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东吴·江东风华录》 1、江东局势 建安元年春正月初,江东吴郡,曲阿县,扬州刺史故府。 绿梅花枝蔓过院墙,听初春的雨水沿黛色瓦槽泠泠滴落,清响着滴答的乐章。 “欺人太甚!孤方入江东,就迫不及待过河拆桥,好一个堂堂左将军袁术!” 堂内,殄寇将军孙策的怒语直冲天际,声音透过院墙,传入在垂花洞门旁等候的一位姑娘耳中。 姑娘名唤步练师,年岁不过十二,面色苍白,纤瘦如竹。 十数日前,她流落在长江岸边,奄奄一息。是日,孙策率军攻破扬州刺史,兵进江东,正是凯旋渡江之时。 顺手被救了。 其实并非顺手,是当时艨艟船上一位名唤周瑜的儒将认出了她……身旁随水沉浮的一枚绯色羽毛。 那羽毛是朱鹮之羽,世间罕见。周瑜认得,那是恩师曾送与女儿的物什。所以,把她捞起来确认容貌后,周瑜拼了命地要她活下来。 威逼饮食、强迫灌药、恐吓利诱、以恩情裹挟,无所不用极其。 “步练师,帮我一个忙,我要你还我这个救命之恩。” “无论如何,你现在的命是我救的,在我手上。” “就算要死,还了恩情再死。下一次,我可不救你。” 周瑜温柔又强悍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她但求一死,可周瑜偏不遂她心愿。 现在回想起来,甚觉周瑜可怕又可恶!浑然不似昔年在舒县认识的那个周郎,明明应该是风雅轩昂、性度恢廓啊? 定是被他那绝世无双的美姿颜给蒙骗了! “笃……哒哒……笃……哒哒” 忽地,清脆响亮有节奏的木杖击地之声自洞门外传来,幽幽地,缓缓地,在堂内高昂的激辩声中显得格外清宁,令人莫名地心安,让她不由地往那个方向看去。 不知何时,一尺缁色绢纱被吹落在她的跟前。 那落在脚下的绢纱,柔弱似一条被乱世风雨吹打摧残的薄命,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姑娘可否帮……”一个十五来岁的青衫少年以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手执一柄紫棠鸠杖在身前,左右各探一下,再往前探两下,慢慢地试探而来。 恍惚中的步练师猝然悸醒,被这道清脆疏朗但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后退两步。 “抱歉,是我唐突。”少年耳廓轻动,意识到她被自己吓到,清朗的声色迅速将歉意送去。 但少年的唇边尤微微带笑,他阖着双目,将鸠杖怀执,慢慢蹲下身,伸手在地面摸寻,再度尝试请求,但只是问询:“请问姑娘,可是这个方向?” 一阵微风骤起,将绢纱吹去更远处。 她尤在迟疑,却看见少年仍坚持尝试向前摸寻,风越起越大,摇碎一院花雨。那尺绢纱,也越卷越远。 心底的一丝触动,引着她上前俯身拾起那绢纱,平静而慢地走回来,缓将绢带轻轻缠绕在鸠杖握柄处,半挽在少年的手腕上。 少年与她近在咫尺,虽闭着双目,清晰可见一双剑眉似青山之峰,下唇厚润,脸庞清俊。容貌似乎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曾见过,却不甚想得起来。 她试着在脑海探索,但一闭眼,满目尽是白骨露于野的江北,负伤负毒负病的她拼命地逃,手中染满鲜血,踏尽骸骨尸山…… “多谢姑娘!”少年激动作谢,爽朗的声音丝毫不因他是个盲者而掺杂半点愁绪。 这道声音钩入深渊之底,将她拽了回来。似一缕闯入黑夜的曦光,她的心弦,竟有了一波动。 少年起身将鸠杖怀持,理好绢纱之后以单手缠束在双眼前,随后,久伫立在原地,看起来,倒像是在打量她。 她摇摇头,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眼前的少年分明是个瞎子。听说威震吴郡的孙策将军有个身患眼疾的瞎子仲弟,想来,便是他了。 孙权。 “这里,是正堂方位。”步练师心下想着,也许是寻这脱落的绢纱让孙权迷失了前后左右方位,才让他久伫于此。于是她伸出手,以指轻触他的鸠杖,微微带动方向,以作指路。 孙权摇头笑了笑,少年音似黄莺般动听:“是我来早了。兄长尚未忙完,需在此处一等。不知姑娘缘何在此?” “我……” 因为,要“被迫”报恩。 不及她尴尬之色浮于脸庞,孙权迅速替她作答:“我猜,你就是公瑾兄前些日子在渡江时救下来的姑娘。” 步练师轻轻点头,又想着他看不见,补了一声“嗯。” 孙权抿唇默然,眉间的万缕愁意被他强压下去,只余唇角钩时的豁然与温柔:“那我明白了。他将启程离去江东,所以要把你托付与我兄长。不过你别担心,我孙家定会护你无恙。” 是啊,周瑜要离开江东了,可临别之前,也要死死把她锁住,不得求死。 昨日,在她答应那“裹挟报恩”之前,周瑜与她说了很多事。 堂内那位小将军,名叫孙策。与周瑜有总角之好,也都投靠在左将军袁术麾下,听其调令。 前年,袁术令孙策攻取庐江郡,许诺若是夺郡成功,便任孙策为庐江太守。但当庐江郡攻下,袁术却出尔反尔,遣亲信夺走太守之职。 去年,袁术又遣孙策攻扬州刺史。 大汉天下州郡制,庐江郡也不过只是扬州五郡之一,孙策攻庐江郡已用时良久,遑论对战一州之军。 袁术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料是孙策胜不了扬州刺史,倒是可以令其消耗扬州刺史的战力,待时机成熟,再派亲信取渔翁之利,同样的路子,再走一次。 “休想!” 周瑜偏要插手其中,做这变卦。 他借来叔父丹阳太守麾下兵力,助孙策一举攻破扬州刺史,迅速引兵渡江,占据江东吴郡,将吴郡太守之位握在手中,才打下今日的局面。 但,未得诏令冒然出兵,已是负罪之身。何况,纵是孙策已攻入吴郡,在郡中根基尚未稳固,需时刻提防袁术的卸磨杀驴。 所以,他必须离开。留在孙策身边,反而令袁术忌惮。 你若为武,征战开疆辟土。 我则为文,为君运筹帷幄。 隐隐约约,步练师又听到堂内传来那位将军的挥令之声。 “传孤之意!故扬州刺史麾下来降者,免其赋税。诸军兵士,若有夺百姓钱粮鸡犬者,重罪。” 俶尔,将军的话锋自傲然潇洒,转为落落低沉: “行征虏将军孙贲、督军中郎将吴景!领兵众归去淮南与袁术告捷——臣孙策今已入据江东,故扬州刺史率残部逃奔豫章,臣将率兵西逐,望公勿忧。” 话音方落,堂内哗然一片,争吵不绝。尽管烛火高燃,可步练师望去,那里依旧昏暗逼人,看不清人影。 依稀可闻,是在说孙策如今根基未固,遣走三千精锐兵力,无异于自断臂膀。但这是袁术的诏令,偏偏孙策不得不从。 堂内的压抑漫过轩窗,直压院墙外来。堂内将臣端坐着,堂外步练师与孙权伫立着,静听滴答的檐水声,滴答滴答,滴不尽心中的无奈与憋屈。 俶尔,孙策毅然发令:“孤意已决!行中护军周瑜听令,领兵八百还镇丹阳。余下众部,随孤一举南破会稽。” 堂外的孙权眉头紧蹙,垂首低吟:“阿兄,你在背水一战呐。” 步练师道:“不战则亡。他若坐以待毙,公瑾兄一厢筹谋,俱废。” 话音方落,练师也惊了半晌,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搭这句话,也许是多年来父兄的教诲令她的思维如此,可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是多么讽刺。 投降于死亡,坐以待毙的,是她。 谁知,孙权立刻回应,含笑道:“姑娘说得对。破釜沉舟一战,总好过坐以待毙,不试试怎知,这未来的可能?” 刹那间,她察觉到孙权话语中暗藏双关。 沉思之际,她微微动容,发觉孙权竟从未让她的话语或愁思落到地上,总是关键时刻有所回应。 半刻钟后,堂内诸臣将有序退离,嘈嘈杂杂将歇未歇,庭院悄然又回到清幽冷静,檐角的雨水滴落的节奏倏而放缓。 孙权绢纱蒙眼拄着鸠杖行于前,回首而邀:“一起进去?” 练师轻声回应,默然跟在孙权身后,静听鸠杖触地的声律,敲散心底的压抑。 堂中,一位彬彬玉质、姿容俊美的儒将正含笑打趣:“昨夜我见仲谋,俊朗质容,愈发不错。” 那位褐瞳美须髯,剑眉叠峰的轩昂青年依坐在儒将席旁,挑眉飒然:“如何?羡慕我有仲弟而你没有?哈哈哈哈。” 两道音色不同的笑意交织缠绵,纵是知离别在即,绝不染半分萧寒之意。这每一分每一秒,都当是恣意纵狂才是! “兄长在说我?”孙权盈笑跨入堂来。 孙策顿时收起唇角笑意,醋意横生:“你唤谁?” 孙权又道:“阿兄,我可是叨扰你与兄长了?” 果然!孙策惊诧地瞥向周瑜,不知这家伙何时把弟弟拐了去,一口一个兄长,唤得比他这个阿兄还要亲昵? 连弟弟都抢?过分! 正当孙策准备撩袖子与周瑜酣畅淋漓大闹一场,周瑜率先按住了他,起身笑指孙权身后的练师与孙策介绍:“伯符兄,这位便是我与你提到的义妹。” 练师轻步浅移,端庄婀娜,娴雅地躬身见礼,道:“步练师,拜见孙将军。” 几乎是练师的话音方落,孙权紧张地后退两步,他轻轻转头,透过绢纱与周瑜暗中四目相对,又半晌后,他捂住胸口,柔弱低吟:“兄长,我身子不适。” 孙策醋意冲冠:“你哪次见他都身子不适,天天缠着他,不烦呐?” 孙权:“真的,这次真的。” 周瑜如此上心,他早已有所怀疑。 又姓步,实是太过巧合。 他一定要搞清楚,昨夜周瑜请他帮忙拯救的这个姑娘,究竟是不是舒县步家的阿瑶。 阿瑶。昔年那个明媚如骄阳、救赎了幼时一心求死的他的姑娘,怎会变成这般?阴郁忧愁、怯懦畏缩,眸中看不见半点生的希望。 倒像是曾经的他。 2、乱世孤女 周瑜会意,起身将孙权扶出堂去。 待出堂后,片刻也未曾等,孙权立即询问以确认:“她可是舒县步家的长女?乳名阿瑶?” 周瑜点头道:“哦?原来阿权认识她。” “多谢兄长。”得了肯定答案,孙权立刻躬身一揖。 其实,是多谢兄长,把她带到自己身边。 周瑜细细打量孙权,虽看不见他的眼睛,但从他急切又心疼的声色里,可以猜得几分,“看来,你念念不忘的舒县故友,是她。可惜我已来不及再救她。阿权,有劳。” “兄长所求,便不是她,我也会救。只是,我没想到竟然……她究竟遭遇了何事?已与昔年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周瑜默然:“若提往事一次,她便寻死一次。我何种手段都使过,她一定认为我疯了、可恶至极。你最好温和些,不要步我后尘。” 孙权也默然良久,他知道兄长行事从不按套路出牌,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为达目的誓不罢休。蓦地,心疼与责怪之意,直冲绢纱而出。 “在怪我?”周瑜见他眉间皱起,也眉峰一挑,略作打趣。 孙权抿唇挤出笑:“怎敢,我的好兄长。” 周瑜无奈而叹:“我得先保住她的命。其他的事,都是后话。” 孙权顿了顿,躲在绢纱之下的一双眸子暗自窥去堂中,孙策正在踱步打量步练师,而他素来耳目清明,只将耳廓一动,听得一清二楚。 孙策以威肃之声呵道:“从淮水到长江,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做到?料是你父兄被人胁迫,令你潜入我孙氏为间。公瑾心软,孤可不手软。” 堂外的孙权听到此话,震惊地瞥向周瑜:“不是?你们!” 当时是,周瑜立刻按住孙权,捂住他的嘴,哄慰道:“计谋、计谋而已。” “真是俩匪徒凑巧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孙权竭力挣扎,被周瑜半捂的嘴依旧能嘀咕嚷嚷,他蓦地想起昔年浑浑噩噩的自己,没少被这俩匪徒联合折腾,虽然不得不承认效果是有,可,过分! 堂内的孙策挑眉打量步练师,料她依旧什么也不会说。他与周瑜早已商量好后计,便是从她牵连问罪周瑜,上演一出周郎苦肉计。 “阿翁为救其堂妹,携我与兄长赴去淮阴。阿翁被族人残害至死,而我逃亡途中与兄长失散,迷失方位,以至于此。” 孙策:“……” 孙策惊得身子微微往后一仰,没想到周瑜千方百计也探不出来的话,到他面前竟如此实诚便说了? 也许是后面的大戏没能上演有些遗憾,也许是心疼眼前这个大病初愈气血两亏、瘦弱如竹的姑娘,孙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步练师也陷入了沉默,为何会回答孙策的问话,她也不知,只是感觉自己好像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勇气,但就是这微弱的勇气,让她已敢直面那段不愿回首的遭遇。 孙策愈发不知所措,目光不停地往堂外望去,心底暗自呼唤着公瑾快来,计划有变,他对于如何拯救小姑娘毫无头绪,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气氛凝重间,步练师取下腰间一支缀着绯色羽翎的鹤骨短笛,又将佩剑横执,共同呈与孙策:“练师愿为将军效力,以报周郎救命之恩。” 孙策愣然凝视着她,看她的双臂不停地颤抖,料如今的她根本拿不起剑,却偏要逞强。 “孤之军帐壮士尤多,不需女子执剑。我江东儿郎从军,为的便是保护尔等。”孙策速速取走她手中的剑,明明很轻,可她却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步练师低首抿唇,紧握孙策未曾注意到的鹤骨短笛,低声恳问:“不知将军可有话,欲转达公瑾兄?” 孙策满脸懵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抿唇一思,随口答道:“让他将孤之仲弟,还回来。” 练师颔首定心,深呼一口气,抬手将骨笛送至唇边。 笛音未起之际,孙权暼见她的动作,果断预测,立刻抬手捂住耳朵。 刹那后,一道刺耳难听到惊魂的魔音自骨笛中传来,惊得孙策浑身一颤,还以为是什么摔杯为号,立刻谨慎地四处顾望。直至半晌后才知,这是单纯地难听,难听到离谱! 少时,树荫里飞出一只白头鸟儿,飞入堂内叽叽喳喳地旋舞,而后振翅飞出堂去,落到周瑜跟前,叽喳轻语。 笛音未止时,周瑜一把抢走孙权的鸠杖,起身往堂内踏去。 孙权惊愕道:“我的鸠杖……说抢就抢?” 但看周瑜入堂后,疾速用鸠杖抵住昏昏欲倒的步练师,又把鸠杖给练师扶驻,将她引入席中坐下。 “奏笛御兽极耗精神,你如今的身子,撑不起。今日应是由我御琴音才是。” 周瑜安顿好练师之后,又起身去迎略有怨气的孙权,扶他入堂,挑眉而答:“来,还你仲弟。” 孙策惊笑道:“哦?御兽传音?” 孙策又打量面无血色的练师,浅叹息道:“孤明白了。只要练师在此,公瑾便可以鸟传音,与我往来联系,无需落墨,密而不露。” 步练师的父亲善御兽之术,周瑜曾学得皮毛,便已可驭鸟传信。步练师自小学习,远可御兽作战。而这,也是周瑜要她报恩之事。留在孙策身边,为他传信。 当然,得活着才能做这件事。 周瑜含笑道:“所以,伯符兄可得把她养好。” 孙策笑答:“自然。” 恰是时,风吹入堂,帘帷簌簌沙沙,大病初愈的步练师不禁打了个寒颤。 孙权压住心底的心疼与着急,绢纱之下藏着万缕怜惜,皆化作一声温柔的相邀:“步姑娘。天色已晚,寒凉袭人,且随我入内院歇息罢?”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温柔得熟悉又陌生,练师也不愿在这里逗留,这段时日周瑜给她造成的阴影实在太大,还是不见为好。片刻后,练师作礼辞别,缓缓跟上孙权的脚步。 “笃……哒哒……笃……哒哒” 极具节奏的音律再次回响在这凄清的府院中。 内院回廊九曲,亭台楼榭旁花色凄凄,初春尤寒,独有几朵梅花孤绽院墙,掩不住这里的冷清寂静。自孙策入据曲阿县,便驱逐了这府中一应闲杂人等,竭尽所能缩减开支,以致院中落叶枯丫未扫,若是踏上,便发出摩挲清脆的声音。 “步姑娘不好奇我一介瞎子,能走得如此有平衡?”孙权的嘴角微微扬起,自信的语气轻柔而诙谐,不失少年的青涩。 但步练师并未回应他。 是时,一阵轻风拂过,孙权眼前那一尺绢纱又随风飘落,他轻轻“啊”地一声,歉笑道:“又被吹落了。” 步练师再度犹豫,但也再次把绢纱拾起,如前那般缠在鸠杖和他手腕上。 半晌后,竟又一次看到他单手系之。 练师蹙眉又微微后仰看了看,那般系法本就难系紧。不过,那是她最喜欢用的一种系法,遇到一些无法控制的野兽,可以用此迅速缠缚之,再加驭兽笛音双管齐下,或可成也。此外,这般浅系,也是她不愿伤害兽鸟,若实在无法驯之,也可任其脱离,不必强求。 “可需要我帮忙?”练师伸出了手,伸向孙权的鸠杖,想来帮他拿着这鸠杖,他便可以双手系这绢纱,就不容易被风吹落了。 孙权含笑惊答:“好啊。” 一刹那,他转身以背向练师,又拄着鸠杖微微蹲下身子,期待含喜地问:“够得着吗?” 步练师:“……” 不知时光凝固了多久,待练师回过神来,又迟疑了些许,终是抬手为他系这绢纱,系之时又用手指垫于绢纱之下,以防过紧而勒,操作温柔而敏捷,“松紧是否合适?” “甚好!”孙权略理了理眼前的绢纱位置,转身之时,那一抹少年明媚的微笑如辉光般倾洒而来,“多谢步姑娘!” 步练师怔怔地凝神半晌,看那缁色绢纱掩不住的青涩又温柔的面庞,不知觉地,心弦竟有了一丝拨动。 自从父亲被族人害死、与兄长失联、护送家主之女失败,她近乎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她何尝不知,曾经明媚如火的她,已变得畏缩孤僻。 可眼前之人,就像是一束突然闯入心扉的阳光,像是意外,又似有意。也许是周瑜的又一个计谋,可她却觉得,他是真心。 依稀一阵琴音漾来,远处盘旋飞来一只黄莺鸟,孙权抬头仰望天空,静听鸟儿鸣啼,继续说道:“鸟鸣婉啭,依依缠绵。姑娘此刻,应有笑意?” 步练师侧身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风吹花动之际,那只黄莺飞来她身侧盘桓,轻鸣啼啭。 蓦地,练师也不知为何,似有光影指引着她,指引着她挥手轻指,引黄莺旋落到孙权左肩旁。也许,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鸟儿贴近耳畔,霎时惊得孙权顿一侧头,受宠若惊的唇角绽出一缝笑意,又努力地僵硬地抬起右手想要轻轻触碰、却又不敢打扰肩上这只可爱的鸣唱动听旋律的生灵。 “是啊,此刻,是有笑意。” 时逾数月,她发现自己已许久未有笑容,这一刻,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丝微弱的弧度。她仰眉向长空,似万千阴云暂且散去,如释重负。 可她却发现,孙权笑得比她还开心、还明媚,那份笑容莫名地,竟渲染到自己身上,直至皓齿展颜,那双明眸似有了星辰光耀,熠熠似小鹿眼那般灵动。 凉风微微拂过,天边晕开浓郁的深蓝色。游弋的蓝云将纷沓的树影掠过他们的脸庞,练师轻轻靠近孙权,倒让孙权瞬息屏住呼吸,不知所措,又暗暗窃喜,佯作青涩又无辜的模样,道:“这……是作何?” 练师收起浅微的笑容,单手从腰间布囊中取出鹤骨短笛,握在掌心,笛尾坠着绯色的尾羽,悬空轻翾。 她压低了声音,低到几乎自己都快听不清,“公瑾兄传信来言,府中有刺客暗潜,万事小心,待他们过来。” 孙权霎时耳廓颤动,探闻八方动静,猝地眉头紧锁,警惕万分,压低声音道:“确有西南一人,西北两人。莫怕,有我。” 3、驭兽之音 没有犹豫,步练师下意识相信孙权的判断,她左手紧握鹤骨短笛,右臂伸于孙权跟前,贴近他而低语:“若闻惊鸟声,告诉我西南一人的方位。” 孙权轻轻触及练师的手臂,只消一瞬便明白。她的右手臂中藏有袖箭机关。 “好。” 温柔而坚定的答复自孙权的喉咙传来,云移光黯间,群鸟惊飞于西方,毫无迟疑,孙权火速紧握练师的手臂,移指西南水榭旁的巨石乱草处。 步练师瞬间按动机关,袖中发出一支疾速的短箭,直中那贼子喉咙,惨叫声与血腥味霎时弥漫开来。 步练师、孙权:“?!!” 此番默契,二人皆震惊几许。 “姑娘,多谢信任。小心!”笑意自唇角绽开,刹那后,孙权侧耳一动,急推开练师,拔腰间佩剑作抵御之态,瞬间,箭头与剑面迸发出锵锵一响。 电光石火间,数发箭矢从西北方向飞速射来,如黑雨倾泻,带着缁色绢纱蒙眼的孙权,犹如一只活靶子,只能防御不能还击。 唯一庆幸的是,箭矢只从一个大方向射来,不必腹背受敌。 步练师抬首遥望天际,西侧有黑鸟惊飞,料是孙策与周瑜正在前堂贼子厮杀,要至此处,恐还有些许时刻。 佩剑被孙策收走,她低头看了眼袖箭中的短矢,本有六支,其中四支皆葬没在江北厮杀中,她没能取回来,而今,只剩下最后一箭。 再看孙权左右开合抵挡来箭,剑身已瞬速卷刃,不时便会断裂。 别无选择。 如烈火焚烬的深邃天幕下,步练师轻抿唇、低垂眸,沉稳地将最后一支袖箭发出,中其一臂。 中箭者抛下弓箭,瞠目拔刀冲来,另一人依旧以箭来攻,箭攻之势虽弱,可孙权的剑已再难支撑。 不及短暂的叹息与自责,步练师凝重地抬手吹奏鹤骨短笛,刺耳无章却激昂惑心的旋律霎时响彻天际。 “呃……!!” 猝然间,两个贼子与孙权皆震怖而捂耳。 那刺耳的音声离孙权尤其近,近得他双耳骤然一震,没能辨别最后一支箭矢的方位,被箭直入右腿三分,鲜血自箭木旁绽开,迅速漫红他的裙裤青裳。 孙权急用剑驻地,支撑无法维持平衡的自己,却不料用以支撑的剑因千疮百孔而断裂折损,他随着碎剑,一同倒下。 风卷叶动之际,天空飞来数群燕子候鸟,密密麻麻地布满天幕,乌泱泱地直冲那仨贼子而去,绕得贼子阵脚大乱。 练师急收骨笛,毅然将孙权护在身下,以肉躯为盾。 “阿苏别怕,我在……” 润热的气息自脖颈传来,纤瘦又虚弱的身体将他疯狂护住,孙权紧攥拳头,任由她俯在身上,忍住伤口的撕裂,立刻回应:“有你,我不怕。” “……呃?!” 恰是时,孙策一路冲杀来,持缨枪攻扫贼子,怒斩之而骂:“欺负盲者和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周瑜在后清理遗漏的贼子,赶到之时,才知孙策枪下已无活人。 一阵寒风略过,院内燃起熊熊火把,孙策麾下陈武也领兵扫荡而至,又禀命彻查此事而去。 清醒过来的练师咬牙支起身子,她清楚驭兽作战之曲极为消耗精神,但没想到竟已沦落到神志不清的状态…… 她多想扶孙权起身,但已无甚力气,她眼睁睁看着孙权大腿处浸透布绸的暗红血渍,如一幕凄绝的血月坠入深渊,堕落牵碎她尚未修复的心神。 “你、以身护我?”孙权伸出的手紧紧握住步练师的手臂,他用自己的力气支撑着她的身子,他忍住腿伤的疼痛,慢慢挪身,想更靠近她一些。俶尔,额前的汗水渐渐渗透绢纱,还差一点,就一点。 一阵风呼啸而来,是孙策大步奔至,小心翼翼地将孙权横抱起来,急往居室踏去。 “步姑娘!是你救了我,多谢、多谢——” 孙权赶忙竭力呼唤,他看得清清楚楚,绢纱之外,那个浑浑自责的她。 唤声谢声已远,庭院渐归于宁静。 步练师无力到再次瘫倒,精神溃然的她双手抱膝蜷缩,埋首掩泪,江北逃命的场景历历在目,自责与内疚涌上心头。 “站起来,阿瑶!”周瑜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虽无法去扶她抱她,但尤鼓励她坚强。他知练师良善而坚韧,只是,太过良善,会让她不断内耗,消磨心力。 步练师难以控制心里的压抑,崩溃痛哭,“是我的笛声干扰了他,他才受此伤。” “他的剑已不堪重负,无法再抵挡箭雨,若非你御兽,后果不堪设想。而你才十二岁,你本不该承担这些,你才是该被保护的、阿妹。阿妹!” 周瑜先是尝试呼唤练师的乳名,发觉不管用,只得再用她兄长的口吻,唤出那两声“阿妹”。 步练师艰难地抬起面庞,汗水滑过她的眼睫,模糊了视线。她紧咬牙关,拼尽全身力气坚韧地站起来,那失去血色的双唇艰难地颤动,黄昏朦朦中,嘴角终于闪过一丝牵强的笑意。 周瑜松了口气,向她慢慢靠近。 她模糊的视线难辨虚实,掺和着汗水与泪水,是疲累也是思念,“阿兄……你不怪我?” 随后,她再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不知过去了几个星夜。 名唤月鹿的小丫头在她床边守着,见她醒来,先是给她喂了些温水,再机灵地出去报信。 这是此前周瑜在乡野里捡来照顾她的侍女,和她一般年岁大,如今看来,已经被送来了这府中。 难道,周瑜已离去? “有你,我不怕。” “步姑娘!是你救了我。” “你才是该被保护的,阿妹!” 步练师支起沉重的身子,那日孙权与周瑜的声音在她脑海里不断浮现,几乎乱了她所有的思绪。 这是……成功救下了孙权?她可以做到,还能做到? 阿兄、阿兄会不会比自己更自责,自责没有保护好她?如果她真的死去,阿兄又会如何……不,要活下去,活下去! “步姑娘醒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笃笃笃的木杖触地声自门外传来,掺杂着惊喜、心疼与急切,孙权瘸着跨过门槛:“快躺下别起来,你气血尚虚,可不能再乱了心神。” 正在支身想要爬起来的练师恍一愣住:“你……怎知我在起身?” “盲者虽不见物,但感官极强,怎么样,厉害吧?”孙权笑倚榻斜坐,将腿上的伤展开给练师看,又道:“不过破皮小伤,这两日已好大半,明日便可骑马御射!” “盲者不见物,但能骑射?”步练师笑问,却发现自己竟被他那疏朗意气所熏陶,倒觉心底暖暖的,似有一束阳光倾洒而来,充满了生机。 孙权长笑许久,拍案道:“能。你好好养病,待你伤好,我带你出猎去!” “一言为定。”步练师含眸而应,坚持支身起了床,想要尽快康复,还是得多走动走动才是。 月鹿笑迎道:“这么多天,第一次见姑娘笑,真好看呀。” 步练师侧眸凝看月鹿,那双黝黑的双眼炯炯有神,灰黄的皮肤上也饱满了些,和第一次见时的瘦弱无神,也大不同,“你也是。” 月鹿顿时展齿羞笑,抱住练师的胳膊,眸中浸满了水雾,渐渐哽咽起来:“权公子说,周郎本将远去丹阳,欲遣散我,是姑娘你舍不得我才求将我留下,姑娘,月鹿此生,愿永远陪在你身边!” 练师微微怔神,她明明还没来得及去说此事。侧看孙权从容的神态,一瞬间,她似是明白了。 可叹这荒野之间流离的小丫头的命运,和自己又能有多大的差别,无非乱世之下飘摇的蝼蚁。可,若能护一人,也是护。 “嗯,我们一起走下去。”步练师擦去月鹿眼角的泪水,又捏了捏她长了些许肉的脸,霎时,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姑娘可是饿了?我去后厨盛碗热粥来,姑娘等我!”月鹿机灵地飞快跑去,直至身影和脚步声都消失在这屋堂附近。 步练师回身向榻边走去,走到之后又转身继续徘徊,欲问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愈发觉的身旁之人有股熟悉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只知,有他在侧,很是安心。 孙权见她神思不宁,却不是忧愁的那种不宁,倒是浅笑几许,试探道:“不必担心,公瑾兄此时在正堂和阿兄商议要事,等忙完了会来看你。” “我……不是。” 练师立即反驳,这反驳的速度,快得她有些心虚,“不是想说这个。” 她心里清楚,她确实怕周瑜已经离去,自己无法去道谢相送。可她竟偏偏就是想下意识地否认。 “哦?那步姑娘是想说?”孙权忽地展齿朗笑,声色充满了期待。 “唤我练师罢。”步练师深深呼气,唇边微微带了一丝笑意,“你我已算是生死之交,不必如此见外。” “哦。”孙权若有所思地应声,略一思顿,少年意气声绕于耳:“那你唤我阿权~” “……阿权。”练师忽起身向孙权走近,目光落在那缁色绢纱上,“我看看你今日可把绢纱系紧了?” 孙权应声转身,练师只一看便知,又是单手系法,不由地轻轻叹了叹,一边给他改系,一边问:“这种系法并不稳固,怎还是用这法子?” “昔日好友所授,习惯了。”孙权话音刚落,练师的手随之而颤了三分。 随着堂内气氛的凝固,孙权又喃喃地打趣:“这几日我分析了许久,一定是我从未听过那般独特的驭兽笛音,一时分了神才中了这箭。如果你多在我面前吹奏这笛子,让我熟悉笛音,那以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这般情况。” 从未?步练师方起的疑心,骤然消散。她记忆里的他,听过不知多少遍。 步练师迟疑道:“可是它……的确刺耳难闻。你虽目盲然耳明,我怕……” “莫怕,万般难事,只要我们能踏出第一步,便是半分成功。” “好。”练师取来鹤骨短笛,深深呼吸,认真准备吹奏,并解释道:“这是驭黄莺燕雀之音。” 语罢,练师缓缓吹奏那幽幽笛音,既无章也无谱,不似凡间音律,霎时刺耳难听,霎时嘤鸣长啭,余音嘲咂。 屋中迎来黄莺燕雀,喳喳盘桓。又迎来蛇鼠蚊蝇,惊得孙权花容失色,不慎将茶壶打翻,也惊得练师赶紧将这群小家伙们都送走。 “别怕,凡是能被音御者,都是有灵性的。世间生灵很多,也不是每一只鸟兽虫蚁都愿意搭理我。”见孙权那惊魂未定却努力镇定的模样,练师也有点不知所措,她眸中盈着的温柔与担心,殊不知,全被孙权窥尽。 “没事没事,是我惊扰了它们才是。练师真厉害啊!”孙权轻咳两声,再度正襟坐好,展齿而笑。 屋内笑盈不绝时,一个黝黑黄瘦的少年乍地踉踉跄跄地冲进来,这是周瑜挑给孙权的近身奴仆,名唤谷利,可他慌忙又着急,道:“公子!听说周郎今日午后就要出发,说是家书来此,遣他速归丹阳。” 4、引蛇出洞 烈日映照在曲阿外城墙,金光灿灿。 城墙外,舅舅吴景、堂兄孙贲与周瑜皆于曲水岸旁整顿车船战马,将最精锐的战马、最坚稳的战船、最骁勇善战的将士尽量留下来。 自恩令发布,不过十日,来归附者自四面云集,孙策麾下招得壮兵两千,征得马匹百只,形势见好。可纵然如此,也无法填补这即将行去的三千位历经战场的精锐。 孙权独自伫立在城楼上,迎风而立,任由风沙吹打他的脸庞,翻飞起发冠后的绢纱丝带。 “权儿。”已着战甲兜鍪的吴景踏上城楼。 孙权闻声而侧转身,声音又小又颤,躲在绢纱下的眼睛,不敢多看他一眼,怕被泪水夺眶而胜,“舅舅……” “你的眼疾一定还有办法,天下名医诸多,我再寻寻。”吴景眸中虽含笑,却是很复杂的笑,他抬手轻轻拍抚孙权的头,一袭慈祥的目光落在孙权的绢纱结上,诧问:“换系法了?” 孙权答:“嗯,瞒不过舅舅。” “能让权儿改变一个数年的习惯可不容易,我想,她一定很好。值得阿权更强大起来,去保护她。”吴景柔声宽慰,打量眼前这个臭小子又长高了,模样也更俊朗帅气,真好。 孙权手臂暗自晃动,将抬未起时,吴景伸手将他抱入怀中。似抱住一只迷路的小鹿,予以他最炽热的心安。 “舅舅,我们会很快再重逢,对吗。”孙权眼旁的缁色绢纱难忍搐动,他从小没见过父亲孙坚几面,倒是和舅舅相处多些,况且,幼时的他百般难缠,浑浑噩噩一心寻死,是舅舅与阿兄不曾放弃他。 “那是自然。待时机成熟,我便归来。”吴景沉声安慰,可他们心里其实都没底。但他必须去寿春,左右逢源,只为孙策在江东的安稳,如此,权儿才能安稳。 阳光斜移,时已将至。 吴景松开怀抱,认真嘱咐:“那日的刺客虽已有眉目,可我与公瑾总觉事有蹊跷,我们不在江东,你可要多拦着点策儿,万事切莫冲动。” 孙权低吟良久,通过刺客查出来的幕后之人,乃是吴中大族,陆氏。但陆氏高风亮节,行此刺杀之事实属可疑,吴景和周瑜近日一直在查,可惜已无再多的时间。 “舅舅放心,此事我会尽快查清。” “甚好!但江东士族素来看不起我们富春出来的寒门。策儿与他们必有摩擦,需得小心处理,若不能招揽,也不能与之为敌。” 不料,孙权的嘴角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杀鸡儆猴,我赞同阿兄。” 吴景:“……” 吴景扶额长叹,看了看在城墙下与周瑜依依道别的孙策,又回头看了看孙权,不禁苦叹:“你可不要越来越像他。我知你向来有分寸,杀谁敬谁,需得掂量好。” 孙权颔首,忽闻鸟鸣婉转,飞向周瑜身旁。他知这是练师现在的身子骨支撑不了她走来城外送别周瑜,只得以鸟传信,尽诉谢意。 午后烈日中,吴景、周瑜还有孙贲各自踏上战船,向着北方出发。 孙权久久伫立在城楼,临风送别,临风长思,直至夜幕降临,直至一只温厚的手掌,落在他的肩膀上。 “你们的怀疑没有错,今我军中,乃至近卫,还有细作。”孙策目光眺望北方,那里已无军队身影,只余幽幽隐烟,迎着月光朦胧,倾洒在山林郊野。 窃探见孙策已遣走附近卫兵,孙权移步抚摸城楼上的青砖,缓缓取下眼前的绢纱,他将绢纱系在腕间,垂飞于城楼上,任风翩打。 “当年阿兄奉命征讨庐江郡,庐江太守陆康守城身死,陆氏族人死伤过百。与陆氏的此番恩怨,太容易被人利用,以借刀杀人。” “所以,其真正的幕后主使,是与陆氏有仇者?”孙策恍若明白了什么,一拍双手,十分激动。 孙权摇头:“不一定。但若江东局势越乱,对他则越有利。阿兄,不妨引蛇出洞。” “哦?”孙策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应声,满目期待与信任。 三日后的清晨。 天色未开,曲阿城灯影稀疏,往来行人希希零零,忽有一辆马车缓缓从城南驶出,只是,那车夫人高马大,体格壮硕,英武之姿难藏。 马车随驿道缓缓行至十里茶馆方才停歇,时已大雾绕野,车夫半掀帘帷,往内请道:“姑娘,此时雾浓不便赶路,不如在此稍作歇息?” “好。我也渴了,取些茶水来罢。”步练师从帘帷后半掩而环顾四周,茶馆内只有一两赶路行人稍作歇脚。 语罢,练师垂下帘帷,与车内的孙权低语:“今日要我帮的忙,只是出来转转?” 这几日,孙权找她帮了许多忙,虽是琐碎之事,却让她渐渐找回不少自信。寻死?再也不寻了。 孙权神秘一笑:“当然不是,不妨,先看戏。” “嗯?” 车夫将马匹缰绳取下,牵去一旁喂草,又去茶馆内买茶,再递与帘帷内的姑娘,茶水方递至,瞥见有三个屠夫提刀来至,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嚷嚷着茶馆小二上酒来,亦嘟囔着几句: “大清早的,如此浓雾,他当真要出猎?老大不会听错吧?” “嘘,小点声。”为首的屠夫警惕地看了看一旁正在喂马草的车夫,上下打量许久,左右眼神转动,又聚拢在一块嘀咕几句,不过片刻后,唰地皆站起了身。 其中一人直奔马车去,另两人逼来马儿身旁,抚拍脖颈,顺其鬃毛,问车夫:“这马精骏壮健,是从中原买的罢?多少钱铢,你开个价。” “不卖。”车夫压低了嗓音,抬手将屠夫的脏手从马儿背上甩开。 “你可要当心,那车内的姑娘。”屠夫顿时拔出佩刀,怒目圆睁地逼呵道:“今日这马便是不卖,也得归老子!” 话音落时,那奔去马车的屠夫已拔刀而出,凶神恶煞步步紧逼,欲先发制人。 “一人一箭?” “好。” 屠夫还未靠近,乍被两支袖箭先后迸发,先中右大腿,又中左大腿,轰然间,他再难站稳,摇晃两下,疼得翻滚在地,吱哇乱叫,片刻后,地面上已渗染浅浅的血迹。 车帘里又传来窃窃赞语。 “阿权好准。” “是你手稳。” 恰是时,车夫抬眸一睨,速起一拳,残影之间已将身旁屠夫佩刀打落,他又半蹲以腿横扫,将另一屠夫掀翻在地并重踩胸腹让其动弹不得。 被打落佩刀者仓皇欲捡拾,但车夫可不给他机会,赤手空拳如山石崩落而下,招招皆中,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待其鼻青脸肿时,又抬手去揍那另一人,十几个拳头哐哐落下,伴随着吱哇乱叫的嚎声,俶尔,车夫又挑眉看了眼那中箭者,挪步上前拔出短矢,笑谑道:“就你们三个歪瓜裂枣,连我们姑娘都不敌,笑话呐哈哈哈。” “你!你们!光天化日……竟敢、竟敢伤人,给、给老子等着!”两个屠夫满身拳印,嘴角渗血,一边捂住胸口,一边从中间架起腿脚中箭者,跌跌撞撞地慌忙逃窜。 车夫并不追去,抱手任由他们撤走,简单松活松活筋骨,只觉方才打得不够痛快,缺了点儿意思。 “阿兄好帅!”孙权继续夸赞。 孙策将马引回,把短矢放回车上,然后轻拍手掌,又抖落袖里剩余的浅浅细灰色粉末,再坐入车前,勒马继续前行。 “接下来,要靠练师。”孙权神秘兮兮地,话只说一半。 练师立刻会意,唇角微抿:“明白了。” 马车缓缓行入薄雾,山林渐深,流水激石,和着琮琮马蹄声,及至谷涧浅摊,方才停下。 时已雾散云浅,金光自东方倾洒而来,唤醒溪面层层的波光,似披上云锦鎏金,斑斓似幻。 步练师掀开帘帷,霎被眼前景色惊叹,白云落碧水,梅花迎风而盛,青翠的树叶初发芽,点缀着生命的乐歌。 “想来景色很美,是么练师?”孙权微微侧头,不知是看向练师,还是练师身后的风景。 “嗯。”练师唇边浮现浅浅的笑纹。 孙权满声期待再言:“那么,帮我多看几眼,描绘与我听可好?” 话音落时,孙策不免浑身鸡皮疙瘩一起,想去教训弟弟有些暧昧了,却又看那姑娘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意,倒是忍着罢。 孙策以臂将他二人扶下车来,再顾四周,亦觉神清气爽:“此处开阔,风景甚好,甚至有些似曾相识啊。” “似舒县城郊的清溪。”步练师缓步向水岸走去,青草浅浅,枯叶已掩,几只小虫跳在草间,鸣声窸窣,空幽如世外之音,水中金鲤潜游,优哉游哉似无所凭依。 “确是似清溪!还记得,我曾与公瑾在清溪淌水捉鱼,他输我三条,最后非从我篓子里抢了去,说什么是鱼自己跃到他鱼篓里的,这个不讲道理的匪头呐……哈哈哈哈,没想到,竟已过去五年。” “淌水捉鱼?有意思,阿兄我也想。” 孙权探着鸠杖瘸着腿往溪边去,却被孙策一抬手就给拦住,嗔道:“胡闹,你跌落水了还得我去捞。” “罢了阿兄……我本不该出来散心的。”孙权悻悻转身,那落寞的背影,任谁见了都生三分怜意。 步练师惊得欲上前扶他去水边,但孙策已抢先一步,上前直接抓起孙权的手,迅速将他驮在背上往溪边跑去。 孙策憋着一口气,咬牙切齿低声威呵:“少给我随地大小演,今日且放你一马。” 孙权却只展齿朗笑,不停地夸:“阿兄真好,阿兄最好!” 孙策:“……” “诶?”孙权俯在溪边用手舀水,偷偷一转身,朝练师小心翼翼地洒去水点,又故意一开始将水洒得很轻,慢慢试探远近,却一次也没能洒中她。渐渐地,少年爽朗的笑声飘荡在层林,引得练师笑意暗起。 练师偷偷绕过孙权的面向,绕到他身旁,指尖点在溪水中,携来水花,向孙权抛去。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孙权“啊”地一声仰身摇晃,险些坠入溪水中。惊得练师慌忙伸手去抓,待孙权稳住重心后,她当即被偷洒了半脸的小水花。 “原来你在这儿!” 欢声里终于添上姑娘的笑语,但一旁的孙策真是扶额忍了又忍,简直太暧昧了!还好没有旁人看见,不然可说不清。 转瞬间,孙权耳廓微动,望向东边,恰有飞鸟惊出,“他们来了。” 练师迅速起身取下鹤骨短笛,引于唇间,纤纤玉手在骨笛孔间规律地舞动,一曲沉闷嘈杂的笛音绕在身旁,马车内盘桓飞来一群蛱蝶,绕在孙策身旁。 引蝶完毕,孙策停驻原地,而步练师上前将孙权扶走,孙权又取走马车上的弓与箭,二人躲藏到数尺开外的树丛巨石后面,待静观之。 云卷云舒之际,亲卫首领陈武领一队共十五人的护卫急忙赶来,躬身拱手,愧道:“属下来迟,请将军恕罪。” 孙策手抚佩剑,踱步在溪岸,若有所量地打看这队亲卫,又对陈武道:“子烈,昔孤在寿春,你拜帖来见,可是为何?” 陈武单膝而跪,他身量挺拔,昂首挺胸语声激昂:“将军乃当世英雄,武之所慕,愿生死相随。” “好!”孙策点头,忽地笑指一旁:“子烈,杀了他。” 孙策所指者,有两只蛱蝶围绕其身,而孙策的袖边,亦有蛱蝶翩翩环绕。 陈武虽不明所以,但仍拔剑抵向那人的脖颈,恰是时,其余人等皆后撤,与陈武的行动留足空间。 动手之前,陈武终是不解,疑惑而问:“将军,武斗胆一问,他是因何罪?” 那人亦呼救:“将军!属下不知所犯何罪!” “你叫张北,孤记得,也是在寿春时,前来投奔孤的侠士。” 孙策沉着地打量陈武和张北,又对陈武道:“子烈,你随孤征战左右,曾拼命相护,孤都看在眼里,也因功拜你为别部司马,可如今,亲卫队里出了细作,你说,该当如何?” 亲卫一时哗然,持械防御以刀制住张北,陈武也惊诧地看向张北,万分不解,“你是细作?你……你竟背叛将军?” 张北顿地眸瞳一缩,想到方才手下与他请罪说遇到个车夫把他们打伤,无法再行刺,他还诧异何方车夫能有这本领,再看孙策如今装扮……那个车夫,是他! 在场只有他与孙策身边有蛱蝶,定是孙策施了什么计!料孙策已断定是他,他倒也懒得狡辩,反是盛气凌人而讽:“没想到,黄毛小子还是有点聪明。不过,料你不敢杀我。” 孙策仰天大笑,蔑道:“真是狗仗人势呐,你当这里还是寿春?” 寿春,是袁术所据的治所,孙策在寿春时暗中招兵买马,后辗转逃出寿春,也赖这群兄弟们的拼命相护。他本不想怀疑陈武,可也不得不试一番,如今看来,陈武并无问题。 张北呵笑:“你若敢杀我,大人收不到讯息,定会来找你算账。这江东,怕是会易主。” 孙策掀眸一笑,冷声道:“今孤杀你,一切后路自有安排。子烈,杀。” 张北没想到孙策真的敢公然与袁氏作对,而他也素知孙策杀伐狠决,顿时汗毛直竖,慌张不已,见陈武怒刀将逼落,急得疯口大骂:“孙策!你今日若敢杀我,明日左将军便会知晓你心有贰!后日,大军便至,踏平你江东! 闻言,陈武急忙收刀,还险些没收住。 在场亲卫的目光纷纷投向孙策,但各自面容皆有不一样的变化。大多数人都明白,张北之意,是指今日在场还有细作,孙策敢杀他便是明反袁术。 众人皆左右审视,审视究竟谁是那个卧底。 “将军……”陈武不敢再妄斩落此刀,请求孙策的最终决令。 5、射虎孙郎 孙策的内心十分复杂,一时也难判断张北的话有几分真假,明日后日之话不过虚妄,可近卫中是否还有细作,他不得而知。 他在寿春招募的将士有数十近百人,难以足一清查,更何况,无端清查,恐也寒了将士们的心。 但若军中细作不除,袁术能随时掌握他的动向,他不得不时时作防,就连去接母亲和弟弟妹妹们迁来吴郡,也得几番迂回,不能走寻常大道,以防被袁术派人截去做质子。 他想脱离袁术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定会遭到袁术派兵来战,处境可就危险了。但,便是不杀张北,此事就不会泄露出去? 今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孙策意决,先杀张北,再将今日近卫众人一一扣压,细细审之。他掀眸欲令之际,却听闻树林巨石旁传来笃笃的声响。 他微微松了口气,敛藏神色,挑眉而闲然,从容含笑,一派尽在掌握之态。 孙权一手扶用鸠杖探路,因腿上之伤只能缓行而慢移,身影渐渐从林中显出,但他语气不急不缓,甚至带有一丝谑笑: “哦?那你猜猜,是何人将你暴露?是何人,想要取代你在袁氏细作的地位?又是何人,早已归安我军,为我所用。”话音落罢,孙权止住脚步,担心自己和练师若靠近,恐被他们背水一战而捉,不如把接下来的话留给孙策。 孙策心下震喜,又与陈武四目相对,眼神略有异样,喝道:“子烈,还不动手!” 陈武当即会意,挥刀作势,如力劈山峦,震起一阵刀浪。 “什……什么?”张北顿时瞳孔骤闪,满目地不可置信,几乎是下意识侧头看向一旁,绝望而哀怨:“是你出卖我?是你!” “羞得污我!”那人顿时大惊失色,眼神闪烁慌张。 张北怒道:“是你出卖我在先!” 那人苦叹:“我没有!你被骗了,混账东西!” 张北:“……” 形势已明,余下近卫速速上前将此细作制住,却在捉人之时,他的眼角眉梢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伴着数声“呵呵”连笑,似是胜券在握,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孙策与陈武皆觉他神色有疑,心下纳罕时,孙权于不远处轻轻咳了一声,孙策则抬手一挥而令:“孤改变主意了。先不杀之,暗中带回去。分开关押拷打,彻查军中细作一事。” “诺!”众人拱手领命,由陈武安排各由六人押送其一,他与余下二人继续随侍孙策。 押行的众人方离去,一小将骤然半跪于地,拱手请罪:“望将军恕罪,招安者,是幼平。” 孙策:“……” 陈武:“……” 下一刹,陈武神色凝重地紧握佩刀,面向这余下的“亲卫”而慢步后退,张手将孙策护在身后,他几乎不敢再信这群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 闻此,远处孙权再踏近三尺,与众人解释:“幼平虽为细作,但从未传递过有损我军的讯息。只是,他家中老母为袁雄所质,担忧有朝一日,被其胁迫,不得不为。我猜,是他笨得与真正的细作泄露了老母在寿春,才被钳制逼迫至此。” 周泰,字幼平,也是孙策自寿春发兵时,前来追随的壮士,长得一幅憨厚模样,实际上,也很憨厚,孙权说他笨他没有一点反应,反而道谢:“多谢权公子为我辩言。是幼平盲信他人,致祸于此,深悔于心……但我虽一介武夫,也明是非,将军待我极好,幼平不愿违心。将军若不弃,周泰愿誓死追随!” “好!”孙策踏步上前,双手扶起周泰,又轻拍他的肩膀:“幼平,可愿与孤一同,计杀袁雄?待此事成,孤可为你,救母来吴。” “将军!”周泰顿时落双膝而跪,涕泗横流,一想起母亲被扣押,是多少个日夜煎熬。闻孙策之语,加之思母之情,一时激动难止,哭得似个八岁孩子。 不远处,步练师不禁叹问:“阿权短短数日,便将他捉得并劝迷途知返?” “是因他为人正直,却牵绊于身,诸多行迹则不正常。”孙权唇角漾起一丝笑意,眉梢亦轻轻挑动,却又低首喃喃思考:“计杀袁雄……阿兄可真是考验我。” 袁雄乃是有名有姓的大将,更是官任校尉,孙策麾下也不过仅有两位校尉,要如何杀之而不被袁术起疑,并没有那么简单。 孙权垂首支颐,认真地思考如何计策,他身旁伫立的姑娘的眸中不知何时多了几许欣赏与喜色。 前几日,孙权问她有没有能够留痕追踪的引子,特意请她提前训练那群蛱蝶,令蝶群能追踪特定花粉,由此断定细作。能帮上这个忙,练师甚觉心底似清风拂面般轻松畅快。 溪流涓涓如旧,林中渐渐归于宁静,孙策将战马引至车前,待缰之时,却猝闻一声嚎震的虎啸声如巨浪翻滚,自孙权和步练师所在之处传来! “阿权!” 那虎啸轰隆得令人毛骨悚然,惊得孙策的战马仰蹄躁动,嘶鸣惊慌,又是时,一道急促的笛音铿铿传来,似墨云堆积雷鸣隆隆,更令战马惊鸣彻底失去控制。 周泰奋力接过缰绳,以身躯压制战马,试图安抚,孙策则回首招集陈武与另一护卫蒋钦,挥动缨枪,疾步前去救孙权。 孙策急拨开灌从枯枝,一只墨纹白虎已将孙权扑在身下,厚实的虎掌已利爪尽现,虎躯下的孙权手臂上也留下数道鲜红的抓痕,他虽尽力搏挡,但悬殊的实力之下,只需下一瞬,便将做虎口之食。 未及半分犹豫,孙策快步上前挥枪扫刺白虎,霎时,雪白的皮毛间绽出一道绯红的长痕,引得这庞然大兽回头威啸长嗷,怒起而转扑,孙策矫健躲开,趁机引走白虎,又与陈武、周泰及另一随从蒋钦将白虎包围于其间。 孙策威令:“列阵!” 笛音骤断,步练师咬牙上前将孙权拖至稍安全处,却未注意她的肩下胸前早已绽开了一朵血色爪印,颜色鲜红如阳,渗透了衣物,但那疼痛早已麻木,麻木到她习以为常。 “阿权,为了救我你险些……可我没法驭此大兽,我……”林中弥漫着缕缕血腥味,刺痛着练师的每一根神经,江北的残酷回忆袭击着她的脑海,几乎要将她的心神再次吞没殆尽。 “不……”孙权努力支起身来,将手抵在练师唇边。 声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如蔚蓝大海中的波浪汹涌逼近,孙策率三人列阵四方,以军阵之法相互防御,又以缨枪之锋将白虎绽皮数刃,逼得白虎不敢贸然攻击,但他们没有把握能战胜这庞然大的万兽之王,须寻得一个契机,待时而动。 渐渐地,林中已安静得可怕,连旋旋叶落之声都能听见,孙权一手将弓紧握于手,贴近身旁练师的耳侧低语:“方才你的笛音成功干扰了它。再帮我一次可好?练师。” 汗水自练师的下颌急流,她的睫毛不知是被汗还是泪所浸染,她拼尽全力阖目一点头,便将鹤骨短笛再度吹响,竭尽全身精神,那震震笛音似引黑云催阵、万马策腾,扰那白虎心智恍惚,身摇体晃,无法分辨危险来自何方。 孙权持弓引箭,虽是绢纱蔽目,也迅速将箭矢对准白虎,手臂上的血痕又绽出更宽的纹路,似一朵正在盛放的莲花。他屏息凝神,果决地向白虎引弓千钧,刹那间,崩弦如霹雳回响,伴随着白虎的声声痛苦嘶鸣。 落叶惊飞间,白虎发狂四处冲撞,孙策率将旋即补枪,那白虎背上的墨色花纹迎风绽出一道道绯红的长痕,直至它沉重地倒下,中箭的右眼已血肉模糊,而另一只眼睁得瞪圆,尽透着不甘与不屈。 刹那间,孙权与步练师双双因立竭而倒下,缁色绢纱随尘土`飞扬,翩然旋落在孙权身侧三尺外。 步练师似见一双墨绿色的眸瞳一闪而过,可只是一瞬,甫启即闭。 那道熟悉的墨绿色的眸瞳,似远古旷野里的精灵,似幽潭清泉漾着袅袅迷离。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二郎……” 她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幻觉,就像那日,她竟把周瑜看作了兄长,她多想再睁开眼看看,可她无论如何挣扎,再无法撑开那沉重的双睫。 再醒来时,似已夜深,鸣虫幽幽。 弦月光洒进轩窗,似白玉流萤,静谧又神秘,烛台上光影摇曳,映着趴在榻边轻鼾沉睡的月鹿的半张小脸蛋。 练师虽觉身体昏沉无力,却异常清醒,她细细回想这段时日的一切一切,初见时觉似曾见过,她后来以为是与孙策相貌略似,并未过多想。 但如今想来,他是孙家二公子,所以,他可以是二郎。 那般系兽之结,出自“昔日好友”,所以他,什么都记得? 深夜寂静,似无尽的黑洞,渐将练师再度拉入沉睡中,曲阿刺史府的大堂中,仍是灯火通明,却也安静得令人窒息。 “阿兄,快应允。”孙权抬起被绷带缠束了好几圈的手,只是随手一拍案几,也已是剧痛难耐。 “胡闹!”孙策单手叉腰,另一手将孙权的胳膊轻轻拎起来,放回到盘坐的腿上。 孙权偏又倔强地抬起手臂跨至案几上,奋力用双手紧握孙策的手腕,“袁雄拥兵于京口,若此人不除,他日必腹背受敌。且不论他日,便是今时,也因他扼住京口要塞,令母亲阿嫂还有弟弟妹妹们辗转迁徙,至今未抵达曲阿。今此机会千载难逢,阿兄须速速立断!” “不行。”孙策再次拒绝。 孙权微怔半晌,忍住疼痛艰难地抬手,佯作想要取下眼前的缁色绢纱,孙策并未觉有何不妥,却没想到,孙权骤然将手上移,迅速取下冠簪刺抵自己的喉咙,“阿兄今日若不应允,我便去见父亲罢。” 孙策:“你……!” 孙策疾速抓住孙权的手腕,欲将他的手制住,但孙权手臂似拼命般用狠力与他抗衡,那刺向喉咙的簪还未伤及半分,倒是手上的虎爪伤痕再度崩发,浸红了黄白的绷带,“横竖一死,阿兄便赌一把如何。” “孙仲谋,真有你的!” 见那暗红的血色渗出,孙策终是切齿不忍,满目心疼地松开了手,抚额颔首,“明日我便安排,如你所愿。” 6、计杀袁雄 是日天未明,孙策以曲阿刺史旧府敌党未清、水军训练所需为由,下令全军整备,待迁将军府治于吴县。 入据江东时,孙策也防了一手,自己不领这吴郡太守之位,而是上表奏父亲昔年故友、旧部大将、于军中郡中颇有名望的朱治为太守。省得袁术以他年轻不能胜任等等一系列借口,又夺走太守之职。 朱治得到孙策的迁府示意,当即率兵入吴县安排,择府装修整饬,提笔墨刻将军府匾额,将此事操办得旗鼓喧天,郡中无人不知。 七日后,孙策率众部出发,因孙权和步练师伤未愈,暂留曲阿,并令孙权代任曲阿县长,又留亲卫周泰、蒋钦各领百人左右相随,佐县中事务。 按照曲阿与吴县的距离,不出三日,孙策大军便可抵达吴县。 挨了这几日,步练师也终于能再下床走动,那日白虎扑她与孙权而来,她下意识地冲到前面挡去,险些被那虎撕成两半。 “那日是我疏忽身边危险,才至于此。练师……你可知惜命二字?”孙权手臂上的爪伤已结痂好转大半,可练师被虎掌所震,内伤难愈,以至卧床至今方好转些许。 步练师小心翼翼地在屋内行走活动,她柔声回答:“可你也护了我。若非你以剑与虎缠斗,我早已是亡魂一缕。” 绢纱之下难掩心疼之色,他眼睁睁看着练师昏迷了数日,气血大亏险些没能挺住,心中甚是难受,以至于略有怨言,化作无奈的几声笑,笑自己。 练师诧问:“阿权笑何?” 孙权道:“你为何舍命护我?上一次你唤了一声阿苏,可这一次,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唤的是阿权。” 练师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阿苏是位姑娘。” “我猜到了。”孙权也立刻回答,等待练师的继续解释。 步练师:“……” 练师侧过面庞,虽不再回答,但已是心跳得急快,快到她藏不住心绪。眼见她恍惚之中站立不稳,月鹿赶忙上前扶住:“姑娘快躺下吧,别逞强了。” 绢纱之下的双眸默然闭阖,他静听练师努力行走康复的脚步声,似一朵孱弱的菟丝花在石缝中向上苦苦挣扎,心疼,除了心疼,还有藏不住的万千爱意。 当年那个姑娘明媚风发,她说要保护他一辈子,他问为什么,她说,有的事不需要理由,喜欢二字。 回忆似浪花沉浮在孙权脑海里,他心已决,若是她已不记得自己,那便重新与自己相识、相知。若是她记得自己,但逃避回忆过往,那便陪她忘记过去,迎接全新的未来。 步练师依旧没有回答他,但在月鹿的搀扶下,她越来越靠近孙权,一双玉手触近他的脸庞,只闻温柔的轻语:“绢纱松了些许。” 孙权愣了半晌,没有得到练师的回复,心底莫名地落寞,他迟愣愣地转头,却被练师拦住唤住,“不,不用转头。” 还没来得及反应,步练师已取下他眼前那尺缁色绢纱,他赶忙紧闭双眼,细细感知绢纱在练师手指间的整理与折叠。 可在练师眸中,是如此近距离地看他的脸庞,剑眉入叠唇如月,姿容疏朗面清柔。练师将理好的绢纱悄悄地横举于自己眼前,这绢纱虽为缁色,却薄如蝉翼,透过绢纱,似朦胧了一层灰色月光,能将孙权的面庞看得清清楚楚。 “好了。”绢纱再系罢,练师扶着月鹿往床榻处走去,微颤的声音自她喉咙中欲起又止,终是化作一句:“我有些累,阿权。” 孙权柔声道:“好。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在谷利的搀扶下,笃笃……笃的声音渐行渐远。步练师倚着凭几遥看窗外,半是笑颜,半是悲痛。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她再不愿回忆过往,可那里有她最美好的记忆,她忘不了。 此后两三日,孙权忙于处理曲阿县中事务,但他每日黄昏前都会来看望练师,并带她在府内四处转转散心,又一日黄昏,他来得迟了些,但笑将一捧灿烂的野花递来。 “练师,陪我去曲水岸转转可愿?”孙权开门见山,并将马车备好,只待步练师登行。 步练师也觉身子恢复了大半,是该出去透透气,便携月鹿同上车。谷利引马在前,一行四人穿入闹市,至曲水画桥畔方停下来。 这里画桥庭榭,人声鼎沸。沿街叫卖的小食摊贩络绎不绝,曲水岸盛放的白色樱花拥着熙熙攘攘人潮,花香与人声动静交映,繁华如梦。 步练师踮起脚尖贴近垂花,轻嗅花香,偷得片刻的悠闲惬意,恍惚见,她回眸久久凝视孙权那青涩俊秀的脸庞,是少年意气风发,像仲夏的朝阳,散发着暖金色的微芒。 及至日薄西山,一行人缓缓归去,孙权将步练师送回屋中歇息,然后召集周泰、蒋钦于堂前秉烛相会。 蒋钦拱手道:“今日发现有两人一直尾随公子,我亦跟踪他们,直至出城,见他们换了马匹,往了北方疾去。” 孙权颔首而令:“甚好。不出我所料,两日之内,袁雄必至。幼平,你驻守北城门,袁雄若至,开门迎之。公奕,通知将军,伺机而动。” “诺!”周泰、蒋钦共拱手领命。 孙策大张旗鼓地迁将军府,而把受伤的孙权留在曲阿,身边护卫其一还是细作,便是透露给袁雄,这儿有待宰的羔羊。吴景、孙贲及周瑜等皆是成年男子,又私有兵力,与孙策的亲缘关系,哪里如孙权这般血亲。 袁术对昔年部下孙坚的勇猛深刻于心,其子孙策不过年十八九便已勇如其父,他不得不防一手,数次想将孙策之母吴琼及他弟弟妹妹们扣押在寿春,但尽管孙策四处颠沛征战,东迁西徙都把家人安顿得很好,袁术一直无从得手,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如何能不心动。 袁雄便是袁术派来明面上的“监军”,更以校尉之职,扼守江东京口要塞之地,孙策定府曲阿,也是顾及京口曲阿之间路程短,若袁雄有异动,他可及时应对。但如今,已不需要。防守?不如主动攻击。 翌日黄昏前夕,谷利独自去见步练师,神神秘秘道:“姑娘。公子今日特意备了份礼物,需劳烦姑娘亲自随我前去一看。” 如往日一样,月鹿陪步练师登上马车,一路晃晃绕绕,似穿过了半个曲阿城,方来到一处铁铺。 谷利上前取来一盒精铁打制的袖箭短矢,含笑奉给练师:“公子说,姑娘的袖箭可以放六支短矢,他遣人仿制了这丢失的四支,还望姑娘喜欢。” 练师接过木匣,想起前几日孙权借走她一支短矢,原来,是为了这事。那丢失的四支,被葬没在江北的尸山血海中,如今获得新的箭矢,也许,意味着新生。 “阿权呢,他在何处?”练师装好袖箭矢,但环顾四周,并无孙权的踪影。 “跟我来。”谷利抿嘴一笑,神色却极为复杂,他让步练师和月鹿坐回马车,便驾往城南,直至出城,沿着曲水岸,行至一处木屋。 方入木屋,便有五个妇人蜂拥而上,将练师和月鹿分别制住。谷利眼疾手快夺走练师腰间的鹤骨短笛,并卸下她的袖箭。 “公子说,今夜,姑娘哪里也不能去。”语罢,谷利将门窗关死,再遣妇人们离去,而他守在木屋外,寸步不离。 “谷利!你疯了?”月鹿焦急地敲门推窗,可无济于事。 步练师环顾这木屋,软榻、案几、烛台一应具有,是被提前布置,是被精细设计。她冷静地坐下来,沉思近日孙权的一切动作,猝地恍然大惊,扑到门前用力敲锤,“阿权有危险,谷利,你难道要眼睁睁等着他陷入危险?” 谷利踱步搓手,心急如焚,也只得无奈答:“不行。我不会辜负公子的信任。” 与此同时,暮色已临,一道清脆破门声震荡在曲阿刺史府空幽的院中,周泰引火在前,推开房门,将屋内烛台点燃,而后躬身迎一位面容冷峻目光凛冽的中年将军率随从入内。 “孙家二公子,别来无恙。”袁雄踏入房中,傲然入座席中,兀自斟来一盏冷茶,却也不喝,只慢慢把玩茶盏。 孙权慢慢支起身来,惊诧地呼问:“这是怎么回事,来者是谁。幼平、幼平何在?” 周泰上前一步,提起孙权的衣襟将他拎至袁雄身前,又将他眼前的绢纱取下,让袁雄辨认真伪,“此乃四世三公汝南袁氏的袁雄大人。” “幼平你、此话何意?”孙权柔弱微夹的声音还掺着些许颤抖,听起来楚楚可怜。 袁雄确认眼前之人确是孙权后,毫不废话,简练宣道:“左将军体恤伯符征战劳苦,闻其仲弟权目有疾,特宣我来接你入寿春,以请太医相治。带走。” 袁雄蔑视这害怕得浑身发颤的小瞎子,不禁嗤了几声,他便是明晃晃地抢人又如何,送上门来的羔羊还不要?那是笨。 话音落罢,周泰将孙权的手反扣住,取绳索将他绑起来,正左右乱绑但暗留活结之时,孙权左右挣扎又哭又闹演得正欢时,袁雄身旁一随从惊得上前诧问:“不是?不是接他走?你还绑他作甚?” 周泰:“?” 孙权:“?” “下手轻点,别给他蹂躏死了,届时左将军怪罪下来,我可护不了你们。”袁雄嫌弃地略一瞥,起身往屋外走于前。 袁雄身边那随从体格健壮,步履轻盈,速速冲到周泰跟前,撞开他:“起开。让我来。” 语罢,他一把拎起孙权,掂量掂量体重,再抓着腰往上一提,将孙权抗在肩上,调整位置时还抓着臀部挪了半晌。 孙权:“…………” 捯饬完毕,他驮着孙权、踏大步疾速往外赶去,似只是抗了个木凳子般轻轻松松。 待孙权被塞进一架马车中,已是生无可恋,半晌后,当真是柔弱可怜地扶着马车边作呕。被颠簸得。 袁雄略一瞥,嫌弃的面容再度浮现:“都说了让你们轻点蹂躏,别给我坚持不到寿春。武威如斯的孙伯符怎有这般弱的弟弟?啧。” 那随从憨憨地一摸后脑勺:“我寻思我也没用力啊?” 孙权被塞进马车后,那随从牵绳驭马,赶在宵禁之前随袁雄出了城,周泰则被袁雄留在城中,继续做内应。 亲自目送袁雄率部离开后,周泰当即下令封锁曲阿城,城墙内宵禁声幽幽四起,一切如旧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他换上便装潜出城,寻月独步追去。 未出十里路,周遭幽黑的林中骤然燃起些微火光,将袁雄及其精锐部下百余人团团围住,既无战鼓,也无牙旗。没有暗箭,只有刀戟。似是山越匪徒,二话不说即刻开杀,尤其是向马车进攻,步步紧逼,杀意震天。 袁雄亲自上前连斩数人,率部下与“山越贼子”交缠许久,直至左肩中了一簇劲箭,将箭头拔出看后,才发觉情况不对。 他火速退至马车旁,将车内的孙权抓出来控在身前,怒道:“孙伯符,你敢阴老子?你仲弟在我手上,焉敢造次?” “住手!你胆敢伤他分毫,孤要你人头落地!”孙策放下已拉满月的弓弦,惊令众部下停手,按照原本的计划,孙权早该趁乱逃离才是,可竟然被袁雄制住,令他一时进退两难。 袁雄捉住孙权,率部后撤,哂笑道:“孙伯符,好一招请君入瓮,便来与我京口三千精锐、淮南十万铁骑一战罢。” “你!” 孙策忍怒切齿,他无法置孙权的生死与不顾,可若袁雄此番逃走报信,袁术必将插手江东,此番后果,他也无法承担。 焦灼之际,一道箭痕划破黑空,疾速向那后撤的人群射去,恰是时,弓弦震动,又一道箭矢自暗处震弦而发,电光火石间,双箭各中袁雄胸口与脖颈,令其受创力而后仰,一时失去控制。 ‘孙权’当即摘下绢纱,蹲身扫踢袁雄大腿而夺其佩剑,将袁雄头颅斩下,拎与众人看:“乱贼已死,谁敢造次!” 袁雄众部皆哗然一片,孙策剑扫之下,部下皆环环围攻逼近,逼得百余人只得放下兵刃,半跪而降。 局势已明,孙策敛眉勒马前问那提头者:“你不是权弟,是何许人!” 闻此询声,‘孙权’拎着袁雄头颅兴冲冲地跳至孙策战马前十尺,方才看清,竟是那名随从。 他将头颅丢开,单膝跪而拱手:“罪民吕蒙,参见将军。” 孙策诧一疑惑,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不甚想得起来。 猝然间,原本已安静下来的两军之间,猛地跳起来一位青年壮将,冲上前二话不说对吕蒙拳打脚踢,一顿狂揍:“是你小子!竟躲去袁雄麾下?!看我不打死你!” “轻点、姐夫轻点啊!啊!”吕蒙被揍得哀嚎连天,但丝毫不敢还手,只敢护住脸。要脸。 7、编收吕蒙 直到青年壮将揍得累了,才托起浑身脏兮兮的吕蒙,拱手与孙策请罪:“将军恕罪,这小子曾是我别部兵卒吕蒙,两年前因作恶杀人,畏罪潜逃至今,望将军发落!” 孙策仔细打量吕蒙,体态健壮敏捷,目光精硕,虽被揍得伤痕累累,依旧脊梁挺直,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如何不算个猛士与……狠人? 还未等孙策发话,孙权的话音自一旁传来:“他绑我时,低语与我道别怕,他会帮我。我想,他非作恶多端者,昔年之事,或有冤情。” 暗中潜移至孙权身旁的周泰已将没有了绢纱蔽目的孙权背回马车里,驾着马车靠近孙策。 吕蒙抬起脑袋憨嘿一笑:“是啊。权公子配合可以,我还以为你会吓得尿裤子!” 孙权:“……” “报!”恰是时,蒋钦自北驰骋而来,喜传:“禀将军,孙河已取京口,更替军吏,将军勿忧!” 听闻孙权声音,孙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又闻族弟孙河已取京口要塞,更是放心舒怀。 孙策目光瞥处,陈武率众部清理“战场”,清毁所有痕迹,让袁雄“凭空消失”。 随后,孙策又令蒋钦押解袁雄残兵离去处置,又宣吕蒙的姐夫邓当及吕蒙随他入府,处理那桩陈年杀人案。 众人先后离去,但孙权却迟迟未走,待人群尽散,便让周泰将马车行至驿道一旁,那里漆黑一片,依稀只能见有几个纤瘦的身影。 “练师?我们回去罢。” 孙权轻声呼唤,却只有谷利从黑暗中跑了出来,他急忙左右检查孙权有无受伤,愧疚而歉道:“对不起公子,我实在没有办法,步姑娘她推翻了烛台,屋子起了大火,我不得不……” “没事。”孙权柔声安慰谷利,又向着漆黑的林中轻声试问:“练师,在生我的气?” 林中久久未有回应,周泰不免怀疑是否有人,欲提灯上前,但被孙权抬手拦住,射中袁雄喉咙的那箭出自练师的袖箭,他断定步练师在那里。 俶尔草木窸窣,一个身影从林中跑来,是满脸灰扑扑的月鹿,她跑至马车旁,怨嗔马车里的人:“当然生气!她连我都不理了,权公子你快劝劝她。” 今夜悬月如钩,光辉稀薄,偶有点点荧虫飞舞流连,却掩不住这片黑寂。 未曾犹豫,孙权慢扶着谷利下了车,独自向昏暗走去。吕蒙忘了还他绢纱,可这般漆黑的林里,便是睁开了双眼,又何妨。 他慢步浅移,直至身躯完全吞没在黑影之中,墨绿的眸珠迎着黑暗而去,依稀的、单薄的身影,离他愈来愈近,连急促又微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的伤病久未痊愈,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陷入险境。我很怕,怕你不要命地护我,可明明你才是最需要被保护的……” 黑暗的那头长久沉默,未曾回一音。 孙权心头被牵动得厉害,悸如有刀割一般,他怕那里的姑娘落泪,尤其,是因为他。 “练师,起初是公瑾兄托付我照顾你,可我对你的担心,绝非因他之故。是我不想你涉险,是我不愿再见你受伤,给我一个机会,一个保护你的机会,可好?” 孙权颤抖的声音还未语罢,猝然被一股轻柔而炽热的力量冲击,那本无声的哽咽刹那近在咫尺,那每一丝颤抖的呼吸,都如千丝交织般,催得他的心脏如熔岩喷发,震如烈雷轰鸣。 步练师扬臂将他紧紧抱住,几乎快要用尽全身力气,不安地拥住黑暗里那可能转瞬即逝的一抹微光,像是要拼命留住冰冷乱世中的难得的半缕心安。 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他胸膛前的衣物,浸渗至里衣时,余温已散,化似冰窟里的一涌寒泉,触醒了怔神的他。 他忍不住攘臂轻轻抱她,才发觉她的身形早已瘦弱得像只受伤的小鹿,清瘦的肩背、嶙峋的轮廓在他怀臂中是那么清晰,似一对脆弱的蝴蝶翅膀,稍稍用力,便将折断。 一行热泪自下颌滴落,他低将头掩入万缕青丝,一遍又一遍地低语“对不起”。但此番凶险难料之事,再换千百遍,他也会如此选择。这乱世本就不该是她一个女子该承担的,她总想着保护谁,可她才是最应该被保护的小鹿啊。 “我有好多心里话想与你道来,我的眼睛其实……”孙权话音未落,步练师已抬手轻掩他的双唇,她早已知晓,但她的手却又被孙权轻轻抓握住,孙权执意要继续说下去。 正欲再度开口,孙权猝然发现练师浑身抖颤得极为厉害,又一阵寒风袭来,他亦觉刺骨透凉,何如这个负伤未好又折腾了一遭的姑娘。 孙权轻扶练师,才发现她已不能再支撑独自站立,柔软如无骨,气血双亏又心神伤感,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竟一言不语! 孙权急忙唤来月鹿,扶练师入马车内,催周泰与谷利速速驱车回城,而他也坐在车外,那闭阖的双目和紧蹙的眉头,藏不住心底的万千波澜。 回到刺史旧府,送罢练师去歇息,孙权久久伫立于正堂外。 堂内,孙策召来昔日相关人等亲审旧案,拍案而呵:“吕子明!你所杀者竟是孤之百夫长,军法森严,以下犯上,其罪难恕!” 吕蒙满脸苦容,哀嚎不绝:“将军明鉴!是那粗人以我年少而轻,口出薄言,辱我至极,是大丈夫所不能忍!” 姐夫邓当率先一个巴掌朝吕蒙脑袋上拍去:“闭嘴!还敢顶嘴?” “放肆!”孙策重一拍案,挥令邓当:“今念吕蒙协除袁雄有功,免其死罪。然活罪难逃,着令,杖刑五十。动手。” 邓当不禁诧问:“将军是指……在这里打?” 孙策掀眸一视邓当,邓当只得立刻闭嘴,急唤手下去取军杖来,当场朝吕蒙身上打去,又因孙策在场,他这个做姐夫的纵是想包庇也不行,一杖更比一仗用力。 堂下吕蒙伏首而紧咬牙关,丝毫不吭声,一五一十地承受。 孙策踱步下堂,行至吕蒙跟前,道:“吕子明,若我此时轻你辱你至极,令你从我胯`下过之,你将如何?” 吕蒙额间青筋暴起,汗水直渗,却没有回答孙策,待又几杖落罢,孙策冷声反问:“莫非,是要提刀杀我?” 吕蒙咬紧牙关,大声回答:“蒙年少鲁莽,深知错也!” “年少并非理由。”沉重的步伐自孙策脚下踏来,他语重心长道:“昔有越王勾践,再有淮阴侯韩信,皆忍一时小,而谋大事。” 吕蒙切齿忍痛,努力抬起被汗水浸湿的眼睫,满脸懵然:“啊?谁?” 孙策:“……” 邓当:“……” “将军恕罪,阿蒙这小子是个白丁。”邓当拄杖稍作喘息,又给吕蒙解释:“越王勾践兵败吴王夫差时,曾为其疾尝粪,蛰伏数年,一举复国。淮阴侯韩信,更堪忍胯`下之辱,后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吕蒙嘴巴微张,愣神半晌,挪身趴向孙策的胯:“我明白了!……将军!我愿从胯`下过。” 孙策顿地收回正在跨步的腿,一时语塞,挥手与邓当:“罢了,他应已明白。余下杖刑,带回去再打。” 邓当一个弯身抓起吕蒙的肩,欣喜而答:“诺!” “将军!”吕蒙反而乱手挣扎,喋喋倾诉,“昔日是我年少蒙昧,今我定堪隐忍,将军且要信我!” 孙策扶额挥手,邓当尴尬地死命拽走吕蒙,身边一从人也随之退下。 堂内烛影轻跳,孙策松弛地伸了个懒腰,闻有轻步伐声靠近,顾盼而喜道:“还好,有惊无险。一切皆已妥善处置,当明日烈阳高起,一切如常,没有人知晓袁雄去了何处,也无人知城外有过一场动乱。此事既了,母亲她们不必再绕小道躲藏,可速速归来也。” “甚好。”方入堂内,孙权就近席地而坐,有气无力地支着凭几,无甚精神。 孙策觉他神情不对,宽声问道:“有心事?” “我想娶她为妻。” “谁?”孙策的脑子似宕机般呆滞了半晌,他思来想去,这府里有可能的女子,有且只有一个:“难道是步……” 孙策尚未说罢,孙权激动地应声:“是。” 孙策乍地沉声长叹,似是早有预料,预料弟弟把持不住,他起身踱步来去,迟疑长叹:“这不过才短短十几日,实是太过草莽。也许你不过是一时兴起,不,更像是——见色起意。” 孙权唇角一抽:“见色起意?……我且当你是夸她了。” 孙策咧嘴赔笑:“食色,性也。那姑娘美丽,我见也喜欢。” “不许!!” 孙权立刻打断,“我绝非一时兴起。是我未曾料到还能与她再见,从那日起,我便想她留在我身边,可我怕她无意,空是我一厢情愿,因而未敢开言。但我如今已知其心意,只愿速求阿兄成全。” 孙策被弟弟这番认真的态度着实震惊了好一会儿,见他眸中真情萦绕,倒是沉思琢磨:“与她再见?你何时与她曾见?” “舒县之时。”孙权答。 孙策沉思回忆:“那时我只见你常和一男孩结伴玩乐,何来与她曾见?” 孙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幼时的权弟因眼疾缠身,甚是孤僻叛逆,不愿带眼纱蔽目,更不愿困在不见阳光的屋里。但他每每叛逆溜出屋去,却又总被当做怪物欺负,负一身伤痕。 不过,在舒县时,有个比他小两三岁的男孩极为护他,特别奇怪的是,县乡里的孩童皆不敢惹那男孩,他便得以烂漫撒野。而且,自舒县后,孙权性格也大为转变。 孙策心有怀疑,不免诧问:“难不成……便是她?” 昔日回忆涌入孙权的脑海,他含笑而红晕映于脸庞,坚定地点头:“是。” “老天爷……”孙策顿时手足无措,似笑非笑,欲言又止,“你可知,我当时险些怀疑你有龙阳之好。” 孙权:“……” “罢罢罢。我知你担心为何,此事我会与阿娘商议。不过,你虽年岁已至适婚,练师尚小。加之练师母兄音讯暂无,议此婚事,终需搁置一段时日。” “所以阿兄,是同意了?”孙权含笑而起,当即行大礼而拜。他如今已至大汉适婚年龄,怕只怕母亲来到吴郡便要给他议婚聘娶哪家江东姑娘,必须孙策才能帮忙阻拦。毕竟,他和母亲的关系,不甚好。 “自然。那姑娘如今虽心性受损,可我观她聪慧机敏,又善御兽之术,是个良佐之才。”孙策也起身来,接住孙权的大礼,握其双手,语重心长道:“放心罢,长兄如父,一言九鼎。” “阿兄……” 烛火轻曳,似无数个日夜前,他又扑地一声将头埋进兄长的怀中。无论在外人面前如何,他知道,在兄长跟前,他永远是那个打也不听、骂也不听只有哄才听的臭小子。 孙策笑用掌心抵住孙权的脑袋,“臭小子,你啊。” 又两日后,黄昏将至,孙策带孙权及亲卫周泰蒋钦等,至城北外驿道亲自等候,等候一位公子。 孙权讶然不解:“不知是何人,竟能得阿兄如此礼遇?” 8、新县长顾雍 晚风拂过,一队人马御车姗姗而来,青黛色的帷幕在夕阳黄昏下显得沉黯寡淡。 待马车驶至孙策身旁,一把折扇则从帷幕缝隙中挑出,纤白如玉的指尖轻将扇柄玩转,横抹开素雅的帷幕。 一位锦衣公子雍容地从车上走下来,再将双手掌平放胸前,儒雅地向孙策行礼:“顾雍,见过孙将军。” 顾雍约莫二十八九岁,剑眉星目,眸若含笑非笑,举止从容,满腹书生气息。那浅卷的胡须,甚是秀美,但在孙策的美髯须前,还是稍有逊色。 顾雍先是礼拜孙策,又以浅礼向孙权。孙权虽绢纱蒙眼,但也速速回以大礼。 孙策会意点头,顾扫众人:“此乃吴郡顾氏顾雍,字元叹。孤已上表朝堂,迁元叹为曲阿县长,自今日上任。” 吴郡最强的五大士族,分别是顾、陆、朱、张、暨。又以顾氏、陆氏为首,两家百年联姻,利益共存。 孙策亲自迎接顾雍至府中入榻,将主堂一并腾出与他,更换旧刺史府匾额为曲阿县长府,迁孙权、步练师至西厢房,安顿好一切后,又对孙权嘱咐:“今夜我将驾马去吴县。你和练师伤势未好,且留在曲阿,也从元叹学一学如何治理一县。” 孙权细来分析,笑问:“这顾元叹,是否与顾夫人有些许渊源?” 孙策答:“顾若虽非他胞妹,却是从小养在身边,甚是亲近。公瑾知我入吴,数遣人拜谒元叹。如今得他仕我麾下,大有裨益。” 孙权记得,这顾夫人可是位奇女子,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琴音惊得周郎顾,短短数个时辰,便俘获周瑜芳心,求取为妻,舒县无人不知。 “得顾氏相佐,这郡中士族便可逐一笼络。倒是个兵不刃血的好法子。”孙权颔首沉思,但孙策却久久叹息,再无续言。 这吴郡士族,看得起他们富春寒门孙氏者,又有几人。 是夜,孙策率陈武、蒋钦等亲卫驾马而去吴县,留周泰暂守城池,以百余兵力协助顾雍彻底坐稳一县,又令吕蒙在曲阿,半是养伤,半是照看孙权,待时机成熟,再同赴吴县。 翌日清晨,雾水朦胧,天色未明,孙权已立于曲阿县长府堂中,亲候顾雍,礼节备至。 顾雍缓缓而至,儒雅地打量孙权,眉梢萦绕着令人难以揣摩的目光,他将孙权引至主簿室,又遣随从将一摞又一摞的卷牍从柜架上搬出来,堂中霎时铺满灰扑扑的小山。 “欲知一县旧事,查其账簿,或可知全貌。”顾雍从容地入座席中,一卷一卷地取来览阅,又谓孙权:“旁有席,仲谋可入座。” 散乱的卷牍遍地都是,孙权的鸠杖已无法探路,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顾雍所指的席,也是屋中唯一可坐之处,但那分明是在顾雍身旁。虽不知顾雍脑袋里装的是什么鬼,孙权用尽全身演技,摸索着坐过去。 顾雍继续述道:“曲阿曾为扬州刺史府,痼疾颇多,便隐在这卷牍之中。且看此处账目,有人为改动痕迹。” “是一添做二。”孙权迟疑道。 顾雍侧眸:“仲谋看得见。” 孙权:“……” 顾雍轻捋垂须,含笑良久,缓缓道来:“谁说眼戴绢纱者为盲?也许仲谋只是惧强光线,或是,眼睛不好看,遮丑。” 听闻顾雍发现他并不是瞎子时,孙权还略有紧张,但此言一出,孙权莫名地被气到脸黑而嘴角一扯:“多谢你帮我找借口。但我的眼睛,好看!” “哈哈哈哈。”顾雍捋须笑谈:“其实,从第一眼起,我便观仲谋非同寻常。将军又嘱我传你治县之道,想来,若是纯盲者,不会委以如此重任。” 孙权浅呵一声,不想搭理顾雍。 气还未消时,顾雍已再续道:“雍素来不喜多言,今日已语甚多,甚是疲累。仲谋且细查卷牍,明日寅时,吾来审之。”语罢,顾雍起身悠然而去,独留孙权面对那“浩瀚”账簿。 孙权:“……” 是夜三更时分,吕蒙巡逻县府,见主簿室内烛光明微,便进而将之吹熄,嘟囔纳闷:“谁啊这么浪费!三更半夜了还点灯,真是钱多不怕烧,不要可以给我啊。” “你很缺钱?”案边传来啪地一道清脆的竹卷摩挲声,孙权本就已疲倦,被这动静绕得,倒是可以歇息片刻。 他轻轻放下卷牍缓支起身来,倒似一个突然出现的幽灵,吓得吕蒙一个窜天巨跳,又踩到乱散的书卷,滚得四脚朝天轰隆似流水哗啦。 “我的屁股!啊!是谁半夜不睡觉装神弄鬼!看我不揍死你!”吕蒙一手扶住臀,一手想撑起身子,却又因室内昏暗看不甚清,半天摸索不清楚。 孙权起身慢行,踢开散乱于地的卷牍,走至吕蒙身旁,伸手将他拉起来,打趣道:“吕子明,你无事跑来我这,灭我烛火,倒成了我装神弄鬼?” 吕蒙听这声音不对,忙将火折子把烛台中还未尽灭的火再度引燃,才见是带着绢纱蒙眼的孙权,更是叫苦连连:“权公子,我当是谁呢……你说你个瞎子点什么灯。” 孙权:“……” 吕蒙顿时捂住嘴巴,慌张又尴尬地左右绕着孙权踱步,叽里咕噜解释:“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哎呀!啊对,我的意思其实是,点这个灯挺费油,省下来的钱,我都可以带你大吃一顿了!” “什么?你要请我吃一顿?”孙权藏笑反问,声色中还带了几许期待,让吕蒙根本拉不下脸来拒绝。 吕蒙:“啊……对!改日我请你吃酒!” 孙权浅笑一声便作罢,好一个改日,怕是没有那机会。他依旧记得那夜吕蒙将他驮走时,一路上低声嘟囔个没完没了,大意便是求他帮忙在孙策面前美言几句,如果还能得些钱财赏赐那就更好了。 后来才知这小子非要替身涉险亲自斩杀袁雄立功,是因身上有个命案未了。保命就不错了,还想钱财赏赐? 孙权摇头叹息,但还是从腰间钱囊抓了二十几枚五铢币:“且去一寻好酒。” “好嘞!”吕蒙顿时两眼放光,捧了钱便两腿一冒烟地溜走,深怕孙权会觉得是给多了,还得要回去半数。 又两个时辰后,夜色渐已蔚蓝,天边晕开浅浅熹光,孙权困得伏在案上迷糊沉睡,顾雍提着灯笼缓缓行至,坐在案旁,将孙权标记的账目异常处一一过目。 待孙权醒来,他正饮觞品茗,悠然叹道:“县中事务繁多,一日之内绝难毕之,仲谋何故如此拼命。” 孙权自榻上翻身起来,也知是顾雍把他挪到床上歇息,心中自是暖,但他可不敢多惹顾雍半分,忙道:“县长少说两句罢,莫要待会又‘甚累’。” “哈哈哈哈。”顾雍抚须而笑,传人奉来餐食,待孙权食毕,便携他分析账目各异的情况,该如何应对。 这一次,倒是不嫌话说多了累。 往来数日,顾雍带着孙权借顾氏家仆打手和周泰麾下百人,以近乎铁血的手腕肃清曲阿县内的百余烂账旧账,刑处贼盗十余、恶霸六人,百姓无不称赞。 这几日孙权每每疲倦到倒头便睡,但也挤出时间,在日暮前找练师相聊片刻,见她气色渐佳,面色红润体态微腴,才得以心安。 又过了两日,方过午后,孙权行往西厢时,骤然听得院内有打斗之声。 谷利忙上前查看状况,转过洞门,猝然与月鹿四目相对,而她手中,正拿着一根柴火棍作防御之姿,背对着洞门的,是手持木剑的练师,正与月鹿来回对战。 “左边,格挡。别发呆月鹿。”练师轻而温柔的话语萦在院中。 月鹿眼神一瞥,练师停下手中动作,转身望去。 “发生何事?!练师!”孙权的声音由远及近,急急忙忙扶墙而来。 “阿权怎此时来这儿,今日文书皆已处理完毕?”步练师略过舞棍弄剑之事,上前迎孙权入屋内席中就座。 屋内静如山涧空谷,每一阵清风来拂,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该在伤好之后再执剑行武。” “阿权放心,我有分寸。”练师近凑到孙权眼纱前,眸光十分坚定,还多了三分绰约俏然。 透过缁色绢纱,孙权似看到那如小鹿般灵动的双眸,还有,泛着点点红晕的脸庞。 孙权无奈而叹:“你的分寸,我向来是不信。” 本还抿唇含笑的练师登时敛了笑意,右手横取鹤骨短笛置于孙权眼纱前,准备御来蛇虫逗逗他。笛音方起,恰被孙权一个俯跃冲来,瞬间被制住了紧握短笛的右手。 “好好好,我信。哈哈哈哈。” “是么?怎好似屈服于笛音?”步练师向后躲闪,不料引得孙权也俯身而摔,案桌上的茶盏叮当摇响,劈风暗浪中,孙权发髻后的绢纱丝带纷芜飘飞,霎时间,绢纱垂落轻旋,落在练师的眸上。 “不,我所屈服者,绝非笛音。” “啊……” 屋内气氛骤然宁静,檐角传来喳喳的燕声,啾啾呢喃,十分动听。 却不料,乍闻一声震破天际的壮嗓唤声:“权公子!原来你在这里,找你半天了!” 檐角的双燕惊飞远去,再便是听见吕蒙清晰的嚷嚷:“权公子!听说这美酒唯城西酒肆新酿的桃花醉!我打了三两来,共饮啊!” 孙权:“……” 步练师:“……” 趁吕蒙被谷利拦在院中,急忙之中孙权将绢纱单手而系,拄着鸠杖敏捷地跨过门槛,又抚耳朵,嗔道:“闭嘴!” 谷利赶忙捂住吕蒙的嘴,“公子目盲然耳明,你可快小点声。” “唔……”吕蒙先是愣了半晌,再是轻松甩开谷利那瘦小没甚力气的手,将那壶酒奉上赔笑,又特意咳了咳,发出咝咝的烟嗓低音:“知道了知道了,公子且尝尝。” “三两?我给你的二十铢只够买三两酒?” 孙权显是余怒未歇,吕蒙便只得嬉笑一场,眼珠子飞溜地转起来,刻意压低的声音更似做贼般鬼鬼祟祟,嘿嘿而答:“为试这城中好酒,总得花些钱出去,对吧公子?” 孙权:“你……无赖!” 两个少年相对而峙,吕蒙死皮赖脸地缠着孙权收下那壶酒,孙权死活不同意,但就凭孙权和谷利俩加起来,也拗不过体格壮硕的吕蒙,那壶酒是不想收,也得收,终是被硬塞到谷利手中。 争执中,庭院西北处忽有一只白头鸟儿高啼嘤鸣,扑棱着翅膀朝屋檐飞来。 闻有其声,步练师半提绯色曲裾轻盈而出,扬臂引鸟停于指尖,聆听鸟儿叽叽喳喳的声律,然后轻起朱唇,吹奏骨笛声似微微震颤低吟,再目送这只白头鹎飞远。 吕蒙看得惊呆了半晌,若有所思,惊道:“好漂亮的姑娘……原是我打扰了你,你才这么生气?你这见色忘友的家伙。” “友?我何时与你是友?!”孙权面色红晕,愠色挂脸。 吕蒙赶忙摆手而后退,却又斜笑而遮眼,一副全懂的模样:“好好好。我走,我走~” 吕蒙离开后,孙权不禁眉头紧锁,侧身而问:“可是公瑾兄来信?” 步练师:“嗯。” 9、心意相许 步练师扶孙权入屋内,斟来一盏清茶,待孙权呼吸均匀后,方一一述来:“袁术诏书已下,令公瑾兄及其叔父同入寿春。如今他已启程,而顾夫人等一众亲眷,已渡船向江东驶来,望将军妥善安置。” 孙权方平息的怒火霎又被催燃,重而拍案握拳:“袁术……” 盏中水纹漾动,却有一股温柔而细腻的炽热将他紧握的拳头化做绵团,步练师轻声安抚道:“不要担心,要相信周郎。当今之要,是让他无后顾之忧。” 孙权深深长呼吸,待冷静下来,不免脸色微红,多了半许哽咽:“是我失态……” 耳畔忽传来声声笑语,是练师那清脆灵动的声音,似呦呦鹿鸣,闻之得心宁。 “非也非也。孙将军之弟,怎会是柔弱文生?只是这眼纱,掩住了一颗炽热雄武的灵魂。” 闻此声,孙权垂首沉默了许久,透过缁色绢纱,那弯甜美得沁人心脾的笑容映入他的眼底。 “那么,练师可想看看这眼纱之下的我?”他抬手反旋至冠后,那绢纱便翩然垂落,只是,还未睁开双眼与眼前人儿相视,她已起身轻盈如风,绕到身后,将绢纱捡起来,为他重新系上。 步练师温柔缓道:“不论是何样的你,我喜欢的,都是眼前人。” “喜欢?!你竟敢如此直言?”孙权懵然而怔神,眼前这个女子比他所认识的、了解的远远还要炽热还要神秘,她似一团艳色的火,似蕴藏着万千的能量,绚烂着他这短短十数载的生命。 步练师豁然扬眉,眸中含笑盈盈,她尽力释怀,要做回曾经那个自己,“我尝过死的滋味,便更觉生的可贵。我既命不该绝,不去大胆追寻心中所愿,做心中想做之事。否则,岂不浪费这余生?” “那,我也喜欢练师,而且,比你动心,还要早。” 孙权的嘴角骤然漾起一丝弧度,像月牙一样弯弯的,虽是看不见他的眼睛,也能朦胧地看到他眼角的笑意。 她回来了。 步练师含笑打趣:“那不一定。” “一定。” 孙权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形的雕花匣子,取出一支羊脂玉缀金累丝朱凤步摇。 这步摇做工精致,凤鸟栩栩如生,伫立在重瓣梅花坠之上,动静相宜,出尘绝美。 步摇。阿瑶。 步练师痴痴凝视孙权携在手中的步摇,她不确定孙权是否还记得当初那个自己,她多么想要确认,可她不愿失望。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她现在,只问来日朝夕。 孙权柔声微颤,似是千思百想,而今终于说出口来:“我想为你戴上它,已经很久,很久。” “嗯。”练师颔首垂眉,移步坐至孙权身旁,俯身倚头,慢慢感觉到孙权的手向她的发髻触碰而来,轻轻地,像是生怕碰疼她一根发丝。 孙权尝试从单螺髻处将步摇簪进去,却失败一次又一次,不一会儿,手竟然开始颤了起来。他从未为女孩簪此,这般生疏而紧张,直教耳根发红,心跳如浪水激昂,久不能缓。 步练师偷偷掀眸凝望他,他珠珠额角的汗水似曲水盈盈晚霞波光,晶莹如玉。但就是这盈盈霞光,恰似倒春寒里的那抹阳光,从春寒到春暖花开,续向夏日秋阳,日夜不歇地温暖着她曾孤独苦痛的心。 半晌之后,唇角含笑的练师抬手抓住步摇,也抓住了孙权的手,她将步摇轻轻簪进发髻中,半垂头捋流苏丝穗,顾盼绰约。 练师起身推开轩窗,柔煦的阳光霎时倾照在她白中透红的脸庞上,她回眸向孙权,眉眼如画,温柔娴然:“今日天色甚好,不妨,出去转转?” “走。”孙权也起身来,待马车备好,便缓缓向曲水画桥驶去。 至曲水岸,孙权将鸠杖轻轻抛在一旁,慢慢坐到杂草地上,抬眸向曲水湖面,仍由湖风向他袭来,将意气激荡纷飞,漫遍这春水画桥,楼台水榭。 湖面上波光粼粼,似流泛着万千萤辉,那支金累丝步摇迎着夕晖,随她伫立在水边,回眸夕影窈窕,闪烁着金色流光。 美景良辰,谷利却惊地一声喃喃:“是县长?他怎在那水榭中。他不是今日身子不适,回内院歇息了吗?” “确是元叹。”孙权眉头轻蹙,耳廓微动以觅顾雍,又透过绢纱观之,虽有数十尺之远,也可确认是他。 猝然间,不及劲风扫眉的一刹,孙权起身拔出腰间配剑,横掷向那水榭亭中,抵落一招猛斩之刃。 刀剑之声猝然崩响,刺耳惊骨。 水榭旁突然窜出数个持刀水手,惊嚣了整个曲水岸,人群四散哄逃之际,数只劲箭从远处疾射而来,将还未来得及翻爬上水榭的杀手悉数射杀。 起也匆匆,落也匆匆,步练师甚至还没来得及起一曲御兽之音,周泰已率麾下将水岸严密封锁打捞,制住杀手。但周泰又注意到孙权出现在了一旁,便有意向他靠近,将他护在身后。 顾雍缓理衣袖,从容而冷笑,“曲阿赵氏,好大的胆子。”语罢,命随从拖出来一个鼻青脸肿的纨绔少年,置于水榭廊前。 刹那间,有百余手持棍杖盾矛的家丁打手将曲水岸团团围住,其间是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一边怒骂一边锤心痛足:“好你个顾雍,我儿果然是被你所绑!” 顾雍不免呵笑良久,掷出一袋织锦钱囊:“此人行贿于我,依法而处,如何,足下不服?” 那少年顿时苦苦哀嚎:“父亲!我没有……父亲救我!” 见儿子被揍得不成人样,那赵氏家主纵是心急如焚,也只得退而求之:“顾雍,你想如何?” 顾雍浅笑良久,运筹帷幄皆在盘算之中,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唤道:“不知仲谋以为,该如何判之?” 众人目光纷纷落去,皆未料到顾雍会唤一个瞎子,孙权沉思细数这几日有关赵氏的账目及卷宗,朗声而述: “吴郡赵氏,赋算于卷中记为八十。今之部曲,远绝百人,此为私匿人口逃隐赋税之罪;去岁秋九月,西城有民扣鼓伸冤,赵谌贿于前县长,杖毙伸冤者,此为草菅人命并贿赂之罪。依大汉律法,当处死刑。” 顾雍颔首抚胡须,目光里甚至欣慰与满意,赵氏的卷宗及问题他并未与孙权讨论,但孙权已能自己辩思,对这个少年而言,实属不易,但他却又摇首:“还有其三。” 孙权诧而拱手:“还望县长指明。” 顾雍眸光霎然凛冽,冷声而宣:“赵氏赵谌,私与前吴郡太守许贡密谋,伏刺欲害孙将军,此为所截书信,赵氏,你可认罪。” 绢纱之下,那双眸子猝然一惊,原来,顾雍大费周章行此一事,是因这赵谌暗藏祸心。 “认罪?认罪你个龟龟。顾雍!你身为吴郡士族名望,竟与孙策相谋,呵忒!来人,杀!”赵谌大啐一口,令私曲全数而上,刹那间,喊声四震,刀光交接。 顾雍令随从将赵谌的儿子提于跟前,料其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曾想这赵谌似有鱼死网破之心,杀意沸腾,毫无停驻之意。 周泰寸步不离护在孙权身前,孙权又将步练师护在身后,练师身后也护着月鹿。混战之际,不过瞬息,已有打手提刀冲这群少年而来。 周泰速挥枪而挡,斩杀一片喽啰,交战中,目光不停地瞥向北方,直至片刻后,闻得雄浑号角与震天的呐喊声,才稍放下悬着的心,“可算来了。” 风驰电掣间,吕蒙率百余人持矛将曲水岸封锁如网,他又速取下腰间短戟,在手中挥舞两圈后,奋力朝赵谌投去,一举中其胸脯,血溅当场。 吕蒙奋然夺来身边将士的号角激昂而吹,响声如雷动,霎时传透整个曲阿城,似将这杀戮之场短暂吞没冰封。 孙权方将谷利拉至身后,练师甚至还未来得及奏响那驭兽之音,从交战到这曲水岸归于宁静,竟不过半柱香的时辰。 忽地,趁敌茫然之际,吕蒙跃如野豹速捷,冲入敌堆,挥刀斩下赵谌脑袋,一道大嗓门震彻水畔:“贼首已死,尔等速速投降!” 哗然间,赵谌私部皆面面相觑,又见吕蒙所携兵力皆披战甲,一时慌乱,心中挣扎几许,自有一人掷械于地,便有十人、数十人,以至群皆缴械跪降。 顾雍令麾下清扫这场战乱,并遣周泰道:“幼平,率兵查抄赵氏,与赵氏有谋者,逐一清剿。” 周泰正当拱手领命,吕蒙却从一旁凑了上来,嘻道:“哎幼平,此事不妨交给我,公子这边,还需幼平照看呢。” “我赞同。”孙权将周泰的衣袖轻轻一拽。 周泰:“……诺。” 周泰令麾下皆随吕蒙前去处置事宜,而后护送孙权携步练师乘上马车,顾雍也登上另一辆马车,并行缓缓归府。 及至府前,却见有一小将踱步来回,那人正是孙策身侧的亲卫之首陈武,身有九尺之高,体格壮硕,连周泰、吕蒙也无法与他比拟。 他见谷利而知孙权所在马车,上前而道:“权公子,将军传你速归吴县,有紧要之事亟需处理,非你不可。” 10、江东沃野 翌日清晨,孙权以礼拜别顾雍,携众人登上行船,而吕蒙忙着抄曲阿赵氏的家,没法同行,倒觉这行船安静了许多。 彼已春水盛生,潺潺依依。 步练师独立船头迎风徜徉,阔野眺望,吴郡青草连野,碧水蓝天,比之战火侵扰白骨露於野的淮阴,堪为天上人间。 江野水泽绕绕,蝶蜻翩飞,练师低吟:“春润万物复苏……阿苏,离了淮阴步氏,是你新生的开始罢。” “那个姑娘?”孙权拄着鸠杖而来,笃笃的声音轻而有节奏,倒似一曲轻歌,与这春风共谱。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未曾提及这个陌生的名字,是怕她缅溺于过往伤痛。 可如今,她竟主动提及。 步练师转过身来,倚着船栏,闭目迎风:“她是家主膝下独女。步氏衰微,族老欺家主无嗣,欲以她联姻换取利益。阿翁闻得此事,奔赴淮阴相救。阿翁为她斩杀族老,族中大乱之际,我与阿兄乃救得她逃出牢笼。” 孙权知道结果,知道练师的父亲因此死去,这位步苏姑娘也下落不明,这一切当真值得?他不愿练师再说下去,徒惹悲寥。 “练师……” 练师轻作叹息,从怀中取来一块青玉佩:“公瑾兄遣人在江边打听了十数日,在船夫处赎回了这块玉佩。这是我之物,是我临别之际嘱咐阿苏,用此物易换渡江船费,赴去江南。我想,她已在江之南。” “为何未曾听你提起过?若她在江东,寻之不难,我为你去寻。”孙权迟疑道。 步练师的唇角勾勒起点点苦涩的弧度:“我阿翁终是因她而亡,我心有怨,她心有愧。她与我之间,相见不如不见。” “练师放心,阿兄入据江东,轻徭薄赋,百姓安然,她亦安然。” 孙权慢慢移步到她身旁,轻轻揽她肩侧,将肩膀与她轻靠,像昔年在舒县时,她在家里受了委屈,跑来与自己倾诉时一样。 只是,她削瘦了很多。 孙权大概了解一些情况,练师的母亲不喜欢她,甚至是恨怨。所以她从小是父兄教养大,对父兄的感情深厚至极。 而他将滋补食品、养身汤药不间断地如流水般给练师送去,督促她服下,可她如今依旧虚弱,气色未固。 是在努力联系兄长。 她的兄长极善御兽之术,但却不知她如今身处江东。她也不知兄长的具体方位,只能一次又一次尝试,从江都、到淮阴,御尽鸟兽,为她带去音讯。 “若你兄长寻你不得,是否会回舒县?”孙权不忍她如此消耗自己的精神,但也不忍浇灭她的希望,不妨,换个思路。 练师微微含笑,她明白孙权的意思,等兄长回到舒县,届时传信,必是事半功倍,“他不会轻易放弃寻我,再让我试一段时日吧。” “依你。”孙权垂眸不语,心口却隐隐刺痛。 步练师浅笑作罢,今日夕雨暮色凄凄,可身侧不再寂寂,烟雨之景尽收她的眼底,“阿权,我心有一问。” 孙权温声道:“但说无妨。” “我看到的江东,草野如海,翠色入眼帘甚是酣美。但、残花新草连埂,田中稻稷稀零,甚是惋惜。何不,重耕以种?” 但闻此言,孙权的指尖轻轻点抚在鸠杖握柄处,鸠身通体刻饰羽毛,栩栩如生。 是啊。江东沃野千里,却没有多少耕作之地,是百姓不愿,还是百姓不敢? “此番初入江东,我与阿兄曾登临京口北固山,山顶亭中,半听江海,顾望桑田。” 彼时,孙策伫立在亭中,遥望浩瀚长江,江岸宽阔水脉纵横,江雾氤氲水天一色,回首却见荒芜乱草丛生的田野。 兄弟二人相顾无言,静听江水翻涌入海,拍岸礁石,溅水入土。 孙权思虑良久,方谏说:“士族豪绅所占之地良多,寒门贫民,纵有种粮之心,也无其力。若尽收荒土,置军士屯田,引江水渠灌,养贫民生计,亦为军中粮草所谋。” 孙策踱步沉思,长叹道:“只是如此,必触动江东士族利益。” 孙权道:“但阿兄不怕。” “我自是怕。”孙策笑道:“怕我实力不够强盛,推行艰难。但我更怕,沦与北方那群军阀一般,反而蚕食百姓。权弟,当督促我。” 孙权忽地取出一条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枯枝,邪笑道:“用这个来督促鞭笞,手感应该不错?” “倒反天罡!!”孙策一把抓走那枝条,就地揍了某人一顿。 后来孙策入曲阿,先从自己节俭开始,遣散奴仆闲人,缩减不必要的开支,钱财尽数赐与麾下将士。 将士则将荒土夺走,开垦、犁田,以待春种。自是涉及那曲阿赵氏、吴郡前太守许贡还有种种士族的利益。 血腥手段不可少,但看最终目标,无需后悔。 行船缓缓,流水急湍,转过一道山丘,便见人影匆匆,忙碌于野。中有一将领,亲与农耕,开田灌渠。见行船上有孙字牙旗,便高歌而呼。 陈武与周泰闻声而出舱外,立与船板,与之招手相视。 “是那日协猎猛虎的小将。”步练师亦随昂扬的歌声望去,她不知那人名姓,但知,是孙策麾下。 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开垦,徐徐而耕,来日可期。 行船渐远,日将近暮。 将至吴县时,孙权方唤陈武对席而坐,细细询问:“吴县发生何事?” 此前他不想问,也不着急去问,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定没有好事,至少,也是孙策自己解决不了之事。 陈武冷静而道:“府君夫人今已产下一子。” 孙权:“?” 府君是本郡人对太守的尊称,陈武自也如此称呼如今的吴郡太守朱治。但孙权不明白,“府君得子,阿兄为何愁闷?” 陈武续而解释:“昔日府君年逾四十,膝下无子,将军便在一年多前做主,将他的外甥施然过继到他膝下为子。而今府君亲子降生,朱然便几番折腾,闹得太守府不得清宁。将军恼之,却也愧之,无可奈何。” 孙权扶额长叹,这兄长是真的会给自己找事,不免喃喃:“所以他以为,我便能解决那小毛孩?” “并非小孩,过嗣礼时,施然已十三岁有余。”陈武说这话时,声色略显尴尬,一般的过嗣,都是选孩子尚未记事时,便于接受新家庭。 孙权:“……” 陈武不免也尴尬地抿唇,又补充道:“将军请来子纲先生于府内设座开堂,单独教习朱然一人,但朱然屡屡冒犯先生,先生训之无果。久思之下,权公子与其年岁相仿,或可一试。” 见孙权垂首沉默,陈武怕他没听懂,便又解释:“若吴郡太守府不安,则吴郡不安,将军如何能安然率军南下攻取会稽。权公子,吴郡的安然,在你啊。” 呵!有事找仲弟,无事还找仲弟。 孙权心下暗怼,但面子上还是礼貌一笑:“行,放心交给我,我一定不会搞砸的。” 陈武不由地双眼一亮,难怪孙策对这个弟弟喜爱有加,什么好吃的、好看的衣服都优先给他,果然是兄弟情深,令人感动啊。 绢纱之下的明眸一窥,心底又暗自呵了一声。折磨弟弟的事,果然还是他在行。作为愧疚,可不得什么好的都紧着他? 一日后,船行至吴县水岸,吴郡太守朱治亲自前来相迎,诸事亲力亲为,井井有条。 吴县的将军府邸不若曲阿县中那刺史府宽阔华丽,但也是亭台楼阁,山水环绕,府也不大,屋院还有些旧色,一看便知是用旧府改造。此后,应是他们长久的居所。 安顿好后,孙策邀张纮来府中相会,便是陈武口中的子纲先生。 自孙坚死后,孙策带家人四处辗转迁徙,广陵郡江都县的张纮,便收留过他们一段时日。 其实张纮一开始不想“收留”,是孙策死皮赖脸地“哭”来的。一个十八岁的美貌少年,哭得梨花带雨。抬手抹泪时不慎露出破布衣衫下壮硕的、紧绷的、流畅的肌肉线条。 破虏将军威名远传,他的儿子应也不赖,吧? 就这样,张纮被“骗”走了。如今是孙策麾下与张昭齐名的股肱臂膀。军中盛传,将军出征,二张必其一相随,其一驻守,相偕相成。 至于张昭是如何“骗”来的,孙权就不太清楚了。 夜宴席中,张纮儒雅入座,他面瘦眉高,须髯灰直,目光如炬,谈笑鸿儒,颇有仙风道骨之范。 另一边,张昭也入席来,却冷面如冰,不苟言笑。待孙策来了,才展齿疏笑,双目有光。 孙权带着步练师在身旁,忍不住侧身低声嘀咕:“还好是子纲先生为师,要是这位张子布,我们可就完了。” 练师疑道:“为何?” 孙权一瞥张昭冷冽的目光朝他投来,但无所谓,他这个“瞎子”有充分理由当作没看见,继续与练师解释:“凶得像豹子。” 恰是时,张昭起身迅速移步而至,掰正孙权的坐姿:“仲谋,坐姿应正,方可气如松也。” 孙权弱弱可怜地夹了声:“是。先生教训的是。” 彼时,步练师含唇忍笑,默默垂首欲遮掩笑靥,忽抬首时,诧见张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且,他看了很久。像是在看一位故人,又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眸中浅隐三分悲伤。 翌日,天色未明。 步练师起得很早,比在家中读书时还要早,却发现孙权已等候在院中,额前的汗水擦过又微渗,鬓边湿润的发丝凝成一绺。 练师将巾帕取来,抬手轻轻为孙权擦拭汗珠,“原来,你练武是这个时辰。看来素日,是我睡得太多。” 孙权嘴角微起:“你是该多歇息。瞧我还带了什么?阿利,来。” 闻声,谷利小心翼翼地跨入院中,携来一盒食篮,里面盛有温热的桂花糕,是刚做好的。 谈笑相食罢,步练师扶着孙权,踏着浅蓝的熹光走到学塾,却发现,其内有人影晃动。 府内学塾中,孙策特意以绢丝屏风分隔出女子席座,清致淡雅,幽兰焚香。但另一边,却是纸笔横乱,墨水污渍四洒,席乱烛残,一片狼藉。 仔细一看,是一个瘦矮的陌生少年似发疯的野猪般,在学塾里左右冲撞,砸碎一地的书卷与笔砚。 步练师细细端凝他,那浓眉大眼,棱角分明,脸上虽是涂满了红粉脂料,也能看得出是一个俊秀的少年,只是身高略矮,略显娇小。 想必便是朱然?他起如此大早,是为了来砸物什? 待把学塾搅得乱七八糟,少年伸展懒腰,四仰八叉地躺下来,又翘腿至书案上,嘴中叼起随手捡的一支笔。 锦衣玉锻,镂金璎珞缀于胸。 发丝散乱,胭脂水粉覆于面。 听到笃笃的鸠杖声自洞门外传来,朱然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来,散漫地侧眸看向孙权,直接捧腹大笑个不停:“啊?瞎子?瞎子要来读书?读无字天书罢哈哈哈哈。” 朱然笑到仰面翻滚,忽又左右歪头打量孙权,逼近他跟前,继续左右上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观察:“所以,你便是孙权?看起来长得不赖,唉可惜可惜。” “好香。”孙权没有理他,只顾着侧头问练师:“你今日施了胭脂?” 步练师抿唇轻声:“没有。” 孙权顿时一惊诧:“可他的声音听起来是个男子,莫非,是我听错?这位……这位公子,有劳你再说一句话!” 朱然:“…………” 11、张纮武德服人 忽地,闻回廊传来两重脚步声,朱然一拔腿立刻溜进学塾中。 “快坐好,老贼来了!” 随着“哐当!”一声,朱然轰地摔了个狗吃屎,顺势推扫抓扯,纸笔翻飞,墨水倒染,更加“惨不忍睹”。 步练师默然入座一旁干净整洁的女子席位,但孙权无处落座,只静静伫立在院中前,等候张纮的到来。 脸上写满了委屈二字:是朱然的原因害我没地方入座。 转睫间,张纮携着一位十四五岁面带雀斑的姑娘缓缓来至,与众人道:“此为犬女。与诸君同学。明宜,且入座。” 张明宜轻步浅挪,窈窕入座至练师位旁,与她相视而笑,趁张纮扫视学塾堂内男子席中杂乱不堪的笔墨纸砚时,倒是直接贴坐在练师身旁,低语喃喃:“好妹妹,你真美啊,我还不知你名姓呢。” 明宜的笑容甜得似盛夏的橘子汤,肉嘟嘟的脸蛋儿又似水蜜桃般白中带红,甜沁如酿。练师笑以低声与她窃窃私语之际,一道戒尺击案之声冲彻学塾,惊飞檐角的燕子。 朱然乍地后仰而倒,七倒八歪地用手支着头,嚷嚷道:“老贼!我看你还有什么伎俩!” “我不会再惩处你。”张纮轻捋灰直的须髯,儒雅雍容,声音也温和可亲,面容还带了几许慈祥,看起来并无攻击力。 朱然仰天将卷牍展开,铺到脸上,笑谑道:“认输了罢,哈哈哈哈。” 张纮他俯身捡起一支又一支毛笔,行动缓慢而沉重,谷利见状立刻上前帮忙,孙权也拄着鸠杖靠近。 张纮扫出一个席座给孙权坐下,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散乱的卷牍与纸笔收拾好,但朱然一个张牙舞爪的伸懒腰,直接再将堂内的整洁打乱。 “哎呀”一声,朱然翘腿轻呵两声,还唱起小曲。 一旁孙权端坐在席上,循着书案取来刻字的卷牍,用手指顺着竹简刻痕的纹路细细抚摸。 “先生?”孙权乖巧地轻声一唤,闻得张纮轻捋浅灰色的胡须时的三声连叹。一个暗中眼角微钩,一个唇边轻轻微抿。 短暂的沉默后,孙权扶着案几站起身,柔柔弱弱拱手向张纮:“先生,仲谋身感不适,先请告辞。” “别啊,我见仲谋美姿颜,留下来陪陪我啊。”朱然懒一伸手,方碰到孙权的腿,他便重重地绊倒磕于地。 “呃……唔。”孙权柔弱地咽呜。 朱然大惊:“不是吧?这般弱?!” 随着孙权可怜的惨叫声,张纮飒然上前,拔出佩剑,垂直刺入朱然歪七扭八两腿分开的跨间。 “老贼!你竟然用剑?我堂堂府君嫡长子,你岂敢伤我分毫!”朱然赶忙撑着身子往爬后逃,再将两腿并拢,翻身爬起来,往梁柱后面躲,一身衣衫芜乱不堪。 步练师赶忙将孙权扶起,紧张地检查他身上磕碰状况,却闻孙权贴近耳畔低语:“无碍,是我有意摔之。” 张明宜凑上前来,颔首肯定:“权公子好计谋。” 而那边,张纮将剑挥收于身后,面容依旧慈祥可亲:“你可以堕落,可以混世。但若伤人分毫,我有一万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你!你……我呸!如我所料,什么狗屁文人风骨、孝廉儒雅,不过装腔作势!我不想做的事,你们一次又一次逼我,倒不如直接拿把刀抵我脖子上抹了去!好让我去个痛快!” 朱然破口痛骂,眼角充满血丝,额角手背上的青筋全数暴起,积攒一年多的怨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张纮依旧面不改色,持剑向朱然慢步逼近,温声中带有一丝浅浅的耐人寻味的笑意:“求死?容易。” 风卷云动之际,朱然瞥见张纮从容地将剑挥斥而指自己,近在咫尺,势不可挡,不像是开玩笑,蓦地生了一丝慌乱,绕着柱子怒声再骂:“老贼!你、你也配取我性命?” “你既求死,我成全你,也是为你好。”张纮微阖双目,飒然凛冽,持剑疾向朱然刺去。 一道布帛破裂之声霎然从堂柱旁葛葛传来,伴随的,是朱然吱哇大叫的鬼哭狼嚎声。 孙权嗅到血腥味,预感大事不妙,慌忙寻声摸去,却轰然又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倒而重摔于地,扑飞一层浅浅的灰尘。 但步练师仍驻足原地,明宜方抬的脚又放了回来,诧问:“这次不去扶他了?我瞧着是真摔。” 练师含笑低语:“他若护得太快,岂不便宜朱然?” “哦?”明宜眼笑如月牙,轻轻拊掌看戏。 远处的朱然疯癫似狂地用手捂住左胳膊,袖衫早已被洇红成一片血布,仿佛孙权已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仓皇奔去:“孙仲谋救我!他、他!他疯了!” 朱然拽起摇摇晃晃还未起身的孙权,躲在他身后,把他当做盾。 孙权也赶忙单膝跪地拱手向张纮:“先生息怒。” 张纮持剑缓缓走来,剑刃上还滴着鲜红的血珠,他睥睨的眸中余怒未散,若提猎物般抓提起朱然的衣襟,面色依旧是和蔼可亲:“今日且看在仲谋面子上,到此为止,若你还敢扰乱学塾——不妨一试。” “你、你……”朱然惊魂未定,心中有万千辱骂之言蓄势待发,但已不敢再随意乱言,只待张纮走得稍微远点,打不着他了,再一次性骂个够。 “老贼!老匹夫!你……” 却没料到,张纮抬起左手,将剑刃划破他的胳膊,鲜血霎时染红一片:“学子不教,师之过。”话音落罢,张纮挥收配剑,迈步离去。 朱然瞠目而止声,呆滞地望着张纮离去的背影。 张明宜挽着练师的胳膊,悠悠地走来院中,将随身所带的上药瓶子丢给孙权,那面色从容淡定,似是这番情况,她早已司空见惯。 眼纱之下孙权的眸子灵动一转,他努力瞎摸盲寻,寻到朱然受伤的胳膊,又温柔地打开药瓶,哄给朱然上药。 “阿然别怕,我来给你敷药。” 清柔的声音传来,朱然不禁浑身打了个颤,但下一瞬,疼得汗毛直竖:“啊!疼疼疼!轻点!敷药敷准点啊你!” 朱然眼看着胳膊上的烂布被孙权撕开,又被他将药粉撒了个满胳膊,就是不往伤口上撒,急得咬牙跺脚。 孙权忽地顿了半晌,委屈说道:“阿然别怪我好不好。” 朱然:“……” 张明宜的眉头微蹙,她倒不心疼朱然的伤口痛不痛,心疼的是药粉被浪费。忽地,她心下闪过一个念头,想要上前帮忙,却被练师轻扣手指,驻在了原地。 练师贴近她耳边低语:“伤药值多少钱,我出。” 明宜:“嗯?” 明宜侧头疑看练师时,竟发现她那忍笑不得的唇角,再看孙权,似有一丝明了,噙笑窃窃私语答:“罢了,值这场戏钱!” 慢慢地,孙权用手按住朱然的左肩,一点一点往下试探,当靠近朱然伤口时,他更叫得似杀猪般惨烈:“疼!!!” “啊!……”孙权顿地止住动作,好不容易“摸索”到朱然的伤口处,又似被朱然给吓傻了般,药粉半天也洒不下去。 朱然长啸一声:“老天爷啊……给我!” 朱然夺走药瓶,自己把药给洒上涂抹,又抬头打量被“吓傻”的孙权,“你、你别哭啊!男儿眼泪不轻易落,不许哭!” 孙权垂首点头,乖巧地跪坐在朱然身旁。下撇的可怜又委屈的嘴角,和藏在绢纱里上扬的邪笑眼角,相辅相成。 张明宜眨眨眼睛,天真的面庞流转着万般狡黠:“朱然,我劝你不要惹我父亲,可懂?” “懂懂懂,彻底懂之!”朱然骂骂咧咧护着伤口起身,低声继续骂:“一家子都是疯子。” 张明宜面带威胁地以手而指朱然胳膊:“再说一遍?” “你……”朱然吓得死死护住胳膊,可怜见地不敢再说半个字。 孙权派谷利将朱然先送回府,清理好自己身上沾染的血渍后,写下拜帖,待谷利回来后,再驱车与练师、明宜,同去太守府探望朱然。 马车中,孙权沉声分析:“先生善用兵法,练师可知,今日他所用何计?” “虚实、九变,以及——用间。而这一间者,便是阿权。” 孙权含笑道:“练师知我。” 练师长吁一口气,微有羞涩,却暗暗忍住,面色依旧云淡风轻。 张明宜不免狐疑一瞥,左右打量这两人:“咦……” “呃……”步练师心虚地侧身拨开帘帷,太守府已至。她不免松了一口气,匆忙下车。 谷利将马缰绳栓好后,便去扶孙权缓下马车,不免疑惑:“步姑娘今日好像有些奇怪?” “你啊别问,快去将我拜帖呈与府君。”孙权轻轻推谷利进府去,又用鸠杖慢慢探路,朝太守府大门一步一挪。 朱治听闻孙权亲自登门来访,赶忙停下手中事务,亲自来府前迎接他,一袭华冠锦服,虬髯蜷美,眉目似神光若飞,声色含喜:“仲谋怎突然造访,快快请进。” 孙权拱手作礼:“想来府君心情大好,仲谋亦为君喜。”礼罢,又示意谷利将一轴青染宣纸贺礼送上。 朱治推辞道:“此前听闻这宣城名匠所制的纸韧而能润,纹理纯净,堪为纸中上品。听说将军只得了三卷,其一赠与周郎,他亦只留一卷,我怎好……” “仲谋眼盲,恐糟蹋了如此良物。又闻府君家遇喜事,恰可相赠以尽心意。”孙权再次拱手礼道。 朱治笑颜开怀,喜邀孙权入堂内品茶:“仲谋有心,请上座。” 孙权应声挪步却乍又止住步伐:“今晨阿然在学塾里受了伤,不知现在伤情如何?” 朱治面色顿然一沉:“他受伤了?定是他又惹是生非!” 孙权蹙眉反问:“府君竟不知?听说,伤得很重。”至后半句时,孙权特意顿了顿,语气凝重而关切。 “今日事务繁忙,实在抽不……这,我去看看他罢。”朱治本想作解释,却也发觉不对,赶忙转身往内院走,又回头勉强地试问:“仲谋可去?” 孙权微躬身:“仲谋今日还有要事,便不叨扰府君。” “好、好。”朱治迅速转身离去。 孙权回到马车里,让谷利将车绕到太守府后院,院内瓷器摔碎之声、吵闹训斥之声,听得一清二楚。 “动静已无,应是府君把他关在房里。”张明宜蹙眉凝神,比另二人的神色更加凝重。 孙权令谷利先将马车驶走,声色亦沉重:“来此便是为确认,此症结在府君,不在朱然。” 12、君子朱然 张明宜思忖道:“难怪阿翁说朱然本性不坏,只是,他不好插手。” 孙权诧问:“所以你也被牵扯入此事?” 张明宜暗敛狡黠的目光,打趣反问:“也?” 孙权注意到明宜面色上一副茫然懵傻,实际上不知藏了什么小心思,但他不好直接戳穿,也懒得过多与她纠缠,不和她继续打哑谜猜下去。 不过,朱然的事始终是他人家事,孙策也知自己不好插手,请来张纮也难办。如今看来,只能他通过同窗、朋友的身份来尝试处理。 忽闻练师一声打趣:“明明阿权心下已有法子,奈何愁闷?” “不行,我做不到,太累了。”孙权断然拒绝,纵然他确实有一法子。 明宜左右看看眼前这二人,虽不知他们脑袋里卖的是什么葫芦,但是凑热闹起哄她可是一绝:“有办法就好呀,这可是拯救朱然的大计划!” 孙权:“……” 张明宜见孙权稍有动摇,再度催之:“府君家事不宁,则吴郡难宁,将军与我阿翁皆难得宁,还如何平定这江东呀?对吧,仲谋兄。” 孙权:“诡辩……” 明宜嬉笑而挽练师手臂,又问:“所以是什么法子?方才我看仲谋兄去关怀朱然的模样,和此时可大不相同呢,难不成?” 步练师意味深长地打趣回答:“有的人吃软不吃硬,这朱然,便是。” 明宜展齿应声,起哄道:“难怪方才朱然怕你哭!仲谋你快哭两声,他一定什么都依了你!” 绢纱之下的眼眸兀地一瞥这俩嬉笑的姑娘,孙权掀开帘帷,唤谷利扶他下车,一股子醋味霎时弥漫开来:“你二人,倒是心有灵犀。” 张明宜将帘帷垂理,附在练师耳畔低声道:“妹妹喜欢他否?我觉得他还行,是个良人。” 练师顿时红了脸:“什么、意思?” “既是迟早要嫁人,不妨选个好的,也能过得开心些。你若是不要,那我回头与阿翁提一下,我要。” 步练师赶忙打断她:“别!” “啊哈哈哈哈。”明宜放声大笑,“放心,纵是妾有情,郎无意。他在意的是你,你一说话,他耳朵都竖起来,听得极其认真。” 明宜发现练师的脸颊涨得比深秋最红最圆的苹果还红润莹透,不禁笑了又笑:“被我吓着啦?也是也是,你还小,不懂这些情情爱爱。不过,姐姐我教你啊,喜欢,就要大胆去抓住!有时候,用些小手段,也不是不行。” 步练师用手扶脸颊以降温,微愠而嗔:“所以,明宜姐姐准备对朱然用什么小手段?方才朱然一有何动静,你也曾特别关注。” 张明宜:“……” 好家伙,明宜没想到,居然是个势均力敌的妹妹,想来是小瞧了。 次日清晨,朱然依旧是打扮得粉面妖冶而来学塾,只是,手中多缠了几圈绷带。张纮也左手缠绷带,却温文如旧,谈笑鸿儒。 朱然也不再闹事,只乖乖地坐在席上。 但是,这乖乖地一坐,几乎便是一整日。他书案前的卷轴未曾翻一页,笔墨皆未动,他只静地坐发呆,眼神空洞,似一副空壳。 课毕,张纮离开后,朱然唰地迅速起身,转头便走。 “阿然!等等。”孙权赶忙起身,抬脚想要拦住朱然,却似柔弱之样被脚旁凭几绊倒,‘啊!’地一声楚楚可怜。 明宜哎呀一声绕过屏风,作一番欲扶孙权之态,却被朱然抬手挡住:“男女授受不亲,你让开。” 话音未落,朱然已回身将孙权扶起来。 “阿然真好!”孙权压低声色含笑夸赞,茶里茶气地,又可怜地挽住朱然的胳膊:“不过,你别凶她们好不好。” “你!你……你想作甚?”朱然把自己的胳膊费劲地拽出来,与孙权保持三步距离。 孙权整顿好情绪,一秒入戏,啜泣起来:“我自幼失明残废,身无好友,去街巷游玩更是痴念。若能得交阿然,共游吴县,我死而无憾!” “说白了,是想我带你出去玩呗。”朱然叉腰打量孙权,“带钱没带?” “有。”孙权取下腰间钱囊。 朱然一把抓过,掂量掂量道:“不错,走。” 还没等孙权反应过来,朱然抓住他的手腕直接往前拽,直将他拖得又摔一跤:“唔……” 朱然:“……” 朱然的神色有一丝尴尬与愧疚,却将鼻子一挺,“走个路都这么笨,还要不要去?” 孙权扶着案几慢慢站起来,坚定地点头:“去。” 朱然微一撇头:“我会稍微慢一点,但你要是走丢了,我可不管。” “好!”孙权竭尽所能夹声音,本就是清澈透亮的少年嗓音,夹了几番,更多了几番摄人心魂的磁性。 见孙权和朱然离开府门,步练师与张明宜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但她二人还未走两步,骤然被吓一跳! “步姑娘在做什么?”熟悉的声音自府堂旁传来。 步练师回眸看去,急将食指比在唇前:“嘘!” 一番交头接耳后,周泰加入队伍,与练师、明宜鬼鬼祟祟地跟上孙权。 几度小巷弯弯绕绕,朱然拽着孙权去到水桥旁的嫣红阁,绣榻雕栏,彩帛锦帐,琴声靡靡,美人如画。转瞬间,那二人身影已没入楼中。 “荒唐!这个纨绔子弟,竟带公子去这种地方!”周泰顿时怒火中烧,抬脚欲上前捉人。 张明宜很是淡然:“别急。朱然得了钱,定要选一好座。既要附庸风雅,又要显得贵重。那二楼临街处的第二个屏风隔间,我看便是了。就在此地罢,能看到他们。” “你怎知晓?”周泰疑问。 明宜眼眸一转:“纨绔公子皆是如此。谈笑间一掷千金,只为一晌贪欢。” 周泰:“……” 不一会儿,众人鬼鬼祟祟抬头打望之际,果然看见二楼雕栏旁,朱然拉着孙权入座雅席,席前堆满珍馐,朱然悠然地听着靡靡琴曲,饮酒小酌,好不自在。 过了许久,他忽然注意到孙权一直端坐,便携酒壶为他满上:“美酒佳酿不合胃口?” 孙权以手轻护双耳,示意此番嘈杂之地,并不适合他,“阿然,这里吵得我耳疼,吃饱喝足我们便离开这儿罢?” “吃饱、喝足,但没玩够。”朱然比划手势,不一会儿,嬷嬷会意将四名如花美人送来他与孙权跟前。 美人熟练又乖巧地自分为两组,分别向孙权与朱然拥去,脂粉扑面而来,营业的勾魂笑声如铃般回荡在隔间。 “公子~” 孙权抓起鸠杖,将美人推开:“是阿然曾道,男女授受不亲。休要教她们无礼。” 朱然乍地与左右拥抱的烟尘女子捧腹大笑:“都来这种地方了,还谈何君子不君子?只论风流才是!” 孙权将手捂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低声苦吟:“阿然,我不太舒服,真的。你要玩,我等你,但……” “罢了罢了。身子骨弱就别跟着我玩,今天的大好兴致都被你打搅散尽。”朱然将酒觞碰地搁置,伸手向孙权拽住他的衣襟,将他带走。 出门之后,孙权终于松展眉头,朱然却将面容扭曲在一块,极不开心。 忽地,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商徵之音,能听出音调,音色却极其难听,朱然不免四顾遥看街巷楼上,嚷嚷骂骂:“天爷呐!不会是嫣红阁的新曲罢?真难听!” 孙权的耳廓随之而动,辩道:“我觉还行。” 朱然以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打量孙权:“悠扬婉转的美人琴音你觉得吵,这般刺耳嘲哳的破笛音,你倒觉得好听?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孙权点点头,用手扶了扶眼前的缁色绢纱,一脸纯然地回答:“如你所见,我确实有病。” 朱然:“你!……” 朱然被这柔弱不能自理的软拳头哽得半晌怼不回去,只得暗生闷气,却在打量孙权时,不由地又生出几分怜意。 罢了罢了,他都这般了,自己还置什么气? 迟疑良久,朱然忽地低首喃喃:“仲谋。” 孙权应声:“嗯?” 朱然鼓起一股气,一串输出:“我们不可能!从昨天你就黏着我,我该猜不到也能猜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但你不能有非分之想!” 孙权:“…………” “所以你带我来这嫣红阁,是为了试探我?” 朱然肯定答复:“是。而且我已得知,你不近女色。” “我不近女色?我所察知,不近女色者,是你。”孙权敛眉沉声,全无柔弱之气,倒把朱然吓了一大跳。 俶然间,孙权拄着鸠杖移步靠近朱然,吓得朱然连连后退,朝巷子里躲去。他心下纳罕,莫不是自己这脂粉抹得甚香,让孙权以为有龙阳之好的是自己?老天爷,本是觉得胭脂水粉贵,才浪荡玩废,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不涂了! 朱然不由地捏了一把汗,犹豫要不要把孙权打晕,但若他找孙策告状怎么办,不行不行……那怎么办?!难不成,真要晚节不保? 既然伪装已卸,孙权也不愿再演,步步紧逼,字字如灼,“你虽左拥右抱,却克己复礼,并未狎昵那两女子。你虽混账妄为,却不扰屏风那侧的女子席座。翩翩君子,非要自甘堕落,混世蹉跎,演得一定很累罢?” 朱然散躲的目光不敢看一眼孙权,尽管孙权蒙着绢纱,无法与他对视,可他就是莫名地不敢。 朱然略回头瞥见巷子里人少,便一使劲,夺走鸠杖,又借力将孙权推进巷中。 “你在这里别乱走,我回去找人来接你。” 孙权没料到朱然虽身材娇小但力道不弱,一失神还真被他给推倒在地。欲支身起来时,恍听见身旁不远处传来的声声咽呜啼哭。 朱然正准备转身逃走,也注意到那旁啼哭的妇人,身边还躺着个倒下的少年。 未曾犹豫,朱然低首在钱囊里翻找来去细数钱铢,最后索性将钱囊直接取下,上前送与她。 不料,妇人没有收下钱囊,只苦苦抓住朱然的衣袖哀求:“求公子救救我的孩子,他、他快不行了。” 妇人掩面含泪,哭诉不绝:“只要能救活他,民妇愿以命相换!” 朱然微瞥那少年,瘦骨嶙峋,蜷缩在地上,嘴角时而抽搐几下,眼皮也随之外翻。像是中毒。 妇人抱起那可怜的少年,大哭不止:“他一定是中了毒。偌大的吴县城,竟无一个医者能诊救!我不信、我不信……” 孙权侧耳听闻,觉有异常,扶着墙面移步过去,缓缓蹲下身,摸索到少年的手臂,再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细细把脉。 “你还懂医?”朱然满脸质疑,但更多的是惊诧。惊诧眼前这个沉稳的少年,根本不柔弱! “我因目盲,偶学医术,略通皮毛。”半晌后,孙权的神色已然凝重,他再将手指摸索到少年的脖颈处,探查脉息。 朱然挑眉一暼:“呿,那连自己的眼睛都医不好……” “是中毒。”孙权轻轻放下少年的手腕,拔配剑出鞘割下一角衣袂,又刺破手指,以血作墨,写下药方,声色急促恳切:“阿然,有劳你把他带回将军府,剩下的交给我。” 朱然满眼惊诧,此般果决的力魄,方才那个柔柔弱弱茶里茶气的小公子,果然是装的。 “你、你真的可以?” 孙权十分坚定地点头:“信我。” 13、吴县下毒案 “好,我先带他走。”朱然不再犹豫,俯身扛起那少年,坚定地往将军府奔去。 步练师再起笛音,暗示月鹿计划取消。 明宜诧疑之际,虽不知练师为何要吹奏两次难听的曲子,但她遥望朱然离去的身影,选择跟上他的脚步。 周泰与步练师进入那小巷。 步练师扶起那位妇人,她双眼红肿,疲惫不堪,却仍跪地行礼以谢,声泪俱下:“民妇,深谢公子!” 周泰取出随身的金疮药与绷带,给孙权处理手中的伤口。但周泰的模样过于雄壮,军旅与战场的磨炼也让他的面庞自带一丝凛然杀气,吓得妇人有些紧张。 孙权温声道:“夫人莫怕,我想详问你几个问题。” 妇人抹去泪容,躬身而诉:“公子之疑,亦是妾之疑。妾丈夫汝南胡氏,为官清廉远名,无宿敌仇者。妾自汝南至江东千里迁徙,路虽困而无虞,却在入吴县后,综儿中毒至此。” “夫人莫急,有我在,他不会有性命之忧。依夫人所言,断定非仇者所为。那么,夫人近日可有见着奇怪的人、遇上奇怪的事?” 胡母收泪思索良久,找到些微破绽,“是将入吴县时!综儿口渴,捧潭中泉水而饮,道是水甘甜美。进城后,他便倒下不起。” “水甘甜美。果然是它。”孙权低吟道,“那泉水有异,恐将危害吴县子民。” 胡母哀恸万分,怒然抓住孙权的衣袂:“公子,妾愿领你去查证!害人之物,当尽毁之!” 汝南官吏之妻,魄力如此。只可惜,中原战乱连年,留下这对孤儿寡母,千里迁徙。 孙权颔首起身,请练师搀扶胡母,他自柱着鸠杖,周泰在后保护,一行人快步出北城而入林郊。 路中周泰低声询问:“可要我调动城门守兵?” 孙权摇首:“切莫打草惊蛇。” “诺。” 至一潭清泉旁,孙权嗅觉缕缕清香自潭中散发,清澈见底的泉水似甘露玉液,充满蛊惑。 潭水面约莫三丈宽,周泰四处观察地形,见水面平静无波,分析道:“这是一潭死水,应是没有水源相连。” “可偏偏是此处,有问题。”孙权低声沉思,声色黯然。 恰是时,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冲来这汪清澈又散着幽香的潭水旁,正待俯身捧水,胡母急忙挥手阻拦:“不能喝!” “这……”两个少年微有迟疑。 步练师取出几枚铢币:“再往南两里便是吴县城,请去城中茶馆坐饮如何?” 两少年看了眼那五铢币,倒也不急于一时,便收下它拱手作谢,继续风尘仆仆地向南赶路。 原是如此。 步练师恍然明了,投毒者,是不欲接纳南逃流亡的流民。 毒、流民。 原来,她在江北逃亡时所中的莫名其妙的毒,是这般?似晴天霹雳骤降,她的情绪猝然崩塌,面色黯然拧曲,神情极度痛苦。 孙权摇头蹙眉,神色异常凝重:“声东击西,虚虚实实。投毒者之意,应是……” 风吹叶动之际,一位路过的樵夫探头探脑地放下柴木,欲捧水而喝。胡母再次惊呼向之跑去:“不可!” 孙权察觉一丝不对劲,急忙唤:“幼平,护!” 周泰拔佩剑出鞘之际,一道沉闷如裂帛的声音已从胡母腹下传来,那樵夫将镰刀挥出,又向周泰攻来。原本佝偻的身子顿时傲立,招式狠决,力量远超周泰之上。 见势不妙,步练师速取出鹤骨短笛,刺耳摄心的曲音顿时响彻群林,片刻后,枯叶堆中传来噼里啪啦折响,一只体格硕大的野猪轰然从林中重来,哼哈一声朝那樵夫撞去。 周泰一时惊诧未能反应过来,被野猪撞开到一旁,手臂重撞在树干上,啪嗒一声,似是骨节脱臼之音。 他本以为练师只是单纯地吹笛难听,没想到,竟能驭……野猪? 只见那野猪莽到樵夫身边,横冲直撞将他抵在大树干上撞晕,又冲得他满身鲜血淋淋。直到练师收罢曲音,野猪才摇晃脑袋,晕乎乎地没入山林,似也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步练师上前扶起胡母,她的腹部早已是一片猩红,练师紧紧握住她的手,嘶声向周泰:“幼平!快带她回将军府救治!” “可他……”周泰忍住剧痛将脱臼的左手臂归位,警惕地盯住那樵夫,此人甚强,他若离开,恐生事端。 掀眸间,步练师扣动袖箭机关,两发短矢直中那贼子大腿,倏而,鲜血缓缓流出。 “速去,他逃不掉。”练师冷静发令,孙权也颔首与周泰。 “好。但此处不安全。公子快蔽去,待我差人来接你。”周泰沉重地抱起胡母,奋命跑远。 恍惚中,步练师抬起布满血迹的手,似是被鲜血的腥味刺激,似被血的冰凉唤醒可怕梦魇,那被封锁在内心之底的负面情绪轰然爆发而开,顷刻之间将她的理智蚕食殆尽。 “广陵城北,醴泉之畔。而今竟在吴县重演,呵哈哈哈。”步练师垂下那沾满血迹的手,血的温度已由炽热化为浸冷,她怒目对樵夫,声声控诉。 “流民何辜,不救则罢,反倒扼杀其命!你们、你们何有人性!” 樵夫捂住流逸着鲜血的伤口,料自己难逃一死,十分镇静:“拿人钱财为人办事,我也要救我家中之人。” “踩在他人白骨之上,枉为救人!” 樵夫冷笑道:“呵呵。姑娘江北口音,想是必逃来江东,而你如此能力,手中鲜血必然不少。又何尝不是,踩在他人白骨之上?” “你……” 刹那间,血腥厮杀的场面猝将练师的双目刺得猩红,她的确是从血海里拼命砍杀过,不生则死,不战则亡…… 趁她陷入迷乱,樵夫奋力支身将墨色粉末撒到她脸上,又瞧了一眼她身后的瞎子,料不足为惧,赶忙强忍伤痛,一瘸一瘸地扶树而逃。 瞬息间,一道香甜到齁鼻的气味乍然蔓上练师脸庞,霎如千针万刺,令她痛到失去平衡。但,纵然百般痛楚,练师强将眼睛睁开。 “你……死!” 摇晃倒下前,练师扣动袖箭机关,朝其背身的脖颈再去一箭,瞬毙其命。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还多了一把匕首,插在那樵夫背脊中。 “练师!”孙权收回掷匕首的手,急忙抛下鸠杖,狂向练师冲去,将已倒下的她扶起来,却见她的眼角渗出点点血迹,眼睛已无法再睁开。 步练师切齿忍痛,却不知早已精神涣散,她奋力推开身边人,凄凄哭唤:“阿苏快走!别管我了快走!” 被推开后的孙权登时起身去搜那樵夫的身,欲寻解药,又听见步练师昏沉之中喃喃迷糊,不知口中所云:“阿苏对不起,我护不了你了,余下的路,保重……” 恰是时,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者乃是别部司马邓当,本在守城门当值,受周泰之托,前来相助孙权。 孙权搜身无果,只得令邓当收走那樵夫尸身,处理泉水附近打斗的痕迹,回收袖短箭矢,带练师速速归城。 将军府中,朱然听闻此事,将汤药盛去练师院中,但方一入屋,孙权便夺走他手中的药碗,迅速喂练师喝下。 朱然愈看愈觉不对劲,惊呼:“你看得见?!你带着缁色绢纱还能看得见?” 孙权擦去练师嘴角的药渍,再度用清水浸布后拧干,擦拭练师的眼睛与面庞。她强势睁开眼睛,于双目必然受损,孙权只恨自己没能及时拦下她,自责悔恨如潮涌般冲撞在他心口。 朱然惊诧许久,不免揉了揉眼,孙权究竟装了多少事?什么样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阿然,眼睛一事,替我保密,可好?”孙权的声色已低沉嘶哑,是真挚的恳请。 “好。” 朱然将手搭在他肩上,温声安慰:“别担心,你医术如此厉害,她一定没事的。” 孙权摇头忍声,眉间充满了悲望之情:“我连自己眼睛都无法治好,我……” 不急再多忧思,孙权顿然扶着床榻慢慢起身,声色沉冷荡满杀气:“谷利,传幼平来见我。” 谷利领命退去,朱然不免诧问:“我看周泰也负伤,究竟发生何事?” 孙权没有回答朱然的疑问,转头望向他,面容惨淡而落寞,声色颤切似泣。 虽隔着绢纱,朱然也能感到孙权眸中的悲痛与恨意,还有无尽的请求之意:“你想说什么,我都答应。” 孙权:“多谢。” 几许窃窃私语后,朱然快步出府,直奔太守府去。 方至府前,家丁皆紧张地盯住他,防贼一般,他的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 朱然眉峰一敛,左右环顾这逼仄的没有人情味的太守府,深一呼吸,便快步向正堂方位冲去。 家丁皆面面相觑,惊得愣在原地。没见过有人主动去“寻揍”的。 将至府堂时,却又似有万千巨石横绝于身前,短短数尺距离,朱然走得磕磕绊绊,犹犹豫豫。 “我……有事找你。” 见来者是朱然,朱治不免胡须一颤,眸光里满是震惊,他们父子二人已许久没有如此正常地四目相对。 朱治放下手中尚未处理完的卷牍,上下打量朱然,疑道:“何事。” 朱然哽咽良久,神色为难,半天也难蹦出一个字。他感受得到,朱治的语气虽冷,但却比往常训他时,“柔”太多太多。 “然儿,发生何事?”朱治心中一紧,忙下堂向朱然走去。 朱然不禁打了个寒颤,怕得下意识后退两步,将双眼一闭,从怀中取出一方书帛:“仲谋有要事欲请府君相助,这是书信。” 朱治狐疑地接过书帛展开来看,眉头渐蹙,眸珠左右来回转动,迟迟难决。孙策不过是去吴县城郊的太湖操练水师,若是快马来回,也不会出两个时辰,孙权找他帮忙,而非找孙策,倒是有些奇怪。 “拿着,此令牌可调府兵一十五人。”朱治终是取下腰间的太守令牌。 朱然迟疑道:“我……能调动府兵?” 朱治瞥他几许,呵声道:“把脸洗干净,头发梳好,衣冠整洁,便能调动。” 朱然:“……” 14、少年齐心 将军府中,方解毒醒来、仍虚弱的胡综长跪在孙权跟前,他已知母亲逝去,不及哭孝,一心想要报仇,纵是只能些微撑起半个身子,双眼红肿干涸,也异常坚定,更是撕心裂肺地磕头而求:“公子!求公子允我亲手报仇!” 孙权颔首默许,遣谷利将胡综扶起来,他守在练师榻边,为她拢了拢衾被,而后起身嘱咐:“明宜、月鹿,练师就拜托你们了。” 张明宜摇头道:“我也要去。” 恰时,朱然踏入屋中,瞄她一眼:“姑娘家家的,去什么去。” 已换好衣衫理好发冠的朱然面色清俊,轮廓柔和,少年意气似辉光铺满面,一改涣散模样。 明宜上下打量朱然,“换了身衣裳,倒有些人模人样了,但这说起人话来,怎如此难听?” 朱然:“你……” “噤声。” 孙权怕吵扰到练师,将众人带至前堂。 黄昏夕风幽起,堂内烛火颤动难宁,细雨绵绵如芒,刺在每个人的心中,孙权冷静得可怕,不知压住了多少怒意与冲动,沉声启唇道: “水源隔绝,投毒者非为害一城之民,意在流民。若流民暴毙于城中,累计百千,流言四起,定将矛头指向方入吴县的将军,无论是以天象为祸、还是暗指将军无法安民,定动摇将军于江东的根基。” “好狠毒的心!”朱然怒而拍案。 孙权沉声发令:“谷利,你携府兵六人化作流民,自北南徙,佯饮泉水,倒于路旁。” 孙权话音方落,朱然立刻请求:“仲谋!让我去。” 张明宜伸手一揪朱然的胳膊,在他吱哇叫时,斥道:“闭嘴,仲谋自有安排。” 孙权续令:“阿然、明宜,随我隐入流民营,探查中毒的流民去了何处。幼平,率领余下府兵,看紧谷利等人,护其安危。” 周泰虽拱手领命,却甚是不解:“公子,为何不让我调动将士?” “调动何处将士?将军近日亲自操练三军,在吴之军,除邓当别部驻守城池,皆于太湖畔会师。何况,调动兵士,恐打草惊蛇,想要找出这幕后之人并革除,只能智取。” “诺。”周泰听令。 胡综不免追问:“公子,那我……” 孙权回道:“胡综,你身子尚弱,留于府中后厨,烹制解药。待我等寻得中毒流民,逐一救之。” 胡综眸光一亮,激动得嗓音微破:“诺!” 分工既明,众少年姑娘当即行动,周泰挑了几个稍显瘦弱的府兵,加上孙权、朱然与张明宜,和谷利一同换上粗麻烂衣,褪去鞋子,披头散发再去泥中打滚,近日细雨迷濛尘泥微湿,凭借谷利流亡的经验再微调几许脏感,几乎无人可辨真假流民。 谷利一行从东城而出,绕路假作从北方逃难而至者,憩在那有毒的水潭边歇息,毅然吞水狂饮,然后互倚而歇,直至口泛白沫。 良久后,有樵夫来打探,随后离去,再出没时,身旁多了三个人。为首者一袭锦衣,眼神漠然扫视,唇角泛笑:“今日这么多,够了。带走。” 其身后二人麻利地将谷利等人抬到推车上,虽这为首者离开。那樵夫又隐入林中,继续监视这周遭。 泉水旁又恢复平静模样。 路中,谷利与众兵暗中服下解药,垂手之际又将石子记号留下,周泰寻踪而查,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城西的流民营外。 营中挤满了逃难而来的百姓,老弱妇孺偏多,稍青壮些的,多去帮守兵烹饪汤食,尽一份绵力。 朱然躺靠在青石台阶上,佯作病者。孙权绢纱蒙眼一看便知是残者,再加上明宜略显可怜的弱女子模样,营中无人察觉异样。 等了许久,孙权忽将身子左侧了些许,朱然偷偷瞥去,果然见一人在前、两人并行推着木架车进来营中,口中喃喃有词,面容也极其夸张。但对朱然而言,这表演痕迹太重,还不如他。 “还好我们发现了他们,赶紧送进去给医者救治吧。” “是啊是啊,唉最近这是怎了?” “先救人要紧,走。” 眼见这三人绕过前营,去了一处小院,便消失不见。一刻钟后,才推着空车出来。 朱然欲动身:“我去看看那是什么地方。” “必有密室。”孙权抬手拦住他,又轻声示意:“嘘。” 见那三人靠近,孙权耳廓轻动,唇瓣随那为首者而动,依稀可辨为:“家主、三日后、好戏。” 他一字一顿,将依稀听来的低声碎语记下,可惜在这嘈杂又掺杂着孩童哭泣声的流民营,再也无法听到更多信息。 朱然见孙权眉头紧锁,料他并没有窃听到想要的内容,又见那为首者衣冠华然,料是有身份者,索性心一横,捂着胸口,啊地一声滚入路间,以身横档那推车。 推车的两人顿时面色狰狞,其一跨步上前,拎其朱然的衣袖便把他往一旁拖,又为省力,抬腿并用,朝朱然背脊狠踹。 朱然借力翻滚,滚到那为首者脚下,大声哭闹:“你们、你们打人!” 张明宜见状赶忙匍匐而爬至朱然身侧,又伸手抓住那为首者的脚踝,大声哭嚎:“是啊!他都伤成这般,你怎么能踢他!” 一唱一和的话音方落,诸多流民的目光纷纷投来,倒让那几人有些尴尬。 为首者漠然抛下两枚铢币,俯视脚下:“略作歉意。” “是小的不长眼,碍了大人的路!”朱然爬地捡起钱铢,憨笑点头,恭维地送走那三人。 待那二人走后,朱然起身走回青石台阶,认真且自信:“我看到了,他鞋襟边角处金线缝的家族名:暨。” “唔……” 张明宜艰难地爬回来,捂着腹部蜷缩起来,额间已渗出点点汗水,“的确是暨。吴县有大族暨氏。” 但她气息急促,深喘不停,朱然不禁诧问:“你怎么了?和我学的?演戏?” 随着身后传来的一道‘唉’声,孙权恨铁不成钢地将朱然往前推:“她应真被踢伤腹部,有些严重,快带她回去。” 懵了三秒的朱然赶忙将明宜横抱起来,带她速速回府,心下慌乱又担心,她是为了自己才受此伤,不禁越想越愧疚,脚下步伐愈来愈快。 “明宜忍一忍,很快。” 张明宜冷汗直渗,紧紧抓住朱然的衣衫,抬眸之际,看到淋淋汗水自朱然的侧颈滑落。其实,她是怕朱然不靠谱才冲上前去。确是没想到,他其实挺靠谱。 流民营中。 孙权拄着木条拐杖慢慢探路,摸索到那间神秘的小院。院墙是以荆条围制,足有八尺,看不到里面场景。 但听风声里传来的叹息声,应是不下于五十人,甚至,他还嗅到尸臭味。 已有人死亡。 院门处有个巡逻人,审视地打量孙权:“站住,这里不能进去。” “啊?为何?”孙权伸出双手悬摸身前的空间,全套戏演足。 巡逻人见他还是个瞎子,不免一叹:“这里面的都是得了疫病的人,你这小瞎子还是赶紧离远点。” 恍地一声‘呀’,孙权佯作害怕,摸索着溜出流民营,迎面碰上周泰携来四五个府兵。 孙权佯作一个踉跄被绊而倒地,胡综则上前将他扶起,假作喂粥,故意靠近他耳畔听。 “院中有看守者,难以靠近。或可计将解药入饭食中,遍给诸流民。” “公子放心,综也有此意,已将药入粥中,本是担心贼子难放过余下流民。”胡综温厚的声音十分令人放心,孙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颔首会意,擦肩而过。 片刻后,孙权听到身后胡综那青涩但坚毅的声音传来:“府君体恤流民艰苦,令我等熬制苦粥赈之。” 绢纱之下,眼角微扬,心也放下许多。 回府后,已是暮色昏昏,换洗后的孙权独守在练师榻边,待烛火曳曳,闻风声寂寂。 透过眼纱,那双墨绿的眸珠盈满悔意、爱意与愧意,他悔为何要在练师跟前也要假作瞎子,如果他能快些拦住她,能快一步在她之前了结那樵夫的命,她又何至于躺在这里。 偏室内的雕花屏风旁。 张明宜仰靠在榻上歇息,朱然守在一旁,嘀嘀咕咕道:“老贼怎还不来接你走。” 张明宜:“你唤什么?” 朱然把胳膊伸到明宜眼前,露出那缠着绷带的小臂,绷带已换过干净的,可点点血迹依旧清晰可见:“若不是你父亲,我至于捱这一刀?若不是抱你回来,至于伤口开裂?” 明宜瞳孔一震,状似天塌了般生无可恋,满脸绝望:“你、你还有脸说……我竟然被你抱了,天啊……” “不然谁送你回来?”朱然也把鼻子一横,又把身子别了半边,看向屏风那旁,压低声音,哼声道:“那个瞎子又不能救你回去,再说,我晾他也不会救你,这不,旁边还有个姑娘。” 明宜一听立马起了精神,把朱然拽近了些,低语窃窃:“难道你也觉得?” 朱然也眸光一闪,八卦之心燃起,侧回身子:“你也?!” “你不知道,在马车里,练师看他的那个眼神,真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呐。” 朱然本是好奇地和明宜讨论,却突然发现哪里不太对劲,“什么时候的马车?我们都在一起读书,你们背着我偷偷出去玩了?” 明宜霎时心虚一顿:“没、没有马车……” 朱然:“说。” “我不。” 朱然本欲做张牙舞爪之态吓唬明宜,却见烛光之下,明宜那病弱又娇俏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心底一暖,便嬉笑柔声道:“若我求你,你可说?” “你先求求看!”明宜眸瞳微微一惊,觉着此番的朱然,有些意思。 朱然双眸轻转,将脸庞突然凑到明宜眼前,微红的眼里似氤氲着些许狡黠,本已轻启的双唇却又滞住许久。 他看到眼前的姑娘,一双明眸如星,似闪烁着万千山野流萤,流萤轻舞,如梦似幻,害他一时语塞,终是化作短短四个字:“求求明宜。” “啊哈哈哈……”张明宜心脏扑咚一跳,似一阵惊雷而过,惹得浑身一颤,她看到朱然眸中的一丝澄澈,还有满面的少年之气,与初见时的荒唐全然不同,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朱然又凑近了些,他知道孙权耳聪,再度压低了嗓音,“快说快说。” 但明宜只轻抿唇含笑,凝眸眼前人良久良久。 一阵推门声嘎吱而来,孙策与张纮风尘仆仆并肩而至,张纮令随从侍女扶明宜回家,又垂眸冷视,打量朱然,那凛冽的眸光,吓得朱然埋首而站,乖巧地像个做错事了小猫,不敢吱一声。 孙策挥手道:“今夜已晚,朱然在将军府中歇息罢。府君处,孤会替你言明。” 朱然眸中一亮,“多谢将军!” 张明宜轻轻推开家中侍女,含笑撒娇与张纮:“阿翁,我身子还不适,让我也留在这儿吧。” 张纮左右打量明宜,眸珠闪过一丝狐疑,立刻掀眸打量朱然。 彼时朱然与明宜皆屏气凝神,猜不到张纮会不会同意,心下十分紧张,扑通扑通之声荡漾在他二人心间,彼此皆闻。 “罢了。”张纮转身离开。 明宜与朱然相视一眼,嘴角暗自漾起一丝笑意,得逞与庆幸,百般交织。 孙策令人清扫西厢两间屋子,送朱然明宜入住,一切事情处理好后,再带孙权到前堂,细细问之。 “府君快马传信与我,道是你向他借府兵,恐是有什么事端。”孙策邀张纮、孙权入座。 孙权眼睫隐隐颤动,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孙策握拳忍怒:“我本欲一月之内起兵南攻会稽,但来到吴县才知,断不能行。别看曲阿、吴县表面风平浪静,背后有多少财狼虎豹等着我兵败身死,好趁乱吞噬孙氏,将这江东之主改易。” 张纮将棋盘置于孙策跟前,取一黑一白子落:“将军,棋盘已起。” “孤便陪你们玩玩。”孙策随手抓起一把棋子而掷,眼中杀意渐浓。 恰是时,月鹿喜泣来报:“公子!姑娘醒了!” 15、与卿相知意 孙权绕过回廊,庭院深深幽不见头,第一次觉得,这条路竟如此漫长。往常就算是深夜,也能见得点点星光或月辉,可今日,满目黑布中,没有一点光辉。 轩窗旁的步练师早已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抱着双脚将头埋进去,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泣与吵闹,平静得令人可怕。 孙权收起鸠杖,轻声走到练师身旁,她似早已听闻动静,颤声歉道:“抱歉,害你又担心。” “担心你,是我的主动,不许你再胡思乱想。”孙权将被衾提来为练师披上,二月的夜风仍凉寒,袭在这个本就气血双亏的姑娘身上,令她又瑟缩几分。 “我的双手染满鲜血,阿权,你会怕我吗?” “不会。而且我相信,练师从未主动伤害过人。乱世里艰难求存,我也是如此。” 练师埋首嗫嚅低吟,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此生能遇得你,足矣……” 孙权小心翼翼地执起烛台,光影斑驳在练师额前,那桐油灼烧的气息炽热又刺鼻,他不愿接受一个事实,却不得不去面对。 “练师。看着我,告诉我,你能看到什么。” 步练师缓缓抬起头,眸子似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失去往昔的灵动与清澈,一滴泪水从她眼中滑落,落得悄无声息。 “我看不清你的模样,但我能看见你身旁橘色的光团,这一切很朦胧,朦胧到不真实……” 她坚强又脆弱,狠决又温柔,她像一朵被乱世风雨摧残至极的小鹿,却在雨停云散时,仍能努力在山谷之间呦呦而鸣。 孙权顿地蹙眉垂首,有些无措,不知如何答她,又见她情绪宁静得如一潭死水,更觉似有万千针芒,静默地锥刺着他的胸膛,搅得他心脏如震鼓轰鸣。 “别怕。你的眼睛定会恢复,相信我吗。”他以指腹将练师眼角的那滴晶莹的泪水轻轻拭去,那双颤抖的手在空中沉浮几许,阔然将她拥入怀中。 孙权感受到她微微的点头,他将她紧紧拥住,坚定而语:“今我已将事情查明,很快,可为万千流民还个公道。” 步练师紧咬双唇,泪水已潸然而下。 “昔在广陵北郊,我中了毒又负了伤。阿苏背着我一路逃命,掘土三分也要挖草药救我。病得最严重的那晚,她抱着我说了一夜的话。就像现在,一直、抱着我……她不要我睡着,她怕我一睡不醒,其实那时我也好怕,怕见不到曙光。” “这一次有我,你很快会好起来。”孙权俯身贴近她的额间,欲将吻下,却戛然而止,只余下温热的气息。他阖目而忍,忍着万般的爱意冲动,忍着心底的万顷波澜。 一阵柔风吹入堂内,烛火摇曳若妖,吹醒了缭乱的孙权。 “我来说个故事,练师想听吗?” “嗯。”练师低声回答,却气若游丝,无甚精气神。 “大概七年前,舅舅从岭南人那儿求得一株捐毒葵,道是能治疗眼疾。却因意外,让阿兄受了伤,双眼似被雾障,难辨日月。我日夜研习医书,求问那岭南人,终于,试出了解药。” 步练师问:“便是这毒?” “正是。”孙权半叹半答,可惜这药并不能治愈他的眼疾,终是奢望。 练师沉思喃喃:“捐毒国,去长安九千八百六十里,西上葱岭,北与乌孙接,随水草,依葱岭。捐毒在中原西北,其物,为何会在岭南人手中,莫不是指,天毒?” “练师有所耳闻?” 绢纱之下孙权的眸珠闪过一丝惊愕与恍然的神色,他记得,那个饱读古籍的姑娘过目不忘。但着实没想到,连这些她都能知晓。 “曾在阿翁藏书中读过,依稀记得确有天毒葵一物,但此物,并不能治你眼疾。”步练师应声回答,默然在脑海中回忆诸多有关西域的文字。 春虫鸣声浅浅,孙权的指尖随心跳漏了半拍,微微一颤。 良久过后,他启唇道:“我还有个故事,练师,可愿一听?” “嗯。” 听到这次的回应声音温柔而隐有力量,孙权唇角勾勒起淡淡的一丝浅笑,他缓缓述来:“我自出生时,便患有眼疾。听说那时族老欲剜我双眼,是舅舅与阿兄苦苦保住了我。母亲逼我带上绢纱蒙住双眼,由是,我浑浑噩噩数年,不知生之意义。” 步练师黯淡的眸光闪过丝丝复杂的神色,但孙权无法看到,只能感受到,她的心跳,瞬息之间,加快了速度。 “后来有一日,我遇到个朋友,她说,有鸟生而盲,却依旧可徜徉四海。她说,世人之眼粗鄙,避不视之,心尤安矣。她说,把每一天都好好过下去,才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 步练师颤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阿兄寻到了这方薄如蝉翼的缁色绢纱,虽蒙眼蔽色,却尤可视物。所以,从始至终,我都能看到你的面庞——阿瑶。” 阿瑶知道他的眼疾情况。 但眼前的练师竟说天毒葵确实不能治疗他的眼疾,所以,阿瑶还记得他。 “你?……” 步练师的心底瞬间泛起荡荡涟漪,她哽咽着,唇瓣翕动着,那突如其来的一声温柔的呼唤,赶走催散了她心扉里积压的所有乌云。 “练师有话与我。而且,也藏在心里久矣,对么?”孙权察觉到她下意识的细微反应,更将双臂紧了紧,温柔又满怀期待地追问。 “哈哈哈哈哈。” 步练师唇边蕴着的那抹笑意再难按捺,便任由它肆意而笑,她虽此时无法看清,想来,身边人的笑意,不比她浅。想到这里,她抬手捧触孙权的双颊,摸到他轮廓的笑意,还有,微微浸湿的眼角。 “原来二郎,一直记得我。” “刻骨铭心之事,绝不会忘。倒是……是我不敢与你相认。”孙权浑身微颤发抖,自那声‘阿瑶’呼唤,他提着的心一直未能落下,他怕阿瑶怨自己提起过往,但他察觉,阿瑶已能坦然面对过往,也许,只差一步。 两行清泪自练师脸颊滚落,笑意未曾减,还多了几分娇俏:“是我以为你没有认出我来,毕竟时隔五年,音容样貌皆变。你、你还总与我暗示,暗示你并未认出我。” 孙权:“……” 原是他想多了?! 孙权憋了口气在嘴里,微鼓的侧颊甚是弹软,练师噙笑一捏,清脆的噗嗤声自他唇中散来。 “哈哈哈哈哈。” 孙权反应过来,捉住练师的手腕,笑嗔:“好啊阿瑶,你又戏我!” 双目失明,双手被制,一股不安感霎时涌上练师的胸膛,这微妙的变化瞬息被孙权捕捉,他赶忙松开手,将练师抱入怀中,打趣道:“坏阿瑶,作为惩罚,我要抱着你说一夜的话。” “为何要抱着?你莫不是羡慕阿苏?” “对。还好她是个姑娘。” “哈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再度传来,堂内的烛花也跳了跳,笑意缓止,叹息声渐起,“其实我是女扮男装去的淮阴,我中毒后她才发现我是女儿身,她哭说明明她比我年岁还大,为何是我保护她。你猜我说什么?” 孙权怕她想起悲伤的事,不愿提这些,可又不忍拂了她的意,便顺而应之,答:“你说,你习惯了。” “二郎知我。可我那时回答的不是这个。我说,阿苏的怀里好软,我好喜欢。” 孙权轻将她背脊拍抚,他能猜到练师为何要那般回答步苏,也许,她已将那夜当做生命里最后一天,不愿太过悲伤。 她一直都是那个明媚炽热的她,从未变过。 但,总归是有些醋意在,孙权抿唇追问:“……那,我的怀里呢?”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你动什么?” “咯着我了。” 孙权:“…………” “怎么了二郎?你的心跳,似乎快了很多。可是哪里不舒服?唔,脸颊好烫!耳根也好烫……你!” “你要往哪儿摸?你当真是……过分猖狂。”孙权闷哼一声,但唇边的笑意从未停过,此刻,他真想发个疯。 烛花夭影摇曳在练师的面颊,她闭着双眸,眼角唇角泛起数不清的笑意,她想起幼时,孙权也如这般在她怀中,被蒙上双眼,学着如何去感知这个世界。原来,是这番滋味。 恍惚间,练师轻轻松开捧着孙权的双手,却被他瞬间锢住,磁声低吟:“不要放开我。” 练师笑而反问:“既怨我乱摸,又不让我放手,二郎究竟是在?” “在发疯。” …… 薄雾轻云,夜色自东边淡去。 半轮朝阳升起,赤红如血。 月鹿轻推屋门,将沉睡中的步练师和孙权拉开,为他们各自披上被褥,却惊醒了孙权。 孙权把被褥轻理,缓摸索而欲离去,月鹿见此,上前相扶,待送孙权出屋门,又将鸠杖双手呈上,认真而问:“男女一室,虽是世道大乱,终非常理。公子,未来如何打算?” 孙权含笑接过鸠杖,身向练师轻侧,“与卿相知意,此生不负。” 月鹿笑而颔首,送罢孙权离去。 这一次,鸠杖的声音清脆而灵动,似是少年的轻歌,徜徉在这清晨的将军府中。 府堂前,孙策将陈武唤来,嘱咐道:“子烈,替我去府君处走一遭。婴孩出生将有月余,不如,宴一场满月席。” “将军……这怕是朱然公子又要大闹。”陈武略有迟疑,他素知孙策被朱治的家事所烦,竟然还去办什么满月宴,真是不嫌事大。 孙策抬手招道:“你过来。” 陈武一脸懵地靠近孙策,却骤被他塞了一轴卷牍,“此为请君入瓮!罚你抄兵书三遍。” “啊?啊!属下明白了!将军这是想借满月宴,宴请吴县士族,将近日之事,做个了结?” “可以,不愧是我带的好儿郎。”孙策欣慰地斟来一壶白茶。 陈武咧嘴一笑,捧好卷牍,朗声道:“属下这就去办!” 临出门时,陈武又驻足回眸道:“将军,属下还有一事不明。” “嗯?” “权公子是如何知晓那毒潭的解药药方?”陈武诧然道。 “权弟眼疾,寻遍百医,曾也接触过此药。但用药不善,致我目盲。也是因此,犹是明白权弟之苦。”孙策眼眶微润,陷入昔年那段回忆中。 陈武霎时热泪盈眶,拱手辞道:“将军兄弟情深,武、武甚是感动!” 孙策回过神来,含笑打趣道:“废话少说,去罢。” 陈武拱手领命而退,方踏出正堂,见孙权自东廊探路而来,乍然心生感动,上前搀扶,倒把孙权吓了一跳。 孙权跨过门槛,‘惊魂未定’而问:“子烈这是?” “哈哈哈,子烈热忱之心,难能可贵呐。”孙策浅酌一口,笑而不语。 孙权虽不明,但迅速切入正题:“阿兄,我有一计,可除暨氏。” “让府君办满月宴,宴中除之。可是?”孙策抬眸打趣。 “这……阿兄果然厉害。”孙权乍一惊,按照兄长的性子,没有直接带刀屠了那暨氏,已是万般不易,竟会如此‘温和’行事?罢也罢也,先夸再说。 孙策摇头叹道:“昨夜子纲劝我良久,那暨氏与吴中大族盘根错节,若血屠其一,必遭群噬,他坚决不同意。” 果然不是兄长能想出来的,还得是子纲先生。 谈论间,胡综自院中扣地而行,一步一跪而至,拱手恳道:“将军!权公子与将军救命之恩,胡综铭记于心。综愿为孙氏犬马,以报恩情。” 16、芳华许君心 见那瘦弱的少年着缟衣素布,跪拜一路,孙策上前将他扶起,刹一抬眸,少年坚毅的眼神直入他心,便试探而问:“孙氏方入江东,群贤观望。你何不去寻那会稽王朗?倒想来孤这穷隅之府。” 胡综坚定地回道:“丈夫处世,立功利国,不以年岁定论,将军与公子皆少年英雄,综深仰服。” 孙策大笑道:“孺子可期!你便留下,为权陪读。” “多谢将军大恩!”胡综再度扣拜而谢。 孙权闻声拄着鸠杖缓行而出堂,胡综则当即起身将他扶住,又歉道:“将军,综近日还不能入堂共学。流民营中,还需苦粥解毒。” “解药入粥,你们也是费心。但孤的军中可不是无人可用,其后之事,孤自有安排。”孙策轻拍胡综的肩背,少年可期,未来则可期,“今日子纲与孤有要事商议,你们且自读学。” “诺。” 孙权携胡综慢行在府中,浅问几许身世,暗察其人,又令胡综守孝出七后再来共读,但且带他一览学塾。 学塾内,独朱然与张明宜坐在席中,以绢丝屏风为隔,倒是出奇地安静。只是,明宜的案前并无书卷,她将清水洒在案桌上,轻绘着什么画。 朱然快速翻阅诗经,专为某些诗篇停留,咿呀而念。 胡综观察这塾中情况,拱手与朱然见礼,道:“然公子内修清长,能得与公子同榻而学,综,此生无憾。” “呃……”见胡综那一本正经的夸赞,朱然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不会这小子因为自己抱他回来,有什么非分之想罢? 想到这里,朱然微微垫了垫脚尖。 是不是自己太矮了? 张明宜顿时拊掌而笑,“噗哈哈哈,好一道会说话的小嘴!” 胡综又拱手向明宜:“姑娘见笑。” 朱然叹了叹,问胡综:“你戴孝之中还来学塾作甚?” “方才路上与权公子多说了几句话,顺道来此。不慎叨扰到然公子,望见谅。”胡综彬彬有礼地致歉,如一团软棉花,柔弱,可怜。 “快去忙你的事罢,银子可够?我这还有。”朱然起身来,将钱囊掷给胡综。 胡综接过钱囊,大礼而谢:“深谢然公子。” “是我来迟,好生热闹。” 一道熟悉而温柔的声音自回廊处传来。 步练师以一尺素色轻绸蒙眼,在月鹿的搀扶下慢慢地向堂中走来,张明宜见状,也赶忙上前相扶。 胡综退去时,恰与步练师擦肩而过,一双复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方消,又与孙权点了个肯定的头。 待扶练师坐下,孙权也入座至一旁,仅以屏风相隔。 却随着轰隆一声,朱然起身把屏风撤去,坐到练师席案前,又翘个二郎腿:“老贼……咳,先生今日不在,你又伤了眼,来这里作何?” “取掉屏风,你是想光明正大地偷看练师?”明宜压低声音含怒而问,眼神带怒意,却也萦带着一丝复杂难以捉摸的情感。 朱然挑眉侧问:“明宜如此激动作甚?难不成你……!喜欢练师?” “你……”明宜蓦地翻个白眼,别过脑袋。 步练师将袖箭取而上弦,孙权则起身而至,十分熟练地捉住她的手腕,为她辨指方向,直至对准朱然。 “啧啧啧,配合真默契呐。”朱然尴尬地转身回避这俩人,又将目光向着方才胡综离去的方位:“胡综为何以那般目光看练师?” 张明宜以手托腮,撇嘴嗔道:“是啊,方才我也瞧见了。看来,臭男人都会见色起意。” “我是看他在看才看!”朱然拍案而肃身,慢半拍的他突然反应过来方才明宜的种种话语,是吃醋了?“我真不是……你别误会!” 二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番,忽注意到孙权面色未改,竟无醋意,不解而问:“你竟然不生气?” 孙权摇头:“我为何生气?综虽心思精巧,但热忱真诚,他有自己的理由。” 朱然呵道:“若是谁敢这般看我夫人,我揍死他!” 明宜轻咳两声,迅速起身作辞,走时,脸已微微泛红。朱然眸珠轻转之际,抬脚跟上她,“明宜,我送你回家。” 张明宜:“想被我阿翁训么?” 朱然:“不想,但我不怕。我脸皮厚。” “哈哈哈哈。” 二人嬉笑声渐远,孙权又屏退谷利与月鹿,确认堂中只有他与练师之后,未等练师问及,已为她解释:“胡综看你,是因觉你样貌眼熟。月前,他在江都落难,被一少年游侠所救,容貌与你极似。后来那少年匆匆辞去,道是,要去淮阴再寻妹妹。” “阿兄?!” 未及练师的手掌紧攥,孙权已温柔地执她手,安慰道:“一定是他,至少如今我们已知,他还活着。” “嗯!”练师颔首展笑,手臂慌忙乱动,是因蒙眼还未习惯,略显笨拙。 孙权含笑伸手,取下她腰间的鹤骨短笛,轻轻放置于她的掌心,“快与他联系罢。往江都与淮阴之间的位置传信。” 练师的脸庞微有红润,眼角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与激动,却又有一丝尴尬:“自我目盲,才知耳之听感颇为敏,二郎不妨,先回避回避?” 孙权唇角浅浅含笑:“我说过,我喜欢听。” 练师会心一笑,但紧张又期待,她蒙着绢纱翩然奏笛,又抬手引来数只鹧鸪,盘桓其身,风拂过她额前碎发,轻盈恬美,若羽仙临世。 一曲尽罢,鹧鸪纷纷旋飞而去,练师将骨笛手执,声色压不住期待与盼望:“快快回信,阿兄。” 一阵晚风拂来堂中,翩飞练师螺髻后的素色绢带,金累丝步摇临风起舞,雝雝铃铃。 三日后。 吴郡太守朱治于姑苏湖畔的三楼船中宴请吴县豪族名士,他曾为县吏,后察孝廉,州辟从事,在吴郡颇有名望。 孙策可能无法召集这一堆士族权贵,但朱治,多少能请得动这些傲者。更何况,朱治已年逾四十,今膝下添得一子,堪为大喜。 满月之宴起,往来宾客众多,灯辉如缀,丝竹歌舞不绝。 楼船上层,少年姑娘们倚栏垂影,夕时昏昏,桨声灯影,正是好景。 雅座中孙权与步练师皆以绢纱蒙眼,与端坐一旁席中的胡综闲饮清茶,朱然双臂作枕仰躺于一旁,明宜倚在窗边遥看岸上之景,而周泰,抱剑守在楼梯口。 楼下宾客络绎,鼓瑟颂曲。 楼上清幽雅致,互不干扰。 自朱然被“胁迫”至这江船宴中,便一语不发,他甚至又将粉黛铺满脸庞,再插上路边随手摘来的白色野樱,更将衣衫散乱,里衣隐隐可见,浪荡不堪。 张明宜望着船舱外,久久默然不语。这楼上小席,唯有她和练师两个姑娘,朱然如此,她根本无法直视,只能避至一旁,望向岸边。 往来行人已稀疏,宾客皆至,偶闻楼下两声婴孩啼哭,但又很快被哄好,安静如初。 胡综犹豫良久,虽不知朱然发生何事,但今日的朱然和前两日大相径庭,把自己闷在一旁发呆,任谁也不理。他默然起身走至朱然身侧,跪地而坐,把朱然的衣衫理好。 “滚。”朱然冷声而睨,依旧仰躺在船板上,一动不动,一双空洞的眼眸早已洇红。 孙权轻拍胡综的肩膀,与他擦肩而换,靠坐到朱然身旁,以袖拂擦朱然面庞上那青黄暗红的脂粉,“我想,我明白你。” “你明白个屁。”朱然轻呵一声,抓起孙权的手腕,有气无力地把他抛开。 孙权支着船板也靠躺下来,耳朵越贴近船板,楼下祝贺声欢笑声妇孺哄孩声便更似近在咫尺。 他没有再搭理朱然,只自顾自而道:“从小到大,母亲未曾抱过我。我想,是在我两三岁时,三弟出生了。他,是个健全的孩子。” 朱然:“……” 孙权又喃喃道:“母亲会揍阿兄、训三弟,哄四弟和小妹,可我什么也没有。幼时,我浑浑噩噩成日里惹是生非,她从来不管。” “次子。” 朱然眸中已黯然盈满委屈无助的泪水,他在施家,正是次子。从小家中不甚关注,临到舅舅想要过继个孩子,便记起了他。但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只因兄长要继承家业,幼弟尚小惹人怜,而他,送走了便罢了。 孙权将袖口再度拂在朱然面庞上,那溢出的泪水浸湿了软绸,倒是能更容易地擦去那铅华粉黛。 “可舅舅待我很好。在孙家的孩子里,他最疼我,他最在意我,我也最记挂着他。我想,若是舅舅膝下无子想要过继孙家孩子,他会选我。他只能选我。” 话音绵长,回荡在耳畔,朱然陷入久久的深思,从不被重视的施家次子,被舅舅带出来成为膝下独子,也许并非巧合。恍然间,昔日朱治的关怀碎影浮现眼前,原来,那也曾是最爱他的舅舅…… “可他有了亲生孩子。”朱然咬牙吞泪,委屈地侧身蜷腿,本已是身高不足七尺,如此,更似软糯可怜的一团猫儿。 忽闻一道起身之音飒然向朱然袭来,张明宜踏步上前,扶起他:“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你和他争什么宠?你已十五岁,议婚之龄,不许再哭,不要让你未来夫人瞧不上你!” “未来夫人?此话何意?”朦胧的泪水几乎已遮住他的双眸,光影斑驳下,他看到一个姑娘朝他奔来,满目心疼与怜惜,还有几许不一样的情感,他感受得热热烈烈,真真切切。 “谁说府君不心疼你?他亲自拜谒我阿翁,欲结秦晋之好。但阿翁怕你混账不堪托付,迟迟未同意。” “啊?!” 朱然瞠目良久,猝觉心脏的节拍慢得可怕,咚、咚、咚……清晰得如鼓声回荡在耳畔。 见他还无反应,张明宜略带失望地别过脸庞。 不过一刹,朱然一个激灵即刻赶忙火速端坐好,又扯孙权的袖衫来擦抹脸庞,整理衣衫头冠,“我……我不混账,我只是、只是……” 明宜忽地轻轻一声噗笑,她起身之际,以手拉朱然也起身。 朱然深呼一口气,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那一抹微弱但明亮的阳光,小心翼翼地随她走到船窗边,窗外晚霞殷红,洒在他二人脸颊上,晕红半抹。 朱然的心脏犹在砰砰砰直跳:“我再也不胡闹。明宜,我其实也……” 恰是时,楼下鼓瑟休止,闻得朱治朗声而恭请:“还望将军,为麟子赐名。” 朱然:“…………” 朱然听得楼下那声音,瞬间面色苦青,愁闷不堪,混沌无依,连紧握住明宜的手,也突然变得松软无力。 明宜察觉他心底的悲伤翻涌在即,抬手横揽朱然的脖颈,将他揽到自己身前,又凝盼他那双微颤的棕色眼眸:“我不喜欢小哭包。” “我……不是。” 朱然收了泪水,但愁容难减,他抬起颤抖的手,想要伸出去,却又迟迟不敢,他久久注视着明宜温柔的双眸,似黑夜里的一点明月清辉,似深林中的万千萱草流萤。 愈是凝视这双眼眸,朱然愈觉心脏跳得快到几乎要爆炸,那轰隆的声音似金鼓催阵而来,千军万马而过,掩过了此前所有的愁绪与心伤。 楼下忽又传来孙策疏朗豪迈的笑声,令声道:“先父曾道,得士者昌,失士者亡。愿卿之子,才俊江东。孤赐之,才!” “谢将军赐恩!”朱治大拜而受命。 楼上众人皆明白孙策此言也是在暗示宴中诸士,可朱然句句听在耳里,如锥在心,字字泣血,无措无助。 明宜浅柔一笑而阖目将朱然拥至身前,贴近朱然的侧脸耳畔,温热的气息如海上风浪般热烈翻涌。 “此后有我。也是家。” 那道声音温柔又炽热。只消一刹,朱然竟觉前所未有的心安,他攘臂紧紧抱住她,似心如止水,不再翻腾难受。 明宜将朱然紧紧拥揽,“其实你明白。挣扎也好、混世也罢,什么也不能改变。” “所以,当惜取眼前人。”朱然抬手攘过明宜的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埋在如瀑的青丝里。 孙权与步练师淡然对饮,甚是惬意。 一旁的胡综看得瞠目结舌,以手遮眼,与周泰低声讨论:“江东民风……竟如此彪悍?” 周泰侧头垂眸:“我不知道,我是淮南人。” 胡综:“……” 17、江船夜宴 楼船一层宴席歌舞再起,孙策与朱治并坐正席,吕蒙、陈武手持利刃分候在左右。 座中左为孙策麾下将臣,以张昭、张纮、秦松为上宾,其后分别为在吴县的诸将:先登校尉韩当、忠廪都尉黄儒、别部司马邓当。 座中右为吴县士族豪绅,以尊贵为论,依次为顾、暨、张、朱、陆五家家主或代理家主。 顾氏家主顾雍在曲阿任县长,今日来的是其弟顾徽。余下暨、张、朱、□□家皆未从事孙策,不过,来得倒是整整齐齐。 宴中,张昭乍然言辞慷慨,席间氛围霎地从文雅转为激昂,他樽酒论道:“今天下大乱,四海未泰,须当用武治而平之。诸君,以为何?” 张纮默然颔首捋须,娴雅雍容。 居位其三的谋士秦松衣着宽襟大氅,头发松散,斜倚凭几,举樽大声而和:“大争之世,当以武力论,张公所言甚是!” 顾徽藏拙于身,他知自己没有兄长顾雍能怼,便一个劲饮酒,不作答复。而且他还知,座中其他士族对顾氏投靠孙策,颇有怨言,他还是低调些好。 余下士族本也不愿搭理孙策,更不会作答。 但谁也没想到,末座的九岁陆氏家主,陆绩,朗声而答:“昔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不用兵车。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诸公启不明耶?” 张昭惊眸遥看去,竟是个九岁小孩,心下甚异,却仍是和蔼面色,遥回之:“大秦铁骑之下,车同轨、书同文,山河同心,后乃得汉室国祚绵长,天下久安。” 数年前,顾氏、陆氏并为吴县士族豪强之首,但经庐江一役,陆氏前家主陆康及百余口人俱随城亡,如今陆氏人丁凋零,家主是年仅九岁的陆康幼子陆绩,自非昔日可比。 但陆绩身侧并座有位恂恂公子,气若幽兰,眉目如画,年虽十四,但陆氏族中事,多是他一人在抗,名为陆议。 陆议轻轻以胳膊轴陆绩,暗示陆绩封口避谈。 但没成想,陆绩又轻呵道:“诸公之言,不以德仁安民为先,而惟尚武论。绩虽年少蒙昧,窃以为不可!” 陆议面色沉黯,拱手歉之:“诸公,陆氏家中尚有他事,请先告辞。” “好!”孙策拍案叫绝,并未搭理陆议,赞道:“孤闻陆绩怀橘思母,至孝也;今论仁德服众,至仁也;若愿卿入孤门下宾客,江东幸甚!” 九岁的小陆绩闻声而起,宠辱不惊,拱手与孙策答谢:“多谢孙将军厚爱。” 席间,陆议怒欲抬脚将离,陆绩为承陆议之言,也顺势辞去,方出楼船,陆绩便甩袖而道:“伯言,今日失态也。” 论年龄,陆绩比陆议小数岁,但论族中辈分,陆议得唤陆绩一声叔父。 但陆议毫不为所动,面色如铁,冰冷似玉,心中仇恨聚于眉间,绝难消除。 “昔年庐江之役,族中伤亡过百,而孙策为攻城之将!我陆氏,怎堪仕之?” 陆议很清楚,陆绩此番作答,便是同意陆氏站队孙策,由是他着急离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陆绩叹道:“昔我六岁,随父谒袁术。阿翁察袁术谋逆之心,拒不从也,退守庐江。由是袁术勒令孙策攻庐江,仇者,乃袁术。” 夕阳洒在吴县湖水旁,粼粼如流光倾泻。 陆绩如今不过九岁,声色稚嫩,但气场毫不逊于陆议。他知当时父亲料到并非孙策对手,派人将他和陆议等一众少年送出庐江,余下族人,皆为守城而亡,为大汉而亡。 “所以,你与顾元叹,便选择他孙策?!”陆议切齿而忍恨,自从知道顾雍出仕孙策,他接连气了好几日,茶饭难咽,寝枕难安,如今竟连陆绩也愿意出仕,几乎快气到两眼一昏。 “不是我选择他,是陆氏需要他。”陆绩虽才九岁,但成熟得令人可怕,百年大族兴复的重任落在他这个不足六尺的小少年身上,何其之重。 “家主奈何不信于我?便是没有那孙策的助力,我也可令陆氏恢复往日荣耀。” 陆议挥袖而背手,他这两年来为族中事务奔波,竭心尽力,到头来,还需要依赖往日仇人,真是可笑至极。 “陆伯言!休要再议。”陆绩知道陆议认死理,懒得和他再吵下去。 “——哎呀呀,贤侄,息怒。” 一道酒里酒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携着酒壶的顾徽慵懒而至,含笑打趣:“我就猜到你们俩又要吵架,这不,宴饮之间,特来一劝。” 陆议侧眸而瞥,见是顾雍他弟,更是怒发冲冠,转身就走。 顾徽比他大不了三两岁,却因是和陆绩有同辈姻亲关系,成天贤侄贤侄地唤他,究竟这是劝还是添把火? 见陆议攒怒离去,陆绩也瞥了眼顾徽:“不嫌事大。” 顾徽仰天哈哈笑罢:“实是我瞧那宴中不对劲,还是趁早离了罢,走走走,归家也。” 倚在楼船二层栏杆旁的孙权暗中将此一一听尽,果然,顾陆二氏,确是可信的投诚之心。只是,这陆议,似是个犟骨头。 江水依依,楼船歌舞再起。 雾散月明,尽听丝竹靡靡。 骤闻一声弓弦震声,与此同时,楼下惊呼数声:“将军!” 又闻朱治破声嘶吼:“快传医者!快!” 楼上朱然猛起身来,急欲打探楼下情况,却被周泰面无表情地拦住:“将军有令,宴未毕,诸公子姑娘不得下楼。” 朱然将匕首拔出,以刃抵在周泰脖颈间,努声道:“给我让开!周幼平,若府君出了何事,我饶不了你!” “放他下去。”张明宜平淡地挥手而令,与孙权、步练师皆未改面色。 这本就是一场鸿门宴,何须焦急?倒是朱然,明明关心朱治,却成天和他作对,这对父子的关系,难评。 周泰探察孙权之意,见他微微颔首,便将身子一侧,放任朱然下楼。 楼船一层中,席堂内已弥漫血腥之息。 但闻孙策狂笑数声,仰身捂住右腰,鲜血从他指间渗出,染红一片。 吕蒙与陈武领近卫十数将楼船舱内层层围住,很快,行刺的弓手被活捉而押至,也不拷问,当堂斩杀,鲜血四溅时,足足震慑众人半刻钟之久。 朱氏家主朱桓将酒觞停,掀眸狂笑道:“竟有人胆敢在府君席中行刺将军,呵哈哈哈。将军,勿要乱动,小心伤了经脉,乘鹤西去,教这江东之主再易!” 孙策亦狂笑两声:“托君之言,孤定然无恙。传令,带上来。” 朱桓携来酒壶再斟一觞,目光随孙策麾下别部司马邓当看去,竟惊愣得酒水满觞而未觉。 那两人疲惫至极,身上微有伤痕,却并不多。重点是中有其一人,是暨氏多年老仆,郡中士族皆识其面。 暨氏家主的神色猛然一沉,铁青的脸色中,嘴角隐制不住地抽搐,咬牙切齿道:“将军,此乃何意?” 陈武应声上前一步,展示一块裹着黑色粉末的布帛,摊开与众人一视:“此为捐毒葵熬制之末,乃暨氏茶庄中搜寻而得,试问暨公,买制此物,意欲何用?” 按照暨氏此前的计划,在前两日便会有大批流民暴毙,是造势污蔑孙策的绝佳时机,可却没想到,只死了四五个流民,根本无法将祸水泼给孙策。 原来,竟是孙策发现了端倪?! 暨氏家主心下一紧张,立刻反驳:“我要这毒物有何用?休要信口污蔑!” 陈武顿地大声呵道:“我何时提过它是毒物!暨公?莫非心中有鬼?” 暨氏少主坐在其父身旁,心下也慌张难宁,狠咬后槽牙,诡辩而驳:“你说捐毒葵,我父亲便听成了捐、毒葵,自是以为是毒物罢了。” 陈武怒从袖中拿出一方布帛,宣声道: “捐毒葵量少可治目昏,但此物药性猛烈,过量则可致人暴毙!近日吴县流民病困侵扰,便是身中此毒!将军体恤爱民,遣我等救治流民,并追查此事。查得暨氏老仆曾于吴县东海港湾与西域捐毒国商人密交往来,购得捐毒葵粉末三斤,交易文案已作翻译,诸公可鉴。” 语罢,陈武将布帛摊开呈给张昭、张纮这二位名望最高者,又继续逼问暨氏,大声而呵,气势雄绝:“说!捐毒国远在西域,为何会与你江东暨氏有所往来联结?” 暨氏少主拍案起身,怒道:“近日城中流民病困,医者也束手无策,其因尚不明,而你凭此外邦之交,便欲定我暨氏毒害百姓之罪?荒唐!” “荒唐?他二人该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已分屋招供,证词如出一辙。你还有何言可辩!” “你屈打成招!”暨氏少主再度反驳。 陈武俯身左右一手拎抓一个暨氏犯人,呈给众人看:“你说说看,我打了他哪里?你自诩百年大族,却因一己私利,妄图残害江北流民性命以嫁祸将军,此番肮脏龌龊之事,连你旧仆也不敢苟同!” 这一次,还未等暨氏少主找到理由反驳,倒是那张狂的朱桓骤然拍案起身,震怒道:“我等士族百年而望,清廉名传,岂有你暨氏这等阴狠虫豸,从此我朱氏与你暨氏泾渭分明!” 此话既出,朱氏态度已明确,传来哗然一片。 暨氏少主呵声怒怼朱桓:“朱桓!你这等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朱氏全族重任落到你手中,老家主死不瞑目!” “闭嘴!你这竖子!胆敢直呼我名!我砍死你!” 朱桓怒将拔刀相向,吓得身旁老仆赶紧按住了他,拽着他往船外走,并一个劲道歉:“家主醉酒、家主醉酒,诸公莫笑,请先告辞!” 暨氏家主已沉坐许久,忽地,轻轻拽了拽儿子的衣袖,目光暗瞥孙策,心下计思,那箭矢上涂了毒药,拖延时间为上计。 缓而,暨氏家主起身拱手而请:“将军明察,定是有人欲栽赃陷害暨氏。” 孙策冷笑道:“此事孤已查明,无需再查。来人,查抄暨氏,涉案人等俱下狱待罪!” 陈武与吕蒙当即拔剑出鞘,阔步逼近暨氏二人。 陈武的余光不停地扫视堂内众人,寻有无可能的细作。倒是吕蒙,大踏步快速杀去,惊得那二子慌张大惊。 剑拔弩张之际,暨氏少主抬脚踢飞吕蒙手中利刃,奋向刚下楼的孙权与朱然。一个瞎子,一个矮子。 他知瞎子是孙策仲弟,矮子是府君之子。 不用犹豫,他拔出匕首直冲孙权而去。若伤孙权,孙策必怒,则毒性催化越快。 陈武急欲上前,可距离之远已来不及。 “你胆敢伤他一根毫毛,我灭你全族!”孙策捂着腰间血迹,但心下着急万分,已顾不得那腰间之物,染血的手已握住枪身,锋芒乍起。 18、命中有手足 “呃!……?” 刹那后,暨氏少主瞠目垂看刺入胸膛的剑,满脸不可置信。 彼时孙权拔剑出鞘,娇弱胆怯地乱挥于身前,看似力道柔弱而轻乏,让那暨氏少主毫无防备。 待其靠近身时,孙权紧持剑柄,疾速聚力一击。 霎时,鲜血四溅,染红了那一袭青色衣衫。 孙权赶忙丢下佩剑,佯作惊慌,隐约听见朱桓的一句低声嘟囔:“这位公子,我见犹怜,嗝。放开我,我要去护他!” 孙权:“……” 暨氏少主尚有意识,怒持剑挥斩孙权,孙权左右乱躲,却招招躲成功。刹那后,朱桓冲回来狠踹暨氏少主一脚,又捉住孙权的手腕将他拽到身后,怒呵:“这小瞎子可没惹你,你主动伤他我可看见了!烂人就是烂人,呵忒!” “杀!”号令声自暨氏家主口中传来,与此同时,一盏琉璃杯摔落于地。 暨氏家主见儿子负伤,决意背水一战,恰是时,忠廪都尉黄儒、别部司马李诚皆闻声而挥手,其下部曲十余人,皆反手拔刀向朱治、孙策、张昭、张纮、秦松。 孙策早已按捺不住,闻声则骤起,提枪挥刺厮杀于堂内,以一敌十,傲气霸意尽释。 一时间,楼船内刀光剑影,锵锵震震,血色四溅,惨叫不绝。 乱中,方才被孙权推开的朱然急欲回寻,却被一道厚重的手掌抓住手臂。回头时才发现,是朱治。 朱治将他揽到身后护着,如一袭锦裘披风乍现,为他挡去血海风雨。 云卷云舒之际,堂内戛然安静,只余弥漫的血腥味,印证着方才发生过一场血战。 别部司马邓当领兵将水岸边重重包围,陈武、吕蒙将诸叛将擒获,皆待孙策发落。 孙策半叉着腰在他们面前走来晃去左右打量,而他那右腰之上,只有血渍,没有伤口。 “孤原本以为,只有你黄儒一人,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 黄儒惊怒道:“你、这一切都是你的局!” 孙策仰声笑道:“杀你一人容易,抓出如此多人,可真不容易呐。” 彼时,暨氏少主怒目圆睁,只余一口气,无法再说任何话,那一双通红含恨的眼睛,似死不瞑目。 暨氏家主愤然昂首挺立,声泪俱下而诉:“你区区富春孙氏,世代为农,贫贱之民,一朝得势入主吴郡,驱逐故扬州刺史刘繇、故吴郡太守许贡,德不配位,民声载道,其罪当诛!” 张氏家主张允料其已是必死之局,但念多年世交情分,斗胆求情:“将军恕罪,暨氏父子残害流民罪不可恕,但罪不及其族,望将军开恩。” 朱桓安顿好孙权,半似清醒、半似醉酒地内来捉张允的手,道:“你还想救他?走罢!” 孙策轻笑两声,懒得再废时间让这群虫豸多活一秒,云淡风轻地冷声令道:“黄儒、李诚等众,举兵谋逆行刺吴郡太守,赐杖毙。至于暨氏,残害流民数百,枉顾人道,令——夷灭三族。” 险些伤害到仲弟的仇,他可还记着呢,怎会放过暨氏?若不是权弟有反制能力,此时早已是刀下亡魂。 张允猝然一回首:“?” 张氏与暨氏姻亲密结,若诛三族,必受其累。孙策也与之对视一刹,但金口已出,不得更改。 朱桓也微有惊诧,他赶紧心算自己朱家与暨氏的联姻,盘算有没有朱家人受影响。还好,三族而已,没有! “将军!” 忽地,一道清悦却哀恸凄凄的声色自楼梯处传来。 孙策不禁回眸望去,心下一触,收眸凝视那个瘦弱的江北姑娘。 明宜扶着练师缓缓下楼来,直至练师双膝而跪。跪向孙策请命,其声色动人心扉:“民女乃江北流民,知江北战乱连年,族灭者倾如山崩,以致妇孺哀鸿,万民流戎。将军心念江东之安,定不忍视此,望将军收回成命。” 张允立刻顺势而为,以谢恩而逼,拜道:“谢将军开恩。” 孙策默然阖目沉思,缓步上前,示意明宜将步练师扶起,挥手而睨:“江东之安,孤之所愿。然暨氏此行罪恶深重,涉此案者,当格杀勿论。” 张允拱手而谢:“暨氏父子酿此祸罪无可恕,鄙将亲自抚育其幼子,定训之以君子之义,将军,允再拜谢恩。” 孙策不再言语,挥袖转身,伸手扶起朱治。 离去堂外,张允默然与朱桓四目相对,若论姻亲,朱桓需称他一声表兄。 朱桓躬身一揖:“是非清白,桓问心无愧。” 张允苦面笑了笑,他知朱桓性子,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只得以家族为逼:“你若欲出仕将军,我不阻拦,只是,张朱两家,必将从此分明。诸婚姻事,俱退。” “你逼我?”朱桓忍怒难掩胡须震颤,虽然他并没有出仕的打算,但被张允如此逼迫,倒是多了几分叛逆。 “你我二族姻亲百年,然我与暨氏也姻亲百年。今暨氏之祸,我断不会从孙氏。至于你们,请慎思。” 朱桓勉强地一撇嘴角,为了族中姑娘们,想要出仕孙氏,他还得筹谋一番,只得斜瞥张允一眼,挥袖怒去。离去之际,回眸遥望,喃喃含笑:“孙仲谋,有点意思。” 堂内邓当携吕蒙领命而动,将黄儒等叛将拖上岸边就地杖毙,再将涉案的暨氏一众人等拖走下狱。 朱治关切地拉起朱然,左右打量他身上有无受伤,见之无恙,便将手松开,转瞬之间面色已严肃而凝重:“如此危险之地,你竟敢大胆闯入,真是放肆!” “我……”朱然憋着一口气,涨得满脸通红,而他左臂上的袖衣,隐隐渗出点点血痕。前几日的伤口崩然开裂,浸透三层衣物,才微微显迹。 孙权手柱鸠杖慢慢行近,抬手接扶朱然,又将朱然拉到自己身后:“阿然不顾生死,以命欲护府君,府君?难道未察?” “如此逆子,成日惹是生非,今我令他休得下楼,他仍是叛逆而为,实乃目中无人!” 孙权眉间微蹙,道:“他奋命而来,只是想保护府君,保护他如今的家人,何错之有?” 朱治面色微有愧然。 朱然绝望地凝盼朱治,心下难受至极,扭头就走,而孙权正紧拽着他的手腕,猝然被他牵引得大摔一跤。朱然微有迟疑,但孙权前科太多,这一次,他不信。反而加快脚步,硬冲出去。 孙权赶忙捡起鸠杖柱地而起,侧身与朱治道:“请恕权失礼,府君应命中无子女,而然命中有手足,今幼子降生,府君当善之更重。权告辞。” 孙权语罢,摸索着,循朱然方位而去。 朱治眸光涣散,皱眉而望向孙策,疑道:“将军也是如此以为,乃令这群孩子宴于二楼?” 孙策踱步不语,无言胜有言。 陈武理毕船堂内的杂事,拱手而敬,一本正经地续怼:“若非方才权公子随其后,将被擒杀者,怕是朱然。若真是朱然,府君当何为?” 朱治:“……” 孙策唇角轻起,挥袖道:“子烈,替我把权弟绑回府去,冒然涉险一事,待我好好问罪他!” “诺!”陈武会意,撤出堂去抓人。 朱治沉思悔矣,拱手而辞:“多谢将军,臣明了也。”语罢,朱治急忙离船上岸,左右寻望朱然的踪影。 暮色浅浅,灯火倒影间,但见陈武冲至码头旁的一处杂物堆,与孙权低语两句,便将他带走,独留垂首丧气以手抱头的朱然靠坐在角落,茕茕忧叹。 朱治急冲上前,却又与朱然相对而沉默,不知语从何起。蒙蒙蓝灰的天幕渐渐褪去,余下无边无际的黑寂,二人始终未曾一语。 长久的沉默后,朱治沉重地长叹一声,抬手轻轻拂触朱然额前碎发上的泥尘,轻到手指颤抖,眼中噙泪。 “我……然儿,抱歉。” 朱然依旧将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一声不吭,娇小的身体蜷缩在一团,似一只可怜的流浪猫儿,轻轻发着颤抖,默默控诉无助。 “然儿,是为父不对,可否原谅我?”朱治垂泪涕泣,蹲下身来,将那团‘猫儿’拥入怀中,紧紧拥住,他似乎才察觉,朱然的身量似乎还停留在一年半前过继时那般,分毫未长,以至如此‘娇小’。 “不必了……”朱然有气无力地推开朱治,似笑非笑,似泣非泣,“施家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何苦此时又来哄我?” “然儿,是我应感谢你来到我膝下,是我这段时日疏忽了你,都是我的不对……”朱治回忆起方才孙权所说的话,他恍然惊醒,在朱然未过继前,他已七年无所出,是啊,是然儿命里有手足。 朱然嗤笑两声,双眸失神无力,眼角的泪痕早已风干,只喃喃道:“已不重要。” 未曾料到朱然已积怨至此,朱治也不知该如何去解释,一头莫展之际,却见张明宜怀抱襁褓,姗姗而来。 “才儿真乖,来,让你阿兄抱抱。”明宜轻步挪至朱然身侧,靠坐到他的身旁,又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朱才,放到他跟前。 浅浅的奶香味盈溢在寂静的夜空,婴儿睡得酣畅乖巧,似一团暖暖的水蜜桃,足以融化万千冰川。 见朱然依旧不为所动,明宜眸珠一转,抿唇一笑,凑到他耳畔低语:“别逼我把他掐哭,到时候可不好哄哦。” “不许!”朱然猛一抬头,猝被眼前近在咫尺的婴孩所惊,那沉睡的含笑的模样,只消一刹,竟已解那烦躁的心。 明宜会心浅笑,将婴孩襁褓递到朱然怀中,仰面迎风离去,独留那父子二人,在夜风轻轻中,四目相对。 “看,你仲弟多乖巧。”朱治虽是在说朱才,却蹲身凝盼朱然,看那双眸子似有层层灰雾朦胧,不知已覆了多久,心下追悔莫及。 朱然哽咽点头,‘仲’之一字,是次子之意,所以,他依旧是朱治心中的长子?他迟疑良久,以低弱的声音尝试问询:“你可会爱我,如爱他般?” “爱并非比较,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然儿。是我这两年疲于征战疏忽了你,如果可以,然儿,给为父一个机会,可好?” 朱然的眸旁落下两滴泪水,在黑夜与灯火的交缠之下,晶莹如玉。也许是释怀,也许是淡然,也许是他也不知道的万般情感,他含笑颔首,应声道: “当然可以,阿翁。” 这一声‘阿翁’,更将朱治的心弦牵动,那是孩子对父亲的最亲昵的呼唤,但朱然从未对他唤过此声。 朱治心弦骤崩,含泪轻轻扬臂,将抱着婴儿的朱然拥在怀中,他希望那炽热的胸膛,紧混有力的臂膀,能成为朱然的心安之处。 伫立远处的孙策遥见朱治与朱然敞开心扉相拥而泣,默然抬头仰望天际,弦月清辉如玉,原来,已是春二月上旬末。 太守朱治之事既定,则会稽一郡,当整军而发。攻取会稽,方有脱离袁术可能,孙策清楚,他不能等。 “将军!今日大宴,恕臣来迟也。” 一道磅礴的声音自孙策身后传来,伴随着蹬蹬马蹄声,依稀可见,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小将御马奔来,喜哀之色交缠于沧桑的面庞。 19、孙策弈棋局 那青年小将名叫吕范,字子衡,姿容俊朗,气貌不凡。孙策还未起迹时,独他与孙河为孙策四处奔走,不避危难。还曾亲自去江都接孙权等家人辗转避难,一一妥善安顿。 若论情分,当之可谓比肩周郎。 只是,渡长江破刘繇一役后,孙策遣他领兵二千往丹阳郡,任郡治的宛陵县令,意欲巩固丹阳治事,保丹阳一郡不被袁术蚕食。 如今,他竟单骑而归。 三更已过,乌云蔽月。 烛火曳曳,熄而复燃。 一阵夜风拂过,孙策将烛火挑燃,与吕范对席而坐,案桌上置有棋盘一副,黑白两分。 “自起兵后,已有两三年未与将军同弈棋。”吕范将第一颗黑子轻轻敲落。 孙策将白子依于吕范黑子旁,长叹良久:“那时子衡一手落子飞扑,杀我数番,我可记忆犹新呐。” “哈哈哈哈,将军过誉。”吕范再将黑子轻落。 孙策含笑摇首:“你我二人,无分尊卑,依旧唤我伯符便好。” 吕范长声叹息,深是愧疚,甚是无奈:“袁术诏令至,周府君与公瑾俱被迫迁往淮南。得其斡旋,纵我单骑而出,乃横渡太湖以归江东。” “见你归来,我便已料三分。”孙策落白子连跳,怒心、争霸之心隐落子中。 吕范则将黑子拦角,一立一拆,棋局之势初显,继续言道:“我知伯符心系亲友,欲取会稽,然此事断不能急。” 孙策颔首,白子并落,吕范即将黑子随之点入,白子再落飞,黑子由补角,大局之势呈现。 吕范捋须浅笑,收子而拱手:“今将军事业如日之升,士卒众归,气势繁盛。但范在宛陵,闻将军所部仍有纲纪不整之事,愿领都督之职,辅佐将军,分解忧愁。” “子衡有士大夫之才,统帅两千余部众,又立功于外,怎可屈尊领此微职,只处理军中细碎小事?”孙策婉拒道,他军中的都督并不是什么大职。 吕范笑道:“此非小事。我愿舍故土而随将军,非为妻儿一家安好,是欲为天下谋太平。今与将军同事,亦如同舟涉海,一事不牢,俱受其败。如此考虑,倒也不全是为将军。” “你想要何等纲纪?”孙策挑眉打趣,他的麾下他最懂,都是些血性男儿,吕范若要强加束缚,可以,但这事并不好做,是吃力不讨好之事。 吕范则取来孙策的白子,落而点角,道:“昔大秦虎狼之师,方一吞六国而定天下。今江东水师铁骑,应需如此。” “是需如此。但子衡,你……哎?” 孙策虽颔首赞同,但他并不想吕范如此屈才,依吕范的功劳,至少应予以中郎将才是,只是,他如今的实力,还给不了。 “是需如此!深谢将军也。” 吕范抓住孙策的那句肯定,不等他说完后面磨磨蹭蹭不愿同意给都督之职的废话,果决地起身作礼,潇洒辞去。 “这子衡呐……” 孙策长叹良久,伸了个懒腰,往屏风后唤道:“出来罢。” 雕花屏风后的孙权敏步而出,绢纱早已卸去,他随意倚座,斟酒来饮,笑道:“看样子,今日这一局,又是阿兄输。” 孙策闷哼一声,捋美须髯而研究棋局:“终有一日,我一定能胜他。啧,他这棋子落得真真是离谱。” “哈哈哈哈。对了,阿兄要如何罚我?” “你既喜战,便三日后随我同去阅太湖水师。”孙策半阖双眸,瞥了眼孙权。 孙权拒道:“我目不能视,去阅兵作何?恐是,徒惹将领笑话。” “没有理由。”孙策将孙权手中酒壶夺走,一饮而尽,沉声再问,“你去,还是不去?” 孙权:“强势夺人,不去。” 孙策长吁一口气,沉重地抚拍孙权的肩膀,“我孙家儿郎皆好战,你也不例外。但因双目之故,你已压抑多年。” “这绢纱一日不能卸,我便一日非常人。阿兄就别为难我了。”孙权自嘲而浅笑,隐隐伤感之意难掩,万般无奈,无可奈何。 孙策坐至孙权身旁,复杂地凝视弟弟那双美得不可方物的桃花眼,烛光斑驳在那修长浓密的眼睫上,恍若晨晖穿透过茂密的深林,折射着灵动的光束。可那一对奇异的眸珠,却神秘深邃,似幽不见底,似鬼似魅,似妖似邪。 “那西国的神药有效,你已好转些许,相信不日……” 孙权锤案打断道:“自药用尽,你与舅舅数遣船支渡西洋,皆无音讯。其途绝远,便是成功抵至,不熟言语,更遑论求药问方,多是病死异国他乡。阿兄,你心知肚明。” 本已心虚的孙策不禁阖眸哽咽,为此药方,他牺牲了多少战船与舵手,可他不愿放弃,只想还弟弟一个健康的双眸。 “阿兄……我陪你去阅兵。只是这西渡船只,不要再派遣了,可好?”孙权压了压声色,那般柔弱又青涩如何不惹人怜,孙策似完全无法拒绝。 “船只我会再派,阅兵……随你意罢,不必强求。”不过,孙策极其冷静,依旧坚持初心,不变。 这不是孙权第一次提出放弃,可若他这个兄长都放弃,可能真的就再无希望。 孙权知他心意已决,只得落寞起身,将绢纱蒙回眼前,取柱鸠杖笃笃探路,一步一步走回内院。 转过回廊,闻箫亭中的石桌上置有一盏灯笼,步练师倚在栏杆上,轻轻吹奏鹤骨短笛,萤火虫缭绕在她身旁,似谪仙临凡,流光如梦。 “抱歉,我不是故意窃听。今夜难眠……却不见你在屋中,便遣小家伙们一寻。” 孙权默声朝她走去,倚在她身旁不远处的栏杆上,仰眸凝望弦月高悬,疏星点点,缁色绢纱被他取下,取至指间轻缠,又垂在栏杆上,飘飞在寂静的夜空。 “与我讲讲,西国神药的故事罢。”步练师起身将竹编灯笼揽至膝上,用手轻轻敲击竹节,静听那令人安心的摩挲之声。 孙权阖上双眸,眼前一片漆黑,似没有光明的永夜:“三四年前,舅舅从一位来自安息的奇商处购得一瓶西国眼药,治我眼疾颇有成效。可彼时董卓死,天下动荡,奇商身死江都,药方也就此失传。” “安息……” 步练师沉思喃喃,骤然想起在父亲藏书中见过的一卷《安萨息斯记》,她只记得那书卷上是奇奇怪怪的文字,当时父亲还在释义,并未完卷。不过,她清晰记得,中有‘安息’二字。 若再将书卷读之,或可有眉目。但如今情况未明,练师思来想去,怕与孙权道来此事也是空欢喜一场,便先按下不表,待确认后再与他细说。 回忆之际,练师手中的竹编灯笼滑落至脚下,滚燃起一团熊熊烈火。 “小心。”孙权急忙将练师往身旁拉引,可这一方小小的亭台空间逼仄,一时未能伸展移步,磕绊到脚踝,双双跌摔,裾裳衣衫交相缠映。 云散风起间,步练师连忙起身,却被孙权摔垂下来的手触碰到那素绢绸带,旋落之际,她惊讶地看到那阔别数年的熟悉眼眸。 如碧色深渊而临,似翡翠墨玉而琢,美丽又深邃,仿佛盈盈着万千星河流转。 那双墨绿色的眸珠亦是惊讶地凝盼着她,映着灯笼焚烧的橘色光芒,似将方才的灰蒙阴云一并灼过,只余下温柔的情意暗绕。 “你的眼睛恢复了?!”孙权的声音掩不住浅浅的喜色,他轻轻扶练师先起身,再扶着倚面而起。 灯笼已焚烧殆尽,只于残光与袅袅灰烟。步练师含笑望向夜空,看到那一轮略微模糊的弦月高悬,喜笑而应:“是啊。我恢复了!” 她还看见,那抹碧色确实变得更深了些,若非近观,或许并不能察觉这眸色异样。如此,西国之药确有神效。 孙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水中倒影缥缈,月辉如清玉璀璨,犹不及她眸中半点月影流华。 “二郎。” “嗯?” 练师回眸之际,蓦然发现孙权已贴近在身侧,她含笑抬起双手,捧住孙权的脸颊,近而静地凝眸那如翡翠般的明眸,笑道:“还原一下那夜的发疯?” 孙权摇首噙笑,清咳一声:“我一向稳重。” “哦?” 话音落时,孙权心虚地偷瞄了一眼练师,见她眉峰轻挑,骨笛旋玩于掌心,与自己只在咫尺之距。 “当然,在你面前不稳重,也是一向。”孙权含笑补了一言。 “哈哈哈哈哈。” * 翌日,将军府中学塾照常开设,朱然衣冠整洁,肩背挺直,再无粉黛扑面,见孙权与步练师并肩而来,拱手笑迎。 “这段时日,多谢仲谋、练师为我费心。以后,唤我‘义封’便好。”朱然含笑而彬彬,躬身抬手行大礼。 “哦?”孙权会心浅笑,朱然这是拟了表字。不过这表字与名,却不甚有关联,尤其是这‘封’之一字,其意昭然。 张明宜袅袅行来,唇角勾起半缕笑意,打趣道:“义封如何不谢我?” 朱然侧身对明宜,笑而不语,面色已微红,半晌过后,依旧是躬身抬手行大礼,但这次却鼓足了气势,以最大的声音呐喊:“未来夫人说得是!多谢明宜,为我费心。”又以最温柔的声色结尾。 “你……唔!” 张明宜霎时涨红了脸,谁知朱然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胆表达心意,一时让她羞涩得几乎无法呼吸。 步练师赶忙闭上双眼,侧身与孙权道:“我这眼睛还是好疼,还是把素绢戴上罢?” 孙权应声道:“也是,走,回去取素绢。” 早已端身入座在书席中的胡综捂住双耳,双眼睁得巨大,震惊得连连感叹:“江东民风……果然彪悍!” 明宜半掩那涨得通红的脸蛋,躲入屏风左边席中,朱然怀笑而入座屏风另一侧,端坐而环顾四方,疑问:“先生呢?” “他有事去见将军,让我们先读书。”明宜捂着滚烫的双颊,心绪似如火烧,眼前的书卷是半点也看不下去。 本是张纮带明宜来府中,但途中却见异样,转身前去寻孙策。 彼时,因昨夜睡得晚,孙策方苏醒,尚在寝居之中,不由地惊而披上大氅来迎张纮。 “先生何事如此着急?” “今晨我见子衡着盔甲而御马执鞭,宣奉命领都督之职,正往太湖大军而去。” 孙策:“……” 张纮捋须长叹,颇有怪罪之意:“子衡经世之才,纵横之心,如何予他此番小职,处置军中琐碎众事?” 孙策拂面叹息,哭笑不得,“先生,孤冤枉呐……” 20、太湖阅水师 两日后,吴县城西。 孙权随孙策同到太湖水师营。 连岸战舰依次罗列,宽阔的湖面上穿梭游弋着数十艘斥候舰,临江而望,似山峦起伏层叠,苍峻凛凛。 彼时以最大规模建制的三楼之船滨湖而立,楼船中擂鼓震天,号角声唤,将士们皆精神抖擞,披甲待阵。 千军列阵,呐喊震天。 百舸争流,剑戈相接。 湖水连天一色,孙字军旗扬立碧空。 三楼船上,一位中年蜷髯将军昂首挺立,先是高举令旗于右,倏尔,平举于前。 “列阵!” 湖中战舰见此信号,纷纷有序地划桨把舵,列出一阵玄甲之势。令旗再度挥斥之下,船舰皆冲锋交战,磅礴之气,自水面荡开。 中年将军微微侧头,傲然来迎:“伯符,我之部曲如何?” 孙策的面庞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尴尬,眼前之人乃是他的表兄,徐琨。年长他七岁,曾跟随父亲孙坚征战南北,功勋显著,部曲兵力也是诸将之最。 手握重兵,权势极盛,只在他孙策一人之下。 所以,这厮总爱唤他伯符,不称“将军”,不分场合。 那抹尴尬与不悦虽是不易被察觉,但孙权敏锐捕捉,上前一步,含笑礼貌地作了一揖:“仲谋见过表兄。” 徐琨傲眉看了眼孙权,他们此前从未见过,一则是孙权此前鲜少露面,二则是他常年征战在外,归家时也不多。 徐琨与孙权的年龄之差足有十四岁,看这小少年,倒是颇有看自己儿子之态,略是可惜,是个瞎子,空废了这副好皮囊。 “哦?仲谋如何知是我。”徐琨见孙权礼仪周到,很是满意。 孙权泰然答:“闻君步伐铿锵,气度不凡,风发无两,军中除阿兄外,当属表兄。” “哈哈哈哈。”徐琨阔笑良久,又见孙权再度见礼,更是开怀畅笑,顺口夸道:“伯符之弟,自也不差。” 匿在绢纱之下的双眸暗自打量徐琨,来此之前兄长特意嘱咐他,徐琨很注重礼节,看来,如今是讨得其欢心了。 而兄长第一个视察的便是徐琨所部,想来,是重视,也是忌惮。 徐琨侧身询问孙策:“此前只闻仲谋身患眼疾,不知是何病困?” 孙策摇头而叹:“他幼时双目受伤,落了残疾,不能见光。” “当真是可惜。我观仲谋虽青涩,但谈吐不凡,虚怀若谷,乃可造之材。” 孙策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他仰面眺望茫茫太湖,沉声喃喃:“也许,再过几年,他的眼疾便能痊愈。” 湖风袭来,孙策阖目而思。九州地图如书卷漫开在眼前。先取会稽,再取丹阳,定扬州五郡、取荆州六郡、平交州全郡。 岭南交州距离安息更近,但不知何年能拿下交州。 不过,会稽可取。 会稽南部临近交州,有大县名为“候官”,若于候官遣船只西洋远航,机会也大。 “哦?看来伯符,是找到医治之法了。”徐琨应声而笑。 是啊,会稽。还是会稽,他必须尽快取下。 孙策浅笑作罢,带走孙权,移到另一艘三楼船上。 船之顶处,一位硕壮沧桑的老将正在远观大湖,眸中氤氲上一层雄浑的雾色。他察觉有人靠近,侧耳听步伐,飒然回眸而望,展颜来邀。 “程普,恭迎将军!” 来此处后,孙策快意飒踏,四方步阔然上前,亲自敲响战鼓。 轰隆震霎间,全军振奋,列阵变换,原本已湍流的水纹面乍如惊涛骇浪,浑浊的急水中绽出一道又一道白条,与船舰相鸣,与浪声相和。 鸠杖柱地之声被震鼓桨声淹没,孙权静静地站在程普身侧,遥看这仲春绵风,水盛而浪急,孙策日夜操练水师,势必横渡钱唐江,一举拿下会稽郡。 鼓声阵罢,孙策畅快淋漓,笑邀程普于舱堂中对饮。 酒过三巡,程普打量孙权,“这军营重兵之地,恐误伤仲谋。将军,不妨我遣车一驾,送他归城?” “德谋可是以为,孤之仲弟,乃柔弱之子?” 程普睁大了双眼,尝试反问:“难道……不是?” 孙策笑了笑,将腰间短戟取下,猛然朝孙权掷去。 孙权抬手捕之,身未动间,已将短戟旋握与手中,再双手呈给孙策,“阿兄,这可不能乱扔。” 程普瞪大了眼睛,完全不可置信地打量这个文文弱弱却昂然飒爽的公子:“好,我信也。不过,比之将军三弟,是柔弱些。对吧?” “确实如此。俨弟性骁,只有德谋与府君能治得了他。” “那小子仗着将军威名,欺负军中诸多将领不敢战他,甚是嚣张,待他来吴县,提到我这里先训几日再说。” 孙策扶额摇首,还记得上一次程普出手教训孙俨,却和孙俨打得有来有回,若不是朱治出手相助,还真治不住那小子。 自那之后,孙俨“威”名远传。 缓而,孙策遥指孙权腰间佩剑,那是他昨夜才送给弟弟的,“权弟,用此剑,对战程老将军!” 程普微微后仰:“我和他打?不不不,我怎能欺负一个瞎子。” 孙策淡酌一口小酒,肯定而催:“打。” 程普叹了口气,起身将佩剑出鞘,却丢掉剑,只持鞘,挥舞而对孙权:“打伤了你,你不会哭吧?” 孙权尴尬抿唇:“不会……” 程普将剑鞘横挥,疾扫于孙权跟前,但见蒙着眼的孙权没有格挡之意,怕这剑鞘也伤他,赶紧收了手力。 孙权恰是丝毫不急,只微微后退两步,令他那第一招打了个空,而后继续正襟端站。 “哟嚯?”程普顿时来了兴致,捡起佩剑而舞,剑痕破空之际,直刺向孙权胸膛,发现他有微向左侧的倾势,便转刺向左边。 一阵凉风拂过,孙权虚晃一招,依旧端站原地。 程普:“……” 孙权浅笑:“以柔克刚,程公承让。” “小心了!”程普眸光一敛,脸色一沉,挥舞三招,猛势集发向孙权奋力攻去。 孙权挥剑相抵,霎被程普的剑劲震退三尺。 程普再将剑挥起,孙权亦执剑还击,但不过三招,孙权猝然半跪于地,以手抚右臂,润红的鲜血从他指缝中绽开。 程普一时怔然,面色崩然沉重,这可是昔日故君——孙坚的儿子,还是个瞎子,他怎能下这么重的手? 乍是这一瞬,孙权抵剑向天,疾速将剑刃逼近程普的喉咙:“苦肉之计,兵不厌诈,程公,承让。” 孙策拊掌浅笑,甚是自豪地问程普:“德谋以为,权弟如何?” 程普愣了半晌,不得不拱手赞道:“他体格虽弱,但善谋略。战场之上也并非只拼武力,权公子并不弱。”话音未落,程普上前扶起孙权,取出随身的金疮药给他敷上。 孙策笑将孙权揽走,顾扫诸军,令道:“诸军尽练,七日后,兵发乌程,南向会稽!” “诺!”程普奉命。 待到坐骑旁,孙策仔细检查孙权的伤,再将他轻扶上马,并骑而行。 自从孙策那一戟投来,孙权鲜少再言,而今只余他兄弟二人,索性冷声而述:“阿兄带我来此,一是为我领见诸将,而二,是故意逼我受伤。徐琨与阿兄多有摩擦,今需我来缓和。而阿兄令不动徐琨与我动武,乃寻程普。” “果然难逃权弟之眼。”孙策并不否认。 “为何?” 孙策勒马而停,侧身凝视弟弟:“攻下会稽郡我一人足矣,你在吴县,多待一段时日罢。养伤。” “但我想随你同征。” 孙策转头挥鞭慢行,决然道:“你若再多说一字,准备挨揍吧。” 孙权:“……” 孙权不再说一字,孙策又御马行过一刻钟后,问:“哑了?” 孙权不语。 孙策轻哼一声,扬鞭御马,奔腾而行,颠得身后的蒙眼少年头晕脑转,铆足劲吹口哨来控制战马,但在孙策的缰御之下,完全没有作用。 “停!阿兄你!……” 孙策侧眸笑道:“这点伤与颠簸,我权弟应是能忍。不对,你近日定是疏忽骑御,给我忍着,继续!” 孙权:“……” 又折腾两刻钟后,两兄弟来到城西道中的骑兵营与弓兵营。 营中操练有素,但闻弓弩声、马蹄声、喊阵声,不闻其他一点杂声,肃静得有些诡异。 待近营前,吕蒙含笑来迎:“恭迎将军!” 孙策勒马而止,又闻吕蒙低声嘀咕:“权公子怎地又受伤了,面色还很差……” 孙策含笑打量吕蒙,自船宴后,他已擢其为百夫长,“近日幼平训兵繁忙,无人护权弟左右,难得阿蒙关心,不妨——” “不要!!” 孙权与吕蒙几乎是异口同声而答,声音完全重叠,甚至都带有一丝急迫的拒绝。 孙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狐疑,似觉这是一对小冤家,倒觉有趣,浅笑喃喃:“你们呐……少年意气,真好。” “谁人大声喧哗!” 营中传来威严之声,紧接着,又遥声训斥:“吕子明!站应如松,把头正好!” 闻脚步声逼近,孙策御马缓行而前,浅笑打趣:“子衡,怎地如此严厉,孤连说说话都不行呐?” 只见吕范骑马持鞭而来,一身正衣冠冕,色厉而危声:“都督吕范,参见将军。但范掌军中琐事,一应严厉,将军若违,亦当同处!” 孙策含笑道:“哦?要如何处孤?” 吕范道:“非将军,而是仲谋与子明,方有大声喧哗,需惩搬粮草十斛。” 孙策顿了半晌,满眼宠笑道:“好好好。不过,权弟受伤搬不得重物,孤来替之。走罢子衡,去粮草营。” 吕范见孙权左臂被血染红了大半片,倒也不好再讲什么,便带孙策和吕蒙去领罚。 穿过军营及训练场,但见军中肃睦,训练有整,志气昂发。 孙权想起那日吕范与兄长弈棋,棋局之势方起,便戛然而止,请领都督一职。这不过短短数日,竟是威禁大行。 孙策与吕蒙三下五除二将粮草分归好,正微抹汗,乍闻一声惊呼:“将军?你怎地在此地搬物!快快放下,让老将来!” 孙权循声侧头,但见一位头发半灰的老将风尘仆仆而来,一边呼唤一边抬手抵住吕范即将的问罪动作:“吕子衡你可真敢呐!” 吕范顿了顿,暂且闭嘴不语。 孙策半倾身子,唇角闪过一抹邪魅的笑:“公覆?子衡治顿军纪,想来,卿也当罚,对么子衡?” 吕范即刻会意,咧嘴一笑:“对!” 黄盖字公覆,曾追随破虏将军孙坚麾下,是军中资历最老的大将之一,丝毫不惯着吕范,立刻拱手道:“将军素知我等麾下行事,男儿血气方刚,怎堪被此教条束缚!我已忍他很久,将军,还请你做个主!” 孙策含笑向黄盖踏步而近,伸手揽在他肩上,交头接耳,低声密谋:“公覆不妨一寻子衡破绽之处,再予以反驳,如此,孤也治之有理。” 黄盖思索良久,虽不甚懂,但看孙策竟与他低声耳语,当即应下:“诺!” 吕范轻咳一声:“公覆,搬粮十斛,请。” 黄盖无语凝噎地瞪他一眼,撸起袖子开干。 孙策又回步到孙权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向吕范道:“子衡,此番出征会稽,你留于吴县,郡中财计,一应委君。孤初入吴郡,郡中诸事不稳,须你与府君、子纲偕力,方可安呐。” 吕范听到前半段,本想一驳,可在孙策说完之后,毅然拱手答:“将军放心。子衡,定为将军除后顾之忧。” 孙策沉重地点头,又轻轻拍了拍孙权的右肩,而后默然环顾这军纪规整的大营,傲然之气,荡于眸中。 恰是时,一阵劲风掠过,惊起北方林中层层飞鸟,缓而,传来阵阵刀剑锵鸣之声。 “护!”吕范拔剑出鞘,警惕地将孙策护在身后。 孙权耳廓轻动,蹙眉凝听,几番沉思辨认:“是母亲与俨弟的声音!” 21、孙氏一家人 孙策与吕范双双驱马疾驰,冲入阵前。 彼时一阵步兵已将两辆马车前后包围。有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年,拔佩剑踏步上前,左右挥剑向诸兵。 “尔等放肆!”少年怒斥。 前一辆马车,衣着玄色戎装的中年妇人伫立在车前,亲手执御缰绳,她身旁有位十三四岁的高束马尾的姑娘持双剑作防御姿态。 后一辆马车,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执缰,他持长刀挥刺防守,刀刀狠厉,无人可近其身,其眸光更是冷冽至极,足以令人见之丧胆。 妇人与姑娘相视一眼,变换方位,姑娘接过缰绳,而妇人上前将少年抓住后襟,拖而斥道:“闭嘴,回去。” 诸兵皆未动手,因是孙策有令不得伤平民百姓,但除非,有人招惹在前。 “退下!”孙策疾驰而来,见果然是母亲,赶忙纵身跃马而下,又半抱将孙权带下来,上前半跪而拱手:“让母亲受惊,请恕儿之罪。” 妇人远望见孙策带着孙权御马而来,将那十三岁的少年往旁边一丢,拍衣袖而捋软鞭,执于手中,飒眉道:“我儿军纪有素,更胜从前。” 吕范立即挥斥令鞭,遣散那一阵步兵。 可那十三岁的小少年却不依不饶,嚷嚷而喊:“谁给你们的胆子,胆敢伤我?现在知道溜了?给我站住!” 母亲姓吴名琼,膝下四子一女,这十三岁的小少年便是第三子孙俨。 吴琼双眸半敛,将孙俨的后襟提起来,丢掷到孙策跟前,“此子叛逆,你这长兄,疏忽管教。” 孙俨狂漫不羁,翻起身来恶眼而瞪吴琼身旁那姑娘,“若非她带错了路,我等怎会误入军营,生此事端?” “噤声!”吴琼再将孙俨的后脑勺重重一拍,拍到径直与孙权撞了个满怀。 “呃……” 孙权当场捂住肩膀受伤处的血渍,咽呜不止,可怜至极,惊得孙俨手忙脚乱,左右打转:“仲兄?仲兄你又怎了!不就是撞你一下?你这身子骨哟,唉!” 孙俨被孙权吸走目光,吴琼得以有空礼向那十三四岁的姑娘:“多谢徐姑娘与徐公子一路相护。是我儿鲁莽出手在先,惹兵士拔剑相向,与姑娘无关。” 徐姑娘作礼而答:“既已得见孙将军,我等便告辞。” 语罢,徐姑娘回到第二辆马车旁,轻声唤了句:“阿兄,走吧。” 徐公子面色虽冷,但看妹妹的目光终究是柔些,只是,在经过孙策等人身边时,那目光冷似千年寒窖的冷气,还以为是来寻仇的。 马车辚辚而行,很快,消失在这层林之中。 孙策蹙眉打量,甚是不解:“这是?” 吴琼叹道:“溧水畔遇水贼,陈宝战死殉难。幸有徐家兄妹,此路得以安然。待回府中,需备厚礼以谢。” “自是。”孙策颔首,忽又想到哪里不对劲,“不过,怎知他们去了何处?” 吴琼顿时默然,不知如何解释,恰是时,帘帷被掀开,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夫君,那驾马车中之人,是顾若。” 孙策:“……” 顾若,字孟然。 吴郡顾氏族人,周瑜之妻。 只是,顾若与吴琼、孙策,皆有过节,若非周瑜被质寿春,送她来江东避难,她与这二人应是死生不相见。 孙策与吕范商议片刻,引来另一驾马车,请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移驾,孙权也一并乘于马车里,由吕范在前,护送他们回将军府。 “有劳子衡兄。”孙权礼貌又可爱地答谢。 吕范浅笑道:“我与你们之间,不必见外。” 孙俨从帘帷里探出脑袋,嬉笑道:“就是,子衡兄是谁呀,和我们一起睡过觉!那就是兄弟!” 吕范唇角一钩:“阿俨,今日你叨扰我麾下将士,其罪……” “哈。我困了。” 车马辚辚之际,传来孙权与吕范的笑声,飘荡在层林。 孙策在后,令陈武慢驾马车,缓缓而稳。他在帘帷中,拥住身怀六甲的妻子,又与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萸儿,又不认识阿翁啦?”靠在孙策怀中的夫人,轻轻拍抚女儿的小脑袋。 这一个“又”字,莫名地令孙策的心揪了一下。他在家的时间,太少太少。即将又要去攻打会稽,还不知如何与妻子开口。 吕范安排好府中一切,又设宴以洗风尘,同孙策与吴琼亲自邀张昭、张纮、朱治、程普、徐琨等重臣尊坐上宾之位,举樽共饮。 宴中,吴琼阔眉而笑谈,樽酒而敬诸臣。 “昔破虏征战,幸君理、德谋、义公、公覆生死相随,征战立业,今伯符起兵旋征,深谢诸公不弃,又得子布、子纲、子衡竭力相助,方得入驻江东,孀妇幼子,乃止迁徙。诸公,余以酒为礼,深谢大恩。” 朱治、程普皆深为感慨,昔年他们追随孙坚征战之时,曾也宴中相会吴琼,她还是那个意气昂扬的女子,可如今眉上鬓间,多少添了几道横纹白发。 朱治起身而敬:“太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尤似当年在破虏之侧。” 程普亦和:“今夕数年,将军得入江东,破虏之幸、孙氏之幸也!” 徐琨也举盏而道:“舅母勿虑,从今而后,有我等在前,家眷当止迁徙!” “诸君,共饮!” 吴琼顾望堂下诸臣,皆是这些年辗转征战或迁徙跋涉的熟悉面孔,不禁泪染双眸,再度举樽,豪饮而尽。 宴罢诸臣,吴琼将孙权唤至身旁,眸光盈盈细细打量。 “母亲可是有要事吩咐?”孙权语气平淡,没有孙策那般与母重逢的喜悦,也未直视她的眼睛,只记得,母亲每每唤他,必是有事。 吴琼轻声叹息,令婢女呈来一方雕花漆盒:“顾氏与我、与策儿,素来不合。琬儿又重身子,只得请你代为相赠此物,前去顾家,以表谢意。” “诺。”孙权接过漆盒,拄着鸠杖缓缓起身。 正待转身,竟被一双软软的小手抱住了腰肢。 “仲兄,我来为你引路。”年仅七八岁的孙灵泽似一团萌萌的小猫,糯糯的声音,紧紧贴抱住孙权。 她是孙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当年孙坚的遗腹子。她从未见过父亲,也鲜少见到奔波在外的孙策,从小时候起,便是孙权将她抱在身边,养以温柔。 “那,多谢阿香。”孙权温声而轻唤小妹乳名,转瞬间,他察觉到妹妹在轻牵他的衣袂,一步一顿,走得稳而小心,过门槛时,又紧张地唤:“仲兄小心,有门槛。” “嗯。”孙权难得露出一丝轻松的微笑,他将漆盒交给谷利,便蹲下身将孙灵泽怀抱起来,纵然前路难走,也是笑语连连。 “仲兄你撞到我啦!” “仲兄左边左边!” “啊要摔了要摔了!” 笑语穿过回廊,仲春的花香也漫过庭院,远方悠悠扬来熟悉而清妙的欢声。 越过垂满紫藤花的洞门,一位貌美如玉的妇人身畔拥着两个矮矮的可爱的小孩。 女孩稍大些,约三四岁模样,已可以独立追逐玩闹。 男孩稍小些,方学会走,蹒跚摇摇,一晃一摆。 步练师半蹲着身子,满眼宠意地哄在两个孩子身旁,引来蝴蝶翩飞,逗得孩子呀呀欢笑。 美妇人已有五月孕身,眉眼间似颦似愁,暗藏着万缕疲惫,她含笑而温声:“萸儿,绍儿,快唤小姨。” “小姨!”孙萸年龄稍大些,母亲一开口,便应声而唤,乖巧可爱到练师几乎想把她抱起来亲上一口。 步练师开心得笑眼盈盈,却骤闻妇人轻轻咳了两声,她心中一紧,慌忙起身往侧边退去:“琬姐姐一路舟车劳顿,快些歇息,我本不该叨扰才是。” 周琬宠笑道:“无妨,这院中春景正盛,已许久没有如此闲然赏之,倒是多谢瑶瑶陪我。” 周琬是周瑜的胞姐,只长周瑜一岁,步练师自小在舒县长大,与周琬已是相识多年。正因熟悉,才知她虽是容颜依旧,却憔悴了许多,还有,她身上的草药味甚浓,不知吊了多少汤药。 “瑶瑶,帮我个忙可好?”周琬垂眸而请。 “琬姐姐但说无妨。”步练师立刻应下。 周琬浅笑而叹:“帮我把若儿请到将军府来暂住。” 步练师不知顾若与孙策有过节,当即爽朗而应。 周琬唇边闪过一丝欣慰,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顾若医术绝世,只有顾若能保住她,保住腹中孩子。 而且,顾若不是一般地宠练师,练师去请,一定可以成功。 练师欲走之时,恰见孙权与灵泽来至。 “许久不见阿嫂,近日可好?”孙权轻放下怀中的孙灵泽。 孙灵泽见有陌生人,紧张懦懦地跟躲到孙权身后,抓住他的衣角,又悄悄地鬼灵精地探脑袋来偷看。 “自是很好。可我看练师妹妹瘦了许多,可是你们没有照顾妥善?”周琬抬眸展笑,虽不便起身相迎,也唤身侧侍女柳儿前去相扶。 孙权赔笑道:“是仲谋之过。” 步练师的注意被那躲在孙权身后的女孩吸引,一时未回过神来,等孙权作赔后,忙与解释:“是我前些日子大病一场,琬姐姐莫要怪他。” “哦?罢了罢了,我也乏了,且去歇息。”周琬一双似懂非懂之目,笑催柳儿带孩子们进屋去,留这一院清然拥着花香,与他们二人。 步练师含笑送罢周琬,方一回眸,猝见孙权肩上的血渍,抬手欲检查伤势。 孙灵泽贴在孙权的胳膊旁,抬眸婉转而凝望,糯糯软软的声音甚是动听:“这位姐姐可是在担心仲兄?” “啊,我……”练师侧过头,小心翼翼地与灵泽对视,那机灵又胆小的双眸,动似远野里的垂耳兔。 孙权将灵泽往身旁一拽,介绍道:“这是小妹,名灵泽,家中唤阿香。” “那这位姐姐呢?”灵泽嘴角一翘,眸若灿星地望着兄长,咿呀而道:“见着这位姐姐,仲兄似乎,和平常都不一样了。” 孙权:“……” 练师见谷利手中抱着作礼用的漆盒,孙权此时又回内院,便猜测一二,轻推发呆愣神的孙权,道:“去换身衣衫罢,我带阿香在这里等你。” 孙权含笑点头,与谷利前后脚离开。 灵泽忽地一把抱住步练师的裙裳,仰面嬉笑:“练师姐姐?我喜欢你!” “嗯?你知我名?”练师惊诧地打量这个身量未足的小妹妹,真是古灵精怪,但脸蛋儿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害羞而红。 “方才阿嫂唤你练师妹妹,我唤姐姐,可没错吧~”孙灵泽松开练师,捉起她的手,跑入花丛中。 灵泽扑着花香,觅着蝴蝶,未曾注意练师手中的骨笛轻音,蝴蝶越来越多,灵泽惊喜地同蝶舞飞旋,又喃喃而道:“我很少见到仲兄笑得如此开心,练师姐姐,你是花神么?带来了这春意和暖风。” “啊?”步练师眸光一震,这是七八岁的女孩能说出来的话? “我瞧仲兄珍藏的小册子里如是写道。” 灵泽欢跃在花丛蝶旋中,回身到练师跟前,朝她面容细细打量,那里还写,“花神姑娘的眼角有一颗痣,如飞鸟缀空山,临江似谪仙。嗯……你也有!” 步练师:“……” “你说的这小册子……”步练师正欲追问,却见孙权已换好衣衫款款走来。 孙灵泽眸光半瞥,窃喜半晌,含笑帮练师问道:“仲兄,练师姐姐想看看你那小册子!” 孙权步伐一顿,鸠杖笃笃有律的声响顿时杂乱无章,支支吾吾道:“……什么小册子。” “就是你趁我看书打盹时,偷偷拿出来翻的那个呀,我记得上面还有刻……” “好了打住……”孙权的面色渐渐温红,揽着谷利快步往府外走去,“我还有要事,你们、你们先玩。” 孙灵泽窜个脑袋目送孙权离开,回身时开心得拊掌轻跃,自她有记忆时,仲兄便寡言沉默,鲜少笑语,只有她努力逗个半天,才能得他半点笑意。 练师亦羞红了半面脸,但也奇怪低吟:“不知是何事,竟需他去送物?” 孙灵泽回眸道:“阿娘与顾夫人曾有旧怨,素来不合。但需酬谢护送之情。阿嫂身重不便,只有让仲兄跑一趟啦。” 步练师顿时眸光微颤:“不合?!” 好啊,不愧是匪头他姐,所遣的任务就是难啊。 22、将军府大乱炖 此前,孙灵泽带孙权离去府堂后,便有一道严厉的呵声向堂下逼去,直绕房梁,气势如荡,吓得孙俨一个踉跄起身站好。 “阿娘,有事直说,何故唤我全名?” 吴琼手执软鞭,同孙策左右打量堂内余下的孙家老三和老四,一个顽皮得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安静得不曾一语,天差地别,真是万般无奈,万般头疼。 端坐一旁的老四孙匡慢慢起身,拱手道:“阿娘,既无事,孩儿先行告退。” “别!别走。”孙俨一把拦住孙匡,在他耳畔威胁:“你若跑了,我今天得掉一层皮!” “我便是不走,你也会掉一层皮,安心罢。”十岁的孙匡颇有一种五十岁的老成感,说起话来咬文嚼字,一派正气,倒像个老夫子、老先生。 孙俨:“……” 孙匡见势则溜,独余孙俨瑟瑟发抖站在堂下。 一阵穿堂风过,惊起帘幔阵阵,孙俨怕得皱眉心慌,可吴琼和孙策却迟迟未曾发话,直教他心里难受。 “阿娘……我知错了,下次一定改。”孙俨拱手而半跪,将头深深埋下。 吴琼顿地拍案而起:“还敢有下次?你遇事急躁,我能念你少年意气一次、两次,怎奈何屡教不改?昔日策儿虽顽劣,但如你这般大时,也已知收性子!” 孙策:“……阿娘倒也不必提我。” 吴琼将软鞭挥出,噼里啪啦之声立时断绝堂内一切杂音,侧头而斥孙策:“诛灭曲阿赵氏、吴县暨氏,士族沸怨,树敌良多,是料我不知?” 孙策面色一改,凝重而决然,回道:“通敌、反叛,此二族罪无可恕。” “去,跪下。”吴琼将软鞭收持于手腕,孙策也老实地到堂下半跪。 孙俨见兄长来,激动得低头嘻嘻窃语:“呀阿兄,稀客。” 孙策冷面侧眸,厉瞥他一眼,孙俨立刻赶忙火速把嘴闭上,也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 孙策继续解释:“江东士族,多自视清高,蔑我富春孙氏。今我坐领,暗有反叛谋逆之心者,若不杀一儆百,如何立威服众。” “这便是你屠其满门之因?”吴琼叹息而踱步,若彼时她在,定可一阻拦,可如今已事定,只余叹息,叹族中无辜之人,受这池鱼之祸。 “非也。虽是屠族,未动其妇孺。” “你……”吴琼诧而震惊,她在途中所闻乃是孙策屠二族满门,而孙策素日最恨反叛谋逆者,能忍住不屠全族?但孙策也从不说谎,吴琼默然将软鞭收起来,以双手扶他,“策儿,快快起身。” 孙策深呼一口气,起身拂尘,又闻孙俨一句不开心地嘀咕,似是没人陪他被罚,很是委屈:“啊?” 孙策趁母亲暂收怒意之际,抬手朝孙俨脑袋上轻轻一拍,令道:“俨弟性顽,是我这长兄失职。即日,你随权弟入学塾修身养性,再出乱子,我拿你是问。” “诺诺诺。”孙俨半挑眉毛暗暗窃喜,就知道阿兄疼他们,不会真揍上来。但又怕母亲不满这处罚,赶忙起身溜之大吉。 转瞬之际,府堂内只余下吴琼与孙策二人,孙策扶母亲至正席入座,而他却迟迟未离席,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 “不去陪琬儿,还留在这里作甚?”吴琼沉声长叹,以手支颐,轻柔穴位,那饱经沧桑的眉目在这一刻,疲态尽显。她是这孙家的一家之母,肩上的责任从来不允许她有半刻歇息。 “事关权弟,阿娘请听我道来。”孙策取来凭几和席垫,端坐于吴琼案前,将孙权与步练师近日之事一一述来。 吴琼默然听罢,沉思良久,也叹惋良久,方起言而道:“我虽不懂你们的情情爱爱,但他所选择之事,我会尊重。” 吴琼虽与孙坚生下四子一女,却与他并无多少情爱。 昔年孙坚任盐渎县丞时,闻吴琼芳名,便往钱唐求娶。因孙坚彼时声名不好,世人皆以轻浮狡诈,吴琼怕拒婚会得他报复族人,乃主动同意嫁之。 出嫁后,她很快怀上孙策,孙坚却不顾家事,游侠而搏功名,二人的矛盾与分歧愈演愈烈,也是在这期间,孙坚的妾室连生了两个女儿。 直到六七年后,孙策逐渐长大,孙坚功名初显,她也看开了,与孙坚重修旧好,才有了后面几个孩子。 若论情为何物,她只知亲情,不知爱情。但看孙策与周琬,她似乎又懂了些许。 “我代权弟,深谢母亲!”孙策喜而拜谢。 吴琼左思右想,又追问:“那姑娘举族被灭深受其累,你饶恕妇孺,可是她所求情?” “是。”孙策恭敬而答。 “是个很好的姑娘。”吴琼含笑点头,又催促孙策:“琬儿可等急了,还不快去看看她?” 孙策含笑起身,拱手作别。 将出府堂,却见陈武急来禀报:“禀将军,府外来有一辆马车与一对兄妹,道是求见将军。” 得到授意后,陈武将徐氏兄妹引入府堂,二人目光游离,面露难色。 良久之后,徐姑娘深呼一口气,先开口解释:“还请将军辟府内一处别院,与顾夫人歇脚。” 闻此,孙策与吴琼相视而惊,那顾夫人可与他们孙家众人不合,这是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徐姑娘也不甚理解,疑道:“方才送夫人往顾府,在府前见到了个姑娘,夫人见之大惊,低吟一句‘她怎还未出嫁’,便惧之而闭帘,然后令我等来将军府拜谒。” “哦?这世上还有能令她顾若闻风丧胆之人?子烈,快去查查!”孙策半忍笑意、半忍好奇之心,这何方神圣,能治住大名鼎鼎的顾若? 吴琼轻咳一声,孙策才收了些许表情,也清咳一声,令道:“此先不急。子烈,辟府东那处最僻静的别院与顾夫人罢。” “诺。”陈武一头雾水地领命,但立即干净利落地率人去处理空院落屋宇。 堂内,徐氏兄妹依旧伫立,孙策上下打量他兄妹二人,皆是身姿挺拔,敏捷有力,气度昂然之人,甚是欣赏。 俶尔,换了那少年上前一步,拱手与孙策请道:“在下徐详,舍妹名辛夷。今我二人来此,还有一事,望将军成全。” “但说无妨。” “此番来此,我二人欲接练师回舒县,师娘在家,还在等她。” 孙策眉间微蹙,本是悠闲拍案的手指顿时紧绷,半晌后,又缓缓归于平静:“归去与否,不如亲自问她。” 徐详面色顿时暗沉如墨,本就冰冷无色的面庞更是寒绝似窟,血意杀气溢绕在他眸中,没有半丝退让之意。 徐辛夷见他这般脸色,也惊吓了一大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恰是时,闻得一道浅浅的熟悉又空灵的声音,那是故人之音,久违的她。 “若姐姐!我可真得感谢那位顾家姑娘!” 满声色的喜悦从府外盈溢而来。 顾若一把揽练师入怀:“你啊。听闻步氏一族尽被屠灭,我真是担心极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顾若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肌肤显露于外,遮得严严实实。 她伸出戴着白绢而制的手套,将练师微浸的泪水轻轻拂去,然后捉起练师的手腕给她把脉。根据周瑜的形容来看,她知道练师已恢复许多,但,还不够。 她松开练师,将斗笠垂落的绢纱整理好,唇角闪过一丝淡定的邪笑,练师看不见,但能听见她满是狡黠的声音。 “放心,既我来此,无人可再欺负你。” “嗯?无人欺负我。” “可你瘦成这般模样。” 步练师:“……以后我每顿多吃两碗饭。不,三碗。” “哈哈哈好。”顾若噗笑声如玉珠而坠,叮铃动听。 霎地,徐辛夷慌忙冲出来,目光瞄准练师,也不管她是否惊讶于与自己重逢,赶忙抓起她的手便往府里冲回去:“瑶瑶救命,阿兄他脾气又来了!” “辛夷别急。”步练师虽被拖拽着,但极其淡定。 习惯了。必须习惯。 徐辛夷比她大一两岁,无论她是不是从前的身量,那身高、体格、气力皆远不如辛夷,被她拖拉扛拽的“蹂躏”日常,已是从容又熟练。 孙权见势不对,也急忙拄着鸠杖回府中去,却被顾若轻轻一唤:“阿权留步。” “不知顾夫人还有何吩咐?”孙权虽是回步,眉间却写满了牵挂二字。 顾若虽一袭白衣斗笠遮得严严实实,但那甜美的声音忽地转为深沉:“无事,在这里陪我说会儿话罢。” 孙权乖巧地抿出弧度:“好。” 孙权虽不知她脑子里卖的是什么葫芦,但如今母亲和兄长皆与她不合,若自己再惹了她,恐怕来日难处,更令公瑾兄为难。不若,相信练师能处理好府内突发之事。 顾若又与身边的侍女道:“星儿,去问问,别院可收拾好了。” “诺。”脸蛋儿胖嘟嘟的星儿,昂首挺胸,气势如虹地向堂内走去,走路之姿比顾若还嚣张。 孙权:“……” 府堂之中,气氛早已剑拔弩张,徐详将手抚在腰间配刀柄处,沉冷的脸色毫无人情之味,仿佛一台机器,随时将大开杀戒。 “徐子明你有病啊。” 徐辛夷尴尬又紧张地上前按住徐详的右手。 “子明?”练师也轻步挪前,抬手朝徐详肩旁轻轻一拍:“谁教你生气了?” 徐详恍如惊醒,盈满杀意的凶狠眸光荡然无存,转而是见到练师的喜悦与激动,那个冰块脸仿佛瞬息融化,只余儒雅温和的翩然书生。 “我们来带你回家。可堂上将军,似是不愿。”徐详目光又瞥向孙策,尽管孙策英雄之姿威风如虎,他也毫无畏惧之意。 步练师回眸望向正席,登时见礼与吴琼,又歉与孙策道:“将军、太夫人,子明一时心急,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恕罪。” 孙策挥手示意,吴琼则面色无改地打量练师,孙策偷偷观察母亲,甚是担心她不喜欢练师。 步练师请罪之后,回首与徐详道:“子明,我如今这条命是公瑾兄所救,我会在这里,等到他归来,以报其恩。届时,再归舒县。” “仅仅如此?”徐详警惕地看向孙策,他惜练师容貌绝色,深怕这孙家,有人怀不轨之心。 练师颔首道:“确是如此。” 徐详轻叹几许,不再执拗,拱手与孙策作歉。 孙策也不想再纠缠,挥手作罢,速速起身回内院见周琬,不多作逗留。 步练师带徐氏兄妹来到院中,垂眸思忖中,辛夷已炽热而拥,当即大惊:“你怎瘦成这般?天啊、天啊!孙家是有多穷啊?” 练师惊得赶忙捂住辛夷的嘴,“没有!孙家待我很好。” 徐详冷呵一声:“定是你日夜御兽传信与他联系,伤了精气神,吃再多补食也无用。我看,不妨我亲自去江北一寻。” “江北战乱未绝,你不能去。” 徐详再道:“那你答应我,每月往舒县传一次信便可。他若回到舒县,自会与你联系。” 步练师倒吸一口冷气,她可打不过徐详,就是辛夷帮她一起,也打不过。徐详是父亲唯一的徒弟,剑术精绝,也擅御兽,但他一贯认为御兽消耗精神,影响剑术,从来不屑使用。 “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成交。” 见练师同意了他,徐详那黑沉的冰山脸似有半点笑意,却又笑得奇怪,似是不知如何笑。 步练师带他离开府中,出府之时,二人又与孙权、顾若等一行擦肩而过。 孙权心下纳罕,诧问:“他是?” 顾若似笑非笑,咦呀而叹:“思慕者也。” 孙权:“……” 23、冤家路窄 “哦?阿权这是怎了?” 匿在斗笠垂帷之下的眼睛明亮如珠。 藏在绢纱之下的双眸已闪烁不安。 虽是彼此都看不见眼神,但顾若已猜得大概,而她,拥有绝对的单边信息要素,一个劲打趣:“阿权脸红什么?怎么?喜欢我家小阿瑶呀?” 孙权:“……” 顾若浅笑而启唇,故弄玄虚道:“徐详拜入步修先生门下已有五年,倒是和小阿瑶一起长大,情义难得呢。” 孙权:“?!!!” “唉?你干嘛去?她的事与你何干呀。”顾若含笑拦住孙权,三言两语已逗得孙权双耳红润,喉结止不住地滚动。 孙权忍无可忍,回头道:“我喜欢她!” 顾若拊掌大笑:“哈哈哈哈好!那你快去,又争又抢,把她夺回来!” 孙权顿地脸色一黯:“而今踪迹全无,我上哪追她?” 一阵尴尬的春风拂来,顾若尴尬地放下横拦在孙权身前的手臂,又尴尬地笑了笑,“完啦,不会阿权也要和我生嫌隙了罢?我和孙家人还真是不对付……” 孙权深呼一口气,心下自是相信阿瑶不会移情别恋,可看到她与别的男子走得那般近,多少不是滋味。 “不会。”孙权侧耳听去,“星儿出来了,顾夫人先入住府中罢。” 顾若做贼心虚地令随从将一堆行李箱子往府中搬去,揽着徐辛夷陪她入住别院,心中回想起离别之际,周瑜与她的几句嘱咐。 “我观仲谋与练师,佳偶天成。” “孙仲谋?那个孙家二瞎子?他也配啊?敢觊觎我的小阿瑶,我提刀砍了他!” “他只是有眼疾,并非瞎子。若儿,此番前去江东,或可为他一诊?” “我不。” 一夜之后,顾若慌忙求饶:“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行不行!” 如虎似狼的周瑜,莞尔一笑:“早答应多好?” 顾若唇角泛过丝丝邪笑:“早答应可就亏了。” 周瑜:“……” * 时至黄昏暮近,天边的云霞被烧得通红。 孙权仍在府前,拄着鸠杖,踱步徘徊。听闻熟悉的步伐声靠近,他急忙上前相迎,他心中有千百疑问,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只化作欲语还休的踟躇一声:“阿瑶……” 出府一遭,步练师神色有些疲惫,但却鼓足了精神,朝他含眸一笑:“你一直在等我?” “我……跟我来。” 孙权紧张地唤走练师,带她到僻静的水榭旁,却发现灵泽带着孙萸在水池边嬉戏玩乐。他又换了处安静清幽的书房,却见孙匡躲在里面沉醉学海。 似是遭受了莫大的威胁,孙权鲜少如此焦急,没有办法,他将练师带到自己屋中,掩上门关上窗户,取下绢纱直勾勾地凝视她。 “你和他去了哪?他人呢?” “他?” 练师淡定入座席中,以手支颐,细细述来:“那,今日换我与你讲个故事。 五年前,自你们离开舒县后。阿翁带我与兄长去淮南寻访一位故人。那时淮南战乱,阿翁从尸山血海里救出了一对兄妹,便是徐详与辛夷。 那时的徐详不过十一二岁,浑身都是鲜血,双眸早已杀得猩红。他不知阿翁是要救他,还险些伤了阿翁,最后是阿兄将他打晕,带回了舒县。 后来,阿翁发现徐详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旦失控,便如恶魔般恐怖,嗜血好杀。辛夷也告知,那场血海本不必发生,是因有人惹怒了徐详。 徐详善恶难辨,是非只在一念之间,由是阿翁将他收为徒弟。他曾言,徐详大慧之身,但正邪俱存,若无引导,必成大祸。取字‘子明’,也是愿他向善。” “那他对你……顾夫人道他思慕你!”孙权若有所思地点头,但还是觉心里酸酸地,便索性直言,免得彻夜难眠。 “思慕?哈哈哈哈,可别听若姐姐的话,她素来三分真七分假。我与子明、辛夷已是亲人,是兄妹之情。” “那顾夫人她……为何要戏我?” “也许是觉得好玩,不过,谁也玩不过她。除了公瑾兄,与她势均力敌。”练师淡然浅笑。 孙权:“难怪阿兄说她是大魔头。” “哈哈哈哈。”练师长笑良久,待笑音止后,声色不禁染上一丝悲凉之气,但眸光里,多了几分坚毅。 “说回子明,他对陌生人皆仇对敌视,如今将军府内人多,他若在此,极易起摩擦,他又武力强悍,实是危险。所以,我让他去拜谒先生。而今他已留在先生处,潜心修身。” “子纲先生?”孙权诧道。 “对。” 孙权恍然明了:“不过,你怎知先生会收下他?” “感觉。我有种感觉,先生与我阿翁曾是故友。所以我让子明自报家门前去,果然,先生闻而邀他入府。” “若先生没有邀他入府,又该如何?” 步练师含笑如丹,绰约起身,临出门时,回眸而道:“我可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趁着天色未完全黑透,练师到顾若别院那处把辛夷接了出来,到自己房中同住同睡,这天晚膳,她也真真是多吃了三碗米饭。 深入夜后,月鹿将烛火点燃,暖光芒芒,而辛夷攘臂抱住练师,如往昔那般。 步练师指尖轻点她的额前:“快睡罢,一路迁徙舟车劳顿,你也累了。” 徐辛夷眼眸不知何时已悄然浸湿,她将腿缠住练师的腰肢,紧紧缠抱:“瑶瑶,我好想你,好想你!” 练师也紧紧抱住辛夷,疑道:“你们会同意护送若姐姐,是不是想好了,待送她到丹阳,便到淮阴来找我?但又遇见公瑾兄,知我在江东,才一路来此。” “不愧是我的瑶瑶!阿兄一听说淮阴步氏出事,当场就想提刀杀过去,但师娘拦住了他,他不敢违逆。还好你没事,还好……” “抱歉,害你担心我了。”练师将头埋入辛夷的肩窝,却发现辛夷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了辛夷?” 辛夷嘴角尴尬地一撇:“你这瘦骨嶙峋地像个纸片一样,我怕我一动,你得折半条命。” “我没这般弱!”练师微嗔而起身。 “是么?!”辛夷将信将疑地支起身来,然后,一把将练师扑倒在榻上,“还说不弱?听好了,以后每日寅时,你就起来给我去练武!” 步练师当场欲爬走:“你还是去若姐姐那处住吧。” “那我也会寅时来敲你的房门,休想甩开我。” “你……过分!我的骨笛呢?” 练师欲寻骨笛来治辛夷,却没想到辛夷早已将骨笛藏在自己身上,十分嚣张地挑衅:“来抢啊。” 烛光震动不止,辛夷与练师在床榻上踢踏打闹,惊得月鹿慌忙阻拦,“姑娘小心,床板要支不住啦。” “徐辛夷你欺人太甚!” “我这是为你好!” “五更天都不到你让我起床?是为我好还是折磨我!” 月鹿:“姑娘们啊……这动静实是太大,明天府里怕是会传得沸沸扬扬。” 徐辛夷、步练师:“咳。” 翌日天明,徐辛夷还睡得死沉。 寅时早已过去,已是卯时。 步练师小心翼翼地起床,与月鹿偷偷摸摸地穿衣挽发,忽地,被辛夷捉住脚腕:“去哪?” “读书。辛夷去吗?” 辛夷瞬间清醒,嘶鸣惨叫:“什么?读书!在家时你没读够?” 恰是时,孙权来寻练师同去学塾,方一敲门,立时止住了动作。他听到屋内还有第三个女子的声音,料是那位捉走练师的徐家姑娘。 “谁在外面?”辛夷警惕地穿好衣衫,冲出屋门,见只有孙权提着一篮早点,独自一人候在院中,绢纱蒙着眼,倒显可怜兮兮般。 辛夷叉腰向孙权,上下打量,嘟囔道:“孙二公子?来这里作甚?眼睛瞎了还不知分寸!” “徐姑娘不知,往日步姑娘勤去学塾,不知今日为何还未到堂,我与她结同窗之谊,心下担心,才来探望。”孙权一本正经地说道。 徐辛夷瞬然瞠目结舌,大声惊呼:“你?勤学?” 练师心虚地咳嗽两声:“你若不去,那我……” “你?和他去?那不行,我也要去!”辛夷迅速披上外衫,单手高束马尾,携来双剑,横腰拦在孙权和步练师中间,防火防贼一般,严防孙权。 辛夷见孙权提拎着那食盒篮子,不免诧异,伸手把篮子抢了去:“月鹿备有早膳,你又带一篮子作甚?让我看看是何物——梅花糕?桂花糕!这个季节的桂花糕多贵啊,你……” 孙权紧张又尴尬地顿了半晌,辛夷已然震惊地左看会儿练师,右看会儿他。 “我家瑶瑶最喜欢桂花糕,你这是别有用心罢?”辛夷赶忙将练师拥至一旁,离孙权远远地。 孙权当即狡辩:“都怪她素日吃得少,备这些点心是怕她饿,你看她多瘦啊。” 步练师也附和:“啊对,都怪我太挑食……” 徐辛夷将信将疑:“真的?” 孙权、步练师:“真的……” 这一路走去学塾的气氛愈发诡异,静默无声地,三人皆觉尴尬异常,本不长的回廊过道,似走了半个秋天那般,漫长寂寥。 三人方一入学塾,孙俨吓得直接接从座位上窜了起来。似看鬼一般地盯着徐辛夷,似驱邪一般拔出佩剑直指她。 “别过来啊!” 辛夷瞥他一眼,冷笑半声,“有病。” 恰是时,张纮带着明宜来至,少年姑娘们也都乖乖端坐好。 一旁明宜见有新的妹妹来,眸光霎地放光,不一会儿,三个姑娘相拥而倚,躲在绢丝屏风的右侧,乖巧地‘读书’,趁张纮并不严管她们女子,埋首窃窃私语。 而屏风之左,孙权、孙俨、孙匡、朱然、胡综五个少年皆端坐在自己位置上,案前各自有书,但除了孙匡与胡综在认真翻卷来阅,另三位,皆有各自的小动作。 近日孙策在筹备领兵南征之事,郡中县内事务繁多,张纮也不甚有时间看着这群少年姑娘,至午时,就前往太守府,协助朱治处理政事。 张纮前脚离开,后脚,学塾已沸沸扬扬。 “哎,明宜!”朱然悄悄地、鬼鬼祟祟地将一方写了字的绢帕揉成团,抛给明宜。 “哦?尺素传情?”辛夷敏快起身将绢帕夺了来,佯做一番将要打开看的模样,扰得明宜涨红了脸追她撵了半个堂。 “辛夷你这丫头,站住!练师妹妹快帮我!”明宜急切之际与练师求救,引得练师也加入这场追逐。 孙俨丢下书卷,拿起佩剑往院落走去,剑出鞘而意纵狂,自顾自地练剑,乐得自在。虽才十三来岁,已霸力显露,偶回眸顾问:“匡弟,看我这招可帅?” 孙匡一眼也不瞥他,安安静静地埋头看书,独有胡综起身而拱手夸赞:“俨公子英姿非凡,可谓有将军之风!” 徐辛夷侧眸斜瞥院中动静,收手将绢帕还给明宜,半叉腰肢踏入院中,眸光冷冽,蔑视孙俨:“就你,将军之风?多长二两肉再说罢。” 孙俨顿地收剑,怒指徐辛夷:“此子狂妄嚣恶,望之不似女人。仲兄,我可否揍她一番?” “当然。” 孙权默然静坐,以手抚卷牍刻字,孙俨唇角一咧喜色方露,便听得他的后半句:“不能。” 孙俨憋回一口恶气,继续练武,招招剑痕破空如斩巨浪。 辛夷摇头哂笑,踏步入前,刹而将双剑出鞘,讽道:“你想论君子,不与我战。那我今日便邀你来战,小子,可敢领!” “你叫谁小子?臭女人,接招!”孙俨剑光凌冽如箭,未及片刻犹豫,当即挥而刺向辛夷。 乍闻接连咣当数声,剑影如风,劈碎了午后的烈阳。 半晌之后,孙俨手中之剑已被斩成一块又一块碎铁,惊得他抬手呵止:“你这般利刃!作弊?” 但辛夷丝毫不给他停歇的机会,剑势如虹双旋而出,刹那之间,斩落孙俨额前碎发几缕,眉峰旁亦绽出一条浅浅的血纹。 杀意沸腾在这小小院落中,步练师察觉不妙,料是辛夷和孙俨有什么过节,忙踏入院中,意欲阻止:“辛夷,点到为止!” “仲兄,快将青冥剑给我!这女人是个疯子!” 孙俨失去兵刃而辛夷手持精绝的双剑进退自如,他只能步步防守,毫无还击之力。 孙权本不想管这素爱搞事的三弟,但听得那‘疯子’二字,想起正邪难辨的徐详,这徐辛夷是他亲妹,难不成也…… 孙权将孙策送他的青冥佩剑取下,合鞘旋扔向孙俨身侧,但孙俨一时半会腾不出身来接,只能让剑撞到池畔的灰岩石而停下。 不及孙俨抽身去拾,徐辛夷抢先一步上前,抬脚将青冥剑飞踢到池子里去,崩起一池涟漪。 孙俨压住怒火,趁辛夷扫眉傲然之际,敏捷地弯腰闪到她身后,横身抬腿一扫,令辛夷失去重心控制而后仰,他则趁势抓住辛夷的腰肢,另一手扼住她的喉咙,手中青筋瞬时爆起,切齿咬牙,几近令她窒息。 辛夷虽是想要挣扎,但被孙俨制住腰身死死压制,若是一动,他则更紧缠于身。不过半晌,她的眼里已布满红血丝,那双甚是好看的桃花眼里充盈满溢着杀意与恨意,仍在直狠狠地瞪着孙俨。 孙权登时拍案起身而呵:“俨弟!” “放开她!” 步练师将袖箭直指孙俨。 孙俨骤一垂眸,看到辛夷的眼角有一珠泪水。她面色苍白,泪水似血色珍珠而滑落,随之而来的,是她渐欲灰蒙失去光芒的双眸。 24、大乱学塾 见辛夷状况不妙,孙俨心下骤然慌乱,他连忙松开手,又手忙脚乱地拍垂辛夷的肩背。 “咳……咳咳……我……我砍了你!” 恢复意识的辛夷甩开孙俨的手,支起身子奋力去抓拾双剑。 步练师赶忙去夺双剑,但还是被辛夷捉住其中一把,毫不犹豫将剑挥斩而出。风驰电掣之际,练师急以右手臂作挡,让辛夷那一斩尽落在袖箭机关上。 一道“噶哒”的机甲崩裂声,伴着“嗖”的短箭飞射声并出。 “呃……!” 孙权应声而倒。 可怜的惨叫声穿透书堂院中,终于将辛夷和孙俨双双从愤怒中惊醒,也惊得二人手足无措,愣神在原地。 “仲谋?仲谋你没事吧!” 朱然大声呼叫,冲到最前,将孙权扶起来。他抓吧抓吧,将染了血渍的箭矢抛至院中,又撕下衣袂,缠裹在孙权的胳膊上,一圈又一圈。 见此,徐辛夷狠狠地埋下脑袋,埋头躲入练师怀中,不知所措地喃喃:“瑶瑶,瑶瑶怎么办,我……” 孙俨怒攥拳头,几近发狂,目视辛夷而怒道:“徐辛夷!你伤我可以,奈何伤我仲兄!” 孙权咬着唇,气若游丝可怜兮兮地安慰:“我没事,没事……俨弟你们别打了可好?” 步练师蹙眉凝思,这俩人可是前科累累,恰是时,明宜也狐疑地与她目光相汇,确认过眼神。 张明宜沉重地叹息,趁机调和:“俨公子、辛夷,我们同学于此,也是缘分,若有误会,不妨一解?再闹下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辛夷低声咬牙,恨道:“没有误会,只有得罪。” “徐姑娘,想是俨弟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只是不知,是何缘故?”学塾堂内的孙权温声而请,声色还夹杂着一丝又一丝的可怜: 辛夷心中有愧,虽不再打斗,但就是不愿说。 孙俨素知仲兄孱弱,见得多了,料他死不了,倒是冷静得很。 风动花摇间,众人目光纷纷落到辛夷和孙俨身上,可这二人的嘴巴严实得就像一块石头,如何也不肯开口。 忽地,孙匡捧着一卷简牍踏去院中,摇头叹息:“此事,我略有耳闻。” “闭嘴!”孙俨一把抓过孙匡,捂住他的嘴。 孙匡撇开孙俨的手,把书卷塞给他,又向孙权这个在场的长兄告辞,迅速远离这场喧嚣。 见此,胡综眸珠左右转动,把孙俨哄至堂内,与孙权、朱然拥于一块,低声而道:“俨公子此时或可一讲?” 院外的张明宜也蹲下身子,将辛夷半抱着,温柔而哄:“别担心,有我们在。” 堂内孙俨轻呵一声,滔滔不绝骂骂咧咧恰如洪水涛涌般将心中之恨倾泻而来:“仲兄不知,自溧阳遇刺陈宝身死,便有了那徐氏兄妹同行。可那丫头脾气暴躁不好惹,动不动就拔剑相向,活脱脱一个母老虎!几次欲夺我性命!” 孙权当即反问:“脾气暴躁总也有发怒原因,你是何处惹了她。” 孙俨:“……” 孙权声色一沉,令道:“说。” 院中的辛夷则蹬脚握拳,咬牙切齿,压低声音附在练师耳畔道:“他实是太过分,竟敢偷窥我……喏啊!混账!” 步练师和明宜双双惊诧,亦是同步蹙眉:“竟有此事?” 辛夷深深呼吸以缓解气愤之意,道:“那时在溧水岸,我见林中溪水清澈如液,趁顾姐姐歇息时偷偷从鸢尾丛边下水嘻玩,可、可不知他什么时候竟也出现在水中!我若不杀了他,难解心头之恨!” “那他可见到你……身?”练师小心翼翼地试问,但将骨笛已执于手中,杀意暗起。 辛夷立时坚决否认:“没有!我那时在鸢尾叶丛中!” 堂中的孙俨叫苦不迭,哀嚎痛怨:“鸢尾叶丛深,我根本只看到了她的一个脑袋,反而是她!把我看了个浑身精光!” 孙权、朱然、胡综:“……” 不一会儿,敞亮清幽的学塾内外,安静得连呼吸的急缓都能听清。 春风一拂,院角的缕缕垂槐花随风飘荡,透着些淡黄淡粉的白色槐花瓣翩翩飞舞,洒落在院中姑娘身上,似覆满金陵飞雪,暗香盈盈。 姑娘们的目光缓缓停驻在堂内,但闻清脆的‘啪嗒’一声,孙俨不小心把简牍触落在地,惊碎了这片宁静。 草木窸窣,少年姑娘们各自低头接耳,直至良久后,才见朱然扶着孙权,而孙权抓着摇摇晃晃的孙俨,到堂外来作歉。 彼时孙俨双目前被一尺碎步所缠,蔽不能见物。但看朱然又被撕去一尺的衣袂,到是知从何来。 但孙俨的嘴仿佛被针线缝上,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等了许久,竟是胡综替他开口歉道:“徐姑娘息怒,俨公子今将蔽目七日,以思悔过,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辛夷眼带仇怨地打量孙俨,也似被线缝闭了嘴一般,什么话也不说。 良久过后,孙俨再度怒火冲天,骂骂咧咧:“徐辛夷!难不成你要我孙家再出第二个真瞎子才罢休?” 孙权:“……” 辛夷飒眉微挑,支身起来,绕到孙俨身后,将他眼前蒙布解开,而后使尽全身的力气再系一次,惊痛得孙俨哇哇连叫。 “蔽目七日,可以。”辛夷解气地拍手拂尘。 胡综拊掌而夸赞:“咱们同为学书,是当和气共处嘛!” 俶而,步练师意味深长地看向辛夷,目光又向池水望去:“所以,仲谋的佩剑?” 徐辛夷:“……” 徐辛夷诧地张大了双眼,想起来方才被她一脚踹下水的剑,那剑鞘之身都青润泛光,料是一把绝世好剑,就这么被她给……踹了? 她赶忙冲到池塘边探看,回忆那剑是以打水漂方式落入池中,但又记不清大致是从何处沉落。如今宽阔的池面早已平静,只余浑浊又黄绿不清的池水,根本看不见底。 随着“哗”地一声,辛夷脱靴扶着岩石探下水中,待探究到水深几许,便一步一浮朝池中央游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剑,我来捞。” 辛夷拨开泥水,却不慎被水下的藕根绕柱了小腿,一时失去平衡栽入水中,哇地呛了好几口水。 练师和明宜纷纷将外衫褪去,从袖口处交缠系在一起,化作长绳,然后抛给辛夷。 “辛夷!快接住!” 但又闻“噗通!”一声。 孙俨决然取下蒙在眼前的布,纵身跳入池中,一个劲地踩踏池底朝辛夷涌去,搅得满身是泥水,连带站在池边的诸位,皆已身披千数泥点。 辛夷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与练师和明宜招手:“没事没事,方才是被那残荷枯枝刮到了腿,吓死我了……啊!!” 泥人孙俨从水中爬出来,叉腰站稳身,发现那池水仅仅是没过他的腰,惊得他一脸不可思议:“就这点水深,你一副要溺水的样子?” “滚!” 辛夷再度震怒,俯身从池中抓起裹着碎石的烂泥朝孙俨砸去。 众人:“不好!” 朱然与明宜相视半晌,眼神交汇之际,相扶而淌入水中,随后一人去阻拦孙俨,一人去制住辛夷。 辛夷抓捞泥水时不慎被池底的荷花根趔趄绊倒,带得明宜随她扎入水中,待再爬起来时,已是两个泥人。 “哈哈哈哈!” 孙俨看那俩姑娘和他这泥洼洼的也没甚区别,甚至脑袋顶上还有些许绿绿的浮藻,真是爆笑不得。 张明宜看向朱然,那欲笑又不敢笑的唇角被她发现,她深呼一口气,立即弯腰从泥池里挖来一捧带着荷花枯根的泥,狠狠朝朱然砸去:“义封,你敢笑我?” “不、不敢啊!”朱然慌忙躲闪,池水被拨开千层涟漪,又在搅动中溅起三尺水花。 胡综眸光震惊,未曾料到会是这般局面,瞠目而道:“江东民风,比我所见,还要彪悍……我、我该帮谁啊……” 孙权讶然而侧头:“帮谁?快制止他们才是!” “对、对!”胡综赶忙也淌下池中,努力踩水插到这两方人的中间,张开手道:“大家先别闹了,我们不是来捞剑的吗?” 辛夷嘴角一歪,咬牙恨恨道:“捞剑?我会捞,但不急。” 张明宜则又挖了一块池底的黑泥,挑眉道:“辛夷,帮我揍义封!” “别、别啊……”胡综慌忙面向徐辛夷和张明宜,躲闪不及之中被明宜的泥团砸中肩膀,还惊魂未定时,又被身后孙俨抛来的淤泥砸到脑袋。 “明宜,这可是你挑起的!休怪我不念旧情!” 朱然被泥点甩了个半脸花猫,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立时和孙俨一起拍打池水,趁溅起来的水花让辛夷和明宜视线不清行动缓慢时,从池底捧起来超大的一坨淤泥,向她俩狠狠砸去。 胡综挡在中间则被揍得更猛,不过两个回合,赶忙躲远了去。 岸上的孙权与步练师静静地看着池中这一大群泥人,心情十分复杂。 孙权暗中慢移,移步靠近练师,侧眸笑道:“阿瑶怎不关心我?我可是中了你的袖箭。” “嗯?真的中箭?”练师含笑抬手,打趣道:“那,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孙权立时将胳膊背到身后:“不必!已经迟了。” “且让我一看!” 练师绕到他背后,他又转身而躲,几番下来,饶是躲不过抓挠痒穴,被练师拽走那缠绕在胳膊上的碎布。 果然,碎布上只有故意沾染的一点点血迹,其实屁事儿没有。 忽地,练师恍被脚下一卷衣衫绊倒,原是方才叠系来想拉辛夷的衣物,恰被辛夷抓住了另一头。 辛夷趁机奋力扯它,搅作一条水中“混天绫”武器,向那两少年扫打而去。 但正是这么一拽,引得踩在衣物上的练师失去重心摇晃,随着力来的方向后仰摔去,不过片刻,她半身已悬在池水面上。 孙权紧紧捉住她的手腕,就这么随她一同,噗通两声坠入池中。 咕噜咕噜良久,步练师与孙权支着水底泥沼慢慢爬起身来,抓走顶在头上的泥垢与水草,吐了吐嘴里的泥滓,又俯身捧起泥水洗脸,仍难以睁开眼睛。 这一池本不清澈的水,早已被那群家伙搅得浑浊泥泞。 忽听得孙俨捧腹大笑之声:“仲兄,你这身子骨就别凑热闹了。不过,我还从未见你如此狼狈哈哈哈哈哈。” 朱然与明宜抿唇忍笑,随后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徐辛夷心虚地把水中“混天绫”拽到身边,想把它藏在水下、藏在身后,毁灭作案工具。但不过半晌,衣物又漂浮起来,藏无可藏。 “先生,不是我说,他们年少血气方刚,唯有先生能……呃……” 远方传来孙匡稚嫩青涩但十足老成的声音,他与张纮并肩而行,有模有样地学大人的脚步,遥指学塾。 但他们一越过洞门,皆双双沉默在原地。 泥人七个,震撼二字。 25、年少快意恩仇 自那日后,学塾安静了许多。 孙策也已备军完毕,挥指江东水师浩荡南下,安定吴郡之南、取下会稽一郡,势在必得。 彼时已入暮春三月,莺莺柳鸣唱,春盛绿水浓,花香漾满吴县城,但少年姑娘们却被禁足在学塾,不得出其半步。 趁张纮外出处理事务,孙俨取下蒙眼的布,狠狠摔在案桌上,这七日的禁足还蒙眼,让他已是浑身磕碰,青一块紫一块,尤其是嘴边那块鲜润的红印子,还是今日来学塾路上所摔。 “徐姑娘,可解气也?” “解~不过,若能再蔽目七日……” 孙俨当即打断:“绝无可能。” 他又左右环顾,重获“光明”的他恨不得在学塾内疯跑几个来回,诧又注意到安静在一旁抚摸书卷刻纹的孙权。 “仲兄……”孙俨咽呜一啼,拥到孙权身旁,抱住他的臂膀,“原来不见天日这么难受,我的仲兄,你受苦了啊……” 孙权苦笑低吟:“不苦、不苦。” 孙匡轻呵一声:“此时才知体谅仲兄,早干嘛去了。” “孙老四你这嘴能不能闭上?” 孙匡道:“那到时,你别又嫌我不爱说话。” 孙俨:“你……” “匡弟,来。”孙权轻声呼唤,揽孙匡到身旁并读。 旁人也许不知,但孙权素知孙匡用心良苦。 匡弟少年老成又孤僻,并非一日所成。他和孙俨年龄相差个三岁,但幼时的孙俨上天窜地麻烦不断,他又是家中最小的男孩,母亲的心力总放在他俩身上。 如果他足够懂事成熟,母亲是不是就能多关心仲兄一些。 乍闻接连咣当数声,屏风那边的徐辛夷连抛掷三枚铢币六次,又用手指蘸墨将卦象记在案桌面上,再盯翻周易解析卦象,精神十分专著。 步练师合上手中根本也没翻几页的书卷,含笑转身问:“辛夷,在卜算何事?” “咦,这卦象怎怪怪的?”辛夷垂首喃喃。 步练师看了眼辛夷画在书案上的卦象,道:“我看你初爻旁有个连贯的小墨点,似是顿停,可是太阴?“ “啊!对对!我给忘了。”辛夷赶紧将初爻置换为少阳,再一解卦,喜笑颜开道:“今日啊,先生定不会回来了!” 朱然和明宜齐刷刷地惊问:“辛夷竟会卜卦?练师也识得?” 步练师打趣道:“我只是略识卦名,辛夷呀,她背后可是有高人指点。” 孙俨撇嘴一哼:“算卦算半天,就为了算先生回不回学塾?” “你懂个屁。”徐辛夷瞪他一眼,然后拉着明宜和练师起身:“走?去城中玩玩?” 张明宜笑眼如月牙,激动地拍手赞同:“流水小桥,乌篷箜篌,沿街小贩,可是热闹!我早就想去了!” 孙匡当即反对:“先生令我等自行学书,不可轻脱,擅自游玩。仲兄,若是再出事,先生又要倍罚于你,快阻止她们。” 孙权淡然道:“辛夷武力超群,匡弟莫忧。” 孙俨呵呵两声:“她不过是凭借那双好剑,若我持你那青冥剑,她必不能打过我。回头我也找阿兄要一把,如此好剑,给你这个瞎子真可惜!” 孙匡顿了半晌,暗敛怒气,铆足了劲大喊:“辛夷姐姐,你应还未消气罢,让他把眼睛再蒙上如何?” “不若直接戳瞎了好!”辛夷闻声而提剑绕过屏风,呵道:“我看你又皮痒了,竟欺凌盲者!” 孙俨一把抢过孙权腰间的青冥剑,叫嚣道:“若有本事,来取我双眼。若没本事,我取你双眼!那日究竟是谁看了谁,你心里不清楚?我忍你至此,真当我好欺负?” 辛夷瞬地满脸涨红:“你!!!” 刹那间,股股凌冽的剑气从学塾内荡开,一对双剑与一柄青冥剑在席间锋芒相对,剑影如满月清辉碎满地,扰得帘帷翻飞如浪,嚣嚣声如山间疾风,吹散一地苍茫。 “要打出去打!” 孙匡拼命护着案桌上的书卷笔墨,胡综也冲入其间,用身体为盾护住书籍,逼得她二人打出堂去。 朱然、胡综与孙匡“唉”地一声,收拾堂中一片狼藉。 步练师与张明宜也纷纷扶额摇首,但这次多了个心眼,便是死死盯住孙匡,休让他再溜掉去告密。 及至日薄西山,剑声锵锵仍未休止,孙俨与辛夷皆打得满身是汗,纵是咬牙切齿,谁也不罢休。 “唉,城中花将谢矣。”张明宜丹唇抿作一条直线,委屈至极。 朱然凑到她身旁,温柔而道:“少年同游,何时也不为晚。斜阳余晖,也是一番风景!” 明宜挑眉含笑:“走?” 朱然微微点头,起身去揽孙权,但孙匡实是没有兴趣,在再三保证不告状的前提下,众人同意他先去歇息。 说是迟那时快,朱然立刻带着一群人鬼鬼祟祟地从长廊处溜走,那边打斗的两人果然注意到这群动静,纷纷喝道:“站住!” 还未出府,辛夷和孙俨将这群人追上,蹙眉叉腰,异口同声道:“去玩不带我?” 辛夷与孙俨互瞪一眼,再度异口同声哼道:“为何要带你!” 朱然左右看看,打趣道:“要去则同去。” 二人坚决拒绝:“不行!” 孙权用鸠杖柱地探路,顺势将她二人分开,胡综与朱然上前揽着孙俨往府外踏去,又在他耳边低语嘟囔:“莫和她姑娘家一般见识。” 步练师与张明宜也一左一右挽在辛夷身旁,低语道:“辛夷真厉害!”、“他打不赢你便是弱!” 一群人方出府门,恰见一辆绫罗垂帘的马车从府前经过,绕往通向府东别院的一条小径。 小径是专为顾若而开的道,别院清幽,顾若自住入其间后,从未往外走动,也鲜少有前来拜访者。 见其车轨帷锻不俗,料是大族之物,辛夷狡黠一笑:“我猜,车帷里的,是那个让顾姐姐见之则避之人!” “嚯哟?我要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女魔头闻风丧胆,都吓得跑来我家住了!” “你说谁女魔头!”徐辛夷执剑横于孙俨脖颈前,虽未出鞘,气势已足。 步练师清咳一声:“还去看么?” 众人:“去!” 鬼鬼祟祟一群人挤在榕树后,探头探脑地向那别院看去。 不一会儿,果然瞧见马车停在别院小门旁,一位美貌绝世的姑娘缓缓而出,令身旁侍女前去扣门。 顾若的侍女星儿推门而出,果决回复:“夫人近日身子不适,已然歇下,芷姑娘请回罢。” 顾芷梨花带雨泪痕满面,可怜地坐到门前的石阶上,往院中哭道:“顾孟然,周郎家书至顾府,我给你带来了,你要是不要?” 星儿叹道:“芷姑娘,莫说夫人,便是我也不信。你日日来此,次次不同的借口,哭闹上吊无所不用其极,夫人不见便是不见,莫再徒费功夫。” “罢也罢也。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世既弃吾离兮,我于生何恋兮?”顾芷倚在青石台阶上,时而狂歌大笑,时而泣如猿啼,似癫似狂。 “要死,死远一点去!”顾若一袭白衣斗笠遮身,飒然跨门而出,然后在顾芷身上扒拉:“书信拿来!” 顾芷生无可恋地从袖中取出书信,抛给顾若:“我认输了,阿姐。” “输?我又何曾赢你?”顾若一边拆书信阅览,一边嗤道。 顾芷垂泪道:“凭什么你可以嫁给才俊名秀的周公瑾,而我,看上之人,弃我如敝履。” 得周郎家书,顾若浅舒了一口气,但眼前这个亲妹妹真是让她又爱又怕,还万般不能理解:“顾芷,你能不能清醒点,你看上之人,是个十四岁的小少年!” “纵观整个吴郡,只有他配得上我顾芷。我已经等他从十三岁到十四,奈何他榆木脑袋不解我意呐……呜呜。” 顾若:“……” 顾若蓦地翻了个白眼,但斗笠垂帷之下,旁人皆看不到。 “阿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大了老了,不能嫁比我小三岁的少年?可那群老男人,怎可就娶小三岁的姑娘?我也才十七,风华正茂,绝代佳人……” “打住!” 顾若将书信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将瘫软如杨柳枝条般倚在台阶上的顾芷扶起来,“我是觉得你无可救药。” 顾芷顿地扑到顾若身上大哭咽呜,“我以命相逼,他却竟说,宁愿在我死后以死谢罪,也不愿受逼与我成亲!阿姐,我真的很差劲吗……我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你闭嘴!” 顾芷听话又委屈地闭上嘴,又断断续续啜泣、哽咽,满脸的泪痕,可怜似一只流浪多年的小花猫。 身旁的顾若深呼了一大口气,调整了百般的心态,整理了万番言语,数年的恩怨顷刻爆发,如山洪倾泻,万里浩汤: “你自幼刁蛮任性,凡事必争第一。身量、容貌、女红、才情,你若稍逊,便付出千百倍的努力,只为超过我。只是我没想到,连婚姻之事,你也要与我争个高低?就算与我拼了输赢又如何,为此便要搭上自己的余生?阿芷,当真值得?” 顾芷鼓起股股委屈的气,涨得双颊通红,也坚定地将头一点。 那双眸盈盈若流水,面若梨花貌美如玉,本应我见犹怜,但顾若却几近崩溃,:“阿芷,我自幼怪病缠身,时日并无多少。在生命长短上,你永远胜过我。来年我作一抔黄土,你仍要与我一较高低?” “你的病不是好了吗?阿姐你……”顾芷声色骤地颤抖,她知姐姐此前生了场大病,从此身子骨弱,可从没想过竟然会…… 顾若紧握顾芷的手指,掌心的冷汗已浸透到妹妹指间,“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他、爱慕他?若不是,你便与我一较高低,在如何随心快乐地过完一生,这件事上。” “我……” “傻丫头,哭得真难看。”顾若一把推开她,转身欲走,又驻足侧身,留下余音:“人生一世,通透二字。” 见顾芷神情恍惚地回了马车中,一群人赶忙藏得更深,不敢多喘一口气,深怕被发现。 待马车走后,辛夷叉腰而喃喃:“对啊,为何女子十七嫁十四不行?男子十七可娶女子十四?凭什么?” 孙俨‘嘶’地一声叹问:“这是年龄的问题?” 明宜颔首道:“只是她挑中的才貌无双者,是十四岁罢了。若是年长十岁,她应也敢追之,只要她愿意。” 孙权低语关心:“顾夫人生了什么病?” 步练师满目心疼,垂眸答:“怪病,一病已十年。但她说,死不了的病,都不算怪病。”《 》 26、陆议玉佩 天色已晚,暮色昏昏,游街玩乐这一行人就地解散,改日再约。 但翌日,孙俨与徐辛夷又趁张纮处理事务时打斗不休。 又一日,如昨日同。 再一日,还与旧日相似。 再再一日,步练师与张明宜趁辛夷卜卦之时,将双剑各偷走一柄,朱然也趁孙俨叉腰拌嘴时,将青冥剑夺了回去。 但没成想,那俩赤手空拳,也可打。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上手便开打,吵得学塾日日不得安宁,甚至逼得孙匡已不来学塾读书,躲得几许清净。 忽地,孙俨取出腰间的短手戟,一个闪身将辛夷的脖子抵住,辛夷愣了刹那,双眸一敛,迅速抓住手戟,控制住重心后抬右腿,扫向孙俨胯`裆下。 孙俨紧急避险,吓得惊魂未定,破口怒道:“你这臭丫头……竟、竟作出如此行径!” 辛夷扫眉道:“我赤手空拳博你短戟,攻你要害,不算阴招。” 趁辛夷大笑之际,孙俨压低身体重心,速抬腿扫向她的小腿,将她绊到向后仰倒,又用腿压住她的手,将她死死按在地上:“那里不许随便打!” “你……!”辛夷奋力挣扎几许,见势不妙,转又嘤呜哭啼,一珠泪水已晶莹。 自打斗以来,孙俨还从未见她有过这般柔弱可怜的模样,不慎松了手劲,果是这一瞬,辛夷挣开束缚,反手将孙俨打到地上,抬起拳头便往他胸膛揍去:“兵伐诡道,懂吗!” “啊啊啊!你……”孙俨气得咬牙切齿,立时和辛夷缠斗厮打,滚在地上。 正是酣畅淋漓之际,一道呵声自洞门处传来。 “好生热闹。”张纮捋须而至,惊得孙俨和辛夷慌忙松手、爬起来、整理衣衫、乖巧站好。 张纮略瞥他二人一眼,径直入堂内坐下,扫视堂中其余人等,斥责孙权:“仲谋,你身为堂中最长,可知错也。” “权愿领罚。”孙权立刻应声。 孙俨嚷嚷上前:“罚我便是,仲兄何错?” 张纮掀眸而冷声道:“知情不管,便是错。至于你,更当重罚。” “你……”孙俨怒欲挥手相向张纮,辛夷实是看不过去,抬手拉住他的胳膊,低声嘀咕:“闭嘴吧你。” 张纮将镇尺拍案,令道:“将军行至乌程遇阻,攻城之战久矣,待运粮草往之。明日卯时,你二人前去军需处,协助运粮至辎重车,日落方止。” “我二人?你是指仲兄,还是……她?”孙俨瞠目而诧问,搬运粮草全是体力活,他无所谓,但无论是瞎子还是女子,都不合适吧? “我见你二人血气方刚斗志激昂,可别辜负了这副好气力。”张纮不急不缓地说道,面色依旧云淡风轻,又对孙权道:“至于仲谋,待粮草辎重备好,以监军护送至乌程战场。” 孙权拱手领命:“诺。” 张纮一捋灰直的胡须,道:“我不欲过多管束你们,但在学塾中,当以读书识学为重。” 朱然、胡综、步练师与张明宜纷纷垂首思过,孙俨与徐辛夷也拱手领罚,他们都知道,张纮素日并不严求他们读多少书看多少卷,认为学习在个人,强求无用。但他们却逐渐嚣张,只要张纮一离开,便为所欲为,又如何能自我约束,属实是,愈发过分。 “想是我来得不巧,打扰先生了。”堂中少年姑娘们沉思之际,一道温柔的声音自长廊传来。 柳儿扶着孕中的周琬姗姗而来,手中还携有一篮食盒,还未至堂中,周琬唤柳儿先行一步,将食盒中的糕点取出,分与堂中众人。 周琬缓缓行至,在柳儿的搀扶下,入座张纮对席,扶凭几护着孕身,恰时,柳儿已将食盒第二层打开,取来一坛好酒与觞,斟与张纮。 周琬柔声请道:“太夫人体恤先生劳累,愿以此桃花酿为酬,敬先生一杯。” 张纮浅笑不语,将酒一饮而尽,不过转瞬,便昏昏欲睡,再一会儿,竟缓缓倒下。 “啊?”堂下少年姑娘纷纷起身,懵然不知所措。 周琬含笑回眸:“还不快走?等先生醒来,怕将日落西山。如此舞勺金钗之岁,当肆意而乐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周琬这是帮他们创造游玩的机会? 思虑几番,由孙俨率先动身,往院外跑去,辛夷见此,拔腿跟上。堂中朱然明宜与胡综也纷纷退去,孙权与练师正欲动身,忽得周琬补唤一声:“练师,留下陪我说会儿话?” 练师闻声止步,身旁的孙权略有迟疑,本欲停留,周琬便浅笑打趣:“女子闺帷之事,权弟可是想听?” 孙权:“……” 孙俨吃惊地探个脑袋,一边呼唤一边回来带孙权离开:“走啊,今日是傻了?” 朱然也回身来携孙权,将他拥出府去。 吴县水脉纵横,湖泽遍布城落,画舫廊榭、小桥流水,鱼戏浅溪、燕飞成双,他们从未一同出行游玩过,此番倒是难得,只是,唯独缺了练师。 朱然与明宜并肩同行在水岸边,游览街边小摊,探头看流水中的乌蓬戏锦鲤,驻足几许,嬉笑欢乐。 胡综陪孙权漫步在路中,细细开导:“据说步姑娘是周夫人看着长大的,闺中之语自是多些,倒能理解。权公子若不愿闲游,不妨我们二人先回府?” 孙权叹道:“不必……俨弟和辛夷,我不放心。” 胡综往前方看去,果然,孙俨愈想愈气,抓住辛夷呵道:“你这算的什么卦,今日先生竟回来了!” “放开你的脏手。”辛夷奋力甩开孙俨的手,嘟囔道:“定是你那四弟又去告状,先生才会故意回来!” 孙俨蔑声一笑:“那你也是卜算失败。” “你!”辛夷鼓起一股怒气,跑去水畔的榕树旁,踮起脚尖摘下三片大小相近的榕树叶,回步举于孙俨跟前:“本姑娘今日便卜一卜,何时,你这张嘴能永远闭上!” 徐辛夷将树叶向空抛起,念道:“起卦。第一卦,阳爻。第二卦,变阳。第三卦,阳爻……” 孙俨也跳跃摘下一片榕树叶,衔在嘴前,又倚靠着榕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且看徐辛夷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抛起最后一次树叶时,霎地掠过一阵大风,卷得树叶旋空翻飞良久,辛夷循着飘飞轨迹仰面追去。可这阵妖风迟迟不止,闹市巷中来往行人渐多,阻碍在前,不过半晌,几乎快要看不见那树叶飘落的方位。 “啊!”徐辛夷恍然惊醒,望着天际的她未曾注意,不慎撞到一位路过的公子,还将他的玉佩撞落。 随着咣当一声清响,玉佩碎成了两瓣。 “抱歉、抱歉。”辛夷赶忙蹲下身将玉佩碎片捡起来。 那公子儒雅翩翩,不急不缓地以执扇拦住辛夷地手:“十两银子,还请姑娘赔还。” 辛夷讶然抬眸起身,至下而上打量这公子,模样生得端正俊秀,气质若墨竹傲然,声色低迷而有磁性,颇有摄人心魄之幻。 但那一句还钱,瞬间把辛夷浇醒。 “多少?你说多少?” 听闻动静,众人皆行至案发之地,孙俨更是大惊:“十两银子一个玉佩?你这是金子做的玉?” 朱然上下打量那公子,叹喜道:“原是陆家公子,失礼了。” 公子闻声淡然转眸,道:“我们认识?” 朱然拱手道:“在下朱然,字义封,朱府君之子。” “然公子,陆议这厢有礼。今我玉佩摔坏,还望公子主持公道。”陆议半阖双眸,府君之子又如何,该赔之物,还是得赔。 朱然:“……” 辛夷从腰间只能取出两铢钱币,便是把她自己卖了也不止那十两银子,如何能配得起?她顿时羞得脸颊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掌心汗水直渗,练师不在,身旁的明宜几乎是她唯一的依靠。 明宜揽住辛夷的胳膊,轻轻安抚她,又对陆议作歉:“抱歉,不慎损坏陆公子心爱之物,我们定会赔之。只是不知这玉石对公子意义几何,我想,可否将它再作精细雕琢,减少损失?” “姑娘多虑。并无意义,单纯是贵。”陆议解释道:“此乃昆仑壁玉,碧青如水,莹润无暇,价值百两。碎裂其中,但尤可再琢磨,因是索赔十两。” 众人:“……” 孙俨垂首翻找所佩钱囊,半晌之后,索性将钱囊捧给陆议:“都给你,可能抵了?” 陆议接过钱囊一看,摇首道:“不够,还差八银又三百铢。” “你!”孙俨欲撩衣袖,朱然见势不妙赶忙将他拦住,又取下自己腰间钱囊细数有几铢,不一会儿,也面露难色。 明宜将钱囊也取下,把钱铢倒入朱然的钱囊中,攒到一起,但很是尴尬:“抱歉,我只有十几铢……” 孙权浅声叹息,拱手道:“公子且稍等几许,再下回家中取钱,定与你还清。” “有劳。”陆议礼貌而答,但看眼前是个蒙着双眼的柔弱公子,却气定神闲,不似寻常之貌。 胡综伴孙权拄着鸠杖离去,众人则挪步至流水岸边等候,风轻轻摇落榕树叶,辛夷已无心去辩哪一枚是方才卜卦的叶子,也无法去辨别。 孙俨叉腰而慰:“你就别担心了,仲兄一定能处理,我孙家还是能拿出这十两银子的。” “多谢……这钱,来日我一定奉还。”徐辛夷把头埋得低低地,神色为难,脸蛋扭曲成苦瓜,愁容惨淡。 “得了,你护送我们一行人至吴县,还未正式作酬,这便可抵了!”孙俨阔然浅叹,故作无所谓地将豪言放出,但实际心里根本没底,这十两银子,很难。 陆议将手中折扇轻转于指间,淡然地等待,恰是时,一旁有位着浅粉曲裾的姑娘娉婷路过,恍又回眸瞧了他两眼,他则赶忙转身别过头,又将折扇打开,挡住自己的脸庞。 暮春的风拂荡而过,流水溶溶,树影婆娑。 “我说是谁呢,原是陆大公子。”那姑娘唇中含笑,眸光却无笑意,她朝陆议一步一顿,慢慢逼近,逼得陆议连连后退,直至流水岸旁不过三寸,再无路可退。 “呀,你的宝玉碎了。”姑娘将手摊开向辛夷,“给我瞧瞧。” 辛夷认出这是前几日曾去见顾若的那位姑娘,顾芷。虽迟疑片刻,还是将玉给了她。 顾芷将玉在手中轻轻抚玩,裂口划破她纤白的掌心,她却一笑了之,又与辛夷确认:“你打碎了这玉,而他,让你赔?” 徐辛夷的面色早已苦成乌云压境,任谁也能看出一二,得到她的点头后,顾芷笑了许久,才轻声问陆议:“我记得,它值百两,那么,我可否买之?” “可。”陆议仅回一字,仍以折扇面挡住面庞,对顾芷避之不及,畏之如怖。 “好,我买了。”顾芷轻声而道,如云烟扫眉,恣意潇洒,“姑娘,你再不用赔之。” 辛夷的眼眸顿地一震,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太轻易,她根本不敢相信。众人也懵然无措,细想那日之事,再看陆议又恰是十四五岁的模样,难不成? 猝闻清脆的一道碎裂之声,似霹雳之疾,似编钟之沉,似空谷回音不绝。 众人俯身再看时,顾芷将那两段玉佩重重地摔掷于地,本是还可再雕琢为其他饰物的清莹好玉,此刻,只余满地残缺的碎玉残滓。 陆议的折扇陡然取下,眼前的一幕也令他震惊良久,看着眼前那肆意掷玉的姑娘,简直是熟悉又陌生,可怕又可畏。 “毁了它,于你有何好处?”陆议不忍糟蹋宝物,眉间已然紧蹙。《 》 27、孙权借钱 顾芷轻拍掌心,用绢帕擦去淡淡的血痕,扫眉道:“中原以东海明珠为稀世珍宝,然则渔民可年取千余。你以昆仑壁玉为绝世宝物,殊不知,那昆仑山中遍是此物,又有何稀罕?” 陆议讶然思忖:“你……” 顾芷释然而笑,临风傲眉,阔然而道:“我有我的骄傲,你有你的坚持,你我确实不是一路人。陆伯言,从前只当顾芷瞎了眼,而今之后,你我各自两安。愿只愿,余生再不见。” 语罢,顾芷转身略过陆议身旁,未曾回眸,只轻然而补充一句:“至于那百两银钱,我会差人送至。” “且慢。”犹豫片刻,陆议踏步上前。 顾芷仍未回眸,只稍稍止住脚步,蔑笑道:“真是难得你今日多说两语,不过,我不再乐意听。” 陆议快步追至顾芷身后,拱手礼道:“你我虽断婚嫁,但顾陆百年姻亲之系尤在。过往,伯言多有得罪,还望芷姑娘莫要介怀。” 顾芷诧然回眸,惊得拊掌呵笑:“原来陆大公子心如明镜啊?哦不,我应唤你——贤侄。” “我……初是因你逼我至极,不得已为之……芷姑娘?”陆议心下有愧,欲解释道歉,但顾芷已将头一转,飒然离去,再无止步,再无回眸。 陆议独自驻足在原地,顾陆两家百年姻亲,几乎共为一体。他心里知道,自己大概也会迎娶顾氏女儿,只是,顾芷此前狂语非他不嫁,竟令他异常厌恶,为躲避顾芷,甚至出重言伤之,如今想来,实非君子之为。 不及多思,陆议果决抬脚追上去,欲把话说个明白。 见顾芷身影将消失,徐辛夷赶忙上前捧手大呼:“多谢顾姑娘!” 众人退去榕树旁,低声嘀咕,把瓜大抵吃个够。 明宜轻声叹道:“有的人,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还好我家义封是个明白人。” 朱然瞬间铺红了脸颊,身子也略向明宜倾了些许,温情缠绵而唤:“所以,我能得遇如此好的——未来夫人。” “咦…………”徐辛夷与孙俨酸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手忙脚乱地又捂耳朵又捂眼睛。 朱然不知从哪儿摘得一朵绯色野蔷薇,簪入明宜耳畔鬓边,柔情脉脉,与明宜相望凝眸,依人君子两相顾,金风玉露胜人间。 孙俨仰天长啸:“救命……” 徐辛夷也顿足欲找地缝躲:“我受不了了。孙俨,打一架?” “打!不对,你竟直呼我名?臭丫头找死?” 孙俨撩起袖子跳入流水中的一艘乌蓬小船,掷去三枚五铢钱币,让船夫独自上岸,然后执桨而划。 “我看是你找死!”徐辛夷也纵身跳至船尾,二话不说,与孙俨拳脚交接。 孙俨呵笑道:“小心可别落水。” 辛夷也呵笑两声:“是你可得小心。”语罢,辛夷半蹲马步,令乌蓬小船左右摇晃,趁孙俨一时重心不稳,当即朝他腹部打出一拳。 孙俨慌忙抵挡那拳时,不料辛夷竟是虚晃一枪,一记巴掌“啪啦”落到他脸颊上。 “不是?你打我脸?我杀了你!!” “谁让你偷看我!” 岸上人依依,水中船漾漾。 将军府中,寂静如烟霭层林,但闻鸟语花香,还掺杂着桃花酿的浓醇之息。 此前这一群人方离去,张纮便慵懒地醒来,接着斟酒而酌,又摇首叹道:“周夫人,便宠他们罢。” 周琬脸庞上满是怀念,笑眼如月:“昔年我似这般年岁时,可比他们更恣意潇洒,如此年华,许不该困于这一方天地。况且,先生也是如此认为,可对?” 张纮似笑非笑,温柔地摇头不语,再度斟酒而饮。 “先生心中有话欲言,琬便不打扰先生,请辞也。”语罢,柳儿扶着周琬缓步离去,独留步练师与张纮对坐席中。 张纮再饮两盏酒,酒意微醺,捋那灰直的胡须,方缓缓问道:“练师。我见你时常捧读《春秋内传》,不知,有何见解?” 步练师答:“只因父兄偏爱之,常令我读。但其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海。我不甚能懂。” “练师谦逊也。”张纮摇头浅笑良久,猜测练师故意装傻不语,实是大智若愚。 未几时,张纮的眸中已闪烁晶莹,他缓缓回忆道:“昔年我游历大江南北,途经偃师,与一位步家公子曾结缘。那时的他,二十来岁,俊朗儒雅,翩然无双,谈笑鸿朗,壮志凌云,可毫不谦逊呐。” 偃师之地,是父亲最怀念的地方,听闻此言,练师不免心底震颤,眼睫末梢滚落一滴晶莹的水珠。 张纮的眼眶亦有微微浸湿,他也曾年少疏狂,壮志满腔。可在游学京都、偃师的那些年,他渐渐看透朝廷的腐败与荒唐,纵使三府征召,也辞而不就。时至今日,不过空有名士之称的一朽人罢了。 归隐江都时,孙策数次登门拜谒,只欲请他出山相助。也是在看到孙策的第一眼,他心中便已有了决定。新一辈的后生已然崛起,他在孙策眼中窥见了前所未见的坚定与野心。 “我知令尊善奇门遁甲,我等望尘莫及,不知,他可否遗有卦言?”张纮沉声而问,他知步修慧若谪仙,卜卦之术无人能及。而他近日卜得一奇卦,甚至疑惑,甚是不解,也许,步修能给他答案。 步练师垂首默然,心中思绪如重山层叠,沉思回忆昔年之事,道:“阿翁确是曾卜得一奇卦,但卦中内容,我不得知。只是自那之后,他再未占卜,自己也生了一场大病。不过,阿兄或许知晓。” “步翾?”张纮轻捋胡须,他已与孙策、徐详问及步家之事,很是好奇,好奇这位“翾公子”,是否与步修一般,霁月光风,如圭如璋。 练师起身行礼,眸光异常坚定:“待阿兄至江东,定会亲自登门拜谒先生,届时,先生之疑,当可解也。” “哈哈哈哈,好、好。”张纮又斟酒而饮,似醉非醉,招手遣道:“练师,且去也,仲谋定在思你等你。” “先生……”步练师唇角微微带笑,将大氅取来为张纮披上,缓缓往府外而去。 但绕过府堂时,忽闻一道清脆的拍案之声,伴随的,还有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虽是因距离略有不清晰,但也可断之是: “仲谋知错。” 步练师赶忙挪步移至府堂窗外,果见胡综在一旁鬼鬼祟祟地伏窗窃听,听得堂中之人将卷牍重重地放落于案桌,怒指孙权而斥:“你身为学塾中年最长者,非但未规训众子,还带他们出去游玩惹事,胡闹至极!“ 那是一道陌生的声音,步练师不知是谁,但孙权未曾辩驳一句,只道:“仲谋私有其用,还望子衡兄允之。” “你……原因不语,一味要钱,我如何能给?”吕范挥袖忍怒,怒其哑口无言,怒其揽罪于身,他知孙权不是会主动惹事的人,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想到,定和那轻脱胡闹的孙俨有关。 “望都督应允。”孙权拱手见礼,再次恳请。 吕范无奈地扶孙权起身,几番思索下,道:“郡中财计一应有账,此事,我须与将军禀报,方可支此钱两。” “恐是来不及。”孙权面色为难,“不知子衡兄可否从我每月银钱里提前支取?” “自是可以。”吕范嘴角闪过一丝邪魅的笑意,未等孙权喜色浮于脸庞,他又补充道:“但前提是你告诉我,此钱究竟用于何事。” 孙权:“……” 孙权不欲将此事言明,但吕范素来公正无私,不明缘由,恐是难得他应允。 但是,就算说明了缘由,吕范一定会上报给孙策,届时,学塾里的一众人都得挨训,一个都逃不掉,甚至,连张纮也会受到牵连,落一个管教不严之罪。 吕范真干得出来。 犹豫之际,步练师跨过门槛,先见礼参拜身为都督的吕范,而后以楚楚可怜又气若游丝地病态之声歉道:“望都督见谅,是我病中月余未曾见好,仲谋忧虑,欲买一株千年雪参予我调养,因此叨扰都督,练师深愧。” 吕范收眸打量眼前这纤瘦的姑娘,她虽气色红润,可身子确是很瘦,是需调养一番之人。但,他可不信。 “仲谋,可是如此?”吕范将目光移向孙权,瞥见步练师的手肘暗暗地戳了下孙权垂下的手腕。 孙权垂首不语,他不欲欺骗谁,实难回答吕范这提问。 他默然之际,听得练师竟然开始咽呜垂泪,心绪瞬间被打乱,只得紧咬后槽牙,拱手与吕范道:“子衡兄所担忧之事,无非是我为俨弟所隐瞒,但今日借钱,的确不是为他。” 吕范踱步打量这二人,虽不知他们脑子里在卖什么葫芦,但也不欲多管他们私事,自己也不是多闲之人,便叹而打发道:“仲谋勿虑,我会嘱咐府内庖厨多为步姑娘炖汤养身。既是将军庇护之人,必不会委屈了她。” 孙权沉声低叹,深呼吸后拱手作谢:“多谢子衡兄。” 步练师也见礼作谢,随孙权离堂出府。 “难道,是阿瑶已有良计?”孙权的眉头始终紧蹙,愁思苦想,惆怅至极。但他知道,练师不会平白无故插手,定有原因。 练师胸有成竹地踮起脚尖,至他耳畔轻轻一语:“阿综已告诉我发生何事,二郎不必忧心,我有赚钱之法,可日进十银。” 孙权:“?” 步练师狡黠一笑,先是去府东别院找顾若借了三百铢,然后带孙权穿过曲水画桥,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奔东市而去。 吴县城中水脉纵横,水岸边一半繁英缭眼,一半杨柳成荫,春风拂过,花香不绝。 不一会儿,二人行至东市西街的赌场外。 赌坊里传来吵吵嚷嚷粗鄙不堪的声音,孙权竭力调整耳朵的敏感度,待适应之后,讶然而侧眸:“阿瑶……你的赚钱之法,是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