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沈府高墙内,仿佛被拉成了一根绵长而柔韧的丝线,看似平稳地向前延伸。禾畹逐渐习惯了这具身体新的节奏,汤药的气息不再令人作呕,繁复的衣裙也似乎不再那么束手束脚。她甚至开始尝试着,像一株真正在此地扎根的植物般,去汲取周围的养分,学习这个时代女子应有的仪态与才艺。这并非出于认同,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为了生存与寻找出路而必要的伪装。
然而,这伪装的脆弱与艰难,在她试图拾起“沈鹤纤”过往的技艺时,暴露无遗,如同华美锦袍下掩盖的粗糙针脚。
一日,沈夫人携着些许期待,领她来到书房一侧的小画室。这里陈设清雅,笔、墨、纸、砚、颜料一应俱全,皆是上品。墙上挂着几幅裱糊精致的画作,有清丽的山水小品,有栩栩如生的工笔花鸟,落款皆是“芷兰女史”(沈鹤纤的字)。
“鹤纤,你从前最喜在此处作画习字,”沈夫人语气温柔,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你父亲常夸你笔下有灵性。如今身子好些了,不妨试着重新拿起笔,或许……对恢复记忆也有些助益。”她指着一幅墨色淋漓的兰竹图,“你看,这是你去岁画的,那股子清逸之气,连你大哥都称赞不已。”
禾畹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画中兰叶舒卷自如,墨色浓淡相宜,竹枝挺拔而有风骨,旁边还题着一行清秀灵动的小楷:“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那字迹,结构匀称,笔锋含蓄而内敛,带着闺秀特有的娟秀与书卷气。
她的心,猛地一沉。
沈夫人又从一个紫檀木匣中取出几卷手札和习字帖,皆是沈鹤纤往日所书。诗词歌赋,抄录工整;随笔小记,字里行间流露出少女的闲情与偶尔的愁思。那一笔一划,无不彰显着原主十数年寒暑不辍的功底与浸润在书香门第中的文化底蕴。
大家闺秀。
这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而她自己呢?禾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科研工作者,她的“技艺”在于操作精密的实验仪器,在于分析复杂的数据模型,在于撰写严谨的学术论文。她能用键盘敲出代码,能用英文交流,甚至能在篮球场上投出一个丑陋的三分球。可对于毛笔,对于宣纸,对于这种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功夫才能略有小成的传统书画,她完全是个门外汉。
在沈夫人鼓励的目光下,她硬着头皮,走到书案前。青黛早已乖巧地磨好了墨,空气中弥漫开松烟墨特有的清香。禾畹深吸一口气,模仿着记忆中别人握笔的姿势,拈起那支沉甸甸的狼毫笔。
笔尖触及宣纸的瞬间,她便知不妙。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与她习惯的硬笔或键盘截然不同。手腕僵硬,力道无法控制,下笔不是过于滞涩,便是过于轻浮。她试图临摹字帖上最简单的一个“永”字,八法混乱,结构松散,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如同幼童初学,甚至比不上府里一些识字的丫鬟。
至于绘画,更是无从下手。她看着那幅兰竹图,脑中能分析出构图、用墨的妙处,但手却完全不听使唤。蘸了墨,笔落在纸上,却不知该如何勾勒出那看似简单实则韵味无穷的线条。一团团墨渍在宣纸上晕开,不成形状,狼狈不堪。
一次,两次,三次……
她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屏退旁人,独自练习。废纸篓里很快堆满了写坏画废的宣纸。那些墨团,那些歪斜的字迹,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刺穿着她强自镇定的外壳。
她看着自己苦练了数日、依旧毫无起色的“成果”,再对比匣中沈鹤纤那清雅灵动的字画,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荒谬感攫住了她。这不是努不努力的问题,这是十几年的时光、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塑造出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可以模仿沈鹤纤的言行举止,可以学习这个时代的礼仪规矩,甚至可以强迫自己适应这里的饮食起居。但这种需要长期熏陶和大量练习才能形成的“肌体记忆”和“艺术感觉”,绝非一朝一夕,甚至不是一年半载能够伪装出来的。
“忘了?”
这个她一直用来搪塞所有“不会”和“不懂”的万能借口,在面对如此具体而直观的技能落差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失忆,或许可以忘记具体的事件,忘记熟悉的人,甚至忘记一部分学识。但怎么会连如何握笔、如何运笔、如何控制手腕力道这种近乎本能的身体记忆都彻底丧失?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沈夫人和青黛虽然嘴上不说,但眼中偶尔闪过的疑惑与惋惜,她看得分明。她们或许会归因于“落水伤了根本,连带着这些精细的技艺也生疏了”,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时间久了,破绽只会越来越多。
她烦躁地抓起一张写满歪扭字迹的宣纸,用力团成一团,狠狠地扔进废纸篓里。纸团撞击竹篾,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她此刻心情的写照。
怎么办?
难道要一直用“忘了”、“手生”来搪塞?然后眼睁睁看着周围人从疑惑到确定——沈家大小姐,不仅失了忆,连带着才情也一并丢掉了,成了一个空有皮囊的草包?
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更关乎她在这个家的立足之地,以及未来可能拥有的行动空间。一个毫无才艺、甚至在某些方面显得愚钝的嫡女,与一个才情出众的嫡女,所能接触到的人群、所能获得的信息渠道,是完全不同的。
她颓然坐在绣墩上,看着自己因为连日练字而微微颤抖、甚至沾染了墨迹的手指。这双手,曾经能熟练地操作移液器,能精准地敲击键盘,如今却连一支毛笔都驾驭不了。
一种深刻的孤独感与隔阂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她与这个世界,与“沈鹤纤”这个身份之间,存在着一条无法真正弥合的裂痕。这条裂痕,不在表面,而在这些看似细微、却至关重要的肌理之中。
她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为什么“落水”会让她失去书写和绘画的能力。她只能独自吞咽这份苦果,承受着这份因时空错位而带来的、无法言说的技能剥离之痛。
窗外,天色渐暗。画室内的光线也变得朦胧。禾畹没有唤人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昏暗中,任由那失败的墨迹和团皱的废纸,如同她此刻纷乱而无奈的心绪,沉淀在这片属于“沈鹤纤”的、充满笔墨清香的空间里。
她知道,在书画这条路上,她恐怕很难,甚至不可能“恢复”到原主的水平。她必须另寻他路,找到属于“禾畹”、又能在这个时代被认可和接受的价值所在。否则,她将永远活在对原主才情的阴影下,活在那无法解释的“退化”质疑中,这对于她寻找归途的计划,无疑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前路,似乎又多了一层迷雾。她不仅要寻找回家的路,寻找失散的同伴,还要在这具身体里,重新定位自己,找到一条能够安然存身、甚至积蓄力量的路径。而这第一步,便是要正视这“笔底烟霞”的失落,承认自己与“沈鹤纤”之间的这道,或许永远无法跨越的技艺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