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暮色昏昏,游街玩乐这一行人就地解散,改日再约。
但翌日,孙俨与徐辛夷又趁张纮处理事务时打斗不休。
又一日,如昨日同。
再一日,还与旧日相似。
再再一日,步练师与张明宜趁辛夷卜卦之时,将双剑各偷走一柄,朱然也趁孙俨叉腰拌嘴时,将青冥剑夺了回去。
但没成想,那俩赤手空拳,也可打。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上手便开打,吵得学塾日日不得安宁,甚至逼得孙匡已不来学塾读书,躲得几许清净。
忽地,孙俨取出腰间的短手戟,一个闪身将辛夷的脖子抵住,辛夷愣了刹那,双眸一敛,迅速抓住手戟,控制住重心后抬右腿,扫向孙俨胯`裆下。
孙俨紧急避险,吓得惊魂未定,破口怒道:“你这臭丫头……竟、竟作出如此行径!”
辛夷扫眉道:“我赤手空拳博你短戟,攻你要害,不算阴招。”
趁辛夷大笑之际,孙俨压低身体重心,速抬腿扫向她的小腿,将她绊到向后仰倒,又用腿压住她的手,将她死死按在地上:“那里不许随便打!”
“你……!”辛夷奋力挣扎几许,见势不妙,转又嘤呜哭啼,一珠泪水已晶莹。
自打斗以来,孙俨还从未见她有过这般柔弱可怜的模样,不慎松了手劲,果是这一瞬,辛夷挣开束缚,反手将孙俨打到地上,抬起拳头便往他胸膛揍去:“兵伐诡道,懂吗!”
“啊啊啊!你……”孙俨气得咬牙切齿,立时和辛夷缠斗厮打,滚在地上。
正是酣畅淋漓之际,一道呵声自洞门处传来。
“好生热闹。”张纮捋须而至,惊得孙俨和辛夷慌忙松手、爬起来、整理衣衫、乖巧站好。
张纮略瞥他二人一眼,径直入堂内坐下,扫视堂中其余人等,斥责孙权:“仲谋,你身为堂中最长,可知错也。”
“权愿领罚。”孙权立刻应声。
孙俨嚷嚷上前:“罚我便是,仲兄何错?”
张纮掀眸而冷声道:“知情不管,便是错。至于你,更当重罚。”
“你……”孙俨怒欲挥手相向张纮,辛夷实是看不过去,抬手拉住他的胳膊,低声嘀咕:“闭嘴吧你。”
张纮将镇尺拍案,令道:“将军行至乌程遇阻,攻城之战久矣,待运粮草往之。明日卯时,你二人前去军需处,协助运粮至辎重车,日落方止。”
“我二人?你是指仲兄,还是……她?”孙俨瞠目而诧问,搬运粮草全是体力活,他无所谓,但无论是瞎子还是女子,都不合适吧?
“我见你二人血气方刚斗志激昂,可别辜负了这副好气力。”张纮不急不缓地说道,面色依旧云淡风轻,又对孙权道:“至于仲谋,待粮草辎重备好,以监军护送至乌程战场。”
孙权拱手领命:“诺。”
张纮一捋灰直的胡须,道:“我不欲过多管束你们,但在学塾中,当以读书识学为重。”
朱然、胡综、步练师与张明宜纷纷垂首思过,孙俨与徐辛夷也拱手领罚,他们都知道,张纮素日并不严求他们读多少书看多少卷,认为学习在个人,强求无用。但他们却逐渐嚣张,只要张纮一离开,便为所欲为,又如何能自我约束,属实是,愈发过分。
“想是我来得不巧,打扰先生了。”堂中少年姑娘们沉思之际,一道温柔的声音自长廊传来。
柳儿扶着孕中的周琬姗姗而来,手中还携有一篮食盒,还未至堂中,周琬唤柳儿先行一步,将食盒中的糕点取出,分与堂中众人。
周琬缓缓行至,在柳儿的搀扶下,入座张纮对席,扶凭几护着孕身,恰时,柳儿已将食盒第二层打开,取来一坛好酒与觞,斟与张纮。
周琬柔声请道:“太夫人体恤先生劳累,愿以此桃花酿为酬,敬先生一杯。”
张纮浅笑不语,将酒一饮而尽,不过转瞬,便昏昏欲睡,再一会儿,竟缓缓倒下。
“啊?”堂下少年姑娘纷纷起身,懵然不知所措。
周琬含笑回眸:“还不快走?等先生醒来,怕将日落西山。如此舞勺金钗之岁,当肆意而乐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周琬这是帮他们创造游玩的机会?
思虑几番,由孙俨率先动身,往院外跑去,辛夷见此,拔腿跟上。堂中朱然明宜与胡综也纷纷退去,孙权与练师正欲动身,忽得周琬补唤一声:“练师,留下陪我说会儿话?”
练师闻声止步,身旁的孙权略有迟疑,本欲停留,周琬便浅笑打趣:“女子闺帷之事,权弟可是想听?”
孙权:“……”
孙俨吃惊地探个脑袋,一边呼唤一边回来带孙权离开:“走啊,今日是傻了?”
朱然也回身来携孙权,将他拥出府去。
吴县水脉纵横,湖泽遍布城落,画舫廊榭、小桥流水,鱼戏浅溪、燕飞成双,他们从未一同出行游玩过,此番倒是难得,只是,唯独缺了练师。
朱然与明宜并肩同行在水岸边,游览街边小摊,探头看流水中的乌蓬戏锦鲤,驻足几许,嬉笑欢乐。
胡综陪孙权漫步在路中,细细开导:“据说步姑娘是周夫人看着长大的,闺中之语自是多些,倒能理解。权公子若不愿闲游,不妨我们二人先回府?”
孙权叹道:“不必……俨弟和辛夷,我不放心。”
胡综往前方看去,果然,孙俨愈想愈气,抓住辛夷呵道:“你这算的什么卦,今日先生竟回来了!”
“放开你的脏手。”辛夷奋力甩开孙俨的手,嘟囔道:“定是你那四弟又去告状,先生才会故意回来!”
孙俨蔑声一笑:“那你也是卜算失败。”
“你!”辛夷鼓起一股怒气,跑去水畔的榕树旁,踮起脚尖摘下三片大小相近的榕树叶,回步举于孙俨跟前:“本姑娘今日便卜一卜,何时,你这张嘴能永远闭上!”
徐辛夷将树叶向空抛起,念道:“起卦。第一卦,阳爻。第二卦,变阳。第三卦,阳爻……”
孙俨也跳跃摘下一片榕树叶,衔在嘴前,又倚靠着榕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且看徐辛夷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抛起最后一次树叶时,霎地掠过一阵大风,卷得树叶旋空翻飞良久,辛夷循着飘飞轨迹仰面追去。可这阵妖风迟迟不止,闹市巷中来往行人渐多,阻碍在前,不过半晌,几乎快要看不见那树叶飘落的方位。
“啊!”徐辛夷恍然惊醒,望着天际的她未曾注意,不慎撞到一位路过的公子,还将他的玉佩撞落。
随着咣当一声清响,玉佩碎成了两瓣。
“抱歉、抱歉。”辛夷赶忙蹲下身将玉佩碎片捡起来。
那公子儒雅翩翩,不急不缓地以执扇拦住辛夷地手:“十两银子,还请姑娘赔还。”
辛夷讶然抬眸起身,至下而上打量这公子,模样生得端正俊秀,气质若墨竹傲然,声色低迷而有磁性,颇有摄人心魄之幻。
但那一句还钱,瞬间把辛夷浇醒。
“多少?你说多少?”
听闻动静,众人皆行至案发之地,孙俨更是大惊:“十两银子一个玉佩?你这是金子做的玉?”
朱然上下打量那公子,叹喜道:“原是陆家公子,失礼了。”
公子闻声淡然转眸,道:“我们认识?”
朱然拱手道:“在下朱然,字义封,朱府君之子。”
“然公子,陆议这厢有礼。今我玉佩摔坏,还望公子主持公道。”陆议半阖双眸,府君之子又如何,该赔之物,还是得赔。
朱然:“……”
辛夷从腰间只能取出两铢钱币,便是把她自己卖了也不止那十两银子,如何能配得起?她顿时羞得脸颊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掌心汗水直渗,练师不在,身旁的明宜几乎是她唯一的依靠。
明宜揽住辛夷的胳膊,轻轻安抚她,又对陆议作歉:“抱歉,不慎损坏陆公子心爱之物,我们定会赔之。只是不知这玉石对公子意义几何,我想,可否将它再作精细雕琢,减少损失?”
“姑娘多虑。并无意义,单纯是贵。”陆议解释道:“此乃昆仑壁玉,碧青如水,莹润无暇,价值百两。碎裂其中,但尤可再琢磨,因是索赔十两。”
众人:“……”
孙俨垂首翻找所佩钱囊,半晌之后,索性将钱囊捧给陆议:“都给你,可能抵了?”
陆议接过钱囊一看,摇首道:“不够,还差八银又三百铢。”
“你!”孙俨欲撩衣袖,朱然见势不妙赶忙将他拦住,又取下自己腰间钱囊细数有几铢,不一会儿,也面露难色。
明宜将钱囊也取下,把钱铢倒入朱然的钱囊中,攒到一起,但很是尴尬:“抱歉,我只有十几铢……”
孙权浅声叹息,拱手道:“公子且稍等几许,再下回家中取钱,定与你还清。”
“有劳。”陆议礼貌而答,但看眼前是个蒙着双眼的柔弱公子,却气定神闲,不似寻常之貌。
胡综伴孙权拄着鸠杖离去,众人则挪步至流水岸边等候,风轻轻摇落榕树叶,辛夷已无心去辩哪一枚是方才卜卦的叶子,也无法去辨别。
孙俨叉腰而慰:“你就别担心了,仲兄一定能处理,我孙家还是能拿出这十两银子的。”
“多谢……这钱,来日我一定奉还。”徐辛夷把头埋得低低地,神色为难,脸蛋扭曲成苦瓜,愁容惨淡。
“得了,你护送我们一行人至吴县,还未正式作酬,这便可抵了!”孙俨阔然浅叹,故作无所谓地将豪言放出,但实际心里根本没底,这十两银子,很难。
陆议将手中折扇轻转于指间,淡然地等待,恰是时,一旁有位着浅粉曲裾的姑娘娉婷路过,恍又回眸瞧了他两眼,他则赶忙转身别过头,又将折扇打开,挡住自己的脸庞。
暮春的风拂荡而过,流水溶溶,树影婆娑。
“我说是谁呢,原是陆大公子。”那姑娘唇中含笑,眸光却无笑意,她朝陆议一步一顿,慢慢逼近,逼得陆议连连后退,直至流水岸旁不过三寸,再无路可退。
“呀,你的宝玉碎了。”姑娘将手摊开向辛夷,“给我瞧瞧。”
辛夷认出这是前几日曾去见顾若的那位姑娘,顾芷。虽迟疑片刻,还是将玉给了她。
顾芷将玉在手中轻轻抚玩,裂口划破她纤白的掌心,她却一笑了之,又与辛夷确认:“你打碎了这玉,而他,让你赔?”
徐辛夷的面色早已苦成乌云压境,任谁也能看出一二,得到她的点头后,顾芷笑了许久,才轻声问陆议:“我记得,它值百两,那么,我可否买之?”
“可。”陆议仅回一字,仍以折扇面挡住面庞,对顾芷避之不及,畏之如怖。
“好,我买了。”顾芷轻声而道,如云烟扫眉,恣意潇洒,“姑娘,你再不用赔之。”
辛夷的眼眸顿地一震,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太轻易,她根本不敢相信。众人也懵然无措,细想那日之事,再看陆议又恰是十四五岁的模样,难不成?
猝闻清脆的一道碎裂之声,似霹雳之疾,似编钟之沉,似空谷回音不绝。
众人俯身再看时,顾芷将那两段玉佩重重地摔掷于地,本是还可再雕琢为其他饰物的清莹好玉,此刻,只余满地残缺的碎玉残滓。
陆议的折扇陡然取下,眼前的一幕也令他震惊良久,看着眼前那肆意掷玉的姑娘,简直是熟悉又陌生,可怕又可畏。
“毁了它,于你有何好处?”陆议不忍糟蹋宝物,眉间已然紧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