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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锦灰积骨

作者:南楼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时光如同御河深处静默的水流,在森严的宫规与日复一日的汤药氤氲中,看似平稳地滑过了半月。禾畹,或者说,顶着“沈鹤纤”名号的这具躯壳,在外人眼中,正以一种令人欣慰的速度“康复”着。


    苍白的面颊逐渐被御膳房精心调制的药膳滋养出些许浅淡的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不再是那种形销骨立的骇人模样。脚底的伤口在太医署最好的金疮药和宫人小心翼翼的照料下,也已结痂脱落,留下粉嫩的新肉,行走时虽仍有细微不适,却已无大碍。


    她不再抗拒喝药,甚至会在宫人呈上膳食时,主动询问菜名,偶尔还会对某道点心的精巧表示出恰到好处的惊叹。她顺从地接受太医的诊脉,安静地聆听教养嬷嬷讲解宫规礼仪,那双曾经盈满惊惶、绝望或执拗空洞的杏眼,如今沉淀为一种近乎温顺的平静,仿佛一场大病,真的将那个疯癫求死、胆大妄为的沈家大小姐彻底洗涤,只留下一个认命且努力适应新环境的柔弱宫嫔。


    连青黛都觉得,小姐是真的“想开”了。她为此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既是心疼小姐过往的磨难,也是为她如今的“平静”感到一丝心酸的安慰。只有禾畹自己知道,这片平静的湖面之下,涌动的是何等冰冷与决绝的暗流。


    希望,如同风中之烛,在她得知自己身处深宫,且与顾凌渊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的那一刻,便已彻底熄灭。白鹤书院外的擦肩,宫墙内外的阻隔,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斩断了她与那个世界最后一丝可能的联系。陆殷更是杳无音信,如同彻底蒸发在了这个时空的某个角落。


    寻找同伴?回归故里?


    这两个曾经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在巍峨的朱红宫墙和森严的等级制度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不切实际。她像一只被投入金丝笼的雀鸟,纵使羽翼未折,却再也望不见曾经的天空。


    那么,剩下的路还有什么?


    屈从于命运,在这深宫之中,与无数女子争夺一个男人的恩宠,耗尽年华,最终成为这紫禁城又一缕无声无息的幽魂?不,她做不到。来自现代的灵魂,无法接受这种将自身价值完全依附于他人的生活,更无法想象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日夜忍受对故乡、对亲人、对那个真正属于她的世界的刻骨思念。


    既然生已无望,归途已断,那么,至少可以选择结束这场荒诞的噩梦。


    死。


    这个曾经在她初临此世、绝望挣扎时反复出现的念头,再次以一种更清晰、更冷静的姿态,浮现在她的脑海。不同于之前的疯狂与冲动,这一次,她的思考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


    死亡,或许是脱离这个时代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途径。哪怕灵魂无法回归现代,湮灭于这千年前的时空,也远比顶着“沈鹤纤”的身份,在这黄金牢笼中行尸走肉般度过余生要干净、彻底。


    她不能再失败第三次了。沈府中的一次次尝试,皆因准备不足、冲动行事而功亏一篑,反而招致了更严密的看守。这一次,在这规矩更大、耳目更多的深宫,她必须计划周详,一击必中。


    她开始在脑中系统性地分析“自杀”的可行性。目标明确:必死无疑,且尽量减少痛苦和被发现阻止的可能。


    思路,竟与现代某些极端情境下的评估诡异重合。


    服毒?最先被排除。在沈府时,她连一点像样的毒物都弄不到,更何况是在这戒备森严、对药物管控极其严格的宫廷?每日的汤药、膳食皆有专人查验记录,她想接触到致命的毒药,可能性微乎其微,风险却极高。


    投江?皇宫内有御河,引入活水,水深流急。理论上可行。但皇宫不是沈府的后花园,御河沿岸必有侍卫巡逻,且水域开阔,不易隐藏行迹。一旦落水动静稍大,或被远处巡逻的侍卫发现,极易被迅速救起。失败率太高。


    跳城墙?这是她认为可行性最高的方案。皇宫城墙高耸,若能寻一处僻静段落,趁侍卫交接或疏忽时,纵身跃下,巨大的高度落差足以瞬间致命,且难以施救。关键在于,如何避开侍卫的耳目,找到合适的时机和地点。


    计划的核心浮出水面:调查地形与侍卫排班。


    于是,一场精心伪装的“康复散步”开始了。


    禾畹表现得如同一个对宫廷充满好奇、又因“大病初愈”需要适度活动的柔弱女子。她以“熟悉环境、舒展筋骨”为由,每日在固定的时辰,由青黛陪着,在承恩殿附近,继而逐渐扩大范围,于后宫允许妃嫔活动的区域内“闲逛”。


    她的步伐总是缓慢而优雅,符合嬷嬷教导的宫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记录下一切有用信息:


    宫道的走向,各处宫殿楼阁的布局,假山、林木等可能的遮蔽物。


    御河的具体流经区域,河岸的材质,水流的缓急,以及肉眼可见的巡逻频率。


    最重要的,是几段她能够远远望见的宫墙。她仔细观察城墙的高度、垛口的分布,以及墙下地面的情况。


    她更留意那些值守的侍卫。他们的站位、巡逻路线、交接班时的大致时辰,以及他们神态中是警惕松懈,还是恪尽职守。


    她从不在一处停留过久,也绝不多看那些明显是禁地的区域。她的询问总是围绕着“那处宫殿好生宏伟,不知是何所在?”或者“园中那株花树开得真好,是什么名目?”这类无关紧要的问题,显得天真而无害。


    青黛不疑有他,只当小姐是真的在散心,有时还会主动为她介绍一些她从其他宫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各处宫殿的掌故传闻。


    日子一天天过去,禾畹的“气色”越来越好,甚至偶尔会在天气晴好时,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安静地翻看几页宫中备下的、内容无害的诗词集子。她吃得下,睡得“安稳”,对教养嬷嬷的态度恭敬柔顺,连负责诊脉的太医都向上面回禀,“沈小主”心神渐安,郁结似有舒缓之象。


    没有人知道,在这副温顺平和的外表下,一颗心正在冷静地绘制着一幅通往死亡的精密地图。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漫步,都是对预定路线的勘探;每一次与侍卫的擦肩而过,都是对巡逻间隙的测算。


    她心中时而会掠过一丝自嘲的苦笑。没想到,在现代社会学到的观察、分析、计划的能力,最终竟会用在这种地方。真是……荒诞至极。


    但这份荒诞,更坚定了她的决心。这个世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与其作为一个异类,一个囚徒,痛苦而麻木地存在,不如用最决绝的方式,夺回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控制权。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巡逻的盲点,一段无人注意的宫墙。


    夜色深沉,她躺在柔软的锦衾中,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和更漏滴答,脑海中反复推演着计划的每一个细节。生与死,在这冷静到极致的谋划中,仿佛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变成了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


    而解决问题的钥匙,似乎就悬挂在那高耸的、隔绝了自由与希望的宫墙之上。


    只待东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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