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感觉自己像漂浮在一片温暖而粘稠的海洋里。意识时沉时浮,周围是单调重复的、经过特殊处理的“白噪音”,眼前偶尔会闪过一些缓慢变化的、意义不明的几何色块。这是顾长明所谓的“深度神经修复疗程”的一部分,据说能帮助他的大脑“清理冗余信息,重建高效连接”。
疗程中,他几乎无法进行主动思考,只能被动地接受着各种感官刺激的引导。但在这片意识的混沌深处,一些更加原始、更加顽固的东西,却像深海的暗流,悄然涌动着。
偶尔,在色块变幻的间隙,他会“看到”一些极其短暂的、不属于这里的画面碎片:冰冷的雨滴打在车窗上,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稳稳握着方向盘;黑暗中,急促的呼吸声近在耳边,混合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带着烟草和汗水的气息;还有……一声模糊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喊的是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耳膜,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这些碎片一闪即逝,快得抓不住,却总在消失后留下一种尖锐的酸楚和莫名的恐慌,让他即使在恍惚状态中,也会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疗程结束后,他会陷入长时间的昏睡。醒来时,感觉更加疲惫,记忆的空白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抹得更平,对顾长明的依赖感也似乎更强了。但心底那份不安的暗流,却并未平息,反而在寂静中变得更加清晰。
他开始在独处时,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床单上、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划拉着一些连自己都不明白意义的、曲折的线条。有时,他会对着窗外发呆,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在等待什么,却又不知道在等谁。
顾长明敏锐地察觉到了沈默这种细微的变化。他来看望沈默的次数更多了,每次都带着温和的笑容和关于他父亲“光辉往事”的新“轶事”,试图用更牢固的“事实”去覆盖那些不安的潜流。他告诉沈默,那些混乱的感觉和梦境是大脑修复过程中的正常现象,是“好起来”的征兆,不必在意。
沈默安静地听着,点头,努力表现出理解和信任。但当他独自一人时,那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他像一只被困在精致鸟笼里的金丝雀,能听到笼外模糊的风声,却看不到天空的真实模样。
陆野的处境同样艰难。顾长明加强了对他的隔离和监视,阿弃几乎成了他的影子,连他每日的饮食和用品都经过了更严格的检查。直接接触沈默的可能性被降到了零。
但陆野并没有坐以待毙。他像一匹潜伏在暗处的狼,将所有的焦灼和愤怒都压制成冰冷的耐心。他利用“陈先生”养病的借口,要求更详细的每日健康监测数据(这要求合情合理),并借此机会,与负责他日常体检的一名年轻医生有了更多接触。
这名医生姓赵,看起来刚毕业不久,带着点书卷气和职业性的谨慎。陆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发现他在进行一些常规检查时,手法略显生疏,眼神中偶尔会闪过一丝对这座奢华却压抑的疗养院的不适应。
这是一个潜在的突破口,但极其脆弱,必须万分小心。
陆野开始有选择地与赵医生进行一些简短的、看似随意的闲聊。他不再谈论任何敏感话题,而是以“久病成医”的姿态,聊一些关于伤口恢复、神经性疼痛调理的常识,语气平和,带着长者的宽厚。他偶尔会流露出对这座与世隔绝的疗养院的一丝“好奇”,但尺度拿捏得极好,仅限于对环境和服务的感叹,绝不涉及任何具体的人或事。
他试图在赵医生心中,建立起一个“通情达理、有些孤独但并无威胁的富商”形象。他需要时间,需要一点点瓦解对方的心理防线,寻找那一丝可能被利用的同情心或疏忽。
同时,他通过山鹰团队秘密传递进来的微型设备,加紧了对疗养院内部网络信号(主要是那些相对低安全等级的日常服务网络)的微弱探测。他需要找到一个时间窗口,一个监控交替或系统维护的薄弱环节。
日子在压抑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沈默在“治疗”和“引导”下,表面的状态似乎越来越“稳定”,但眼底深处的茫然和偶尔闪过的挣扎,却逃不过陆野在远处偷偷凝视时的锐利目光。陆野知道,沈默的时间不多了,每多一天,他被顾长明彻底“改造”的风险就增加一分。
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陆野几乎窒息。但他不能慌,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误。
转机出现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猛烈的雷电影响了疗养院部分区域的供电,虽然备用发电机迅速启动,但还是造成了短暂的系统波动和监控盲区。也就在这个夜晚,赵医生值夜班,因为天气原因,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陆野决定冒险一试。在雷声的掩护下,他利用一个伪装成普通药瓶的微型信号发射器,向山鹰团队发出了一个极其简短的、加密的定位信号,标注了他推测的沈默可能接受深度治疗的区域。同时,他准备利用这次混乱,尝试与赵医生进行一次更具指向性的接触。
他按响了呼叫铃。几分钟后,赵医生带着一丝疲惫来到了他的套房。
“陈先生,哪里不舒服?”赵医生例行公事地问道。
陆野靠在床上,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虚弱(这部分倒不全是伪装)。“心口有点闷,可能是天气原因。”他声音沙哑,然后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这雨……让我想起以前在南美雨林里遇到的一次险情,也是这样的雷暴天,差点回不来……人啊,在自然面前,真是太渺小了。”
他讲述了一个简短而惊险的、关于野外遇险和同伴互助的故事,故事是编造的,但情感是真实的——那种在绝境中相互依存、渴望生存的强烈情感。他说话时,目光看似涣散地望着窗外的暴雨,但眼角余光却紧紧锁定着赵医生的表情。
赵医生听着,起初有些心不在焉,但随着故事的展开,他脸上的职业性淡漠似乎松动了一些,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也许是被故事触动,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某种经历,也许仅仅是因为这恶劣的天气和深夜值班带来的脆弱感。
陆野捕捉到了这一丝松动。他没有继续深入,而是在故事结尾,再次叹了口气,用一种带着深深疲惫和孤独的语气低语:“唉,这地方好是好,就是太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有时候,真想有个能说说话的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无意地”扫过赵医生,带着一种不具攻击性的、纯粹的感慨。然后,他便闭上眼睛,仿佛因为不适和疲惫,不再多言。
赵医生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陆野的心率和血压,嘱咐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但在他转身的瞬间,陆野似乎看到,他的脚步停顿了那么微不可察的一刹那。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信号,小到可能只是陆野的错觉。但在当前这种绝境中,任何一丝可能性都值得抓住。陆野知道,他播下的种子,或许已经开始在潮湿的土壤里,发出细微的萌芽声。
而此刻,在主楼深处那间隔音的诊疗室里,沈默在药物的作用下沉睡着。窗外的雷声滚滚,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际,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短暂地照亮了房间。
睡梦中的沈默,眉头紧紧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在雷声炸响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了一声穿透雨幕和时光的、无比清晰的呼喊——
“沈默——!”
他猛地惊醒,坐起身,冷汗浸透了睡衣,心脏狂跳不止。黑暗中,他大口喘息着,那个呼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他无法理解的、深刻的眷恋。
是谁?是谁在喊他?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的微弱光芒和窗外持续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