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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90

作者:宝烟融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6章  此时的沈鸣筝,就像百年前的鹿鸣意


    沈鸣筝和萧雨歇关系不佳,除了她们各自家族在暗地里的竞争关系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她们二人在私人情感上,存在着某种矛盾冲突。


    对此,早在前生鹿鸣意便已经多有见闻。


    沈鸣筝对萧雨歇有诸多不满。


    其一,她本就非常计较鹿鸣意去了剑峰这件事。而鹿鸣意刚到剑峰,就对萧雨歇赞不绝口,后来更是跟着对方去到了天府桃花源,这在沈鸣筝看来,简直就是对她人际关系的最大冒犯。


    其二,沈鸣筝事事追求第一,只是性格这个东西并不是那么能量化的。在待人接物和受欢迎程度方面,萧雨歇可以说是太清宗那批门徒中一骑绝尘的存在。


    当年鹿鸣意其实反应的很快,毕竟她那样熟悉沈鸣筝的性子。


    郑二爷见鹿鸣意和萧雨歇二人到了,大喜,忙向他身边人介绍。火光闪烁中,有两人虽然身形陌生,却给萧雨歇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见萧雨歇眼神望了过来,两人都扯出一个尴尬的笑。


    “二位莫怪,当日是我授意二人如此。”见萧雨歇盯上了四娘与孙三万,郑二爷忙出来打圆场。


    “无妨。”萧雨歇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自然不会计较如此小事。


    “二位先前问的事,我已经托人打听到了,”郑二爷取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只是,此事说法颇多,谁真谁假却也未可知。”


    信不长,连一页都未占满,但内容却很驳杂且字字带血。鹿鸣意眼神一顿,杀机毕现,然而转交给萧雨歇时眼中厉色已然消失。


    两处毕竟只隔着十余里,在凶险的大山深处往来颇多,便是当时骤下杀手之人屠了全村,先前也总有些消息走露出来。


    譬如,莫名过境的官兵。


    以及,突然出现的外乡母子。


    难怪那清风老道对此讳莫如深。鹿鸣意突然有些后悔,那秦氏的修士定然知道些什么,当初该把他截下来的。


    不过,此时后悔也是无用。


    另一边,郑二爷却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二人。这次采药,周先生本是他最大的依仗,除了这小小的甘泉村,他原还打算冒险去一趟云洲。若是此行圆满,那他也打算病退了。


    可周先生一死,他这满盘筹划说不定都要落了空,不甘心之下,这才胆敢一赌。可人呢,就是容易后悔,不似周先生,他多少知点底细,这二人可谓是照水相逢。


    更何况,这两位虽然样貌衣着似是女冠,但气度可一点都不像,尤其是那年纪稍小的,偶尔抬眼看看他,便是一股莫名的肃杀,而且她们来的目的却似乎不单纯。


    郑二爷倒是不怕修士杀人——修士不会滥杀凡人的规矩他是知道得明明白白,况且,他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如今老了这个年纪更是无所谓。他担心的是,这两位是从秦都而来、另有所图的修士。


    须知,秦都的修士可不似另外三洲的修士那般守规矩。


    然而此刻见到两人对信的反应,郑二爷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有些悲悯之心,总是好的,况且,应该不是秦都来客。


    萧雨歇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抬头问道:“我观此处并无官邸,不知为何?”


    郑二爷叹道:“此处凶险,早些年妖兽还时不时下山掳掠,纵然人口再翻十倍,也不过是个县,按照朝廷惯例,一年俸禄最多不过五十两银,为这五十两要冒着生命危险横穿半边山脉外围,又难出政绩,自然是无人敢来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此地大抵已是被秦氏放弃了,几十年前我第一次来甘泉时,此地便没有任何朝廷人士。”


    萧雨歇点点头,收拢了信纸。修炼鸣家约莫也是如此,此地背靠半边山脉,外面又有寒川阻隔,有的不过是按着时节成熟的灵药,而不是矿脉,时不时派些人马来收已是足够,派人常驻很明显太浪费了。


    只是苦了甘泉村民了。


    萧雨歇一怔,“那树神呢?以前便有么?”


    郑二爷迟疑了一下,不自觉踱了两步,“这倒是没有。我也是十来年前才有所耳鹿,却也未曾当回事。”


    萧雨歇哦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我们出发?”郑二爷望向鹿鸣意,待到鹿鸣意微微颔首,便大手一挥,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山。


    山路比起二人前日拜仙走的路艰险不少,可以说是无路可走,只靠前头的人刀劈出一条路来。


    二人身负修为,自是如履平地,郑二爷的手下倒也不差,一队人渐渐扎进了一头浓雾中。


    “跟紧了。”郑二爷望了望四周,喊了一声。


    鹿鸣意望着周围的雾气,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像是瘴气,又带点邪气?


    脚下地面开始微微震动起来,身边,萧雨歇的脚步已然停了下来,神色肃穆地看向了一片模糊的远方,见月杀机缭绕。


    郑二爷无知无觉,开路的手下在尽职尽责地带队前进。


    不过几息,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浓雾中一片黑云飞速朝她们奔来,眨眼间,一只大得异常的黑熊便猛然出现,散不去的雾气甚至因为它的动作暂时清朗了几分。


    郑二爷脸色剧变,一闪身,麻溜地躲到了青衣人身后。


    与此同时,开路的汉子大喝一声,便持刀冲了上去。身后众人除几个保护郑二爷的以外,也一跃而上,都加入了混战。


    郑二爷的手下武艺已算高超,又多是经验丰富之辈,但黑熊已是妖兽,铜筋铁骨,力大无穷,呼吸之间就拍飞了几个手下。


    滚烫的鲜血飞落到层层腐叶之上,四面哀嚎声顿起。


    郑二爷神色终于有些变了,这一伙人都是他精挑细选、跟随已久的,不说此行能采到多少药,就是这一照面就成这样,他先前从未遇见过。


    他们尚未前进多少,此处还算是七星山的最外围,按理说,这样的妖兽是不应该出现的。


    郑二爷看着前面八风不动的青衣人,陡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一回,恐怕他的全副身家都押到这两人身上了。这可比他想象得要多得多。


    就在郑二爷念头打了好几个弯的同时,萧雨歇已然拔剑飘摇而上,一招“云出岫”四两拨千斤地挑开熊掌,身形拔高,再一剑已经刺入了黑熊的后颈。


    剑上真元爆裂,直带得黑熊颈首分离,只剩下些微皮毛还连着,没了头颅的身体轰然倒下,瘫在地上如一大块黑色的地毯。


    鹿鸣意看得一愣,这种灵力爆裂的方式很熟悉,应当是白石剑诀,方圆的成名剑诀。


    昔年,姬绪云和方圆,一个体修、一个剑修,配合得绪衣无缝,也是一段佳话。


    见黑熊死了,还能动的手下纷纷围过来,望望郑二爷,又看看萧雨歇,再瞅瞅鹿鸣意,没一个人说话。


    “算你的。”鹿鸣意让出些身位,对郑二爷道。


    郑二爷松了口气,对着手下们点点头。管事的便上前,自怀中掏出一个储物袋,将庞大的尸身装进了进去。


    几息之前还威风凛凛的妖兽被人一击致死,原本就对二人恭谨又疏离的其他人瞧过去的眼神愈发敬畏了。


    萧雨歇浑然不觉,抖了抖见月便收剑入鞘,对着鹿鸣意说道:“那白石剑诀是方叔所赠。方叔说白石剑诀与我性情相投,而且这也不算姬家功法,外传无妨。”


    方圆真的知道白石剑诀在你手里是这副模样吗。鹿鸣意很是怀疑。


    方圆其人温润如水,君子端方,使出来的剑也是十足君子剑的架势,就算是时过境迁改了性子,也不至于如此吧。


    按照常理,有不寻常妖兽的地方多半会有难得一见的灵药。郑二爷的手下动作很是麻利,说话功夫已在周边搜寻了一圈灵药,打算继续往前进了。


    山林深深,雾气愈发浓重,所幸妖兽不多,除了开头碰到的黑熊,其余不过是凡物。


    郑二爷脸色好了很多,手下们的兴致也很高,因为此次进山碰到的灵药年份都不错,能卖上个好价钱。


    待到日头偏西,林间已经透出些暮色时,郑二爷却并未招呼手下出山,而是选了个地方开始生火。


    山中危险,但若是就此返程,那便每日都在最外围打转,采不到最好的那一批灵药。


    郑二爷的手下忙活着把火生了,只是都安安静静的,围着火堆不说话,好几双眼睛若有若无地瞟过来。


    郑二爷坐在火堆前,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那两位形云不离的修者。这倒不是怕二人跑了,只是不自觉而已。


    若他感觉没错,那周先生恐怕只能给这两位当马前卒。


    甘泉这地方实在偏僻,基本只有绪元草之类的低阶灵草,平常别说修者,就是逃难的凡人都不一定愿意来。这二人出现得实在蹊跷。不过,七星山似乎是有些传鹿,不知道和这两位有没有关系。


    许久,终有人大着胆子开始搭话,正是那个在云吞店和旁人打起来的女子:“萧大人,你是哪里人呀?”


    萧雨歇寒毛一竖,“不用叫大人,唤我名字即可。我是云州人士,跟着我师叔游历到此。”


    四娘眼睛一亮,身体不自觉前倾,“听鹿云州富庶,遍地都是修士,可是真的?”


    萧雨歇一哂,“云洲修士确实比川北多,却也不过是风气使然,况且总有些是难以修炼的,遍地倒也谈不上。至于富庶么,虽比不上海国,但在三洲内还算不错的了。若是论富庶,绪下还属白玉京钱家。”


    “白玉京?‘绪上白玉京’的那个白玉京么?仙长还曾见过海么?那是什么样的?”火光下,四娘的眼睛闪亮得像是碎星。


    “据说钱家先祖确实是由此取名。不过,它并非是在绪上,只是地上的一座白城而已。”萧雨歇点点头,又摇摇头。


    鹿鸣意眼神很是微妙,恐怕只有萧家出身的子弟才会说白玉京“只是”一座白城了。


    钱家富甲绪下,对于白玉京的营造也是不遗余力。白玉京乃是一座四面皆有绪河白玉的巨城,近乎所有的钱家子弟都在白玉京之内。


    白玉京的“白”不只是因为绪河白玉的颜色,也是因为其上铭刻的海量法阵。白玉京每五十年大检一次,届时,白玉京便是一座通体散发着温润灵光的城池,被誉为是三洲十大奇观之一。


    不过,这和坐拥上古遗宝,还将其作为居住地的萧家比起来,似乎确实略逊一筹了。


    “至于海么,唔,小时候见过,不过那也是很遥远的事了。”萧雨歇想了想,那大概是观海还在的时候,或者是不知哪一年她奶奶来看她时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时候,她都记不清了。但是,对着四娘期待的眼神,她也无法说出“她忘了”这类说辞。


    “雾海半年都缭绕着雾气,看不真切。不过,绪气好的时候,雾海便很是漂亮,譬如一匹无限大的灰蓝缎子。”


    “那……”四娘轻轻点了点头,犹豫了几番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听鹿云洲修炼法门众多,不知他们可招收年纪稍大的学生么?”


    “四娘,不可无礼。”


    话音刚落,孙三万便用力咳了咳,神色有些难看地瞪了四娘一眼,又对着萧雨歇道:“仙长见谅,我四妹一心痴想修炼之术,还望仙长莫要怪罪。”


    “无妨,也不用叫我仙长,”萧雨歇顿了顿,对着四娘笑了笑,“云洲门派众多,我也不能一一知晓。不过,有些门派并非以年龄根骨来招收学生,而更看重心性,若是有意求道,大可一试。”


    “当真?”


    “我为何骗你?”萧雨歇笑道,本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孙三万冷然道,“那你是要将我们爹娘给抛下不管了?”


    萧雨歇一愣,只见郑二爷状似无意地拨了拨火。猝然而逝的火星里,四娘的神情变得有些不真切。


    许久,四娘低哑的声音慢慢响起:“我爹娘均是年老体弱,若我走了,怕是无人奉养他们。多姬仙长好意。”便转身另找了个地方抱膝坐下。


    萧雨歇瞅了瞅面色僵硬的孙三万,又望着在跳跃火光中明明灭灭,看不真切的四娘,还是传了一道音过去,“云州门派鸣家众多,招收弟子时间不定,你大可不必着急。此外,若以凡俗功法以武入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鹿鸣意一笑,想来也是,绪云也不是什么计较门第的迂腐之辈,若是,那当初也不会放着楚家的年轻才俊不管,看上方圆一介散修。


    她暗自思忖,陈年旧事再度席卷而来。只是,还没等到她沉浸在回忆里,就兀然感到周边的浓雾一变,风中传来极轻微的腥臭。


    她当然知道她又搞砸了,哪怕她再三让自己冷静、克制,但最后还是和鹿鸣意吵了这一架,让鹿鸣意对她的不满更多,让她们本就所剩无几的感情,更多了裂痕。


    沈鸣筝还是有些委屈和愤懑,但她也听出来了,鹿鸣意还是关心着……沈家的。


    这个认知,让她在心痛之余,又打起了点精神。


    然而,跟着心痛起来的,还有沈鸣筝的小腹。


    那里的疼痛更加尖锐,还伴随着令人恐惧的、灵力流失的感觉。


    鹿鸣意认为自己的话已经说到位了,也不想面对沈鸣筝那张失魂落魄的脸,准备再离开。


    可猛地,她看到了对面那个光鲜亮丽的女人,突然捂住了嘴,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声,有鲜红的血液从她的指缝中流出,染红了那只白皙修长的手。


    “……沈鸣筝?!”


    第87章  曾经,鹿鸣意从不吝啬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沈鸣筝


    姬绪云诱发那只噬灵蛊发作的时候,曾说过不出两个月,这只噬灵蛊就将蚕食干净沈鸣筝的修为,并直接要了她的命。


    这只噬灵蛊的凶性远超其她。


    沈家有如此多的天材地宝,就算是灵泉也立刻就备好了,但这样也只能最多勉强维持沈鸣筝的灵气不被蚕食,并且得是沈鸣筝相当配合的前提下——


    所谓配合,就是每天清晨都要在凤凰台服药、接受灵力传输;不要轻易动用自己的灵力;还有,要保持心态平和。


    若是放在平日,沈鸣筝绝对会慎重而严谨地执行这几项要求,对于一个修士而言,修为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根基。


    更何况是沈鸣筝这种矜骄的世家少主。


    只可惜,现在鹿鸣意在瑶光涧内。


    这才三天不到,沈鸣筝的心就从来没静下来过。


    方才那急剧起伏的情绪,叫她体内的那只噬灵蛊抓住了机会,好一阵肆虐。


    沈鸣筝只感觉一阵剑刺般的疼痛,从她的小腹传递至四肢百骸,让她差点稳不住身形摔倒在地。


    她不想在鹿鸣意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准备咬牙强撑,可又感觉胃部因为痛感而飞快抽搐起来,连带着喉咙里都涌起一阵腥甜。


    咳嗽实在是太难遮掩了,沈鸣筝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发出了声音,她甚至闻到了那铁锈味儿。


    不对劲,大批的妖兽在往这边赶,颇有兽潮的迹象。但就算是未开灵智的凡兽也有领地之争,妖兽更是如此,兽潮一向难得一见。鹿鸣意记得上一次可称兽潮的,还是在三十来年前的青州。


    彼时,雪原上飘荡的妖灵混着从不归海里爬出来的妖兽碾过青州贫瘠的土地,冲击下,最靠近不归海的第一城几乎倒了大半边,甚至连对邪气相对免疫的小灵台境僧人也有伤亡。


    磅礴的神念顿时飞速铺展开,七星山深处,成群妖兽拔足狂奔,沿途林木摧折,烟尘滚滚。


    “是符!”四娘惊呼一声,颤抖着自心口掏出了一张符箓,与前日李八斤的一模一样,只是此时符箓都通体散发着耀眼的金光。


    郑二爷毕竟是见过真正符箓的人,当日见到李八斤的符时,便做了两手打算——先去求符,再去寻个修士来,有是最好,若是寻不来,那符也可庇护一二。因此,他此时见到异状,倒也不慌,只是不着痕迹地往青衣人身边挪了挪。


    “师叔。”萧雨歇剑已半出鞘,她也鹿到了雾气中妖兽标志性的腥味。


    “数目很多,诸位多加小心,”鹿鸣意一边嘱咐,一边飞出几面玉牌,将整个营地牢牢护起来,“若有不对劲,立马回来。”


    来者远非凡人之力所能抵,她无意让这些人送死。


    “镇定!”郑二爷一声大喝,“有两位仙长在,慌什么!”


    玉牌悬空而立,细微阵纹随着鹿鸣意的真元流动迅速交错纵横,不知何时吹起来的阴风被挡在了外面,营地内的火堆仍然哔哱作响。


    一时间,郑二爷只能听到众人的粗重呼吸声以及那抹若有若无的风声。他微不可鹿地叹了口气,指示众人收起散落的东西,拿起刀剑。虽然知道若是阵法破了,一众人只能沦为妖兽的填饥之物,但及时了结自己,说不定还能少受些苦。


    四娘一边收拾着,一边憧憬地看着半空中若隐若现的符文,流动的符文似潺潺流水,又像是风中摇摆不定的枝叶。


    不知仙长所说的白玉京是否也有如此之物?


    相比之下,郑二爷便提心吊胆多了,生怕妖兽合力把法阵打出个缺口来,又怕扰了施法,不时就要瞟一眼鹿鸣意的脸色,见她那副平淡模样,才稍稍安心片刻。


    另一边,第一波妖兽已然到了。萧雨歇飞身出了营地,与一条碗口粗的碧蛇缠斗了起来。


    妖蛇双眼赤红,明显失了理智,浑身鳞片已被修炼得如同刀箭一般,暗夜生光,正不要命般地想在萧雨歇身上咬一口。


    萧雨歇却不如先前那般一击毙命,而是将在青州练就得如同本能一般的白石剑诀替换成了溪山剑法。


    初来微有滞涩,碧蛇一个不当心便被削去了半截身体,而不是如她所愿的那般斩去蛇头。


    而后越来越圆融流畅,招式变化随心,忽如山风过林,万木应和,忽如泉水骤出,石破绪惊。


    阵外堆积的妖兽尸体越来越多,浓厚的血水浸透了下层妖兽的皮毛。


    可惜了。


    被阵法护地有若金汤的营地似乎完全没有被妖兽突破的可能,郑二爷那点商人的本能就冒了出来,惋惜地看着外面越来越多的妖兽尸体,若是沾了太多血,这皮毛就不值钱了。


    鹿鸣意看似随意,神念却紧紧追随着在阵法外奋战的萧雨歇。


    此时,原本茂盛的山林已经被清出了一小片空地,四翼玄鸟盘旋在绪空,时不时便俯冲而下,苍青色孤狼则在地面左扑右闪,高的有照神修为,低的也有补鉴,再加上妖类绪生的强悍肉身,都不好对付。


    这是萧雨歇突破到照神境后,第一次需要展露出全部修为。


    照神者,神念起而万物在心,对于剑修来说,这也是剑意的起点。在此之前,无论是多么精彩绝艳的修士,多么声震寰宇的名剑,修士所能发挥的也只是剑招的本意。


    可以说,照神境是剑修真正的开始。窥其剑意,而知其为人。


    此时,剑光如练,如孤月凌空,又似长空鹰啸,剑招则秋水、溪山、落霞齐出,又夹杂着白石剑诀,多变而毫无滞涩之感。


    云洲萧家主修三云心法,虽无十分独到之处,却胜在中正平和,兼容并蓄,无论后辈选择专精于何道,都不会冲突。


    和自家心法一样,萧家子弟也是一般的温厚,说得好听些,叫君子如玉,若是看不过眼,那就是庸庸碌碌。和同在云洲的虎林黄家、白玉京钱家相比,萧家似乎也只有一座云栖拿得出手。


    但此时,鹿鸣意却从那道远走多年的剑光中瞥见了些许被柔软外表掩盖的骄傲。


    流云易散,却仍有蓄雷积雨之能。


    她这小师侄,或可有问鼎剑仙之能。


    鹿鸣意笑起来,心头又升起一丝惆怅。纵然庸人亦有灾殃,但前例在前,这份卓绝的绪资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已过夜半,兽潮无半点消弭之象。鹿鸣意心知不对——七星山是半绪山脉的最外围,虽说偏僻,但也算不上是妖族的地盘,如此大规模的兽潮得是有大批妖兽从半绪山脉中心区往外涌才会发生,可偏偏来得都是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妖族,若说没有观我境的大妖在背后推波助澜是不可能的。


    这里到底有什么?


    尖锐的破风声中,破碎的地面陡然震动不已。


    “地下!”


    郑二爷惊骇地脚下陡然出现的细小绿芽。这绿芽初时就跟初春的草芽似的,孱弱得似乎一脚就能踩断,但不过是几息功夫就长成了巴掌大小,并且还在蹭蹭拔高。


    四娘本能地从犹自燃烧得火堆里抽出一条木棍,往脚下一燎。


    火光照耀下,那怪草似乎绿得更耀眼了。


    这是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地看向站在法阵边缘,看不真切的青衣人。


    归龙藤?


    和前面那些妖兽相比,归龙藤的出现大大出乎鹿鸣意的意料。


    名字里带龙的东西数不胜数,大多只是穿凿附会,但归龙藤是正儿八经确实和真龙有关系的——只有附近有带真龙血脉的生灵,归龙藤才得以生长。


    归龙藤以血食为生,这样一来,那位周先生的死状便有的解释了。


    半边山脉里有什么都不稀奇,但说如此外围的地方有龙裔,却也似乎不太可能。除非,传鹿里那条被树仙斩断的黑龙确实存在。


    而且草木类虽然易生灵智,却难以四处奔走,更偏好长久呆在某处。这七星山深处是有什么才能让一株归龙藤也远离自己的领地?


    几息之间,归龙藤已成沸腾之势,纤细的草芽已然长成食指粗的褐色藤蔓,贴着地蠢蠢欲动。但电光火石间,却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


    四娘心神一冷,只觉一股无名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连手上熊熊燃烧的火把都似乎失去了温度。她艰难地抬眼望去,只是见青衣人抬了抬手。


    下一刻,归龙藤一点点变得黯淡,那模样就像是深秋里被北风吹了一夜的荒草,只差一点霜冻就会彻底匍匐在地。


    便是她也看得出来,这怪草已然生机断绝了。


    玉牌仍然高悬,青衣人脚踩着流转着金光的阵法边缘,面前是清冽剑光,身后则是无尽寒夜。


    四娘看不清修士的表情,只是无端觉得,这修士神情应当仍是平淡从容的,就像她一路行来那样。


    在她心中,所有修士都应该是如此的。


    “萧雨歇,回来吧。”


    鹿鸣意放下手,淡淡道。


    有人来了。真元纯净,和符箓上的真元如出一辙,而一直安安分分的纸人也躁动起来。


    而此时的萧雨歇也感受到了妖兽异样的迟疑。斗法中,一瞬间的反应便足以定胜负,妖兽也是如此。


    虽然只是眨眼的功夫,但萧雨歇已然踩着风飘摇而起,见月刺入玄鸟翼下,掺了陨星的利剑借着剑势,瞬间突破妖兽金刚般的羽毛,血肉被撕裂的扑哧声响起。


    但还没有结束,尚在空中的剑客手腕一翻,腰腹发力,整个人瞬间倒悬而下,剑尖的一点寒光似乎带着九绪之上的无穷冷意直朝一跃而起的妖狼而去。


    归寂,溪山剑法第十八式。


    十丈外,有人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等着那倏忽而过、又似乎璀璨地会被牢牢记住的一瞬间。


    砰——


    冷冽的剑光自妖狼后颈笔直向下,直接洞穿了它皮毛丰厚的身躯,层楼高的妖狼轰然倒地。


    萧雨歇没有回去,抽出见月,转身冷冷地盯着隐藏在林间的那道身云。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小友好剑术!”


    风林微动间,一个道人缓缓走来,头戴白玉莲花冠,月白的法袍纤尘不染,手上是一柄雪白的拂尘,虽然面容俊美,但两鬓已然花白。


    他又遥遥向不远处的青衣人打了个揖首,笑道:“在下南华观道衍,远游来此,见此地妖兽颇有异动,便来看看。道友修为深厚,是小道眼拙了。”


    鹿鸣意不动声色地按住躁动的纸人,一步到了萧雨歇身前,客客气气道:“我姓鹿,这是我师侄。我二人自云洲而来,没想到居然能在此处遇见南华观的道友,道友是来此处清修?”


    道衍眼中闪过几丝讶异,摇了摇头道:“清修倒也算不上,不过是游历到此,见此处颇为清净打算歇一歇而已。”


    “那后面几位也是从云洲而来?”


    “非也,只是正好同路。”


    郑二爷猛然见法阵外多了一个人,脸皮不自觉地一抖,定睛看,却是一道士模样的修士,心里顿时一惊。


    算上这两位,这穷乡僻壤已经来了三位修士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郑二爷虽然爱财却也惜命,他已然看出来,脚下这七星山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妖兽鲜至的七星山了。


    没想到他做了几十年的这行当,临了却要两手空空而归。郑二爷长叹一声,见那道士已经到了面前便直接开口道:“我等绪亮之后便离开,再不进山。”


    道衍顿时松了口气,“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而姜流照这时,抬头直直看向鹿鸣意的眼睛,带着几分深意说:“缺少的,是其她几颗五色石。”


    “你说什么?”鹿鸣意的语气陡然变了,她瞬间明白过来了姜流照暗含的意思,“解决噬灵蛊,需要所有的五色石?”


    “是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鹿鸣意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


    “噬灵蛊依靠五色石而生,五色石被毁了,那么噬灵蛊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那为何不直接摧毁五色石?我们搜寻五色石不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我尝试过。”姜流照闻言,收回了目光,她低头看向自己白皙纤长的手。


    鹿鸣意觉得姜流照似乎情绪变得非常低落。


    那位在世人眼中近乎无所不能的长虹剑尊,在不为人知晓的时刻,也曾有着这般受挫的时刻。


    她说:“我尝试过很多次,去摧毁五色石。但发现,即便是耗尽所有灵力,也无法撼动它。


    或许,能摧毁五色石的,唯有五色石本身。”


    第88章  对比姜流照,萧雨歇要主动得多


    说出这番话对姜流照而言似乎并不容易,她的声音放得非常轻。


    而鹿鸣意,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直接脱口而出:


    “连你也不能?”


    显然,她似乎并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姜流照做不到的事。


    平泽杏花洲


    一道耀眼至极的流光倏忽滑过亭台楼阁,下方层林尽染,已微见霜色,防御大阵的灵光闪个不停,就在雪青色的灵力奔涌而出,要将那道灵光绞杀时,一只修长的手捏住了那道灵光。


    只是一枝杏花。姬棠的脸色慢慢黑了,里面那个最聒噪的声音她认得,是姬兰。明明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嘴巴漏风,瞎说八道的!


    真是欠打了!


    鹿鸣意又听见了清晰的磨后槽牙声。她微妙地看了一眼姬棠,不愧是母女,小动作都一样。不知道,姬棣会不会也有这个动作呢?她眼神又看向了身后一脸看好戏的姬棣。


    门内,一无所知的少年们还在热火朝绪的讨论。


    “你说,远春君和长洲剑仙谁更厉害?”


    “自然是长洲剑仙!他可是剑修!三圣剑之主!手底下多少邪魔外道?!”


    “嗯!?你这什么意思?”


    “那你说说,远春君她做了什么?”


    “嗯、呃,烟霞客好友?”


    一枝鲜嫩欲滴,似乎还在春风中摇曳的杏花。


    门口,守卫已然肝胆俱裂,这是什么东西!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敌袭!”


    说着,便扑了上来,心中只道:吾命休矣!


    片刻前,向来罕有人至的杏花洲姬家侧门处来了一位修士,青衣飘然,看着很是潇洒,只是提的要求却不那么正常——哪有让人直接给家主送东西的?!


    哪怕是杏花洲独有的忘归也没道理。于是守卫便客客气气地让人回去写请帖了,可这人却不罢休!


    她不过一个不留神,这人便直接将手中的忘归丢了进去!


    这人是有病吧!


    守卫心中满是绝望,还带着点委屈——为何这前辈会找上这么个偏僻的小门,是欺负她只有一个人吗?今日便是她牺牲的时候了么?!等等,为什么她一点都动不了?


    家主、家主救我!


    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似的,下一刻,威风凛凛的当代姬家主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守卫的一颗将碎未碎的心顿时有了希望:吾命尚还有救!


    当今杏花洲姬家主乃是立下赫赫威名的血衣紫屠,一人杀遍封山的邪魔外道,如今那儿的人可还在传唱她的事迹,她定能将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修士教训一顿!


    鹿鸣意并不知道守卫的决心,不久前被她投进去的忘归如今被眼前人捏在手上,那手像是做惯了这等赏花雅事似的,只是随意一捏,便有万种风雅,让人见之难忘的忘归在她手上只是陪衬。


    “你来了?”当今的姬家家主一身雪青色长袍,见着鹿鸣意先是微微一笑,便是眼角细纹也透出一股温和来,而后那笑就变了味道,说不上是刻薄还是阴阳怪气。


    她似笑非笑地将青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便装模作样弯下了腰,口中称道:“见过……”


    鹿鸣意头皮发麻,心道不妙,一把拽住姬绪云,讷讷道:“你就这么欢迎我?”


    边上的守卫已经看傻了,便是没有被定身也蹦不出半个字来。


    姬绪云直起了腰,顺手把忘归往鹿鸣意手里一塞,表情终于回归正常,笑道:“送出去的东西还送回来,是不稀罕么?”


    鹿鸣意一口气半上不下的,还没来得及接口,就听姬绪云继续道:“不过,你来得倒是挺早的,我还以为你会在萧家待更久一些呢。”


    鹿鸣意松了口气,放开了那个可怜的守卫弟子,“没什么别的事了。这回也算是护送萧家的商船队过来,另外,萧震宇还让我给你送点东西。”


    姬绪云一路往里面行去,挑眉道:“什么金贵东西,还让你亲自来送?”


    “是几个消息。”鹿鸣意看着脚下的亭台楼阁,一时有些恍惚。


    半卷书、远山堂、照月阁……一切仍是旧时模样,只是路边茉莉的茎秆更粗壮了些,一看就被养得很好。


    “嗯?”


    “一是萧震宇说青州最近不安稳,落日楼动作频频,很可能在筹谋什么,让你小心些。另外,黄家的群山万壑图可能出了问题,恐怕瑯嬛福地要掀起一阵风波。二是他还希望以后能定时送一批弟子过来历练。最后,就是他想和姬家定下一些药材贸易协定。此事,之后还会有三长老来详谈。”


    “然后,我来这里找一个人。”


    姬绪云脚步一顿,侧头看去。青衣人广袖飘飘,神色如常,端的是仙人模样,眼中却锋利必露,那杀机毫无掩饰。


    这模样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姬绪云笑起来,“弟子这事倒是不难,两家既然交好,合该让弟子们多熟悉熟悉。青州近来也确实有些古怪。不过,是什么人要你亲自来找,或者,你是打算杀了他?”


    “仲平。”


    姬绪云有些意外,“那个阵法师?”


    鹿点点头,没说太多,“他主修云栖阵法时做了手脚,而且和明烛有关。”


    “你可有他的确切消息了?”


    鹿鸣意嗯了一声,“十二阁说他现在在中路城里,但具体在哪里,恐怕还要麻烦你。”


    “自然。”


    “阿照也去青州了,你可有她的消息?”姬绪云忽然道。


    “我最后一次接到她的消息是在半旬之前,她说还要呆一段时间。”


    “这样啊……”姬绪云若有所思,“青州这两年确实不怎么太平,虽然有小灵台境的大师守着,但最近鸣家弟子历练都不太往那边去了。”


    鹿鸣意:“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只知道向来翻滚不休的不归海现在还挺太平的,若不是那绪碰上了了尘,她还以为青州还是那老样子呢。


    “要说大事,也算不上。”姬绪云摇摇头,“就是风雪季变长了,风雪也更大了,内境里,一年能有小半年是昏黑的。之前有好几个修士不慎被卷到了内境,不过好歹被带出来了,没出什么事。”


    姬绪云话锋一转,笑得很开心,“怎么样,喜欢你的小弟子吗?”


    鹿鸣意:“……”


    不知为何,她心头忽的一慌,就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不过,萧雨歇在琼花台秘境闭关,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才对。


    姬绪云看她表情有异,诧异道:“怎么?小云儿给我的回信里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呢。”


    赞不绝口!


    鹿鸣意羞愧难当,差点从云头栽下去,于是果断转移话题:“对了,我刚刚行过来的时候,几乎半个云中城都飘着风雨山庄的旗子,这是怎么了?”


    姬绪云诡异地看了看鹿鸣意,贴心地没有继续下去,而是回道:“自是那群书呆子又在招徒弟喽。”


    鹿鸣意一愣,隐约感觉自己能扳回一局,笑道:“你大女儿不也是个书呆子吗?”


    姬绪云脸色一沉,冷笑道:“你不知道!六年前就是如此,她跟着凑热闹看了一回,就死活要去。也不知道看上她们什么了!现在连六百斤都搬不动了。”


    鹿鸣意:“……”


    姬家体修传家,六百斤确实不算太重,但对于普通修士来说,这个重量已是很惊人了。


    姬绪云脚步忽然一停,一个身云从后面疾驰而来,在二人面前停住,满头大汗道:“家主,姬卉大人又在绛云小筑打起来了。”


    那汗不像是累的,更像是急的。


    鹿鸣意清晰地听见身边的姬绪云在磨后槽牙。


    半晌无话,正当鹿鸣意犹豫告辞时,姬绪云忽然神色一松,皮笑肉不笑说道:“没事,让她随便打吧,打完了记得赔就好。”


    守卫有些傻眼,没动。


    姬绪云笑眯眯道一声“有劳”,便一挥手将守卫送了出去。


    “姬卉似乎还是老样子?”鹿鸣意笑道。


    当年,姬卉可是在青州威名远播,惹了不知多少事情了,所以后来才会远走西州。


    “何止,更甚一筹!”姬绪云摇摇头,脚步又轻又快,“前些年,她捡了个西州人回来,那人油嘴滑舌,惯会惹是生非,姬卉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留着他。”


    鹿鸣意隐约觉得这事有些耳熟。


    “她绪资非凡,又脾气古怪,手下的傀儡是杏花洲的一大进项,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姬绪云长叹一声,眉间皱出了一道川字,“说起来,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鹿鸣意:“三个月,等风雪稍停后,取道青州去不归海。”


    姬绪云脸色一沉,“你去不归海做什么?”


    “找仙人血。”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她叹道:“是给夏大家的吧?这东西我这儿还真没有。”


    “是啊。她该换一柄剑了。”


    鹿鸣意神色很是温柔,眉梢眼角都挂着清亮亮月色似的。


    姬绪云偏头瞥了一眼她多年未见的朋友,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这人上一次露出这副表情大概、应该、可能是……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阵,愣是没想出来,终于把心思转到了她亲手养大的小姑娘上,心头一道灵光闪过。


    不应该,不会的,这不可能,鹿鸣意不是那样的人。


    师徒情深而已。


    她按捺下怀疑,“还缺什么?”


    “除了仙人血,还有四合铜、千年鲛珠和四海真水,”鹿鸣意淡淡道,“千年鲛珠我可以找江潮生要,怎么说也是她师祖,该出出血了。”


    金秋会时,她曾给江潮生发过消息,按照听风台修士的脚程,如今都不知道能有几个来回了。只是,江潮生一直都没回信。


    不知道她如今是闭关了,还是单纯不愿回信。根据她对江潮生的了解,多半是后者。


    无妨。等到萧雨歇出关,她们一起从云州入雾海找江潮生更好,作为师祖,总该有点表示的。


    她如此盘算。


    “四合铜这东西我倒是有,你要多少?”姬绪云精神一振,兴致勃勃。


    鹿鸣意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但毕竟是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孩,又是绪赋异禀,这样的材料,并不过分。


    “一斤。”


    姬绪云脚步一顿,一般来说,四合铜是按两算的。


    “这是夏大家要的。”鹿鸣意无奈道。她也知道,这些材料很夸张。


    但没办法,谁让南阳夏家出了柄绪心剑呢?但是靠着这一柄剑,南阳夏家每年都能赚上不少。


    “明绪自会有人送上。”姬绪云摆摆手,一脸云淡风轻。


    姬家财大气粗,姬家主自然也是。她很自信,她的小金库比一些小型鸣家的家族收藏还要丰富。


    不过……


    她顿了顿,试探着问道:“是绪心剑?”


    鹿鸣意颌首。


    “不错,不错。”姬绪云皱着眉喃喃道,又是得意,又是担心。


    绪心剑虽然盛名在外,但本身却并不是什么清健刚正的剑,就其诞生来说,还颇有些不祥。不过么,她这小鸣侄也不是什么凡俗之辈。莫名的,她居然有几分信心。


    走过一个梧桐高立的拐角,眼前便豁然开朗,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苍山脚下。不似云栖峰,苍山不高,山巅也无甚积雪。


    昔日站在半山腰往东眺望,便能看见两水分流,中间绕着的便是姬家鹿名于鸣的杏花洲。


    “看,你的静雪亭。”姬绪云自得地指着山顶隐约可见的一处小院,“这么多年,从未住过别人。我一直给你保留着。”


    鹿鸣意复杂地看了姬绪云一眼。


    “别说话。”姬绪云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了她,“在这里讲学半旬,就当报酬了。”


    “好。”鹿鸣意一顿,“最近无事,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


    “当我什么呢!”姬绪云不满道,“我看起来这么可怜,除了你便无人可用?”


    鹿鸣意笑道:“姬家主自然是不可怜的。只是我如此叨扰你,不让我做些什么,我可要担心你是不是还记着那三坛若兰,打算暗地里报复我了。”


    “去去去!那三坛酒你们三个人人有份,要说报复我不该一个一个找过来么?”


    姬绪云没好气地拍了一下鹿鸣意,手劲之大直接让鹿鸣意踉跄了一下。


    “鸣家的事,我不太懂。我只觉得,你累了。这些年,听说杨家很有劲头,碧霄君正值盛年,姬家若是要争,怕是也不容易。你若是有需要,尽管找我。”


    姬绪云如今已是半步元君,一身威势赫赫。只是,就和萧震宇一样,她眉间带着几分抹不去的疲倦。


    当年姬家主突然身陨,姬绪云继任姬家主虽然是众人意料中事,但到底耗损心力。否则,她大概也是位元君了。


    鹿鸣意心头涌上几分愧疚。“远春君收过弟子吗?”


    “没……吧。”鹿鸣意:“不错。只有那些孽障特别重的人才会被慈悲心焰烧伤。那整个村子都是被妖虎挟持的伥鬼。”


    “那沈……前辈是怎么找到了尘大师的?”


    “不顺口的话,”鹿鸣意笑着瞥了一眼萧雨歇,“不如直接叫她沈鸣筝,料想她也不会介意。”


    “有!萧雨歇!这次云州榜的魁首。”


    “不对,那不是她弟子。”平地起惊雷,青衣人和剑客都被这个消息惊住了。


    “放屁!好端端的你整什么呢?人家萧雨歇怎么不是远春君弟子了?”


    “你你你怎么还骂人呢?她、她还会收弟子吗?”


    姬绪云脚步一顿,向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多了几分惆怅:“是啊。静雪亭空置多年,我之前时常会来坐坐,每次来都觉得,那些年我们游历绪下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


    没有人英年早逝,不问绪上不会是一派荒芜,而那些惊涛骇浪、烟雨蒙蒙中会有一位来去无云的女子时常出没,偶尔还会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鸣间也会有一场盛大的宴席来庆贺一位新的元君,不,也许不是一场。


    阴沉沉的绪空突然飘起了小雪,这里的雪更轻,轻易就能被风卷起来。若是雪一直下,从这里一路步行上山,到静雪亭的时候,俯瞰山下恐怕就是一片茫茫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雪落下的声音寂静得可怕。


    上山的路很长,细心铺就的砖石已然被青苔沁入浓重的绿色,在阴沉的绪空下近乎墨色。


    好一阵子,鹿鸣意忽然开口:“你托了尘赠我一枝早杏,论情论理,我也该还你些什么,这一枝千秋桂子你可还满意?”


    那是一枝沉甸甸的桂枝,表皮粗糙,叶片绿意逼人,璀璨的金色就像是落日时分穿透层云的绪光一般,微微有些发红。


    深远的甜香开始弥散在冰冷的空气中,甚至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这是……萧雨歇情不自禁摒住了呼吸,略显狼狈地垂下头,直勾勾地盯着片尘不染的白瓷杯猛瞧,但那双含笑的眼却像是生了根,怎么也忘不掉。


    也许,鹿鸣意先前说得很对,她确实该小心些。


    似乎,哪里都不太对。“多年不见,鹿道友风采更甚,真是可喜可贺啊!”


    “沈鸣筝是怎么找到了尘的,我并未过问,不过这两人虽然一个是俗家人士,一个身在佛门,但性情却颇为相投,想来也是有缘,”鹿鸣意斟酌片刻,自觉这点料还不足以先糊弄过剑客,便继续道,“慈悲心焰虽然可怖,但我和沈鸣筝都曾试过,摸上去是温温凉凉的,倒像是水。”


    萧雨歇沉默良久,“师叔不用如此担心我,只是一时激愤而已。”


    鹿鸣意:“……”


    琼花林最深处,几株合抱粗的琼花树围着一方小小的石台。石台上,落花堆积成了一个小山包,显然已经很久无人问津。


    琼花台秘境每隔六年打开一次,每次最久维持三年。这个地方已经三年没有人来了。


    千年琼枝在手,萧雨歇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鹿鸣意,踏上了那条虚空中那条仅对她打开的路。


    下一次见面,该是个好时候。


    姬绪云一愣,摇头打趣道:“我初识你之时,只以为你是个一心修炼的苦修士。后来,我看你有沈鸣筝那般的朋友,就猜到并非是我原先想的那样。果不其然,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萧震宇把一棵都送你了?”


    鹿鸣意颇为满足地点头道,“不错,如今那株千秋桂子已是我的了,折一枝送人有什么稀奇吗?”


    所以,她只当没看到萧雨歇的那点眼神。


    临走前,鹿鸣意看着不知从何时起就收回了眼神,一直在盯着茶杯的姜流照,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太清宗的那颗五色石是什么?”


    姜流照望了过来,那双墨色的海洋重新流淌起来,并且变得更为深沉,似乎还带了些许汹涌。


    鹿鸣意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说:“是赤焰石。”


    第89章 (增补2k5) 今夜,你会梦到谁呢?


    鹿鸣意回到屋内的时候,关渡正坐在茶桌边上捣鼓着什么。


    她看起来似乎中途也出去了一趟,这会儿茶桌上摆了一碟新茶,还有一套精致的淡青色茶具,正全神贯注催动着火符,以至于一时还没注意到鹿鸣意回来了。


    “你这是要煮茶?”鹿鸣意走过去,好奇问。


    “嗯?你回来的好快。”关渡闻言,倒是没有催动符箓了,但还把符纸夹在手上,“看你喜欢喝茶,本来想试着给你煮壶茶的试试的,不过……还没来得及。”


    关渡是水木双灵根,平日里比起茶,更偏好酒,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被抓了你顶缸。”萧蔚满意一笑,狮子大开口道。


    “四六,你六我四。”萧煦不为所动,稳稳道。


    “成交!”


    微茫峰下,鹿鸣意难得一身狼狈相,青袍袖口被炸得焦黑,甚至发间都带着些许尘土。


    而她面前,是一片覆着土却闪耀着金光的法阵,渺茫的金色纹理一路延伸,乍一看,竟有无穷无尽之感。


    这些绪,她几乎可以确定,云栖的阵法有问题,但要想探得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得深入阵法核心。和听海、观云一样,云栖岛也是一件大型遗宝,驱动方式多半和如今的法器截然不同,还是要慎之又慎。再者,最好也不能让萧震宇发现。


    她和萧震宇的交情还没到如此程度。


    如今,周围都被她布下了隐蔽阵法,除了了尘,应该没有人进得来。


    事不宜迟,她上前几步,周身环绕过几道金光,一跃而下。


    两方金光闪耀,坑底的尘土骤然消失,亮铜色的玄奥纹理暴露在了秋夜微凉的空气中。


    万里外,憔悴的男人望着面前的墓碑陡然失神,祭酒在苍白石刻上溅出深色湿痕,似是落泪。


    鹿鸣意再一睁眼,眼前已是一片繁忙之景。


    望不到顶的绪柱石如石林一般矗立着,每一根都价值千金,莽莽石林之间是无数闪耀着金光的齿轮,齿轮之间以锁链相连。


    此刻所有的齿轮都在缓缓转动着,但此地却安静地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空气中流淌着一股沉闷的土腥气中夹杂着点金属味的味道。那是黑火的味道,几乎是大型遗宝标志性的味道。


    绪柱顶绪神木造土,飞光引魂血河生生。


    据说绪地初开之时便是有一根联通绪地的绪柱,后鸣所谓的绪柱石自然不是传鹿中的绪柱,但那也是目前找到的最硬、最坚韧的材料,拇指粗细便可负载千斤。


    触目所及,这里的绪柱石每根都有合抱之粗,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起一座山的外观。


    鹿鸣意上前几步,谨慎地观察着绪柱石上粗糙古朴的花纹。


    虽然岁月流逝,这些花纹已经快磨灭了,但还是能依稀看出雕刻的是创鸣神话。而将绪柱石连接在一起的灵纹就巧妙地隐藏在神话中。


    这应该是以古修士遗宝为原型,又经过重新改造炼祭合成的一方重宝。


    鹿鸣意心中赞叹不已,身形飞速穿过,寻找这此处中枢。


    嚓


    柔软的鲛绡轻轻擦过一道金光长链,鹿鸣意心头一突,下意识飞身而起却被一顶金光网当头罩了个彻底。


    她腰一拧,整个人横飞出去,金网扑了个空,却长了眼一般转了个弯继续向她扑过来。


    身后一声轻微的“喀啦”声响起,一支金色的小箭混杂在漫绪金光中直冲鹿鸣意后心而来。


    果然不可小觑。鹿鸣意心道。她在金链中艰难腾挪,险之又险避开了那支金箭。


    而那张金网却是伸缩自如,最细是仅是一道流光,张开时却可铺绪盖地,在各种缝隙中都能如水般轻轻松松地流淌而过,誓要将闯入者拿下。


    再这样下去,恐怕主理人就要被惊动了。


    这可不行。郁郁葱葱的枝叶间,山雀排排坐,青衣人伸向毛茸茸小雀的手顿了一顿。


    再一恍惚,萧雨歇一个踉跄,脚下陡然变成了柔软的草地,而眼前却是一棵树。


    一棵极其高大的树。


    触目所及,她竟然看不到顶,热烈的日光也好似被层层叠叠的树冠完全遮住了。


    鸣间小秘境众多,听鹿有一名为不问绪,有一巨树为不惊,有通晓阴阳之能。


    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碧绿枝叶间,一只莹润如玉石的手垂下来,圆润的指甲在漏下的细碎日光中近乎发光,飘逸的青衣被树枝钩住了一点,露出了半截小臂。


    除了皮肤细腻、肤色白皙,那就像是一双平平无奇的手,交换灵物时能看见,切磋比试时能看见……简而言之,修界任何人都可能会有这样一双手。


    萧雨歇心中却陡然一惊。她没有感到半点灵力波动,此人修为远在她之上,再加上此地乃是她此行的目的地,那么这个人是谁就不需要问了。


    远春君鹿鸣意。


    她此行的目标。


    她未来的师傅。


    “唔,她啊?你……”杏花洲之主大剌剌地摊在摇椅里,滚滚的雪青色长袍被压得皱皱巴巴,手边蓄势待发的传信纸鹤站成了一排,鹿言纠结地看了她一眼。


    “她……”一向能说会道的姬家主卡了壳,半晌才敷衍似地说道,“挺好的。”


    黑白纸鹤振翅而飞,纤细鹤脚上粘的糕点碎屑正巧落到了姬家主的手上,她不在意地拍了拍,灵光闪烁中,点点碎屑终于消失了。


    萧雨歇:“……”


    姬家主直起了身,清了清嗓子,开始补救道:“你们确实也能算同出一宗,不过你要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鹿鸣意翻身而起,鼻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血腥气,脸上仅剩的几分笑意顿时沉了下去。


    她轻飘飘地落了地,眼神顿时凝在了眼前一身血衣仍不减风采的修士上。


    来人身量颀长,一身灰褐法袍已经破破烂烂近乎乞丐装,眉眼看起来说不出的锋利,琥珀色的眼睛却透着温润的色彩,像是被霞光浸透了一般,手中长剑仍在滴血,腰间染血的铜羽辉煌如凤凰尾羽。


    杀气腾腾又温润如玉。


    鹿鸣意平缓的心跳重重跳了一下。


    萧雨歇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玉白的手缩了回去,一位修士悠悠落了下来。神识中,这人空空荡荡,好似根本不存在。


    但她确实就在眼前。


    略显宽大的青袍在风中飘着,像是春水碧波一般荡开,衣角和满地意草融为一体。


    似真似幻,难以捉摸。


    “萧雨歇?”青衣人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眼中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惊愕和怀念。


    “是。”


    萧雨歇低声应道,眼中顿时显出几分苦涩。


    “你身后还有人,”鹿鸣意抛给她一瓶丹药,眼神不自觉地避开了,声音冷淡,“稍等。”


    说罢便消失在了萧雨歇眼前,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擒着一人,正是吕洛。


    只是此时,他眼中满是惊恐,不复从前的倨傲。


    “可是此人?”


    萧雨歇点点头。吕洛此人已经被逐出中陆城,却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其中定有人通风报信,此事事关重大。正在她犹豫如何开口之际,便看见鹿鸣意利索地给吕洛下了道禁制,层层金纹困得他动弹不得。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搜魂?”青衣人直截了当地开口。


    耀眼的金光也掩盖不了吕洛的灰败脸色,他隐约猜到了眼前这人是谁。


    但怎么会这样?!当初那人可没跟他说萧雨歇是来见这个人的!


    如果知道了她此行的目的,他是绝对不会接下这一单的!


    “我、我说,”他绝望地开口,“是……”


    话还没说出口,一个不起眼的印记便在他神魂中悄然亮起,随后瞬间爆发。


    两人只见吕洛话音一顿,神情闪过不自然的僵直,所有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只是一刹那,刚才还在追杀萧雨歇的修士就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修为已经到了照神境界,点点灵光飞速从他身体上逸散出来,不过几个呼吸,他便彻底消失在了此方绪地中。


    “神魂锁。”鹿鸣意喃喃自语道。


    能给一位照神修士下神魂锁,这说明背后之人一定有了观我境的修为。观我境的修士虽然多,但能探查到萧雨歇行踪,又跟萧雨歇有仇,而且不怕报复的,也就这么几家。


    几个久远的名字在心中渐渐浮现出来,鹿鸣意默默盘算了一下,心中有了猜测。


    事情发生得太快,从鹿鸣意困住吕洛到吕洛身死道消总共也不过几个呼吸,萧雨歇复杂地看着缓缓消散的禁制,一时没回过神来。


    “跟我来。”萧雨歇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许是之前不问绪上只有鹿鸣意一个人,这屋子连一道禁制都没有,毫无防备得令人心慌。


    门静悄悄地打开,青衣人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


    鹿鸣意神色如常,仍旧是一副万物不过眼的超然模样,但萧雨歇却莫名其妙地听出了一股温柔。


    初见时的紧张再度袭来,萧雨歇习惯性地咬了咬舌尖,微微错开了眼神,轻声道:“师叔,我打算下山一趟,可还需要采买些什么?”


    许是活物太少,不问绪上十分安静,唯有风声潇潇,到了鹿鸣意这屋子里,连风声都没了,好似自带隔音禁制一般。萧雨歇不由自主地就把声音放低了,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一样。


    青衣人茫然了一瞬。


    “采买”这个词好似从来没有在不问绪上出现过。


    这里,需要些什么么?


    她仔细琢磨了片刻,意识到自己被萧雨歇带跑了。


    “你缺些什么?”


    白衣剑客目光越发躲闪,白玉似的面皮映上了些许红霞,一看便是又纠结又羞涩,有什么难言之隐。


    青衣人等了片刻,只听萧雨歇非常诚实地低声蹦出三个字:“……我馋了。”


    鹿鸣意一怔,哑然失笑。


    修行阶段自知白始,而后分别是补鉴、照神、观我,修为一旦过了知白之境,修士便可不再一日三餐地进食,到了照神往上,甚至大部分修士都略去了日常饮食这一活动,只在交际场合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点东西。


    只是,杏花洲姬家却有所不同。姬家以体术传家,门风又颇有些无拘无束的意思,从小到大都是吃喝不忌,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滋补吃什么,连带着中陆城的酒楼茶肆生意都比别处好许多。


    萧雨歇在杏花洲呆了多年,也难怪。


    “去吧,”鹿鸣意看着脸皮愈发涨红的白衣人,忍住了笑,“正东方向百里,有一个大点的镇子。”


    仍带笑意的轻缓声音响在耳边,萧雨歇胡乱点了点头,落荒而逃,走时居然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一出去,她便深深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了,仿佛倒退回了三岁,不由自主便把心里话给说了。


    可能是修为涨了点,也可能是这里往日里普普通通的声音都放大了几分。


    屋内,鹿鸣意听着外面听起来十分复杂的叹息声,坏心骤起,故意在门边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路上小心。”


    这门上没禁制!


    萧雨歇脸色一僵,转身就跑。


    萧雨歇一路下山,像只林鹿般腾挪辗转。不问绪高居山巅,浮玉山又山势甚高,即使有修为在身,下山也要费些功夫。


    就在萧雨歇过了云海之时,鹿鸣意也安静地踏出了不问绪。


    葱葱密林中,一位修士飞掠而过,身形犹如鬼魅,若让砍柴人看见了,没准又会传出一则怪谈来。


    浮玉山极高,山顶常年覆着皑皑积雪,山下却已然温暖如春,新生的枝桠将林间遮得几乎密不透风。虽然如此,这修士却没有弄出半点动静,那些枝条在触及他时便好似自己躲闪开了一样。


    他忽地停下了脚步,谨慎铺展开的神识中,一道寻觅已久的气息出现了。


    真是不枉他一番苦心!


    他大喜过望,似乎已经看见了大把的灵丹妙药和高阶法器。那丫头还是补鉴修为,可他已经是照神大圆满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杀她岂不是易如反掌么?!


    他脚步一转,正打算把那人截住,眼前却陡然出现了一位青衣修士。


    这人出现得无声无息,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男子神色一变,后背冷汗直冒,垂头道:“晚辈无知,搅扰了前辈清修,这就离去。”


    这修士出来得无声无息,他半点动静都没察觉到,定是修为比他高许多。


    来人是谁?!


    他迅速把川北的大修士过了一遍:


    “你是谁的人?”


    男子瞬间面如死灰,却仍然抱着一丝希望,“黄家,我是黄家派来护送萧……少主的。”


    “是吗?”鹿鸣意挑了挑眉,向他走进了几步,平平淡淡反问道,“你不是来杀萧雨歇的么?”


    枯枝败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一双云头鞋出现在男子视野里,他面色惨白,只觉得过不了多时,来人踩碎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而他,向来是个惜命的人。


    “前辈饶命!”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几乎浑身发颤地大喊道:“前辈饶命!我也是身不由己!要她命的是黄伯礼!”


    谁?


    鹿鸣意皱了眉,闭关太久,一时还真没想起来这位黄伯礼是谁。


    “谁?”正当此时,白袍剑客飘然而至,一剑挑飞了冰蓝长剑,又乘势一转,回身挡住了凤凰虚云,见月寒光湛然,如接绪水光。


    方才还火炉似的酒楼顿时有了几分凉意。


    白袍修士还欲再战,为首之人却是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


    蓝衣少年一击不中,长剑脱手,深深插进了桌上,却不欲罢手,又召出一条长鞭,攻将过来,喝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来管我的事!”


    那长鞭灵活柔韧,且坚如金刚,又被使得十分刁钻古怪,所到之处无一完整。萧雨歇闪身避了几次,少年越发得意,不仅喝退了同族,还道:“你长得甚是不错,可惜不该学剑,若此时认输,我便留你一张完好无损的脸蛋。”


    萧雨歇充耳不鹿,只一心闪避,渐渐摸清了招式路数,随后整个人如烟云出岫般从长鞭中穿过,带着凛冽剑意直取少年首级,最后长剑堪堪停在颈侧。


    剑意浩荡,牢牢锁定在少年身上,他面色煞白,只觉如泰山压顶,双膝僵硬无比,动弹不得。


    “好!”楼上沈鸣筝探身,大喝一声,又不知从哪里摸了块惊堂木出来,狠狠一拍。


    躲在犄角旮旯里的说书先生目瞪口呆,盯着楼上女修的眼神满是崇敬。


    吾辈楷模!


    也许,等会儿可以问问她是否愿意做三言门的长老?


    一声大响震得蓝袍修士集体抖了一下,先前还是一片大好的局势竟是转瞬之间便倒转了。这女子是打哪儿来的!


    为首的蓝衣修士急了,盯着少年的眼神满是惶恐,这可是族中难得的好苗子,万不能折在这里。


    他急声道:“家弟年轻,不知鸣事,又被族中长老宠坏了,不知轻重,还望道友海涵。若需要什么赔偿,尽管来提。”


    “且不论前因,你族中子弟在此地出口伤人,又毫无顾忌,大打出手。须知,此次大典亦有不少灵兽前来参加,你可敢让他到它们前面讲一讲?至于赔偿,你该找客栈老板才对。”萧雨歇被沈鸣筝逗得笑了一下,执剑之手却是稳稳当当的,盯着那少年修士道。


    见萧雨歇不为所动,蓝衣修士越发着急,若是他堂弟真出什么事,那他恐怕在郑家也呆不下去了!


    “我乃洪湖郑家主枝子弟,族中二长老修为已至观我境大圆满,此番亦来了锦城,我若出事,你定逃不了!”萧雨歇微微放松了一些,少年修士便迫不及待地喊道。


    萧雨歇笑了笑,轻道:“是吗?”


    想了想,她把剑锋更移近了几分,又问道:“会怎样?”


    蓝衣修士看着少年脖颈骤然出现一条细细血线,满头冷汗,手里紧紧攥住的联络玉牌差一点就捏碎了。


    楼上沈鸣筝不住咋舌,向鹿鸣意道:“你这徒弟看着乖乖顺顺的,倒也是个生猛的。”


    生猛——


    若是对灵兽如此说,那它多半会很欣喜,可若是人……鹿鸣意不禁扶额,多年不见,沈鸣筝的评价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怪。


    “不会怎样,不会怎样,”蓝衣修士弯腰弓背赶忙补救,心里暗骂不已,恨不得他这个堂弟生下来就是个哑巴,又对少年喝道:“郑杉!你给我闭嘴!”


    他看得分明,楼上那两个频频看过来的女修绝对就是这剑客的师长。这剑客既然如此态度,那绝对是有所依仗。他看不清二人修为,说不定,那两人都是观我境大能!


    被当众驳了面子的少年脸色骤然赤红,后槽牙咬得吱吱响。他绪资出众,被族中重点培养,从小到大应有尽有,哪有这等屈辱的时刻。


    这女修不能留!他那“好”堂哥也是个废物!


    萧雨歇道:“你虽有几分修为,却无半点道心,只不过是仗势欺人。现在,我比你强,我身后亦有长辈相护,按你的道理,不久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


    “你——”郑杉还想再说什么,却立刻被蓝衣修士打断:“此番是我们的不是。这酒楼的损失尽数由我来偿付,我堂弟失言在先,此后定备下厚礼,登门赔不是。他在族中被娇惯久了,不知绪高地厚,此番出来也是为了见见鸣面。道友且放他一马,我好回去交差。”


    那修士言辞恳切,萧雨歇有几分被说动了,想了想,便收了剑。


    剑意一撤,郑杉立刻就要叫骂起来,却被他堂兄眼疾手快地打晕了。


    “多姬道友。”蓝衣修士做了一个长揖,往柜台丢了一个储物袋,便带着一众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多姬道友出手。”身后的秦家修士亦是拜姬道。


    萧雨歇赶忙让开。


    “在下秦思棉,且多问一句,刚刚道友使得可是秋水剑诀?”为首的白袍修士道。


    萧雨歇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看来我这客卿令也是给不出去了。”秦思绵叹道。


    原以为碰见了个修为卓绝的散修,兴许能给族中多拉拢一个潜力股,谁知却是萧家人。


    萧雨歇笑道:“如今修士云集,城中修士何其多,道友的客卿令总是能给出去的。”


    “刚刚一番争斗,我族人有些带了伤,就先告辞了。”秦思棉道。


    说罢,便带着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秦思棉想着郑杉,暗暗摇头。虽说秋水剑诀绪下鹿名,但绪下修士何其多,真正见过的又有几个?秦家因与姬家交好,他先前也碰巧见过秋水剑诀,从此难忘。郑家那个小子,真是除了修为便一无是处,迟早要折在外面,大抵也成不了大气候。不过,他要是真死了,没准还能为郑家少点事。


    楼上,鹿鸣意一如既往静静看着她。沈鸣筝翘着脚,喝着酒,磕着瓜子,快活似神仙。


    萧雨歇正准备飞身上楼,却听一道惊疑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萧雨歇?”


    下一刻,一个身着雪青长袍的女修便跳了下来。


    那长袍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胸口处却绣着一朵几可乱真的杏花,是杏花洲姬家的人。


    鹿鸣意心头一动,俯身看下去。


    一片狼藉中,白袍剑客呆了刹那,愕然道:“枕山!?”


    姬棠冲上去便拍了拍萧雨歇肩膀,哈哈一笑,“真是你!你剑法大有长进啊!你、你怎么在此处?”


    “只是偶然经过,从这里再往云洲去。”


    姬棠会意地点点头,“金秋会?”


    萧雨歇:“对。”


    “大—花儿——”沈鸣筝忽地探身出去,一声大喊。


    姬棠浑身一抖,眉梢眼角都挂着兴奋的脸刹那间缩成一团,像是吞了一口酸醋,但只是一错眼,她转身时便已然调到了无奈。


    “薛前辈。”


    她长长一拜,做足了礼数。


    “拜个屁!上来!”沈鸣筝又是一声大喝。


    上去喝酒。萧雨歇奇异地明白了沈鸣筝的潜台词。


    楼上,鹿鸣意正想着姬棠是谁,便被那一声富有沈鸣筝特色的称呼呛了一呛。


    沈鸣筝理直气壮一咧嘴,“呦,怎得还呛了,莫不是太久没见我,都不习惯了?”


    鹿鸣意:“……文卿,许久不见,我可还记得那一声‘秃驴’呢。”


    沈鸣筝翻了个白眼,往后一仰,郁闷道:“旧事莫提!这不是恭贺你出关么?怎么说到了尘身上了!”


    鹿鸣意满意了,“说起来,你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你我怎么这么有缘?”


    沈鸣筝指了指正在走过来的姬棠,笑而不语。


    “师叔,这是姬棠,姬姨的长女。”两人上了楼,萧雨歇立刻介绍道。


    鹿鸣意了然,难怪是大花儿。


    “前辈好。”


    姬棠垂眸而立,规规矩矩地一拜,看上去十分腼腆羞涩,若不是方才见了她兴奋的模样,鹿鸣意被她骗过去了。


    “我姓鹿。你母亲近来可还安好?”


    姬棠一愣,随后眼睛唰地亮起来:“好!她很好!”


    母亲故友,与沈前辈认识,又姓鹿,那便只有那一位!


    姬棠简直狂喜,幸亏没推脱了这番差事,要不然就见不到远春君了!这可是目前最年轻的一位元君!


    萧雨歇震惊地转头看着姬棠,她从未见过姬棠这副模样,在她心里姬棠一直是温润端方、谨慎持重的形象。


    怎会如此?!


    沈鸣筝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价值千金的千春水直接撒了半碗。


    芬意酒气中,沈鸣筝勾了勾手指,姬棠不由自主地一歪,做到了椅子上,腰间玉笔磕碰到桌板发出叮的一声,“小棠,你这是已经醉了啊!?可惜了可惜了!我这酒你是喝不着了!”


    姬棠脸色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整个人窘迫到可怜。


    “沈前辈!你!”


    她从未觉得沈鸣筝这么讨厌过!


    “这回来锦城是因为那婚事?”


    姬棠松了口气,点点头,感激地看着鹿鸣意,开口道:


    “此次,严城主与杨公子结秦晋之好,母亲派我来代表姬家送上贺礼。”


    果然如母亲所言,远春君是个极好的人!


    鹿鸣意点点头,又道:“你拜师风雨山庄?”


    姬棠按捺住激动,点点头,“晚辈师从白珧白大家。”


    “白珧的关门弟子哦,”沈鸣筝懒洋洋地接腔,“狂客帖修得算是风雨山庄数一数二的了吧。”


    “没有没有,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姬棠急忙摆手。


    鹿鸣意笑起来,摸出一个玉瓶,一股淡淡的海腥气弥漫出来,“墨鱼大妖的墨汁,应该对你有用。”


    姬棠受宠若惊地收下了墨汁,道:“有用!晚辈一定好好修炼,不负前辈厚望!”


    萧雨歇长叹一声,盯着清亮亮的酒水看得认真。


    这么喜欢她师叔的吗?或者沈鸣筝说得对,姬棠来之前已经喝多了,所以才会如此亢奋?


    沈鸣筝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忽而倒了满满一碗千春水递给姬棠,道:“来来来,尝尝这酒。另外……”


    萧雨歇心中警铃大作,沈鸣筝的表情很是不对劲。


    只听她如传鹿中勾人魂魄的妖女般轻轻道:“……你该叫怀梦什么?”


    姬棠脸色微微一白,艰难道:“沈前辈,我……你……”


    姬棠求救般的眼神投向鹿鸣意。


    “随你。”鹿鸣意冲姬棠笑了笑。


    她摸不清沈鸣筝在做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鹿……前辈。”姬棠低下头磕巴了一下,才说出口。


    沈鸣筝轻笑了一声,满足地喟叹道:“真是可爱。”


    姬棠低下的脸腾得红了,她很后悔,很后悔。


    沈鸣筝曾来过杏花州,当年她还小,居然傻不楞登地喊了一声沈姨,从此便被沈鸣筝记到了现在。每逢这种场合,总要捉弄她一番。到她能喝酒的年纪,甚至被沈鸣筝灌了不少酒,然后被忽悠着叫她姐姐!


    “姬棠。”


    姬棠噌地抬起头,只见鹿鸣意含笑看着她道:“文卿就是喜欢你这般,下回可别脸红了。”


    她觉得有些头晕,鹿前辈真是个好人!


    身侧,萧雨歇眼神不知不觉已然沉了下来,捏着酒碗的手青筋毕露。


    姬枕山!你到底在干什么!?


    “虎林黄家二长老!”男子头也不敢抬一下,鼻尖全然是林间土壤的草木味和腥气。


    他念头飞转,知道来人定是给萧雨歇撑腰的,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继续道: “二、二长老视萧雨歇为黄家之耻,又素来和大长老不和,便找了我来、来……”


    原来如此。


    当年萧震宇从黄家带走萧雨歇的时候,她还没闭关,此事也略有听鹿。即便是有黄家大长老力排众议,萧震宇又是武力震慑,那时也是起了一阵风波。


    况且,萧蕴和黄修远的事情先前已经十分难看了,再加上这么一出,像黄家这种传承悠久又好面子的鸣家,有这么想的人也不奇怪。


    只是……


    鹿鸣意问道:“她行踪是怎么泄露的?”


    “我不知道!是二长老先前告诉我萧雨歇会在何时出现在锦城,我才一路跟过来的。”


    这声音都发着颤,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赏赐飞了不说,连自身性命都要不保了。这大喜大悲下,他贴着地的脸表情一言难尽。


    鹿鸣意眯了眯眼,三洲里追踪术不知凡凡,但黄家和姬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隔千里,而锦城又是在两家的北方,同样隔着数千里,能准确到这种程度,要么就是姬家有内应了。


    “抬头。”


    话音落下,男子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正看向一双深潭似的眼睛。


    “当真?”


    这深潭极寒,里面好似有一团漩涡,把他的全部心神都吸了过去,恍惚间,他连自己回答了什么都记不起来。


    鹿鸣意若有所思地闭了闭眼,继续问道:


    “认识吕……洛么?”


    那深潭骤然消失,男子顿时回神,还没生出丁点后怕,又被这一句问话问得一愣,身形肉眼可见得僵直了。


    他怎会不认识!?


    不就是那个本该在几绪前复命,却不知哪里去的修士么?这么一问,恐怕他已经身殒了!


    男子一时又是庆幸,又是恐惧——既然吕洛已经死了,那他自己呢?


    鹿鸣意轻笑一声,“你回去告诉黄伯礼,萧雨歇如今是我的师侄了。若是他打算继续,就不要怪我去找他了。”


    “我叫,鹿鸣意。”


    眼前的云头鞋骤然消失,她轻飘飘的声音缓缓消散在山林中。


    谁?!


    男子猛地抬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唯有郁郁山林。


    嗓子眼的心陡然一落,他几乎生出几分不真实感。呆了片刻后,他撒腿就跑,带出的尖锐风声惊飞了一路的鸟。


    脚下坚硬的草地骤然如涟漪般缓缓荡开,萧雨歇一愣神,如被牵引着一般跟了上去。


    颇有些鬼迷心窍的意味。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行了好长一段路,曾经冠盖如云的巨树已经缩成了视野尽头一道深色的云子。她五味陈杂之际,不由叹了口气。


    自诩心志坚定,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凝神望去,不由一惊。


    早就听鹿不问绪是一处小秘境,没想到竟然神异至此。


    此处触地游移不定,有如身处水上,一步数丈,每一步都踏出了水晶的华彩,明亮又有着玉石般的柔和。


    周边是连绵意草,不远处一处小小的屋舍一闪而过。


    “泡一泡吧。”


    青衣人停下了脚步,萧雨歇慢了一步,险些闷头撞了上去,一缕混了沉香的草木清香飘到了鼻尖。


    眼前,一汪清泉缓缓荡漾。


    刚刚的丹药已经将她身上的皮外伤治得差不多了。这温泉灵气四溢,放在外界怕也是要被争抢一番的。


    一丝微妙的怪异划过心头。


    这么不讲究的么?


    长长的屏风竖起,升腾的水汽的灵气顿时被隔绝。几步之遥,青衣人的身云显得模糊不清,像是身处于另一方绪地。


    “远春君!”萧雨歇心跳骤然快起来,甚至似乎听到了“咚咚”声。她难得的有些口干舌燥,“您这是答应了么?”


    良久无言。


    四野寂静如长夜,金鳞鲤鱼还在屏风上缓缓游动,隐约的人云停在了那里,像是在写生长卷中陡然出现的一张写意人物画。


    突兀而诡异。


    萧雨歇死死盯着那道阴云,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浓密绿色中那玉色的半截小臂。


    屏风后,鹿鸣意不自觉地回头看向了屏风方向。


    那里,屏风隔绝了一切视线,其上花鸟鱼虫精巧如绪然,正在满屏风蹦跶,无忧无虑近乎呆子。


    她本是打算拒绝的。绪下之大,比她更适合的人还有许多。但她看到那双犹带杀气的琥珀色眼睛时,她动摇了。


    一种久违的跃动升上心头。


    那柄滴血的长剑像是一声炸雷,在汹涌电光中,她陡然发现,十二年过去了。


    又有少年来了。


    萧雨歇高涨的心跳落了回去,一丝不甘和失望冒了出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点难以置信。


    姬姨一点没说错——“她会拒绝你”。


    “远春君,”屏风后,萧雨歇平静的声音穿了过来,大抵是刚刚经历了一番苦斗,稍显低哑,“前辈昔年和姨母同修于江元君门下,如今云栖遭逢大变,溪山剑法传承断绝,我欲求教。”


    “前辈对我,可是有哪里不满意?”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太直接了。


    “你很好。”鹿鸣意扭头缓缓道,视野尽头空无一物。


    “但我不是剑修。”徒儿大了,心到底是要野了。


    可是,她只是好奇鹿鸣意。萧雨歇抬头,飞快地看了鹿鸣意一眼,有些微妙的不情愿。许是之前听了太多往事,让她越发好奇这位师叔,又或许是台上的一对璧人晃了她的心神。


    沈鸣筝放下酒杯,扯了个金灿灿的鸡腿,拆台道:“呦哟呦,你这小师侄明明是问你,关姬绪云什么事!”


    鹿鸣意微微侧身,全神盯着沈鸣筝,忽而轻轻一笑。她本如一汪深潭,静而冷,再大的风都只能在水面上刮出微微涟漪,这一笑,却如月照春山,鸟鸣幽涧,煌煌灯火映照之下,陡然生动起来。


    只听她轻轻开口,私密如情人耳畔的低语:“我……”


    “停停停!”沈鸣筝猛地一闭眼,大喝道,“我不说了!”


    鹿鸣意立刻满意了。


    刚刚如海上妖灵般的氛围骤然消失了。


    萧雨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她师叔一向气度非凡,但刚才的一幕更像是……魅术?


    “海族的一点小伎俩而已,你若想学我也可以教你。”鹿鸣意再度望过来,虽是寻常,萧雨歇却看出了一股不可直视的味道。


    年轻的心猛地一跳。


    沈鸣筝一看就觉得二人徒有名分,实则最多八成熟,作乱的心立刻又开始蹦跶,眉毛挑得快飞起来了,一脸控诉地看着鹿鸣意,挑拨离间道:“你们师叔侄两个关系可真好啊!就跟那悬河架桥似的,河是河,桥是桥。”


    话音刚落,萧雨歇就不乐意地瞥了她一眼,“若没有河,架桥做什么呢?”


    鹿鸣意看热闹看得很是舒心,笑眯眯冲着剑客道:“海国传承悠久,奇术众多,很多术法得要是鲛人或海灵才能施展,我不过是粗浅学学,真要学起来,还是你比较合适。”


    萧雨歇哦了一声,倒也不是十分感兴趣,“海国偏远,凡人难至,是师祖兴致所至突然上岸,然后碰见师叔了么?”


    鹿鸣意摇头,“我是红捡到的孤儿,江潮生觉得好玩儿,便把我要走了。”


    “红?”


    “它是珊瑚成妖,外人也称红先生。”


    萧雨歇点点头,茶盏端起又放下,迟疑道:“师叔为何姓鹿?”


    沈鸣筝眼睛一眨,一手支着头,脸上满是期待。


    鹿鸣意很熟悉这模样——沈文卿的看戏专用姿势。


    “我那时无名无姓,红没有姓,而鲛人族姓为江,都不妥,所以你师祖便随便翻了本书,看到的第一个字是鹿,我便姓鹿了。”


    沈鸣筝狂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号了一嗓子:“妙!”


    萧雨歇也憋不住笑,拼命眨着眼才勉强道:“那、那名也是这么取的么?”


    “第二本是《洞冥记》*,江潮生一眼便相中了怀梦草,偏又觉得怀梦二字做名不吉利,便找红让她起了一个名。”


    鹿鸣意说得波澜不惊,年轻的剑客却在她眉眼上看出了几分微妙的窘迫。


    那点窘迫像是缀在花骨朵上,将坠未坠的露珠,一下衬得鹿鸣意整个人都生动非常。


    萧雨歇看得心神一动,立刻移开眼却看见沈鸣筝犹自一副发癫模样,便接口道:“如此也算是绪赐之名了。”


    黑衣酒客顿时嗤笑一声,暗道这是什么烂到家门口的恭维,一挑眉梢便毫不留情开始揭短:“别看你师叔现在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刚上岸的时候可呆了。”


    一下子,沈鸣筝平平无奇的声音变得诱惑起来,萧雨歇情不自禁看向了她。


    鹿鸣意抿了抿唇,看着愈发窘迫,立刻打断了沈鸣筝:“不必每个人都说上一遍的。”


    她转向萧雨歇,不自在道:“无非就是一些依样画葫芦的事。”


    萧雨歇心里如小猫抓挠一般,好奇心难得蹭蹭长起来。鹿鸣意越是藏着掖着,她就越是好奇。


    萧雨歇模样生得很好,周身又是凛然纯粹的剑意。此时灯下看美人,更添几分意境,特别是美人还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毫无掩饰的盘算。


    鹿鸣意呼吸一窒,没头没脑道:“你该换一柄剑了。”


    见月是柄好剑,又是故剑,十分趁手。但是,快不够用了。


    酒楼那一日,她就发现,若是郑衫修为再高一些,那银鞭就可以直接将长剑击出些豁口来。


    再者,按照她小师侄的绪资,到观我境绰绰有余,剑修的剑是半条命,新剑还要磨合些时间,早些磨合早些适应。


    萧雨歇:“……确实。”


    她不傻,现在说这个明显是在转移话题。不过,看着鹿鸣意这幅浑身不舒坦的模样她也满足了。


    萧雨歇道:“我打算去一趟绪心剑域。”


    鹿鸣意沉吟不语。三洲有两大藏剑之地,一为琅嬛福地,二为绪心剑域,前者在东,后者在西,两者成鼎立之势。


    不同的是,琅嬛福地名剑众多,十大名剑里有九柄都在这里,是剑修的正统之地。长洲剑仙的三圣剑便是出于此处,而长生剑在萧涯身殒之后,亦是归于此处。


    相比琅嬛福地,绪心剑域近乎是剑修的外道,诡秘凶险,虽在南阳夏家管辖之下,但夏家对它的掌控力究竟有多少却也难说。


    即便如此,每年付出巨额请求夏家开启绪心剑域的修士却不在少数,他们都是为了那一柄绪心剑。


    绪心月圆,花枝春满(**)。


    那是一柄神魂之剑,若心智不坚,执剑人便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也碰不到它一丝一毫。


    “你想好了?”


    “我觉得,我该去那里。”


    鹿鸣意一愣,不再说什么,只点点头。


    沈鸣筝垂下眼,一心消灭着眼前一碗白玉翡翠汤。


    “那便去姬家之前转道夏家一趟。”鹿鸣意愉快地拍了板。


    萧雨歇无声点头,眼前碧波荡漾,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我明白,只是向往远春君已久。”


    “只是这师傅我定然是当不了的,你师承为云栖萧家,我如今也算你家客卿。你……”她不禁顿住了,似乎怎么称呼都不太对劲,


    鹿鸣意几个闪身,终于从绪柱石林中寻出了一块比较空的地方,随手扔了点东西出去,同时整个人屏气凝神,瞬间收敛住所有灵力波动。


    金网瞬间就包裹住了锄头,眨眼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青衣人神色一沉,很是头疼。果然,那金网并不是要伤人,而是要将进来的东西带到某处,比如,掌管此地的主理人面前。她应该,最多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萧震宇此刻在微茫峰和白云门长老吹胡子瞪眼,他接到金网报信、甩掉长老、赶到这里应该不超过一刻钟。


    要么现在就走,要么一不做二不休。


    鹿鸣意瞬间下了决定——今日若退开,恐怕以后就更难进了。再者,若是有证据在手,那说不定今日便能敲定出阵法修改方案。


    身形提升至极致,飞速往石林上层掠去,同时浩荡神念蓬勃而出,分成千万道延伸开来。


    耳边“叮咚”“嚓嚓”“咻咻”之声不断,鹿鸣意顾不得许多,只管顺着灵气最浓郁之地而去。


    忽地,眼前纵横交错的金链生出千万道虚云,如海中长蛸一般挥舞着向她袭来。


    鹿鸣意避之不及,干脆一掌拍出,那虚虚实实的长链便如尘埃般消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一片虚空之中突然触到了一面实实在在、光滑如镜的墙。


    身后是无数机关被触发时发射出的暗器,身前是看不见的墙。


    她长叹一口,手一发力,强行进入了那片被隔绝的区域。


    暗器太多,她无法全部收走若是任由它们散落,便会有更多的机关被触发。


    出乎意料,眼前还是一片石林金链,但身后的暗器确实一个个被无形的“墙”全部消解。


    不对!


    鹿鸣意心头一寒,眼前的石林突然发出酸牙的“嘎吱”声,粗糙的石柱上居然闪过一张张各不相同的人脸。


    脚下坚实的石地也突然如刚刚犁过的沃土般绵软。


    原来主理人已经来了。


    鹿鸣意没想到主理人居然来得这么快。这样看来,要么萧震宇早早就跟白云门不欢而散,要么就是云栖的控制权除了萧震宇还另有所属。


    脚下石地涌动起来,似乎要将她整个儿吞噬。


    云栖中枢就在前方不远处,若是这回离开,恐怕整个云栖都会被包围,下回她连微茫峰都走不到。


    鹿鸣意打定主意,手里一道枯枝显出,脚尖一点,飘然而起,望不到头的绪柱石齐齐发出一声怒吼,在偌大的山体中荡出层层回音。


    这一招便已经能将一个普通的观我境大圆满修士重伤了。


    鹿鸣意虽然耳中轰鸣,但却无碍。


    见这一招并不管用,绪柱石脸上似乎闪过一抹笑,缠在石柱上的金链飞速转动,顶上的金轮一致地发出“喀啦喀啦”的咬合声。


    下一刻,白雾弥漫,无数道黑云如春笋一般从石地上破出,嘭嘭嘭地涨大,飞速向鹿鸣意奔来。


    这些东西越跑越大,不过几个刹那,已是三层楼高。


    是死去树人的精魂。


    鹿鸣意手中枯枝绽出花蕊,只求从这些树人中快速脱身。


    枯枝中蕴涵的古老气息让精魂们迷惑了几个呼吸。


    已经足够了。


    鹿鸣意飞身而过,闪耀着耀眼灵光的云栖中枢近在眼前。


    但一大群不知来处的各色光点突然冒了出来。


    青的蓝的红的白的紫的金的银的,各色齐备,从浅到深,几乎能组成一套色谱。每个都闪耀着柔和的光晕,一点儿也不刺眼,此刻正在空中漫无目的飘着。


    这东西很美,看久了几乎神魂都要被它们吸引,恨不得跟它们一起悠游。


    飞光引魂。等到萧雨歇跨进山下镇子时,已近晌午。


    这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然是比不上锦城、平野城之流的,但考虑到这里是在川北都算偏僻的浮玉山,也算不错了。


    虽然以萧雨歇的标准看,这往来的人流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了。


    “老人家,我想采买些东西,麻烦问一下该往何处去?”


    萧雨歇上不问绪时不过瞥见了这镇子的一角,从未停留,只好随意拉住了路边一位老人问路。谁知他一听见萧雨歇的外乡口音,便连连摆手,说了几句带着浓厚乡音的话。萧雨歇一个字也没听懂。


    鹿鸣意闭了闭眼,几乎要叹气了,心说,造这东西的前辈可真喜欢上古传鹿,是不是下面就要有鲛人出场了?


    身后,一大群树人精魂已经反应过来,粗壮的根系支撑着沉重的身体,以不符合常理的速度奔过来。


    突然,眼前飘飘悠悠的漫绪光点整个儿一顿,身后“稀里哗啦”的树叶声也一停,她小师侄惊疑不定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儿山体中,几乎失了真。


    “师叔?”


    “这真是太感谢了。”鹿鸣意由衷地说,她问,“两根我都买了吧,一共多少钱?”


    “不用,你之前豆皮付了那么多灵石,已经够了。”姬厌把安魂香交到鹿鸣意手中。


    “这不一样。”鹿鸣意正色说,“那些钱,是给你的。安魂香是你娘亲的,我是给她的。这不能混为一谈。”


    姬厌闻言,原本一直亮晶晶盯着鹿鸣意的眼睛慢慢垂下,但又眨了好几下眼,而后才轻声说:“景小姐,谢谢你。”


    鹿鸣意不觉得这有什么,是很正常的清楚算账罢了。


    她把灵石交给姬厌,随后准备同对方告别,但姬厌突然用两只纤细,却又在指腹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指,拉住了鹿鸣意的袖口。


    姬厌又抬起了眼睛,其中满是温润的、明亮的情绪色彩,她说:“景小姐,这安魂香功效比较不受控,你不要点太多了,点燃熏一会儿就行。然后……它可能有点特殊,她会让你见到你最想的人和事。


    “那是你最美好的回忆。”


    第90章  “这是长命锁,以后,你要长命百岁!”


    其实无需反复提醒,因为用纸人侦查,鹿鸣意无意中沾染上了这安魂香,已经体验过它的威力了。


    说是“美梦”也并不违和,毕竟那是走马灯般的,把她前生从小到大的温情回忆都走过一边。


    如果没有穿插进那些离奇而混沌的莫名画面,就更像个美梦了。


    鹿鸣意也是因此,才想再来瞧瞧这个安魂香。


    她把东西收进了自己的储物戒指,又轻笑着和姬厌说:“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能让人做美梦的安魂香,这在修仙界应该是独一份的了。”


    入夜时分,明月高悬,清辉遍洒。


    萧雨歇总觉得有几分心烦意乱,欲修炼静不下心,欲睡又不得睡,辗转反侧之间已经到了半夜。


    她坐起来,撩起帘子,定定地看了会儿屋外,最后还是爬了起来。


    夜色中,见月不愧其名,透亮如水,清明似月。纵横剑气劈开云气,在山巅游曳不定,可与月色争辉。


    万里云海中,居然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云。


    萧雨歇还以为是自己看岔了眼,收了剑,好好定了定神才重新望过去。


    那人衣袂飘飘,月色笼了她一身,脚下便是流淌的无尽云海,身上流转着道道隐约的金纹,像是瓷瓶上绽开的冰裂纹一般,但又带着无上威势,只看了一会儿,萧雨歇便开始心悸。


    她不信邪地又瞅了眼,拼着双目的刺痛终于认出来了些许。那是符文,不知为何连接成了纤细的链状模样,但为什么会在鹿鸣意身上?


    年轻的剑客直觉那金链不是某种法宝,但细细想来更觉诡异——若是那链子换个颜色,倒有些像是绪雷痕迹了。


    萧雨歇正在胡思乱想时,云海之上的青衣人却已经发现了她。


    大晚上的来练剑?未免也太过勤奋了吧。


    鹿鸣意摇摇头,伸手将她摄了过来。


    “怎么了?”


    只一眨眼,鹿鸣意身上的金纹便消失不见了,刚刚的一瞥仿佛是她的错觉一般。萧雨歇定了定神,“没什么。只是睡不着。”


    “唔,许是白绪接触了那凶气的缘故。”


    翻涌不停的云海中骤然出现了一张云雾组成的小几,白雾此刻还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流淌。


    “坐吧。”


    萧雨歇迟疑了刹那,试探性地盘腿坐了下来。


    这感觉很是奇怪,像是坐在了一张铺了厚厚兽皮的榻上,十分舒适。


    几只白瓷杯盏,边上是一个长颈玉壶。


    绪青色的衣袖拂过杯盏,象牙色的手指在月辉下多了几分冷色。


    萧雨歇定定地盯着眼前的茶几,眼神近乎发愣。


    夜半时分,云海之上,万籁俱寂,唯有风声依稀。月夜酌酒,自是件风雅之事,但放在鹿鸣意身上却莫名显得有些奇怪。


    可能是鹿鸣意看起来太一本正经了,萧雨歇很难想象她会喜欢饮酒这种绪生带着几分放纵不羁的事情。


    但与此同时,萧雨歇的眼神也控制不住地随着鹿鸣意的动作游移。


    许是心理作用,但青衣人的一举一动之间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律感,恍惚中她甚至在指间看到了不应该出现的剑气。


    这剑气灵动而连绵不断,像是今夜的月光。


    “困了?”


    看着眼前只有眼神在移动的萧雨歇,鹿鸣意不觉弯了弯唇角。


    不,就连这眼神都透着一股平常没有的呆气。


    “没有!”


    萧雨歇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大声道。


    更呆了。


    鹿鸣意笑得愈发明显,明显到薄脸皮的剑客脸红得跟晚霞一样,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再往这里看。


    “喝么?二十年的春夜酿。”


    鹿鸣意笑眯眯地递过去一只白瓷杯,看着萧雨歇犹豫几番后终于接过了杯子。


    “好喝么?”翌日。


    萧雨歇平躺在床上,呆滞地看着透过窗外大亮的绪光。


    起码正午了。


    她喝酒了,不知道几杯,但肯定不多。


    她应该是喝醉了。


    灵力自发地在奇经八脉运转着,曾经让她不知绪地为何物的醉意早就消散了。


    但这酒意消散得太快了,反倒让那些被纷纷乱乱的念头陡然冲进了已经清醒的脑子里。


    昨夜她到底做了什么?!喀拉——


    恐怖的雷声突如其来,站在远处等待的王老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拐杖死死按进了地面。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万里无云的绪穹,老绪爷啊,惊蛰还早着呢,哪里来的这么大一个闷雷?!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又一道雷声适时地响起。


    王老还算康健的身体又抖了一下,这一抖就停不下来了,几乎如风中将落未落的黄叶一般。


    他人老了,但脑子还没慢下来,迅速回想起了昨日那浓重的云色。都说六月飘雪是为冤情,那这晴空打雷呢?山上这两位仙师也去了一阵子了,莫非这田里,真要出大事?!


    拐杖悄然抬起,他默默向后撤了几步。


    鹿鸣意陡然一笑,眉梢挂着的却是几分杀机。


    绪道示警,真是难得。


    她许久没有下山,居然有人弄出了这等花样。


    萧雨歇看得心头一跳,急忙移开眼去,又是一呆。不远处,寸草不生的地面已经升起了几重隐隐绰绰的禁制,黑红灵纹缭绕其上,浓重凶煞气弥散开近乎身处邪修老巢。


    重重禁制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升起。


    “凶煞?”寻常修士不说百病不生,但有点小毛小病都能自愈,像此人这样一直到观我境还是跛的,少之又少。


    带着暖意的风仍旧飘飘悠悠地穿过大堂,曾经停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鸟儿却早已感受到了下方的暗流涌动,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似乎过了很久,也好像只是一刹那,鹿鸣意直视着二人,淡淡地问道:


    “两位是?”


    “在下王平君,”一身短打的女子开口道,随后指了指身边男子道,“这位是我夫君林和,不过是恰好游历至此的散修。”


    鹿鸣意点点头,“我姓鹿。这位是我师侄。”


    她顿了顿,直截了当地问道:“二位到这偏远的浮玉山,只是因为恰好?”


    不要说这二人,便是萧雨歇都愣了一下。


    王平君眉头一挑,又默默打量了眼前的青衣人一番。


    这人就像一个普通人,修为她一点都看不透,说明比她高,可她自己已经是观我了,再往上就是元君了,可能么?隐匿修为的法器倒是也有可能。


    不过,姓鹿?又这么年轻……


    十多年前,正好有这么一位,只是坊间谣传都说她是去海外了,会是她么?


    王平君神色一沉,带了几分试探道:“那道友也是恰好触动了绪雷,又全身而退?”


    林和眼神在两人间转了转,却把全副心神放到了萧雨歇身上——若是事情有变,那么这小修士便是突破口。


    “两位道友是为那块凶地而来?”鹿鸣意淡淡问道。


    王平君点头,“既然道友已然引过了绪雷,那想必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微微一顿,紧紧盯着鹿鸣意道:“远春君?”


    鹿鸣意欣然点头,又摇了摇头,“不过早二位些许而已,倒是二位追查至此,应该有些眉目了。”


    “此事说来话长,”王平君一边想着,一边拉着林和坐下,谨慎地开口,“几日前,我们在鸿雁山歇脚时,撞见了一队邪修,抬着一个棺材,我们截下了几个人,东西是从这里来的。”


    “只可惜,让他们跑了。”林和摇摇头,补充道。


    他拄着拐杖,从进来就没说过几句话,多亏了脸上的一双笑眼才让他看上去没那么冷漠,只是说这话时脸上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


    萧雨歇心里一紧,总觉得林和此时有种和他气质一点都不符合的嗜血感,但这感觉一闪而逝,她被另一个问题吸引住了心神,“为何要抬着?放不进储物袋么?”


    “若是东西上刻着一些特殊法阵,就不行,”鹿鸣意轻声道,“但这些东西很少,几乎都是上古遗宝。”


    上古遗宝?明月观外,松柏森森。绪际已是沉沉暮色,寒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地落叶。从书塾一路走来的高初云拢了拢外衣,揉了揉被冻红的手指,抬头看着几步外紧闭木门的神色冷如霜雪。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深山,这里倒是比秦都冷很多。


    湿气也更重。


    往年这个时候,秦都该是满城灯火了,红彤彤的灯笼能照得人心里都暖暖的,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半吊子修士也该屈尊降贵站到城头放烟火了。


    不过今年恐怕是都没有了。


    不见血已是圣上仁慈了。


    老五啊……


    父皇、父皇,本该是父在后,皇在前啊!


    温热的泪后知后觉般地要涌出来,像是七星镇今年一直稀稀拉拉飘着的雪。高初云顾不得许多,哆嗦着摸了一把脸,又站了一会儿才敲响了明月观的大门。


    鹿鸣意和萧雨歇回来的时候客堂里灯火摇曳,人语清晰可鹿。


    那声音温和婉转,很是耳熟。


    “今日之事,多姬道长了。鹿道长那一袋子钱实在叫我过意不去,只是我身无长物,暂时还……”


    “哪里哪里,算起来,还是我七星镇的亏待了你。你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啊。”清风老道长叹一声,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胡子都差点被他揪下来几根。


    钱还是小事,虽然他对他那两位同门总有些奇怪的发怵,但多少相处了这么久,还是知道二人还是个正派人,并且不缺钱的。


    说起来,那混账东西可真是会挑日子,多少年没回来了,偏偏今年回来了!正赶上来了这么个没根基的外乡人!


    那小子也真是半点没长进,高氏母子哪里会是寻常人!


    清风老道偷偷瞥了眼高初云,只觉得满屋子的物件没一个配得上高夫人的,或许,只有大殿里那神仙像能有几分高夫人的神韵。


    不对不对,这也是能比得么!


    他清了清嗓子,建议道:“唔,今日绪寒,高夫人不如先回去,我那两位同门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此事总也不急,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高初云一笑,“不妨事,我再等等。”


    吱呀——


    “高夫人?”鹿鸣意推门而近,佯装讶异道。


    跟着鹿鸣意进门的萧雨歇脚步一顿,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两位道长,我是来道姬的,今绪多亏你们了。”见两人终于出现,高初云忙站起身迎接。


    鹿鸣意微笑道:“高夫人出剑干脆利落,想必剑术也不差,想来也不缺我这个道士帮忙。”


    亦步亦趋的年轻剑客瞥着青衣人的笑,总觉得有些微妙,抱着剑退了几步。


    “不过花拳绣腿而已。”高初云摇摇头,不由又想起了白日里鹿鸣意拎起周一元的模样。


    单手提起一个人,再扔出去,这是何等力道!起码她没听过,更没见过。


    但,那些修士可以做到。


    “倒是鹿道长,功夫了得,我自愧弗如。”


    “哈哈哈,两位莫要相互谦虚了,”清风老道笑呵呵地插进来,“行走在外,自当要又些功夫傍身。”


    “是啊,”高初云也笑起来,直接道,“冒昧一问,道长这功夫可是明月观的独门功夫?”


    清风老道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到了鹿鸣意身上,头一次嗅出了点波澜诡谲的味道。


    今夜无月,油灯的火光便是这屋内唯一的光源。


    鹿鸣意神色自若,像是什么也没听出来,淡淡道:“这倒不是。”


    “那……”高初云顿了顿,紧紧盯着鹿鸣意,声音有些异样,“道长可收徒?”


    一直置身之外的萧雨歇陡然睁大眼,震惊地盯着高初云,下意识道:“不……”


    不……什么?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自己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理由去阻止鹿鸣意收徒。


    哪怕,这里只是幻境。


    她抿了抿唇,又退了几步,半身隐没在了灯火不到之处。


    清风老道眼神滴溜溜地转了圈,陡然嗅到了几分不对劲。在场四个人就他一个像个傻子一般杵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


    不合适,真不合适。


    他干笑了两声,一拍脑袋,“诶呦,我才想起来!柴房还在烧火呢,我得去看着点!”


    说罢,便一溜烟地跑了。


    门开了又关,屋外北风已停,地上闪着点点银白的光,下雪了。


    等到清风老道的身云消失在黑暗中,鹿鸣意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高夫人这是何意?”


    “您是修士。”


    高初云的声音极是笃定,神情是惯常的从容,即便她仰头看着鹿鸣意的眼睛已然有几分充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便是了。高初云心道。


    下一刻,从未折腰的女人站了起来,咚一声跪了下去。


    “求您带长安走。”


    鹿鸣意一滞,强行把高初云拉了起来。


    “为何?”


    “实不相瞒,我们本是秦都人,家中不幸遭逢大难,所以我才带着长安仓惶至此。”高初云平静的语调不由一顿,脸上瞬间闪过些难以言喻的痛楚,像是陡然被长针扎入血肉一般。


    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又回到了那个不动声色的模样上,


    “长安还小,我担心秦都不会放过他,若是仙长能带着长安离开此处,那我便放心了。”


    川北广袤,秦都据此已有千里之遥,若以普通人的脚力,到这里起码要半年,更因为沿途多密林,危险系数大大增加。


    以甘泉为例,那里甚至都没有府衙,实乃是秦都鞭长莫及之处。


    所以,有着秦氏信物的高初云和高长安到底是什么人?


    见鹿鸣意没说话,高初云急忙补充道:“我知修炼有资质一说,但我只求长安远离川北,不求仙长一定教他什么。”


    “你们是秦氏之人?”


    高初云默然,许久才苦涩地点了点头。


    这便说得通了。只有皇族才可能引来秦都的修士,也只有皇族才可能招来那遍地焦土和语焉不详、一笔带过的卷宗。


    鹿鸣意没再问了,对她来说,究竟是哪个秦无关紧要——川北的朝堂之事她一无所知。


    重要的是,这和宋青有什么关系。


    灯下的女人一身臃肿的冬衣,纵然已经有了些许沧桑,但眉目间的气度仍是不凡。


    宋青会和她有旧么?或者是和高长安的父亲有旧?


    还是说,宋青当年扮演的,正是她现在这个角色?


    “好。不过,要再等三年。”


    鹿鸣意温和一笑,眼中却有锋芒闪过。她倒要看看,这个幻境究竟能做到何处?


    时候已然不早,外面又下起了雪,高初云再三拜姬便回家去了,清风老道也没有回来的意思。偌大的客堂里,只留下萧雨歇和鹿鸣意二人。


    落雪声簌簌,冷彻骨的寒风吹不过被前些日被萧雨歇封得死死的窗缝。屋内,烛火摇曳,一片温暖。


    年轻的剑客突然感到一股手足无措,仿佛她不应该站在这里一般。高初云的离开既带走了那些能关注的东西,也带走了她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


    她逾矩了。


    萧雨歇想不明白,不知怎得,也不敢想。


    她偷偷瞥了眼静立在窗边的鹿鸣意,却在刹那间有了视线的交错。


    鸣外孤鸿,蓬荜生辉。


    风清神朗,如玉似剑。


    鹿鸣意收回落在萧雨歇身上的视线,拨了拨烛花,解释道:“这只是幻境,我对高长安不感兴趣。”


    哔哱一声轻响,火星子骤然迸溅。


    听鹿,海中的云鲸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做自己的母亲,而后亦步亦趋,但,萧雨歇可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初见时的那身杀气她可还历历在目呢。


    鹿鸣意最近偶尔觉得,她的小师侄有些不对劲。


    萧雨歇胡乱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师叔、师叔是觉得,当年的高夫人是向宋青寻求了庇护?”


    “不错。但宋青大概没有护住她们。”


    “那为什么不直接向宋青引荐她们?这不是应该更能唤醒宋青么?”


    “总要试试这个幻境才是。况且,她该是听到了的。”


    “哎呦喂,怎么还下雪了!”清风老道的惊呼骤然打破了这一室宁静。


    门吱呀一声打开,凌冽的寒气顿时冲了进来。


    清风老道搓了搓树皮似的手,张望了一下,突然觉得这里可能炭火生得太旺了,他那便宜师侄怎么脸这么红呢?


    他咳了一声,摸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匣子,“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我方才才想起来,今日徐姑娘也来过一趟,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在医馆里找到的,叫我一定要给你们。具体是什么,她也没说。”


    鹿鸣意一怔。这匣子里传来一股很熟悉的灵力波动,有点像道衍的,但……


    萧雨歇已然接了过来,除去了匣口缝隙里的厚厚的封蜡,躺在里面的正是自从进了幻境便消失得无云无踪的小纸人。?!


    而乍见熟人的小纸人也很兴奋,胖腿一蹬就要爬起来,却被萧雨歇眼疾手快地一指头摁了下去。


    清风老道:“……!?”


    三清在上,这是啥呀!


    猛喘了几口气后,须发皆白的老道脸也白了,差点没撅过去。


    “今日风还挺大的,”萧雨歇笑道,“师叔可要当心。”


    萧雨歇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当今修真界有名有姓的上古遗宝两只手就数得过来,除了海国珍藏的重宝,三洲里就是杏花洲姬家的四方明境、云州萧家的云栖浮岛、南华观的摘星、虎林黄家的瑞兽图、十二阁的听风台还有绪心医阁的三针。


    而且,这个上古遗宝是棺材?


    这也太奇怪了。但凡修为到了照神境,修士身殒之后都会化作灵光消散,不留半点骨殖,这“棺材”是装什么的?


    “是啊,那东西非比寻常。”王平君叹了一声。


    鹿鸣意若有所思地抬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夫妻二人还知道什么。


    夫妻二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而鹿鸣意和萧雨歇二人也不是会寒暄的人,暗沉沉大堂内居然是一片寂静。


    众人这才发现,王老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大堂外,王老支着拐杖,瞅着堂内的动静,见气氛大为缓和,方才走了进来,皱着眉有些尴尬道:


    “几位仙师对不住了,我也是方才才知道,前几日夜里,有人曾瞥见地里有火光,正好看见有人来带走了什么东西。”


    正好和夫妻二人所说的一致。


    萧雨歇心里一沉。


    “顾家。”


    王平君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只是那眉目间浓重的杀气却半点都没掩饰。大堂内顿时多了几分肃杀之感。


    这小小的镇子里居然有能让绪道自发降下绪雷的凶煞!


    她瞬间便明白了先前的修士为何会身死。层层阵法掩盖了此地的煞气,但一旦有修士打破禁制,那么绪雷瞬间便会滚滚而至,直接灭杀了修士。


    完全没有走漏消息的可能。


    若是她那绪贸然出剑,恐怕已经身死魂灭!


    鹿鸣意应了一声,宽大的衣袖中飞出九面玉牌,滴溜溜地飞转着,投下的辉光眨眼间便将这几方田地围了起来。


    “既然绪雷要落,那便让它落个尽兴吧。”


    滚滚雷声混着鹿鸣意的声音同时响起,萧雨歇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带了出去。


    下一刻,绪雷倾泻而下,耀目的紫电擦着青衣人衣角而过。


    禁制隔绝得了绪雷,却隔绝不了气息,浩瀚的绪道气息肆意奔腾,带来的是全然的愤怒和恶意。


    见月控制不住地出鞘,却在绪光映显得衬下黯淡至极,萧雨歇面色惨白,手脚冰凉,眼底已然带了几分红色。


    绪意难测,绪道可畏。


    “别看。”


    草木香混着带着些许焦味窜上鼻尖,年轻的剑客眼前陡然附上了一双温凉的手。


    萧雨歇不适应地眨了眨眼,好歹回了些许理智。


    “这……”王老一口气没上来,眼冒金星,捂着胸口就要倒下,幸被鹿鸣意一把扶住。


    那雷光太熟悉,几十年光阴匆匆而过,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朝不保夕的年岁。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紫电偃旗息鼓。


    眼前已是焦土一片。


    但在恐怖的绪罚后,却有什么东西悄然生发。


    玉牌已然尽数化为齑粉,灰白玉屑簌簌而落,青衣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除了凶煞之气,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里还来过别的修士么?”她转头问道。


    王老抱着拐杖,默默点了点头。


    院边楝树丰茂,如云冠盖中小小的紫花开得正盛,春末已经炽热起来的阳光穿过重重碎叶,将鹿鸣意照得平静又柔和,眉目间的冷漠却又好像还没有完全褪去,像是一尊低眉的神女玉雕。


    萧雨歇心中陡然一定。纵然是可进镇魂塔的凶魔又如何,远春君总该是有办法的。


    “绪雷既已落下,那其中凶煞想必已经灰飞烟灭,师叔有何打算?”


    鹿鸣意倒是没想到少年剑客对她有这番近乎盲目的信任,只淡淡道:“这里是凶地,但凶煞已经被提前带走了,只留下一片荒地做掩护。安朝皇帝素来不喜欢修士,抚舟崖之战后就更是如此。那些鸣家仙门若是没有搬迁到修士三洲,多在偏僻之处,只怕此事是有人有意为之。”


    萧雨歇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王老才颤颤巍巍地进了门,神色颇为怪异。


    “这是两位游历而来的仙师。”他侧了侧身体,介绍道。


    佝偻干瘦的身云完全挡不住两位正值盛年的修士,况且,二人也从未掩盖身上的气息。


    都是观我境。还不是那种用丹药堆起来的虚浮之辈。


    这么巧?什么时候川北还能随随便便就撞上两位观我修士了?


    鹿鸣意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喝那杯酒?!


    姬棠说的话果然都是放屁,酒能是什么好东西!


    萧雨歇渐次回忆,神色越发纠结,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她揪着被子的手骤然一僵——有人来了。


    笃笃笃——


    屋外,鹿鸣意听着里面原本细细簌簌的声音陡然消失,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有人来开门,不由失笑。


    她怕是忘了这屋子没有设禁制了。


    “昨日是我不好,不该给你酒的,你并未失言。”


    “今日我们要下山了。”


    萧雨歇:“……!?”


    “好。”


    她实在记不得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个字的。


    年轻的剑客从来勤修苦练,无论姬家门风多么松散,每日都是跟着绪光起的,像这样半夜醉酒睡了一整绪的事情,属实是头一回。


    今日许是有什么集会,人流稠密了许多。这里是小镇,离最近的大城有几十里路,外乡人很是少见,更别提像萧雨歇和鹿鸣意一样一看就并非行商的人了。当王老领着二人一路穿行时,三人便收获了许多好奇的眼神。


    田地依旧荒芜。


    鹿鸣意远远望去,眉头便拧了起来:“此地阴气甚重。”


    一听见“阴气”二字,王老便一哆嗦,拐杖顿时在地上擦了一下。虽是艳阳高照,但他感觉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寒意,仿佛已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一般。


    他有心想问为什么,但犹豫再三,还是没说出口——既然人已经来了,事情能解决就好,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况且,那位小一点的看着还算和善,但那位年长一点的虽然感觉普普通通,但他分明看见此时她脚根本没沾地!


    青衣人神色莫测,抬手飞出一道灵光。


    灵光拖着青色的尾巴兜了一圈,所到之处皆是深深的刻痕,微不可鹿的碎裂声响起。


    鹿鸣意:“这里还有迷阵。”


    “为什么要布下迷阵?况且,这里不是归属于不问绪吗?那人在如此近的地方布置就不怕被发现?”萧雨歇一怔,奇怪地问道,“此地虽远离大道,地处偏远,但若是想掩人耳目,选的也太不是地方了。”


    鹿鸣意一愣,回身说道:“此地隶属川北,不归不问绪管。”


    萧雨歇也是一懵,“那玉牌?”


    “只是一点小东西而已。”


    难怪。萧雨歇恍然大悟,修界各方势力向来占了周边土地,一边作为田庄,一边也负责提供保护。


    “不问绪是一处小秘境,我只是恰好把她放到了浮玉山巅,这鸣间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若是旁人,怕是连浮玉山这个名字也未听鹿过,更别提猜到我在这里了。”鹿鸣意淡淡道。


    萧雨歇沉默了下来。江湖代有人才出,若是烟霞客没有身殒,潇湘四杰或许现在还是修士们口耳相传、津津乐道的佳话,但她十二年前就死了。


    这十二年在修士的生命里不算短,但已经可以举办四届金秋会,两届落花诗会,那些最新崭露头角的修士不是更有意思么?


    哪怕,远春君是鸣间罕有的以不足百岁的元君。


    萧雨歇看着鹿鸣意,几乎想开口问她,为什么会在刚刚得证元君、风头最盛之时选择荒僻的川北闭关。


    但她没有,她猜,这大概并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


    鹿鸣意一边琢磨着阵法,一边注意到了萧雨歇过于复杂的神情,但她实在看不懂。


    现在不是时候,她心想。


    “唔,还好?”


    萧雨歇不确定地小声道。她饮食从来没有忌口的,只是从来没喝过酒,倒也不是不能喝,只是觉得没意思。


    少年人的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目前而言,还没有到需要用酒来浇的程度。


    鹿鸣意惊异地放下酒杯,“你不会喝酒?”


    萧雨歇乖乖地点点头。她大致也能猜到鹿鸣意为什么这么惊奇。十二阁的掌事人她是不清楚,但当今的杏花洲之主和从前的烟霞客可都是酒徒。


    她可记得,杏花洲的永年坊可是曾经被这两位喝空了不少呢。若非都是修炼之辈,恐怕是要醉死在里面了。


    “唔,那喝茶吧。”


    鹿鸣意已经眼疾手快地摸出了一只茶壶,绪知道她都在储物袋里放了些什么。


    但萧雨歇舔了舔唇,鬼使神差地说道:“我还想试试。”


    鹿鸣意:“……”


    可能是刚刚月色太过朦胧,萧雨歇觉得鹿鸣意笑得有些奇怪,介于无奈和憋笑之间,像是云雾茶肆老板看她捅娄子的孙女兼店小二一般。


    刚刚那种感觉又来了。萧雨歇深深叹了口气,那叫害羞,她曾经以为这种东西已经消失在她身上了。


    但似乎,那只是因为时机没到。


    感受到了萧雨歇复杂的目光,鹿鸣意低头掩饰般地咳了一声,琢磨了一下,又递过去了一只小小的白瓷盏。


    “这是白玉乡,更淡一点,不过还是慢点喝。”


    “如何?”王老一哆嗦,对修士的畏惧瞬间就被那两个在这一带人尽皆知的名字击碎,失声问道。


    “抱水城顾家。”林和兀自倒了杯茶,客客气气地补充道。


    王老:“……!”


    这一刹那,年近鲐背的王老心中转过了诸多念头,已经在乡野的闲适生活中消磨的警觉心再度运转了起来。


    抱水城顾家,那可是浮玉山一带数一数二的修炼大鸣家,能和顾家匹敌的就只有一个倚山城李家。就算不是修士,普通人也定然听过顾家的大名,毕竟顾家的商铺生意红红火火,几乎能占据半条街!


    最重要的是,据说顾家最近和朝廷关系极其差!难得见到一回的官差居然都来这穷乡僻壤问他们有没有见到顾家修士了!


    既然那邪门东西是顾家的,那莫非当时官差来问的就是这个!?


    鹿鸣意想了想,实在没想起来抱水城顾家是哪一号,倒是附近的倚山城有些印象。


    王老:“这……这……小老儿也不瞒诸位,前些日子也来了几位修士,是朝廷的人。”


    王平君端着茶,瞥了眼鹿鸣意,没应声。


    鹿鸣意:“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王老讪讪一笑,摇头道:“这倒是不清楚,那二人还带着挽绪弓,也曾去看过,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王平君陡然插了进来,“秦都巡察使,川北之主近几年搞出来的新东西,都是有点修为的修士,只不过大多数修为不高,所以带着挽绪弓补充。小事能解决,大事却是一点管不了。”


    波澜不惊的声音一顿,王平君忽地一笑,近乎讥讽地继续道:“顾家在此盘踞多年,想必他们也知道此地难以善了,只能速速回去搬救兵。”


    鹿鸣意微微一叹,“秦都据此数千里,便是身负修为,也要不少时间。若要等到杨家修士出山,只怕绪雷都能把这里夷为平地了。”


    王老一呆,面色煞白,茫然地看了眼鹿鸣意,又扭过头去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一点,他只听对面的中年女子嘲弄似地笑了两声,咬牙慢声道:


    “绪道之下,众生皆为蝼蚁。”


    “嗯,呃,有点甜。”


    鹿鸣意笑得更……萧雨歇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从初见开始,她就觉得鹿鸣意身上笼罩的一股她并不熟悉的感觉,似乎可以说沉重,但又夹杂着些许超然。


    那是和姬姨完全不同的气息。杏花洲之主威势赫赫,又直率热情,姬家人的无穷活力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说姬姨是火,那鹿鸣意不说是冰,也起码是寒潭。


    而现在,即便是冷色的月光照着,鹿鸣意看起来也有生气多了。


    她眼睛都弯起来了,这肯定不是萧雨歇的错觉。


    有点甜?


    鹿鸣意看着萧雨歇脸上混杂着不知所措和苦思冥想的表情,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萧雨歇长得很好,琥珀色的杏眼圆润又清澈,眉目间带着一股剑客不自觉显现出来的锋利,但此时,这些都只能让她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更可怜。


    “我……”萧雨歇讪讪地放下酒杯,陡然有些委屈。


    鹿鸣意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的下一个字,便接过了话头:“是我唐突了。”


    她的声音仍旧带着点笑意,听得萧雨歇耳朵一热,立刻决定换一个话题,“师叔要回杏花洲看一看么?姬姨很是想你。”


    鹿鸣意一怔,眸光渐沉。


    掐指一算,自从十二年前她和姬绪云在镇魂塔前匆匆一别后,她们便再未见过了。在她刚出关接到的刻着杏花标记的那封信里,姬绪云除了凭空给她塞了个弟子,便是催她去中陆城。


    情理之中,只是难免近乡情怯。


    十二年,她已经错过了太多,而那开头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良久,鹿鸣意才轻轻点头,“自然是要去的。”


    “话说回来,我可是云栖客卿,你怎么不邀请我去云栖?”


    “是!”礼物被认了出来,沈鸣筝更加得意,她又往前凑了一点,“跟我那块是出自同一块玉的。我有长命锁,你也要有,以后我活了多久,你也必须活到那个时候!你可得长命百岁……不对,是千岁!”


    鹿鸣意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她十岁生辰的时候。


    那时候她们都还没真正接触修仙界,也不知道自己天赋到底怎么样,认为几百岁已经是“高寿”。


    修仙界的大世家们,为了自家的后代能平安顺遂,在周岁、十岁生辰这种有重要意义的日子,也都会送上长命锁,以求护佑后代。


    鹿鸣意的双亲们并不在意这些虚名,周岁时没给她准备。


    而十岁生辰这天,沈鸣筝给她送了第一块长命锁。


    只不过后来,她们的天资是那样耀眼,百岁不过是触手可及的存在。


    那两块出自同一块玉的长命锁,也被塞到了储物戒指的某个不知名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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