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胸腔里有东西在不断冲撞,一快一慢,一左一右。
丛叙好半晌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咫尺之间,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带来的冲击实在不亚于满楼妖魔鬼怪出现时的震撼,尤其是此时此刻,被那双透亮又清晰的眼注视着。
丛叙在那双眼的眼底看见了自己无措的样子。
紧接着,那双眼微微一弯,透出某种狡黠的意味。
“快跑。”
他听见舞者说。
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对方拉着,带着从廊道一跃而下,穿过满楼繁华与寂静,一路跑到了大堂出口处。
背后依然一片死寂,不知道那些白骨鬼怪是否一直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追上来。
他再次奔跑起来。
夜幕无光,大堂外一片漆黑,几乎看不见路在哪,唯有风声在两耳边呼啸。
丛叙扭头,望见那座金碧辉煌的楼阁,仿佛在黑暗中平地起高楼,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悬浮且不真实,正逐渐离他远去。
他又转回头。
间歇有纷飞的红纱袖在他眼前翻飞,长袖之下,身前人的手冰凉却柔软,始终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成为了他在这个古怪诡异的地方唯一的牵引。
眼前有亮光一晃而过,舞者突然转过脸,蝴蝶金箔在眼尾仿佛振翅欲飞:“我们去后山吧,那里安全。”
说着,步伐慢了下来,舞者伸手一推,“嘎吱”一声,丛叙才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一扇小门前。
现在也只能跟着了。丛叙平复着呼吸,跟在舞者身后进入小门内。
又是一阵浓雾,好似扑面撒开一张灰色大网将他兜牢,但右眼的疼痛已经减缓了不少,丛叙不由微微侧过脸。
然而下一秒,他就一脑门戳在了某个又硬又结实的东西上。
“噗哧”
一只冰凉的手擦过他的额头,挑开了那枝横伸的树枝丫。丛叙睁眼,恰好见舞者憋着笑转回身去。
穿过一片半人高的灌木,视野突然开阔。
空气中弥漫着枫叶特有的清冽香气,大片大片红枫在半空摇曳,枫树枝干遒劲如墨。舞者松开他的手向前一步,澄黄月色将来人影子映在满地层层叠叠的碎叶上,仿佛入画。
“这里就安全了,话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舞者手扶上枫树枝干,歪头打量他。
对方的长发乌黑纯粹,顺着肩线垂落如帘,又被冽风吹着在半空漾开。
丛叙隐隐约约嗅到了某种香气。
心脏还在砰砰砰跳个不停,这种感觉前所未有,迎着对方的目光,他略有些不适地后退半步,结果对方紧接着嘟囔了一句“你的心跳声好大”,他的脚步登时钉死在原地。
“吊桥效应。”
从这句勉强的解释开始,理智回笼,丛叙脑中快速复盘了发生的所有事情。
对方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虽然眉眼昳丽,但还是能判断出同为少年,就是穿着、行事实在不像和他在同一个年代。
比如此刻正一脸好奇地问他“吊桥效应是什么”。
万一他和楼里那些妖魔鬼怪一样怎么办?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跟着他到这了?算不算羊入虎口?
伴随着一大堆疑问闪过,心跳趋于平稳,丛叙思索半秒,谨慎地开口:“吊桥效应就是,我刚来就被这里的……人吓到了,接着你又把我拉到了这,我的心脏还在加速跳。”
在说什么啊?乱七八糟的。他不由闭了闭眼。
对方却恍然大悟,赞同地点点头:“对哦,对你来说这个地方确实,唔,有点吓人。”
丛叙顺着他往下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啊,”舞者拍了拍树干,仰头望天,“不是普通人能待的地方,通俗一点说,你刚刚看见的那些东西都可以统称为‘鬼’。”
鬼??
所以这里是鬼待的地方???
丛叙眼皮一跳,脸色无端白了三分,立刻把那句“你是什么”咽了回去。
是不是人已经不重要了,保命最要紧。
“我是通过一扇朱门进来的,”丛叙斟酌着,回想起之前对方说的“有东西在看你”,“当时也是在躲一只鬼。”
舞者:“哦哦,那扇朱门确实通往这里,但一般都是莫名其妙出现在某个地方的。我还奇怪你怎么刚好撞上,原来是被鬼追了……诶等等,你有没有受伤?!”
对方唰地一下凑前来,丛叙来不及躲,然而舞者只是探身,打量他几秒后,伸手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那个瞬间,仿佛有冲天火焰燃烧而起,侧脸似乎被火舌燎了一下。丛叙侧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人有三火:命火福火禄火。你刚到这差点就灭了一火,应该是被追你的那只鬼弄的,”舞者难得皱眉,严肃道,“我现在给你补上,但你还是得尽快离开,三把火虽然能保你不被邪祟入体,但也让你在这个地方特别显眼。”
那股暗香再一次向他袭来,距离第二次被猝不及防拉近,丛叙垂下眼,克制住呼吸以防呼起对方额边的发丝。
但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是谁?”
小时候听长辈讲故事,总能听见山间妖鬼精怪的传说,传闻它们会化作身边最熟悉的面孔,引诱并吞食那些迷路的无辜之人。
眼前并不是他熟悉的人,却总有种异常的熟悉感。
“我啊?”
面前人眼波流转,闻言眼睛微微眯起,又抬眼看他,动作中带着点儿不知事故的天真。
“我叫祝屏。”
祝屏倏地退开,就像刚刚突然凑近他时一样迅速,背着手,慢悠悠地退后靠在了树干上。
“还以为你不会问我的名字。”
“为什么救你,当然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而且我不想那群丑八怪看我跳舞,也不想他们围着你。”
毫不避讳的抱怨和吐槽脱口而出,丛叙刚刚就发现他说话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尾音却含糊揉在风中,让人不得不靠近去听。
但丛叙仍然站在原地,开口,声线稳而定:
“为什么不想?我们以前是见过吗?”
对面骤然安静。
远处有山涧流动,偶尔夹杂着几声虫鸣,衬得此处越发静谧。
几片红叶簌簌落下,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对视,彼此眉眼都模糊在树下阴影中,又因为月色而平添了几分朦胧的艳。
碎叶从眼前坠落,他在乍然暧昧不清的氛围中等了一会儿,听见对方的回答:
“你猜。”
“……”
那就是了。
哑谜到此为止,骤然涌上的疲惫让丛叙摁了摁眉心,还没开口,祝屏却抢了话:“你还是快点出去吧!”
乌发红衣的舞者抬手指了指一条小径:“往那条路一直走,朱门应该会在尽头。”
话音未落,他根本不给丛叙任何反应的机会,转身就跑,红衣衣袍划出夸张的弧度,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枫林深处。
丛叙维持着那个抬手的动作愣在原地。
红枫仍静静立在山风中,或许实在太静了,让那个从天而降救他的人好像幻觉一样,仿佛从未出现过。
丛叙静默片刻,转身顺着小径前行,那点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觉很快就被压住。
一路意外地很顺利,也没再遇见什么妖魔鬼怪,小路尽头,拨开重重枝丫,稠艳得近乎吊诡的朱门出现在面前。
丛叙毫不犹疑地推门。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沉入黑暗。
……
“他人到底在哪?!!”
“大少,您冷静点,我也只是听萧先生的……”
“听我爸的?我一年到头都不被允许来老宅几次,凭什么他第一次就可以?他丛叙算个什么东西?!”
好吵。
聒噪。
大脑针扎般疼起来,率先有感觉的是麻木的四肢,酸疼,沉重,脸颊紧贴的地方寒冷彻骨。
丛叙撑开眼皮,映入眼的首先是布满灰的木地板,阳光透过漏风的隔扇门钻了进来,细尘在逼仄的空间内翻滚。
他趴在木地板上,不知道趴了多久。
丛叙支起上半身,然而手臂刚用力,脑内就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差点脱力又摔回去。
眼冒金星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刚醒时的乏力疲惫里解脱,扶着旁边的圆凳慢吞吞站起来,环顾四周。
这看起来是某个厢房内。
回忆像被切割过后的彩色碎片,一片一片宛如钝刀般磨着神经。
思考速度莫名变慢,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自己现在在哪,经历了什么,又准备去干什么。
这个间隙里,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脚步声也离他越来越近。
丛叙抬脚勾出一把椅子,缓缓坐下,手肘支着桌,手指狠狠掐了掐太阳穴,强迫自己整理乱麻般的思绪。
“哗啦”一声,隔扇门被人踹开,萧方怒气冲冲走进来,冷笑道:“好啊,竟然还没走!”
丛叙掀起眼皮扫他一眼,又和萧方身后的司机对上视线。
看上去都是正常人,不知道是不是鬼在白天都不出来,所以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司机见拦不住萧方,只得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但丛叙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警告。
警告?
思绪在萧方气急败坏、聒噪得像几百只癞蛤蟆同时张嘴的咆哮中慢腾腾打了个转。
哦,原来如此,萧家没人告诉萧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告诉萧方他是替对方结了个冥婚。
司机在警告他保密。
丛叙微微眯起眼。
不枉昨天下午特意刺激萧方,就看萧方会不会被激得来找他。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领子被人猛地揪起,萧方死死盯着他,额角青筋暴起。
“别做梦了丛叙,我告诉你,你和那个恶心的女人永远都攀不上萧家!”总是这样,一副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知道在清高什么,明明就是个杂种,怎么可能爬得到他头上来?!
神游的思绪骤然中断,丛叙转眸,缓缓盯住他。
难言的烦躁和荒谬瞬间抓住了全部心神,丛叙开口,嗓音因为在地上躺了一夜而沙哑:“急什么?萧少爷,想知道我昨晚在这做了什么吗?”
他在萧方快喷火的目光里,移开视线,迎上司机暗含紧张不安的眼色。
房间外阳光明媚,房间内暗潮涌动。
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了某种隐秘的快感,于是微微偏头,就着被扯住领子的姿势凑近萧方耳畔,勾唇,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
“或许让你爸把我母亲的朱砂手镯还给我,我可能会大发慈悲地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