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你》 第1章 黑(一) 当门铃声响起的时候,黑不得不睁开干涩的眼睛,他刚好快要入睡,奇异的场景又进入他的梦中。 游艇在波浪里微微高低起伏着,不知是在驶向更远的公海还是在返航。窗外的海水黑铁一样,咸腥的风却一点也钻不进客舱,整个空间里只有沙龙香氛的味道,但黑却觉得能嗅到一丝腥味。 男友这时还没有回来。难道是喝太多酒把房卡弄丢了?那他不会主动给他开门,他不喜欢酒味。 男友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主动约过他很多次了,甚至还想过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黑却从来没想过要和他有太多关系。而且今天过后,全都结束了。 门铃响了一声就没有再响。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他突然被吵醒就没办法再睡,反而开始努力回忆梦的内容,可惜一如往常,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白色。对,一种颜色。不过在醒来后,眼里可见的只有低矮的天花板,整个客舱过于华丽,那纯白色在他意识里只存留几秒钟就飞快消失,就像白雪融化。 这客舱的柚木和镜面的对称饰面占满他整个视野,其实如果没有停机坪和艇库的存在,这艘游艇连内部结构都能称之为对称的极致艺术品,可惜船上没有人懂得欣赏。但对黑来说,在这整个航行中,除了思索游艇是对称的件事,他对其他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来。 “叮咚——” 房间的门铃再次响了起来,黑仍然没动,但这次门却从外面打开了,偏暗的客舱突然像被强灯破出个洞来。 “206的住客在吗?”门口有人问。 有一类人像先天就在嗓子安了扩音器,这个人就是。 黑不情愿地坐起来歪了歪头,等眼睛适应了光的时候才看向那边。 “警察来了?”他想。 * 游艇比计划提前了十二个小时返港,原因是一颗子弹打到三楼主人舱地板,低频震颤触发了警报系统。安保根据系统锁定的范围进入到主人舱时,死者庄辛子脑后碗口大的创道,血肉喷射在地毯和窗玻璃上。而主人舱内,另外只有吸毒到神志不清的佟沛川一人。 顾及船上客人的复杂身份背景,死者的母庄韦收到噩耗后,第一时间便下令封锁消息。本该除了游艇工作人员外无人知晓的情况,却不知从何处泄露了出去,控制舱不久后接到了警方海事部队的确认电话,船长不敢说谎,只能和盘托出。随后海巡艇靠近,警方在船尾登船,控制住了整个四层高的超级游艇。 码头等待游艇入港的不止是俱乐部的员工,还有四辆警车、两辆救护车,另有私家车萨博班和宾利各一辆。 警车的四个车门半开,身穿深蓝色短袖警服的警察早已拉好警戒线。两辆私家车比警方早些停在这里。副警监想要上前询问,却被保镖拦住。不过连副警监都对这家人的身份三缄其口,也就没有警员敢饶舌。 除了萨博班下来两位保镖,一直无其他人下车,连车内窗帘都整齐拉着,如同空车。看得出来,如果不是太伤心,那就是对警方的介入并不欢迎。但这样的情况罕见,一般家人遇害,受害者家属总会哭天抢地,拉着警察再三确认。 这时一辆行政车开了进来。眼神一直逡巡于四周的警察们都盯向来车,除了对讲机里发出的声音,所有人都停下了谈话。 安静中,一个警佐突然开玩笑地说:“ 白衫专家们来了。” 副警监隔着几人瞪了那警佐一眼,转头向助理警监嘱咐道:“待会你和检方对接,别让检方逮住什么话柄。” 涉事人身份敏感,检方一开始就通知了会派人来,明面上是适度指导取证,实际上就是来监督他们的,毕竟警方隶属于内阁,关键时候就被看作是他们司法系统里的老鼠。 车里先下来两位挂着工作牌的检察官,再晚一些,一个穿着衬衣中裤的年轻男人,微低头看着手机,跟在他们后面也下了车。工作牌的米色绳子被他随意绕了几圈缠在手中,晃荡的牌面反射着光。 副警监看到来人神色一凝,吩咐下属的话锋陡转:“态度好一点,面子上要过得去。” 费以则等下车才收起手机,也没看前方人多势众的警方,转头对其中一个检察官说:“钦资,你去那边给法证组打个招呼。” “老大,你不觉得我们势单力薄,三个人一起才对吧。”钦姿叫到。 费以则只给了她一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转身便带着周琰往副警监那边去。 警方制服穿得整齐,统一深蓝色三号制服,气场强大,其中一人的佩章还是闪眼的两星一冠,副警监职级。 费以则走近笑说:“原来今天来的是尤焕警监。” 这是个老熟人,除了总警监,数她的签名他见得最多,熟得不能再熟了。她签名的首字母"J"永远写得像个G谱号的那个“G”,如果她的中文名是果安或许比叫尤焕更让他亲切。 “费司长。”她很讨厌费以则连名带姓地叫她,装模作样。 尤焕习惯了板着脸,也看不出个态度来,费以则看多了她这副样子,也不在意,只介绍道:“这是这次案件负责检察官。” “你好,周琰。”周琰伸出手。 副警监伸手回握:“你好,中央警署尤焕。” “船上的情况怎么样?”费以则问。 “确定有一名死者,嫌疑已经犯被控制。但是主人没立刻报警,船上还有工作人员出入过现场。” 费以则瞥了眼旁边显眼的珠白色宾利,说:“游艇还要多久入港?” “半个多小时。” “现场快速筛查开始做了吗?”费以则问。 “一个小时前应该就开始了,有些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尤焕说,“你待会有事?” 费以则只点了点头,“我去那边看看。” 他把周琰扔给她便径直朝着旁边的那辆宾利走去,他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个案件才来的,副长说警察署派了副警监,怕周琰职衔不够被欺负,让他象征性露个面。 私家车前的这两个保镖认得费以则,不拦也不询问,费以则走过去很是顺利。 他伸手敲了敲后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来,里面坐着的就是死者母亲庄韦,也是费父的好友。 庄韦因早年出过车祸,面部做了手术,肌肉十分僵硬,费以则很难从她表情中推测出她此时的情绪。 “庄姨,请节哀。” “怎么,连你们检察署也得到消息了?”庄韦静静地打量他,几秒钟的对视,空气仿佛凝滞。 她一点也不悲伤,这是她给费以则的第一感觉。 “为什么不报警?”他问。 “你知道嫌疑人是谁吗?”庄韦反问。 费以则点头。 佟沛川,佟固安的孩子,一国工贸部部长的孩子,刚好在两国部长级的会议前夕出了问题,这件事怎么都无法在程序上进行下去。 “既然你知道,那你也该猜得到这案子的结果。” “我只是公事公办,最后结果怎么样与我无关。”费以则连表情都未变过,再次说:“您请节哀。” “阿则,安慰人得有个安慰人的样子。” 庄韦装都不装一下,费以则也就没有意思再劝慰,反而试探庄韦:“庄姨是什么时候知道辛子被杀的?” * 果然警察在办事效率上很是靠得住,半个小时游艇就入港了。费以则缀在最后面上的游艇。 案发现场在游艇三楼,一进门就能闻到血腥味混杂油脂味,隐隐还有便溺的尿味,非常恶心人。 周琰已经吐了一轮,从厕所刚出来,还看得到因为呕吐刺激泪腺而流泪的痕迹,整个人就像经历了一场不幸。 此时他站在阳台,规矩地背向现场,眼神也绝不乱飞。费以则想到周琰在来的路上情绪怎样激动,反复跟钦姿强调他从来没见过凶杀案的现场。 费以则笑他,说:“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行,你去码头看在场的人录笔录吧。” “一个人在这儿可以吗?” “你觉得如果警方真有不想让我们知道的线索,就我俩能发现?” 周琰嘿嘿一笑,“没想到我人生第一次来这种豪华游艇竟然是来吐胆汁的。” 其实很多检察官整个职业身涯也没机会踏入案发现场,周琰负责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这种大案,副长指派了周琰来负责这个案件实在出人意表。 费以则摸出一个薄荷脑的鼻嗅,递给周琰,这还是章叔出发前拿他的。 “一个人丢检察署的脸就行了,让钦姿离这里远一点。” 费以则拆开新的防污装备,穿戴好再次躬身进入警戒线内。他进去主人舱后没有在案发地点碍警方的眼,直接绕道去了主人舱另一侧的阳台。他什么都不沾,只站在近栏杆的地方,透过喷溅着血的玻璃窗默默看着主人舱。 玻璃另一面,离费以则所在不到三米的地方,庄辛子只剩下半个脑袋,脖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向后,仰着头靠坐在沙发边上,尸体下的米色地毯被染成深红色。 子弹右脸侧入,左侧面部软组织几乎完全损毁。 很明显,庄辛子头部遭受贯穿性枪击伤,近距离射入,窗上和地毯上都有脑组织的飞溅物。三名法证组的工作人员还蹲在尸体旁有条不紊地取证,尤焕和另外两名警察在做现场搜查。 客厅左右两面都通铺玻璃,左右两侧各有阳台,右侧是宽三米左右的公共阳台,左侧是一米半左右的私人阳台。 究竟会不会有目击证人?没有的话,那就难办了,费以则在心想。 舱内助理警监和尤焕在说话,费以则隔着玻璃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尤焕突然看了眼费以则,那眼神被他捕捉到,里面很有些内容,不过费以则却朝她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十分不称职地转身,好像是在说你们随意。 现在凌晨三点半,海上一片漆黑,夜风温度不减,仍是温热潮湿,甚至有些粘稠,让人联想到窗上的血。 过了会助理警监跑出来,问费以则:“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如果现在方便的话。” 费以则走进主人舱,他先从入口开始,进了大门是四米长的走廊,没有窗,来人必须经过走廊才能进客厅。走廊左边有一个隐藏推拉门,进去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水吧,大概八平米,也不是不能藏人。 客厅就是刚刚费以则看到的,左右通透,两边都可以看到外面,同样,外面的人也能看进来,前提得是调光玻璃通了电,否则在不通电的情况下,玻璃夹层是白色。 “这里就是案发现场呐?” 助理警监点头,指着尸体说:“初步推测死者是在这里被枪击中头部,一枪毙命。” “死亡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 “目前来说,推测死亡时间在晚上十一点到零点三十,如果真是枪杀,时间应该是今天00:04。不过要准确的话,还是要等之后提交给你们的报告。” “零点过四分吗?”费以则意外侧目,毕竟大多数死亡时间都无法立刻确定到如此精确。 助理警监干笑了两声:“能精确到毫秒,得多亏这个游艇的传感器系统在案发时监测到震颤,控制舱在00:04分时收到的异常震颤的系统警报,并且锁定了范围。凶器应该是这把Glock 21。 “希望船上的那些人没有动过这把枪。”助理警监又补充了一句,指了指躺在地毯上已塑封的枪,位置在离尸体大概四步远的地方。 “现场两发出膛的子弹,弹匣内剩余一颗。第一发低角度射击,应该是人坐在这张单人沙发开的枪,子弹在这个在沙发里。第二发击中死者头部,近距离射击,大概一米左右。法证组在嫌疑人身上做了GSR采样,不过具体结果最快下周二才出得来。” 费以则点头。如果是第二发子弹射中的死者,不能排除是故意杀人。 说到此,对面的助理警监拿起在茶几上的一个透明样品带:“里面是药物粉末,在茶几上发现的。船上有工作人员在警察上来之前销毁了一些东西,应该是毒品,说是因为害怕被遣返。哎……这些外国人太无知了。加上现场一些地方被工作人员清理过,eDNA受到污染,无法作为有效证据使用。不过案发前后半小时,游艇门禁系统没有开关门记录,最近一次是在23:24分。” 费以则对前一点暂时没看法,船上大部分应该都是周边国家来的打工人,虽然不能说他们无辜,但在岛国,外来劳工的签证条款严苛,他们对犯罪风声鹤唳,他是能理解的。而且他们一般待遇极差,工作时间高温中暑是常事,也不乏中暑身亡的事件,一直以来,他们检察署内部对外来劳工的劳动法都存在很多不同声音。 “监控呢?”费以则问。 “这种豪华游艇有**模式,运动传感器和CCTV一直是关闭状态,整个游艇只有周界安全系统的CCTV是打开的。”助理警监顿了顿,“死者生前的指示,内部通话也有记录。” 这时,公共阳台传来了尤焕带着怒气的质问:“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放人离开了?” 助理警监听到了上司的声音,看了眼费以则,”我过去看看。 费以则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跟着走去公共阳台。见尤焕旁边还站着个警佐,手里拿着个平板。 “下面发生什么事了?”助理警监问那警佐。 “我们刚刚发现有新证据,需要补充笔录,但做笔录那边已经放走了一批人。”那个警佐把平板递给助理警监,“注意看这里。” 费以则也好奇地凑首过去看这段视频,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 警佐指的是视频里三楼公共阳台的扶手处,他看了眼视频角落的时间码,二十三点五十九分,时间码飞快变动,突然,视频中的暗空亮了起来,是零点,海上的烟花船开始烟花秀,紧接着,周界CCTV模糊的画面边缘出现一只手。 零点过半分,视频角落时间码继续闪动,助理警监眼神一错不错的盯着画面,接着是疑似凶案发生的零点过四分,然后到了零点过六分,这只手才从画面中消失。 助理警监呼了一口气出来——可能有目击证人。 第2章 连池(一) 连池是作为其德女伴登上游艇的,警察来的时候,她正独自在床上睡觉,如期盼中的,她或许能昏睡到返航入港。要上一次这种超级富豪的Mega Yacht不容易,但更不容易的是晕船。开船二十分钟后,她脑袋里只残存“我想吐,好想吐”的意识。 连池搜索了防晕药的机制,大概就是抑制部分神经传递信号,或许晕船太厉害,她吃了药后却见效甚微。 “或许只有死掉的人才能永远不晕船吧。”她忍不住想。 而其德见她一脸痛苦,一早便从这不浪漫也不艳情的氛围里跑掉,应该是撇下她去找那些模特玩。 平时二人相处倒是看不出来他有这些习惯。惹人厌恶的其德,听人说他是喜欢受虐待的狗。再者万一是二三其德,还是得怪那些富豪光顾着翻取名经却差理解。 “你是瑞士人吗?怎么会来岛国?”对面坐着的警察突然问连池。 “我在这里工作。” 连池从风里拉回自己的头发以及随之跑出来的各种想法,她觉得自己此时不在状态,像同自身失联了。或许吃了两片晕船药这时才生效,她的睡意又来了。 “在岛国还习惯吗?” “还好,人太多。” “Warburg是夫姓吗?” 很多句闲问,比正经问题更加催眠,连池说:“这是我养母的姓。” “原来如此,刚刚我和同事为你的姓名争论了一番。不过Chih Warburg 真是个会让人摸不准的组合。” 连池点头却没有接话,她的官方名字很有流浪的色彩,威妥玛拼音和德语组合,模棱两可,既像暗示着没有家,也像暗示着没有身份。好了,稍微思辨后,她清醒了一些。 询问再次进入正题。 “你在二十三点半到凌晨一点之间都呆在房间里吗?” “一直到你们敲门进来,我都在房间里。” “有没有人能够证明?” “我晕船,一直躺在客舱,一个人。我刚刚说了很多次了,Sir。” 面前的警察有些害羞地笑了笑:“请见谅,这是我们的工作需要,谢谢你的配合。” “船上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会来这么多警察?”或许是涉毒?词语敏感,连池不敢问出口,怕成为圈子里的黑羊,而且警察也没有要求做药检。 “抱歉。” 警察礼貌告知她她不需要知道,接着又问她上船的原因。 其实一切都是为了和佟沛川搭上线,她才会上船。能见到佟沛川的机会不多,她也没见过他本人,不过她了解他的藏品。几年前亚洲艺协为他收藏的佛像办过特展,她当时飞去港岛看了,只是他本人并没到场,他的藏品很少信息,后来Portaud专门出了一本他的藏品图册,她也买了。 佛像类这几年她才着手研究,之前也没想过做这买卖,万无一失的做法是第一单交易能通过佟沛川这个敲门金砖。不过这些没必要与警察聊。 连池说:“我是艺术品中间人,这里是我的工作场合。” 最后警察再次核对她的证件和客舱号码,拍了照片。她在笔录纸上签字,留下了联系方式,警察说了句‘或许之后还会有回访’就表示她可以走了。连池见警察打算结束录音,她犹豫着开口:”我还有一件事或许需要讲。” 果然,警察把手缩了回来,那个录音机的上红灯帽继续亮着红,她又请她继续说,语气里有惊讶和期待。 事情关于**,有些难说出口,连池支吾着说:“我的记忆...嗯...不太可靠。” 警察用眼神询问她,连池说:“边缘系统的问题,医生说它的体积在持续减小。” 整个笔录的过程大概有二十多分钟,相比其他人的时间算是很短了。也是托其德的身份背景,她和他都分在了第一批接受讯问的人中,不过为他们做笔录的警察不是同一个。 她跟警察对话结束后立刻获准离开,但早于她做笔录的其德还坐在桌前接受询问,大概是他的利害关系比较她复杂得多吧,不过也证明她确实是毫个无嫌疑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离开前,她就今天发生的事被半胁迫签了一份保密协议,因此领了一小笔钱,这趟也能算是小有所获。 这夜,高尔夫球车当然是没有的,她坐其德的车来,现在只能步行出去再做打算。港口那些灯光和喧嚣都落在她身后,连池独自在黑暗中吸了一大口空气,吸入潮热的空气又让她头晕,仿佛还有海浪蜷缩在她的脚底。 “唉,以后再也不要坐船了。”她想。 突然身后有人叫住她:“Chih,一起走吗?” 连池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其德在叫唤,反而加快了脚步。 “嘿,等等,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其德又叫了声。 连池听到这话才停住脚步,转回身去等着其德追上自己。 * 达士敦岭起伏得含蓄,几排英殖民时期的木洋楼高低错落其上。连池的店就是其中一间。 半个小时前,连池在家灌下一杯双倍浓缩,现在几乎是靠着毅力、拖着双腿进店的。昨天晕船,凌晨又莫名其妙被警察赶下床。七个小时根本就不够睡,过度消耗着实让人萎靡难振呐。 她到楼下时仍未到约定时间,沿着狭窄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推开门看见在天井玻璃窗后已经有人在客座,低头看着平板。 而店员Mandy见到连池第一句话是‘天呐,Chih,你今天的眼睛好小哦。’ 连池无力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从药箱里找出白花油,抹了厚厚一层在太阳穴上面,立刻流了好一些热泪,脑袋也清醒了些。 私洽的买家大多数背景特殊,一般是通过代理人或者是第三方、第四方联系她,又或者请她上门,照理说今天来的来的应该也是代理人,才会紧着时间,比她还早到,真是讨厌。 洗手间,连池先后取下三个戒指洗了手,然后用洗面巾慢慢擦拭脸颊。除了香味,其他异味在这种场合是不被允许存在的,等把白花油的味道完全拭掉,她才把手擦干,又戴上戒指。 她想起好像是前年,Mandy那时婚后两年,突然问她,怎么才能让男人的婚戒大到每个从他身边走过的异性同性都看到。今年他们就领了离婚证,发展速度之快。她刚想到这结局,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客座前。 客座的男人穿着正式的白衬衫和直筒西裤,衬衫和裤子却都皱了,袖子随意地挽在手臂,领口没扣到头,留了两颗,头发耷拉着垂在眉骨上方,看上去竟同她一般,也是副萎靡的样子。 代理人的门槛什么时候这么低了?连池忍着诧异,伸出手:“您好,Chih。” 他还在看她,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怔住了。过了好一会才起身回握她的手,没头没尾地对她说了一句:“竟然......是你啊。” 他起身的瞬间带起一股松枝的味道,连池克制住不皱眉,但她讨厌这个气味,怎么给你们形容这个的缘由呢,或许是因为这气味在挤压她的意识。她要收窄注意力,忽视掉这味道。 她的视线从对方的手移向对方的眼睛,最后就留在这双见到她突然就有了神采的眼睛上。 但无论对方怎样,她都不在意,反而在想,是不是连讲话都可能把这个讨厌的味道吃进身体里去? 但不高兴也得做完工作。 ‘要尽量自然,要让所有人都察觉不到你的异常。’这是沉默寡言的阿过在康复院最常说的一句话,也是唯一称得上是连池的过去的东西。 于是停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照例笑着讯问他,“请问你是?” 可惜对方好像还是发现了她的小秘密,突然主动退后一步,还关切地问她:“抱歉,这样会好一些?” “谢谢。”真是个奇怪的人,连池只好又说,“你还没有说你是?” “你真的不记得我吗?”男人惊讶地问她。 连池点头。难道遗忘是件很难的事吗? 随着,男人也理解似地点头,至少看上去他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连池也稍微轻松了一些。一旦‘忘记’这事被反复确认,就是在指责她说谎话吧,而或许那些人的目的只是要让她感到羞愧。 就她观察到的,对那些人来讲,他们并不怎么喜欢真相,幻觉反而让他们更愉快,所以就算她说一千次谎,他们也根本就不关心这一千次的真话与谎话,但却绝不能放过这一千次能站在高处指责她的机会。 “Eliezer,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费以则。 Ms. Chih可不要再忘记了。”这人又说。 现在,让她暂且忽略掉一切,忽略掉这人的味道,忽略掉她是否立刻就答应下他的要求,Eliezer这个名字,不就是委托人本人吗? 原来本人还这么年轻,仔细看比其德的样子还更耐琢磨,可是他看起来也比其德聪明。 第3章 费以则(一) 费以则是两年前从邵其德那里得到消息,说有个叫Warburg的瑞士人,手里有日本藏家要出手邢窑白釉玉壶春瓶的信息,他见邵其德无意,便请律师通过第三方又辗转第四方联系上这人,交易保密,这个历时半年的买卖他也没有参与,更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见这人。 再往早推个几年,他委托画廊和拍卖行找一个漆箱,结果一直不如人意。而巧的是,今年年初因为费鸣微不经意的提醒,他才又想起这个Warburg来。 漆箱本身不贵,也没有收藏价值,但难寻得很,他给出的佣金格外丰厚。说实在的,他其实也没抱希望,却没想到反倒是这个小工作室给他了惊喜。 今早协同警方结束初步侦查,也来不及休息,他直接驾车去CPD Center开会,和经管局的会议,经管局那群人习惯了异想天开,也就让检察署的人异常疲倦。 凌晨加了班,开完会,下午自然就有半天的临时假,他又特意空出半个小时,忍着困意,中途弯个道顺带过来看看。只是没想到,一个消失了的人竟然七年后出现在了岛国,并就这样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所以在连池走过来的时候,他多花了半分钟才把她看清楚—— 在高原上,她的头发直戳戳的,到了热带就成了自然卷,乱糟糟的。她肤色怎么会变这样苍白?不过幸好她,看起来比以前有活力,不对,是生命力。想到生命力这个词出现在她身上,费以则心里就更轻松起来,她这几年应该过得不错吧。 不过接下他却发现,他自己是什么都记得,但她却把他忘得彻底。 此时要说他不后悔是不可能的,明明早两年他们是有机会见面的,早两年或许她对他还有些印象。 可后悔跟焦虑一样,都没什么用,反正她还是不记得。 然后他又想,这正常吗?见过的离奇的案卷实在太多了,大学时还猎奇看了不少,后来为了不扰乱对正常生活和案件的判断,一般本能地控制自己不去乱想,古人说,缺乏根据地想象都是魔鬼在召唤。 但就算是时隔七年,以前光听脚步声都能认出的人,再见面真的会完全不记得了吗? 这种遗忘很引人在意啊。 而且这本来是属于她的味道,她在闻到第一反应是不适,加上她游刃有余的样子、没有过半秒的纠结,以及更不过问他俩有什么过往,不得不说,其中还带着一丝诡异。 难道是两个人? 费以则下意识看向她的手,不,是她。 “你不问之前发生过什么吗?”他问她。 她的第一反应却是微笑,然后才摇头。或许把他真当成客户,还对他说:“要说人需要过去,那也是因为身不由己,有机会忘掉的话,很多人也会愿意吧?您觉得呢?” 他会愿意吗?或许吧。 不过她故意把记忆和过去的边界模糊很奸诈。费以则可以想象如果是周琰那小子,他一定马上会说,‘你的过去才会构成了现在的你’,他一定注意不到她聪明地给问题设置了‘身不由己’这个前提,这种回答才会显得傻。 但他不是周琰那种初出茅庐的小子,他也不介意在她面前卖弄:“在法律里有一个比较有趣的哲学思辨,是说‘记忆、历史与遗忘共同构成了正义的时间结构’,如果人没有记忆,“悔罪”、“改过”、“原谅”,这些就都会失去意义。” 结果她认真听了他的话后又笑了起来,注视着他,这个眼神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她眼神有些不同寻常的热意。 她说:“你的话真有趣,可是我想,受害者应该不会在意罪人的记忆还在不在,也不在意他们到底有没有真心悔过,获悉他们要的只是罪人下地狱而已。” 费以则说:“但是秩序和教化的出发点不同。” 但连池仍旧礼貌地看着他,模棱两可地说:“如果你真的相信你口中的秩序和教化。” 她这时的反应却让他想到一件小事—— 副长以前说他,你没有胜负欲,是件好事。那时候检查副长还没有升任,是费以则在检察署里的‘带教’。后来副长又说,是我以前看错了,你不是没有胜负欲,你只是看不起别人。 他能肯定,她是不太能看得起他的,不然不会这样结束,在这个讲实话的口子上停住。 他主动换了换题,问她:“怎么在做艺术品中间人呢?” “诶,难道在你看来我做这工作很奇怪?” 也看得出她不是在反问,而是真心在请教,他摇头,“不是,我只是很好奇。” 他感觉到几句话的时间,两人的关系在拉近,谈话已经像是半个熟人,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原因,还是连池故意为之,总之曾经的她太会沉默,如今的她又太会使用语言。 “哦。”她点了点头,向他解释说:“我以前资助一个好友研究图像识别技术,最开始是做单张照片识别画作真伪的算法,技术成熟以后,有几个博物馆拿这个技术修复画作,就突然出名了。后来从市场角度,我建议他把数字溯源与图像识别结合。” 瑞士年轻华裔、图像识别技术、数字溯源、博物馆,这几个元素结合在一起,他就立刻猜到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平台,但听说他们并不对外提供数据库访问。 “原来如此,”他说,“不过三维艺术品和珠宝呢?” “啊,这个就完全是个巧合了。你知道三年前在伦敦的布朗库西交易吗?” 他摇头,让她继续讲,她又看着他笑了。这时天井突然飞入一只白文鸟,就停在她身后的窗棂,只停留了几秒钟又飞走了,天井依然是那个天井,但又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七年前的她和现在的她,到底有什么不同呢?费以则看着她弯弯的眉眼。 “总之那次交易的买方要求卖方出具有我们平台的链接证书,于是卖方就按照买方要求把藏品信息都上传了。莫名其妙地,后来很多买家就开始有这个要求,所以就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对于算法平台的技术,费以则很陌生,只能从侧面去揣测,“从我的角度看,你的目标应该是艺术品市场信用评级权威,为什么你还来岛国当个被动又没意义的中间人?” 比方说,有人会放帝国君主的身份,去做农夫吗?这在逻辑上说不通,费以则心里想。 “你好聪明啊。”她主动夸赞他,然后回答说:“爱好啊。” 如果是在法庭,这属于无法分别真假的心证性证词,不足以采信。或许是真话,或许她累了,当然他更信她是在胡诌,即使她的赞赏让他愉快。 不过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也有关键的事要说:“那或许可以谈谈交易里涉及的**权、交易法、AML以及KYC?” 然后,他看见离他两米远的连池垂眼,接着捂着嘴轻笑了起来。 费以则一怔,瞬间就明白是自己着急了。 她明明还什么都没明说,他为什么就这么急着去判断了? 她一没说过她是用平台的数据来牵头买卖的,不会侵犯用户**权与交易法,二没说她现在还是不是平台创始人的身份,目前也没有触犯AML和KYC。而且这段对话的始末都是她在引导输出,甚至连里面最基本的信息都完全无法确认真假,一切全是他的假想。 但自从他明说他们认识,她又是那么会把握两人的距离,而他从一开始就接受了她制造的暗示和假象,为什么呢?是因为记忆里的她很可靠吗?那被耍了会感觉快乐吗? 他不由地也笑了起来。 “不开玩笑了,我带你去看漆箱,视频都还没给,着急过来很浪费时间啊。” 不知指的是浪费谁的时间,是她的,还是他的?费以则转脸看着她,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时,那个店员突然走过来,在她旁边耳语了两句。连池神情怔了一下,嘱咐了店员几句话。 她们声音很低,什么都听不清,‘麻烦她等一会,’这是他唯一听到的话。接着,他看到她微微转头,朝着天井的另一边颔了颔首。 她在和谁打招呼?费以则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天井另外一边的会客室,一个女人直端端地站着,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很快就带着他绕过中庭去了陈列室。 室内没有可见的照明装置,屋顶特意开的天窗,干净柔和的自然光照亮陈列台,从这里望上去还能看到一片香灰莉。 “这个是按你的要求找到的漆箱,名字叫[乡月]。” 费以则走上前拿起只名叫 [乡月] 的漆箱漆箱,翻覆细看,他从不吝啬夸赞:“很美。” 但也仅此而已。连池应该也察觉到他反应平平。 她应该是强忍住对他身上味道的抗拒,走上前捏着他手里的漆箱一角,微转了角度,里面的金粉随着角度的变化也换了形态,接着她立刻收回手,面上犹豫着要不要再退两米。 她在他身边是屏住呼吸的。 天窗的香灰莉在摇晃,跑进他眼里的光也一会明一会暗。她的犹豫在他眼里很是明白,他就主动让了一步。 待他离远了,她才又继续说:“这样是金光细雨,撒粉晕金不成月,反而更像是乡雨,这个手法确实能当得起一声赞美。”连池还在努力地夸她找来的东西。 费以则回神,轻放下漆箱,说:“这个漆箱不是我要找的。” “我不太明白。” 说完,她又再次靠近,伸手拿起漆箱,用食指点了点下面的署名。她转头对他说:“高桥原贤在一九九五年后,每年只做一只漆箱,我能肯定这只是他在零一年完成的。” 她的神情很是严肃,或许她真的喜欢这个工作。 费以则没再走神,说:“我要找的是一个黑色的盒子,五个面都没有图案,只盖子右角上有几片银色的银杏叶。” 她回道:“高桥原贤的漆器出名于沙嵌和蒔繪,他的嵌金手艺没有过记录,而且嵌金在日本漆艺里很不常见。” “可我见过。” “那方便告知你是在哪里看到的吗?”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纽约中城区一家烟草店。” “我需要点时间,请等我消息,会很快的。过后我会邮件通知你。” 见连池又换上了一脸的笑意,费以则本来不想仅仅用邮件和她沟通,但最后还是只说:“那麻烦你们了。我待会给你一个地址,这个漆箱后天上午十一点左右送过去可以吗?后续会有人联系你们。” 连池一一应下,似乎他是否收下这个漆箱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费以则一时也没有什么多留的借口,正要被连池礼貌地请出去的时候,就见刚刚那个人还坐在会客室,应该是在等连池。 这个人有些眼熟啊,但费以则怎么也想不起来。 对方见了他也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站起来并且叫他:“费司长,您怎么也在这里?” 一见她那做派,费以则就突然知道她是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