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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迷失

作者:溹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店里显得有些残破,有些凄凉,食客们未必见得到,店小二照常磕着瓜子,一边谗笑献媚,一边愤世嫉俗。


    阶梯老而陈旧,从上边走下来会发出沉闷的“咚,咚,咚”。


    今天的声音不同寻常,像是敲击的鼓点,轻快的多。店小二抬了抬半瞌睡的眼皮,见是两个年轻公子哥,身上不见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瓜子壳重重砸在地上,又迅速弹起,最后散落四处,被店小二的脚跟来回碾压,最后拖泥带水,不情不愿地跟着店小二站到了两位公子前面,趾高气昂道:


    “常房五百,概不赊账!”


    “你!”青衣公子哥显然年轻气盛,禁不住这样的礼待,冲上前就想理论,被身后那位拽住衣角,一时间竟硬生生止住开了闸的怒气。


    他的语气温软:“怎么了阿翎?是我刚刚走的太快了吗?有没有拽疼你?”


    被称作阿翎的公子显得有些沉默,片刻后也只是朝他摇了头,越过他走到柜台旁,从荷包里取出五百文铜币,放下。


    青衣公子忍不住摸了摸干瘪下去的荷包,满脸惆怅。


    两人走出了客栈,背后依稀传来店小二更为过分的骂声。


    柳墨台显然不是个能吃亏的主,但钱不是他付的,是他从小一起长大亦兄亦友的银翎付的,他怎么舍得驳了他的面子,只敢跟在后面把自己荷包里的银子尽数匀给他。


    温湿的风夹杂着还未散去的尘烟,挡去了银翎身上那股腐朽的死气。


    他的担忧还是成真了,进入幻境最怕的是沉溺其中,从此只当自己是梦中人,不知身前来路身后去处,亦不知自己是其中云烟过客。


    柳墨台从来不是朱门绣户养出来的富贵公子,他是那个走过尸横遍野的沙场,在举步维艰的朝堂里安然脱身守护一方的慕二将军。


    怎么会沉溺于幻境?


    怎么会在幻境中如此无力,最后竟要凭借蛮力出去?


    这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因为——他失了魂魄。


    银翎总算弄明白了,这一份了悟却来的太迟,迟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残念被轻易的,理所应当的侵染。


    灵魂是会发出警告的,意念也会。


    柳墨台的残念意识到了,妄图打破这方幻境,换来自身清醒。


    然后呢?这个幻境连着的现实就会塌缩,出去也难逃一死。


    他只能,也只能强行打开灵力限制,与他搏上一搏。


    然后,他成功了。


    从此梦里不知身是客。


    柳墨台深陷其中,不知来路,不问去处。


    “怎么了?”柳墨台笑笑,在他眼前,隔了千山万水,走过来用力抱了抱他,“没事的,钱花了就花了,咱可不纠结这些小钱!”


    明明自己生气的不行,却先安慰他。


    银翎措手不及,一时惊骇,唇开开合合,一丝轻微的响动都发不出,他显得更闷了,风暴堵在心里,最后沉闷发酵,埋的更深了,深到不见踪迹。


    最后吐出:“没事,我不在意。”


    “哎,嘴上说着不在意,行动上可不见得如此。你都快把自己给憋屈的发霉了还说没事?你这性子啊……遇到点什么就喜欢往心底里藏,你娘心大,也不见得发现,你也不说,最后总是这样默默难受。”


    柳墨台摊开手,玩笑一般吐槽道。


    “真不是为了这事。”玩笑总予人轻松,银翎内心的滔天巨浪默默平息,余韵香甜。他手指街道,“你看,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


    “是吗?”柳墨台刚开了口,自己也愣了,他这才想起来,原来城中近来妖孽横生,这妖孽不吃人不杀生,独独带走了人的魂。


    百姓眼看着不行,求助官府,官府新上任了一位大人,有些手段,请来了住在山上的仙人,一下就把妖孽解决了,过程中两人打斗的威势毁天灭地,最后城毁了,事了了,魂却回不来。


    百姓唏嘘,后来城就慢慢空无。


    现在在这儿住着的,没几个像样的活人了。


    怕是银翎目睹了一切心底难受,一直不曾发泄。


    柳墨台看向银翎的神情越发充满了怜爱。


    也不知道对方脑补了什么剧情的银翎叹息一口,默默拉过柳墨台的手,像是害怕把人弄丢了。


    他说:“我们上山去。”


    “上山?是去找神仙吗?”柳墨台两眼亮晶晶,充满了期待。


    “非也,并非神仙……”银翎无奈。


    “那也是当世大能者!“柳墨台不减热情。


    两人沿着盘山小路翻过崇山峻岭,走了近一天一夜,终于在黄昏将尽之时到达了山底。


    仰头看去,山上雾气弥漫,有通天瀑布倾泻而下,隐约能窥见亭台楼阁的身影。


    沿着瀑布一路而上,那些飘渺的建筑逐渐显出身形。


    有一女子持灯而立。


    冷呵:“来了。”


    银翎沉默片刻,答道:“来了,真是没想到幻境主居然是你,采荷。”


    语毕,山上清泉瀑布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竭,屹立不倒的若仙家一般的建筑迅速消融,世界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内里伤痕遍布的血肉。


    断壁残垣间,几人来到现实与幻境的交界处,那里有一方棋盘,有人在对弈,显然是在等他们。


    走到近处,得以窥见真容。棋盘边共有四人,一狐妖,一青年,一老者,一幼童。对弈的是青年与老者。


    只见那稳重自持的老者慢悠悠的落下一子,胜负分明,他不紧不慢的起身,随后看向正迎面走来的他们。


    身旁有一道小身影飞快跑来,是幼童,向采荷飞扑而去。


    老者气急败坏,这会儿像是破了伪装,拿出了不符合年纪的速度跑来,抢在幼童之前先一步抱住了采荷。


    采荷嫌弃:“你先把易形术解了!”


    老者委委屈屈,不情不愿解开了术法,脸上的褶子变得平坦,面容变得光滑,身形抽条,变瘦,最后居然是一张娃娃脸,水灵的很。


    看了许久的柳墨台风中凌乱,他并没有想起来自己是谁,这会儿约莫是没见过此番景色,错一步躲在银翎身后。


    几人频频看他,显然是对他有点好奇,却出于尊重未多加询问,自顾自谈起话来,并没有避讳他,反倒让柳墨台心里安定了不少,这会儿也开始聚精会神听起几人的谈话。


    默默听了许久,自家“发小”朝他看了一眼,随后刻意称呼几人名字,暗示其中关系,使得柳墨台大致理清了几个人的身份,这是聚在一起的两代人。


    上一代:银翎.


    下一代:哥哥胡佑溟与伴侣白晓。


    妹妹胡紫深(已故)。


    幻境主采荷是妹妹胡紫深从前的侍女,老者和幼童分别是采荷的夫和子。


    此时此刻。


    采荷:“话说老祖宗你该是又夜观天象了吧,这事儿做的真真是不地道啊。”


    银翎捋捋袖口,淡定道:“你指哪件?引诱他们开换天大阵?还是抢夺你在幻境中的主导权?”


    “你!”采荷气急,“当初我家小姐去世的时候你不来,一千五百年间也不来,如今幻境刚刚生成就来,嘴里说着给我家小姐伸冤,实际上你根本就没在乎过她!枉费小姐对你如此尊敬!”


    一时间落针可闻。


    片刻,胡佑溟出来打圆场:“采荷,不可无礼!前辈也是修炼到了关键时期,一直闭关这才出不来。“


    “闭关?什么关一闭就是一千五百年?”采荷字字泣血。


    天门关。


    银翎不答,神色悠然,好像从来没将什么放在过心上,千万凡事只是像落叶一般,没有人会在意每一片叶子是喜是悲。


    柳墨台静静地看着,心口堵着,所有人都在怪他的发小,采荷怪,老者怪,幼童怪,打圆场的胡佑溟怪,默不作声的白晓怪,最后在他自己头上,他也在怪他自己。


    他的心陷在淤泥里面,身成了倾尘脱俗的空壳。


    可是,无心之人无痛,怎会压下伤痛。柳墨台至始至终都相信银翎,即便是他已经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他的记忆是假,他以为的共度的时光也是假。


    周围的空间像是周天星辰快速旋转,最后消弭于一片失语的混沌。


    银翎用抢来的幻境掌控权再次开启了新一轮的幻境。


    这一次,柳墨台和他在一起,他们到了山上,胡紫深的居所——早已烟消云散的永间水榭。


    柳墨台的记忆回来了。


    准确的来说是新一轮的幻境形式变了,骤然的变化使原本就此沉溺的他清醒。


    他隐隐约约想起,这是头一回见到这块牌匾,也是头一回,知道了这里的名字。


    亭台楼阁间传出嬉笑怒骂,一眼望去,他看见粉色罗裙在粼粼水边跳出点点星光。狐耳少女笑着和采荷魇梦玩成一片,放肆张扬,正是不知愁的时候。


    这是柳墨台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胡紫深。


    幻境中的人物往往是幻境主眼中的人物,那些胡紫深受的影响太多,太杂,早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如今在眼前站着的,总算是最原始的,完整的她。


    两人身形透明,并不能触碰幻境中的活物。柳墨台先一步走近,寻了个位置靠着,正是头一回见胡紫深的时候对方倚坐的窗台。


    午后的时光转瞬即逝,晚间,夜深人静时,胡紫深独自走出屋舍,攀上屋檐。她在仰望星空,纯粹的仰望星空,渐渐抽离了人的情绪,像是俯瞰尘世的创世神,喜怒哀乐贪嗔痴一概皆无。


    好似与宇宙融为一体,又好似她就是宇宙,和宇宙同享无迹的孤独。


    柳墨台记住了这双眼睛。


    其实单论五官,胡紫深的这双眼睛无疑是她的败笔,并非世人追捧的类型,柳墨台一时之间想不出去用哪些词汇形容。


    她不像那些多情美好的女子有着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也没有一双无辜的圆溜溜的杏眼。


    她更不是英姿飒爽型的。


    真的要去描述,她的眼尾微微上挑,眼白泛着盈盈蓝色,眼珠微棕,与眼白交连处并不全然清晰,睫毛微垂,于是在眼尾拖出了一条深沟。


    让人望而却步,却觉得温柔。


    好像她自己就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胡紫深再也没干别的,只是静静的看了夜空一整个晚上,银柳二人也没做别的,默默的陪了胡紫深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未出而霞光先至,云染了彩。


    永间水榭的大门在訇然声中骤开,外面站了一人。


    那人名叫石霁唯,一夜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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