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在“玻璃牢笼”中的日子,变成了一场精确到秒的表演。他强迫自己进食,即使味同嚼蜡;他配合着每日的身体检查,像个温顺的实验体;他甚至开始向顾长明索要更多关于父亲研究的资料,表现出一种被“真相”和“学术”吸引的、逐渐沉溺的姿态。
他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愤怒或绝望,而是掺杂了困惑、探究,以及一丝刻意流露出的、对顾长明所描绘的“控制冥河、避免灾难”宏大愿景的动摇。他像一个高明的演员,在无处不在的监控下,精心编织着一个逐渐被说服、被同化的假象。
顾长明似乎很满意这种“进展”。他陆续提供了一些边缘的研究资料,真伪难辨,但足以吊住沈默的胃口。他偶尔会与沈默“探讨”技术细节,语气平和,像一位引导学生的导师。但沈默能感觉到,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背后,是冰冷的审视和计算。他在试探沈默的底线,也在评估他的价值。
这天,顾长明带来了一台经过特殊处理、只能访问内部数据库的终端。“这里有一些你父亲早期关于神经递质定向调控的构想,或许对你有启发。”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提供一份参考资料。
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接过终端,指尖冰凉。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资料”,这是诱饵,也是考验。如果他表现出过度的急切或试图破解终端的安全限制,立刻就会暴露真实意图。
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道了谢,像对待一件普通工具一样,将终端放在床边。他没有立刻查看,而是继续之前关于某个酶催化效率的“请教”,将话题引向更安全的技术层面。
顾长明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说什么,闲聊几句后便离开了。
门关上后,沈默才缓缓拿起终端。他深吸一口气,用最平常的心态登录,浏览着那些加密的文件。内容确实涉及父亲早期的研究,艰深晦涩,但与他记忆中父亲后期的方向有明显出入,更像是一些……未被采纳的、过于激进的雏形。顾长明在引导他走向某个特定的研究方向。
沈默小心翼翼地记录下关键信息,不敢有任何异常操作。他像一柄被收入鞘中的刀,极力收敛着锋芒,任由锈蚀慢慢覆盖表面,只待一个出鞘的机会。而每一次与顾长明的周旋,都像是在锈层上又加了一道锁。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正在被某种东西缓慢地侵蚀,那份对陆野炽热的思念和担忧,在日复一日的压抑和伪装下,有时会变得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这种变化让他恐惧,却不得不为之。
棚户区的空气永远混杂着腐烂和廉价燃料的气味。陆野肋下的伤口已经收口,留下狰狞的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蜈蚣。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但那股支撑他的恨意和焦灼,像一剂猛药,催生着惊人的恢复力。
他不再满足于制作小玩意儿。通过老妇人零碎带回的垃圾和从废弃车辆里拆下的零件,他居然拼凑出了一台几乎报废、但能勉强接收到微弱信号的旧收音机。他花了几个晚上,躲在最深的阴影里,像一只在黑暗中寻找同类气息的野兽,小心翼翼地调频,试图捕捉任何与顾长明、磐石集团,或是那晚仓库事件相关的蛛丝马迹。
大部分是杂音和无意义的广告。但偶尔,会有些模糊的片段——关于某个低调的慈善晚宴,关于城西某片区域的“治安整顿”,关于一家名为“长明生物”的子公司悄然变更的法人代表……这些信息碎片,像散落在沙漠里的金沙,被他一点点收集起来,在脑海中拼凑着敌人动向的模糊轮廓。
他知道沈默一定被关在某个守卫森严的地方。直接强攻是自杀。他需要情报,需要内应,需要一个能撬开那道“玻璃牢笼”的支点。
老妇人依旧沉默,但陆野能感觉到,她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同于麻木的光。她或许不是普通的拾荒者。有一次,陆野在帮她整理捡回的废金属时,无意中看到一块锈蚀的金属牌下,压着一枚早已褪色、但样式奇特的徽章,上面刻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花纹,带着一种久远的、不属于这个底层世界的肃杀气息。
陆野没有问,老妇人也没有解释。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她提供庇护和基础的生存物资,他则用逐渐恢复的体力,帮她处理一些沉重的废料,偶尔修理一下漏雨的棚顶。在这种近乎原始的互助中,陆野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荒野的铁胚,正在被风雨和苦难重新锤炼,剥落旧日的锈迹,露出内里更加冰冷坚硬的质地。
他对着棚屋里一块破碎的镜片,刮掉了杂乱的胡须。镜子里的人,眼神阴鸷,面容消瘦,颧骨突出,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狼性的凶狠。过去的陆野,那个带着几分痞气和不羁的出租车司机,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拿起一把用钢锯条磨成的、形状不规则但异常锋利的短刃,手指拂过冰冷的刃口。锈蚀的刀刃,磨砺之后,只会更加致命。他需要更具体的信息,需要找到顾长明体系的薄弱点。
他的目光,投向了棚户区外,那片霓虹闪烁、却暗藏无数污秽交易的城市森林。他必须冒险出去,用这具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像幽灵一样潜入那些阴暗的角落,去寻找那根能撬动一切的杠杆。
而在他不知道的“玻璃牢笼”里,沈默正对着终端屏幕上父亲熟悉的笔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掀起着惊涛骇浪。那些早期的、激进的构想,似乎指向了一种可能……一种通过化学物质直接影响甚至“重塑”部分记忆和认知的可能。这会是“冥河计划”的雏形吗?顾长明给他看这些,是想引导他去完善它?还是……这是一种更隐晦的警告或暗示?
沈默感到一阵寒意。他隐约觉得,自己正被拖入一个比单纯囚禁更深、更危险的漩涡。而他对陆野的记忆,那份支撑他活下去的最温暖的光,似乎在冰冷的算计和日益沉重的心理负荷下,开始变得有些……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