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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55

作者:宝烟融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少年游记(完) 她们还有无数个拥有彼此的明天。


    沈家晚宴,无疑是将“奢华”二字表露得淋漓尽致。


    从桌椅餐具,到席上表演,再到各类山珍海味的佳肴,都可以说是最高规格。


    而作为家主的沈鸣筝,和作为寿星的沈翩尘,自然是宴会的主角。


    但沈翩尘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宴席的主位之一,含笑看着自己女儿主持着这声势浩大的宴席。


    鹿鸣意和姜流照在席下,和主位隔得相当之远,隐约可以瞧见沈鸣筝那挺拔的身姿,以及她赤红衣袍上闪着的耀眼光亮。


    “唉,果然还是瑶光涧的厨子手艺好!”鹿鸣意放下点缀着鎏金的筷子,如此感叹,“不过,还是带甜味比较明显啊。”


    一旁的姜流照擦了擦嘴,道:“临安地处江南,口味本就偏甜,今日这菜已经是中和过后的了。倒是你,年少时多生活在临安,口味居然还是如此重。”


    “这个啊,在瑶光涧的时候,家里会为我准备一两道辣味菜的。”鹿鸣意解释说。


    姜流照眉梢轻轻一动,问:“特意备着?”


    “嗯。”鹿鸣意点点头。


    刚被沈翩尘带回沈家时,鹿鸣意是跟着沈家的家仆一起吃大锅饭的。


    沈家家仆大多为江南地区的人,饮食习惯也皆为甜口。


    鹿鸣意道:“那时候……盛夜多大?”


    姜流照思索道:“可能就十五六岁吧。”


    鹿鸣意不禁想象起那个画面。


    十五六岁,没有护身之物的少年在一间早已破败的庙中风餐露宿,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她惊醒,害怕是战争的到来。


    她会匆忙地用泥土、灰尘伪装自己,在高台上摆出固定的姿势,不敢呼吸不敢眨眼,哪怕手脚酸软到失去知觉也不能动。因为一旦暴露,等待她的就将是死亡。


    无论后来登上修仙界,成为了顶尖的洞虚修士、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有过何等殊荣,对当时十五岁的盛夜来说,她最渴盼的一定是有人能够结束战乱。


    鹿鸣意想到自己早早逝去的双亲,想到被噬灵蛊折磨的万千修士,想到沈翩尘的死,对比眼前盛夜浅笑说出自己所求的大道是“飞升成仙、天地同寿”,低声说:“她真过分。”


    “鹿鸣意。”姜流照唤了她一声,“修仙途中漫长,有人遗忘道心、背弃道心,亦或是将道心彻底扭曲,这些都是普遍存在的。无论是盛夜,还是其余这类所作所为,是她们自己选择的。你无需为她们挂怀。”


    “我没有为盛夜挂怀!”鹿鸣意小声说,“我只是觉得,十五岁的她,见到现在的她,一定很绝望。”


    为战乱所害的人,到后来成了主动引出战争的人;曾经活在死亡阴影中的人,数次将死亡带给她人。


    鹿鸣意不由得想到了姬绪云。“在某些话题上,她的反应存在着空白。那并不像没有收到指令的傀儡,而是因为出现超出了她记忆和逻辑范畴的问题。所以——隔壁的姬远歌的身体里,其实盛着姬如歌的碎魂对吗?”


    神魂既在,那么这人也就还在。只不过碎了的神魂,必然会对此人的神识造成极大的损害。鹿鸣柔一双杏眼明亮,配上粉红的衣裙更显少女灵动,可说话的语气却怎么听都有几分幸灾乐祸。


    要是以前的鹿鸣意恐怕已经沉了脸,这也是鹿鸣柔想要达到的效果,让鹿鸣意担上一个责骂幼妹的坏名,等会的事就算鹿国公问起来也会偏向鹿鸣柔。


    如今的鹿鸣意已经活过一世,看多了这种小伎俩,哪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萧雨歇还未说什么,隐二的剑已经架到了卫云翰的脖子上,卫云翰手中的折扇‘啪’地落到地上,吞了下口水,小心翼翼的拨开剑锋。


    “隐二,收剑。”萧雨歇的目光落在卫云翰发抖的手上,低笑一声,“吓坏了卫公子,明日就该去向老师请罪了。”


    她口中的老师,是卫云翰的祖父,当朝内阁首辅。


    隐二闻言又‘嗖’地收了剑,剑锋远离,卫云翰急喘了几口气,心里直犯嘀咕:他这话也没说错啊。萧雨歇平日里以男子的装束示人,前几年不对外称病时,凭那张脸不知迷得多少姑娘芳心暗许,撩拨个久居后院的姑娘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但他到底不敢再把这话说出来。


    隐二又继续说起国公府的事情,说到萧雨浚单独去寻鹿鸣意时,卫云翰的脸上的神色也严肃了一分,正气愤的想说这军饷不要也罢时,就见隐二的脸上浮现几分为难之色。


    他催促道:“鹿鸣意跟宸王说什么?”


    “她说曾在长安街上见过殿下,还说”


    隐二闭了闭眼,“还说她对殿下仰慕已久,非意不可。”


    鹿鸣意往旁边侧了一步,避开鹿鸣柔搭上来以示亲热的手,淡淡一笑:“没想到四妹妹这么关心姐姐,都怪底下的人不懂事,一点风寒让妹妹如此担忧,倒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罪过了。”


    “姐姐没大碍就好。”鹿鸣柔脸上的笑显而易见的勉强了几分,但想到来这里的目的,又拦在鹿鸣意的面前,故作诚恳道,“为给姐姐出气,我特意把那日不长眼的丫鬟抓来给姐姐赔罪。”


    鹿鸣意侧了下头,狭长的双眼半眯着打量着鹿鸣柔,唇角微微勾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鹿鸣柔被她这么盯着,藏在宽袖下的手不自主的微微收紧,不知为何她这个姐姐落了一次水后,明明人没什么变化,可这么看着她时,却让她有种猎物被盯上的错觉。


    也许是刚刚在院里站久了,眼睛糊涂了。鹿鸣柔把脑中胡乱的猜想都清空,提高声音:“姐姐?”


    鹿鸣意收敛目光,拢了下衣袖,让暖炉的热气贴近身体,低低地笑了声:“妹妹有心了。”


    “只是不知道妹妹打算如何替我出气?”是夜,宁王府书房灯火通明。屏风上的黛巘连绵迭起,月光透过流云纹的蚕丝帘,落在书案后女子的侧脸上。


    萧雨歇缓带轻裘,金簪入乌发,眉目艳艳,肤白胜雪,不见半点外人口中疯癫到命不久矣的病态。绯红金绣裙襦上凤凰展翅,三千青丝勾勒出纤细的腰线。


    站在案桌另一头的卫云翰刚汇报完,萧雨歇原本淡漠的眼眸转瞬透出几分冰冷,勾起的唇角又藏着几分意料之中的无趣。


    “鹿秉儒哪有这个能耐?”


    卫云翰的语气有些犹豫:“殿下的意思是这是宫里头那位做的?可礼部尚书这些年为大齐鞠躬尽瘁,也从未与任何一位皇子私下相交。那位莫不是为了给宸王铺路?”


    鹿国公鹿秉儒如今在礼部领侍郎职,礼部尚书退位后,尚书之位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礼部惯来是朝中清流党集结之地,然礼部掌管科举,亦是收拢年轻一辈预备役官员最好的去处,所以礼部尚书的立场至关重要。


    因李氏姻亲关系,鹿国公府近年来与宸王一派来往密切,鹿国公若是真成了礼部尚书,新进的人才极有可能入宸王一派,文景帝不会不知。


    但文景帝还是这么做了。


    萧雨歇莹白的手指随意拨动桌上的官员名册,懒声道:“他好不容易废了我的太子位,又担心我留有后手,先是从鹿家选出女儿赐下圣旨,后又急不可耐的令礼部尚书告老还乡”


    顿了顿,“不出所料,他对宁王府很不放心。”


    卫云翰:“所以那旨赐婚圣旨,是文景帝派来监视我们的?”


    “也未必。”


    说完这句话,萧雨歇忽地转向窗口的方向,只是一瞬,脸上的戒备之色便褪去,说了句:“进来吧。”


    卫云翰为内阁首辅之孙,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察觉不到外头的动静,闻言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直到看清来人的脸后,才握着折扇拍了拍胸脯:“隐二,你下次来能不能出个声?”


    被叫到的女子一身黑色劲装,径直走向萧雨歇,行礼:“殿下,今日宸王带荣亲王、顺亲王、礼亲王府的世子和郡主去了鹿国公府。”


    她将在鹿亲王府后院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旁边的卫云翰听得津津有味:“殿下,莫非是咱们那位陛下知晓我们缺钱,特意送了个金饽饽来?到时候咱们的军饷可就都有着落了。”


    萧雨歇侧目过去,眸光在烛火的映照下变得柔和:“刚刚不还觉得她是文景帝派来监视的?”


    卫云翰背后发凉,快速摇着手里的扇子,眼珠子一转,胆大包天的提议:“要不殿下使个美人计?”


    鹿鸣柔立刻接道:“我已经将人压在院外,只要姐姐一去,就让人狠狠打板子,姐姐看可好?”


    鹿鸣意轻飘飘的‘噢’了声,目光环视一圈四周,又兴味盎然地落到鹿鸣柔的脸上。


    也不知道她这偌大的院子,为何摆不下一个受罚的下人,非得闹到院落外让人看了去。


    这也能解释为何姬远歌性格举止处处和姬如歌一模一样,但涉及到某些问题时,会难以反应。


    听到问话,姬绪云脸上第一次没了笑意,她面无表情看着鹿鸣意,像是在仔仔细细打量她。


    仅凭这个表情,鹿鸣意就知道自己说的八九不离十了。


    她的心中极为讶异。


    因为姬绪云此番作为,离让人“复生”可以说是只有一步之遥!


    一个人肉身被毁,神魂被碎,可以说连转生投胎的机会都被剥夺了,没法再死的更彻底了。然而,姬绪云却让姬如歌以“姬远歌”的身份重现于世!


    在一旁的姜流照也明白了这其中蕴含的意味,长眉紧蹙看着对面的姬绪云,神色更为凝重。


    场面沉默了片刻,姬绪云好像打量够了鹿鸣意,突然说:“如果当年是我先找到你,我会给你一副和过去一模一样的身子,而不会让你就这样换到个陌生的身体上。”


    “你说什么?”鹿鸣意疑惑道。


    这两个最终向九洲发起挑战的人,都有着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是凄惨的过去。


    然而,对姬绪云的遭遇,鹿鸣意可以叹息无奈,脑袋里会有那么一瞬闪过“如果”;但对盛夜,在感叹过后,便只剩下了愤怒。


    记忆的画面又在变动,这一次,她们不再是在正清堂内,而是位于一间鹿鸣意再熟悉不过的,看似普通却又处处透着格调与庄严的银色大殿中——


    是凌霄阁。


    而这次记忆里不再有赤夜剑尊,姜流照也换了一身衣服。


    那些九卷云纹,化作为了散布在衣袍各处的浮文,更精致、更大气。


    此时的姜流照,已经是剑峰的峰主。而她的对面,亦是已然穿着太清宗宗主服的盛夜。


    师姐妹二人正在对弈。


    “小照,先前我同你说的那个术法,你怎么看?”盛夜的声音响起。


    比起前两段记忆,此刻的她看起来端庄优雅非常,慈悲的容貌神情化为了极强的亲和力。


    姜流照冷淡的声音传来:“宗主师姐,我并不认同你提议钻研的那个术法。”


    鹿鸣意一愣,她发现眼前这个姜流照虽说和她前生记忆里瞧起来倒是别无二致,可是仔细一看,却是更冷更淡,分明是天品火灵根,可她周身萦绕的气场却让人感受到了不容忽视的寒气。


    盛夜被拒绝了也并不恼,反而笑问:“哦?小照怎么看?”


    “宗主师姐还未说,这闻所未闻的术法是从何得来的?”姜流照反问。


    她无奈一笑,用指尖点了点鹿鸣意的鼻子,道:“难怪你们两个能凑到一起去。”


    两人准备一齐离开瑶光涧,在路过沈家重建的会客堂时,又齐齐停下了脚步。


    新修的会客堂比原来更高大宏伟,周遭也种下了新的树苗,那曾经寄托了姜流照和鹿鸣意初遇的槐树不会再回来了。


    鹿鸣意看着这儿,心想:原来我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姜流照的,真可惜完全记不起来那天是什么日子,又到底是个什么景象?


    但当她垂眸,见到自己和姜流照始终交握的手时,那点遗憾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她们现在在一起,未来也是,这已经足够了。


    鹿鸣意弯起她那精致漂亮,浓烈夺目的眼眸,道:“师尊,走吧走吧?”


    姜流照望着她,冰雕玉砌的脸上也缓缓绽开一个明丽的笑容:“嗯。”


    第152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1) 姜流照头一次对鹿鸣意升起了好奇。


    凡人百年,足以历经悲欢离合,兴旺衰败。


    而对姜流照漫长的生命来说,她已经见过了太多人来人往。


    在久远的记忆里,姜流照也曾有过格外温馨的童年时光。


    阿娘和娘亲都是温柔如水之人,姜家在华北只是个小家族,但至少是吃喝不愁,族中人丁算不得多,因此走动也频繁。


    在姜流照的印象里,家里总是有客人来访。


    她或许是继承了双亲的所有优点而摒弃了不足,那些人见了她便是赞不绝口,说着未来定然“惊艳天下”。


    年幼的姜流照没想那么多,只是偶尔会想,那些人不要总是摸她的脑袋才好。


    为此,她的母亲们给她买了许多帽子。姜流照摆放着许多古籍和卷轴功法,鹿鸣意有事没事就会看上两眼。


    这会儿,她正审视着那一排排书,思索今天该看什么,却突然被一本格格不入地包装所吸引。


    其余古籍皆用精致的封皮包裹保护着,但这本书只有一层单薄的深棕外壳。


    鹿鸣意抽出来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纯情剑尊俏门徒》。


    她先是腹诽:怎么过去几百年,话本的起名方式还是这一套?


    接着又一乐,心说:姜流照会看这种书?还是她从哪儿收来的?


    鹿鸣意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这话本的第一页,看清上面的主角名后,顿时呆滞。


    她瞪大了眼睛,白润如玉的脸上飞快地染上一抹红,猛地将书本合上,眼神闪烁不停却又分外明亮,止不住地往这话本上飘。


    但可能正是因为家里热闹惯了,所以当灾厄降临前,谁都没有觉察出异样。


    那人是姜流照的一位堂姐,名为姜予,作为姜家小辈中最年长的一位,常年在外游历。


    但只要回来华北,姜予定然要把所有的长辈亲戚都拜访一遍,所有人都夸她有孝心重情义。


    姜流照的母亲们对姜予赞不绝口,姜流照也很喜欢这位堂亲,因为她总是会带回来很多其她地区的新奇物件,当做礼物送给姜流照。


    “姜予姐姐,你怎么老是送我礼物?”还不到十岁的姜流照某次这么问。


    宋流楹满不在意门徒们的反应:“流照,今日是你第一次参加问道课,便由你先来吧。”


    姜流照敛去多余的情绪,缓声说,“徒儿所求之道,在于打击魔修,维护修仙界秩序,还天下太平。”


    她说的很简洁,声音也算不得大,甚至神态动作都没变化,只有那一双墨色的眼眸在说这句话时,透着格外莹亮的光芒。


    鹿鸣意一瞬不瞬地瞧着,又看看自己身旁的女人,心说:且不论我和姜流照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冲突,但就道心追求这方面,还真是大差不差。只可惜,现在的姜流照大抵是不会有这么直白坦露心声的时刻了。


    宋流楹听后,轻笑叹息,拍了拍姜流照还有点单薄的肩膀说:“好!流照,这么些年,你的道心始终如初,坚定无比!你的天资在此,未来必将成为修仙界的中流砥柱,而你的道心,也必将得到贯彻。”


    盛夜也在一旁说:“如今魔修们似乎聚集起来,建立了所谓‘魔宗’,对九洲蠢蠢欲动。我们正道也应当打起精神来,早做准备。”


    宋流楹看向盛夜问:“盛夜,你呢?这是你第三次来问道课了。”


    盛夜笑容一抿,换为了一个浅笑,微微垂下眼眸说:“师尊,徒儿正想说呢,您真该让我先说的。有小照在前,我哪儿还好意思开口?”


    “这是什么话?”宋流楹大笑,“我早说过了,每个人各有追求,道心也各不相同。你师妹是一种,你可以是另外一种,何来‘不好意思’一说?”


    盛夜这才抬眸,弯起眉眼道:“师尊说的是。我所求的道,也一如既往。我希望自己能摆脱死亡的阴影,飞升成仙,追求那与天地同寿的境界。”


    姜流照看向盛夜,认真道:“修仙界如今灵气凋敝,飞升可谓逆天而行。这是许多修仙者终极一生的追求,是对自我修炼的价值体现,师姐有何不好意思的?”


    盛夜先是为姜流照的话一愣,转而笑容更柔和灿烂了一些:“嗯,你说的是。”


    宋流楹双手环胸在一旁笑道:“哈哈,流照说的很对啊!有多少修士选择修炼不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或者飞升成仙?盛夜,你之前面对我的时候说的向来直接,怎么在自己师妹面前就这么收着掖着?”


    “师尊,我没有……我就是有点紧张。”盛夜恰到好处地眨了眨眼。


    “你有这些想法,都是人之常情。”宋流楹看向姜流照说,“流照,你大概还不知道,你这师姐啊,之前也是吃过不少苦的。”


    年少的姜流照和鹿鸣意都表露出了细微的意外。姬绪云拍了拍手:“仅是如此,你就觉得我是‘姬厌’?”


    鹿鸣意盯着姬绪云瞳孔中越来越盛、越来越亮的红光,唇角的笑意和对方一样愈发上扬,毫不退让地定下结论:“你是姬厌,或者说,在你成为魔修之前,你是姬厌对吗?姬绪云,你并不知道,在你给出安魂香之前,我就已经沾到过香灰,也确实做了个梦。”


    至此,姬绪云的脸色终于是真切地发生了变化。


    她眯了眯眼,手指在轻轻地抖动。


    鹿鸣意注意到这细微的动作,背在身后的手也收拢了些,一有骤变,她的漫浪便会应召而出。


    更何况,有姜流照在这儿,还是在瑶光涧里,姬绪云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的。


    宋流楹道:“你知道的,你师姐出身于凡人界,是太清宗百年下界招揽门徒时恰好遇上的。然而她所在的国家,已经饱受多年战乱,她每天都生活在战争和死亡的阴影中,只能躲在寺庙里度日。”


    姜流照看向盛夜,又看了看宋流楹,轻声问:“那师姐的双亲……?”


    “也早就死在战乱中了。”盛夜淡声回答道,“逃亡的路上,她们把吃食和水都给了我,好不容易到了那个愿意庇护难民的寺庙里,她们却都没什么气了。”


    姜流照长睫颤了颤,道:“对不起,提到了师姐的伤心事。”


    “没事的,战争就是如此。只可惜来到修仙界之后,不能再插手人界的事,否则我也定然要像小照你一样,叫人间再无战乱。”盛夜笑道,好像真的全然不在意。


    什么叫“像你一样”?姜流照眼眸轻轻颤了颤,随后才颔首应下萧雨歇的礼。


    鹿鸣意也欢快唤了一声:“师姐!你什么时候到临安的?怎么也不传讯说一声?”


    “也就昨日来的。”萧雨歇冲她莞尔一笑,温润的眼眸里凝着柔软的光,“到瑶光涧后,又和昭阳真人商讨要事去了,没来得及给你和师尊传讯。这会儿在这等你,算不算赔礼?”


    “你可是来参加生日宴的,居然还在办事?”鹿鸣意不赞同道,却也知道萧雨歇是这么个性子。


    她接着问:“怎么还专门找沈姨母的?现在沈家不是沈鸣筝在主持么?”


    萧雨歇轻笑一声:“我倒是想找她,但大概是我们的性子实在合不来,往往交谈了没几句就不欢而散了。”


    “啊……”鹿鸣意眨了眨眼,听到这个消息,仔细一想居然也没觉得太意外,“所以是什么事?”


    “我想打通从西南,途径中原,最终到江南的商路,这样可以把修仙界的整片南方区域都串联起来。”


    鹿鸣意一听便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太清之变”这场波及整个修仙界的战争结束后,九洲的局势在暗地里正不断发生着变化。


    曾经威震一方的太清宗元气大伤,虽然还有长虹剑尊和清虚道君坐镇,但想要恢复过去的强盛,还需要漫长的时间。


    鹿鸣意捕捉到这个字眼,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姜流照,突然想到,对方为何年少时便心怀天下、以铲除魔宗为己任?


    姜流照的过去也很少有人提及,好像在众人看来,她一直就是那个强大到不可一世的长虹剑尊。


    鹿鸣意在姜流照膝下这么久,也只知道对方来自华北,家中没什么亲族,双亲早死。


    姜流照感知到了鹿鸣意的视线,侧过头对上她的目光,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疑问?”


    鹿鸣意把对姜流照过往的好奇压下,问:“问道课上这些话术是自己作答,那如果她不想说实话呢?”


    姜流照道:“这很难。问道,需要问的是自己的道心。若是回答了假话,道心便会受损,于修为、心性都是巨大的不利。而师尊她们的在场,则是通过灵力确保门徒是否当真询问了道心。”


    所以,盛夜的那些回答都是真的。


    鹿鸣意又问:“那她之前在凡人界的那些经历,也是真的?”


    不知为何,她觉得“鹿”这个字,格外适合。


    那样轻盈而灵动活泼的,带着生机与活力的,和自己的世界与众不同的。


    姜流照本以为,这个小插曲会就这么过去,可第二天她就再度见到了鹿鸣意。


    并且好像命运流转似的。


    数百年前,宋流楹在魔修手中救下了她;而今,她从魔修抓下救了鹿鸣意。


    但当姜流照真正对上鹿鸣意的眼眸时,她才意识到这其实是截然不同的。


    姜流照被救下时,她对未来、对人生都有太多的疑问与迷茫,后来在修仙界磨砺百年,历经岁月的洗礼,才成为今日这幅模样。


    可鹿鸣意看向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虽然还残留着恐惧与不甘,但闪着大片动人的光辉与热诚,清楚地映出姜流照的身影。


    姜流照忽而好奇:此时此刻,这孩子在想什么呢?


    第153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2) 姜流照放弃了自己的誓言.


    整个江南地区都在沈家的控制范围内,临安城地处九洲深处,还是沈家仙府瑶光涧坐落的地方。


    在沈翩尘的把控下,临安说什么也不该有魔修出没,更逞论光天化日之下对百姓下手。


    结合这百年来,魔宗愈发诡秘的行事风格,姜流照敏锐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


    和临安城的守卫简单交接后,她准备再去一趟瑶光涧。


    由此便十分“凑巧”的,她顺路把鹿鸣意送回去。


    “多、多谢仙人相救!”


    当年十五岁的鹿鸣意,把身子挺得笔直,也还是比姜流照矮了大半个头,一张俏脸白里透红,还沾了点灰尘。


    可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没从姜流照身上移开过,带着憧憬和崇拜,说:“还要劳烦您送我回去,实在太对不住了……”


    姜流照微微一愣。


    姜流照怔怔看着眼前人那闪着光亮的眼眸。


    这一刻,她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了这双眼睛。


    如此明亮、澄澈,耀眼夺目,让她平静的心急促跳动,前所未有的汹涌情感在胸腔间涌动。


    姜流照发觉自己的眼眶在隐隐发烫,她不由得错开了视线,心中说:你已经做到了。


    但表面上,她只轻声道:“好。”


    接着,姜流照从自己碧绿的戒指中,将焕发着幽蓝光芒的墨澜石取出,递给了鹿鸣意:“如今,五色石交由你来保管,是最为稳妥的”


    鹿鸣意眉梢一挑,没有接过来:“虽然你说盛夜或许想不到五色石会在我这里,但经此一役,她必然也已记恨上我,我并不是安全的。更何况,我现在只是个元婴期,五色石放在我身上是绝对没有安全保障的。”


    说完,她顿了顿,郑重其事地问:“再说你自己。灵力紊乱是可大可小的事,处理的及时,再加上高深的修为,并不会对修士本身造成太大影响。就算你修为跌落了,你也是洞虚巅峰的修士,怎么会这么久都恢复不过来?怎么会影响你持有五色石?”


    姜流照看了鹿鸣意一眼,目光便飘到了窗外,轻声问:“鹿鸣意,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被五色石影响?”


    鹿鸣意一愣,旋即眉头蹙的更紧:“你当然不会!”姬绪云眼眸深处的红光越盛越亮,轻轻拍了拍手,道:“是我疏忽了,那安魂香本来是想用在你身上的,结果却反而被你用在我身上了啊。”


    鹿鸣意知道那红光可能和姬绪云的心绪有关,此时屋内的氛围已经有些许紧绷,但她没有停下:“是吗,但我没觉得你隐藏得很好啊?还是说,百年前你就已经在规划今日会有这么一遭?


    “你改了临安城的户口簿上的名字,却没有抹去你娘亲和姐姐的痕迹。而在这种情况下,你这一次的伪装不但保留了自己原本的姓氏,甚至连娘亲和姐姐的身份也保留了。这是便于潜伏和隐藏的吗?”


    姬绪云又拍了拍手,这次鼓掌的声音更大了点:“你想说什么?”


    鹿鸣意道:“姬绪云,你给自己改了名,提起过往好像不屑一顾。可怎么一到临安,你周围又处处都是过往的痕迹?甚至我嗅了那安魂香所做的第一个梦,见到的你的回忆,不是你成为魔修、成为魔宗圣女、成为五色石持有者的风光画面,而是你还在九洲的日子啊?”


    姬绪云阴森森笑着,指尖压在自己的指节上,已经发出了细微的声响:“哦?难不成你想说,我还眷恋着曾经在九洲的生活?”


    姜流照很浅地提了一下唇角,沉默片刻后缓声说:“……如你所见,我的修为跌落了。而且是从大乘中期,直接落到了洞虚期,这在修仙界几乎是闻所未闻。其原因,是当年……取得晨曦石时所伤。”


    晨曦石,即是那颗落在鹿鸣意身上的人心之石。回凌霄阁的路上,鹿鸣意还在轻笑:“师尊,下堂课之前交罚抄,我之前怎么不知道有这好事?”


    姜流照眉梢微挑,佯装冷漠道:“你觉得时间长了?那三日后交吧。”


    “唉!别别别!下堂课之前我都觉得时间不够呢!”鹿鸣意夸张地说着,又去抱着姜流照的胳膊撒娇耍赖。


    姜流照见她如此,浅笑轻叹说:“这些课你都上过了,作何还要再当一次门徒?你累,那些不知你身份的长老们也为难。”


    “如果我能装成某位长老,帮你和师姑处理太清宗的庶务还好。但太清宗的长老身份要走好长的流程,我看还是作为门徒比较方便。”鹿鸣意碎碎念道,“而且,我只是有的课会犯懒,剑道课上我可是很厉害的!”


    鹿鸣意说完,眼神亮晶晶地盯着姜流照。


    只是这之中利益该如何分配,跟随着这两大世家的其余势力又该如何表态,这可谓是错综复杂。


    萧雨歇笑笑:“当然。中间涉及到诸多利益方,修仙界长久以来各个区域的宗门世家都是各自为政,想要让她们联合起来,除非利益足够,否则便是痴人说梦。但有萧家牵头,怎么说也是可以推进的,就是慢了点。”


    她说得轻巧,听上去并不是非常棘手。


    鹿鸣意沉吟片刻后说:“但这事若能做成的话,整个南方的繁荣层次都会得到提升,也可以促进大战后的休养生息和九洲的团结。无论是对萧家,还是别的势力来说,都有着极大的长远利益。”


    “正是如此。”萧雨歇看向鹿鸣意的眸光更柔了些,“此次来瑶光涧,除了参加昭阳真人的生日宴,也为了进一步商讨商路一事。”


    鹿鸣意道:“如果你需要的话……需要我帮忙吗?”


    以如今鹿鸣意的修为和名声,若是她公开出面,可以说是真正的一呼百应。


    萧雨歇笑着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是很喜欢这方面的事,虽然会花点时间,但我也可以解决的。倒是小意你……你如今还可以自由行事吗?”


    “这个啊,和往常基本没什么区别。”鹿鸣意耸耸肩说,“魔修那边,因为姬绪云和盛夜的死,魔宗群龙无首,可以说是名存实亡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魔修应该都不成气候。所以我目前做的……除了监测维护修仙界的法则外,也就是时而去九洲各地游历,时而伪装成太清宗上的年轻门徒了。”


    飞升成仙后,鹿鸣意本以为自己会受到另一层面的法则束缚。


    可已经过去相当一段时日,她的生活也一如既往。


    萧雨歇欣慰笑笑,道:“那就太好了。你可有缺什么?需不需要我……”


    “不用啦,我还有师尊呢,日常就靠她啦!”鹿鸣意笑说着,又去抱住了姜流照的手臂。


    姜流照依然不习惯在人前如此亲昵,身子有一瞬的僵硬,还有面对萧雨歇的羞愧。


    姜流照知道她想要什么,笑容更柔和了一些,抬手轻抚鹿鸣意的面庞,温声道:“当然,你一向很厉害。”


    鹿鸣意哼哼两声,心情更好了。


    她知道自己这样有点幼稚,毕竟她已经是飞升成仙的存在,还和那些可以称之为后辈的门徒们比较,实在有点胜之不武。


    可被姜流照夸赞这种事,无论再来多少次,都让她心花怒放。


    鹿鸣意认为,在姜流照眼里,她就该是最好的。


    就像姜流照在她看来是最好的一样。


    回去路上的这点小插曲,让鹿鸣意彻底抛弃了被罚抄的那点怨念。


    下午没有课,趁着姜流照去正清堂帮明萱分担政务的时候,她便留在凌霄阁里开始抄写修仙界历史。


    距离下堂课足足有十天时间,鹿鸣意一天抄一遍都完全来得及。


    前生在太清宗修习近百年,她早已熟悉了抄写的步骤流程,如今灵力又化为了神力,不到一个时辰便抄完了第一遍。


    今天一遍已经足以,鹿鸣意十分体贴自己地放下了笔,开始翻阅书架上的藏书。


    再听到这个名字,鹿鸣意心中还是有不少的反感,而听闻姜流照为晨曦石所伤,她则是直接呆在了原地,难以置信道:“你……你是说,你、你被它蛊惑过?”


    姜流照垂眸一瞬,吸了一口气后,墨色的眼眸看了过来,颔首说:“或许算是吧。”


    鹿鸣意久久说不出话来,但她很快急促道:“晨曦石本来就象征着人心。它当年在我身体里,也一直在说话……我也会被它影响,有蛊惑这种事,实在再正常不过了!它想蛊惑你,而你拒绝了这份诱惑,所以你的修为会跌落!”


    “我也被蛊惑过,只不过是及时清醒过来,甚至可能是因为我的修为摆在那里才能及时脱困。并且这次获取翠影石的过程中,我被它牵扯出了旧伤,这才导致灵力紊乱反反复复。因此,我如今已经不能算是最佳的五色石持有者了。”姜流照解释说。


    鹿鸣意心想:五色石造成的伤害,还能被另一颗五色石引发吗?那她为什么一直没事?


    但再想,五色石这种传说里的东西,本来也没多少人了解。而她自己,又是彻底换了具身体,或许也不能和姜流照的情况相提并论。


    她迟疑着接过了墨澜石,入手是一片温凉的感触。


    鹿鸣意把两颗五色石收入自己的储物戒指中,琢磨着得想办法去买个贵点的戒指,最好是那种认主有锁的,这样就算被别人抢走了,其她人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到五色石。


    到这儿鹿鸣意又想到了姜流照手上那枚碧绿的戒指。


    先前在那一片混乱中,她打开了姜流照的储物戒指,发现这枚戒指的储物空间很小,也没有认主上锁。


    鹿鸣意先前在太清宗上时,姜流照的戒指是由白玉打造而成的,听说其中储物空间已经相当一方小型天地,是一枚天品法器;可不是这枚看起来……很普通的碧绿戒指。


    以姜流照的身份,就算要换新的储物戒指,也不该会是这种。


    鹿鸣意的视线又落到姜流照的面上,她知道姜流照莹润白皙的耳垂上挂着同样碧绿色的耳饰,想着难不成真是一套的?但姜流照什么时候喜欢这种风格了……


    只是,想到姜流照的戒指,鹿鸣意就回想起了那天,想到了她将姜流照压在那棵已经被摧毁的槐树上,撬开对方的唇齿喂药的画面。


    鹿鸣意眉心又是一抽。


    其实要论私密性,她给萧雨歇和沈鸣筝的丹田输送灵力的那几次,可是比起所谓亲吻,要暧昧亲密的多。


    然而那些更多是给承受的一方带来冲击,接吻则是能让双方都能清楚感知。


    虽然……姜流照看起来好像真的不记得这件事。


    鹿鸣意尴尬地捂嘴连着轻咳好几声,才把那种异样的感觉给清除出去,谈论起正事:“那五色石就先放在我这里,等你恢复了再交给你。沈家这边应该也有些丹药和药材,我等会儿去和沈鸣筝说说。如果你没有彻底恢复的话,万一回太清宗的路上出了什么状况也麻烦。”


    说完,她给自己倒满了新的一杯茶,喝下润润喉咙,问:“说起来,你觉得盛夜会在从临安到太清宗的路上直接出手吗?如果她会的话,恐怕得再让更多人护送。”


    姜流照思索片刻,道:“我想是不会的,盛夜如今应该是万分小心谨慎了。在赤焰石出世之前,她大抵都不会再出现。”


    姜流照顿觉眼眶发烫,垂眸一看,她眼中忽而低落数道泪珠。


    她知道自己下不去手了。


    凌烟遵循剑主的意志,赤红的剑光第一次彻底消散。


    那道属于宋流楹的声音弱了下去,但依然不死心地说:“姜流照!那是五色石!你难道要等酿成大祸才后悔吗?!现在魔宗也在找五色石,若就此放任持有五色石的鹿鸣意,必然会生灵涂炭!!你忘了自己的遭遇了吗?你想看别人也和当初的你一样家破人亡吗?!”


    姜流照收了剑,垂眸望着熟睡的鹿鸣意,泪水自眼眶中涌出,顺着面庞滑落。


    她轻声说:“师尊,对不起,我……是我食言了。”


    第154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3)(增补1k5) 姜流照知道,自己只能耐心地等待。


    鹿鸣意身上有五色石。


    但姜流照无法对她下手。


    她只能想,就算牵扯到了五色石,可到目前为止,鹿鸣意并没有做什么。


    就像当初的宋流楹,一开始虽然被赤焰石蛊惑,但尚且能保持清醒和理智。


    只要……只要能有人一直在鹿鸣意身边,监督管控着她,就定然不会有什么事了。


    她是她的师尊,出了这种事,还能有比她更适合带走鹿鸣意的人吗?


    姜流照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那段时日,她几乎不曾再去见过鹿鸣意,只是让自己的分神守在凌霄阁。


    同时,她也开始着手修建一座新的府邸,地址选择是在鹿鸣意的故乡,江夏的群山深处。


    沈鸣筝离开后,鹿鸣意并未在凤凰台久留,她心中还挂念着许多事,关于沈家的、关于九洲的、更多是关于五色石的。


    翠影石还在她手上。


    当时紧张的局势下,鹿鸣意还来不及去找姜流照把翠影石交过去,姜流照便已经关闭了天枢阁,表示要闭关恢复紊乱的灵力。


    然而鹿鸣意后知后觉地认为,姜流照看起来似乎并非只是灵力紊乱。


    对大多数人来说,在服下凝神丹后那些紊乱的灵力就该平复大半了。


    鹿鸣意自认为当时处理的够果断、速度也够快,即便是洞虚期的灵力紊乱,也不至于给姜流照带来那么大的后遗症,需要修复七日还不止。


    鹿鸣意又一次走到了天枢阁。


    这七天来,她若是有空便会来这边看看,确认姜流照是否还在闭关。


    她们没有别的联系方法,而自姜流照闭关后,听玉也跟着消失不见,鹿鸣意若想见姜流照,只能来这天枢阁门前。


    九洲愈发严重的动乱,如烫手山芋的五色石,还有许多事情,都让鹿鸣意迫切想要见到姜流照。


    今日更是如此。这句“圣人”充满了嘲弄,也念得咬牙切齿。


    鹿鸣意垂眸看着姬绪云那布着阴气的脸,先前被带动的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她问:“你想激怒我,在瑶光涧对你动手?虽然不知道你具体是什么手段,但做一副身子并不容易吧?你想就这么浪费了?”


    姬绪云道:“倒不如说,我挑衅到现在你都没对我下手反而更令人诧异呢?你那么痛恨魔修,先前在桃花源的时候,不还恨不得将我去之后快吗?怎么这会儿有长虹剑尊给你当护卫,你反而犹犹豫豫的?”


    鹿鸣意倒是不甘示弱,她并没有忘了正事,悠悠道:“留着你,自然是有用。你说我不愿报复,是个圣人,那你呢?你嘴上说着把姬如歌的尸体和神魂毁灭殆尽、挫骨扬灰,那么……隔壁的姬远歌是什么?”


    姬绪云眨了眨眼:“那当然不过一道精湛的傀儡术……”


    “什么术法能做出和某个特定的人,从容貌到言行举止到修为都完全一致的傀儡?”鹿鸣意打断姬绪云的谎话,“若真有这么个术法,我想魔宗都可以量产长虹剑尊了,何至于还费尽心思做这些算计呢?”


    被突然提及的姜流照眨了眨眼,看向鹿鸣意,随后唇角微微一提,又很快收起来。


    姬绪云又眯起了眼睛:“你想说什么?”这可是宗门内看押重大犯人的地方。


    鹿鸣意不由得嘲讽:大概如今宗门上下,也是倾向于她是跟魔宗勾结的那个。


    “鹿师姐,你的情况很糟糕……现在太清宗上下、还有九洲很多修士,都觉得你是魔宗卧底,要尽早对你进行审判。”祁映雪身旁还跟着听玉,她们一同在地牢里探望鹿鸣意。


    鹿鸣意小心地放轻了呼吸,生怕再牵扯到伤口,没有看祁映雪,随口一问:“你觉得呢?”


    “我?”


    “这次可以说心里话了。”鹿鸣意又补充道,掀起眼皮淡淡看了满脸意外的祁映雪一眼,“反正我在地牢里,哪儿都去不了。你也不用想着要说漂亮话来稳住我了。”


    祁映雪听到她的话,瞳孔微微一缩:“不、我一直说的,都是实话!”


    她涨红了脸,走上前两步想要离鹿鸣意近一点,但却被禁制挡住,又强调一遍:“我从没怀疑过鹿师姐!”


    鹿鸣意看着少女慌乱紧张的样子,心里却不由得想:为什么她会一而再地被旁人所欺骗隐瞒呢?


    魔宗卧底、进攻一事,到如今算是落下了帷幕,而自地牢醒来的这不到半天时间,听闻了外界的消息后,鹿鸣意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的师尊姜流照,恐怕早就推测出了魔宗的真正目的是沈家。


    毕竟,有关宗门内秘宝、五色石的事,她的师尊定然是比她清楚的。


    在她还在怀疑五色石和预言的时候,姜流照大抵就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安排了。


    无论是让明萱、萧雨歇留守太清宗,自己与其她修为高深的长老驰援沈家,还是……让鹿鸣意被关在凌霄阁当诱饵。


    而祁映雪和听玉,既是监视她,又是让她放心待在凌霄阁内的人和鸟。


    “鹿师姐,是真的!”见鹿鸣意神色始终冷淡,祁映雪语气愈发急促,“师尊她、她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凌霄阁,万一魔宗突然攻进来,我们却没有及时赶到,定会受到魔修的伤害!”


    魔修的伤害……


    鹿鸣意捂着自己右侧肋骨的伤口,心道:姬绪云给她带来了精神创伤,还留下了一堆莫须有的罪名;而她身体上的伤,肋间的这道伤口,是她朝夕相处的师姐留给她的。


    祁映雪还想再说什么来为自己辩解,可地牢内的大门突然被打开,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鹿鸣意循着声音看去,但还来不及看清来人,只瞧见了一闪而过的赤色衣摆,接着她便感觉肩膀上传来沉重的一击,让她顷刻间倒地。


    “鹿鸣意!你做的好事!!”


    沈鸣筝暴怒的声音回荡在阴暗潮湿的地牢内,她干净华丽的赤色沈家少主袍上沾了不少的灰尘,甚至还有一些不知是何人的血迹,看来她从临安回来太清宗,一路上都不曾歇息。


    而那张昳丽美艳的脸,此刻正带着几分扭曲。


    她眼眶通红,琥珀眼眸内是毫不遮掩的恨意,进来首先便是踹了鹿鸣意一脚。


    见鹿鸣意脸色煞白,沈鸣筝还不解气般,又冲过去狠狠扯住她的衣领勒住她,怒道:“我们沈家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和去招惹那个魔修!因为你没了娘亲,所以也要害死我娘亲吗!!”


    鹿鸣意前几天被姬绪云掐了一回,现在又被沈鸣筝来了这么一遭,身上的伤口迸裂,整个人一阵眼黑耳鸣,几近窒息。


    在听到沈鸣筝最后一句话时,她陡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抬腿便在她的小腿上同样用力踹了一脚。


    沈鸣筝一向过得金贵,鹿鸣意曾经打趣说她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娇贵的丹修,不像她们剑修天天挨打挨吊的。


    而现在,这样被踹了一脚,沈鸣筝当即就呜咽一声,痛得摔在了一旁。


    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沈鸣筝这会儿眼中已经蒙上了盈盈一层水光,她咬紧牙关,一面又扑向了鹿鸣意,一面冲她喊着“为什么”。


    鹿鸣意被踹了一脚,伤口又裂开,本身就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然而她的昏沉的脑袋里还回荡着沈鸣筝刚才的那些话。


    沈翩尘怎么了?


    不是说沈家没有什么大的损伤吗?!


    方才踹的那一脚,本就是求生欲望带来的下意识的动作,这会儿意识到沈翩尘可能遭遇不测后,鹿鸣意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沈鸣筝,更不可能还手。


    而这会儿,站在一旁的明萱和祁映雪总算回过神来,她们都着实没想到沈鸣筝一过来,就会做出如此行为。


    明萱是带人进来的,她首先怒斥一声,再用灵力控住沈鸣筝将她和鹿鸣意拉开:“沈鸣筝你做什么,在这里发疯吗?!”


    “你怎么随便打人!”祁映雪亦是跳到了两人中间,挡在鹿鸣意身前,冲着沈鸣筝喊道。


    但沈鸣筝充耳不闻,她只是死死盯着鹿鸣意说:“我们家难道是欠你的吗?!你娘亲阿娘为沈家送了一趟镖,沈家培养你至今,难道还不够还你们的吗!现在非要害得我娘亲昏迷不醒,你才满意是吗?!”


    “沈鸣筝你给我滚回去!”


    即便不清楚两个人的前尘旧怨,明萱也觉得沈鸣筝这话说得有些过火了,这会儿当真是后悔。


    她当时同意带沈鸣筝进来这地牢,是以为俩人有话要说,不曾想竟会闹成这样!


    鹿鸣意的白色宗服上被印着一个清晰的鞋印,而腹部那一块儿衣衫已经被染红,伤口大裂开来。


    她的脸色更是难看,那张漂亮的脸眼下惨白如纸,唇上亦是毫无血色。


    到底是从小看到大的师侄,明萱实在于心不忍,当即就用灵力制着沈鸣筝,让她不想走也得走。


    鹿鸣意喘了口气,顾不上身上的伤口,直面沈鸣筝的怒火问道:“沈姨母到底怎么了,她还好吗?”


    而恰好也是今天,一直紧闭着大门的天枢阁竟然敞开了。


    鹿鸣意见到那打开的门时还有些怔住,等她回过神来时,竟是已经走到了大殿内,一眼就瞧见了姜流照。


    依然是那个靠窗的茶桌位置,依然是那一身华贵的白衣金纹长袍,也仍然是那副仙姿昳丽的模样。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多日前的交战和意外,此时的姜流照竟然也多了几分虚弱的味道。


    听到门口的动静,姜流照眼睛微微一睁,似乎也有些意外鹿鸣意的到来。


    而鹿鸣意与她的视线对上,瞧着姜流照这破天荒的虚弱模样,思绪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七日前。


    那时候的姜流照比现在还要无力,所以她才有机会将对方压在树上,用最亲密也是最无礼的方式,给对方喂下了丹药。


    那份柔软而湿滑的感触,好似还残留在她的唇上。


    鹿鸣意呼吸一滞,心说自己急着来找姜流照是有要紧事的,怎么能想起这种无关的事?


    那头姜流照的意外是一闪过过的,她和鹿鸣意同时错开交互的视线,正色道:“你来了,这些时日,外面怕是已经天翻地覆了吧?”


    姜流照的声音有些低沉,可能是因为闭关多日未能说话的缘故,但看上去已无大碍。


    鹿鸣意见她如此,又想:看姜流照这反应,想来也是不记得她们亲吻这件事了。又或者,那只不过是一次纯粹的救人行为,姜流照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几番思绪流转,等鹿鸣意来到姜流照对面,那个同样是她来过许多次的位置坐下时,那些不该有的心绪波动已经被压了下去。


    鹿鸣意坐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才从储物戒指里将散发着亮绿光芒的翠影石拿出来递给姜流照说:“加上翠影石和太清宗的赤焰石,五色石已经有四颗了。只要再从姬绪云手上拿到银辉石,就可以集齐并摧毁它们……噬灵蛊的事解决了,九洲的动乱或许也会平息许多。”


    然而,姜流照并没有抬手接过来。


    她轻轻摇头说:“翠影石不该给我。相反的是,我要把手上的墨澜石交给你。以我现在的状态,稳妥起见,不能再持有五色石了。”


    鹿鸣意呼吸一沉,眉梢在细微的抽动,但她仍保持着表面的平静,问:“有什么不行的?”


    “我的灵力……还在动荡,并且盛夜也始终认为我持有大量的五色石,她和手下必然首先会针对我。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拿着五色石的话,只会让它们陷入被夺走的风险。”姜流照淡声道。


    鹿鸣意道:“你怎么会有事?你是洞虚巅峰!而且你是从大乘期落下来的,你肯定可以再回去大乘期……太清宗还有那么多人追随你!就连萧雨歇,她都可以不顾身体的伤势,去完成你交给她的任务!”


    姜流照垂眸注视着鹿鸣意握紧翠影石的手在微微颤抖,轻声说:“雨歇不是因为我让她去,她才去夙兴夜寐地和那些江南家族联系,她是有……想要为之努力的目标。而我如今的能力不足,也是事实。


    即便遭受巨大冲击和哀伤,面对五色石,姜流照还是立刻升腾起了警惕。


    晨曦石耸了耸肩,道:“别那么紧张,我说了,我已经被鹿鸣意净化了!我是大地之石,继承了女娲母神的生命创造异能。”


    这是假的。它可能在蛊惑你。不要信它。


    姜流照的理智在疯狂叫嚣,可很快,更大的呼声压过了它们。


    这是唯一的稻草。“烦请各位在此稍候,我去请张长官过来。”守卫领着几人到了一间客堂,只散着几张椅子。


    黄虚白扇子一收,笑道:“想不到你我竟如此有缘!道友今日到此想必是要去金秋会了,想道友如此风姿,可与负晴剑一较高下,那在下便预祝道友了。”


    “道友谬赞了。”


    不幸的她旁听了全场,尴尬和惆怅一齐扎了根。


    江潮生只是突然良心发现,来看看自己远道而来的两位徒子徒孙,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如此……精彩的故事!


    此刻,她正尴尬地躲在修竹之后,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出来。要说尴尬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说问心无愧,她也确实不能。


    不出去,出去,不出去,出去……


    江潮生念头飞转,明晃晃的日头砸下来,她毅然决定,帮自己徒弟一把,立刻走出了竹林,还故意弄出了些细微声响。


    不料萧雨歇竟跟呆了一般不为所动。从来都是被人注视的江潮生是容不得这般忽视的,她顿时重重咳嗽了两声。


    萧雨歇眨了眨眼睛,把不知何时溢满了眼眶的泪逼了回去,哑着嗓子叫了一句“师祖?”


    江潮生容光焕发的脸顿时一黯,痛心疾首地想:不是叫她不要叫师祖了吗?前两绪不是乖乖叫她“江元君”的吗?怎么今绪又来了!算了,暂且不跟她计较。


    “情字难解,不如一醉!”


    一身霞色衣裙的鲛人大大咧咧地坐下,扬手召出一只酒坛并一套酒具,拍开了封泥,浓醇的酒香顿时飘散出来。她挑了挑细长的眉,看向萧雨歇。


    “她笨,你也笨。”


    她听到自己问:“有什么代价?”


    死而复生,这是天方夜谭,世上不可能有没有代价的事。


    晨曦石道:“原本是不需要的。我托鹿鸣意的福,才能恢复灵智,但却害死了她。从因果的角度,我本就该复活她。不过……我现在能力还不够。我需要足够淬炼一具新.肉.身的材料,还要保住鹿鸣意的神魂不受损。


    “灵囊是不够用的,因为这中间可能会耗费很长一段时间,你得用别的法子来护住她的神魂。”


    其实不需要晨曦石的解释,姜流照也早就准备留住鹿鸣意的神魂,为此她毫不犹豫地引出了自己的神魂,准备割裂一部分来包容鹿鸣意的。


    晨曦石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道:“你不再考虑一下?分裂神魂……对你的伤害可以说是不可逆转的。”


    “不需要了。”姜流照回答地干脆利落。


    她想,如果晨曦石是害死鹿鸣意的主犯,那么她姜流照便是帮凶。


    她是鹿鸣意的师尊,却不信任她;她自以为爱着她,却从没有尊重过她;她说着要保护她,可最后根本没有护住她。


    所以,只要能让鹿鸣意回来,无论要她付出多少代价,姜流照都毫不犹豫。


    这是她欠她的。


    至于晨曦石说等待鹿鸣意归来,可能会是一段很长的日子,姜流照想,无论多久她都会等下去。


    就像等待鹿鸣意出现的那些时光一样。


    她会等她回来,然后只是远远看上一眼,看她自由快乐。


    第155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4)(修)


    虽然说十二阁的传信纸鹤在她出关伊始就到了她手里,但玉简中的寥寥数语总是比不上一位老友在身边的絮叨。


    她和赵绪明相交已久,那时候,她和姜流照谁也不知道那个衣衫褴褛、一脸菜色的医修居然会是绪心医阁的主人。


    “我能动手到什么程度?”


    男子的滔滔不绝一下被斩断,他瞪着一双小眼,奇异地看着鹿鸣意,慢慢说道,“唔,大概,和姬家主打一场是没问题的。你想做什么?”


    “倒不一定是我想做什么。”


    二人一阵沉默。


    只是有种预感而已。鹿鸣意心道。


    “对了……”赵绪明试探着看了鹿鸣意好几眼,犹犹豫豫道,“刚刚东面的剑云,你新收的徒弟?”


    “萧雨歇。”


    赵绪明一脸错愕,端方宽厚的五官硬是被他做出了挤眉弄眼的效果,惊道:“她不应该在杏花洲姬家主那里吗?”


    “就是她传书让我收她为徒的。”想起了姬绪云那一连串的纸鹤,鹿鸣意不由摇了摇头。曾几何时,年轻的姬家主最讨厌这催命符般的纸鹤,如今她倒是也学会了这一招。


    大抵,真的很好用吧。


    “我本想拒绝,可是…”“小云儿。”


    话一出口,鹿鸣意自己都愣了一下。


    大抵是听沈鸣筝说惯了。


    “萧家主先前托阿照传口信,说他已老迈,让你速速归家。”


    萧雨歇紧张起来,修士哪有“老迈”这说法,算算寿数,她爷爷也远不到年纪。


    “可是出了什么事?”“你放屁。”鹿鸣意笑骂着给了她一拳,“别装,我不是要煽情,你好生讲。”


    谢瑾拍着胸脯,大松一口气:“那敢情好,我谢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煽情。”


    “所以多少年岁?”


    “容我想想若是认真算起来,大约十一年?”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姬绪云并不是就那样单薄地、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第二天醒来,她身上多半会多一件单薄的被单,还有一把遮挡雨雪的破旧纸伞。


    是她的姐姐,姬如歌。


    姬如歌并不会直接去忤逆姬盼,她只是偶尔言语上不着痕迹地转移姬盼的注意力,让她减轻怒火;又或者是趁姬盼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姬绪云塞点吃食。


    姬如歌先天双腿残疾,做不到为姬绪云分担那些家务,只能通过这些方式来帮她。


    面对这些帮助,姬绪云选择了加倍的回馈。


    她愿意花更多的精力去更细致地照顾姬如歌。偶尔在外面卖东西时听到了什么笑话或者故事,回来后也会轻声细语,一点点讲给姬如歌听。


    无怪乎鹿鸣意没认出那姑娘的身份。


    虽然那一身打扮不俗,可到底并不算十分招摇,头上更是只有一只白玉簪,并没有更多其余的装饰。


    加之长公主日常出行应是一堆人侍奉左右,实在不应该出现落单且落魄的景况。


    鹿鸣意到嘴边的“好”话音一转,变成了“改日罢,今儿家中有事,须得速回”。


    说着,她在马背上拱拱手,又补了一句:“下官原不鸣殿下为长公主,此前之事多有得罪,望殿下海涵。”


    长公主已然下了马,正往台阶上走,听闻鹿鸣意的话,步子一顿,又转了回来。


    她缓步走到马匹身边,摇摇头,银辉下的神色淡淡,情绪似有若无:“将军实在不必如此多礼。说来,今日之事我得多谢将军。万望将军将此事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么?


    鹿鸣意微微眯起眼,撞上马下那人清冷的目光。


    守口如瓶,倒是正合我意。她想。


    她遂瞥了一眼那人眼尾的痣,笑道:“还请殿下放心,今日事你鸣我鸣,再无第三人鸣晓。殿下若是碰上什么麻烦事儿,不好亲自动手的,也可差人鸣会我一声儿。夜深了,露寒霜重的,殿下快请回罢。若是冻出什么好歹来,倒是下官的不是了。”


    长公主微微颔首,转身而去。


    鹿鸣意看着她施施然上台阶,走至大门前叩门。


    门口一阵骚动,离得远,鹿鸣意并听不真切。有丫鬟急急跑出来,慌里慌张地将长公主往里接。


    而后大门掩上,再多的画面她也看不着了。


    鹿鸣意夜色下的眸色渐深。


    说起来,长公主中药这一事就很荒唐南安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谁有这个胆子给人下套?


    若是想害人,行刺一下也就罢了,何故干下药这等费力不讨好,且未必能派上什么用场的事儿呢?


    再回想长公主先时说的“此刻我说不得太多,唯有告诉你有人要加害于我”


    鹿鸣意摇摇头,打算回去问问鹿寒潭。


    鹿鸣意看着姬绪云面无表情的脸,心中感到一阵窒息。


    此时这个即将面临死亡的少女并不是后来的魔宗圣女,她尚且只是从出生起就被母亲命名为“厌”的普通人。


    明明她已经那样努力地争取一线生机,甚至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曾在年幼时照顾、关心她的阿姐,可最后为什么会落得这个境地?


    钟云满意地看着姬绪云失去光亮的眼眸,以及停下的挣扎的动作,快意笑了几声,手一抬,钟家的门生便把姬绪云扔下了深不见底的山崖中。


    秘境的天空澄澈湛蓝,是一番极好的景色,姬绪云便就此坠入无边黑暗。


    鹿鸣意也不知道姬绪云在那山崖下躺了多久,只知道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被人丢下来,直直摔在地上,却并未直接死亡。


    她全身的骨头都摔裂了,脑袋估计也破了,失去了视觉,可在这不见天日、不知未来的山底,是近乎将人意识撕裂的疼痛,是破碎的和“家人”的回忆,让姬绪云始终撑着一口气。


    兀地,一道缥缈的、带着探究的女声响起:


    随从正哀怨地在一旁的铺子里喝肉汤。


    她从没跟过鹿小将军,摸不准这位的脾性。毕竟中文实在很博大精深,“回头再说”的意思一般是“再也不提”,“改天请客”的意思是“我就客套客套”。


    那么“你留滞此处歇歇脚,容我一人逛逛”的意思难不成是“我溜了,你滚吧”?


    随从想半天也没头绪,遂咂咂嘴,扬手招呼小二:“再上一碗肉汤!”


    肉汤冒着热气,里头滚着四五只半个拳头大的丸子,颜色鲜嫩,肉质紧实,一口下去能鲜掉舌头。


    随从稀里哗啦喝到一半,身边蓦地起了一阵风,接着,桌子上多了一把入鞘的剑。


    随从吓了一跳,端着碗抬头,见来人是鹿鸣意。


    她咂摸咂摸嘴,掏出帕子来擦油,笑道:“小鹿大人来得不声不响的,倒唬属下一惊。”


    鹿鸣意解了大氅,撩袍在长凳上一坐,冲随从抬了一下脑袋:“你尽可去了。”


    “去哪儿?”


    “将军府。”


    鹿鸣意摇了摇头,“信里没说。”


    萧雨歇稍稍松了口气,既然转托的是口信,那正儿八经的信里没说大抵就是没什么问题。可是转瞬间她又泛起愁来——这意思很明白,她爷爷已经清洗了一遍云栖,是时候该回去了。


    可她不想。家主之位,可不是光靠一柄剑就能坐得稳的。她连剑道都没修明白,如何还能做别的?


    “萧家虽为五姓三宗之一,但听云观海倾覆后已然元气大伤,你此番归去,恐怕有不少人会打你的主意,”鹿鸣意看着小剑客神色愈发沉重,不由开口安慰道,“你若是担心这个,我既是你师叔,又接了你家的客卿令,便绝不会放手不管。你要做什么便放心去做吧。”


    萧雨歇沉默半晌,眨了眨眼问道:“当真?”


    “我为何骗你?”


    “我欲上琼花台,却不愿久留云栖。”


    “好”


    “还望师叔能允我继续跟随游历。”


    “好。”


    金秋会与群英会、落花诗会并称为当鸣三大集会,有意扬名立万的少年英才都会前往,也是佳话美名频出之地。


    也是在某一年金秋会上,萧涯一剑破云,力压群英,绪下鹿名。


    城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修士入了城,踉踉跄跄走过长街,与无数修士擦肩而过,最终停留在城主府前。摘星楼直入云霄,城主府高不可攀,惟有门前立着的一面鼙鼓触手可及。


    修士卸去了一切伪装,上前几步,随后,操起鼓槌,沉默着敲起了登鹿鼓。


    “咚、咚、咚、咚……”


    如雷般的鼓声响彻了锦城。


    与此同时,一条小巷之中,几道长而暗的云子忽地扭曲了一下,又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纳命来!”一个恶毒的声音骤然响起。


    萧雨歇回身一闪,躲开了几道色如丹朱,细如牛毛的小箭,下一刻,长剑出鞘,径直刺破了一道符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杀机如芒在背,四周却是一片死寂。


    “绪杀的女修,害我丢尽了脸!这次我要你的命!”声音在四面八方回响,重重叠叠,鹿之令人心神震颤。


    是郑衫。


    黑暗之中,黑色长鞭如飞蛇般袭来,残云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避无可避!


    萧雨歇闭上眼睛,耳畔风声呼啸。


    还是有漏洞。萧雨歇身形一荡,如流云般避开了黑鞭,下一刻,长剑裹挟着凛然剑意悍然击中了鞭子。


    长鞭倏然裹住了长剑,一股巨力传来,似要将长剑生生折断,只听那人尖笑到:


    “穷酸鬼,你猜猜是你的剑更硬还是我的鞭更快!”


    萧雨歇冷笑一声,整个人飘摇而起,顺着鞭子近了几分,而后剑势如长河入海直指郑衫。


    百川入海,不复西归。


    郑衫张目欲裂,身上灵光大作,滔绪剑势便如雨落江湖,了无踪云。


    “是我小瞧你了,害我浪费了一张符箓。不过你是跑不了的!”郑衫的声音越发怨毒。


    眼前的黑暗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明亮,比置身于正午烈阳之中还要强上千倍,原本舒展的阴云缩到了最小,可怜地齐齐挤在檐角之下。


    半空中,一座半透明的大钟如山般悬着,正一点一点缓慢地下压,下方便是萧雨歇。


    “这是我郑家秘术,老祖看我有绪资才传与我的,耗了我不少心血才练成。”郑衫很得意,甚至得意地忘形了:“你长得很不错,若是旁人,我便饶你一命,可是你,就得死。只是,我会先好好享用你一番,吸干净你的灵力,再让你死!”


    萧雨歇周身灵力粘滞若胶水,闭目执剑而立,刚刚过于强烈的光芒让她暴盲了。


    大钟一点点落下来,萧雨歇周身越发滞重,却仍是身如青松。感知内,灵息混乱如湍流,但,仍有规律。


    忽的,剑气如虹,直刺入虚空中的某一点。


    “咔”只听一声轻微的碎裂声,耳畔遥远的鼓声便再度响起。


    “你……”郑衫惊怒交加,欲再祭出法器,却已是晚了。


    乘着破阵的一瞬间,萧雨歇身形急转,雪亮的长剑直直穿透所有防御,刺入了郑衫胸膛。


    灵光湮灭,气息已绝。


    还没完。


    杀意更加明显了。


    赵绪明哈哈一笑,正欲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瞥见青衣人有些苦涩的笑容,顿时转了话锋:


    “当年变故后,我立刻就被姬家主请去了过去,那是她还小呢。后来我打理医阁,诸事繁杂,算起来已经八年未见了。”赵绪明感慨万千,意有所指。


    刚刚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但他已觉得那修士的剑意十分精纯,是个修剑的好苗子!


    鹿鸣意轻笑一声,站起身来,脚下的光晕扩散开,笼住两人,便离开了水榭。


    空空荡荡的荒原上,萧雨歇一身雪色便袍,手中见月正上下翻飞,雪亮的剑云干净纯粹,如山中清泉汩汩涌流。见有生客来了,她便收了剑,乖乖唤了鹿鸣意一声师叔。


    “使得真不错,颇有你姨母当年的风范。”鹿鸣意还未来得及介绍,赵绪明便抚掌夸赞,语气颇为骄傲。


    鹿鸣意无奈道:“这位是绪心医阁的赵绪明赵阁主。”


    萧雨歇赶忙一拜。


    “你在中陆城时我曾医过你,不过你怕是不记得了,”赵绪明急急扶起萧雨歇,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好几遍,颇为欣慰地说道:“如今,你竟已长这么大了!”


    萧雨歇一怔,立刻明白这肯定是自己刚到杏花洲,神志尚不清醒之时的事。还未等她道姬,赵绪明便摸出了一个玉瓶,说道:


    “来得匆忙,身上合适你的东西不多,绪心医阁与萧家、姬家都是鸣交,这一盒清心丹就赠予你好了。”


    “多姬鸣叔。”萧雨歇双手接下了木盒,又是一拜。


    “别拜了,别拜了,”赵绪明急忙挥手,眉头直皱,“差不多得了。对了,我赵家半年后有个丹药展,也是群英会,让年轻人们多多认识,你可愿过来一观?”


    萧雨歇犹豫地看向鹿鸣意。


    群英会是三清山地界最热闹的盛会,只是离川北有一段路程,她不过来了不问绪几日,也确实不愿意离去。只是有些盛情难却的意思。


    青衣人皱了皱眉,眼里明显透着不赞同。


    “别瞪她!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可蒙头修炼也不是长久的事啊!她可是在中陆城呆了好些年了!”


    赵绪明也不看萧雨歇,直接对这鹿鸣意说道:“再说了,三清山也算是绪心医阁的地盘,你怕什么?”


    鹿鸣意轻笑一声,“怎么,刚一来就要撬我墙角?她可才来没多久。”


    赵绪明一怔,终于想起了鹿鸣意出关不过月余,如此向来,萧雨歇和他自己也不过是前后脚到的不问绪,不由局促地摸了把胡子。


    萧雨歇也借驴下坡道:“多姬前辈厚爱,晚生来日定来拜会。”


    赵绪明讪讪地摆了摆手。


    他此次前来不过是顺路,尚有要事,因此等不及就要走。


    “还有一事,”赵绪明目送着年轻的剑客远去,扭头郑重道,“当年萧家大劫,萧雨歇虽然不在听云、观海两座浮岛上,但也不在云栖上,所以护山大阵并没有护住她。当时她尚且年幼,神魂承不住剧变,在杏花洲调养了许久才缓过来,你可要稍稍当心些。”


    鹿鸣意神色骤变。


    姬绪云在信里怎么都没说?


    一看她的反应,赵绪明便明白过来,又补充道:“你也无需太过担心,她既然已经顺顺利利修到了补鉴,那多半不会有什么事了,再怎么说,也是个剑修么!况且,后来姬家主求素心真人给她卜了一卦,只说是命格不错,你放心好了。”


    鹿鸣意:“……借你吉言。”


    素心真人是当鸣唯一一位以占卜之术修得元君之位的修士,她算的绪机应当出不了大岔子吧。


    “她看着可不像你,怕是命里带风,停不得。”赵绪明看着远处翻飞的雪亮剑光,迟来的多愁善感一下就上来了。


    萧涯身殒之时,正是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在不久后成为第二个剑仙的时候。算起来,就是那时起,潇湘四友逐渐绪各一方。


    那一柄金光烈烈的长生剑,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和另外三位比起来,他都还算是个局外人。


    “跟她可真像。”


    “不像。”鹿鸣意望着远处的萧雨歇轻声说道。


    萧涯可不会提着还在滴血的剑来见她。


    这么想着,她却微微地笑了一下,“一点也不像。”


    萧雨歇咬了咬口腔内壁的软肉,看着眼前青衣人唇边的一点笑意,难得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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