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章 费以则(一)

作者:Bioio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费以则是两年前从邵其德那里得到消息,说有个叫Warburg的瑞士人,手里有日本藏家要出手邢窑白釉玉壶春瓶的信息,他见邵其德无意,便请律师通过第三方又辗转第四方联系上这人,交易保密,这个历时半年的买卖他也没有参与,更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见这人。


    再往早推个几年,他委托画廊和拍卖行找一个漆箱,结果一直不如人意。而巧的是,今年年初因为费鸣微不经意的提醒,他才又想起这个Warburg来。


    漆箱本身不贵,也没有收藏价值,但难寻得很,他给出的佣金格外丰厚。说实在的,他其实也没抱希望,却没想到反倒是这个小工作室给他了惊喜。


    今早协同警方结束初步侦查,也来不及休息,他直接驾车去CPD Center开会,和经管局的会议,经管局那群人习惯了异想天开,也就让检察署的人异常疲倦。


    凌晨加了班,开完会,下午自然就有半天的临时假,他又特意空出半个小时,忍着困意,中途弯个道顺带过来看看。只是没想到,一个消失了的人竟然七年后出现在了岛国,并就这样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所以在连池走过来的时候,他多花了半分钟才把她看清楚——


    在高原上,她的头发直戳戳的,到了热带就成了自然卷,乱糟糟的。她肤色怎么会变这样苍白?不过幸好她,看起来比以前有活力,不对,是生命力。想到生命力这个词出现在她身上,费以则心里就更轻松起来,她这几年应该过得不错吧。


    不过接下他却发现,他自己是什么都记得,但她却把他忘得彻底。


    此时要说他不后悔是不可能的,明明早两年他们是有机会见面的,早两年或许她对他还有些印象。


    可后悔跟焦虑一样,都没什么用,反正她还是不记得。


    然后他又想,这正常吗?见过的离奇的案卷实在太多了,大学时还猎奇看了不少,后来为了不扰乱对正常生活和案件的判断,一般本能地控制自己不去乱想,古人说,缺乏根据地想象都是魔鬼在召唤。


    但就算是时隔七年,以前光听脚步声都能认出的人,再见面真的会完全不记得了吗?


    这种遗忘很引人在意啊。


    而且这本来是属于她的味道,她在闻到第一反应是不适,加上她游刃有余的样子、没有过半秒的纠结,以及更不过问他俩有什么过往,不得不说,其中还带着一丝诡异。


    难道是两个人?


    费以则下意识看向她的手,不,是她。


    “你不问之前发生过什么吗?”他问她。


    她的第一反应却是微笑,然后才摇头。或许把他真当成客户,还对他说:“要说人需要过去,那也是因为身不由己,有机会忘掉的话,很多人也会愿意吧?您觉得呢?”


    他会愿意吗?或许吧。


    不过她故意把记忆和过去的边界模糊很奸诈。费以则可以想象如果是周琰那小子,他一定马上会说,‘你的过去才会构成了现在的你’,他一定注意不到她聪明地给问题设置了‘身不由己’这个前提,这种回答才会显得傻。


    但他不是周琰那种初出茅庐的小子,他也不介意在她面前卖弄:“在法律里有一个比较有趣的哲学思辨,是说‘记忆、历史与遗忘共同构成了正义的时间结构’,如果人没有记忆,“悔罪”、“改过”、“原谅”,这些就都会失去意义。”


    结果她认真听了他的话后又笑了起来,注视着他,这个眼神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她眼神有些不同寻常的热意。


    她说:“你的话真有趣,可是我想,受害者应该不会在意罪人的记忆还在不在,也不在意他们到底有没有真心悔过,获悉他们要的只是罪人下地狱而已。”


    费以则说:“但是秩序和教化的出发点不同。”


    但连池仍旧礼貌地看着他,模棱两可地说:“如果你真的相信你口中的秩序和教化。”


    她这时的反应却让他想到一件小事——


    副长以前说他,你没有胜负欲,是件好事。那时候检查副长还没有升任,是费以则在检察署里的‘带教’。后来副长又说,是我以前看错了,你不是没有胜负欲,你只是看不起别人。


    他能肯定,她是不太能看得起他的,不然不会这样结束,在这个讲实话的口子上停住。


    他主动换了换题,问她:“怎么在做艺术品中间人呢?”


    “诶,难道在你看来我做这工作很奇怪?”


    也看得出她不是在反问,而是真心在请教,他摇头,“不是,我只是很好奇。”


    他感觉到几句话的时间,两人的关系在拉近,谈话已经像是半个熟人,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原因,还是连池故意为之,总之曾经的她太会沉默,如今的她又太会使用语言。


    “哦。”她点了点头,向他解释说:“我以前资助一个好友研究图像识别技术,最开始是做单张照片识别画作真伪的算法,技术成熟以后,有几个博物馆拿这个技术修复画作,就突然出名了。后来从市场角度,我建议他把数字溯源与图像识别结合。”


    瑞士年轻华裔、图像识别技术、数字溯源、博物馆,这几个元素结合在一起,他就立刻猜到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平台,但听说他们并不对外提供数据库访问。


    “原来如此,”他说,“不过三维艺术品和珠宝呢?”


    “啊,这个就完全是个巧合了。你知道三年前在伦敦的布朗库西交易吗?”


    他摇头,让她继续讲,她又看着他笑了。这时天井突然飞入一只白文鸟,就停在她身后的窗棂,只停留了几秒钟又飞走了,天井依然是那个天井,但又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七年前的她和现在的她,到底有什么不同呢?费以则看着她弯弯的眉眼。


    “总之那次交易的买方要求卖方出具有我们平台的链接证书,于是卖方就按照买方要求把藏品信息都上传了。莫名其妙地,后来很多买家就开始有这个要求,所以就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对于算法平台的技术,费以则很陌生,只能从侧面去揣测,“从我的角度看,你的目标应该是艺术品市场信用评级权威,为什么你还来岛国当个被动又没意义的中间人?”


    比方说,有人会放帝国君主的身份,去做农夫吗?这在逻辑上说不通,费以则心里想。


    “你好聪明啊。”她主动夸赞他,然后回答说:“爱好啊。”


    如果是在法庭,这属于无法分别真假的心证性证词,不足以采信。或许是真话,或许她累了,当然他更信她是在胡诌,即使她的赞赏让他愉快。


    不过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也有关键的事要说:“那或许可以谈谈交易里涉及的**权、交易法、AML以及KYC?”


    然后,他看见离他两米远的连池垂眼,接着捂着嘴轻笑了起来。


    费以则一怔,瞬间就明白是自己着急了。


    她明明还什么都没明说,他为什么就这么急着去判断了?


    她一没说过她是用平台的数据来牵头买卖的,不会侵犯用户**权与交易法,二没说她现在还是不是平台创始人的身份,目前也没有触犯AML和KYC。而且这段对话的始末都是她在引导输出,甚至连里面最基本的信息都完全无法确认真假,一切全是他的假想。


    但自从他明说他们认识,她又是那么会把握两人的距离,而他从一开始就接受了她制造的暗示和假象,为什么呢?是因为记忆里的她很可靠吗?那被耍了会感觉快乐吗?


    他不由地也笑了起来。


    “不开玩笑了,我带你去看漆箱,视频都还没给,着急过来很浪费时间啊。”


    不知指的是浪费谁的时间,是她的,还是他的?费以则转脸看着她,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时,那个店员突然走过来,在她旁边耳语了两句。连池神情怔了一下,嘱咐了店员几句话。


    她们声音很低,什么都听不清,‘麻烦她等一会,’这是他唯一听到的话。接着,他看到她微微转头,朝着天井的另一边颔了颔首。


    她在和谁打招呼?费以则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天井另外一边的会客室,一个女人直端端地站着,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很快就带着他绕过中庭去了陈列室。


    室内没有可见的照明装置,屋顶特意开的天窗,干净柔和的自然光照亮陈列台,从这里望上去还能看到一片香灰莉。


    “这个是按你的要求找到的漆箱,名字叫[乡月]。”


    费以则走上前拿起只名叫 [乡月] 的漆箱漆箱,翻覆细看,他从不吝啬夸赞:“很美。”


    但也仅此而已。连池应该也察觉到他反应平平。


    她应该是强忍住对他身上味道的抗拒,走上前捏着他手里的漆箱一角,微转了角度,里面的金粉随着角度的变化也换了形态,接着她立刻收回手,面上犹豫着要不要再退两米。


    她在他身边是屏住呼吸的。


    天窗的香灰莉在摇晃,跑进他眼里的光也一会明一会暗。她的犹豫在他眼里很是明白,他就主动让了一步。


    待他离远了,她才又继续说:“这样是金光细雨,撒粉晕金不成月,反而更像是乡雨,这个手法确实能当得起一声赞美。”连池还在努力地夸她找来的东西。


    费以则回神,轻放下漆箱,说:“这个漆箱不是我要找的。”


    “我不太明白。” 说完,她又再次靠近,伸手拿起漆箱,用食指点了点下面的署名。她转头对他说:“高桥原贤在一九九五年后,每年只做一只漆箱,我能肯定这只是他在零一年完成的。”


    她的神情很是严肃,或许她真的喜欢这个工作。


    费以则没再走神,说:“我要找的是一个黑色的盒子,五个面都没有图案,只盖子右角上有几片银色的银杏叶。”


    她回道:“高桥原贤的漆器出名于沙嵌和蒔繪,他的嵌金手艺没有过记录,而且嵌金在日本漆艺里很不常见。”


    “可我见过。”


    “那方便告知你是在哪里看到的吗?”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纽约中城区一家烟草店。”


    “我需要点时间,请等我消息,会很快的。过后我会邮件通知你。”


    见连池又换上了一脸的笑意,费以则本来不想仅仅用邮件和她沟通,但最后还是只说:“那麻烦你们了。我待会给你一个地址,这个漆箱后天上午十一点左右送过去可以吗?后续会有人联系你们。”


    连池一一应下,似乎他是否收下这个漆箱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费以则一时也没有什么多留的借口,正要被连池礼貌地请出去的时候,就见刚刚那个人还坐在会客室,应该是在等连池。


    这个人有些眼熟啊,但费以则怎么也想不起来。


    对方见了他也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站起来并且叫他:“费司长,您怎么也在这里?”


    一见她那做派,费以则就突然知道她是什么人了。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