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牢笼”里的日子,变成了一种精密而冷酷的精神折磨。顾长明不再仅仅是提供资料,他开始安排“课程”。每天有固定的时间,会有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人员进来,为沈默进行一系列复杂的认知测试、心理评估,甚至包括在药物辅助下的神经反应观察。
测试的内容千奇百怪,有时是快速闪过的复杂图案识别,有时是海量无序信息的记忆与筛选,有时则是在特定频率的声光刺激下,要求他描述浮现的潜意识画面。整个过程冰冷、程序化,沈默像一台被检测的精密仪器,所有的反应都被详细记录。
起初,沈默极度抗拒,保持着高度警惕。但顾长明的手段更高明。他会将测试与沈默最渴望的东西——关于父亲的信息——捆绑在一起。完成一项困难的测试,可能会得到一页父亲的手稿复印件;配合一次长时间的脑部扫描,或许能换来一段关于父亲生前工作习惯的、真伪难辨的“轶事”。
沈默知道自己是在与魔鬼做交易,但他别无选择。他需要这些碎片来拼凑真相,更需要借此维持自己“逐渐被同化”的假象。他强迫自己配合,甚至表现出对测试本身的“兴趣”和“天赋”。
然而,这种高强度的、被引导的思维活动,像不断冲刷堤坝的潮水,开始悄然改变他内心的地貌。他对父亲模糊的记忆,在顾长明有选择提供的信息灌输下,开始扭曲、重构。一个执着、孤独甚至有些偏执的天才形象,逐渐覆盖了他记忆中那个温和、偶尔愁眉不展的父亲。他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认知,哪个才是真实的沈凌峰?
更可怕的是,对陆野的记忆,也开始变得不稳定。在极度疲惫和精神压力下,那些温暖的、支撑他的画面——雨夜出租车里沉稳的侧脸,山林木屋里滚烫的拥抱——有时会变得模糊,被仓库里陆野浑身是血、眼神凶狠的模样覆盖,甚至夹杂着一些不知来源的、充满暴力和混乱的片段(那可能是测试中植入的干扰信息或他自己因压力产生的幻觉)。
他会突然在午夜惊醒,浑身冷汗,却不确定自己梦到了什么,只留下一种混合着恐惧、背叛和深切思念的复杂情绪,绞得他心脏生疼。他紧紧攥着口袋里那柄陆野给的弹簧刀,冰冷的触感是唯一能让他确认某些真实存在的锚点,但有时,连这触感都会变得陌生。
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浓雾中航行的船,罗盘失灵,过去的坐标变得可疑。这种认知上的侵蚀,比□□的囚禁更让他恐惧。他拼命在脑海中刻画陆野的眉眼,重复记忆他们之间短暂的点点滴滴,像守护即将熄灭的火种。
棚户区的边缘,雨水混合着泥泞。陆野的活动范围在谨慎地扩大。他利用老妇人捡回的破旧衣物稍微改扮,戴上兜帽,在夜晚像幽灵一样潜入更靠近城市中心的混乱地带——地下赌场的后巷,深夜依旧喧嚣的低档酒吧门口,流浪汉聚集的桥洞。
他沉默地倾听醉汉的胡话,用少量捡来的钱向消息灵通的小贩购买最廉价的烟,借此搭讪,旁敲侧击地打听关于“顾先生”、“磐石集团”或者任何不寻常的“意外”和“失踪”消息。他像一块沉默的海绵,吸收着这座城市的污秽与秘密。
危险无处不在。他曾被误认作讨债的,险些卷入斗殴;也曾被巡逻的警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只能迅速隐入黑暗。每一次外出都像在刀尖上行走,重伤初愈的身体常常发出抗议,肋下的旧伤在奔跑或紧张时会隐隐作痛,提醒他自身的脆弱。
但支撑他的,是脑海中那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扭曲的执念——救出沈默,向顾长明复仇。沈默的面容在他记忆中依旧是鲜明的,尤其是最后回头看他那一眼,充满了决绝和……他当时理解为背叛的意味。这背叛感与沈默可能正在遭受的痛苦想象交织在一起,发酵成一种近乎暴戾的焦灼。
他的记忆也开始出现裂痕。长期的睡眠不足、高度的精神紧张以及身体持续的疼痛,让他的梦境光怪陆离。有时他会梦到沈默在对他微笑,下一刻那笑容就变得嘲讽而冰冷;有时他会梦到自己在无尽的走廊里追逐一个背影,却总也追不上,醒来后只剩下满腔的无力感和越来越炽盛的怒火。他甚至开始有些分不清,某些关于沈默的细节,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他极度思念和焦虑下的臆想?
唯一的真实,是日益精进的生存技能和隐藏在破旧衣物下,那些被他打磨得越来越锋利的自制武器。复仇的**,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支撑着他透支每一分体力。他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把只为杀戮而存在的凶器,而沈默,是这把凶器唯一认定的需要劈开的枷锁。
顾长明坐在宽敞明亮的书房里,看着屏幕上并排显示的两组数据。一组是沈默最新的脑部成像图和认知测试分析,另一组是外部眼线传来的、关于那个在底层像老鼠一样活动的“已死”之人的零星报告。
沈默的认知防线正在按照预期软化,记忆重构进展顺利,对父亲的认同感和对“冥河”潜在危险的“责任感”正在被巧妙植入。而陆野,这只意外存活下来的蟑螂,他的愤怒和挣扎,也在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被利用。
他端起一杯红茶,轻轻吹开热气,嘴角浮现一丝冰冷的笑意。最好的催化剂,往往是极致的情绪冲击。当“真相”以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对方面前时,旧有的认知大厦才会彻底崩塌,为新的“记忆”腾出空间。
他拿起内部通讯器,下达指令:“准备下一阶段。是时候,让我们的沈医生,‘亲眼’看看他拼命想保护的‘同伴’,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注意剂量,我要的是认知混乱,不是彻底崩溃。”
“至于那个司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给他一点线索,放他过来。让他亲眼见证‘背叛’,会是最有效的……记忆清除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