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下有人》 第1章 丛叙 5月15日 天气晴 我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 * 六月将至,暴雨不歇。 临近放学下起了小雨,寒风从窗边卷过时冷不丁掀起一角试卷,又被圆珠笔头按住,“啪嗒”一声脆响,合着手机嗡鸣同时响起。 左手伸进课桌闪电般摁下静音键,丛叙重新抬头,平静地和讲台上的教师对视。 圆珠笔在指间悠悠打了几个转。 教师扭回头,丛叙视线再次下移,看见那条新讯息:【二少,车牌号是xxxxxxx,我在学校门口接您。】 他没回。 刺耳的下课铃盖住了教师抑扬顿挫的声,教室骚动,窸窸窣窣,丛叙垂着眼,就着嘈杂写最后一道题,等老师“下课”两字出口时刚好顿笔。交完试卷,他径直拿了手机从后门走,没拎包,步履生风。 偏偏下楼时被人狠撞了下肩膀,不理,有人又横出脚挡住他的路。 “呦,大忙人,这是去哪啊?” 萧方和他的小弟们堵在楼梯口,一群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誉清国际可不允许翘晚自习,你这是要上哪去啊?” 说话的人叫潘白,家里在本地做生意,和萧家生意往来密切,萧家集团在本地颇有名望,又是誉清国际中学的股东之一,因此平常不少巴结的人。丛叙次次都能在萧方身边看见他。 丛叙眼皮都懒得抬:“让让,好狗不挡道。” “我艹给你脸了是不是?什么态度!” 声音洪亮引来旁人视线,正是人流量大的放学时间,许多人都往他们这边张望。 “我天,萧方和丛叙又对上了……” “嘘嘘,小点声,别引火上身,听说萧方这几天特别暴躁。” “听说萧家想认回丛叙。” “真的假的?!” “比珍珠还真,你看丛叙长得又帅成绩又好,拿奖都不知道拿了多少回了,重要的是脾气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窃窃私语传进每个人的耳朵,萧方铁青着脸,眼色阴郁地在丛叙脸上一扫而过,冷笑:“你最近很得意是不是?丛叙,你和你妈马上就要攀上高枝了。” 直到这时他才在那张脸上找到了一点波动。 丛叙生了双厌世眼,时常看着恹,连着他这个人看上去都是冷心冷肺的。此时那双眼睛扫过来,上挑的眼尾却宛如锋利的钩子,萧方在一瞬间竟然感到莫名的兴奋,但紧接着他就听到一句: “你们家车牌号是这个数吧?” 丛叙准确无误报出一串数字,在萧方惊疑不定的眼神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远处。 一群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穿过雨幕,一辆迈巴赫正停在校门口。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小了下去。 “知道你家司机今天来接谁吗?”丛叙偏头,唇角微勾,毫无笑意的眼睛意味深长,上唇黑痣随着嘴唇张合微微颤动,“他今天不是来接你的,知道吗?” 声音清晰无误进入每个人的脑海。 “是来接我的,哥。” 周遭登时传来几声倒吸冷气的音,没人敢去看萧方此刻的脸色。 一片安静中,丛叙冲萧方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伸手拨开挡道的人,扬长而去。 天边乌云堆积,沉沉传出几道闷雷,淅沥雨水模糊了车窗景象,连同萧方愤怒的吼声也一同被抛在了脑后。 “萧先生说了,今晚的主要任务是接二少您去老宅完成冥婚,大少会有其他人去接。” “……” “后续的手术费用会很快打到您账上。” 丛叙一手撑着额,一手点击手机屏幕,微亮的屏光映出眼下的乌青,闻言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 母亲是在两个月前突发心脏病住院的,那时候的他刚得知有望保送某名牌大学的消息,同时手里也有了不小的积蓄,正盘算着换个好一点的出租屋。 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内,兵荒马乱,大半积蓄砸了下去,生活一朝回到两年前刚搬来本地时的拮据状况,甚至还要面临放弃保送名额的情况,因为那个大学位于全国中心,不提学费,单就租房也是寸土寸金。 偏偏他未曾谋面的“生父”、萧家现任家主萧典就在此时找上了门,不仅出示了相关的DNA报告证明他和萧家的血缘关系,还表达了愿意经济支持“二儿子”的愿望。萧方气得直接来班门口找他质问,整件事瞬间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 脑子有坑的蠢货。 啊不,一群蠢货。 无事献殷勤,萧家给出的条件也很简单:萧家给钱,而丛叙替萧家大少萧方“娶”一只鬼。 ……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但大清已经亡了、萧家上下脑子都有问题这肯定是真的。 萧典原本的说法是只要替萧方完成冥婚,就会接母亲过去治疗,但丛叙本质上并不信任这个“天降的馅饼”,他不需要萧家照顾,只要他们先支付一半医药费算定金,等完成了冥婚再把剩下一半打到账上。 而且这个账其实不是他账上,而是他朋友账上,以防自个出现什么意外,朋友还能及时支付母亲那边的医药费…… 回复完朋友发来的消息,丛叙点开另两个软件,领口外衣一点红光闪过。 市中心距离萧家老宅要至少两小时车程,司机毫无起伏的语调像某种催眠,使这沉闷的空间仿佛摇摇欲坠,青色、白色……模糊的色块在眼前蜿蜒,最后化作一片漆黑,沉入梦境的底端—— 呜。 阴风呼啸,自山北到山南拂过大片树林,树枝黑漆漆地虬结在一起,不伸向天空,而是往地下攀爬扭曲,像无数只被反拧的手。 他蜷缩在无数只“手”的中央,默不作声地看不远处女人的背影。 一节一节的污泥被铲出,堆起了半人高的土堆,女人在某一刻丢下铁锹,手脚并行地爬过去,又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套在了他腕上,抱他来到土堆旁。 一角开了口的红色木棺骤然映入眼底,腐朽味令人作呕,可它外表的颜色却丝毫未褪,繁复精致的花纹样式鲜红刺目,就像是沾着血一点一点画上去的。风声低啸,染血的黄符纸晃悠悠落进了那被推开的“无底洞”中。 他宛如一具幼小的人偶,被抛进棺材中,眼睁睁看着棺盖在眼前合上。 “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 女人的呢喃充满了神经质,又逐渐被冰冷的棺材遮掩,逐渐远离他,黑暗像潮湿的水汽涌入口鼻,一点一点让他从酸痛到窒息。 心脏好痛。 某个时刻,他好像听见棺材另一头传来“沙沙”声,似乎是衣物在棺壁上摩擦,又像膝盖蹭在了光滑的棺材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封闭的空间内匍匐爬行。 竭力偏过头,注意力却被套在手腕上的东西吸引。 那是一只莹润的朱砂手镯,通透,光滑,仿佛冻结的火焰在腕间流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暖意。 紧接着,那只手镯就被一只泛着青白的手抓住了,他毫无防备地抬眼,对上了一张扭曲的脸。那东西长了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眼珠却在眼眶咕噜咕噜打着转,眼睛上两个黏连的瞳孔仿佛鱼鳃一样翕和、放缩,紧盯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喊他的名字: “丛叙……” ——砰! 剧痛在额角炸开。 丛叙扶住额头,艰难地撑起眼皮,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左手手腕。腕骨匀长,却并没有什么手镯。 他愣怔片刻,抬起了头。 彼时的驾驶座空无一人,车载导航亮着红光显示目的地已到达。 梦境的阴影在缓慢褪去,更荒谬的“梦”却在现实上演,丛叙强忍着不适,偏头看向车窗外。 已是黑夜,深山寂静,不知哪里的走兽发出嚎叫,远处山林哗哗作响,群鸟惊起四散。 萧家老宅正立在眼前。 不知哪来的风把铜铃吹得叮当响,吊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在黑暗中连成一线,红绸从深宅内一路铺到车门底。 手机嗡鸣。 司机:【到了】 司机:【沿着红毯进等会新娘子就要来了误了吉时可不好】 满地白纸屑被风一吹,哗啦啦贴在了车窗上,丛叙在下车前看了眼手机,八点整,无信号。 来之前托朋友探过萧家的底,萧家曾经是本地的名门望族,据说祖上能追溯到某个鼎盛的朝代,这所老宅也是祖上遗留,到现在一代根本不住人,更多是象征意义。 老宅是旧式的四合院,由前院、内院、后院三重院落构成,丛叙迈过大门门槛,沿着红毯穿过了寂静的前院。 不,不能说是前院,而是整个老宅,都寂静得异乎寻常。 冷风从抄手游廊的拐角钻进来,带着廊下水缸的潮气,幽幽吹了人一脸,眼前只有一道又一道一模一样的门,连门板上的木纹都像是照着一个模子刻的。 脚下的红毯不知不觉就到了头,丛叙顿住脚,正停在一间厢房前,这也是他目前看到的唯一有光的房间。 房里亮着微光,依稀能透过窗纸看见烛火跳动,手机再次振动。 丛叙低头,深深皱起了眉。 司机:【推门进去】 司机怎么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摄像头?还有,司机人到底在哪? 手心沁出一层薄汗,某种毛骨悚然的寒意正沿着手机侵入肌肤,丛叙轻吸一口气,抬头,准备推门的手却僵在了半空。 烛光朦胧,但依然勾勒出了隔扇门后一个黑发红裙的身影。 死寂,一动不动,与他一门之隔,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又看了他多久。 第2章 朱门 丛叙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视线有片刻模糊,再抬眼时,隔扇门后哪还有什么身影,仿佛只是他一瞬间的眼花。 但他知道不是。 手机还在不断弹出消息,丛叙按住狂跳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那个身影就像昔日噩梦重现,唤起了记忆深处最恐惧的一些东西。 这个地方不对劲,无论是空无一人的老宅,还是他手里明明没信号却依旧在显示“司机”消息的手机。 立刻跑路,还是静观其变? 思考不过半秒,丛叙就推开了面前的隔扇门。 成对的烛台立在八仙桌上,烛火跳了跳,将床上放着的男士喜服映得忽明忽暗。他反手关上门,在房间内转了转,衣柜半敞着,没有人缩在里面的黑暗中;床底一片灰尘,没有人趴在下边静静等待。 没有找到摄像头,但他依然有种被窥伺的强烈感觉。 丛叙屏息,强忍着恶心将那套婚服往身上套。不管窥伺的东西是人是鬼,目前来看他是很难跑掉的,而且他需要这笔钱,非常需要。 他根据“司机”的提示前往拜堂的地方。 几乎是丛叙前脚刚走,后脚厢房里的烛火就骤然熄灭了,黑暗中,衣柜“嘎吱嘎吱”几声响,片刻后传出喃喃低语:【新郎官……我的,我的……】 【嘻嘻】 夜色如墨,圆月高悬,廊柱上的红“囍”字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只留正房内几对忽明忽暗的烛台。条案上摆着祖宗牌位,香炉里的檀香烧着,烟气在昏暗中成了看得见的线,慢慢往“喜”字上缠。但最夺眼球的,还是那副摆在中央偏右的木头棺材。 白纸铺了满地,和棺材上的红绸形成强烈反差,诡异又荒唐。 丛叙站在左侧,跟着“司机”发来的信息往下拜。流程一共有“三拜”,“夫妻对拜”后即礼成,冥婚就此成立,可随着流程继续,他的右眼却开始刺痛,从微小的不适到难以忍受的阵痛。 面向棺材弯腰的那一刻,寒意几乎瞬间直冲大脑,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手臂,丛叙硬生生停住动作。 从小到大,非同一般的直觉救过他很多次,而现在直觉让他停下,否则后面就会……会怎样? 就在他停住的几秒时间里,嗡—— 密密麻麻的消息登时将手机屏淹没。 【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 头皮发麻,丛叙维持着弯腰的动作,指腹按住熄屏键,啪嗒一声,那些消息消失在眼前。 四下死寂。 阴风穿堂,氛围剑拔弩张,难言的悚然感攥住心脏,眼角余光瞥见祖宗牌位上篆刻的红字开始融化,蜿蜒成一条条“血迹”,滴滴答答落到满地白纸上。 手机屏亮,一条信息猝不及防撞进眼底: 【嘻嘻】 一同进入脑海的还有在头顶上方响起的声音。 屏暗,丛叙就着烛台反光,在黑屏上看见了一头长长的、正逐渐下移垂到他肩上的乌发,从他的头顶来。 唰—— 丛叙矮身,就地往旁一滚,险之又险地与头顶的东西擦身而过。剧烈的恶臭霎时扑面而来,他惊魂未定地扶住棺材抬头。 先映入眼的是满地凌乱黑发,纵横交错地横亘在白纸上,“那东西”四肢着地,皮肤白得像泡胀的尸蜡,几乎可以看见皮下条条青紫色的血管,蜿蜒着爬进鲜红的喜服中。 这应该就是在模仿“司机”给他发消息的……“鬼新娘”! 丛叙右手用力,将棺材推开一条缝,里面果然空无一物。 【嘻嘻……我的……你是我的】 刺耳的尖叫在耳畔炸开,鬼新娘瞬间出现在面前,长尖指甲离他的眼珠不过毫厘。 电光火石之间,丛叙脑内掠过无数想法。他左手一撑棺材沿,在半空中翻身落到棺材的另一侧,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将棺材口拉倒最大,同时右手一拨让空棺正对鬼新娘。 砰! 鬼新娘撞进棺材的那一刻,他干脆利落推上棺盖,转身就往外跑! 迅疾风声在耳边呼啸,脚下红绸不知不觉就到了尽头,快了,就快到大门口了,他转而踏上一段青石板。青砖缝里的青苔蹭得鞋底发潮,丛叙险些滑倒,一把扶住廊柱,可手机又开始响了起来。 嗡—— 【你跑不掉的】 嗡—— 【嘻嘻】 嗡—— 【往后看】 心脏狂跳到近乎爆炸,丛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咬牙往前,后脑勺却掠过一阵腥风。 追上来了! 他仓促转头,眼角余光却在这时瞥见一抹红,离大门几步之遥,两扇朱红大门正静静矗立在他身旁。 来不及思考,他扭身撞门,整个人重重跌进门内,朱门回弹,鬼新娘伸出的手被彻底挡在了门外。 一时天旋地转。 丛叙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摔倒。胃内翻腾,但比胃更疼的是剧痛的右眼,意识在顷刻间就被搅成了浆糊,似乎有一层浓雾扑面将他包裹。 身体和精神被彻底分开,不知道过去多久,意识渐渐回笼,他才听见耳边的声音: “诶这位爷是怎么个事啊?” “哎呦喂,还穿着喜服呢?来来来,来几个人扶着。” 刺鼻的脂粉味袭来,丛叙猝不及防,深吸一口后直接呛了个倒仰。瞳孔逐渐对焦,他率先被堂皇烛光晃了双眼。 鎏金灯架缠满了珍珠串,风一吹,珠串簌簌作响,更映得堂灯鎏金熠熠。 丛叙一愣,僵硬地向四周看。 灯下九层楼阁人来人往,正中央架着座汉白玉莲台,莲台四周环着浅池,浮了百盏荷灯,灯芯燃着浓香,烟气循着莲台袅袅上升,又飘散向廊下。 廊下乐师们正奏着乐,琵琶笛子古琴一齐上阵,随着敲羯鼓的乐师起手,鼓声咚咚,与舞者的银铃、客人的喝彩声混在一起,震得廊下宫灯都在微微晃动。 这是哪儿?他不是在萧家老宅吗?老宅没有这样的地方,他现在这是在哪?! 丛叙瞳孔微缩,差点以为自己误入了某个朝代。 拉扯他的女人穿着件石榴红的蹙金袄裙,鬓边斜簪支金步摇,正一脸调笑地看他:“诶我的爷呦,您是特意逃了婚来咱们康平阁吧?来来来上楼来,我让姑娘们给您斟杯酒。” 女人话还未说完,丛叙右眼再次剧痛,他不得不甩开女人的手按住眼睛,却在下一秒瞳孔皱缩。 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正抓扯着他的衣袖,再往上,女人的脸赫然是一张白骨,黑洞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他,正是一具穿金戴银的白骨。 丛叙立即后退,不料这地方早已摆满了宴饮的桌案,只听哗啦一声,酒壶与夜光杯噼里啪啦接连摔在地上,酒红色的葡萄酿污了整张织金毯,几片玫瑰花瓣倏地飘荡在半空,又悠悠落下。他不慎撞翻几张桌案,又跌跌撞撞起身往反方向走,肩膀与无数人与物擦肩而过——穿月白绫罗的胖子把玩着鎏金扳指,朝他瞥来;年轻人穿了件暗纹绣的长衫,腰间挂玉柄折扇,捏了玉盘里冰镇的荔枝与樱桃,又被他撞得脱手,红的绿的一起落进莹白的玉盘,映入眼底…… 仿佛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是梦吧?不然怎么会在这儿? 或许他现在正趴在某个冰冷的地板上做着这样的梦…… 恍惚间,他望见莲台中正在起舞的人,黑发婀娜,红衣迤逦,长袖缀着细碎的金箔与明珠。 某一刻,一锭锭赤金朝莲台上掷去,无数金银白玉落在汉白玉台上,舞者就着金银崩碎的声响旋转起来,摇曳如风,每一步踏开都宛如摔金碎玉,脚下迸溅出炫目光彩,仿佛下一秒就会燃烧所有。 灯笼越燃越亮,喝彩声越来越高,从叙在走,在跑,在台下穿梭,舞者在不断挥袖,旋转。 直至全场氛围达到最**,无数人的高喊声,与漫天金银被一同从九层楼阁上空抛洒而下。 “丛叙……” 所有声响被扭曲成诡异的尖叫,铺天盖地向他压来。 丛叙回头,看见无数白骨、模糊血肉、乌黑眼珠一齐向他看来,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某种隐秘的窥伺,带着某种超越了这里所有恶意的悚然意味向他盯来。 阴冷寒意瞬间僵住了他所有动作,丛叙咬牙:“滚……” 话音未落,玉台不远处传来一声脆响,风至,有人从天而降! 半空中有布料膨胀开来,鲜血般的大红瞬间占据他所有视线。 柔软的袖纱遮住眼睛,往下滑,堪堪截住他脱口而出的话,他在红纱后看见一双眼。 眼尾上挑,下眼睑缀着一连串蝴蝶状似的碎金箔,一路向下,几乎像是某种金面具覆盖了半张脸。 但对方的唇色却很淡,唯有唇珠一点红。 接着,那点红微微嘟起: “嘘。” 来人,或者说舞者,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 “别说话。” 纷飞落下的红纱中,丛叙听见对方低声道: “有东西在看着你。” 第3章 祝屏 砰!砰砰! 胸腔里有东西在不断冲撞,一快一慢,一左一右。 丛叙好半晌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咫尺之间,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带来的冲击实在不亚于满楼妖魔鬼怪出现时的震撼,尤其是此时此刻,被那双透亮又清晰的眼注视着。 丛叙在那双眼的眼底看见了自己无措的样子。 紧接着,那双眼微微一弯,透出某种狡黠的意味。 “快跑。” 他听见舞者说。 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对方拉着,带着从廊道一跃而下,穿过满楼繁华与寂静,一路跑到了大堂出口处。 背后依然一片死寂,不知道那些白骨鬼怪是否一直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追上来。 他再次奔跑起来。 夜幕无光,大堂外一片漆黑,几乎看不见路在哪,唯有风声在两耳边呼啸。 丛叙扭头,望见那座金碧辉煌的楼阁,仿佛在黑暗中平地起高楼,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悬浮且不真实,正逐渐离他远去。 他又转回头。 间歇有纷飞的红纱袖在他眼前翻飞,长袖之下,身前人的手冰凉却柔软,始终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成为了他在这个古怪诡异的地方唯一的牵引。 眼前有亮光一晃而过,舞者突然转过脸,蝴蝶金箔在眼尾仿佛振翅欲飞:“我们去后山吧,那里安全。” 说着,步伐慢了下来,舞者伸手一推,“嘎吱”一声,丛叙才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一扇小门前。 现在也只能跟着了。丛叙平复着呼吸,跟在舞者身后进入小门内。 又是一阵浓雾,好似扑面撒开一张灰色大网将他兜牢,但右眼的疼痛已经减缓了不少,丛叙不由微微侧过脸。 然而下一秒,他就一脑门戳在了某个又硬又结实的东西上。 “噗哧” 一只冰凉的手擦过他的额头,挑开了那枝横伸的树枝丫。丛叙睁眼,恰好见舞者憋着笑转回身去。 穿过一片半人高的灌木,视野突然开阔。 空气中弥漫着枫叶特有的清冽香气,大片大片红枫在半空摇曳,枫树枝干遒劲如墨。舞者松开他的手向前一步,澄黄月色将来人影子映在满地层层叠叠的碎叶上,仿佛入画。 “这里就安全了,话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舞者手扶上枫树枝干,歪头打量他。 对方的长发乌黑纯粹,顺着肩线垂落如帘,又被冽风吹着在半空漾开。 丛叙隐隐约约嗅到了某种香气。 心脏还在砰砰砰跳个不停,这种感觉前所未有,迎着对方的目光,他略有些不适地后退半步,结果对方紧接着嘟囔了一句“你的心跳声好大”,他的脚步登时钉死在原地。 “吊桥效应。” 从这句勉强的解释开始,理智回笼,丛叙脑中快速复盘了发生的所有事情。 对方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虽然眉眼昳丽,但还是能判断出同为少年,就是穿着、行事实在不像和他在同一个年代。 比如此刻正一脸好奇地问他“吊桥效应是什么”。 万一他和楼里那些妖魔鬼怪一样怎么办?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跟着他到这了?算不算羊入虎口? 伴随着一大堆疑问闪过,心跳趋于平稳,丛叙思索半秒,谨慎地开口:“吊桥效应就是,我刚来就被这里的……人吓到了,接着你又把我拉到了这,我的心脏还在加速跳。” 在说什么啊?乱七八糟的。他不由闭了闭眼。 对方却恍然大悟,赞同地点点头:“对哦,对你来说这个地方确实,唔,有点吓人。” 丛叙顺着他往下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啊,”舞者拍了拍树干,仰头望天,“不是普通人能待的地方,通俗一点说,你刚刚看见的那些东西都可以统称为‘鬼’。” 鬼?? 所以这里是鬼待的地方??? 丛叙眼皮一跳,脸色无端白了三分,立刻把那句“你是什么”咽了回去。 是不是人已经不重要了,保命最要紧。 “我是通过一扇朱门进来的,”丛叙斟酌着,回想起之前对方说的“有东西在看你”,“当时也是在躲一只鬼。” 舞者:“哦哦,那扇朱门确实通往这里,但一般都是莫名其妙出现在某个地方的。我还奇怪你怎么刚好撞上,原来是被鬼追了……诶等等,你有没有受伤?!” 对方唰地一下凑前来,丛叙来不及躲,然而舞者只是探身,打量他几秒后,伸手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那个瞬间,仿佛有冲天火焰燃烧而起,侧脸似乎被火舌燎了一下。丛叙侧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人有三火:命火福火禄火。你刚到这差点就灭了一火,应该是被追你的那只鬼弄的,”舞者难得皱眉,严肃道,“我现在给你补上,但你还是得尽快离开,三把火虽然能保你不被邪祟入体,但也让你在这个地方特别显眼。” 那股暗香再一次向他袭来,距离第二次被猝不及防拉近,丛叙垂下眼,克制住呼吸以防呼起对方额边的发丝。 但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是谁?” 小时候听长辈讲故事,总能听见山间妖鬼精怪的传说,传闻它们会化作身边最熟悉的面孔,引诱并吞食那些迷路的无辜之人。 眼前并不是他熟悉的人,却总有种异常的熟悉感。 “我啊?” 面前人眼波流转,闻言眼睛微微眯起,又抬眼看他,动作中带着点儿不知事故的天真。 “我叫祝屏。” 祝屏倏地退开,就像刚刚突然凑近他时一样迅速,背着手,慢悠悠地退后靠在了树干上。 “还以为你不会问我的名字。” “为什么救你,当然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而且我不想那群丑八怪看我跳舞,也不想他们围着你。” 毫不避讳的抱怨和吐槽脱口而出,丛叙刚刚就发现他说话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尾音却含糊揉在风中,让人不得不靠近去听。 但丛叙仍然站在原地,开口,声线稳而定: “为什么不想?我们以前是见过吗?” 对面骤然安静。 远处有山涧流动,偶尔夹杂着几声虫鸣,衬得此处越发静谧。 几片红叶簌簌落下,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对视,彼此眉眼都模糊在树下阴影中,又因为月色而平添了几分朦胧的艳。 碎叶从眼前坠落,他在乍然暧昧不清的氛围中等了一会儿,听见对方的回答: “你猜。” “……” 那就是了。 哑谜到此为止,骤然涌上的疲惫让丛叙摁了摁眉心,还没开口,祝屏却抢了话:“你还是快点出去吧!” 乌发红衣的舞者抬手指了指一条小径:“往那条路一直走,朱门应该会在尽头。” 话音未落,他根本不给丛叙任何反应的机会,转身就跑,红衣衣袍划出夸张的弧度,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枫林深处。 丛叙维持着那个抬手的动作愣在原地。 红枫仍静静立在山风中,或许实在太静了,让那个从天而降救他的人好像幻觉一样,仿佛从未出现过。 丛叙静默片刻,转身顺着小径前行,那点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觉很快就被压住。 一路意外地很顺利,也没再遇见什么妖魔鬼怪,小路尽头,拨开重重枝丫,稠艳得近乎吊诡的朱门出现在面前。 丛叙毫不犹疑地推门。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沉入黑暗。 …… “他人到底在哪?!!” “大少,您冷静点,我也只是听萧先生的……” “听我爸的?我一年到头都不被允许来老宅几次,凭什么他第一次就可以?他丛叙算个什么东西?!” 好吵。 聒噪。 大脑针扎般疼起来,率先有感觉的是麻木的四肢,酸疼,沉重,脸颊紧贴的地方寒冷彻骨。 丛叙撑开眼皮,映入眼的首先是布满灰的木地板,阳光透过漏风的隔扇门钻了进来,细尘在逼仄的空间内翻滚。 他趴在木地板上,不知道趴了多久。 丛叙支起上半身,然而手臂刚用力,脑内就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差点脱力又摔回去。 眼冒金星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刚醒时的乏力疲惫里解脱,扶着旁边的圆凳慢吞吞站起来,环顾四周。 这看起来是某个厢房内。 回忆像被切割过后的彩色碎片,一片一片宛如钝刀般磨着神经。 思考速度莫名变慢,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自己现在在哪,经历了什么,又准备去干什么。 这个间隙里,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脚步声也离他越来越近。 丛叙抬脚勾出一把椅子,缓缓坐下,手肘支着桌,手指狠狠掐了掐太阳穴,强迫自己整理乱麻般的思绪。 “哗啦”一声,隔扇门被人踹开,萧方怒气冲冲走进来,冷笑道:“好啊,竟然还没走!” 丛叙掀起眼皮扫他一眼,又和萧方身后的司机对上视线。 看上去都是正常人,不知道是不是鬼在白天都不出来,所以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司机见拦不住萧方,只得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但丛叙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警告。 警告? 思绪在萧方气急败坏、聒噪得像几百只癞蛤蟆同时张嘴的咆哮中慢腾腾打了个转。 哦,原来如此,萧家没人告诉萧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告诉萧方他是替对方结了个冥婚。 司机在警告他保密。 丛叙微微眯起眼。 不枉昨天下午特意刺激萧方,就看萧方会不会被激得来找他。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领子被人猛地揪起,萧方死死盯着他,额角青筋暴起。 “别做梦了丛叙,我告诉你,你和那个恶心的女人永远都攀不上萧家!”总是这样,一副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知道在清高什么,明明就是个杂种,怎么可能爬得到他头上来?! 神游的思绪骤然中断,丛叙转眸,缓缓盯住他。 难言的烦躁和荒谬瞬间抓住了全部心神,丛叙开口,嗓音因为在地上躺了一夜而沙哑:“急什么?萧少爷,想知道我昨晚在这做了什么吗?” 他在萧方快喷火的目光里,移开视线,迎上司机暗含紧张不安的眼色。 房间外阳光明媚,房间内暗潮涌动。 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了某种隐秘的快感,于是微微偏头,就着被扯住领子的姿势凑近萧方耳畔,勾唇,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 “或许让你爸把我母亲的朱砂手镯还给我,我可能会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第4章 重瞳 5月16日 天气阴 头疼。 ……又做了那个梦,好像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很熟悉了。 * 朱砂手镯是母亲的传家宝,打从记事起,丛叙就一直戴着它,片刻也不离身。 直到半月前,萧典上门验亲,顺带要走了这只手镯,至今为止没还回来。 他现在冥婚也算结了,任务完成,如果萧典不肯给,从他儿子萧方那里拿也是一样。 早先他就隐隐约约感觉萧方在萧家的处境很微妙,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原本就是想要刺激他来为自己的安全上道保障的,嗯,虽然昨晚这人没目睹“鬼新娘”,实在是有点可惜…… 丛叙佯装惊讶:“你不知道吗?哦,那可能是萧叔叔又没和你讲吧。” 强忍着反胃,他一点一点掰开萧方攥着他领子的手,在对方陡然扭曲的表情中,慢条斯理地继续“杀人诛心”: “本来我是不想给他的,但听萧叔叔的意思,那只手镯对他、对我母亲都很有意义。不过既然萧叔叔没和你提过,那我也就不说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 啪—— 攥住萧方暴怒的拳头,丛叙冷下声音,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萧方,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能像以前一样这么对付我?” 像一年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欺凌? 他一时气力极大,萧方脸憋成了青紫色都没能把手抽回来,正在暴怒之际,正对上丛叙的眼,他猛然顿了下。 那双厌世的眼睛常年下垂,让人看不清眼里的神采,难得看清,那双眼睛却深黑得惊人,尤其是右眼,瞳孔在阴暗的光线下大得不正常。 ……就像快裂开一样。 转瞬的冷颤另他力道一松,丛叙干脆把他的手挥开。 “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萧,大,少。”丛叙和他擦肩而过,冷冷道。 从萧家老宅离开的时候没有再看到那道朱门,也没再遇见任何莫名其妙的事和人。 司机沉默地在前边开车,车窗外风景变化。 “钱呢?” 司机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后视镜里的人也一动不动地在盯着他,哪怕和萧方叫板后也丝毫不怵。 司机老老实实道:“萧先生说了,钱几小时后就会打过来,您现在是想回学校还是?” “学校。” 今天是周五,学校还要上课,高二课程紧张,他在昨晚已经翘了晚自习的情况下不能不去。 丛叙撑着额,忍着身体的不适坐正,尽量不让司机发现什么端倪,毕竟这类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整整一夜,撞鬼,套话,从朱门离开,在地上趟一夜,又毫无间隙地和萧方周旋,冷汗早已浸透整个后腰,背在身后的手甚至在不自主地发抖。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祸不单行。 刚到教室就被主任叫去,先是照常关心了一下他家里的事情,接着提起下个月的竞赛。 丛叙知道他们的意思。他学习好,年年前三拿奖学金,但这还不足以老师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誉清这所富家高官云集的国际中学里,要么有显赫的家世傍身,比如萧方;要么凭过硬的实力杀出重围,比如他自己,靠拿奖换取早晚自习和周末自习的自由时间。 但也仅此而已了。 更进一步,比方说萧方对他曾长达一年的霸凌,他们就不会再插手。哪怕现在谣言四起,坐实之前,深谙规则的人只会冷眼旁观。 他只能靠自己。 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对流风冷冽又刺骨,丛叙忍着喉咙里的干痒,听完长篇大论后冲对方露出一个谦逊的笑:“您放心,我会把握好自己的学习节奏,下个月的竞赛一定不辜负您和大家的期望。” 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后,他才转身回教室,顺手带上办公室的门。 一天的课难得这么枯燥又难熬。 教室内闷热,激昂的语调以讲台为中心扩散,又在各处碰壁后回到原点。尖子班的学习进度超前,好似这不大的地方挤满了嗷嗷待哺的鸡崽,只要喂饱了就能下出金蛋。 丛叙戴上口罩,支着额窝在窗边角落,垂眼看习题册,偶尔闷声咳嗽几声。老师今天没怎么点他名,但下课围过来的人络绎不绝,不少人是来请教和讨论题目,他只能强打着精神听,一题题缓缓看过去,尽力解释。 前排的女生转过身来,他以为是来请教的,下意识看题,却听见女生担忧地问了一句:“丛叙你怎么啦?感觉你今天精神不是很好,是生病了吗?” 生病? 他后知后觉地碰了下自己的额头,摸到一片滚烫。 第一反应是不能影响上课,他清了清嗓说:“我没事。” 快下课的时候才收到朋友的转账和信息: 蒋子皓:【转账】 蒋子皓:【兄弟,兄弟你还活着吗兄弟】 丛叙:【收款】 丛叙:【还可以。】 蒋子皓:【我去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要不是我们家和萧家也有来往,我真以为他们要搞人拐了!】 蒋子皓:【所以你昨晚到底干啥去了?他们对你干啥了?我下午出个校你就发消息给我让我注意萧家?】 手指悬停在按键上,丛叙摩挲手腕,末了打字: 丛叙:【一点小事,已经解决了。】 正常人一般都不会相信“撞鬼”“冥婚”这种事,何况蒋子皓为人单纯,又向着他,要是说了这事没准转头就会去找萧方的事。之前因为他曾受过一年霸凌的事,蒋子皓已经和萧方闹得很不愉快,然而蒋家和萧家平常又有生意往来,丛叙并不愿意朋友在这件事上今后左右为难。 而且……太邪乎了。 一个所谓的“名门望族”竟敢在老宅这种极具象征意义的地方搞邪术,还成功了,那么他们底子本身可能就是不正的,保不齐以后会出什么人命。 安全至上,还是不要把蒋子皓扯进来的好。 蒋子皓:【行,我大概两小时后回学校,兄弟打球去啊!】 丛叙:【不了。】 蒋子皓:【?】 丛叙:【得去医院缴费。】 周五放学,接下来有两天自由支配的时间,丛叙打算去医院交完费顺便挂个水,他周末还要做兼职,最好的打算是在今天之内退烧。 治疗费用已经凑齐,他却并没有太大的实感,丛叙放下手机偏头看窗,看见了一双麻木的眼睛。 他轻轻阖上眼。 又下雨了,雨珠打湿车窗,模糊开一片灯红酒绿。 下公交的时候被车灯晃了下眼,丛叙低头,捂紧口罩,踩着水坑穿过熙熙攘攘的路边,滋滋作响的路边摊窜着香气,鲜红的五花肉和金黄豆腐撒上葱花,淋上麻油,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在这片烟火气中格格不入,于是绕过去,携着一身冷气,轻车熟路地进了医院。 临近傍晚正是医院换班的时间,他紧赶慢赶缴完所有费用,拿着单子准备去打针,不巧在走廊遇上了住院部的护士,住院护士早已经和他是老熟人了,见到他笑弯了眼:“好久没见你了丛叙,阿姨今早还念着你呢,没想到你晚上就来了!” 丛叙不动声色地遮住手上的单子:“嗯,我今天来缴费,我……母亲最近情况怎么样?” 护士道:“比之前好一些了,对了,上次通知你阿姨换了房间,我带你过去看看?” 丛叙避重就轻:“我会去看她的。” 他婉拒了护士的陪同邀请,走到连廊处,脚步终究还是迟疑了一下,停在一部直升梯前。 护士临走前告诉了他新的房间号,他对这个地方已经很熟了,脑海里立刻就规划出了抵达路线。 然而现在,他只是直挺挺地站在电梯门前,凝视着跳动的电子层数:5楼、4楼、3楼…… 楼层到达某个数字时,丛叙下意识地抬手,触碰按键,然而下一秒,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呼啸闪现在眼前! 呕。 反胃感猛地冲到喉口,他顿时如梦初醒,转身奔向最近的洗手间,扑到洗手池旁打开水龙头。 “呕——” 强撑一天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胃部痉挛,扣住洗手池的手因大力而青筋暴起,这一吐几乎要把整个脏腑掏空,本就少得可怜的晚餐登时清空。 一时天昏地暗。 吐了多久不知道,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只有头在一阵一阵地晕。手撑着台,不至于狼狈地滑下去。 丛叙喘息着抬头,镜子里的脸苍白,瘦削,眼下一片乌青,眼珠却黑得瘆人。 一点黑色附在镜子上,他伸手抹,抹不掉,才发现那就是附在他上唇的,他用手指去揩,直到上唇因摩擦而红肿,才意识到那是一颗痣。 他又低头掬了一捧水洗脸,冰凉的水流另过热的大脑有了片刻清醒,想起这是几年前照镜子发现的。 要疯了。 还活着,也就这样了。 右眼视物有点模糊,他抬手,几秒后摘下了一片特制美瞳。 镜中人面无表情,右眼两只瞳孔黏连,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赫然和梦中的怪物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