心情貌似很好,一只手撑住窗沿边,脸上挂着很灿烂的笑,眼睛弯成了一条狭长的缝,温温柔柔问:“真的只是虫子吗?” 忆仙童朝申彧勾了勾手指,轻声说:“你是新来的吗?过来,来我这里。” 申彧强忍着恶心,站了起来。 张化云慌乱地挡在了申彧前面,把申彧揽在后面。 “大人,大人,”张化云对忆仙童谄媚地笑说,“他不是新来的,可能是之前,您之前来的时候没留意到他。” 张化云慌乱地搡了下申彧。 “你说对吧?” 看见张化云苍老的脸和慌乱的神情,忆仙童眯缝着的眼这下彻底弯起来,抬起手,长长的衣袖遮住了半边脸。 “哈哈哈!” 忆仙童大笑起来,整个私塾在他出现时已经变得死寂,他尖利的笑声在此时越发诡谲,甚至在私塾里空空地回荡。 申彧这时候突然发现,忆仙童的笑容有一种强烈的非人感,像一只修炼了多年才幻化为人的狐狸。 ——狐狸? 申彧心里咯噔一声,想起了那个下巴尖尖的何雅书。 “啪!” 在申彧的目光偷偷转向何雅书时,忆仙童不笑了,两只眼睛陡然增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甩了张化云一巴掌。 第18章 第十八章 “没眼力见的东西,谁和你说话了。” 打完巴掌,忆仙童冲自己的手连吹了几下,为自己居然因为这么一个老家伙而打痛了手感到惋惜。 他抬起袖子,极嫌弃地挡住了小半边脸。 等看见张化云苍老的脸上巴掌印涨红时,忆仙童才又窃窃笑出了声。 等他乐不可支地嬉笑半天后,忆仙童倚靠住窗沿,慢悠悠地垂下手,长袖几乎耷拉到地上。 “来,”忆仙童朝申彧招了招手,仍旧说,“过来让我看看。” 申彧忍辱负重地凑了过去。 那只指甲很长的手从袖子里滑了出来,肤色透着一层不正常的白,给人油脂一样腻腻的感觉。 忆仙童用这只手抬起了申彧的脸,另一只撑住窗沿的手挪开,转而贴在了申彧的脸上。 申彧感觉到忆仙童在用他那腻腻的手在自己脸上烧伤的地方摸来摸去。 “乖,乖,别害怕嘛,”忆仙童的手转而挪向了申彧的头顶,感觉申彧在他的手下瑟瑟发抖,不由露出一个微笑,轻轻抚摸着他的发丝问,“怎么烧伤了呀?” 申彧恶心得想吐,他磕磕巴巴地说:“因为,因为我家里着火了……” “真的吗?” 忆仙童睁大了眼睛。 前一秒,他的语气还相当柔和,但是下一秒,忆仙童就直接捏住了申彧的脖颈,把他小鸡崽一样提离了地面。 “呃,呃……” 忆仙童用的力气极大,长指甲几乎陷进了申彧的脖子里。 以申彧的实力,他大可以径直斩断忆仙童的手,但不知道为什么,从牧勇的视野看过去,他瞧见申彧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反抗,只是无助又绝望地蹬着腿,双手使劲地掰着忆仙童的手,蚍蜉撼树般无力。 听见申彧因为极致痛苦发出的呵气声,忆仙童微微笑着,用的力气不减反增。 牧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去了多久。 在牧勇紧张到几乎呼吸不上来时,忆仙童终于松开了捏住申彧脖颈的手。 申彧被狠狠摔在了地上,发出“扑通”一声,整个人痛苦地蜷缩起来。 “张化云,”忆仙童伸出手指,百无聊赖地转了转自己的发丝,又冲自己的手指心疼地吹了几口气,突然瘪瘪嘴,问,“你说,我们仙童道场里怎么会突然来了个已觉醒的天行赤火体呢?” “什么?这小子居然是已觉醒的天行赤火体?”张化云跟着忆仙童的疑问,十分顺从地展示出了自己的惊讶,嘴巴大张。 但牧勇看他茫然的眼神,觉得张化云十有**根本不知道天行赤火体是什么。 忆仙童有个捧哏就够了,显然对于张化云的回答毫不在意。他自顾自地接话道:“对啊,天行赤火!你可不知道这个体质有多珍贵,要是能吃掉他——” 忆仙童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忆仙童从来没有在私塾里直接说出吃掉这几个字,今天算是开了先河,张化云听得心惊肉跳。 并且,牧勇和张化云还注意到在说出吃掉两字之后,忆仙童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目光中一下子燃起了贪婪的火焰,想要吞噬天行赤火体的**是如此浓重,以至于忆仙童罕见地失态,就差嘴角流出口水。 “不,”胸腔猛烈地鼓动几下后,忆仙童按捺住了自己起伏的情绪,自说自话,“这会儿还不是吃的时候,且不说他长得如此难以下咽……” 忆仙童扫视了申彧几眼,嫌恶地挪开目光。 “就光说这提前觉醒,根基差了不止一半的体质……啧,要恢复起来,还真是麻烦。” 忆仙童神经质地咬起自己的指甲,头脑中开始了疯狂地思考。 “怎么样才能恢复天行赤火体呢……” 他把指甲啃出了索索的声音,一个人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其余人一动也不敢动。 “虚无焰?不,不可以。” “百花穗酒呢……好像也不行,清风玉树?” “清风玉树先热后寒,也不可以。” “那用绿衣竹做引子,再配上月桂酒——” “等等!” 数了一大串,结果都被自己否定,想到有种灵植,忆仙童的眼睛终于亮起来,如梦初醒道:“血红花焰啊!血红花焰肯定可以!” 等等…… 听到这几个字,申彧故意在地上蜷缩起来的身体僵住。 一想到牧勇还在旁边,这一刻,他耳朵陡然一下烧红,想要杀了忆仙童的想法从来没如此强烈。 牧勇站在那里听着,如申彧预料中地精准捕捉到了血红花焰几个字。 牵枝兰和血红花焰这么难得的灵植贺师叔居然种了满山…… 想起不久前徐鹤无意间说的话,牧勇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敢情春雪峰上那摇曳了满山的灵植居然不是乱种的! 牧勇之前一直以为春雪峰上的灵植是贺惊春随意挑选出来的几个既看着好看,又极为稀有珍贵的品种。 他以为贺惊春之所以会亲手把这些灵植一颗一颗种下去,也只是因为他行为一向怪诞不经,想一出是一出罢了,毕竟贺惊春从来没有提过这么做的原因。 但今天随着忆仙童无意间的几句话…… 牧勇骤然发现,它们的功用现在竟变得如此清晰。 牧勇偷偷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申彧,心中揣摩道:这样一看,恐怕牵枝兰也是给申师兄种的了。 根基毁了差不多一半的天行赤火体都能在仙尊赛上站到最后,不敢想象完全觉醒后,这个体质该是多么的可怕。 他这可是第一次见到拥有五行之体的人。 牧勇的心里涌现出了无数的感叹。 在他思考的时候,忆仙童总算不再神经兮兮地啃指甲了。就那么一小会儿,忆仙童手上长长的指甲已经被啃得乱七八糟。 等忆仙童清醒过来后,连他自己对此也有些看不下去。 “啧。”忆仙童嫌弃地别了下嘴,随手挥一挥,指甲又变为原来修长干净的样子。 忆仙童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是血红花焰到底要去哪里弄呢?” 想到这个问题,忆仙童不禁皱了皱眉。 血红花焰的名声不小,能给火道修士伐经洗髓,提高资质的功效使其一出现就会被疯抢。但是这东西往往又生长在极热之地,不在岩浆密布的地方根本连片叶子都找不到。 一般人想要弄到血红花焰,基本是不可能的。 哪怕是忆仙童这种修士,离开仙童道场后,对于自己找到血红花焰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毕竟如果沿极热之地挨着挨着找过去,要耗费的时间与精力实在太多。 市面上,血红花焰基本没有流通,忆仙童的目的又是恢复申彧的天行赤火体,偶尔有幸买到一株两株肯定也不够用。 想到这里,忆仙童不满地一拳轰向窗户。 “轰!” 窗户上的木头被忆仙童这一拳击打得粉碎,木屑如同零碎的雨点一样“哗啦哗啦”地落到地上。 看见窗户转眼变成了一地狼藉,忆仙童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好了些。 “张化云,”忆仙童转头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申彧,挥挥手,冲张化云命令道,“去,你去把他扶起来。” “虽然这家伙现在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东西,但是死在这里,我嫌晦气。” 忆仙童冷冷哼了一声,两腿搭在窗沿上。 他刚调整好舒服的姿势,忽看见张化云急切的想要去扶申彧的动作,登时不满地隔空一甩袖袍。 张化云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忆仙童长袍甩得虎虎生风,他坐直身子,恶狠狠讥讽道:“你急什么?我看他还没死呢,怎么?你这就赶着去收尸?” 张化云艰难地爬起身,冲忆仙童不住赔笑。忆仙童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施施然道:“现在知道笑了?” 他大发慈悲:“去吧,我又没拦你。” 这才是真有病。 牧勇在心里狠骂一句,对张化云充满了同情。 张化云这下不敢走快了,挪了好一会儿才凑过去,把申彧扶起来。 “咳咳!” 申彧站直身子,痛苦地咳嗽了两声,然后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张化云定睛一看:申彧脖子上的指痕清晰可见,皮肤下渗出了一层厚重的,不自然的青紫色。 老头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嘴唇微微颤抖。 “可怜的孩子……” 他的声音小到只有申彧听见了。 申彧不言不语,垂下眸子,神情波澜不惊。 忆仙童见申彧站起身,长袖轻轻一卷,裹住申彧把他带到了自己的面前。 “天行赤火体体质确实不错嘛,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忆仙童定睛查看了下申彧的伤势,又伸出手探了探申彧的鼻息,最后才一把抓住申彧的手腕,探查他的脉搏。 “啊,真的死不了。” 忆仙童无趣地把申彧的手松开,事到如今,声音里竟有种遗憾。 坐在那边的孙彤听见这句话,把本就低下的头埋得更低,眼睛里无声无息地包上了泪珠。 何雅书伸出手去,用力地握了握孙彤的手。 牧勇就像被张化云和忆仙童忘记了一般,始终悄没声地站在原地。 他不清楚申彧具体的修为,但是申彧既然能被称为血魂魔君,而且敢跑到天演门来找贺师叔一同进入血海宫,牧勇想,申师兄的实力应当是比流传的还要强许多的。 事到如今,这还是申师兄的计谋吗? 牧勇决定不轻举妄动。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弱小似乎是修真界一切痛苦的本源。 如果他能看清幻境,如果他能一击斩杀忆仙童,那他这些他不想看到的事情,都不会在他面前发生。 还是太弱小了啊。 牧勇心中长叹一口气。 “没什么意思了,你看起来像块烧坏了的木头,”即使这样甩开申彧的手,申彧仍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反抗乃至求饶都没有,忆仙童深感无趣,“既然这样,那我走了,你们自己玩吧。” 说完,忆仙童当真没有任何停顿,径直消失在了原地。 第19章 第十九章 “孩子们……” 忆仙童就这样轻飘飘地走了。 时隔很久,张化云才发出了声音,嗡嗡的,像狂风吹过麦田,麦子嚎哭。 “再读一会儿书吧。” 私塾里的孩子们静悄悄地,偷偷抬眼看向张化云,又偷偷看向申彧。 左看几眼,右看几眼,他们沉默地看向了张化云给他们的书简,混乱地各自读了起来。 这个地方这会儿总算有了一点人气,张化云好像变得更加苍老了,皱纹一条一条地堆积在脸上,变成了哀伤的褶子。 他们都默契地对刚才看到的事情不再提,整个私塾中有一种风雨来到后,沉默不安的动荡意味。 牧勇还站在申彧的旁边。 张化云给申彧端了碗水来,督促着申彧喝下。 “他喝完了,你也喝一碗,定定心,别害怕……” 这句话说出来,像张化云自己重复给自己听的:“别害怕。” 张化云又呈了一碗水递给牧勇,牧勇接过来。 他看见那碗的边沿破了好几个口子,旧旧的,把里面的水衬得那么清亮。 牧勇吞咽着,拼命地把头埋进碗里,再埋进碗里,整个人像要钻进这一方小小的器皿,好叫人看不出他想哭。 等私塾里莫名地开始整齐读起下午教的千字文,张化云用乱糟糟的衣服擦了下自己的眼角,用鼓舞的,欣慰的语气说:“很好,看来你们都记住我教的了——那来,接着跟我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在读书声里,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因为忆仙童突然出现,还做了那么一堆破事,下午的环境比较沉闷。 张化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消失一段时间后,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鱼,特意熬了一大锅汤给孩子们喝。 每个人饱饱吃完鱼肉,喝完分得的几碗汤后,气氛总算和缓下来。 夜幕降临。 在私塾背后,堆了几间潦草的房屋。 张化云走过来,给申彧和牧勇说:“申彧啊,牧一他住的房子已经住满人了,我看你们下午玩得很好,但你可能没办法和他一起住。你愿意和年龄大点的兄长们挤挤吗?” 申彧扒拉着牧勇的手,怯怯地点了下头,自从忆仙童掐了他之后,申彧就没再说过话。 张化云不强求他开口,看申彧这么听话,有点悲戚地笑了一下:“你们再玩会儿吧,我去处理点事情。” 申彧和牧勇都点了点脑袋。 张化云本来伸出了手,想摸一摸申彧和牧勇,但是犹豫一下后,又默默收回了手。 “为什么他会把手收回去?”牧勇问。 申彧看着张化云离开的背影,回答:“……可能是担心我们想起忆仙童吧,今天下午他不是在我脸上脑袋上摸来摸去吗?” “师兄……你那时还好吗?我看着很揪心。” “被吓着了吧?” 申彧冲牧勇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别担心,忆仙童那个水平怎么可能伤得了我?下午我是装的。” “对了,正事要紧,”申彧的笑转瞬即逝,他正色下来,冲牧勇道,“还得感谢今天下午忆仙童突然出现,我想通了一些事情。按照我的推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我们就能脱离这个幻境。” 这个话题来得有点迅猛,牧勇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目光炯炯问:“为什么?” “我只能给你先说一部分,剩下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全告诉你的话,我有点担心你功夫浅,演技不过关,露出马脚。”申彧压低声音,凑近告诉了牧勇他的计划。 “今晚我们要分头行动,而你要做的就是盯紧……”申彧模糊说了个人名,又教他,“然后,你手上的血瓶可以这样用……” 窸窸窣窣说完一堆,牧勇的脸上流露出了掩盖不住的震惊。 申彧轻拍了一下牧勇的肩膀,牧勇快速调整自己的表情,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 然后,申彧向牧勇展示了他精湛的演技。 他当真像个小孩一样,用其他人靠近都听不出端倪的口吻,给牧勇小声扯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 在吵嚷中,夜色越发深了。 “回去休息了。”月亮挂在了树梢头,张化云在门口喊。 “来啦。” 小孩子们自觉排成了一队一队,申彧挂着紧张兮兮的表情,跟在了那堆个子稍高些的男孩后面。 “喂,你拿着。” 站在申彧前面的男孩比他高了整整一个脑袋,他转过身来,给申彧塞了个小东西。 申彧抓牢了。 等他摊开手掌一看,才发现递给他的是一块不知被藏了多久,连外皮都发皱的糖,心不由柔软下来。 “你吃,”申彧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男孩头也不回,“我还有。” “……” 还有才有鬼了。 申彧无奈地把糖收了起来。 一串小孩规规矩矩地排着队进了自己的小屋。 这里很简陋,一群孩子们得并排躺在一起,才能有被子盖。而且他们睡在一起的时候,稍不注意转个身就会把对方碰醒。 几个个子大一点的男孩看见申彧也跟在他们后面进了房间,聚在一起商讨了一会儿,然后一人拍拍被子,对申彧说:“要不你今天就睡在这里吧?我们觉得你今天应该挺累的,这个位置睡着稍微舒服一点。” 申彧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们众星捧月地推了过去。 “不要磨磨唧唧的啦,说让你睡这里就睡这里。我们不会害你的。” 申彧基本上是被他们强硬地按到了床上最好的位置,心里有点哭笑不得。 他正欲说声谢谢,那个给他塞了糖的男孩就呼的一声吹灭了油灯。 整个屋室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几个人挤在一起,一言不发。 吹灭灯的男孩隐隐有一种领头的迹象,对他们说了一声“快睡吧,不要吵了”之后,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躺好。 申彧也不例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躺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申彧猛然睁开了眼。 他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出了周边的景象,身侧已经有人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申彧抬起手,掌心中几颗由血珠凝结而成的瞌睡虫猛然跳出,朝几个男孩身上叮咬过去,就连那个显然已经睡熟的孩子,申彧也没有放过。 确认他们都睡着之后,申彧从床上坐了起来,无声无息地朝另一个地方走去。 在另一个房间内,牧勇紧闭着眼睛,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心情无比激动。 他提前来了两天,对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比较熟悉,也早就分好了自己的位置。 躺在床榻上,一想到等会儿会有申彧的指示,牧勇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他紧闭着眼睛,今天下午的场景和刚刚进入房间时的对话在脑中不断浮现。 今晚甫一进门,就有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孩靠过来,大着胆子问牧勇。 “今天那个人……他痛不痛啊?现在还好吗?” 似乎是意识到牧勇和申彧比较接近,一有人先开口询问,话茬立马被打开了。 那几个孩子呼啦一拥而上,纷纷感叹:“他好可怜哦!” “就是,那个人好凶啊!好可怕!” “今天下午他打人的时候,我都要吓死了……” 他们小小声地说着,不敢太明目张胆,生怕忆仙童再次出现。 来无影去无踪的忆仙童给这群孩子着实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他现在好多啦,”牧勇作为成熟的大哥哥,看向他们,小声地鼓励,“别害怕,我们好好练功,以后打倒他!让他再也没办法对我们做出这种事情!”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他们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点对于过分强大的人的恐惧,但又因为申彧的痛苦还历历在目,这种感同身受慢慢膨胀,膨胀,直至最后战胜了畏惧。 他们认同地,谨慎地,小幅度点了点头。 牧勇把他们的变化看在心里,松下一口气。 能在后辈中种下一颗不畏强权的种子,他对此已经很满意了。 躺在床上,想起他们在烛火下沐浴着暖光的脸,牧勇心里涌出了点点温情。 “……你的心脏跳得好像很快哦。” 在牧勇紧闭着双眼的时候,他的耳边出现了一个很轻的声音。 牧勇浑身鸡皮疙瘩骤起,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们的屋室有一个小小的窗户,推开窗,月光就会顺着窗口柔和地洒下来。 牧勇在的位置刚好离窗边不远。 借着月光,牧勇心跳如擂鼓,惊恐地转过头看向说话的人。 何雅书的头发长长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多了一层白釉的质感,冷冰冰的,却又如此妩媚,神圣。 牧勇发现对方的眼瞳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变成了纯黑色。 “你和申彧认识吧。” 是很笃定的口气。 说完这句话,何雅书纯黑的眼瞳下骤然滑出两行血泪。 他伸出手去摸向牧勇的脸,指甲随着手掌和牧勇脸颊距离的缩短,越变越长,越变越长。 牧勇手脚并用,慌乱地往后爬着。 “别躲啊……” 何雅书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兰花般的芬芳顿时萦绕了屋室。 他用哀怨的口吻说:“我就说一直感觉不太对,怎么会有人突然来到仙童道场……原来你们真的是来抓我的修士啊,想我之前还那么信任你们,可真是让我伤了心。” 血泪沿着脸颊,落到了床榻上。 何雅书嘴巴下压,折成一个巨大的、快要断裂的弯,看起来难过极了。 看到这番诡谲的景象,牧勇咽下一口唾沫,反而定了定神。 他不再往后爬,而是一把抓住何雅书的手腕。 砰! 牧勇使劲猛地掀翻了瘦弱的何雅书,然后灵活地跳到地上。 “开——” 牧勇大喝一声,掏出了申彧给他的血瓶。 第20章 第二十章 何雅书看见有东西被扔出来,脸色骤然一变,朝后面猛扑一下,翻滚到房屋的另一边,灵力涌出,牢牢覆盖住自身。 四周静静的。 何雅书抱着脑袋在地上蹲了两秒,心中一时间空荡荡,然后,他猛地意识到那扔出来的东西居然没有半点灵力波动。 竟是这家伙使的障眼法! 何雅书嘴唇翕张,尖牙从中一闪而过。 他黝黑的瞳孔中出现了一道血色竖缝,手脚张开,腰腹拱起,从地上凶狠地弹了起来。 见血瓶毫无动静,何雅书也没有被困住,牧勇愣住几秒,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慌乱。 怎么回事? 牧勇对目前这情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何雅书已经做出了进攻的姿态,他果断选择往后一闪,想破门而出,跑到开阔的地方去,这样最起码躲起来也方便些。 然而当牧勇左看右看,努力搜寻着房门的位置时,却突然发现因为何雅书刚刚那一躲,大门竟然正正好出现在何雅书的背后,被他牢牢遮掩住了! ——这下完了!他没办法从门口逃出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牧勇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暗叫糟糕。 他微微弓身,低下头,满脸肃穆地凝视着何雅书,不得不提起精神,全力运转灵力,以做好何雅书突然进攻的准备。 何雅书刚刚跳起来的动静实在不算小。 几个原本睡着的孩子被他和牧勇的对峙惊醒了,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喘,畏畏缩缩地往后挪动,紧靠在一起。 在他们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出了何雅书弓腰塌背的身影。 随着时间的推移,何雅书现在非人的样子已经足够明显。 他原本还在怀疑牧勇有其他手段没有用,但见牧勇神色严肃,又停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猜出牧勇很可能已经黔驴技穷。 何雅书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四肢并用地往前奔了几步,身形随着奔跑的动作,流畅地变成了一只巨狐。 月光顺着窗户照进来,落在雪色大狐的耳上,头上,仿佛为它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它的皮毛在月光下更加亮了。 等等——月光! 牧勇脑中一激灵,精神高度集中的他瞬间反应过来窗户那里还开了个口子。 牧勇转身,果断朝窗边跑去。 等接近窗口,牧勇两手按住窗台,将自己往上提,然后纵身一跃,沿着窗口跳出了屋舍。 何雅书成了狐狸的样子,不知为何,脑子反而显得钝了。 见牧勇动作如此迅猛,狐狸愤怒地龇了龇牙,黑色的眼瞳震颤。 它的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吼,身后的尾巴如同胀气一般迅速膨胀,然后像变成了个一往无前的拳头一般,沿着窗口猛然穿出。 厚重的尾巴威慑力十足,拍打在屋舍的墙上时,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紧接着,随着尾巴的不断膨胀,窗口已然到了承载住它的临界点。 “哗啦哗啦。” 终于,紧紧跟随在牧勇身后的尾巴以摧枯拉朽的态势摧毁了这面墙。 比下午私塾的窗台还要更悲惨一些,墙体连带着窗户完全碎掉,轰隆隆地落在地上,激荡起巨大的尘烟。 何雅书才不会管在屋舍里的其他小孩的死活。 它猛地从破碎的墙体中穿出去,身体狠狠砸在这一堆断壁残垣上。 整个屋舍随着这一撞变得摇摇欲坠,在巨狐的身躯完全穿出屋舍后,这座本就残破的屋舍轰然倒塌。 “喂,你在干什么!那里面还有人!” 牧勇跑得相当快,正快速躲闪着突然就会重重拍过来的狐尾。 忽然间,牧勇听见背后有如此大的动静,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跑,但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大骂道:“你这该死的王八羔子!等着吧!等会儿我就把你这狗东西大卸八块,你等着瞧!” 奔跑的巨狐对牧勇的骂声充耳不闻,一心只有抓住牧勇,然后将他分而食之。 很快,牧勇便被穷追不舍的狐狸撵到了树林里。 申师兄他人呢! 进了树林,起初,牧勇光顾着跑,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越深入树林,牧勇就越发着急起来。 他察觉到,这里的气氛完完全全变了。 在外面,月光是如此的分明,以至于能够清晰地看到周边的事物,可自打进了树林之后,月光一下子变得稀薄起来,只能勉强穿透密集的树冠,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现在在刮风。 寒风不知从何时起,穿梭在树林间,发出阵阵呜咽。 阴冷的风吹得人骨头生疼,树叶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响声,听起来有如鬼哭。 远处的雾气开始缓缓升起。 与夜色交织在一起的迷雾形成了一片朦胧的灰色地带。 牧勇后知后觉地对这种地方感到害怕。 他感觉自己两条腿已经快要冒烟了,得靠着骨子里那股坚韧的求生意志硬撑着,才能卯足劲继续往前跑。 感觉下一秒就要被后面这东西追上了…… 跑进树林后,狐狸的身躯缩小了许多,这时候,他的存在反而给了牧勇一点安全感。 牧勇心里简直有千行泪要落下,他想:血瓶没用就算了,怎么申师兄这时候还没有出现?难道忆仙童真的那么难对付? 天杀的,在发现树林深处大雾太过朦胧,现在已经基本看不见不远处的情形时,牧勇心头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哀嚎道:来救救他吧!他只是个筑基期的小菜鸟而已,不该卷入这种纷争啊! 可无论心中怎么千呼万唤,牧勇都没有发现申彧的任何动静。 终于,在一个拐角处。 何雅书化作的狐狸加快速度,嗖一下跳到了牧勇前面,令他避无可避。 唰!唰! 狐狸果决地甩出几道爪印,看起来是想一击即杀。 察觉到爪印中覆盖的灵力可能使他当场丧命后,牧勇首先用调动灵力护住关键部位,然后弯腰一个灵活翻滚,躲开了这几击。 但当牧勇滚到旁边,顺势往后一靠时,瞬间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他背后如同有凉风骤起—— 是灵力带起的波动! 原来是早就准备好的陷阱! 牧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嗯,对敌的思路不错,但灵力低微,经验不足,连一局都没扛下来,下次得注意点。” 就在牧勇下意识闭上双眼,以为自己死期要到的时候,牧勇听见了一声稍带着戏谑的点评。 然后,一只手突然出现,提着他的领子闪现到了半空之上。 牧勇惊讶地睁开了眼睛。 这个同之前的申彧似像又非像的声音使牧勇好奇地扭动脖子,非得转头看一看申彧现在的面目不可。 “干什么?” 跟小王八伸长脖子一个样。 申彧心里偷偷嘀咕了一句,然后冲牧勇微微一笑。 在月下,申彧的轮廓乍一看本是冷的。 他鼻梁高挺,唇色浅淡,眉又常常压着,使人联想到出鞘的冷厉剑锋。 但再冷的感觉都随着这个笑容的出现烟消云散了。 牧勇只觉自己看到了万年雪化,枯木逢春,连同天上皎洁的冷月都捎带上了几分暖色。 此时的申彧终于有传闻中血魂魔君那风华绝代的样子了。当真是名不虚传。 申彧显然也知道他自己的这幅皮囊姿色不凡。 见牧勇愣了一下,他也不在意。 等挥挥手将狐狸周边的树木全都清空,申彧才一抬眉,促狭道:“好看吧?” 牧勇才从命悬一线的状态摆脱,脑子还晕乎乎的,没想到会被申彧突然挤兑,不由呆了呆。 “当然好看。” 看申彧眼睛弯弯的,显然只是开个玩笑想逗他一下,牧勇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了当地出卖了同门长辈:“据我所知,天演门的前辈里,现在还偷偷喜欢申师兄的可不少呢!” 申彧一挑眉头:“哦?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我怎么不知道?”申彧歪了歪脑袋,笑问,“有谁?” “师兄饶过我吧,这我不能说。” 牧勇很有骨气地替那群师兄师姐保住了秘密。 他飞在天上,低头看向申彧这一手搞出来的动静。 周边的树木被清除干净,形成一个巨大的空白地带,只留下了中央那只雪白的狐狸。 牧勇抬头,冲申彧相当诚恳地道谢道:“谢谢师兄,你再晚来一步,我应该就被杀死了。” “不用道谢,你现在打不过忆仙童的分魂,很正常,”申彧对于牧勇的表现没有多少意外,“这个分魂的实力勉强能算元婴初期,比你强了整整一个境界还多。你能闪过他的攻击,我觉得已经不错了,修士不能太好高骛远。” “元婴初期?”牧勇回想起险险被追上的几次,若有所思,“那师兄恐怕刚才还帮我拦截了一会儿吧。” “嗯,”申彧点头,“途中我出手挡过几次。” “怪不得,”牧勇想起什么,急匆匆地提醒,“对了师兄,刚才房屋倒了,那下面还有很多个小孩子——” 等等,不对。 说着说着,牧勇意识到什么。 他抿了下唇,说:“不过他们应该是幻境吧,那就不必劳烦申师兄了……” “费不了什么功夫,是不是幻境等会儿再探查也来得及,他们都在这儿呢。” 牧勇看见申彧轻轻一转手腕,几个迷迷糊糊的身影团在一起,满脸困惑地出现在了半空。 “啊!我飞起来了!” 他们睁开眼睛,左看一下右看一下,看起来相当惊讶。 申彧又心神一动,几个孩子消失不见。 申彧轻描淡写道:“血瓶里面可以装人,至于制造一些唬人的小幻境,不过是魂道的招数,我也会。” “呼,我还以为血瓶只进不出呢。”牧勇松了一口气。 提起血瓶,牧勇赶忙给申彧说:“对了,我又想起一点,师兄。在何雅书暴起的时候,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但是血瓶没有一点反应。” “……” 听见牧勇疑惑的声音,申彧心虚地沉默了一下。 “贺惊春以前教我的,要历练修士,必须得创造一个足以威胁性命的环境。” 申彧捋了一下乌黑的长发,满脸无辜地问牧勇:“所以如果我说血瓶打不开是我故意设计的,你会怪我吗?” ……其实差不多已经猜到了。 牧勇在心里默默回答。 “倒也不会怪师兄。虽然确实害怕,但徐掌门让师叔和师兄把我们两个带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牧勇倒是看得很通透。 “那就好。”申彧知道牧勇身上必然有着牧家长辈留下的保命招数,但见牧勇如此豁达,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牧勇眼睁睁看见申彧从血瓶里掏掏掏,掏出了一只长着两条尾巴的大狐狸。 看样子,它比困在下面的何雅书还要壮硕不少。 “牧勇,要不要再下去试试?” 申彧提溜着狐狸后脖颈上的那块皮,看向牧勇,眼里全是跃跃欲试。 牧勇感觉申彧下一秒就要把狐狸甩下去了。 “三条尾巴齐全的话,它的修为应该能达到元婴后期。虽然你现在打不过,但是这种历练的机会可不容易遇到。牧勇,你要不再勇敢一下?试试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我……” 面对着申彧的怂恿,牧勇看了看胖狐狸,脸上是止不住的尴尬笑意—— “真要对上元婴期,”牧勇无助道,“师、师兄,我真的一击都挡不住哇。” 申彧转头看了牧勇一眼,见他这副蔫巴巴的样子,难得咂摸出了几分贺惊春当初逗他的趣味来。 申彧忍不住笑着提醒:“那你回去可得加紧训练了,虽然你是筑基晚期,但是实战经验少了,以后遇到那种刀尖舔血的魔修,会吃大亏的。” “嗯,回去我就给我娘和我爹他们说。” 申彧点了点头。 下一秒,申彧松开了抓住狐狸皮的手,将双尾胖狐狸直接甩到了何雅书化成的雪狐那里。 “其实刚刚追着你的只是它的一条尾巴。” 忆仙童被甩飞出去,显然没想到申彧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放了它,漆黑的眼瞳陡然增大,飞快地朝自己所剩的最后一条尾巴扑过去。 随着三尾齐聚,牧勇察觉到雪狐的气息开始节节攀升。 刚才被申彧灵力斩断的树木随着雪狐的气息变化,被寸寸震断。 元婴中期,元婴后期,元婴巅峰…… “嗯?不对吧,居然还没有停下?” 这时候,申彧的声音里也不免多出几分惊讶。 牧勇实力低微,分不出忆仙童的修为。 他好奇问:“尾巴应该是忆仙童的分魂吧,既然有三条尾巴,那忆仙童的另外两个分魂分别是谁?” “一条是忆仙童的本体。” 提起这个,申彧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冷冷一笑,口中吐出一个牧勇怎么也猜不到的名字。 “另一个嘛——是张化云。”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牧勇这下是真被惊住了。 他呆愣着,回想起今天下午忆仙童的表现,不由问:“张先生不是还被他打了一个巴掌吗?他怎么会是忆仙童的分魂呢?” 怎么会呢? 他还给他们喝了水,给孩子们煮了鱼汤…… “所以我说你们还嫩着呢,得当心一点,修真界道貌岸然者从不在少数。张化云何尝不是如此?”说到这里,申彧的声音有几分无奈。 在交谈间,底下的狐狸修为竟然已经冲破了元婴期,冲向化神,申彧不禁多看了它两眼。 但也仅仅是多看两眼的程度。 申彧抬头,对牧勇继续说:“张化云实际是忆仙童炼制的分身,他是忆仙童专门用来监视你们的。” “哪些小孩子悟性高,张化云就偷偷摸摸给他们多塞几本魔功,这样忆仙童吃完后修为可以转化得更多更快。孩子们什么都不知道,被耍得团团转,最后还对他感恩戴德。” “而且我后来才知晓,其实仙门之前已经剿过忆仙童一次。但他们不清楚忆仙童从哪里弄来了一门邪术,可以主魂分魂转化。他主魂虽灭,但之后靠着‘张化云’的分魂重生,金蝉脱壳,又继续为祸世间。” “如果我们被救后给张化云求情,让仙门饶了他的话,就真着了忆仙童的道了。” 申彧一番话把牧勇说得双目圆睁。 他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问:“那申师兄,这是你的幻境,你印象里,这张化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你当时也被忆仙童欺骗了吗?” “我当年是直接被忆仙童掳过去的,所以对他的气息很熟悉。某几个瞬间,我其实感觉到了张化云的气息和忆仙童相仿,于是之后一直对他有所警惕。不过孙彤她们年幼,最后就被骗了,在仙门百家面前替张化云苦苦求情。” “……先不论有没有人给他求情,张化云听起来确实罪不至死。”牧勇听得紧张起来,“后来呢?后来忆仙童得逞了吗?张化云有没有被放过?” “这种坏人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也别担心。” 申彧回忆道:“在上一次被剿灭之后,忆仙童一直藏得很好,甚至没几个人发现有孩子丢了。而他被发现,其实是因为仙算子推算出了我的位置,有一群修士为了仙尊赛专门来找我,顺藤摸瓜,就抓出了忆仙童。” “至于那个发现张化云就是忆仙童分魂的人,你其实认得。” 牧勇愣了一下:“谁?贺师叔吗?” “……怎么忽然扯到贺惊春了?不是他。是徐鹤他爹,徐烟宿。” “徐叔叔?” “是。” “徐叔叔修炼了如镜瞳,他在的话,想必能看出张化云身上的端倪。”牧勇的心一瞬间松了。 “天演门掌门之子要对付一个魔修,当然是易如反掌,只是我没想到何雅书也会是忆仙童的分魂之一。修炼了如镜瞳的话,徐烟宿不可能认不出何雅书,可能是他怕我们伤心吧,从来没给我们提过。” 申彧思索一下:“……不过有些事也说不准,万一这是幻境做出来的假象呢。” “师兄!” 在申彧思考的时候,牧勇目光扫视到下方,忽然面色一变,提醒:“忆仙童重新变回人形了!” “嗯,我看见了。”申彧的声音相当淡然。 幽暗的森林因为申彧方才的一击而形成了一个空白地段,忆仙童就站在那里面,仇视地看向申彧,一口牙齿几乎要全部咬碎。 “我们下去吧,”申彧看了忆仙童几眼,忽然对牧勇微微一笑,“其实我这人相当小气,所以今天下午他掐我这事,我得报复回来。” “哦哦。”牧勇点头。 一瞬间,他就跟在申彧身后,来到了空白地段之中。 “你竟然还敢过来!” 看见申彧在他变化完全后才忽然出现,忆仙童冷冷地说:“你也无非是元婴后期罢了,怎么敢放任我将分魂合三为一?” 元婴后期? 牧勇偷偷看一眼申彧,心里想到说书人的话。 前有化神期的吞吃老魔,偷心道人,后有合体期巅峰的摘花三兄弟……这些老牌魔道强者多年经营,盘踞一方,连许多正道小门派都奈何不得,最后却皆死于申师兄之手。 怎么看,师兄也不只是元婴期吧? 真是一群会演戏的老狐狸! “元婴后期?” 这时候,申彧微微一笑,气息随之一变,变成了和忆仙童一样的化神初期。 “你能到化神期,让我很是惊讶……不过既然我们都是化神,那就扯平了。” 申彧的声音里有一种漠然的杀意,这让忆仙童莫名感到不安。 转瞬,忆仙童已下定决心,要先下手为强。 电光火石间,忆仙童动了。 他的头发长长的,身法过于灵巧,以至于头发都在空气中拉长成虚虚的几段,身侧带起呼啸的风声。 申彧淡淡地抬眼看他,心中想,这样的速度却还是有点低了。 忆仙童的动作在他的视野里被定格成一帧一帧的画面,申彧很久没有和这样的对手交过手,一时竟有些犹豫,不知用何种水平来和他交战才能把战线拉得更长一些。 在他犹豫的时候,忆仙童已经来到了申彧的身前,几拳挥出。 申彧还是有点没想清楚这个问题,不由皱起眉。 他灵活地转身闪过,衣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打算先躲闪,不直接露出自己的实力。 忆仙童的两只拳头紧跟着申彧转动的身形出拳,夹带着灵力的拳风在空气中发出爆裂声。 申彧手掌一挥,把牧勇推离出战场。 忆仙童没有针对牧勇做出攻击。 他的手中用灵力凝聚成一把匕首,在申彧转头的一瞬间,狠狠朝申彧脖颈处刺去。 申彧后脑勺上仿佛也长了眼睛,注视着忆仙童的一举一动。 在匕首往下刺的时候,他脑袋偏了偏,身体自然而然往后一退,抬腿猛地踢向忆仙童的臂弯,竟一下子将他手中的匕首踢飞了出去。 甚至,申彧听到了轻微的骨裂声。 ……这也太不堪一击了,身体强度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 申彧有点头疼。 他往后退,拉开了和忆仙童的距离,不和他近战。 “让你看看我的招数吧。” 攻击前,申彧刻意提醒一句,让忆仙童有了充分准备的时间。 忆仙童眸子里全是警惕。 在申彧磨磨蹭蹭准备的期间,申彧的四周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把他包围其中。想来是忆仙童根本没等申彧出招,先他一步动用了别的功法。 这火焰有着幽微的蓝色。 申彧看了看燃烧的火焰,竟感到一阵恍惚。 ……修行火道,几乎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天空的月散发着皎白的光芒,燃烧的火疯狂地跃动,然后收拢,以覆压的姿态碾过来。申彧看到大火在狂欢。灼烫的温度像是要从人魂魄深处开始燃起。 申彧窥探一下自身。 他刻意引导火焰缓慢烧灼,磅礴的魂力像是汹涌的海水,他需要很小心才能不把这小小的火焰浇灭。 “居然偷袭!”申彧装作一副恨得牙痒痒的姿态,“忆仙童你做派实在是恶心!” 听见从火焰中央模糊传出的声音,忆仙童感受到了申彧的慌乱。 但他同样从下午申彧的举动中,意识到了申彧这个人演技相当好,沉着脸开始一丛又一丛的设局。 申彧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忆仙童的举动。 “火道攻击?然后辅以魂道,和分魂的手法对上了……” 他仔细地分辨着,对于年幼的申彧来说想都不敢想的招式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拙劣技法。 观察的同时,申彧没忘记丢出几个杂乱无章的血道攻击术。 忆仙童几乎一一躲了过去,只有一个血月刃发得隐蔽,削断了他的一只手指,血液井喷。 貌似不止魂道和火道,忆仙童学的东西非常杂。 申彧甚至看到他用阵法手段将攻击串联起来。 但是论阵法,他的手艺比起贺惊春简直是蜉蝣见青天,透着一股三岁小儿般的稚嫩。申彧很快就兴趣寥寥地转开了视线,用血色手掌把身边的火焰一点点团成球,再好奇地扔几下,最后覆灭。 直到注意到忆仙童将手中丝丝连连的魂线勾出,申彧才抬起眼。 魂线…… 申彧一下子来了精神,不再和忆仙童玩这种你来我往,装来装去的打斗小游戏。 他径直把推出战场的牧勇又拉了回来。 牧勇才刚刚站稳,还没明白自己怎么又到了师兄身后。 突然,牧勇看见申彧轻轻挥了挥手,他的视线里骤然出现一片淹没了整个森林的血红海洋。 这是一片赤红的海。 但是,血腥气却被申彧贴心地压到了最低,只有一点很轻微的铁锈味隐隐钻进鼻腔。 太过大片的血红色起伏着,在月光下甚至散发出微微的荧光。 牧勇听到汹涌的血潮似乎在和自己周身运转的血液发出共鸣。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变得迅速,看到这样宏大的场景,他的情绪激动到要跳出胸口。 申彧回了头,眉目还是淡淡的,但是嘴角扬起的弧度很柔和。 他食指上豁开了一个很小的口子,有血珠从里面钻出来,申彧将指腹轻轻按在了牧勇的额头。 牧勇感觉他的手很柔软。 申彧背对着忆仙童,在纯白的月下,冲牧勇轻轻笑了笑。 “别害怕。”他说。 随着这个笑容,以申彧和牧勇为中心,这片巨大的血海“轰”一声炸开了,成千上万的血珠悬停在空中,等候着什么。而浪涛汹涌的血海疯狂地旋转,奔腾,发出威胁意味浓重的轰鸣声,然后血珠牵拉,蔓延,化作成千上万条血带,将忆仙童以及忆仙童魂线中牵扯住的所有人通通束缚在地。 申彧转过身去,往前迈了几步,出现在忆仙童之前。 “你……” 忆仙童手中正在酝酿的招数被申彧悄无声息地化解了,这时,他才如梦初醒,咬着牙愤愤说:“你根本不是化神期!” “是啊。”申彧伸出手指,像拨弄古琴的琴弦一样轻轻抚过了魂线。 原本虚幻的魂线在他的触碰下变得凝实,变成乳白色。 申彧轻轻握住魂线,将它们往自己手心一扯。 忆仙童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滴被扔进油锅地狱的水,神魂如同山峦震动。 他悚然,脸上冷冰冰滑过几滴汗,再也没办法维持今天下午那种疯癫的狂傲了。 “化神期的手段也就这样,不是吗?” 申彧的语气仍然那么柔和,他慢条斯理地转了转腕骨,把魂线缠向自己的手。 乳白色的丝线在他的手上依附着,衬得申彧的指节越发明晰,也将其自身衬得越发柔软无害。 直到所有魂线全都落在了他的手中,申彧才转而用怜悯的语气告诉忆仙童:“化神期其实就像你今晚在鱼汤里用的魂术一样弱小,你觉得能靠它翻盘吗?可这分明是简简单单就能破除的小把戏罢了。” 忆仙童惊恐地看着申彧,看魂线慢慢地移动,温顺地贴合住他的手掌。 申彧也平静地看他,不过是手上稍一用力,这些魂线同忆仙童的联系便被全部切断了。 忆仙童被血色丝带牢牢锁在原地,随着魂线与他之间连接的点骤然断裂,忆仙童七窍瞬间溢出鲜血。 他在原地痛苦地闷哼了几声。 申彧吝惜于施舍他目光。 他垂下眼,看几条血色的丝线从自己的掌心悠悠飘了出来。 它们太过轻灵柔和了,飘荡着,像被人吹了一口气后轻轻飘着的蒲公英种子。 但转瞬,这丝线就“撕拉”一声穿破血肉,从忆仙童的心口轻巧穿过。 申彧抬头看了眼天空。 在他的操纵下,这片血色的海洋开始剧烈扩展。 大海从天空流过。 血海不停地奔跑延伸,竟然远远没有尽头,将其余的孩子全都裹挟到了这片森林之中。 连同进入血瓶中的几个幼儿,也被申彧倾倒了出来。 申彧看了这群或熟悉或不熟悉的孩子很多眼,道道流光溢彩的艳丽鱼影从血色海洋中跳跃而出,把天空都变亮堂了。 这是什么东西? 站在申彧后面不过多看了鱼影几眼,牧勇猛然转过身去,连连“呕”了好几声,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这几眼拖拽而出。 申彧回头瞥了牧勇一眼,见他神魂动荡,很无奈地叮嘱:“……别这么好奇,凝魂聚气,我在搜魂。” 牧勇赶忙闭上眼睛,稳住自己的魂魄。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当他真正稳定灵力梳理自己的魂魄时,才惊愕地发现,就那么短短的一小会儿,他的魂魄差点出现了动荡崩离的状况。如果没有及时发现,甚至可能整个修道根基都会被直接摧毁。 ……明明只是看了几眼而已。 牧勇心尖一时充满敬畏,他不敢轻慢,赶忙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固魂中。 申彧眨了眨眼睛,身体内一股灵力涌出,前往辅助牧勇固魂,然后,他转回了头。 由幻彩变为血红的游鱼从三十余人的心口穿越而出。 申彧沉吟一阵,毫不意外地发现,这群人全是幻境所化。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那就没有必要留下他们了。 申彧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个推测,他脑中思考瞬息,决定用自己的行动来实验一下。 申彧一念变化。 在强大灵力的压迫下,被他束缚在原地的人砰一声炸开。 但这些碎掉的人并没有炸成一地的碎肉尸骨,反而是变成了一滩泼洒在地上的血液,然后汩汩流动,通通融入了血海。 正在申彧动用灵力,想要把血海凝炼成一颗一颗浑圆的血珠之时,一个浑身都是黑色的人出现了。 申彧定睛一看,旋即因为视野中出现的东西惊了惊。 他发现这并不是一个黑衣人,甚至,这团东西是不是一个人都还值得商榷。 它应该是牧勇和徐鹤口中那个突然跳进他们包间的家伙。 但比起说是人,它更像是一团浓墨,被勉强捏造出了一个人形,从头到尾漆黑一片。 不过在夜色中,如果闪得够快的话,它也会给人很大的错觉。 可能牧勇和徐鹤就是这样被骗了。 在看到黑衣“人”的瞬间,申彧脑中迸发出无比多的念头。 同时在这一秒,他看见这一团黑色的浓墨伸出手,悍不畏死地抓向它自己的脖颈,从其中牵出千万条金色的丝线。 ——这就是金丝玲珑玉。 申彧一下子顿悟。 果不其然,金丝玲珑玉就是冲着他和贺惊春来的。 申彧反应迅猛,在看到金丝的时候径直伸出手,灵力迸发,攻向金丝玲珑玉。 然而,他的背后忽有一阵凉风刮过。 申彧意识到有一只手狠狠朝他袭来,向心口的位置。 是牧勇。 刚才的那些温和不知是不是假象,但现在这个牧勇肯定和金丝玲珑玉脱不了干系。 ——他也被附身了? 申彧心头一跳,侧过身,灵活地躲开攻击。 他意识到自己对金丝玲珑玉的了解实在太少。 眼前这个场景有点棘手了。 申彧的灵力运转间,血瓶迅速张开,将牧勇牢牢抓住。 申彧打下千万条血色锁链,连带魂道手法,将牧勇牢牢禁锢在了血瓶之中。 看来这东西只能之后拿去问贺惊春,现在没有办法解决。 不过把牧勇收进血瓶之后,申彧一下子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可以全心全意地解决黑影从脖颈中拽出的金丝玲珑玉了。 就如传闻所言,那一团墨影自扯出金丝玲珑玉后彻底消灭不见,滴答滴答化成一滩清水,只有地上散发出诡异的浓烈香气。 金丝玲珑玉钻入血海之中。 而融入血海,还没来得及被申彧炼化成血珠的忆仙童身躯缠绕着道道金丝,重新从海洋中脱胎而出。 申彧抬头,冷冰冰看向忆仙童。 刚才不过是化神初期的忆仙童现在修为再度上涨,已经到了化神后期。 ……假设金丝玲珑玉是被人操纵的,那那人现在的作为会是什么目的? 申彧大脑极速运转。 他实在是见过太多的化神期,忆仙童这个水平还不够看,只会被申彧飞快地再度斩杀。 可金丝玲珑玉不会这么容易解决的。 这东西十有**还有后手。 申彧摸不准这个问题的答案。 ……贺惊春给我的东西总是习惯性地附带上了联络阵法,等打破这个幻境,我就联系贺惊春,尽快把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在申彧思考的时候,忆仙童已经猛扑了过来。 它身体覆盖着金色的丝线,虽然是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姿,却也不再像忆仙童,给人的感觉明显变了。 申彧飞速后退。 这一次,忆仙童的手中多了两把金色弯刀。 他左右手各持一把,气势如虹地接连劈砍,带起狂风。 “轰!” 森林面积广大,两人很快来到了森林的另一角。 刀光闪烁间,周边的树木顷刻倒地,带起大量烟尘。 申彧眼神一凝,这一次没有选择近战。 他错开刀锋,如同一条身姿敏捷的游鱼进入水中,灵活地左闪右闪,迅速跃到了旁边树木上,衣袂如风。 手腕翻转间,数千魂丝如天罗地网般朝整个大地铺洒过去。 申彧脱离了战场。 面对跟在他身后,气势汹汹的刀锋,申彧袖袍一挥。 血光如一层水波,把刀锋全都挡了回去,发出铮铮的响声。 在抛出魂丝的同时,申彧将血魂相融,做出了成千上万个血魂月刃,如同索命的风暴潮般朝忆仙童压过去。 忆仙童两腿弯折,又弹直,在地上蚱蜢般跳跃,躲开月刃。 他手中不断召出阵法。 这一次,层层叠叠交错的大阵比上一回看起来要强许多。 申彧之前斩杀过不少罪恶深重的魔修,他们的神魂被他炼化后,形成了一件轻柔的魂衣。 魂衣牢牢覆盖在身体上,薄得几乎没有,在魂衣的保护下,申彧很轻松地破除了阵法。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法一直攻击他? 忆仙童是绝对打不过申彧的。 如果是金丝玲珑玉在操纵忆仙童,那么它的目的是…… 申彧异常谨慎,一边躲闪一边攻击,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等等! 在用魂线径直绞断了忆仙童的四肢后,看向忆仙童漆黑的、古井无波的眼睛和嘴角流露出的一点笑容,申彧猛地反应过来,这分明像是在试探他的修为和招数!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申彧忽然感觉自己冷汗在往下流。 幸亏他一向喜欢把最基础的功法练习上万遍,以求发挥它们的最大作用,刚才又极其谨慎,只翻来覆去地用了几个术法。否则多来几次,他的底牌说不定会被摸个七七八八…… 在生死之争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幕后黑手的目的是我还是贺惊春? 申彧心头一凛。 他迅速对金丝玲珑玉下了定性:这东西必然有极高灵智,或者由心怀不轨的强大人物操纵。 这里不能久留,快走! 申彧想脱离幻境的**骤然强烈起来。 他稳稳站立于树梢之上,开始发力。 一方面,申彧小心地压制着自己的修为,让自己展现出渡劫初期的水平。 另一方面,他灵力暴涨,卡着渡劫初期那条线向忆仙童疯狂扔出血刃。 之前出现过的魂丝这一次从大地上径直生长出来,变成一根根足以将人贯穿的尖刺。 树林陡然变成了魂刺的专场。 仔细看,这些魂刺上居然还出现了鲜红的血线,疯狂延展,将忆仙童锁定在了魂刺之中。 如山如海—— 申彧灵力涌动,双目如炬,使出一招。 血水轰隆隆地聚集起来,化作重若千钧的山海,从忆仙童的头顶哐当一下砸了下去。 忆仙童在山峦下疯狂挣扎着,但是任凭他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只能徒劳地发出凄厉尖叫声。 “啊啊啊!” 没过多久,山峦下彻底没了生气。 血色的山脉从山顶开始碎裂。 咕噜咕噜滚落的山体变作一颗颗浑圆的小球,掉在地上发出碎玉之声。 之前的牧勇不是幻境,他攻击自己应该只是被金丝玲珑玉操控了。 想到这里,申彧没有去除留在牧勇头上的那一滴小小血珠。 破除幻境带来了精纯的灵力。 这些灵力朝申彧和关在血瓶中的牧勇身上涌去。 按照自己灵力提升的幅度,申彧大概估摸了一下,牧勇的等级应该会被灌注到体内的灵力直接拔升到金丹中期左右。 一夜之间,牧勇就变成天演门茶楼四人组里修为最高的了,可见有前辈带着,历练带来的好处确实不小。 申彧跳下了树梢。 这一次,他不仅要走出这个幻境,还要把周边的魂雾扫除一部分,避免被套进另一个幻境里。 手段不能再那么温和。 申彧站在树林中央,操纵身侧浑圆的血珠小球向四面八方飞去。 如水的月光笼罩在申彧身上。 申彧把自己所在的位置看做中宫,然后分别是乾位,坤位,坎位…… 血球稳稳当当地落在不同的位置,申彧催动灵力,整个幻境宛若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拉扯。 从头顶开始,整个幻境整个折叠、坍塌,碎成一小块一小块,从头顶仙女散花地坠落。 不过一盏茶时间,申彧已经炼化了整个幻境。 这一次,他消耗的灵力不仅得到了补充,甚至较之前还上涨了不少。 这个幻境彻底破碎,连带周边数里的魂雾也消弭。 出了幻境后,申彧不再看见与自己有关的新幻境,而是被一大片汪洋的血海簇拥起来。 周边清朗无比。 更远的地方,魂雾则还在上面飘荡着,继续模糊着人的视野。 申彧掏出了子母阴阳盘。 他闭上眼睛,将手搭在子母阴阳盘上,细小的魂丝从指尖伸出,仔细寻找着贺惊春留下的阵法痕迹。 在这儿! 申彧睁开眼睛,从贺惊春刻意留下的痕迹中,找到了那个能够联系贺惊春的通讯阵法。 “申彧?” 阵法穿破层层幻境,像水波一样扩散开。 贺惊春问:“怎么了?” 申彧沉默几秒,还是选择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说明。 “好,”这时,两个人许久不见的生疏感几乎已经散了个干净,贺惊春干脆利落地说,“我已经在血海宫内了,来这里找我。” “嗯。”明知道贺惊春看不见,申彧还是下意识像从前在春雪峰那样,轻轻点了点头。 从申彧指尖冒出的魂丝慢慢圈住了子母阴阳盘,为申彧无声指引着贺惊春的方向。 ……西北方。 申彧睁开眼睛,将覆盖在自己身上的魂衣中的一部分化作魂雾,与血海宫的魂雾暂时相抗衡,避免再落入幻境中。 他沿着贺惊春的大致方位,径直朝那个地方飞了过去。 * 贺惊春进入血海宫的时间,比申彧想象的还要早一些。 起初,在血海宫带起的狂风下,徐鹤躲在贺惊春背后,看见沉厚的泥土里,以莲花纹路为主导的各色阵纹不断前进涌流。 这些纹路像扎进泥土里的根茎,牢牢攥住了土地。 狂风始终没有停下角力,但却一直没有办法把牲畜、人和土地上的一切从贺惊春手中夺走。 贺惊春不动如山。 他身下的大阵以暗纹为中心,开始旋转起来,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 徐鹤惊讶地看见,大阵一层一层花瓣般优雅展开,中央的气流形成漩涡,竟然有从血海宫中虎口夺食的趋势。 许多几乎要被血海宫吞进去的人又被生生拽了回来。 贺惊春抬起手,薄如蝉翼的金光罩覆盖住了被漩涡拖回来的人。 他们被温和地包裹住,然后平稳地降落。 徐鹤听见了孩子们的哭声和男人女人嘈杂的感谢声。 隔得远远的,具体的话语似乎有点听不清楚,但他们的嘴唇蠕动着,眼睛里隐约已经看见了泪水。 他们救了这些人的命,那么多活生生的人。 “师叔,”徐鹤在贺惊春身后感慨地说,“我爷爷他们为什么要让我来这里,我似乎懂了。” “有了收获就不算白跑一趟,看见你成长了,徐青书和徐烟宿他们想必也会很欣慰吧。” 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贺惊春转头看了看被救下来的那些人,唇线抿紧。 迫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事到如今,他还是只能救下大半,而非所有人。 “走吧,我们尽力了,”贺惊春不再回头,话语里的情绪有一些复杂,“我们进血海宫,去找你师兄。”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贺惊春对于血海宫似乎很熟悉。 进入血海宫后,看到贺师叔轻车熟路的样子,徐鹤有几分诧异,但他默不作声,只敢乖乖地跟在贺惊春的后面,垂下头,假装自己察觉不到宫殿里的血气冲天。 “上次进血海宫已经是很久之前了,血海宫内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现在它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还是得小心行事。”贺惊春提醒道。 徐鹤点了点头。 血海宫内现在似乎大半区域都被血水浸泡着。 徐鹤抬起头,首先看到了伫立在那里的一座高山。 高山隐隐约约飘来腐烂的臭味。 “这是尸山。”贺惊春说。 他们距离尸山的距离还较远。 只是尸山似乎高到连接了天际,层层白雾笼罩在肉块堆积的尸山上端,使人感到心中一阵一阵发慌。 这里的雾气最开始很少,可不过才站立了一小会儿,徐鹤便看到大雾在往这里蔓延。 “我们要去哪里找申师兄?”徐鹤问。 他本以为贺惊春会立马给出答案,但是没想到贺惊春犹豫一会儿后,面对即将到来的迷雾,缓缓摇了摇头。 “先不急着去找他,你师兄情况特殊,命中自有机缘,我们去打搅反倒不妙。” 贺惊春说:“还是等申彧主动来找我们吧。” “那师兄能知道我们在哪里吗?”徐鹤有点茫然。 贺惊春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相当有自信,只是说:“放心吧,他会找到我们的。” 徐鹤便安心地点了点头。 浓雾和他们的距离迅速拉近着,转眼就要碾到身前了。 ……不如在幻境中呆一会儿,保存灵力,顺道杀杀时间,等申彧主动来找。 贺惊春做好决定,扭头,之前师长的威压被收敛起来。 他彬彬有礼地问徐鹤:“等会儿我们会进入幻境之中,由我们自身记忆编织而成的幻境。简言之,有关我们的过往都会暴露无遗——你想让我看到你做过的糗事吗?” 嗯? 徐鹤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揣摩着贺惊春的想法:“……我是该愿意,还是该不愿意?” “我觉得你应该不愿意。”贺惊春一锤定音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构建一个阵法,让你在里面陷入沉睡,不被环境影响。” “好。”徐鹤赶忙点了点头。 他整个人被升起的阵法包裹住,一根根长丝围绕在他的身旁,然后缩小,变成一粒小小的茧,落到了贺惊春的掌心。 贺惊春把这枚茧收捡好,毫不犹豫地迎上了迷雾。 “曲柔!” 刚走进迷雾,贺惊春便听见了一个女孩冷冷的声音。 他环视一圈,自己正坐在仙尊赛的观赛台上。 在仙尊赛最后一轮的大混战里,贺惊春记得凤家的少主凤熹年似乎和未闻风月亭的圣女曲柔联手,在仙尊赛中打翻一大片。 看样子,他进入幻境的时机正是两个人联合的节骨眼上。 贺惊春往台上一看。 果不其然,两个看样子十来岁的少年人正在围攻曲柔。灵力横飞间,曲柔负了伤,胳膊上已经擦出血迹。 而凤熹年长刀一推,气势恢宏地把堵住她的几个人掀翻,迅速接近曲柔,冲她伸出手。 “起来。” 凤熹年的声音里有磨着血一般的铿锵。 她伸出手掌,稳稳当当地把曲柔从地上径直拉了起来。 “谢谢熹年姐。”曲柔冲她呲了下牙,脸侧凹下一个小小的梨涡。 见曲柔站稳,凤熹年不着痕迹地朝她胳膊上的伤口打量了几眼,皱了皱眉,抛给曲柔一个小瓶。 “药接着,自己擦。” 说完,凤熹年没有拖拉,马不停蹄地转头,手持长刀,迎接朝她们扑过来的几个对手。 “诶?” 见凤熹年已经转身迎战,曲柔手忙脚乱地接住瓶子,脸侧刻意凹出的梨涡僵了僵。 上一轮比试里,凤熹年把找到的灵植做成了药膏,这一轮混战里派上了不小的用场。但仔细说来,凤熹年和她其实也是敌对关系,曲柔没想到凤熹年居然会把这东西塞给她。 ——这人真有意思。 曲柔继续绷着自己脸上柔弱无害的微笑,三两下擦好药,手中的风月长卷祭出,侧身来到凤熹年身后。 “谢啦,熹年姐,不过我可不随意欠人恩情哦。” 曲柔扬起的梨涡里面好像斟满了酒,甜得腻人。 她纤细的手指抓住长卷,狠狠一抖,和凤熹年缠斗的几人竟被一股巨力通通吸入长卷,印刻为上面的图画。 “帮你拦他们一炷香时间,算我们扯平了。” 曲柔十指蜷曲,快速将长卷收拢。 看其他人都被震慑住,一时间不敢上前,曲柔骄傲地仰起了头。 凤熹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翘着尾巴的曲柔两眼,然后错开目光。 面对曲柔所说的“扯平”,凤熹年长刀握在手中,语气依旧冷冷,垂眸道:“随便。” “……” 这人真没意思。 曲柔面容狰狞了一瞬,然后别了别嘴。 刷刷! 在两人言谈间,已有其他人的身影悄悄绕过障碍,扑了过来。 曲柔轻盈地跳到凤熹年身后,手中长卷一挥,把想要偷袭她的一个小孩径直扇飞。 “……谢谢。” 才刚说了随便,又忽然受他人恩惠,凤熹年脸色一时间变得有点尴尬和无措。 不过作为凤家的少主,凤熹年的礼节倒是很到位,从嗓子里挤了一个不甚熟练的道谢。 听到这句感谢,曲柔仿佛浑身被注入了鸡血,颓丧的精神顿时重新昂扬。 她又转头,往前一跳,捧起凤熹年的手,兴致勃勃道:“熹年,我们联手吧!我们这么强,联合起来,场面一定会很好玩的!” 凤熹年惊诧地看了看转眼又跳到她面前的曲柔,挣开她的束缚,往后退两步,拉开与曲柔的距离。 “好不好嘛?” 曲柔脸上的小梨涡又被她挤出来。 凤熹年看过去,发现曲柔跃跃欲试的表情里居然带着点诡异的……猥琐? “你就答应我吧!”曲柔一点没有自己正在使坏的自觉,叽叽喳喳,吵得不得了。 凤熹年犹豫一会儿,最终勉强退让,颔首:“……行吧。” 也不知道这个退让是不是因为担心曲柔又窜过来对她动手动脚。 看完全程的贺惊春对这俩小姑娘的联合过程叹为观止。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凤熹年被曲柔带坏了的错觉。 但曲柔可是未闻风月亭这么多年才选出来的下一任圣女,未闻风月亭的前几任圣女贺惊春知道,她们都是有胆有识,名震一方的人中豪杰,也不明白为什么未闻风月亭的这一任圣女画风如此迥然不同? ……只求曲柔别带坏了他们申彧。 贺惊春在台上搜索起申彧的踪影。 虽然说是大混战,台上仍然设立了很多机关和遮挡,这些拦小孩子的玩意儿在贺惊春眼里都无所遁形。 很快,他就锁定了申彧。 申彧这个时候长得奇矮无比,就像一节被惊雷劈掉烧损的木头。 要是申彧藏在什么地方被人发现了,说不定他们会将申彧看做一个故意设置的路障。 不过好在申彧年纪虽然小,对自己的优势拎得倒是很清。 他实力在这一批孩子里算极弱小的。 申彧不和他们硬碰硬,先找到一个地方窝藏起来,静待时机。 但可能是运气不太好,一个个子矮小的女孩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钻进低矮的机关中藏了没多久,申彧一头撞上躲进来的尉迟文。 “别——”动—— “动”字被卡在喉咙里,根本来不及说出去。 狭窄的机关内,尉迟文见早有人进入,径直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银针。 转瞬间,数十根银针如同细雨一般刷刷扫过。 申彧手臂遮住脸颊,灵力催动,避开了射向要害处的银针,但即使他反应再快,也还是有几根针深深地扎透了他的皮肤。 申彧忍住疼痛,直接抬手拔除了这些银针。 他担心尉迟文能操纵它们。 尉迟文从喷射而出的血液中,意识到申彧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劲敌。 两个人看向对方的目光陡然蹭出了激烈的战斗火花。 紧接着,贺惊春看见两个人缠斗起来,很快便见了血。 仙尊赛其实有些残酷。 每个孩子都被灌输了“这太重要了”的观念,没有人甘心中途退缩和被打败,因此每个人都拼了命,恨不得激发自己的最后一丝潜力。 申彧只在忆仙童那里学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魔道手法,而尉迟文明明来自医修世家,两个人缠在一起,却居然都是拳拳到肉的打法。 砰砰! 尉迟文被按住脑袋,猛地摔在了地上。 哐啷! 机关被触发,长箭嗖一声穿出,直直扎透了申彧的衣角。 就差一点点,大腿会被射出的利箭穿透。 申彧扯出衣摆,冷汗淋漓。 机关果然不是那么好藏身的地方。 他抬起头。 尉迟文捂住被申彧割伤的腰腹,死死看着他,眼睛像狼。 这场战斗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看样子,没有人会主动停手。 申彧飞扑过去,拳头轰向尉迟文的面门。 双方的攻击重重落在身上,发出叫人牙酸的响声。 咔嚓—— 某一刻,申彧的手臂骨头断折。 但与此同时,他学到的最凶猛强悍的一招也准备就绪。 ——就是现在! 贺惊春从座位上径直站起了身。 徐青书在他旁边,仰起头,一瞬间,几近露出空白的脸色。 贺惊春灵力大手探出,直接破开了台上设下的重重禁制。 他从机关中把正在出招的申彧捞了出来,轻松得和伸筷子在滚烫的沸水中捞一枚芝麻味的小汤圆没什么区别。 四周顿时哗然。 “葬雪道人!” 贺惊春听到有人一惊一乍地喊:“这不太符合规矩吧?!这可是仙尊赛,和修补升天梯有关系的!你在干什么?” 贺惊春轻蔑一笑,没去管叫嚷的人群。 申彧涌出的灵力被贺惊春轻柔化开,他盘着腿,小小的一只,懵圈地呆在贺惊春幻化出的手里,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他落到贺惊春跟前。 贺惊春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久不见,”他笑,“申彧。”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周边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嘈杂。 那群自诩为名门正道的有名人士着实是想不到怎么有人敢在仙尊赛这么关键的时机作妖。 但当他们看清了站起来的人是谁时,原本想要质问的声音霎时间消失了。 “怎么突然安静了?” 有一个老头隐居深山多年,这次仙尊赛才出山,对贺惊春不甚熟悉。 看见众人都对这个样貌不凡的男人有些敬重,不由好奇发问。 “您不知道葬雪道人?”旁边人看他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立马压低声音,把贺惊春的琐事给他交代清楚。 等听到关于贺惊春修为的猜测时,老头惊讶地瞪了瞪眼睛,感慨一句“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后,默默闭上了嘴巴,不再质问。 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好像被贺惊春的双耳过滤。 贺惊春宽厚的手掌还停留在申彧的头发上,摸下去毛茸茸的,像在抓什么小动物。 贺惊春想起真正的仙尊赛。 当时自己其实一直克制守礼,没有做出任何超常的举动,只不过在尉迟文受到攻击时,赶在她重伤之前把她救了下来。 而那时,所有人的目光转向申彧时,年幼的申彧居然没有选择退出。 他拖着断裂的手臂,忍住招数带来的反噬,疼得额头上已经出了汗,却继续留在场上,继续后退、前进、闪躲、寻找机会然后进攻。 他永远在寻找解决敌人的时机,不论遇到何种情况,都绝不服输。 这个举动无论放在哪个年纪都能称得上是相当坚韧。 站在今天回忆往昔,或许从最开始,贺惊春乃至其余所有人,便能够从申彧拖着断臂进攻的身影里,看到他从那以后无数年的风姿。 “……你是谁啊?” 他们好像很怕你。 在贺惊春思考的时候,黑芝麻小汤圆纳闷地眨了眨眼。 他听见贺惊春叫他名字时熟稔的口气,很是愣了半天。 但不知道为什么,黑芝麻小汤圆捏了捏拳头,心中一种奇怪的冲动隐隐作祟。 眼前这个好看的仙人像在想事情…… 在想我? 他认识我? 申彧的勇气如同花房一般鼓胀起来。 甚至没摸清楚他自己是怎么想的,申彧直接看向贺惊春,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贺惊春回过神。 他笑了笑,垂下眼去,澄澈的眼瞳里倒映出申彧圆溜溜的眼睛。 见贺惊春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申彧非常大胆地抬起脸,眼也不转地和贺惊春对视,大有看到天荒地老的态势。 贺惊春哑然失笑。 这一次明知是幻境,贺惊春却无论如何无法像之前那么平静了。 “你问我是谁?” 贺惊春弯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刻意歪曲了申彧的形象,笑眯眯回答:“假如是申彧的话,一般会叫我讨厌鬼,或者麻烦精什么的吧。” “唉,这小鬼头,”贺惊春动作浮夸地捂住胸口,“这么称呼我,我是会伤心的……” 贺惊春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胡诌。 见申彧盘着腿,脸上逐渐流露出吃惊的表情,贺惊春忍了又忍,最后没憋住笑出了声。 申彧脸上的表情顿时变成了“我就知道”和“你真无聊”。 贺惊春好笑地放下手,呼噜呼噜地摸了摸申彧的脑袋,这下终于不再开玩笑。 “我当了你好多年的师父,”他轻轻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叫我贺惊春吧。” 幻境里的徐青书远没有现实中的他机敏,毕竟这只是一个幻境,叫他真正模仿出大乘期的天演门掌门来,实在是有些强幻境所难。 但哪怕是幻境,这个徐青书也听出不对了。 他纳闷地问贺惊春:“这小孩怎么和你看起来这么亲近?” 贺惊春摸着申彧脑袋的手一顿,面朝徐青书,笑问:“怎么了?” “——我不和他亲近,”贺惊春还是带着笑的口吻,说出的话却像是尖利的刀锋,“难道和你这个冒牌货亲近吗?” 在徐青书为这句回答神色大变时,一只手径直穿透徐青书的胸膛。 “徐青书”感觉冰冷的空气从他的肺腑中流出。 他的喉咙里充满了血腥气,让人一阵一阵窒息。 “归根结底,看起来再复杂的幻境,也不过和阵法同归同源罢了,你说是吧?” 贺惊春轻描淡写地把手从徐青书的胸口拔出去,掏出巾帕擦了擦手,即使那上面什么都没有沾染。 徐青书胸口破开的大洞中,日光缓缓映照进来。 在温暖的光芒照射下,贺惊春白皙的手掌显得干净如初。 “还真是明知故问。”贺惊春叹了口气,脸上的微笑以及别的情感波动已经全部不见了,全化作霜雪。 “如果不是为了多看小时候的申彧两眼的话……” 贺惊春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只是这一次,他收起巾帕,不再回头看向那个虚假的申彧。 灵力手掌似乎有些替主人不忍。 它轻轻地,轻轻地,捏碎了那个乖乖坐在上面的小人。 周边的一切都化作丝丝缕缕长风,把世界涤荡扫净,贺惊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剩一缕很淡的声音飘散在空中。 “……这么拙劣的阵法,刚进来的时候我就能破了。” 用阵法的视角看幻境,在贺惊春眼里,这幻境几乎算得上一个漏洞百出的筛子。 血海宫倒也聪明。 贺惊春从幻境中走出几步,看到了新的景象,心中对于血海宫的打算已然明了。 知道单个幻境拦不住我多久,所以专门用假的申彧来拖延时间? 巧了。 贺惊春心中默叹口气。 自己走进幻境,本来也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真正的申彧主动来找的。 “……” 察觉到此时自己正在被注视着,贺惊春低下了头。 在他脚边,那只被烧坏了的小团子在用有点期盼,又有点畏惧的眼神看向他。 “贺、贺惊春?” 许久不见师尊了,没想到对方一看见自己就呆住。 崭新幻境里的申彧学着以前贺惊春教他的喊法,怯怯喊了一句,声音有几分迟疑。 贺惊春心中的情感随着他的喊声,悄无声息地波动了下。 这时他发现,真正让自己有些难过的是: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他的的确确还是想要再多看申彧几眼。 贺惊春分不清这是何时,便垂下眼,用一个怎么答都不会出错的问题问申彧:“我多久没回来了?” 申彧扬起脑袋,看着贺惊春,如实回答:“回禀师尊,你从仙尊赛上把我带回来后,已经过去五百余天了。” 这是仙尊赛结束,贺惊春把他好好安置在天演门便离开后,申彧第一次看见贺惊春。 时隔五百多天,申彧对贺惊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无所知。 只是纵然沟通再少,申彧还无比清楚地记得:当初的仙尊赛上,在众多比他耀眼的天才里,第一个选徒的贺惊春走过来,放弃了那么多人抛出的橄榄枝,最后选择握住了他的手。 ……是贺惊春在众多人窃窃私语和不敢置信的质问声中,把他带回了春雪峰的。 申彧天然怀抱着对贺惊春的憧憬和好感。 他背着手,心中一边痛恨自己为什么长这个样子,和景致优美的春雪峰一点也不搭,一边很小声地补充:“我这段时间一直在书堂认真学功法,还有修炼,师……” 申彧犹豫一下,最终把师尊两个字囫囵咽下去,十分“大逆不道”地按照贺惊春之前的要求,战战兢兢地喊了师父的大名。 “……贺惊春。” 贺惊春听完申彧的回答,微微蹙了蹙眉。 五百多天? 居然是这一回? 意识到这个幻境中可能发生什么,贺惊春的呼吸一滞。 他下意识先夸了句“做得好”,再轻轻摸了摸申彧的脑瓜,心中五味杂陈。 一个贺惊春不是很愿意面对的问题跳了出来。 他现在应该处在一段被自己加固过的记忆里。 虽然这段记忆被血海宫读取出来也没有那么意外,但是血海宫幻境后续会怎么发展? 难道幻境真的会复刻一遍当年的情形吗? 贺惊春抿了抿唇。 遥想当年,仙尊赛结束,贺惊春将申彧带回天演门后,就匆忙前往其他地方处理琐事。 等这些事情全部处理完毕,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一年多。 ……刚收了徒弟就把人家丢下,天底下没有他这样做师父的。 贺惊春抱着满腔愧疚,风尘仆仆地赶回宗门。 他来不及歇脚,想马上去看看申彧。 不料,贺惊春一条腿才刚刚踏入宗门境内,徐青书一纸通讯符率先传来,将他唤到主峰。 贺惊春动作飞快。 他走入空荡的殿内,扫视几眼,嘴皮子动起来,噼里啪啦地问徐青书:“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你出去布阵了?” 殿内只有徐青书和贺惊春,徐青书启动了隔音阵法,表情有些严肃。他对贺惊春说:“你走的这段时间,天演门内不太太平。” “怎么会?”贺惊春松弛的表情跟着他绷起来,“我不过出去了一年多,天演门由贺羽所创,又有你坐镇,会出什么事?” 贺惊春低头看了看脚下。 他手指微曲,脚底的阵法发出微微波动。 一切无碍。 “这里可是关键阵眼,”贺惊春思索道,“大阵不是吃素的。” “倒也没严重到触动大阵,要是大阵出了问题,我早把你喊回来了。” 徐青书拉过贺惊春,把自己发现的细微之处一一道来。 贺惊春默默听着,表情也跟着徐青书的叙述而慢慢变化。 “竟然是这样……” 贺惊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回复:“我知道了,先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照旧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徐青书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只是急着给你说一声而已,看你好像有事情要忙着做?那我先不耽误你了,你去忙吧。有我在,天演门应该不会出大岔子。” “嗯,总之,天演门这边实在关键,就是辛苦你了。” 贺惊春拍拍徐青书。 告别后,他思考着离开了主峰。 青绿的高山连绵不绝,周边云雾缭绕。 这是个大雾天。 贺惊春调动周身灵力,从天演门的山峦间飞行而过。 在蒙蒙白雾中,贺惊春心不在焉地飞着,他的身影掠过一座又一座山。 直到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近了。 贺惊春精神一振。 春雪峰已经近在眼前。 贺惊春加快速度,心情回暖。 就在他精神稍稍松懈的时刻,贺惊春双眸忽然一暗,毫无知觉地陷入了昏迷。 眼帘阖上,又张开。 “……我草!” 甫一睁眼,这个“贺惊春”便嗷地喊了一嗓子,惊诧地看向四周。 周遭的空气在呼呼作响,缥缈的云雾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 “我不是在寝室睡觉吗?”乌黑的眸子慌乱地左顾右盼,这幅惊恐的表情若是让旁人看见了,简直是把贺惊春的脸都丢了个干净。 “贺惊春”尖叫道:“这是哪儿!” “难道、难道……我穿越啦,我真的穿越啦?!” 察觉到自己正飞在天上,“贺惊春”又嗷地喊了一嗓子,表情惊悚万分。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整个人瞬间下落。 薛敬华耳畔嗡嗡地震。 他在心中嚎啕道:“穿越不是都有系统吗!” “统子,统子你在吗?快救一下啊!真要死了!!!” “……宿主。” 薛敬华的心声太吵,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回:“我在,你别慌,接下来,你按照我说的来做。”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好!” 没想到自己一嗓子真的嚎出了个系统,薛敬华欣喜万分。 在整个身躯快摔在地上,“扑通”变做一滩肉泥前,薛敬华终于按照系统的指示,险之又险地控制住了自己。 他维持身形,慢慢地降落到了地上。 “呼。”薛敬华长出一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庆幸道:“吓死我了,好歹捡回一条命,摔死不知道得有多痛呢。” “宿主,我是剧情修正系统,等不及了,现在你必须马上采取行动。” 系统不等薛敬华放松精神,火急火燎地发出了指令:“接下来,你要快点去找这本小说的主角申彧,然后修正故事的剧情。” “申彧?”薛敬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 他惊愕道:“不是,统子,你先给我掰扯掰扯,是哪个申哪个彧?” “……不要心怀侥幸了,”系统戳破了薛敬华心中的那点侥幸,无情地说,“就是你想的那个申彧。” “哇靠!真穿到我兄弟写的小说里了?” 薛敬华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缓缓捂住自己的头。 他露出相当绝望的表情,咆哮:“穿越就算了,怎么不穿别的书?我兄弟写的可是黑暗流修仙文!动不动就死伤一片这种,前几天才被编辑打电话约谈了。” “我只是个凡人啊,统子!你怎么忍心把我拉到这儿来的!”薛敬华哀嚎道。 “……本来应该是将作者带入小说世界的,但是他是这个故事的创作者,我的能量实在不够了,拉不进来。”系统婉转地说,“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离他最近的室友,也就是你,带到这个世界里。” “哇靠,我这也太倒霉了吧,要不你换一个人拉?” 薛敬华仍不死心,伸出手指比了个二,嘿嘿笑道:“老申还有其他两个室友呢,他们可比我厉害多了。不瞒你说,我就是寝室里最菜的那条菜狗,说我是坏了寝室这锅好粥的老鼠屎都不为过啊!” 系统声音冷冷,语气依旧婉转:“宿主,你说笑了。” “……统啊,你的心冷冰冰的,像石头一样。” 意识到系统不是好糊弄的,薛敬华整张脸瞬间被生无可恋覆盖,不再张着嘴巴就开始说浑话。 他先控诉几句,最后挣扎着问:“那、那我现在穿到了谁的身上?你说的修正剧情又是什么意思?这些最基本的总得给我讲个明白吧。” “你穿成了主角的恶毒师尊,贺惊春。” 如果系统有人形,现在他一定眉头紧皱。 “问题就出在了这里,贺惊春没有按照故事线走——他还是主角申彧的师尊,但他举事不再恶毒,这样主角没办法完成黑化,后续的故事都无法展开。” “原来如此,”薛敬华看过故事原文,还被好兄弟拽着探讨过不少写作心得,心中明了,“贺惊春这个角色确实重要。” 安静几秒,薛敬华理了理思路,向系统提问:“那接下来是要由我来扮演恶毒师尊这个角色,是吧?我要通过假扮贺惊春,推进申彧黑化,从而让整个故事重归正轨。” “孺子可教也。”系统听见薛敬华的话,难得夸赞一句,音调总算有了些波动。 “对不起了啊,申彧大侄儿。” 薛敬华看过的各式网文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心态非常良好,丝滑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他只默默替申彧祈祷一句,便兴致勃勃问系统:“接下来我需要干什么?修正完剧情了,我又有什么奖励?” 说着说着,薛敬华激动地搓了搓手,嘿嘿一笑:“即使我穿的是黑暗文,没办法当龙傲天走上人生巅峰,但统子,依咱们这个相依为命的交情,最后你把我放回去也总得来点小福利吧!” “……” 还带敲系统竹杠的? “完成所有任务后,你会拥有奖励的。不过修正剧情已经迫在眉睫,你接下来要按照我说的,这样做……” 系统细细叮嘱完,觉得薛敬华看起来不像是个省心的性子,又安抚道:“申彧也就和贺惊春见过一面,对贺惊春并不熟悉,你大胆去做就好了。” 哪知道听完系统的话,薛敬华表情微微变化,不再像之前那样兴奋。 “这不好吧。” 薛敬华搓手的动作停顿下来,声音里带着点敷衍。 他拒绝道:“我兄弟写书倒是随便写,只是个文章设定而已,但落到现实了不一样。我们申彧大侄儿还那么小,要是按照你说的做,这不是虐待儿童吗?……我才不干。” “你可以不这样做,只要你不怕死。”系统的电子音不再有波动,仔细听来,里面却全是威胁。 “……哇。”薛敬华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顿一会儿才轻声嘀咕道,“居然还有强买强卖。” 薛敬华对系统的话语毫不怀疑,连试探的心理都没有。毕竟系统把他拽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没有和他商量过,现在看来,这一系列举动完全称得上是拐卖人口。 薛敬华叹了口气。 沉默半晌,他终于妥协,冰凉又懒散地说:“……行吧,我怕死,我会去做的。” …… 薛敬华的第一次出现,在身体内陷入沉寂,昏迷不醒的贺惊春自然并不知晓。 等昏迷的贺惊春再次醒来时,时间已如滚滚江水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 贺惊春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他刚想要环顾四周,检查自己是否被摄入某种幻术之中,忽地弓下了身子,痛吟一声。 贺惊春捂住自己的额头。 此时此刻,神魂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不断发出刺痛,让他感觉头疼欲裂。 究竟发生了什么? 贺惊春眼前昏黑一阵,感觉本源如同咆哮的浪潮般动荡不安。 许久,他才缓回神来。 贺惊春站直身体,开始谨慎地探索起自己的记忆和神魂。 然而搜寻的结果让人失望。 纵使贺惊春再怎么探索,也无法从自己的神魂中发现什么异常。 他细细探查着,发觉自身的记忆像一匹光滑的丝绸被人从中间“咔嚓”一声剪短,留下了部分突兀的空白。 从昏迷之初到现在发生的事情,贺惊春一无所觉。 神魂没有异常。 那我为什么会昏迷过去? 我是脱胎于演天化地大阵,被贺羽点化而成的阵灵,身体由五行平衡构成,本就和寻常修士不同,更加上有特别之物的加持……这修真界怎么可能会有夺舍我的人? 越想,贺惊春的脸色越发凝重。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联系其他人商议此事时,贺惊春联想到了徐青书方才与他的对话,心念一动,不由疑窦丛生。 ……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起呢? 天演门这段时间为什么会有些不太平? 自己又为什么会突然昏迷? 他默默问完自己这三个问题,一个名字从心底跳出来,促使贺惊春打消了寻找他人的念头。 贺惊春缓缓皱起眉,转而开始寻觅起申彧的踪影。 他站在原地,释放神识,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寻找着。 浑厚的神识以极其霸道的姿态席卷整个春雪峰,竟将春雪峰峰顶天空飘落的飞雪都生生逼停。 庭院,密林,山坡…… 诺大的春雪峰上,一时居然找不到申彧的身影。 直到贺惊春将神识往万年雪髓处细细扫去,发现那一抹在雪髓中心曲着身子的小小身影时,贺惊春才惊愕顿住,面上流露出一丝不敢置信。 怎么会在这里? 莫非这一切真的是冲着申彧来的? 贺惊春心中五味陈杂,眉头紧皱。 他一个飞身,身形化作流光,迅速赶去雪髓中心。 冰寒的雪水下,那个小小的身影早已摇摇欲坠。 “师尊……” 贺惊春如流光般奔来。 申彧眼前无比模糊,当他看到贺惊春时,嘴唇嚅嗫,已是发不出多少声响。 然而申彧没有倒下,他固执地跪在原地,仍提着一口气不愿晕过去。 贺惊春赶忙遥遥回答:“是我,我在。” “……” 听见贺惊春的回答,申彧无意识地放松了下来。 他跪在这冰雪之中已然太久,几乎连自己跪在这儿是因为“贺惊春”莫名其妙的刁难都忘了。 申彧还想答些什么,却是力不从心。他脑袋往前,整个人干脆直挺挺地向下栽去。 贺惊春把这一切看在心里,只觉心惊肉跳。他伸出手,一把将跪在冰雪之中的申彧捞起。 这万年雪髓无比冰寒,申彧体质又属火性,哪里去得! 贺惊春心急如焚。 他探出灵力,发现部分冰寒之力已经顺着申彧的皮肤钻入体内,同申彧自身的天行赤火体开始争锋。 不妙。 贺惊春握住申彧的手,灵力陡然加强,沿着申彧的身体渗进去。 他替申彧迅速清除完了那些体内乱窜的冰寒之力,却发现仍有部分寒气深入骨髓,暂时已经无法消除。 这下难办了。 贺惊春心中一沉。 万年雪髓效力非凡,要修复申彧的体质,血红花焰多半已经不够了。 之后,恐怕要试试先将整个春雪峰替换成火属性,再栽种其他灵植相配合治疗…… 一边思考,贺惊春一边使出灵力,替申彧烘干了湿漉漉的衣服和头发。 申彧太瘦弱了,比他实际的年龄看起来还小。 贺惊春把申彧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春雪峰。” 贺惊春抱着申彧,站直身体,轻巧地踩过冰层,走出绵延的冰川与滔滔流水。 走着走着,那双黑亮的眼瞳缓缓睁开了。 抱着贺惊春脖子的小手委屈地收紧。 醒了? 贺惊春正要开口安慰申彧。 忽地,他动动耳朵,听见了丝许几不可闻的啜音。 “……嗯?” 贺惊春的手顿时停住。 他感觉申彧窝在他肩头,整个人正委屈地一缩一缩。 肩膀突然变热了。 啊? 这是——这是哭了吗??? 贺惊春眼前一黑,感觉头上几乎是天雷轰顶,这小小的啜音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贺惊春偷偷摸摸地将神识外放。 从这个角度,他终于“看”见他那小小的徒弟抬起手,遮挡住了自己的大半边脸。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贺惊春脑中只有两个字,正如他此时此刻听到申彧回答“你从仙尊赛上把我带回来后,已经过去五百余天了”时,出现的感受。 ——完!了! “……” “贺惊春?” “贺惊春。” 血海宫幻境里虚假的小申彧轻轻地喊了几声。 “嗯,”贺惊春回过神来,声音似乎和无数次回答申彧时重合,他答,“我在。” 如果幻境按照现实发展,贺惊春想,那接下来的一步,或许就是自己的身体被突然出现的外来者占领。 而幻境内后续出现的所有事情,都可能会脱离贺惊春的掌控。 不。 贺惊春定了定神。 也不用过于慌乱。 薛敬华是外来者,他的力量超出了整个修真界,不是那么容易被利用的。 贺惊春紧急捏出一个分.身,把自己的魂魄塞进分.身里,然后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 贺惊春感觉这个幻境狠狠震颤了几下,接下来,按现实本该发生的事情被直接整个切断。 小小的申彧还站在原地,脸上忐忑的神情消失了。 贺惊春长出一口气。 他精神松懈下来,恢复原形,总算有了心力和幻境里的申彧说笑。 “我这么多天没回来,在天演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其他人欺负。” 小小的申彧抿了抿嘴唇,摇头,轻声说:“没有。” “真没有?”贺惊春失笑,“你可不能骗我。” “……真没有。” “没有就好。”贺惊春伸出手去握住了申彧的手,牵着申彧,走上春雪峰。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此时正是晨雾初散时分,万顷碧色自春雪峰山脚翻涌而上。 山腰处新生的林木正舒展着嫩芽,每片树叶都蘸上了金箔似的晨光,在微风里簌簌抖着。 千百种绿在这座山上交织,直到山顶,才被万年雪髓抹上凌厉的白色。 贺惊春和申彧行走着,安静地穿过林间的小道,嗅闻山林草木的气息。 偶然间,他们抬起头,能看见鸟群振翅惊起。 翅尖掠过之处,掀开层层叠叠的绿浪,林海顺着山脊奔流。 这就是春雪峰……这就是他们的家。 贺惊春稳稳地握着申彧的手,一步又一步,爬上山顶。 东边的那轮红日穿透了层层的山峦,将光辉洒向世间。 在日光下,贺惊春摸了摸申彧的脑袋,轻声说:“如果我不在的时候,有人在学堂里欺负你了,就欺负回去,知不知道?” “没有人欺负我,”他们只是没有那么喜欢我,申彧同样轻轻说,“我只是觉得……自己还是太弱小了。” “别怕。”贺惊春的手掌暖暖的,拢在申彧头上,两个人被阳光渲染成鲜丽的橙黄色。他用肯定的口吻说:“申彧,你以后会成为这世上最厉害的修士的。” “真的吗?”申彧抬起脸,眼睛里迸发出期待。 “是真的。”贺惊春不由被他这眼神看得打开了话匣子,笑着问,“你看过话本吗?” “没有,”申彧幅度很小地摇摇头,补充,“但是听其他人说过。” “那让我给你仔细讲讲……这世上什么样式的话本都有,不过那里面总是有一个最最厉害的角色——我们管他叫主角。” “有的主角一路顺风顺水,而有的主角却要经历很多磨难。但不论怎么样,他都是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人。” “你知道吗?申彧,”贺惊春说,“有很多人会喜欢主角,为他欢乐,为他忧伤,这很正常。可即使是再完美的主角,也总有错处,也总会有人厌恶他。世间的爱恨情仇是非常复杂的。” ……这个申彧是假的,自己为什么要当着他说这些呢? 可表达的**如同沸腾的水,不断翻滚而出。 贺惊春忍不住对这个虚假的申彧说:“但哪怕再多人不喜欢主角,这个话本子,也是依靠着主角而存在的。换句话说——” 即使有人会恨你,即使有人会没那么喜欢你,我们也是因为你而诞生,因为你而存在的。 你很了不起。 太多话堵在贺惊春心头。 他说一半留一半,而小小的申彧听得似懂非懂,点点头,思索着,假装老成说:“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贺惊春被他的语气逗得轻笑了声,然后拍了拍申彧的后背,对他说,“走吧,我们回洞府。” 说是洞府,其实外在看来,只是简单的一方小院。 不过当真正推开那道木门,走入庭院中时,才会发现这里别有乾坤。 数盏琉璃灯次第坐落在灯台上,样式古朴端庄,火苗在其中无声无息地燃烧着,发出明黄色的光晕。 而两侧红墙中央镶嵌着一道六角漏窗。 透过漏窗,能看见婆娑的竹影和一方精致凉亭。 过于浓厚的灵力则化作了水帘,从半空中倾落下来,噼里啪啦,围绕着凉亭汇成池塘。 申彧呼吸一口,感觉空气中存在的浓郁灵力几乎是以不可阻挡的气势钻进他的鼻腔里,然后蛮横沿着周天运转,最后化作他自身的积累,沉淀下来。 “想回房休息,还是我带你再转一圈?” 贺惊春偏了偏头,看着申彧说:“把你从仙尊赛上带回来后,似乎还没来得及带你好好看看。” 申彧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多转几圈。” “好。” 贺惊春抬起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无形的大阵,一道浅色的印迹在申彧眉心浮现。 有了这枚印迹,申彧在整个天演门称得上畅通无阻。 “我不在的前段时日,移步换景之法可还方便?”贺惊春问。 他们两腿一迈,身形顿时到了庭院的凉亭中央。 这是贺惊春在院内设下的移步换景大阵。 申彧看着池塘中的游鱼,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然方便。” 贺惊春倚着栏杆,又笑。 他从锦囊中四处翻找,掏出一把鱼食,五指张开,细细的灵珠顺着他的掌心落到申彧手里。 “灵鱼是我从徐青书那里淘来的,得拿这个喂。” “喔。”申彧两只手并拢,小心地捧起那细细的珠子。 水色小珠在他掌心里滚来滚去,煞是有趣。 申彧眼睛乌亮,他高高抬起手,水色小珠便从半空中坠落。 哗啦! 一条通身雪白的鱼尾巴甩动,拍击水面,从水中一跃而出。它张大嘴巴,含住水色小珠,很快又钻入水底,只留下水花飞溅,飞落到申彧脸上。 申彧用衣袖抹了抹脸,擦去水珠。 他手握住灵珠,慢吞吞地把珠子往下扔,喂了许久,所有灵珠才消耗殆尽。 贺惊春手放在栏杆上懒懒地撑着,偏头看游鱼与申彧。 “喂完鱼了,”申彧眼睛里流露出放松和喜悦,他看向贺惊春,语气里满含期待,“我们接下来去干什么?” “嗯……”思索几秒,贺惊春有了答案,“这样吧,我带你去移步换景大阵几个隐秘的阵眼处看看。” 贺惊春带申彧晃晃悠悠地来到竹林的边角处。 青竹笔挺,竹枝摇曳,还有几根裹着赭色外皮的劲笋冒头。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申彧看了半天,没瞅出个所以然来,纳闷地问贺惊春:“阵眼在哪里?” 贺惊春点了点一根竹子,那上面的竹节处有块斑点。 随着贺惊春手指一点,斑点处浮出一朵金色莲花。 它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或实或虚,透出一股圣洁的气息。 贺惊春笑:“这是很久之前我捣鼓出来的一个小玩意儿,以此为依托,嵌套了十余层阵法,所以可以去十来个地方。” “哇——” 申彧不出预料地张大了嘴巴,表情讶然。 贺惊春笑问:“申彧,你想去哪儿?” 申彧眼珠一转,心里有了打算。 但他不知道贺惊春同不同意,所以语调里有几分忐忑。 申彧轻声说:“这一年多来我都在门内呆着,这会儿我有些想下山去逛逛。” “那就走,想要做什么直接说就好,师父又不是外人。”贺惊春看出了申彧的情绪,拉住申彧,大阵运转。 一转眼,两人就出现在一座繁华城镇内。 “诶?”申彧和贺惊春出现在小巷的一处昏暗角落,然而离开巷子,再往前走几步,便能看见穿着各色衣服的人群来来往往。 成群的摊贩发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申彧被这里的富庶惊住,愣愣问贺惊春:“这里怎么看起来这么——” “这么富贵?” 富贵? 贺惊春被申彧绞尽脑汁后找出的淳朴用词逗笑了。 他解释道:“因为这里是大黎国皇都,吃吃喝喝和游玩的地方多,所以我就想带你来转几圈。” 申彧耳朵因为贺惊春的几句话竖起来。 他眼中全是直白的高兴,想要走出自己和贺惊春所在的阴暗角落,但脚还没迈几步,又犹豫着收回。 “嗯?怎么了?”贺惊春瞧见申彧的小动作,说,“想到什么直接说就好。” “贺惊春……” 小申彧抿了抿唇,看向贺惊春,问:“你有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样子的功法?……我这样出去会吓到他们的。” 贺惊春一愣。 可能是薛敬华时不时作妖的缘故,在这个时间段,现实中的申彧比幻境里的他要闷得多。 贺惊春记得那会儿的申彧总是沉默着,大多数时候都不愿意把心里话告诉贺惊春。遇到什么事情了,申彧就窝起来,选择自己拧在那里当一枚闷闷的小团子,以至于贺惊春一直以为他对自己的样貌是不在意的。 ……明明只是个小孩子,又怎么会不在意这些呢? “好。”贺惊春声音软下来。 他动动手,用法力将幻境里的申彧覆盖。 等申彧被烧灼的样子全部消失不见,贺惊春拿出一枚铜镜,递给申彧,说道:“你看看。” 申彧两只手接过镜子,好奇地低着头查看。 等他看到铜镜里倒映出的自己的时候,不由惊讶地叫了出声。 “这,这!” “这么好看的人,居然是我吗?” 申彧抬起头,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下去。 他既开心,又莫名觉得有点没有底气。 过了半天,申彧才别扭地对贺惊春道:“其实不用把我变得那么好看啦,平常一点,比现在好就可以了。” “哟,”贺惊春笑眯眯地逗他,“看来咱们小申彧也觉得现在的自己可好看啦?” 申彧脸皮薄,被贺惊春说得脸上发臊。 可他又着实不想在贺惊春面前说谎,半晌,才扭捏地点点头,小声回“嗯”。 贺惊春有点手痒,他捏捏申彧的脸,回:“放心好了,你现在这模样也不是我乱变的,这就是你烧伤恢复后本来的样子——我徒弟自然是天演门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真的?!”听完贺惊春的话,申彧双眼瞪大,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语气迟疑,“我也能当天演门数一数二好看的人吗?” “真的。”贺惊春怂恿申彧,“要不,你出去走几圈看看?这样就知道我说没说谎了。” “那我们快走吧!”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听贺惊春这么一说,申彧的状态陡然变了。 他整了整衣摆,像只骄傲的小斗鸡一样用心梳理好自己,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小巷。 贺惊春跟在申彧后面,掏出把扇子打开,遮住自己忍俊不禁的脸。 这孩子,有几分颜色就开始开染坊了。 贺惊春偷偷在心里嘀咕两声,紧紧跟在申彧后面。 巷口接连几家摊贩都是卖吃食的,因此周边围聚了不少人。 瞧见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从巷子里走出来,又是这么个昂首挺胸的模样,一些大爷大妈低下头看向申彧,不由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哟,谁家年画娃娃跑出来啦?” “长得可真俊啊,白白嫩嫩的。” 几位妙龄少年正嘻嘻哈哈地挤在小巷出口处卖糖葫芦的大娘前。 瞧见申彧,她们同样好奇地打量起他来。 “呀。” 其中,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头戴珠玉发簪的少年最为亲善。 她盈盈一笑,把一串糖葫芦递了过来,问:“漂亮小娃,你家大人在哪里呀?” “……” 申彧警惕地看着她那由金凤花染成的红艳艳的指甲,不吭气。 “接着吧,申彧,不过记得要说谢谢。” 申彧突然感觉自己左肩肩头一重。 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贺惊春低着头,长长的发丝垂下来,轻轻扫着申彧的脸侧。 折扇被贺惊春收好。 他笑着接过那串糖葫芦,放入申彧掌心。 “谢谢姑娘,”贺惊春答,“这孩子是我们家的。” “……就是不知道姑娘,来血海宫干什么?”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呀,刚出现就被发现啦?我的伪装这么差劲的吗?” 如果是贺前辈的话,倒也不奇怪。 被眼前之人一眼戳穿,少年遗憾地别了别嘴。紧接着,她冲贺惊春作了一揖,活泼道:“渡邪宗闻燕,见过贺前辈。” “闻燕?” 好像有一点印象。 贺惊春问:“你是渡邪宗宋建生宋长老的徒弟?” “是。”闻燕点点头。 “你在渡邪宗的表现很优异,我听过你。” 贺惊春看了她的装束几眼,从口袋中拿出一个鹅黄色的小锦囊,抛到闻燕手里。 “贺前辈,这是……?” 闻燕握好和她身上衣服相得益彰的鹅黄色锦囊,抬头问。 “你不是给我徒弟分了根糖葫芦吗?作为长辈,我也不能小气,”贺惊春站直身子,左手还搭在幻境里的申彧肩上,“收下吧,算是给你的谢礼,顺便替我问候家师。” “谢过贺前辈,家师在宗门的时候常常向我提及您,我回去之后一定把您的问候转达给她。” 闻燕利落地一拱手,收起了锦囊,开始解释起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前些时日,我出宗完成宗门任务。血海宫出现时,我恰好在周边不远处,看到了贺前辈您救下城镇众人的举动。” “等您进入血海宫之后,血海宫稳定许多,不再起风。再之后,血海宫的大门洞开,我便进入了血海宫,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许机缘。” “在我进入血海宫之前,还看到了几道身影进入。恐怕现在进入血海宫的魔修已经不少了。” “原来如此,”贺惊春颔首,“我知道了。” 说完,闻燕偷偷把目光投向申彧。 申彧一只手扯着贺惊春的袖口,同她对视,眼睛又大又圆。 “这是?”闻燕好奇问。 “幻境做出来的申彧。”贺惊春给闻燕传音回。 “哦。”闻燕也听过不少和申彧有关的传闻,立马明白了。 但很快又有新的疑惑产生。 她传音道:“不知这个幻境中,我和贺前辈谁占主导?兴许找到主导之人,我们出去就方便了。” 闻燕好奇地打量了一圈周围,对贺惊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想,这里应是大黎皇都。” “是,你没猜错。” “那这个幻境可能和我有关。”闻燕推测道。 “嗯?”贺惊春回,“巧了,我和申彧要去的地方正是大黎国皇都。我也觉得这个幻境与我有关。” “真能这么巧?看来我和贺前辈真是有缘分。” 闻燕也有些惊讶,她答:“我第一次进入血海宫,对这里不太熟悉,所以不敢妄论。不知道贺前辈有何见解?” “血海宫的幻境并不以修为论资排辈,所以你我谁占主导都有可能。不过以我所见,这个幻境多半是结合你我二人记忆共同幻化而成的。想要出去,以力破之即可。” 贺惊春并不急着出幻境,声音慢慢悠悠地答:“我是想带申彧出来逛逛,所以到了大黎国皇都。” “原来如此。”闻燕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不瞒前辈,我是大黎国闻松闻丞相之孙,因为常常在皇都偷鸡摸……不,是游逛,所以对周边很熟。” ……你刚刚想说的是偷鸡摸狗,对吧? 看样子,闻燕应该是个会让闻松头疼的混世小魔王。 贺惊春哂笑道:“闻丞相倒是养出了个好孙女。” 闻燕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打哈哈:“前辈谬赞。” “你胆子倒是大,”贺惊春打量几眼闻燕,看穿了她的修为,“不到化神就敢跑到血海宫了。” “之前我听闻过血海宫,貌似元婴期就到血海宫的魔修不在少数,所以我就来了。” 闻燕好奇道:“不过听贺前辈这么一说,血海宫似乎比我想象中还危险得多呢。” “你跟在我旁边吧。”贺惊春不细解释,只是说,“之前的血海宫,元婴期来勉强也能捞点好处,但这次多半不行了。一不小心,你会把命丢在这里。” 听见贺惊春的话,闻燕脸色变了又变。 随即,她郑重道:“多谢前辈照拂。” 刚进入血海宫便抱上了贺惊春这个大腿,闻燕自认已经足够幸运。 她给幻境里虚假的几个姐妹打好招呼,便知趣地跟在了贺惊春后面。 “想去鎏金河吗?”贺惊春左边一个申彧,右边一个闻燕,俨然已经变成了个带孩子出游的大家长。 他对闻燕传音道:“我在等人,所以不急着出幻境,你有没有别的想去的地方?” “鎏金河得晚上去才最有意思。” 地头蛇闻燕看了看申彧,提议:“贺前辈,要不咱们去听枫园?如果这个幻境和我有关,那应该也会有听枫园。园里近年豢养了很多妖兽,还挺有意思的,或许申彧前辈会喜欢。” “豢养妖兽?” 这里可是皇都。 贺惊春偏了偏头,提醒道:“那你们得好好注意,妖兽可不是那么好控制住的。依我看,皇都人来人往,最好不要干这等虎口拔牙的蠢事。” 闻燕被这么一说,不由顿住脚,忐忑道:“……那我们还要去听枫园吗?” “去,”贺惊春倒是坦坦荡荡,“是幻境又如何?也可以去看看情况。” 见贺惊春没有反对的意思,闻燕默默走到前面带路。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几个路口,在诺大的皇城中找到一条近路,带贺惊春和申彧来到一座大庭院。 就在几人将要迈步走进听枫园时,一道阵纹忽然亮起。 阵法穿破层层幻境,像水波一样扩散开。 随着阵法的出现,贺惊春的眼睛蓦地亮了。 他总算等到了那个自己等候许久的人。 贺惊春语调中不自觉带上了笑意,问:“申彧?怎么了?” “……” 守着子母阴阳盘的申彧沉默了几秒。 他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那上面本有一抹浅淡的绯红色,被手指这么一捏,红色变得更加鲜艳了。 申彧理了理思路,将他那头发生的事情大致说明。 “好,”听完申彧所叙述的种种经历,贺惊春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已经在血海宫内了,你可以通过阵盘上的阵法,直接来这里找我。” 申彧回个“嗯”,旋即中断了通讯阵法。 贺惊春说这些话时没有避开闻燕。 闻燕问:“贺前辈,是你等的人到了吗?那我们还进不进听枫园?” “就不去了吧,辛苦你方才带路了。”贺惊春摇摇头说,“他马上就过来,如果我们不出幻境等他,等会儿万一找不到人,麻烦。” 此时,站在贺惊春身旁的“申彧”拉了拉贺惊春的袖子。 贺惊春一愣,低下头去看向那个小小的“申彧”。 他手里还握着那根糖葫芦,指尖用力到泛出白色,大而圆的眼睛里充斥着惶恐与不安。 “申彧”轻声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贺惊春抿了抿唇。 闻燕伫立着,默不作声。 她偷偷打量着贺惊春,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般近乎晦暗不明的神色。 贺惊春低下了头。 他摸摸“申彧”毛茸茸的脑袋,说:“是,我要走了。” “喔。” “申彧”用力地眨巴眨巴眼睛,把快要流出眼眶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退后一步,躲开了贺惊春温暖的手掌。 “那你走吧。” “申彧”兀自说着。 他很想低下头去,偷偷把眼泪抹掉,却又舍不得不看贺惊春。因为“申彧”知道,这个人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可贺惊春要走,谁又能留得住他? “申彧”什么都做不到,只得外强中干地维持着现在的姿势,一边惶惶然一边倔强地冲贺惊春龇牙。他说:“走了之后,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贺惊春弯起身子,和“申彧”平视,笑得有点苍白。 他小心翼翼地问:“……再也不想看见我啦?” “申彧”站在原地,动作幅度很大地点头,像是要把情绪全寄托在动作里。他憋着股哭腔,硬邦邦说:“嗯。” “那我真走了。” 贺惊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还没触碰到“申彧”,又虚虚握了握拳,把手收回。 “申彧”僵硬在原地,没有动作。 闻燕看着这两个人的举动,心中莫名有些起伏。 她无奈地打量起这两个人,又看看四周,最终对贺惊春不忍地提醒道:“贺前辈,我们是不是应该要走了?” “我再问他一个问题就走。”贺惊春眼睛眨都不眨,一直盯着小小的“申彧”。 他说:“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申彧”动作没有变化,身体还是紧绷着,但神情却略有软化。 于是贺惊春知道了“申彧”的答案。 他会回答的。 “我想知道,”贺惊春问,“如果有一天,你彻底伤了心,还会原谅……” 算了。 贺惊春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闻燕觉得这句话把贺惊春的力气全抽空了。 贺惊春转头对闻燕说:“我们走吧。” 闻燕点点头。 她不去看“申彧”。 这是幻境,闻燕心中一片清明。 这时,贺惊春显然也冷静了下来。 决心要离开幻境,贺惊春有自己独到的方法。 他将整个幻境视作阵法,不过须臾,便从中发现了数处较为薄弱的点。 灵力涌动,那些薄弱的地方被他摧枯拉朽地破坏开。 闻燕看着她熟悉的皇都瞬间破败。 砖块乱七八糟地落下来,周边变成废墟,而人群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擦除。 闻燕一向是冷静的人,但在这时,心中也隐约升腾起一片难过。 他们都没有回头。 那个小小的“申彧”在贺惊春转过身去寻找幻境薄弱处后,也不再有举动,只是仍旧攥着那串糖葫芦,像是握着生命中绝无仅有的重要之物。 很快,这一片幻境被彻底破坏。 闻燕看见飘散在半空中的魂雾被清理干净,她动了动鼻尖,嗅闻到远处传来的尸山的腐臭味。 “就在这儿等吧。”贺惊春的脸色并不算好看。 他的衣服是极鲜艳的颜色,本该把人衬托得更明亮的,但贺惊春脸上的几分萧索冲淡了这份鲜丽。 闻燕于是知道,贺惊春心中也是有几分难过的。 幻境中的人实在太像真的了。 贺惊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着眼睛默默等候他要等的人。 幻境被破坏,分出的灵力不在少数,闻燕梳理着这些灵力,慢慢将其消化。 等着等着,她看见眼前的浓雾如同被一剑斩开,打通出一道一人宽的通道。 没过多久,一个劲瘦的身影从中展现出来。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嗯? 瞧见那熟悉的面庞,恍惚间,闻燕还以为自己并没有脱离幻境。 “这是?”闻燕不禁纳闷地问。 “这是我徒弟申彧,真真正正的申彧。” 贺惊春把真真正正几个字眼咬得很重。 他抬起头,目光看向申彧,表情如旧,动作却稍显急切。 贺惊春问缓步走过来的申彧:“在血海宫有没有受伤?” “没有。”申彧摇摇头,把视线放到闻燕身上。 “这是我在幻境中碰到的修士,名为闻燕,是渡邪宗宋建生宋长老的弟子,大黎国闻松闻丞相的孙辈。”贺惊春向申彧介绍起闻燕。 “哦,闻燕道友好。” 申彧冲闻燕礼节性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但很快,他又把脸转回来,仔仔细细看了贺惊春几眼。 忽然,申彧蹙了蹙眉,问:“你刚刚遇到什么了?怎么看起来情绪有些不对?” 这就被看出来了? 贺惊春张了张嘴,想回答,可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 瞧见贺惊春这难得一见的呆呆模样,申彧叹了口气。 “算了,不问你了。”闻燕看见申彧又把头转向她这边。 闻燕眨眨眼睛,好奇地和申彧对视。 传说中的血魂魔君长得真是好看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可因为刚刚看过的那个幼年哭包版申彧,闻燕原本存在的畏惧,好奇等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 即使看着申彧现在俊秀的面容,闻燕脑子里也全是刚才幻境里小小的他委屈的样子。 登时,申彧就觉得闻燕看自己的眼光不太对劲了。 那视线里面怎么多了几分慈爱? ……应该是错觉吧。 申彧问闻燕:“这位道友,能请你讲讲刚才发生了些什么吗?” 他瞥一眼贺惊春,故意用几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说:“我看某人的心情不太好,跟要哭鼻子了似的。” “这……”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申彧揶揄人很有一手,语调阴阳怪气的,闻燕听得有些想笑,可一想到他说的是贺惊春贺前辈,闻燕又强行把这股笑意憋了回去。 她犹豫着说:“申彧前辈,要不还是让贺前辈亲自告诉你吧。” “我倒是想听他说呢,但贺惊春这人是个锯嘴葫芦,什么话都问不出来。”说罢,他还刻意冲着贺惊春哼笑了一声。 “……我不是,你别胡说。”贺惊春蔫巴巴地回。 申彧气笑了:“那你倒是答我的话啊,嘴巴长来干什么吃的?” “嘴巴长来吃饭的。”贺惊春和徐青书斗嘴斗惯了,回这话倒是回得快,几乎是脱口而出。等他说完才意识到不对,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小声道:“……谜底就在谜面上嘛。” 申彧又笑了,眼睛看起来简直是想吃人。 见他这幅表情,贺惊春努力地张了张嘴。 他尝试了一下,结果一如方才,像有人用浆糊把他嘴巴糊住了似的。刚才发生的事……着实是有些说不出口。 可申彧看起来实在是想知道。 贺惊春只好转过头,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闻燕。 闻燕看懂了贺惊春的无助,善解人意地答:“那我来替贺前辈讲吧。” “谢谢小友。”贺惊春赶快说,“下次见到你师父,我保管在他面前狠狠夸你。” “麻烦闻燕道友了。”申彧冲闻燕友善地笑笑,然后瞪了贺惊春一眼。 申彧构建出一个隔音阵。 他知道自己的阵法水平比不上贺惊春,特意先对贺惊春说:“你不准偷听。” “嗯。”贺惊春点点头,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嘴上说的却是“我只能尽量”。 “……” 听到他的回答,申彧又接连多设了几个阵法。 等阵法铺建好,他转头对闻燕道:“抱歉了,闻燕道友。我本来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的,但事关贺惊春,思来想去,实在放不下心——你能给我详细说说刚才的事吗?” 申彧这话说得客气,可是闻燕能感觉到他心绪的不宁静。 闻燕暗道一声这两人真是师徒情深,旋即宽慰他道:“申彧前辈,我看贺前辈不是不想回答你。他应该只是不好意思了。” “哦?”闻言,申彧有些诧异。 闻燕解释:“刚刚幻境里,贺前辈在带着年幼的你一起游逛大黎皇都。” 她和贺惊春遇到的时间不长,因此只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讲给了申彧听。 申彧时不时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等全部听完闻燕的话后,神情微微有些色变。 等闻燕说完,申彧解开了阵法,又把隔音阵套到自己和贺惊春身上。 “都是假的,不过是个幻境而已。”一套好隔音阵,申彧便对贺惊春恨铁不成钢道,“伤心什么?出息。” 贺惊春看了看申彧,捂住嘴咳嗽一声,有点赧然,闷闷回:“我知道的。” “……知道还难过,白活这么多年,日子都过到狗身上去了。” 只听这声音,贺惊春就知道申彧生气了。 贺惊春开口解释道:“那孩子在我走的时候,刻意开口挽留了我。” 申彧脸上更多出几分愠色。他咬了下牙,呛贺惊春:“哦,他留你,你也不想走,那正好,你就一辈子留在这儿呗。这样外面没人吵吵我了,我还清净。” 他这生闷气的样子反倒把贺惊春看笑了。 兴许是因为吃味,申彧的情绪罕见地外露出来。 他在委屈,尽管申彧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 贺惊春把申彧的情绪看得清楚,耐心说:“我方才确实有些难过,可那不是因为要离开幻境,我舍不得那假象,而是在那幻境中的小孩挽留我时,我想起了你。” ……想我干什么。 申彧默默在心里嘟哝了句,整个人仿佛被顺毛捋了一下。 他脸色好了些,慢吞吞地开口道:“……哦,然后呢。” 贺惊春认真地回答:“所以答案就是我刚才难过并不是因为心疼他,只是心疼你。” 贺惊春了解申彧。 这孩子犟的不得了,自己今天如果不把情绪一次性抖个明白,申彧明面上不会再多问,可转头就会一个人悄没声地钻牛角尖,不撞到头破血流都不肯回头。 “假如有一天我要走,”贺惊春叹一口气,说,“我想,你最多趴门缝里看着我走远,然后再自己回去躲着掉眼泪,甚至连掉过眼泪这件事都不会让我知道。” “申彧,血海宫幻境名不虚传。那孩子做事的风格确实像你。但我知道,即便是最简单的问一句我是不是要走了,真正的你也张不了口,因为你太懂事了。” “你生怕自己成为我的负累,一直以来受的委屈又太多,所以总是没法开口去求什么。” “我不会去心疼一个假的申彧的,申彧,”贺惊春说,“因为那对你不公平。” “我确实一直以来都希望你别那么闷,希望你多笑笑,希望你平安顺遂,希望你遇到事情了知道主动来找师长帮忙。可是后来我想通了,你要是觉得闷着不说话好,你喜欢那样,那不开口也没关系,怎么样都没关系。” “我是你师父,申彧,”贺惊春斩钉截铁道,“在我这儿,不是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听贺惊春说完,申彧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他像是被戳中了心思般,把脸错开,声音含混模糊起来。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幻境里那个我呢。” 申彧余光扫视着贺惊春。 听贺惊春开口说了这么多,这宝贝徒弟才总算纡尊降贵,愿意把自己的心声袒露一点。 “他应该比我更讨人喜欢吧?贺惊春。我不太记得自己小时候什么样了,总归是不太讨喜的。那个假的申彧在你走时会说舍不得,而我呢?” 申彧抿了抿唇,自嘲道:“我一直闷着头不说话,那时还会故意躲你,大概在天演门所有人看来,我就是条白眼狼吧?” “嘿,瞎说些什么。小屁孩一个,还白眼狼上了。”见申彧情绪低落,贺惊春主动凑过去戳了下申彧的胳膊。 他像很多年前一样哄着孩子:“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在每次我说要走的时候,都躲在一边偷偷拿袖口擦眼泪呢。这样的人能是白眼狼?我们又不瞎。” 说话的时候,贺惊春顺着戳了戳申彧的剑柄,有些好奇申彧这柄剑的来历。 申彧把他的手扒开。 “怎么我碰一下都不乐意了?”贺惊春不敢置信地说,“臭小子,咱俩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申彧,你可得记住,只要师父我在一天,那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真想做什么欺师灭祖的事,也翻不出师父的五指山。” “……我看你只是想吹嘘自己吧,贺惊春,”申彧满脸嫌弃地看他,“你才臭小子呢,依我看,说你日子过到狗身上去了,都有些冤枉狗。” 嘶—— 这大逆不道的话让贺惊春登时倒抽一口冷气。 他痛心疾首道:“无法无天,申彧,真是无法无天啊。” “……” 听到这儿,申彧又不说话了,歪着头,定定地看了贺惊春一会儿。 “嗯?”瞧见申彧严肃的脸,贺惊春的神色跟着静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还生气?” 申彧板着脸,认真地看向贺惊春,他很想维持住面上的严肃,可看着看着,蓦地就笑了。 申彧抬起手挡住了下半张脸,想遮掩一下自己的神情。可他实在高兴,连睫毛都笑得颤了起来,于是喜悦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每次逗人不成,最后都靠装疯卖傻来含混过关。” 申彧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又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近,让他的杂念疯狂滋长。 他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去,攥住了贺惊春近在咫尺的两根手指。 ——贺惊春没有躲。 于是申彧的心一下子便静下来,低头认真摩挲着贺惊春修长的指节。 “贺惊春,”申彧眼睛有些濡湿,他叹口气,低着头佯装埋怨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最后还是只会这一招。” ……这回自家徒弟好像真不生气了。 贺惊春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整个人显得有点散漫。 他靠近申彧,任由申彧在那儿不轻不重地捏他的指节。 “没办法,”贺惊春垂下眼看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手指,声音里带着纵容,“谁让我嘴笨,我们申彧又是个顶难顶难对付的孩子呢。” “……” 申彧狠狠捏了他食指关节几下。 贺惊春不觉得痛,但非要装模作样地龇龇牙,再哎哟叫唤几声。 申彧的力道一下就放轻了。 “嚎什么?”申彧抬起脸,微微皱眉,狐疑道,“很疼?” ……太近了,而且姿势不太对劲。 贺惊春站在原地,感受到了申彧温热的吐息。他觉得自己指尖在发麻,但表情不变,相当完美地掩盖住了一瞬的悸动。 “不痛。”贺惊春盯着申彧,老实答。 “嘁,那你方才在鬼叫些什么?”申彧刷一下松开攥着贺惊春手指的手,收起笑容,面无表情说,“滚蛋吧,贺惊春。” “哦。”贺惊春可怜兮兮地收回了手,忽道,“申彧,在你刚刚把隔音阵往我脑袋上盖的时候,我出手帮你加固了化形术。” “嗯?”申彧惊讶地看着他。 贺惊春捏指掐算几下,然后有点小得意地伸出手说:“现在整个修真界能看出你目前是化形状态的生灵,不算我的话,不会超过五指之数。” “那幸好没算你,”申彧无奈道,“实际上,在我到天演门之前,就有人知道我用过化形术了。” ……这笨徒弟,你怎么知道我没把他们加上呢? 贺惊春心里是这么想的,实际却眨眨眼睛,假装自己推算错了,语气可惜道:“哦,那好吧。” “提到化形术,”申彧正色道,“接下来该说正事了。” “贺惊春,”申彧问,“你知道多少有关金丝玲珑玉的讯息?” “不算多,但也不少。” 贺惊春给了个相当中庸的回答,申彧都要以为他掌握的消息确实不多了,结果贺惊春下一句话就让申彧瞠目结舌。 “你知道吗,申彧,”贺惊春说,“所谓的金丝玲珑玉,其实就是升天梯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