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天还未大亮。铃音穿过院落,将熬好的药倒到碗里。拉开门,她跪坐在母亲旁边,仔细吹着勺子里的药,“母亲,该喝药了。”
榻榻米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女人。她常年被病痛折磨,家族败落后更甚。只是她放不下此生唯一的女儿,这份执念支撑她活到现在。她轻轻应了一声,枯槁的手抚上女儿的脸颊,“铃音,辛苦你了。”
铃音克制住自己的眼泪,笑着摇头。她在这世上只有母亲一个牵挂,也知道母亲为她强撑着一口气。她喂完药,看着母亲喝了几口米粥,才放心地走到客间,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先生,早饭我做好了,您需要吗?”
很快,客间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不必。”
铃音得到答案,没再多说,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她家里以前还算得上富裕,可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病重,现在只能是个破败的家族了。为了维持生活,她需要摘草药,为其他人家浣洗衣物,再做点针线活。因此她的手总是闲不住,尤其现在是秋日,天气越来越冷,手指总浸泡在河水中,是刺骨的冰冷。
好在先生来了,家里有了一份房租的收入,让她轻松了不少。
先生是三个月前来到这里的。那是个清凉的夏夜,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家门外,让正在烧水的铃音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他十分高大,头发高高束起,腰侧挂着一把刀。他说自己是路过的武士,为了执行任务受了伤,可家又太远,只好在附近找一个容身之所。
这是一位有着平静眼神和俊美面容的武士先生。铃音意识到这一点,尽管内心慌张,也还是周到地招待了这位先生。
母亲那时还能走动,跟先生谈了一会,便告诉铃音要把客间收拾出来,给这位先生住。
铃音一开始对这位先生很是敬重,甚至可以说是畏惧。他太高大了,那把刀看上去也很沉重,可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起来。
但很快,她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先生从不在白日外出,连饭都很少吃。她忙碌一天后躲进被子里的时候,常常能听到先生出门的响动。
——“无妨。”
这是铃音听过先生说过的最多的话语。他说话的时候语速有点慢,但话很少,这样也就显得他十分沉稳。他神色平静,把钱袋子递给铃音,告诉她这是他这段时间需要支付的房费。
铃音掂量一下,觉得这里的钱财远超先生该支付的房费。于是这钱也就像烫手山芋了,她丢也不行,收下也不行,一时间十分为难。她是由父亲带着读过书的,知道不可以收取这样额外的钱财。
“无妨。”先生似乎并不在意,“家里很安静,还有食材的费用。”
这是把一日三餐的费用都给算进去了,铃音瞬间脸色通红。先生很少吃东西,这为了先生多买的食材自然进了她的肚子。她不再推脱,“好的,多谢先生。”
铃音不再浣洗衣物。手实在承受不了冰凉的河水,且家里多了一份收入,她也就只把心思放在草药和针线活上。她白日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晚上的时候才能多和母亲说几句话。
“母亲,我们家现在好很多了,都有闲钱可以买别的了呢。”铃音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孩子似的撒娇,“我也有多余的精力陪您了,这都多亏了先生。”
母亲慈爱地抚摸铃音的头发。只是她身体太差,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铃音,你比之前,气色好很多了。”
这也多亏了先生。铃音跟母亲解释了来龙去脉,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她是因为吃得多了,才会这样的。
其实母女二人都心知肚明,不是吃得多,而是之前吃得太少。但二人都没有提这心酸的过往。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铃音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但世事难料。天气越来越冷,前几日她还在跟母亲说也许过几日就要下雪。但等真的飘了雪,母亲却永远地离开了她。
穷人家的别离,也是格外简单的。铃音坐在母亲时常躺着的榻榻米上,眼泪浸透了衣衫。她现在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了,这世间好像与她毫无关联。哪怕她即刻离去,也不会有人为她流泪。
之前忙碌的日子好像一场梦,铃音为了母亲才能苦苦支撑着自己为生存劳作,如今母亲离去了,她似乎也失去了辛苦劳作的理由。
“节哀。”先生站在门外。
铃音如梦初醒。她还未曾对先生表示过深切的谢意,感谢他帮助她办理了母亲的后事。于是她拉开拉门,脸上的眼泪都没来得及擦干净,就朝先生低头致谢,“谢谢您这些天的帮助,铃音不胜感激。”
“无妨。”先生站在月光下,屋外的雪还没有化净。他身上披着一件羽织,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有点单薄。
铃音仰头看着先生,嗫嚅几下,却说不出口。她不知道母亲之前跟先生谈话的内容,想问他是否还会住下去,却觉得自己不该现在问。
先生低头,看着这柔弱的女子。她面色苍白,脸上是不曾干涸的泪痕,头发向来因为贫穷而干枯,素色和服下的纤细身躯因为寒冷颤抖着。他意识到她在想什么,“我会留下来。”
铃音又重新忙碌了起来。她不能沉溺在悲伤中,不然母亲不会放心的。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忙碌,缝补衣物的时候分了神,手指被针刺伤,血珠冒了出来。
她赶紧含住手指,难闻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着。
铃音想更细致地照顾先生。这时候她才迟钝地意识到先生明明受了伤,却很少吃东西。她把饭菜端到门前,轻声道:“先生,您身体好些了吗?”
门应声而开。先生站在门后,低头看着她。她有些紧张,怕先生觉得她多管闲事,说话的时候不由得有些着急,“您总是很少吃东西,这样身体很难快速痊愈的,所以我才……”
“放下吧。”先生回答。
铃音逐渐习惯和先生一起的生活。先生很少说话,也不怎么出门,这让她既熟悉又安心。只是睡梦中她依稀能听到走动声,但她睡得很沉,马上就会再次进入睡眠。
“什么啊,她死了吗?”一个寂静的夜晚,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铃音对这人并没什么好感,因为他是个无赖。仔细算来,他们是有些许亲戚关系的,她该叫他叔父。当初家里落难,母亲带着她去拜托叔父施出援手,但被他赶了出来。
助太在家里来回走了一圈,嘟囔着“什么也没有,真是穷酸”。他大腹便便,身上散发着臭味,哪怕穿着不错的衣衫,也还是一个无赖。他见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又把主意打在了铃音身上,眼珠转了一圈,笑道:“铃音啊,你也到结婚的年纪了吧,赶紧嫁人才对啊。作为你的叔父,我还是要为你打算的。”
是要把她卖了吧,铃音平静地想。但她不害怕。她摇头,“不劳您操心。”
助太见铃音这样,心中火起,朝身后的家仆摆了摆手。他展开借据,趾高气扬道:“算了,你不愿意嫁人的话,就把这个宅子让出来吧。当初你母亲可是跟我写了借据的,如果她死了,我就来收回宅子。”
不可能。铃音看到上面陌生的字迹,知道这是伪造的。她十分愤怒,气得浑身颤抖,“这根本不是我母亲写的,这是假的!”
“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助太对此不屑一顾,“你觉得他们会相信我,还是相信你?抓紧收拾收拾滚吧。”
铃音仍然不动。
助太见她这样,怒气更甚,“好啊你,不走是吧,那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了,仿佛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他看着铃音身后高大的佩刀武士,转脸又笑了起来,“哎呀,家里有客人你不早说,叔父先走了啊。”
说完这话,助太带着家仆跑了出去。只是站在门口,他又朝铃音挤眼睛,凶神恶煞地指了指他自己的脖子。
铃音这才脱力,松了口气。她知道先生就在这里,这让她稍微安心了点。她转身,露出个带着眼泪的笑容,“多谢您。”
先生站在她对面,看着她。她很弱小,但那只是她的身体,她拥有坚韧的心。危机远去,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下。她哭得厉害,双亲离她远去,赖以生存的家也将被夺去。这个世道由不得她做主,哪怕她是正确的,也不行。她柔弱的身躯颤抖着,额前的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在这样的境况下,她在跟他道谢。
“这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先生终于回答。
铃音听着这话,惊讶地仰起头,脸颊上的眼泪滴落在素色的衣襟上。先生神色平静,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她知道他的话是对的,她在这世上一无所有。
先生俯身,与她平视。他长相俊美,气质冷峻,平静地看着她。他继续道:“跟我走吗。”
院外月光依旧,前几日又下了雪,铃音面前是她剧烈呼吸产生的白雾。她睁大眼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她终于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