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度复盘会议上的出色表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启辰科技内部激起了细微却持久的涟漪。禾畹这个名字,不再仅仅与“那个勤奋的实习生”或之前无稽的流言相关联,而是开始被贴上“逻辑清晰”、“准备充分”、“对业务有洞察”等更为专业的标签。虽然她依旧做着基础性的工作,但来自其他部门同事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后的认可,连赵主管那张一贯严苛的脸,似乎也缓和了些许线条,偶尔在她提交报告时,会简短地评价一句“思路不错”。
这种变化是微妙的,却像一缕清风,吹散了萦绕在禾畹心头的部分阴霾。她依旧忙碌,为了生计和那遥远的读研梦想奔波,但肩膀上那无形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分。
一个周四的傍晚,禾畹加班核对完最后一批数据,揉了揉酸涩的脖颈,准备离开。刚走到电梯厅,便遇见了似乎也是刚下班的陆殷。
“禾畹。”他主动打招呼,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正要找你。上次会议表现非常出色,恭喜。”
他的祝贺来得直接而自然,没有过多的溢美之词,却比任何夸张的赞美都更让禾畹感到踏实。她脸上微微发热,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谢谢,只是尽力把准备的东西讲出来而已。”
“准备本身就是一种能力,能顶住压力完美呈现,更是本事。”陆殷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真诚的赞许,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需要帮助的弱者,更像是在欣赏一个平等的、值得尊重的同行者。他顿了顿,发出邀请:“一起吃饭?就当是庆祝一下。我知道有家不错的杭帮菜馆,味道清淡,价格也合适。”
这次他没有选择学校门口的泡面馆,也没有去烟火缭乱的夜市,而是选择了一家环境雅致、更适合安静交谈的餐厅。这个细微的变化,似乎也暗示着两人关系模式的某种悄然转变。
禾畹犹豫了一下。理智告诉她应该节省,应该回她那间小屋里随便对付一口。但内心深处,一种渴望与人分享这份小小成就,尤其是与他分享的冲动,最终战胜了节俭的习惯。她点了点头:“好,不过这次让我…”
“这次我请。”陆殷温和地打断她,语气却不容置疑,“算是前辈对后辈的鼓励,也是…朋友之间的庆祝。”
“朋友”这个词,被他用如此自然的语气说出,让禾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有再坚持。
那家杭帮菜馆果然如他所说,环境清幽,菜品精致。清汤鱼圆、龙井虾仁、东坡肉……食物可口,交谈也远比上次在泡面馆更加深入和放松。他们聊起会议上其他部门的展示,陆殷会从技术角度分析其可行性与潜在风险;禾畹则会从用户和市场层面提出自己的看法。思想的碰撞,观点的交流,让他们都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
“说实话,”陆殷放下筷子,看着禾畹,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和新的认识,“那天在台上,看到你条理分明地应对那些刁钻问题,感觉和平时的你…不太一样。”
禾畹微微一怔。
“平时的我…是什么样的?”她忍不住问。
“很安静,很认真,有点…过于小心翼翼。”陆殷斟酌着用词,然后笑了笑,“但台上那个你,很自信,很有力量,像换了个人。”
他的描述让禾畹有些恍惚。她从未想过,自己在别人眼中,尤其是在他眼中,会有这样不同的侧面。那种被看到、被认可内在力量的感觉,像一股暖流,悄然浸润心田。
吃完饭,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夏末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
“时间还早,要不要…回学校走走?”陆殷提议道,眼神里带着些许怀念,“好久没在晚上逛校园了。”
这个提议出乎禾畹的意料,却又莫名地契合她此刻的心境。她点了点头。
阜南大学的夜晚,比写字楼下的街区多了几分宁静和书卷气。路灯昏黄,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晕,香樟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三三两两的学生抱着书从图书馆出来,或嬉笑着走向宿舍区,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略带慵懒的气息。
他们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起各自专业的趣事,聊起学校里某个严格又可爱的老师,聊起对未来的模糊构想。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前行。这种松弛的、不带任何工作目的的漫步,是禾畹进入大学以来,几乎从未有过的体验。她听着陆殷低沉平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感受着身旁传来的、令人安心的存在感,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虚幻的感觉,如同初春湖面破裂的薄冰,悄然浮现——这,算不算是……约会?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迅速按捺下去。太不切实际了。她和他,只是境遇相似、彼此理解的朋友而已。她甩甩头,试图将这份荒谬的错觉驱逐出去。
经过一排格外明亮的路灯下时,陆殷忽然放缓了脚步,侧头看向禾畹。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此前未曾有过的、专注的打量。
“怎么了?”禾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什么,”陆殷收回目光,望向远处黑暗中隐约的教学楼轮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只是突然想起那天会议室里的灯光,打在你身上的样子。”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很亮,很…耀眼。”
他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禾畹心湖,漾开圈圈涟漪。耀眼?这个词,从未有人用在她身上。她一直是角落里默默无闻的那一个,是靠着笨拙努力才能勉强跟上队伍的那一个。可在他眼里,她竟然也可以是“耀眼”的?
一种混合着惊讶、羞赧,以及一丝隐秘欢喜的情绪,在她心底悄悄蔓延。她低下头,看着两人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没有说话。夜色掩盖了她微红的脸颊。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体育馆旁边的露天篮球场。夜晚的篮球场依旧是喧嚣的,场上奔跑的身影,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进球的欢呼声,交织成一片活力的乐章。
“哟!陆殷!”场上一个正在运球的高个子男生看到他们,大声喊道,“来得正好!三缺一,快来顶一下!”
陆殷显然认识他们,笑着摆了摆手:“你们玩,我陪朋友。”
“朋友?”那几个男生顿时起哄起来,目光好奇地投向禾畹,“什么朋友啊?带来看看呗!”
陆殷没有理会他们的调侃,只是对禾畹说:“是我室友们。要不要过去坐一会儿?”
禾畹点了点头。他们走到篮球场旁边的观众席,找了个空位坐下。塑胶座椅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陆殷被室友们硬拉着下场打了会儿球,他无奈地朝禾畹笑了笑,脱掉外套,露出了里面简单的白色T恤,加入了战局。
禾畹坐在观众席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场上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身影。运球、突破、传球、跳投……他的动作并不像体育生那样专业炫目,却带着一种利落的协调感和专注力。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在球场明亮的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清晰。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但他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冷静地观察,果断地行动。
这一刻的他,与办公室里沉稳干练的他,与路灯下温和交谈的他,又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充满生命力和掌控力的状态,是另一种形式的“耀眼”。
禾畹看得出神。她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他。在她固有的认知里,陆殷是优秀的,是值得仰望的,但那种优秀带着距离感。而此刻,在篮球场这片充满原始荷尔蒙和活力的场域里,他的优秀变得如此具体、如此生动,也如此……吸引人。
“看那个穿白T的,就是陆殷,理工大那个学神。”旁边座位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隐约飘进禾畹的耳朵。
“就是他啊?听说直博**了,真厉害。”
“厉害是厉害,不过听说家里条件很一般,好像是农村的,全靠自己。”
“可惜了,要是家境好点,前途更不可限量。”
“是啊,这种光有才华没有背景的,到了社会上,起步总归要难一些…”
“不过长得还挺帅的,就是感觉有点…太拼了,少了点松弛感。”
语气里混杂着钦佩、惋惜,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那声“可惜了”,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禾畹一下。
她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强烈的共鸣。
这些议论,她太熟悉了。只不过,主角从陆殷,换成了她自己。“农村的”、“家境一般”、“全靠自己”、“可惜了”……这些标签,也曾像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她,让她在无数个深夜里自我怀疑,让她在光鲜亮丽的同龄人面前感到局促不安。
她看着场上那个奔跑的身影,他每一次跃起,每一次精准的传球,都像是在无声地对抗着那些标签,对抗着命运预设的剧本。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华,一步步走到今天,赢得了尊重和机会,哪怕过程比别人艰辛数倍。
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没有家世的壁垒,没有可以依赖的捷径。他们的脚下,是同样需要靠自己去开拓的、充满荆棘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土地。他们拥有的是同样的坚韧,同样的不甘,以及同样渴望凭借自身力量冲破桎梏的灵魂。
之前那种“不切实际”的恋爱感,在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扎实的情感所取代。那是一种源于深刻理解和惺惺相惜的靠近感。她欣赏他的优秀,更懂得他优秀背后所付出的代价。在他面前,她无需掩饰自己的出身和窘迫,因为他们共享着同一片土壤的滋养与磨砺。
陆殷打了一会儿便下了场,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微喘。他走到禾畹身边坐下,拿起地上的矿泉水喝了几口。
“怎么样?没让你觉得无聊吧?”他侧头问她,眼神明亮,带着运动后的活力。
“没有。”禾畹摇摇头,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浅浅的、了然的微笑,“看你打球,挺有意思的。”
她的话很简单,但眼神里传递出的东西,远比语言更丰富。那是一种“我懂”的默契,一种“我们一样”的认同。
陆殷看着她,似乎也从她那异常沉静和通透的目光里读懂了什么。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回以一个同样温和而深邃的笑容。
篮球场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基于共同命运而产生的深刻联结。夜色温柔,灯火阑珊,一种超越了好感与欣赏的、更为牢固的情感基石,在这个平凡的夜晚,悄然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