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花钱,那就一次性花到位。
陈芳华先是将顾卫东替她垫付的一块钱押金还清,接着去了新华书店,买了一支钢笔、一瓶墨水和一沓稿纸,又花去了三块一毛五。
钢笔买的是最普通的牌子,两块五;墨水一毛五;稿纸一百页,五毛钱。
这么一来,她从家里带来的钱迅速缩水到只剩八毛五——只够寄一封信的邮资了。她之前去邮局问过,市内寄信要八毛。
刘淑珍见她抱着这些东西回来,瞪大了眼睛,觉得她简直是疯了,“你钱多烧的?还真把自己当文化人了?”
刘淑英也颇有微词,“就算我们家双职工,平时也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你咋敢一声不吭就花出这老些!”她自然知道就光是一支钢笔都不便宜。
对于质疑,陈芳华倒是表现的很平静,“我准备向杂志社投稿,看能不能赚个零花钱,这些都是必需品。”
“投稿?”
刘家姐妹俩只觉得她是异想天开。
刘淑英委婉劝道:“城里跟咱们老家不一样。在咱那儿,小学毕业就够光宗耀祖了,可这儿是京市,初中生也就比文盲强点儿。咱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文盲刘淑珍一听这话,瞬间脸红到了脖子根儿,狠狠瞪了一眼陈芳华。
陈芳华对这些泼冷水的话一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抱着东西回屋去了。
刘淑英家有严格的作息时间,一到九点就要拉灯睡觉,坚决不浪费一度电。陈芳华想要写作,就只能充分利用白天的时间。
经过前几天的观察,陈芳华发现,现在流行的爱情小说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受时代背景影响,爱情与伤痛交织的“伤痕文学”;另一种是来自港台的大众言情。前者情感沉重,与现实纠缠紧密;后者则以琼瑶为代表,充满诗情画意,浪漫唯美,像一场大众的言情盛宴。
不过,读者对这两类的态度两极分化严重。喜欢前者的,觉得后者肤浅;沉迷后者的,又嫌前者太压抑。陈芳华有点贪心,她想同时吸引这两类读者。
迎合大众口味的本事,她早在现代网文市场的残酷竞争里就练出来了。现在做起大纲来驾轻就熟——嫌言情肤浅?那就加强人物的精神内核;嫌伤痕文学太沉重?那就把浪漫和戏剧性贯彻到底。
花了两天时间,短篇小说的框架终于成型——《忆知青岁月》,全文预计两万字,目标刊物也选好了:《青年报》。
一来《青年报》更多的是面向年轻读者群体,风格明快,注重时代气息和年轻人的价值观,二来它的总部位于京市。综合比较下,在一众备选刊物里成了陈芳华的首选。
陈芳华埋头写作的这两天,刘家姐妹意外地没怎么打扰她。最多是晚饭时,刘淑珍会在屋里故意咳嗽两声,暗示陈芳华该出来帮忙。
陈芳华也清楚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平时屋里屋外的杂活,只要看到就会主动去做。刘家是水泥地,原本一周才拖一次,她来了之后,每天趁他们出门就把地拖得干干净净,连门外的走廊也一并打扫。一来二去,左邻右舍都知道刘家来了个手脚勤快的亲戚。
活儿都被陈芳华干完了,刘淑珍反而闲得发慌。在老家时,她每天喂鸡、拾柴、下地,忙个不停,现在无所事事,就开始琢磨陈芳华到底在写些什么。
可她识字不多,陈芳华并不担心泄稿,但为保险起见,每晚睡觉前还是会把稿子压在枕头底下。这是她眼下唯一的出路,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大纲敲定,陈芳华正式动笔。
《忆知青岁月》,从名字就能看出它的时代底色——当下社会讨论最多的话题之一就是知青返城,故事核心则是人物的成长与爱情。
高途是前途光明的大学生,下乡到北方一个叫“红星农场”的地方做知青。农场民风淳朴,人们勤劳肯干,其中有个叫晓月的姑娘,纯洁善良,两人在朝夕相处中渐生情愫。
高途来自城市,晓月既喜欢他的英俊和绅士——那是一种不同于农村后生的优雅气质,又欣赏他事事担当、处处争先的精神。晓月长相清秀,身材娇小,做事却雷厉风行,极有主见。高途第一眼就被这种反差吸引,后来更被她那种永远昂扬向上的乐观心态深深打动。
然而,这段浪漫而朦胧的感情,在黄土地遍布的红星农场显得格格不入。这里的人更习惯一步到位的婚姻——到年纪就相亲,看一眼就结婚生子,一辈子不提“爱”,仿佛爱是一种禁忌。
晓月的生活在拥有爱情的窃喜与不安中悄悄继续。她深爱高途,爱到愿意付出一切,却又被恐惧折磨。这样的感情在红星农场并非没有先例,那个“先例”曾被冠上“搞破鞋”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高途清楚恋人的矛盾与痛苦。他从不轻易许诺,只是每次见面,都会轻声为她讲述那些他读过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简.爱》……他握着她的手教她认字,拥着她陪她读书,告诉她红星农场之外还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热烈而自由。他说,总有一天她会走进那个世界,会发现那里有无数像他们一样的人,活得热烈而肆意——在那里,爱情不是罪,是药。
终于,知青返城的政策为这个压抑的世界撕开了一道口子。高途作为知识分子,年年被评为农场劳模,所学专业更是对国家未来的事业至关重要。于是,他成为第一批被召回城的知青,甚至没来得及与恋人见上一面,就被一纸调令连夜带离了农场。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上篇写完了,导语只有一句:“他们的生活充实而奋斗,他们的爱情隐秘而热烈。”
陈芳华对成本斤斤计较,下笔时慎之又慎,全文不敢出现一个错别字。在资源紧张的情况下,不浪费稿纸再誊抄一遍就是最大的节约。
她到邮局寄出稿子,将等待回复的时间定在了半个月之内。
报刊方给出的时间一般是一个月,但这是将稿件在路上的时间也算在了里面。
她之所以选择《青年报》,最大的原因就是投稿地在本地,稿件寄出后第二天报社就能收到,大大节省了路上的时间。
如果半个月内没有收到回信,大概率就是石沉大海了,她没有再投一次的经费,就得另做打算,先赚足本钱。
京市计划经济已经有了苗头,之前去图书馆时,她发现旁边的友谊商店门口,有年轻人用生涩的英文问从里面走出来的外国人,"Are you here for tourism? Do you need a tour guide or interpreter? The price can be negotiated."
您是来旅游的吗?需不需要导游或是翻译呢?价钱好说。
也许她也可以去做这个,不用成本就能起摊儿。
等待回信的日子里,陈芳华并没有闲着。她又伏案两日,一鼓作气将《忆知青岁月》的下篇写完。待从头梳理一遍,确认没有明显的逻辑矛盾,这篇两万多字的短篇才算真正完成。
事实上,她这么投稿是有风险的,原稿寄出去,要是报社没有采用,大概率是不会寄回的,那她就要重新将上篇回忆出来,或者一整篇心血直接付诸东流,连带着下篇也白写了。但陈芳华别无选择,只能冒险一试,一来她对自己的文笔有信心,二来经济实在拮据,备份的成本太高了。
刚完成《忆知青岁月》,陈芳华正筹划着再开一篇新稿,刘淑英已为妹妹刘淑珍找了个学手艺的去处——去纺织三厂的食堂做帮工。虽没有薪水,但能跟着大厨学些烹饪皮毛,一日三餐也全包。
食堂工作很辛苦,早上五点多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其他工人上班之前,早餐就要做出来。但这对刘淑珍来说算不得辛苦,甚至还没她在家时下的苦力多。熟悉了几天工作环境,发现同事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相处后,刘淑珍乐呵呵的投入到了工作中。
家里无所事事之人便只剩下陈芳华一个人了,然而半个月的回信期还早得很。
陈芳华沉下心又写了一篇短篇,稿纸也用没了。没钱买稿纸,意味着无法再开新文,这下只能静侯回音了,扳着手指一算,离预估日期还有七天。
刘淑英连着两日下班回来,都没再见陈芳华伏案写作。夜里躺下,她忍不住同丈夫低声絮叨:“看样子是三分钟热度过去了。可惜了,花那么多钱买的东西,都白费了。”
顾卫东打了个哈欠,“乡下刚来的,估计是头一回手里攥着些钱,看什么都新鲜。”话虽如此,他心里倒有几分理解,“不过她也算机灵,知道买这些东西做给贝家看。”只可惜,贝家对她在此处的情况不闻不问,他们夫妻也不敢主动提起半句。
刘淑英想起陈芳华曾想给自己一块钱的房租,她没要,那时是真心的,如今看她花钱没个算计,又觉得有些后悔。这话她没对丈夫说,转而操心起更紧要的事:“这都多少天了,贝家就真这么沉得住气?”
顾卫东心里也有些着急,他本来是想顺手帮对方解决一个小麻烦,落个人情,没想到现下落在了自己手里,成了个甩不掉的烫手山芋。家里供应粮紧张,哪里经得起再添了一张嘴。
见丈夫不吭声,刘淑英也明白这事催不得,只是感叹:“那丫头也真是沉得住气,贝家不急,她也不急,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盘算的。”
话音落下,夫妻二人一时无话。静默在黑暗中蔓延,直到刘淑英快要睡着时,顾卫东翻了个身,含糊地咕哝了一句:“过几天送淑珍过去的时候,你再顺便问问吧。”
刘淑英睡意顿消,怔了一下才回过味来,心头不由泛起一丝微妙的不满。这个丈夫千好万好,唯独在这种需要出面周旋的时刻,总是不动声色地将她推到前头。她一面生出几分“这个家离了我不行”的隐形成就感,一面却又涌起一股丈夫缺乏担当的淡淡失望。
半月之期已过,陈芳华每天傍晚都掐着邮局下班的点儿赶去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为免麻烦,她特意将收信地址写到了邮局,注明“自取”。
然而连着去了三回,回回空手而归。
得,收拾收拾去友谊商店门口拉客吧。也不知道那件唯一没有补丁的外套赶明早能不能干透。
陈芳华一脚已踏出邮局大门,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询问:“刚才是不是有个叫方舟的问信?方舟——方舟在吗?有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