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站在虹桥高铁站的出站口,手机屏幕还亮着——上海外国语大学的人文学院地址,以及沈夏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我在学院楼三楼的咖啡角等你,带了伞,别淋雨。」
窗外的雨丝斜斜划过玻璃,像无数细密的银线。九月的上海正值雨季,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闷热,混着梧桐叶蒸腾出的草木气息。林深拉高风衣领口,拖着行李箱穿过人群,鞋跟踩在地面积水里,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来上海。
学术会议结束后,她本该直接回杭州,可临上高铁前,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抽屉——那张被锁了三个月的纸条还躺在原处,沈夏的字迹在晨光里微微发烫:“如果你愿意,我想见你。”而此刻,她手里攥着的是沈夏上周发来的正式邀请:“下个月我们学院举办跨文化论坛,希望你能来做主旨发言,顺带……见一面?”
咖啡角的玻璃门上挂着“正在营业”的木牌,暖黄的灯光透过雨帘映出来,像一片漂浮在雨幕中的小岛。林深收了伞,抖落伞面上的水珠,推门进去时,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沈夏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一本英文期刊,面前的咖啡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她穿着浅灰色的羊绒衫,头发比上次见面时长了一些,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颈侧。听见门响,她猛地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又迅速蒙上一层小心翼翼的雾气。
“林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林深点了点头,把行李箱靠墙放好,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挂在椅背上。咖啡角的暖气开得很足,她却觉得指尖还是凉的——从杭州到上海的高铁上,她一直在看沈夏发来的论坛邀请函,上面详细列着她关注的跨文化交际案例,甚至标注了“特别希望林老师分享德国交换期间的田野调查经验”。
“你的课……”林深坐下后,看着沈夏面前摊开的教案,试探性地问。
“调了。”沈夏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下午没课,特意请了假。”她指了指桌上的咖啡,“我点了你以前最爱的哥伦比亚,加双份奶油——还记得吗?你说双份奶油像云朵,能盖住咖啡的苦。”
林深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望着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咖啡,忽然想起七年前老槐树下的对话,想起巷口咖啡店里融化的奶油,想起所有被时光掩埋的温柔细节。她伸手碰了碰杯壁,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凉。
“你瘦了。”沈夏突然说,声音里带着心疼,“下巴都尖了。”
“你倒是胖了点。”林深下意识反驳,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听起来像责备。可沈夏却笑了,眼角挤出细密的纹路,却比上次见面时明亮许多。
“在上海教书,食堂比德国的好。”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学术交流的时候,他们总说我‘气色好多了’。”
林深低头搅动咖啡,看着褐色的液体在杯里打转。她想起三个月前老槐树下的争吵,想起沈夏转身时藏青色风衣摆动的弧度,想起自己锁在抽屉里的照片和钥匙扣。而现在,沈夏就坐在她对面,真实得触手可及,带着上海初秋特有的温润气息。
“为什么给我发邀请函?”她终于问出心里的疑问。
沈夏搅动咖啡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时,眼神坦诚得近乎透明:“因为我想听你亲口说说,这七年你是怎么过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也是因为……我们学院的论坛,真的很需要你这样的视角。”
林深望着她,忽然想起学术会上沈夏专注的眼神——她坐在最后一排,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却从未主动上前搭话。原来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都是沈夏精心策划的重逢。
“我去了德国之后,因为疫情滞留了一年。”林深轻声说,“回来后申请了现在的教职,每天忙着上课、改论文,假装自己很忙,就不会想起你。”她抬起头,看着沈夏的眼睛,“但事实上,我经常想起你——想起你在实验室熬夜做数据,想起你为了帮我改论文和我争论到凌晨,想起你站在老槐树下说‘我们的灵魂依然相通’。”
沈夏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林深看着她发红的耳尖,想起七年前她们在出租屋里看电影,沈夏总是偷偷抹眼泪,然后红着脸说“是眼睛进沙子了”。
“这七年,我换了三次研究室。”沈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从东亚文化到跨文化交际,再到现在的比较文学。每次申请课题,我都会写‘希望研究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情感联结’,评审问我为什么,我就说……因为我想弄明白,为什么当年我们没能跨过那道坎。”
林深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望着沈夏眼里的光,忽然明白——原来沈夏从未停止寻找答案,也从未停止爱她。
“我爸走后,我妈的身体一直不好。”沈夏抬起头,擦了擦眼角,“我回国后一边读博一边照顾她,后来她走了,我才重新开始……”她顿了顿,指了指桌上的咖啡,“这杯咖啡,我点了三次才敢喝——怕太苦,就像当年没说出口的告别。”
林深伸出手,轻轻握住沈夏冰凉的手指。沈夏的手比记忆里更瘦了,指节微微凸起,却依然温暖。
“后来呢?”林深轻声问。
“后来我申请了上海的教职。”沈夏笑了,“导师说,‘上海是国际大都市,最适合研究跨文化交际’。我来了,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有你的影子。”她指了指窗外的梧桐树,“你看,连树叶的颜色都和杭州差不多。”
林深望着她,忽然想起抽屉里那张照片背面褪色的字迹——“等我们八十岁,还要一起晒太阳”。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沈夏的手指轻轻回握,温度透过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像一道跨越七年的电流。
“林深。”沈夏突然正色,声音很轻却坚定,“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太多未解的问题,也有太多无法弥补的遗憾。”她顿了顿,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林深面前,“这是我这七年写的日记,从你离开的那天开始,一直到昨天。”她抬起头,眼神清澈,“如果你愿意,可以看看——里面记录了我所有的思念、后悔,还有……对你的爱。”
林深望着那个纸袋,心跳如鼓。她想起老槐树下沈夏翻开的笔记本,想起巷口咖啡店融化的奶油,想起所有被时光掩埋的温柔与疼痛。她伸手拿起纸袋,指尖触到纸页的厚度——那是一千多个日夜的重量,是无数次想要放弃却又咬牙坚持的证明。
“我……”她刚要开口,咖啡角的门突然被推开,风铃再次响起。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黑伞,目光在看到沈夏时亮了起来。
“沈教授,抱歉,我来晚了。”男人快步走过来,看向林深时微微一愣,“这位是?”
沈夏迅速抽回手,脸上的温度瞬间升高。她站起身,勉强笑了笑:“这是我在杭州的老朋友,林深。”她转向林深,声音恢复了平静,“这是我现在的同事,周老师。”
林深礼貌地点头:“你好。”
周老师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便拉着沈夏讨论起下午的会议安排。林深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沈夏在两人之间周旋,忽然明白——原来沈夏的生活中,早已有了新的轨迹。
但她并不后悔来上海。
因为她终于明白,有些裂痕或许永远无法完全弥合,但至少,她们曾经勇敢地站在彼此面前,说出了那些藏在心底七年的话。而现在,沈夏愿意把最脆弱的日记交给她,愿意在忙碌的生活中抽出时间与她重逢,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答案。
雨还在下,但已经小了很多。林深拿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奶油已经融化,苦涩中带着一丝甜。
她望着窗外模糊的梧桐树影,忽然想起老槐树下的那片槐树叶——它落在地上,却从未真正腐烂,只是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