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在阜城持续发威,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将最后一丝生命力耗尽。禾畹的生活,像一枚被投入急流的石子,在工作和生存的压力下,沉底,然后被水流裹挟着,艰难地向前滚动。那间朝北的合租屋,白天也需开灯,光线昏沉,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这里是她短暂的避风港,也是她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巢穴。
重返启辰科技后,日子并未因她的勤奋而变得轻松。赵主管的严苛有增无减,他像一台精度极高的纠错机器,总能从禾畹看似完美的工作中,挑出最细微的瑕疵——一个标点符号的全半角错误,一份报告里某个数据字体未统一,甚至是一次邮件回复中,他认为不够“积极主动”的语气。
“禾畹,这个用户反馈的情感倾向标注,模糊地带太多了,你怎么能简单归类为‘中性’?”赵主管指着屏幕,无框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还行’、‘差不多’这种表述,需要结合上下文和用户历史行为数据综合判断!重新过一遍,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更新版!”
禾畹抿紧嘴唇,默默接过任务。她知道赵主管的要求在理论上是正确的,但面对海量的文本数据,这种近乎吹毛求疵的标准,意味着成倍的工作时间和精神消耗。她像一台超负荷运行的机器,精准,却缺乏温度,也感受不到工作的乐趣,只剩下完成任务的紧迫感。
然而,机器也有出错的时候。
一次,她负责整理一份提交给合作方的季度数据汇总表。由于连续加班和精神高度紧张,在最后核对时,她竟将两个关联性极强的核心数据列弄混了位置。这个错误如同隐藏在完美堤坝下的蚁穴,直到表格发出后的第二天,合作方打来质询电话,才被猛然发现。
赵主管的办公室里,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禾畹!你是怎么做事?!”他将打印出来的错误表格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因为极力克制怒火而显得有些扭曲,“你知道这会造成多严重的误解吗?会让对方怀疑我们整个数据团队的专业性!我强调过多少次,核对!核对!再核对!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禾畹站在办公桌前,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羞愧、自责、委屈,还有对失去这份宝贵兼职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解释自己是因为过度疲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结果面前,任何理由都像是苍白的借口。
“对不起,赵主管…是我的严重失误,我立刻联系对方更正,并承担一切责任…”她的声音艰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承担责任?你承担得起吗?!”赵主管余怒未消,但看着她苍白疲惫的脸色和眼底下的乌青,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语气冰冷,“出去!立刻处理!下不为例!如果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你就不用来了!”
禾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她冲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压下眼眶里的酸涩和喉咙口的哽咽。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挫败和自我怀疑。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韧,可以承受生活的重压,可当努力换来的不是认可而是严厉的斥责时,那份坚韧似乎也变得摇摇欲坠。
她失魂落魄地走到楼层尽头的露天阳台,这里通常是吸烟者的领地,此刻却空无一人。夏日的热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她却感觉浑身发冷。靠在粗糙的水泥栏杆上,望着楼下蝼蚁般的车流和远处模糊的天际线,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读研的梦想,在现实的铁壁面前,显得如此遥远和不切实际。
“嘿,你没事吧?”一个略带关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禾畹猛地回过神,胡乱擦了擦眼角,看见隔壁项目组的一个女助理正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她记得这个女孩,大家都叫她依依,性格开朗,总是笑眯眯的。
“没…没事。”禾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还有些沙哑。
依依走过来,靠在旁边的栏杆上,递给她一张纸巾:“是赵老大又发威了吧?别往心里去,他那人就那样,对事不对人。我们组的人也没少挨他批。”
简单的几句话,没有过多的安慰,却带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在这座冰冷的写字楼里,这份来自近乎陌生人的微小善意,像一滴温水,暂时融化了禾畹心头的冰层。
“谢谢。”禾畹接过纸巾,低声道。
“工作嘛,难免出错,下次注意就好。”依依喝了一口咖啡,看着远处,“我刚来的时候,也被他骂哭过。熬过去就好了。”
依依没有停留太久,拍了拍她的肩膀,便离开了。阳台又只剩下禾畹一人。风依旧燥热,但那份蚀骨的寒意,似乎消退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将委屈和脆弱强行压回心底。她不能倒下,为了生活费,为了那渺茫的读研希望,她必须坚持下去。
时间像指间的流沙,在忙碌与压抑中悄然流逝。禾畹将赵主管的批评化作更极致的谨慎。她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反复检查每一个细节,甚至自己建立了一套复杂的交叉验证流程,确保经手的工作万无一失。她像一只沉默的工蚁,在自己的方寸之地,构筑着抵御风险的堤坝。渐渐地,赵主管挑剔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变短了,偶尔,在她提交的报告上,甚至会出现一个简短的“OK”。
她依旧穿梭于公司、合租屋和图书角三点一线。关于考研的书籍资料,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合租屋的床头,只有在深夜结束工作后,才能强撑着疲惫看上一两个小时。经济的压力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不敢有丝毫松懈。那串在夜市买的石头项链,被她挂在了合租屋简陋的衣架上,每次看到它粗糙沉静的模样,仿佛就能汲取到一丝坚持下去的力量。
平静的日子被一项突如其来的重任打破。
一天下午,赵主管将禾畹叫到办公室,神色是少有的凝重。
“禾畹,下周总部要召开一个跨部门的季度复盘与规划会议,我们部门需要就上一季度用户调研的数据洞察做专题汇报,并回答其他部门的质询。”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禾畹身上,“这次汇报,由你来做。”
禾畹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让她一个兼职实习生,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代表部门发言?
“赵主管,我…我不行的。”她下意识地拒绝,声音里带着惊慌,“我经验不足,对业务的整体理解也不够深,万一…”
“没有万一。”赵主管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这份汇报的核心基础数据,大部分是你参与整理和标注的,没有人比你更了解细节。而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一个机会。公司高层和各部门领导都会在场。做得好,对你只有好处。”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了禾畹最敏感的神经——保住工作,争取机会。她看到了赵主管眼中不同于往常的、带着某种期许的光芒,也听出了他话语里未尽的含义。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知道,这或许是她摆脱目前困境、赢得认可的唯一契机,也是一场输不起的挑战。
“我…我试试。”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不是试试,是必须做好。”赵主管将一叠厚厚的资料推到她面前,“这是会议背景资料和可能被问及的问题方向。你有一周的时间准备。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或者请教部门里其他有经验的同事。”
接下任务的那一刻,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禾畹单薄的肩膀上。
从那天起,禾畹进入了近乎疯狂的状态。她将一天24小时挤压到了极限。白天,她高效完成赵主管交代的日常工作,利用一切碎片时间消化会议资料;晚上,她把自己钉在公司的图书角,或者回到合租屋那盏昏暗的台灯下,翻阅大量的行业报告、过往项目文档,试图将零散的数据点串联成有逻辑的洞察。
她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不足两个小时。困极了,就用冷水洗脸,或者趴在桌上小憩十分钟。合租屋的室友们早已习惯了她深夜归来的脚步声和凌晨依旧亮着的灯光。她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拼命往脑子里填充弹药。
她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工位。部门里每一位资深的同事,都成了她“骚扰”的对象。她拿着笔记本,追着负责市场策略的王姐问宏观趋势对用户行为的影响,缠着精通数据分析的张哥请教某个数据波动背后的潜在原因,甚至向负责渠道的李哥了解一线销售反馈与调研数据的关联性。起初,大家对她这个突然变得“咄咄逼人”的实习生有些诧异,但看到她眼底的血丝和那份近乎偏执的认真,大多还是给予了耐心的解答和分享。
她将可能被问及的问题列成清单,反复推敲答案,模拟答辩场景。对着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墙壁练习演讲,一遍遍调整语速、语气和措辞。那段时间,她脑子里盘旋的只有数据、逻辑、洞察、应答。生活的其他部分,包括吃饭、睡觉,都成了维持这台“准备机器”运转的必要燃料。
高强度准备的代价是显而易见的。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只有那双眼睛,因为极度的专注和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亮得惊人。
重要的日子终于到来。
会议室内,灯光通明,长桌两旁坐满了各部门负责人和总部来的领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禾畹坐在发言席上,手心冰凉,沁出细密的冷汗。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不以为意。
轮到她的部门汇报时,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投影幕布前,打开自己精心准备的PPT。最初的几句,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当她进入自己熟悉的数据领域,当她开始条分缕析地阐述那些熬了无数个夜晚才理清的脉络时,紧张感渐渐被一种沉浸式的专注所取代。
她的汇报逻辑清晰,重点突出,将枯燥的数据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市场洞察。她没有使用花哨的技巧,只是用最朴实、最准确的语言,呈现事实,得出结论。
进入提问环节,真正的考验才开始。其他部门的负责人,从技术、产品、销售等不同角度,提出了一个个尖锐甚至刁钻的问题。
“你提到用户对价格敏感度下降,这个结论的依据是什么?是否考虑了季节性波动和竞品促销活动的干扰?”
“这份调研样本的分布,是否能完全代表我们核心目标客群?”
“数据洞察与一线销售反馈存在偏差,你如何解释这种差异?”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投向湖面的石子。禾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她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她回忆着准备期间查阅的资料,整合着从各位同事那里获取的经验,结合数据本身,逐一进行回应。她的回答或许不是最完美的,但足够扎实,有数据支撑,有逻辑推演,展现出了对业务细节超出预期的熟悉程度和深入的思考。
她甚至在某些问题上,提出了自己基于数据的大胆假设和建议,虽然青涩,却透着一种难得的敏锐。
会议在不知不觉中接近尾声。禾畹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微微鞠躬,走下讲台。直到坐回座位,剧烈的心跳才缓缓平复,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释放后的轻松。她并不知道自己表现得究竟如何,只是竭尽全力,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专注于应对提问时,观众席里,赵主管侧身向旁边一位气质沉稳、显然是更高层级的领导低声介绍:“李总,刚才汇报的就是我们部门新来的实习生,禾畹。基础很扎实,人也肯钻研,这次准备得非常充分。”
那位李总目光落在刚刚坐下的禾畹身上,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对赵主管说:“嗯,表现不错,逻辑和细节都抓得很准。是个苗子。你们部门下半年不是有正式员工的名额申请吗?继续保持,如果后续表现一直优秀,可以考虑。”
赵主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恭敬地应道:“明白,李总。我们会重点关注和培养。”
台上的禾畹,对台下这场关于她未来的简短对话一无所知。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会议的结束,心里盘算着今晚终于可以睡一个久违的、完整的觉了。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落在她略显憔悴却异常平静的侧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充满希望的金边。漫长的暗夜似乎即将过去,虽然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她凭借自己的努力,亲手推开了一扇可能通向光明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