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差十分,陆野把车停在“老地方”土菜馆对面街角的阴影里。他没熄火,只是关了车灯,像一头蛰伏的兽,安静地观察着。
土菜馆门面不大,红底黄字的招牌有些年头了,蒙着一层油污,但门口停着的几辆电动车和里面透出的喧闹人声,都彰显着它生意的红火。人多,眼杂,热气腾腾,这正是陆野想要的环境。他目光扫过餐馆临街的窗户,里面人影幢幢,看不出异常。他又仔细看了看餐馆周围,特别是他预留的后巷方向,一切如常。
七点整,陆野才不紧不慢地下了车,穿过马路。他推开那扇带着厚重油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炒菜油烟、辣椒和啤酒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这与沈默身上那股清冽的消毒水味,形成了两个极端。
餐馆里人声鼎沸,划拳声、谈笑声、碗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陆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里面一个卡座里的沈默。他依旧穿着下午那件浅灰色毛衣,在充斥着汗味和烟火气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格格不入。他面前放着一杯白开水,正低头看着手机,但微微紧绷的肩线显示他并非真的放松。
陆野走过去,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塑料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沈默抬起头,看到他,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将手机屏幕按熄。“很准时。”
“跑车的,时间就是钱。”陆野拿起桌上油腻的菜单,熟练地翻看着,“点菜了么?”
“没有,等你。”
陆野也不客气,招手叫来服务员,麻利地点了几个招牌菜:小炒黄牛肉、剁椒鱼头、干锅肥肠,外加一个清炒时蔬。“啤酒,冰的。”他补充道。
点完菜,气氛有片刻的沉默。嘈杂的人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化解了无话可说的尴尬,却也凸显了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隔阂。
“这地方不错。”沈默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客套,“很……热闹。”
“接地气。”陆野扯了扯嘴角,拿起服务员送来的啤酒,用牙咬开瓶盖,咕咚灌了一大口,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比消毒水好闻。”
沈默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松开。他看向陆野,镜片后的目光锐利:“陆师傅,那天晚上,多谢。”
“车费你付过了,三倍。”陆野晃着酒瓶,语气随意,“用不着再谢一遍。”
“不只是车费。”沈默的声音低了些,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是你救了我。”
陆野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在餐馆明亮的日光灯下,沈默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看来这几天他也没睡好。
“碰巧了。”陆野移开目光,夹了一粒服务员送上的油炸花生米,“我车技好,你运气好。”
沈默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些跟着我的人……”
“打住。”陆野抬手打断了他,表情变得有些懒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沈医生,我就是个开车的。你那些事儿,我不想知道。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这个道理我懂。”
他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却是最现实的界限。他不想被彻底卷入。
沈默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划清界限,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了然。他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时,菜开始陆续上来。红油赤酱,香气扑鼻。陆野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开动,吃相豪迈,与沈默斯文安静的吃形成鲜明对比。
几口热菜下肚,一瓶啤酒见底,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陆野看着沈默小心地挑着鱼刺,忽然问道:“你那诊所,生意怎么样?”
沈默动作一顿,像是没想到陆野会问这个。“还好,主要是些老街坊。”
“看着不像。”陆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没深究,转而说起自己跑车遇到的趣事,哪个醉鬼吐了他一车,哪个乘客忘了付钱……他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来吃饭聊天的普通司机。
沈默大部分时间在听,偶尔附和几句。他观察着陆野,这个男人在烟火气里显得如鱼得水,但那双眼睛深处,总藏着一丝与这环境不符的清醒和疏离。他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饭快吃完时,沈默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眉头迅速蹙起,虽然很快恢复平静,但那一瞬间的神色变化没能逃过陆野的眼睛。
“有事?”陆野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
“嗯,诊所有点小事。”沈默站起身,“我去结账。”
“说好了我请。”陆野也站起来。
“上次说好的,我谢你。”沈默的语气不容拒绝,他已经快步走向了柜台。
陆野没再坚持,他看着沈默结账的背影,目光沉静。那通信息,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两人一起走出餐馆,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冲淡了身上的油烟味。
“需要送你吗?”陆野问,语气听不出真假。
“不用,我走回去,不远。”沈默摇头,他站在路灯下,光影将他分成明暗两半,“今晚,谢谢。”
这一次,谢的是这顿饭。
陆野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朝自己停在马路对面的出租车走去。他拉开车门,没有立刻上去,而是回头看了一眼。
沈默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再次隔着一跳马路相遇。这一次,没有雨幕,没有追兵,只有城市夜晚寻常的光线和噪音。
沈默朝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快步消失在诊所方向的夜色里。
陆野坐进驾驶室,关上门,却没有立刻发动。他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任由尼古丁在肺里转了一圈。
这顿饭吃完了,界限也划下了。但他能感觉到,那条线正在变得模糊。沈默的秘密像一块巨大的磁石,而他自己那份被按捺已久的好奇心,正在挣脱理智的束缚。
他吐出烟圈,看着白色的烟雾在车内弥漫。
麻烦,终究还是甩不掉了。而他似乎,也并不真想把它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