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中的迷惘,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终有平息之时。当那场关于身份与存在的内心风暴渐渐止息,禾畹的心境,奇异地沉淀出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绝望与疯狂无法带来转机,沉溺于自怜更是毫无益处。她像一名被困在巨大迷宫中的探险者,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与撞墙之后,终于开始冷静地绘制地图,审视手中的资源。
她仔细回想、观察着沈府的每一个人。父亲沈御史的刚直,母亲沈夫人的慈柔,兄长明瑾的端方,明瑜的跳脱,乃至青黛的忠心耿耿,丫鬟婆子们的各司其职……他们的言行举止、思维模式,都与她记忆中的陆殷和顾凌渊截然不同,是彻头彻尾的这个时代的产物。
然而,一个更深的疑虑随之浮现:如果陆殷和顾凌渊也来到了这个时代,他们是否还能保有完整的现代记忆?还是像某些志怪传说中那样,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彻底融入了这个时空,成为了另一个陌生的“他”?这个可能性让她不寒而栗。若真如此,即便他们站在面前,她又该如何相认?
这个认知让她意识到,单纯的暗中观察和旁敲侧击是远远不够的。她必须更主动地去接触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去聆听更多的声音,观察更多的人群。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能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思维火花,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汇,一种迥异于常人的眼神或气度。
机会在一个微风和煦的上午悄然来临。沈夫人见她近日气色红润了些,眉宇间的郁结也似乎化开少许,便试探着提出:“鹤纤,今日天气甚好,西市新开了家‘云锦阁’,听闻苏绣、蜀锦皆有其精品,不若娘亲带你去瞧瞧,选几匹料子做几身新衣?总闷在屋里,于身子也无益。”
若是从前,禾畹多半会以精神不济推脱。但此刻,她心中微微一动。成衣铺、绸缎庄,乃是京中女眷们时常光顾之处,往来人员相对复杂,是信息流通的场所之一,也是观察各色人等的绝佳窗口。
她抬起眼,唇边漾开一抹极淡却温顺的笑意,轻声道:“但凭母亲安排。女儿……也确实想出去走走了。”
沈夫人见她应允,且语气平和,眼中顿时流露出欣慰之色,连忙吩咐下去准备车马,又特意点了四个稳重的婆子和青黛一同随行,务必护得小姐周全。
马车驶出沈府,碾过青石板街道,轱辘声里,禾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贩夫走卒,行人如织,一派鲜活生动的古代市井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这与她之前几次仓皇逃跑时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那时她满心恐惧与抗拒,眼中只有逃离的路径,何曾有心欣赏这“牢笼”中的烟火气?此刻冷静观之,才发现这世界如此真实,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也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到达“云锦阁”,果然气派不凡。店面宽敞明亮,各色绫罗绸缎如流水般陈列,光泽潋滟,绣工精美。沈夫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掌柜的亲自迎上来,殷勤招待。
禾畹在母亲的示意下,开始浏览这些华美的布料。沈夫人和青黛在一旁不时给出建议,哪个颜色衬她肤色,哪种花样时新,哪匹料子做襦裙,哪块更适合做披风。禾畹耐心地听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店内其他客人。
有珠环翠绕的贵妇,带着挑剔的眼神挑选着最昂贵的云锦;有衣着清雅的文士家眷,低声讨论着缂丝的雅致;也有跟着主人出来见世面的小丫鬟,对着流光溢彩的绸缎发出低低的惊叹。她们谈论的都是衣料、花色、价格、京中最新的服饰风尚……言语间,是完全属于这个时代的话语体系。
禾畹心中暗叹,在这里,恐怕很难找到她想要的线索。但她并未气馁,这本就是一次试探性的迈步。
她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衣物上。既然一时半刻回不去,既然要在这里“长期作战”,那么,这具“沈鹤纤”的身体,这个身份,就是她目前唯一的依仗。善待它,适应它,甚至利用它,才是理智的选择。
她仔细抚摸过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触手清凉柔滑;又看中了一匹藕荷色暗纹织锦缎,雅致而不失贵气。她甚至指着一匹月白色的素锦,对沈夫人说:“母亲,这匹料子素净,女儿想用它做一身家常的襦裙,在房里穿着也舒服。”
她的选择得体而符合身份,语气温婉,让沈夫人大为放心,只觉得女儿是真的想开了,开始愿意接纳现在的生活。青黛更是高兴,忙前忙后地帮着比对颜色,测量尺寸。
最终,她们挑选了好几匹料子,交由“云锦阁”的师傅量身定制。走出店铺时,禾畹手中还多了一个小巧的绣囊,是掌柜的附赠,里面装着几缕五彩丝线,说是给小姐平日绣花解闷用。
回程的马车上,沈夫人握着禾畹的手,语重心长:“鹤纤,你能想通就好。这世间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好好将养身子,日后……爹娘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
禾畹垂眸,掩去眼中复杂的情绪,只轻轻“嗯”了一声。平安喜乐?她的平安喜乐在另一个时空。但此刻,她不能反驳。
这次出行,看似寻常,对她而言却意义非凡。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以逃跑或绝望的心态,而是以一种冷静的、甚至带有一丝策略性的目光,主动去接触和观察这个异世界。她确认了外界信息获取的难度,也初步实践了如何利用“沈鹤纤”的身份进行社交活动。
虽然未能找到任何关于陆殷和顾凌渊的蛛丝马迹,但她的心态已然悄然转变。从激烈的抗拒,到无奈的蛰伏,再到如今冷静的探寻与有目的的“融入”。她像一株被迫移植的植物,在经历了枯萎的危机后,开始尝试将根系扎进这片陌生的土壤,不是为了在此开花结果,而是为了汲取养分,积蓄力量,等待或许有一天,能破土而出,重返故园。
回到“汀兰水榭”,她看着青黛欢天喜地地将新选的料子收拢好,心中一片平静。前路依旧迷茫,但她已经找到了在这迷雾中前行的方式——活下去,观察,等待,并主动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这身即将制成的、属于“沈鹤纤”的华美衣裳,于她而言,不再是屈从的象征,而是一套便于行动的“伪装”,一件在她寻找归家之路的漫长征程中,必要的行头。
她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素笺,拿起毛笔,蘸墨,开始临摹一首这个时代的诗词。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却缺乏灵韵的字迹。她练的不仅是字,更是耐心,是融入,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