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小团圆(三)
和温露白谈过之后, 月行之心里更加平静了,原本那点要离开的念头烟消云散,连死亡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区区一个仙盟又能如何?
第二日,正巧是中秋节, 月行之跟着温露白把小花筑打扫了一番, 温露白几乎不用灵力,都是亲力亲为的, 月行之便也不好意思动用灵力,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做过家务事了, 拿着块抹布敷衍地擦着院子里的石桌。
温露白正在不远处修剪着花花草草,月行之忍不住道:“咱们不在的时候, 师兄天天派人来打理,他自己和季慕师姐也天天来照看阿暖, 这家里和孩子到处都妥妥帖帖, 还要必要再费这个力气吗?”
温露白抬头望过来, 扬眉道:“你是在抱怨, 还是在撒娇?”
月行之:“……”
他确实是在撒娇,做点家事还不至于真有怨气, 但却可以借此话题对温露白说“自己腰酸背痛、手凉脚麻”, 然后趁机让师尊亲亲揉揉抱抱。
结果被温露白一语点破, 月行之又笑又气, 干脆扔下抹布, 跳过来搂住了温露白的脖子, 大言不惭道:“我就是想撒娇又如何?”
温露白满眼怜爱地看他一眼,随手摘了朵花别在他领口,笑道:“那很好啊, 你人比花娇。”
月行之将那朵紫色的木槿从领口拿下来,插在头发里,贴在温露白身边亲了他耳朵一下,轻声道:“那师尊喜欢吗?”
温露白偏头,用一个吻回应了他。
两人缠绵拥吻,在小花筑桂花香气飘荡的时节,这个吻显得格外香甜。
到傍晚,月行之在小菜园里摘了几样喜欢的蔬菜,又撸了些桂花交给温露白,帮他打下手,做了几道家常菜还有月饼、桂花糕,连同水果、米酒一起摆在了院中石桌上。
温暖已经做完功课在桌旁等着吃了,小孩子不肯好好坐着,跪在石凳上,果盘刚上桌,就迫不及待拿走一个大石榴,掰开来,直接把满满的石榴籽往嘴里塞。
红色的汁水满溢,弄脏了手和嘴,但温露白这两天心情好,懒得和他计较,一句训斥的话也没有说。
一家三口,坐定,开席,天上明月正圆。
原本中秋家宴,温露白是叫了袁思齐和季慕一起来的,但袁思齐借口要和宗门弟子一起过节,婉拒了,季慕更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在看师尊和师弟卿卿我我,还是和师兄一起走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感觉师兄还是不太能接受我们的事。”月行之一边倒酒,一边轻轻叹息。
“也许吧,”温露白从月行之手里拿了一杯酒,“给他些时间,他会想通的。”
他们回到小花筑那天晚些时候,温露白又将袁思齐和季慕叫到身边,将此次去摩罗谷经过之事都知会了他们,包括月行之复活之事,温露白也简略说了,只是略去那个复生的具体方法。
至于两人之间的关系,温露白也隐晦提了,袁思齐和季慕都不傻,即便师尊不提,他们也不是看不出来。
季慕倒还好,不但能接受甚至还觉得惊喜,袁思齐就不一样了,温露白不仅是他师尊,也是将他养大的、堪比父亲的人,这一下和自己师弟搞到一起,对他一向保守而稳定的人生观念产生了不小的冲击。
如果月行之仅仅是那只被月华仙尊捡回来的狐妖,那袁思齐现在肯定已经坐在石桌旁,一边叹气一边和他俩商量什么时候正经摆酒成亲了。
但现在,小狐狸竟是他死去多年的师弟,不仅把师尊勾搭走了,就连他看着长大的阿暖竟也是师弟生的……
他震惊而又困惑,想不通的事情很多,而最诧异的,是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时候好上的?难道小花筑做师徒那三年就有苗头了?他当时懵懂以为莫知难或许喜欢月行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真正觊觎着阿月的,是他那高贵冷艳的师尊。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一样,身边的人已经爱得死去活来了,他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袁宗主在和弟子们同贺中秋的时候,对明月,举酒杯,不无悲怆地自言自语道。
袁宗主什么时候能想通暂且不论,同一轮明月下,温暖不得不看着自己的两位至亲在眼前浓情蜜意。
月行之和温露白四目含情对望,笑着碰了一杯酒,酒杯一触即分的瞬间,月行之眼睛一亮,起身手臂一展,环住了温露白举着杯的小臂,软软道:“师尊,喝个交杯酒。”
“你呀……”温露白淡淡一笑,似乎拿他没办法,配合地俯过身去,几乎与他脸颊相贴,两个人一起仰头、举杯,喝光了杯中酒。
温暖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嘴鲜红似血的石榴汁,含糊说道:“你们当我不存在吗?”
月行之好像终于想起了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吃你的。”
喝了交杯酒,月行之心满意足地坐回去,他脸颊泛红,满面笑意,香醇的米酒让他思绪轻飘,游离的目光望向桌面那碟桂花糕,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他、袁思齐、莫知难,也和师尊一起过过中秋节。
那天,他偷溜下山去买了桂花糕,晚饭时赶回来,放在了师尊做的菜中间。
那时候温露白很少下厨,过节了才做一次,当他端着最后出炉的桂花糕出来的时候,看见桌上已经放着一碟更加精致的,眉目间不易察觉地一黯:“阿月,这是你下山去买的吗?”
月行之当然不会承认他又偷跑下山了,便随口扯谎道:“没有。是今日下山办事的师姐买回来送给我的。”
温露白没说什么,默默把他自己做的那一份放到一边去了。
“哪个师姐?”莫知难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边伸手去拿桂花糕,一边好奇问道。
“呵呵,反正你也不认识。”月行之又夹了一块塞给他,塞得他满嘴都是甜糯的糕点,说不出话,只能支支吾吾地笑。
袁思齐在一旁帮着温露白摆碗摆筷子,气道:“别闹了,快吃饭了,也不帮忙。”……
月行之收回思绪,心想上辈子没来得及吃师尊亲手做的桂花糕,这辈子绝不能再错过,他捏了一块桂花糕,眯着眼睛放进嘴里,轻轻嚼一嚼,满满的香甜软糯化在口中。
他其实很想带着这满嘴的香甜桂花味去亲温露白,但好歹孩子在这,也不能太过分了,便只好作罢,赞叹了一声:“太好吃了吧。”
温露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听到他的话,勾起了唇角。
“可惜上辈子没吃到,”月行之睁开眼睛,不无惆怅地说,“那次你做的糕点,师兄和阿难吃了吗?”
温露白摇头:“不记得了。”
“也不知道阿难现在在做什么。”月行之忽然苦笑了一声,感慨道,“在准备着来抓我吗?”
温露白敛起了笑容。
月行之抬起头,一轮皎洁满月下,仍能见到浮梅岛的弟子,穿梭往来,监视着他们。
“他为什么恨我?”月行之复又望向温露白,一手托腮撑在桌面,“只因为身份和立场吗?我问过安宗主,安宗主也说不清楚,只说他那些年在莫家过得大约不如意,他母亲和妹妹也意外去世了……师尊知道吗?”
温露白一边给月行之夹菜,一边摇头叹道:“当年你不告而别返回景阳山,我带着思齐和阿难参加了簪缨会,阿难原本也没指望在簪缨会中拿到名次,大会结束之后,他就按照计划回了浮梅岛。弟子既然下山返家,作为师尊,我也不好插手别人家事,偶尔向莫家问起他,他爹爹也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后面,你出了事,又有了阿暖,我自顾不暇,和他就更是鲜少联络了。恐怕我知道的,还不如安宗主多。”
温露白的声音渐轻,像是叹息:“……我确实对他关心不够。”
月行之没再说话,决定先放下这个话题,他默默朝明月举杯,就算是给莫知难致意了。同一轮月下,无论莫知难在做什么,无论以后会怎样,最起码此时此刻,他当他是那个一同过节的小师弟。
这半晌,温暖对他俩的话题不感兴趣,正在埋头猛吃,忽然察觉到房顶上有动静,抬起头,眼睛顿时亮了——
“爹!小狐狸!”温暖指着房顶一团黑影,兴奋道:“黑猫回来了!”
三人一齐望去,满月当空,玄狸从房檐一跃而下,朝月行之扑了过来,他这些天一直在寂无山,埋葬了青鸾,照顾着白练婆婆,在听闻月行之暴露身份之后,便下山赶回来了。
灵活地跳上月行之的大腿,玄狸偷瞄了一眼温露白,他这段日子不在,搞不清尊上和他这位师尊现在是什么状况,于是决定继续装作一只弱小可怜又无辜的灵宠猫咪。
月行之撸了一把他的被毛,惊叹道:“玄狸,你瘦了。”
玄狸:“……”什么情况,他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了吗?
温露白从盘子里夹了个鸡翅膀扔到桌边,对玄狸道:“说话吧,不用装了,我和你家尊上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
玄狸惊得睁大了眼睛,但是他的脑子不允许他在短时间内想太多东西,第一时间冲口而出:“尊上!听说仙盟的人要来抓你,你别怕,我已经集结了一支妖族大军,正陆续往太阴山赶来,大家知道你回来了,绝不会让你再出事的!”
月行之:“……”
虽然不知玄狸所说的“妖族大军”到底能来几个人,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欣慰的。
……
三日之期,眨眼就到。
莫知难如约而至,带着他那好大一支队伍。
鸾凤车飞抵太阴山上空,仙门百家众多宗主、家主也都亲自来了,带着众弟子将太阴山团团围住。
莫知难从车里出来,站在宽阔的车头,金色车身上的红宝石梅花和他玄色衣袍上的金色梅花交相辉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仙盟盟主轻蔑的声音响彻整个太阴山巅:“月行之,妖魔共主?你还不出来吗?难道要一直躲在师尊身后?”
月行之刚刚把自己收拾整齐,温露白正在给他打理头发,听到外面这吵闹的声音,蹙眉放下了木梳。
“阿月,我和你一起去会会他?”
“师尊,”月行之转头,朝温露白展颜一笑,“你在院子里看着就好,我去和他讲讲道理。”
他说着,飞掠出门,轻盈跃上房顶,直接在瓦片上躺下了,枕着双手,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翘在上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在房顶上躺着晒太阳看风景呢。
清晨的阳光稍有点刺眼,月行之眯起眼睛,望向莫知难:“师弟,你来得挺早啊。以前练功的时候,要是也能起这么早,也不至于现在来抓我,还要带着这么多闲杂人等。”
第82章 审判日(一)
月行之大喇喇躺在房顶上吐出这样一句嘲讽, 显然是没把仙盟盟主放在眼里的。
莫知难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因为紧紧咬着牙,侧脸线条分外紧绷。
而他周围那些“闲杂人等”, 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各色目光仿佛刀剑, 一齐射向月行之。
莫知难旁边一个狗腿子忍不住叫嚣道:“见了我们盟主也不跪拜, 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妖魔共主吗?不知用了什么歪门邪道重生,然后就隐姓埋名当了缩头乌龟, 你到底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月行之也觉得挺好笑的,朗声道:“是啊, 我都重生成一个狐妖了,拜的哪门子仙盟盟主?”
莫知难挥了挥手, 制止了手下毫无意义的挑衅,冷笑了一声, 开口:“今天不是来打嘴仗的, 你要是识时务, 就乖乖跟我回仙盟受审, 免得连累师尊,连累太阴宗。”
月行之望定他, 不卑不亢:“你们抓我, 总要有个罪名。”
莫知难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冷哼道:“你的罪名, 罄竹难书, 还需要我细数吗?你自己都数不清你杀过多少人, 背负多少血债吧?”
月行之坐起了身,一手向后撑在房顶,一手随意搁在身前, 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杀魔族,是因为他们残害妖族,这原本是仙盟该管的事情,仙盟管不了,我来管,怎么倒成了我的罪过?”
莫知难深吸一口气,略顿了一下,他旁边的人马上帮腔,对月行之喊道:“你何止杀魔族,我们贺家乃是仙门世家,还不是被你灭了满门,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月行之看了那人一眼,认出来了,正是贺涵光的幼子,当年他从贺府带走,又还给了来要人的温露白。
“原来是我的好表弟啊,”月行之嘲讽道,“可我若是真灭了贺家满门,你又是哪里来的?”
贺家公子脸更黑了:“你不要胡搅蛮缠!”
月行之收敛起嘲讽的笑意:“贺家做了什么你们不清楚吗?他们所作所为和魔族有什么分别?仙盟不能清理门户,我替你们清理了,怎么又成了我的罪过?”
“你还真是巧言善辩,”另一位气质颇为老成持重的仙门大佬怒道,“我们青云宗上百弟子就是死在寂无山妖族手中,这笔账总该算在你的头上。”
青云宗?月行之想了想,好像听说过,再看看那老头儿,没什么印象了,但这也不耽误他马上怼了回去:“你自己也说是在寂无山,你们都打到我家门口了,还不许我们奋起反抗了?”
有其他几位宗门门主正跃跃欲试要发言,估计也是同样的说辞,月行之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换了口气马上又道:“你们仙门能不能有点觉悟,打仗就是要死人的,你们打到别人家里去,被打死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都这么多年了,还这样小肚鸡肠,真是毫无长进,我在藏雪谷被你们这些人以多欺少,埋伏杀害,我抱怨过一个字吗?”
一番话说的诸位仙门大佬气得直翻白眼,却一时无话可说。
莫知难一直冷脸听着,这时候也有点听不下去,那脸色颇有点恨自己人没用的愤怒和难堪,他举手,往下一压,周围瞬间无人作声。
“那杀先盟主徐旷,火烧伏魔狱,这总是你干的吧?”莫知难冷道,“现在沉渊又现世了,不是你放出来的?”
月行之终于站起身,他拍了拍手,将双臂环抱在胸前,看了一眼下面。
温露白一直站在小花筑院中,手握凝晖剑,沉默而坚定地望着他。
月行之冲温露白笑了笑,随后再次仰头望向莫知难。
“杀徐旷,是家事,轮不到你们来管,上辈子,徐循之杀我报仇,我无话可说,但是现在……”
月行之环顾四周,徐循之没来,景阳宗在太阴山的弟子也没走,他耸了耸肩,“景阳宗宗主人呢?盟主大驾光临难道没有叫上他吗?还是他觉得和我已经两清,根本就不想来呢?”
莫知难:“……”他当然叫了徐循之,只不过徐循之没有回应,他还正想不通呢。
“至于沉渊……”月行之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接着说,“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我没有放走沉渊,伏魔狱被烧毁之后,我用主奴血契把他留在身边做影卫了,还算是帮你们仙盟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呢。至于我死之后,他去了哪里,又是怎么重新回来的,这可就和我没关系了吧?”
刚才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青云宗宗主立刻冷笑呛声道:“收沉渊做影卫?和一个大魔头纠缠不清,你还有脸说出来了?真是荒唐!照你的说法,仙盟还应该感谢你喽?”
月行之假笑着回应他:“不用谢。”
莫知难脸色阴沉下来,目光犹如寒冰,抬手指了一下月行之:“不要再狡辩了,如果不是你火烧伏魔狱,沉渊又怎么可能会做你所谓的‘影卫’?何况,当日,从伏魔狱中出逃的,何止一个魔头沉渊?”
月行之不说话了。
他抬头直视莫知难,太阳升得更高,阳光更加刺眼了,逆光之中,莫知难那张精致的脸显得晦暗不明,神情被光影勾勒得有几分狰狞。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月行之想,唯有这一条“罪状”,他确实无法辩驳。
当年伏魔狱中,不只有无辜的妖族,也确实关着其他有罪的妖魔。
图穷匕见,莫知难当然要乘势追击,他挥了下手,两名浮梅宗弟子搀扶着一位老人走上前来。
月行之眯眼望去,那是个凡人老者,弯腰驼背、须发且白,看那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应是个老庄稼汉。
“阿伯,”莫知难躬下身,面带微笑,显得很亲和,“您说说,十五年前,那景阳山附近的村寨,你的家乡,发生了什么?”
老人似乎被这样的大场面吓到了,抬起头看了一眼莫知难,便又畏畏缩缩地低头塌腰,颤抖着道:“我,我记得,那天夜里,先是,看,看见景阳山方向烧起了紫色的火,……然后,便有妖魔从景阳山的方向逃窜到我们的村子……”
他似乎想起了极为惨痛的回忆,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泪水很快在沟壑遍布的老脸上糊成一团:“那些妖魔就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野兽一样,在村子里杀人放火,男女老幼都不放过,死了很多人啊,很多人……”
他终于泣不成声,莫知难听得湿了眼眶,安慰了老人几句,大义凛然说“我一定为你们讨回公道”,便让人将老人带了下去。
周围众人也都换上一副愤恨不已的表情,冷厉目光投向月行之,好像他们是慈悲无量的漫天神佛,终于要为世间讨回应有的公道。
莫知难居高临下俯视他,嘴角带起一个向上的弧度:“火烧伏魔狱,放出罪大恶极的妖魔为祸世间,这个总没有冤枉你吧?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月行之看着他们,轻慢一笑,那笑容带有轻蔑的嘲讽,还有点宿命般无可奈何的意味,在他的脸上绽开奇异的光彩,他说:“我无话可说。”
莫知难深吸了一口气,像个终于艰难获胜的将军,挺起了胸膛,一字一字道:“那就跟我走吧。”
月行之也站直了身体,用同样坚决的语气说:“仙盟已经杀过我一次,如果觉得还不够的话,就再杀一次好了。”
他缓缓抽出浮光剑,雪亮剑锋在耀眼的阳光下,反射出万千光华,几乎将所有人的眼眸刺痛。
——“只要你们有这个本事。”
莫知难在炫目的剑光中轻晃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稳住身形,忽然朝着月行之飞来。
形势陡然紧张,温露白正要提剑上来,却看见月行之一摇手,是让他稍安勿躁的意思。
“盟主,危险——”
“盟主,让我们去吧!”
温露白只好刹住动作,等在原地,看着莫知难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飞上了小花筑的屋顶。
他的两个弟子在秋阳中面对而立,说的话没有别人能听见。
“我不想在小花筑动武。你别逼我。”莫知难看了一眼浮光剑,随后将冰冷目光钉在月行之脸上。
月行之讥诮道:“你是怕赢不了吧?要是倾尽仙盟之力,也没能把我抓回去,你这个盟主的脸面往哪里搁?”
莫知难咬牙:“若是真打起来,你让师尊和太阴宗以后如何立足?”
月行之立刻冷笑呛声:“若是真顾念师尊和太阴宗,你今日根本不会声势浩大来到小花筑!”
莫知难像□□噎了下,一张漂亮小脸都扭曲了,硬生生咽下一口气,他好似不能再容忍这样的口舌纠缠,一字一字下了最后通牒:
“你只要乖乖和我回浮梅岛受审,之后安安分分待在海底伏魔狱,我念在师兄弟的情分上,可以饶你不死。”
月行之唇角上扬,但眼中毫无笑意,映照着剑锋的冷光:“我要是不呢?”
莫知难沉默片刻,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他抬手指了指月行之的心口,轻声道:“师尊刚换的心,可还好用吗?”
月行之一怔,心脏猛跳了两下,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了?”
当时温露白在凌霄山等待治疗,安释怀跟莫知难要来了最好的不了玉,但只说是月华仙尊受伤所需,并未告知他具体情况,现在看来,莫知难早知道那不了玉的真实用途了。
莫知难不以为然地笑一下:“这算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吗?我好歹掌控仙盟多年,自然有我的情报渠道。”
“……”月行之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是自己一听到温露白相关的事就头脑发热,这么容易想到的事有什么好惊讶的。
莫知难掌控仙盟,在各大宗门、甚至是妖族、魔族,有自己的眼线,都不奇怪。
月行之冷静下来了,但心里也冷了一半:“你什么意思?”
莫知难耸耸肩,慢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师尊这颗心不知道能用多久,也许不久之后,你们还有用得到我的时候。”
月行之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一下,莫知难的脸在他眼前变得扭曲而陌生,他想到今日莫知难会刁难他,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曾经的小师弟会用师尊来威胁他。
“……尚好的不了玉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莫知难欣赏着月行之脸上的茫然和无措,继续说,“我自然愿意拿给师尊用,但前提是,师尊依然是清清白白的月华仙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一个叛徒、罪人纠缠不清。”
“你……”月行之举剑指向莫知难,但他的剑尖在微微颤抖。
“你想好了吗?”莫知难毫无惧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走不走?”
四目相对,暗流涌动,浮光剑的剑芒环绕着这对曾经的师兄弟。
而向外望去,阳光普照之下,温露白站在院中,一眨不眨地望着房顶的两名弟子,小花筑外,袁思齐和季慕带着太阴宗弟子严阵以待,太阴山脚下,除了仙盟和太阴宗弟子两相对峙,还有源源不断从各地赶来的妖族。
没人知道他们两个站在房顶说了什么,但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突然一个清瘦身影飞上了房顶,来人穿着饰有“山岚日出”纹样的景阳宗宗主衣袍,清贵出尘。
徐循之在月行之身边站定,扶住了他握着浮光剑的手臂,然后面向莫知难,平稳而清晰地说:“莫盟主,伏魔狱,是我烧的。”——
作者有话说:给弟弟发奖状~
第83章 审判日(二)
月行之猛地扭头, 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疯了?”
为了保全景阳宗,徐循之当年放火烧毁伏魔狱,埋葬了地底的真相, 同时间接放出了罪大恶极的妖魔,贻害人间。
上一世, 月行之虽然和他决裂, 但能理解他的做法,于是干脆认下了这桩罪行, 反正他“罪行累累”,也不多这一件。
伏魔狱的真相, 他们兄弟二人已经默契地隐瞒了这么久,现在徐循之却突然要说出真相了。
徐循之平静地注视着他, 说:“哥,上辈子你已经替我背过这口黑锅了, 这辈子, 就让我自己来吧。……这件事, 早晚要有个了断, 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可是……”
徐循之俯身过来,在他耳边轻语:“月华仙尊给我传过信了, 他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你, 对吗?所以这一世你务必好好活着, 我可不想让这只左手白白浪费。”
说完, 他轻笑了一下, 如释重负似的。
月行之下意识望向他的左手, 阳光照射下,不了玉接出的假手微微透明,闪着莹白的光。
他觉得双眼刺痛, 不知道是被阳光灼痛了,还是心底的酸楚涌到了眼睛里。
“你说什么?”莫知难从震惊之中缓过神,紧紧盯着徐循之,目光凉幽幽的,如同一条蛇信子。
“我说,伏魔狱是我烧的,妖魔是我放的,莫盟主,这笔账,应该算到我的头上。”
徐循之直视莫知难,承受着他目光中的冰冷怒意,语气并无波澜。
莫知难僵硬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时没有动作,也没说话。
徐循之便没有再理会他,而是站到了月行之身前,面向半空中仙盟众人,朗声道:“各位前辈、朋友,我今日前来,是为了诉说一桩十五年前的旧事……”
他回头看一眼月行之,继续道:“我哥哥,确实杀了我们的父亲徐旷,但那是因为家父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
秋日和煦的阳光将兄弟俩的影子叠在一起,好似他们从未经历过决裂和分离。
徐循之平静地讲述了伏魔狱地底的秘密,将他曾经亲手掩埋的腐烂真相,重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可能已经暗自挣扎了许久也演练了无数次,以至于整个讲述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语气和情绪都极其平稳。
他很平静,但周围的人不平静了,仿佛在宁静深海掀起一场风暴,他话音刚落,狂风暴雨就朝他席卷而来——
“徐宗主,你在说什么?这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吧!”
“徐宗主,我们知道你与这魔头月行之乃是兄弟,但上辈子你都大义灭亲了,怎么现在又出来为他遮掩?是不是他威胁你?”
“对啊,按照你的说法,徐老宗主利用沉渊,在伏魔狱底下种妖丹?啊?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你知道若你说的属实,这可是整个仙族前所未有的丑闻!”
“哈!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们景阳宗在火烧伏魔狱后就一蹶不振,我一直以为是出了个弑父叛门的月行之让你们声望大损,却原来是没有妖丹可供你们消耗了!”
“景阳宗称霸仙盟那么多年,竟是用了如此歪门邪道,真是可恶至极!即便徐旷死了,也不能偿其罪!”……
一时间,质疑、嘲讽、指责、怒骂铺天盖地朝着徐循之清瘦的身影袭来,但他站在沸反盈天的声浪中纹丝不动。
月行之望着他傲然挺立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一夜,在景阳山巅,紫焰离火冲天的烈焰里,只有十五岁的徐循之,面对着群情激奋的景阳宗弟子,也是如今日这般站得笔直,他表面上说着要月行之血债血偿,其实一意孤行放了他和那些无辜妖族一条生路。
其实他一直知道的,弟弟虽然表面斯文柔弱,但内心极其强大甚至是偏执,他认定的事,不择手段、不惜代价,也要求一个结果。
从这一点看,他们二人倒不愧是兄弟。
徐循之对众人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继续用平稳而笃定的语气道:“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景阳宗有罪,但残害妖族、种植妖丹之事都是先宗主徐旷一人所为,景阳宗弟子并不知情。还请诸位不要将这笔账算到普通弟子头上。”
“一句不知情就可以揭过了吗?”有人讥讽道,“再说即便普通弟子不知情,那妖丹的好处,他们也是实打实享受到了吧?这对于其他刻苦修炼的仙门弟子公平吗?”
“就是,徐宗主,你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盘,”另一人道,“当年事发时你不说出实情,任由你哥哥背了黑锅,保全了景阳宗,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罪人身死债消,景阳宗也早没了那些罪孽妖丹,上下都洗白了,你再跑出来认个错,是认准我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这话虽然牵强了一点,但也不是毫无道理。
顿时,很多人附和上来,有人阴阳怪气道:“莫不是妖魔共主奇迹复生,徐宗主又动了别的心思吧?”
这话说的可供遐想的空间就很多了,月行之魂飞魄散都能复活,这已经是神乎其神,月华仙尊不惜与仙盟反目也要护着他,这同样令人匪夷所思。现在徐循之也出来给月行之洗白……
太阴宗、景阳宗难道都要站到月行之一边?
凌霄宗虽说隔岸观火,但谁人不知安老宗主与月华仙尊关系匪浅,真到了危急关头,凌霄宗会一直冷眼旁观?
今日仙盟倾巢而动来抓月行之,却好像出师不利啊……
更不用说,外面还飘着一个真正的大魔头沉渊。
各方势力态度微妙,现今局势扑朔迷离,以后会是怎样,更没人说得准。
在座的都是老狐狸,此刻各自心头的小算盘已经打得噼里啪啦响了。
莫知难早已回到了鸾凤车上,但是这半天他都静观其变,没有说话,此刻,形势陷入僵局,对峙现场的气氛微妙而紧张,他终于一甩袖子,庄重开口道:
“徐宗主,大家的态度想必你也看到了,即便你所言非虚、态度诚恳,恐怕也难以服众。景阳宗上下确实用过那些妖族尸身上长出来的妖丹,而你放出的妖魔为害人间,更是无从辩驳的事实……”
徐循之抬头,迎上莫知难居高临下的审视,打断了他一本正经的判词:“我明白莫盟主的意思,今日我来,本不是为了逃避罪责。”
他的目光扫过仙盟众人神色各异的脸,最终再次直视莫知难,一字一字道:“我愿意自毁仙骨,为惨死在伏魔狱的妖族,为被我火烧伏魔狱牵连的无辜凡人赎罪。……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一惊之下都不说话了,他说的甚至不是自废金丹,毕竟金丹废了,修为没了,还有再修炼再结丹的可能,但是若毁去仙骨,那就完全与凡人无异,这一世不可能再修仙问道了。
“循之……”月行之最先反应过来,他从后面一把拉住徐循之的袖子,厉声道,“不行!”
“哥哥,”徐循之回头,苦涩一笑,“这些年,我勉强支撑着景阳宗,但其实内心没有一刻安宁,我理应为我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你当我傻吗?”月行之急道,“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说?”
分明就是为了救他。
“怎么?妖魔共主舍不得了?”莫知难身边的狗腿子找到机会继续阴阳怪气,“上辈子你护着他,这辈子他护着你,还真是感人至深啊。”
“闭嘴。”莫知难作势斥了那人一句,接着冷冷道,“自毁仙骨?徐宗主认真的?”
“不是!没有!”月行之抢白道,“我可以跟你回浮梅岛,我可以进伏魔狱,你别逼他!”
月行之对着莫知难吼完,紧接就要把徐循之推走,但他刚一扭头,迎面就见徐循之举起右手朝着他面门一挥,一缕颜色浅淡的青烟直扑过来——
呃,那一瞬间,月行之觉得这世界简直太荒谬了,他这只小狐狸终于也没躲过专门为妖族开发的迷药——御魂散。
下药的人,竟还是他的亲弟弟。
月行之根本没防备,甚至他手腕上的金玉镯子都没想到徐循之会对主人出手,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月行之只觉得头晕目眩,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见莫知难傲慢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传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徐宗主还算有担当。”
月行之拼了命想去抓住徐循之,但徐循之走远了,还在自己身周设下了结界,弟弟最后看了他一眼,举手结印。
“不要……”月行之喃喃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与此同时,他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徐循之的惨叫声。
……
再次醒来,是在小花筑的床上。
“循之呢?”月行之顶着头晕脑胀,挣扎着爬了起来,不知道是御魂散的副作用,还是他此刻的心情太紧张,他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温露白很快抱紧了他,轻抚他的背,沉声道:“循之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毁仙骨,内伤深重,已经送去凌霄山安宗主处了。”
没有意外,没有奇迹。
月行之颓然倒在温露白怀里,闭上了眼睛。
“这是极重的刑罚,罪责相抵,仙盟众人无话可说,已经退去了。”
“唉,”月行之长叹一声,溢出眼角的泪水打湿了睫毛,“我又欠他一次。”
温露白低头,吻了吻月行之的额头:“这一世还长,你好好活着,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第84章 莫伤情(一)
月行之知道, 师尊的话不过是一句安慰,他们两兄弟之间的纠葛,怕是算不清也还不清的。
“我想去看看弟弟。”月行之闷声道。
温露白轻抚他头顶, 劝慰道:“他现在还昏迷着,你去了也没用, 再等等吧……我已命人送了一批仙丹灵药去往凌霄山, 虽说凌霄宗和景阳宗都不缺这些,但我们总要尽一份心意。”
有点一家之主出面张罗亲戚间行走往来的意思。
月行之心情不好, 但听了这话还是深感欣慰:“还是师尊想得周到。”
但温露白下一句话让他刚要扯平的嘴角又耷下去了。
“另外,仙盟大部分人马撤走了, 但莫盟主还没走,他留下话, 说等你醒了想见你一面。”
月行之:“……”
并不想见。
莫知难用师尊需要不了玉换心之事,想要逼他就范, 这让他深感震惊和痛心, 但他没打算把这事告诉师尊, 他怕师尊会伤心。
月行之沉默不语。
温露白看出他脸色不好, 顿了顿,转开话头继续说:“还有, 你归来的消息已在妖族中传开, 这次仙盟围山, 有不少妖族应玄狸的召唤, 赶来太阴山准备助你一臂之力, 仙盟撤走之后, 他们还不肯离去,我让玄狸去说明情况,告诉他们你现下安全, 让他们先各自散了。”
“现在沉渊重新现世,你也回来了,估计散落在各处的妖族即将向寂无山集结,你早晚还是要回去看看的吧?”
唉,头疼。
身份暴露之后,虽然魔族脱离他掌控,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妖魔共主”,但妖族还有很多人期待他回去,他不能撒手不管。
月行之无奈地想,弟弟给他用的御魂散还是不够劲,再多来点,让他一直晕着也挺好。
“没事的,”温露白看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怜爱道,“你不想去就不去,若是想回去,我陪你去。”
月行之点了点头,该来的总会来,该做的总要做。
……
和莫知难见面的地点就在小花筑的院子里。
月行之把自己收拾整齐,一贯散落的头发被师尊细细打理过,半扎起来,配了玉簪,穿的仍是太阴宗的弟子服,墨蓝色修身的衣袍,显得他腰细腿长,肤色也被衬得格外白皙清透。
月行之和温露白一起坐在石桌旁,看着莫知难款款走来,面无表情地立在他们面前。
温露白抬手示意,道:“盟主坐吧。”
莫知难没坐,只是象征性地抬抬手,给温露白行了个礼,然后目光在他们两个脸上转了一圈,凉凉地说:“师尊不必客气了。咱们有话直说。我想先问问,你们二人,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问得直截了当,温露白面色微微绷紧,没有立刻回答,毕竟是面对曾经的弟子,师尊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月行之就不管那么多了,抢答道:“情人?道侣?夫妻?反正不管怎么说,就是那种关系。”
莫知难几乎气笑了:“你的脸皮还是和以前一样厚。”
月行之耸耸肩:“你何必明知故问。”
其实自从十年前,温露白独自上寂无山去讨要贺家的人头和孩子,被妖魔共主“扣押”三天,温露白和月行之的绯闻就已经广为流传了,只是后来月行之死了,温露白又搞出个母不详的私生子,那些传得很离谱的香艳故事才渐渐没了市场。
这一世月行之重生成小狐狸,小狐狸被月华仙尊“金屋藏娇”的故事,也早传得沸沸扬扬,甚至很多不明内情的闲人都在猜测小狐狸说不定就是月华仙尊私生子的娘亲。
现在好了,月行之身份被揭开,众人简直是恍然大悟,虽说猜不透前因后果,但无数个版本的情爱故事再次甚嚣尘上。
这么劲爆的绯闻,就算不是真的,人们也愿意相信是真的。
更何况原本就是真的。
莫知难深吸一口气:“所以阿暖?”
月行之毫不脸红:“我俩的孩子。”
莫知难眯眼盯他片刻,冷哼了一声:“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复活的?和师尊还有阿暖有关对吗?”
月行之面无表情直视着他:“莫盟主,你没能把我抓回浮梅岛审问,很不甘心是吗?非要见我一面就是要继续审我?”
莫知难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月行之面前,阳光从合欢树枝叶的间隙中落下,斑斑驳驳打在他脸上。
“你不必心怀怨怼,身为仙盟盟主,这是我职责所在。”
月行之也站了起来,与他近距离对视:“你也不必冠冕堂皇,什么职责所在,我看,你对我心怀怨怼才是真的。”
温露白坐着没动,但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们两个人。
莫知难没说话,紧抿双唇,眼神变化莫测。
月行之忍不住,终于抛出了那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阿难,你到底为何如此恨我?”
沉默良久。
“你还记得我们当年有过一个约定吗?”莫知难忽然开口,声音颤抖。
“……?”月行之不语,但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莫知难凄然一笑,看了一眼旁边的温露白,又把目光转回月行之脸上:“那次因为虐杀烈鳌之事,我们被师尊打板子,我给你包扎伤口,跟你约好,等各自回家,我便带着我母亲和妹妹到景阳山找你玩儿。”
月行之呼吸一紧,十五年前,小花筑他的卧房里,年少的阿难跪坐在他的床边,仰头看着他,脸上写满崇拜和喜爱。
他想起来了。
“那天之后你不告而别,我忧心忡忡,却也只能先参加簪缨会,之后我回了浮梅岛,给你写信,却一直等不到你的回信。”
“因为早就答应了妹妹要带她去玩儿,又担心你回家之后的状况,所以即便你没有回音,我也带着她们出发了。”
莫知难越说,声音抖得便越发厉害,一层水光渐渐漫上眼底:“我们一路游山玩水,母亲和妹妹都很开心。我更是满心欢喜,盼着和你见面,终于走到景阳山下的小镇,我安排她们先住下,又给你去信,可惜,我们没有等到你的回信,却等来了从伏魔狱逃脱的妖魔……”
月行之的心一点点揪紧,他甚至有点害怕听到莫知难接下来会说的话。
“昨日,我找来的那位老伯,他的至亲好友全都死于妖魔之手,我又何尝不是呢?”莫知难几乎字字泣血,“那天夜里,我们住的客栈被一个魔头袭击,整个客栈只有我一个有修为的仙族,我站出来与魔头对战,却不想又有另一只大妖破窗而入,掳走了母亲和妹妹……等我打跑魔头,去追那只恶妖,一切都已经晚了……最终我只找到她们残缺不全的尸骨……”
“我母亲,只是父亲众多姬妾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但她从未自暴自弃,为了我们兄妹二人殚精竭虑,左右逢源,好不容易我从太阴山出师归来,她盼望着我能得到父亲器重,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结果呢,就这样无辜惨死在景阳山下……”
莫知难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很快流过苍白的脸颊汇聚在下巴上。
月行之心中一阵钝痛,他忽然想,阿难从小就是个小哭包,说起这样惨烈不堪的往事,却直到现在才掉泪……也许,是因为已经哭过太多遍了。
“还有阿鸢,我的妹妹,她死的时候才九岁。”
莫知难作为仙盟盟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他薄薄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已经泣不成声。
月行之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温露白紧蹙眉头,出口唤了一声:“阿难……”
莫知难没理会,自顾自道:“我将母妹死讯通传给家里,希望父亲能派人收敛遗体并追查那只大妖的下落,为她们报仇,结果只等来管家一句话和两个收尸的妖奴,管家说父亲正在病中,不便打扰。于是,尸体被草草带回浮梅岛,随意下了葬。我跑去找父亲,却见他左拥右抱花天酒地,什么生病,不过是新娶了娇妻美妾,沉迷其中顾不上其他罢了。”
莫知难越说越激动,极致的愤怒和悲伤让他浑身发抖,温露白站起身,扶住了他:“阿难,你先坐……”
但莫知难甩开了他的手,冷笑道:“师尊不必可怜我!这些年你又在哪儿?我失去亲人,在莫家孤苦无依,受尽欺凌,你可曾问过半句吗?!”
温露白睁大眼睛,尴尬地停住了动作。
月行之自己倒无所谓,但看见莫知难把矛头转向温露白,他忍不了了,开口道:“阿难,你怪我就怪我,怪师尊做什么?他弟子众多,怎么可能一个一个管到家里去?”
莫知难马上转向他,拔高了音量:“我原本也没有怪师尊,但偏偏人和人就怕对比。师尊桃李满天下,自然是无法顾及每个人,可偏偏他爱你,我生不如死的时候,他在为你剖心挖肝!”
此言一出,三个人都沉默了。
那强烈的愤恨、嫉妒、不甘,如有实质,化作利刃,刺痛了每一个人。
秋风渐起,树影摇晃,三个人的身影重重叠叠,落在这张承载着他们无数记忆的小石桌上。
月行之实在忍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硬生生开口道:“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你要恨就恨我,不要牵扯别人,我和师尊的事,和你这件事没有关系。”
莫知难死死瞪着他,忽然笑了一声,那个辛酸的笑意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显得诡异而扭曲:“直到昨天,我都是恨你的,恨得心安理得,但偏偏昨天徐循之跳出来说,伏魔狱不是你烧的,是他烧的,哈,原来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恨意就是个笑话。”
月行之:“……”
温露白看看月行之,又看看莫知难,痛心地说:“阿难,循之已经自废仙骨,接受了惩罚,这件事能不能就到此为止?毕竟火烧伏魔狱之事虽然有错,但你的亲人是死于越狱的妖魔之手,不是阿月或者循之有意为之。”
莫知难苦笑一声,他的声音已不再高亢激烈,恢复了冷冰冰的嘲讽:“师尊说到此为止那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谁也不恨,我只恨……”
他盯着月行之,一字一字道,“我年少时,喜欢过你,信任过你,期待过你。”
第85章 莫伤情(二)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 沉声道:“阿难,当年我确实辜负了你的期待,我很抱歉。但往事已矣, 你今天来,肯定也不只是为了对我和师尊倾倒这满腔怨愤, 对吗?”
事已至此, 月行之也没别的话可以说,总归过去再怎么不堪回首, 他们几个也都要往前看了。
温露白默默递了一块手帕过去,莫知难接了, 擦掉了脸上半干的泪痕,终于勉强恢复了体面和平静, 还不忘强调一句:“不是我要提的,是你要问的。”
月行之不想跟他在这细枝末节上一争高下, 叹气道:“是是是。是我问的。现在我明白了。还请盟主既往不咎, 带领我们朝前看吧。”
莫知难被他怼的干瞪眼顿了片刻, 才负气道:“抛开私怨不谈, 我这次来,也是希望师尊和师兄能够明白, 我带仙盟众人包围太阴山, 有我的情非得已, 毕竟仙盟不是我一个人的, 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月行之点点头, 表示理解。
“既然昨日师兄已经将按在你身上那些罪名一一驳斥了, 徐宗主又主动揽下了火烧伏魔狱这一桩,他已经自毁仙骨,其他人也无话可说, 那么,仙盟也就不是非要抓你不可了。”
月行之再次点头,但其实他心里明白,那些所谓的“罪名”不过是仙盟的“借口”,如果真的非抓他不可,这个罪名不行还有别的罪名等着他,再来一个徐循之自毁仙骨也未必管用。
说到底仙盟撤了,暂时不抓他,是因为昨天那些所谓宗师大佬们都看清了如今的形式,他月行之不再是孤立无援,不是不想抓,是一时还奈何不了他。
“但是,”莫知难话锋一转,“希望师兄你能安分守己,不要再像上辈子那样锋芒毕露,搞的到处乌烟瘴气。现在有我,有仙盟,沉渊、魔族,我们自会对付,不劳你动手。至于妖族……你最好也不要再和他们纠缠不清。”
月行之耸耸肩:“但我这辈子就是一只妖啊。”
莫知难嗤笑道:“你是普通的妖吗?你是月华仙尊收下的关门弟子,”他看一眼温露白,语气带着揶揄,“反正外面风言风语你们也不会在乎,不如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
月行之无奈道:“谁不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但是呢,我又不是只和你有纠葛恩怨,总还有一些事不得不做个了断。再说了,只要盟主不再带着人来围我抓我就行了,何苦还要管我怎么过自己的日子。”
莫知难:“反正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少生事,好自为之吧。”
月行之笑了:“盟主希望我在家躺着少惹事,我倒是希望盟主能带领仙盟多做些实事,抓沉渊不必提了,仙盟内部也该清理清理,想必你也知道我和师尊此次下山去往摩罗谷之事了,猎妖贩妖屡禁不绝,难道背后没有仙盟某些势力的支持?”
说到这个,莫知难脸上有点挂不住,沉默片刻,扔下一句:“我自会查的,你就别费心了。”
月行之朝莫知难拱手做礼:“快点查,省的我操心,我还想过小日子呢。”
莫知难“呵呵”一声,转向温露白,朝师尊行了个礼:“师尊,您也多劝劝他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温露白点头示意,向外做了个“请”的动作。
莫知难转身走了。
走到小花筑门前,听见月行之在他身后道:“对了,莫盟主,昨天在房顶上,有些话我只当你没说过,你该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
莫知难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停下脚步顿了顿,但最终没有回应,跨过那道熟悉的门槛,走了。
温露白却不知道月行之是什么意思,扭头问道:“什么话?什么底线?”
月行之望着莫知难离开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但心中随即涌上深深的疲惫,他转头看着温露白:“没什么。”
说一千道一万,他跟莫知难,是绝无可能再找回那点“兄弟情”了。
毕竟温露白,是他绝不能碰触的那条底线。
……
直到莫知难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月行之颓然坐回石凳上,望着地上的光斑出神,眉目间掩不住的失落。
“阿月,事情都过去了。”温露白从石桌另一侧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我真的不知道……”月行之闷声道,“当年我一回到景阳山,看见的便是阿莲惨死的尸身,后来忙着探查伏魔狱,和徐旷作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那段时间,你们给我写的信,我全都没看,我害怕看见你们指责我或者规劝我……”
“我明白。”温露白握紧了他的手,“阿难家人所遇到的惨祸,说到底是个意外,你不要自责。”
“唉,”月行之叹了一声,苦笑,“怎么我活了两辈子,不是欠这个就是欠那个。”
温露白沉默片刻,忽然说:“虽说这话私心太重,但我还是想说,我宁愿是你欠了别人的,也不希望是别人欠你的。”
月行之:“……”
“再说,你本来就不欠谁的。”
月行之承认自己有被安慰到,他抬起头,望着温露白,终于笑了:“好吧。师尊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脸皮厚点,不去想了。”
“就是。”温露白继续安慰他,“不管怎样,和阿难谈了一场,也是有收获的,你现在是留在小花筑也好,还是下山随便去哪儿,都不必担心仙盟来找麻烦了。”
……
刚说到下山,那个让月行之下山的由头就来了。
一道疾风般的黑影蹿进小花筑大门。
玄狸原本想直接跳上月行之大腿,但看到温露白在旁边盯着他,便认怂跳上了石桌。
“尊上,仙尊,”玄狸看看月行之,又看温露白,务求同样尊敬、不偏不倚,“我已经将围在太阴山的众妖族劝返,大家没有见到尊上,都有些不甘心,他们大多是离散在各地的弱小妖族,现在沉渊神出鬼没,他们都很担心,便一起前往寂无山,要在那里等尊上回去呢。”
月行之叹口气:“说什么来什么,看来是时候回一趟寂无山了。”
温露白问:“什么时候回去?”
月行之想了想,说:“也没那么急。走之前,还有件事要做。我想带一件东西回寂无山。”
温露白迎着他望过来的目光:“什么?”
“师尊,”月行之眨一眨明亮的狐狸眼,“我上一世的骨灰呢?现在留着也没用了,我想把它带走葬到寂无山去。”
温露白:“……”
月行之笑道:“嘻嘻,我已经想好了,等我这一世死了,我这个小狐狸的身体,就和师尊一起合葬在太阴山,那我上一世的骨灰,就埋到寂无山去吧。”
温露白哭笑不得,打了一下他的手背,说:“你安排得倒是周到。”
……
这一天晚些时候,温露白带着月行之来取他上一世的骨灰了。
让月行之没想到的是,师尊竟将他的骨灰存放在霓霆塔中——就是那个远古传说中,仙祖陨落、魔祖飞升的地方,也是太阴宗对重罪弟子施以雷刑的刑场。
最近一次使用这里,还是六年多以前,温露白为平息私生子风波受七道雷刑。
时间已近黄昏,黑色高塔矗立在秋阳中,被偏西的太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因为很少有人到这个不祥之地来,霓霆塔附近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温露白拉着月行之,带他跨过荆棘荒草,进入黑沉沉的塔中。
塔中光线昏暗,阴森森的,但出人意料,并没有多年无人打扫形成的密布蛛网与沉厚灰尘。
月行之一进来就觉得浑身发冷,再一想到,塔顶曾是温露白的受刑之地,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颤声问道:“师尊为什么要把骨灰放在这里?”
温露白抱了抱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一边说:“小花筑有阿暖,孩子小太调皮,免不了翻箱倒柜,我思来想去,这里没人来,清静,又单独有结界守护,是个合适的地方。”
说着便把他带到墙角,按下墙上某处,刹那间,地面裂开了,月行之看见下面有个一尺见方的洞,洞口附有符咒,洞内安放着一个漆黑的坛子,坛子两侧分别放着两块鹅蛋大小、散发着莹莹黄光的暖玉。
——正是田府水榭周围用的那种,既能取暖又能照明,曾让月行之欣羡不已。
月行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干笑道:“我活着的时候都没用过这种暖玉,我的骨灰倒是有如此待遇。”
温露白无语,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随后将那坛子抱了出来。
月行之接过来抱着,抚摸那纤尘不染、还带着温度的坛身,只觉得手里好像有千斤重。
——坛子里不仅有他上一世身体的骨灰,还有徐循之的左手,有温暖的一片碎骨和每逢生辰的那一滴心头血。
月行之盯着手里的骨灰坛子,闷声说:“所以每到阿暖的生辰,你都会来这里……”
“嗯,我会等他睡了,自己过来。平常思念你的时候,我也会来……”
“阿暖……”月行之声音很轻,细听上去有点颤音,“他从未过过真正的生日吧。”
温露白敏锐地察觉到月行之的情绪,柔声道:“我每年都给他过生日,只不过是在冬天过,就是我把他从凌霄山带回来的那天。以后好了,他可以过两个生日了。”
“阿月,”温露白又摸了摸月行之的头,认真道,“我并未告诉阿暖,你到底是如何复生的,但如果以后他知道了,肯定也会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毕竟如果没有他,‘娘亲’就回不来了。”
月行之抬头望着温露白,地洞里暖玉柔和的黄光照在师尊的脸上,让他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容有种朦胧而温情的美感。
月行之想,师尊好像总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并及时找到可以安慰他的话,让他的所有自责、悔痛、失落都失去重量,像片羽毛,飘着飘着,便安安稳稳落了地。
一阵伴随着酸楚的感动涌上来,让他红了眼眶。
有点不好意思,月行之偏开视线,发现就在温露白身后的墙上,能看到一片一片细微的抓痕。
“这是什么?”月行之俯身过去,把头从温露白手臂下穿过,仔细去看墙壁。
温露白回头瞄了一眼,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不知道。霓霆塔矗立在此成千上万年,墙上有些痕迹有什么奇怪?”
欲盖弥彰。月行之看着温露白不太自然的神色,想,那些抓痕分明是人的指甲留下的,新旧交错,但都没有太久远的年头。
师尊不说,他也能想到,这些年,师尊每每来此,一定备受煎熬,那些痕迹说不定是他在极度痛苦悲伤之下发泄情绪所留下的。
想到此处,月行之将骨灰坛子放到了一边,俯身将两块暖玉从地洞里拿出来,然后将地洞封住了。
“我们回去吗?”温露白看着他的动作,准备起身。
月行之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扑上来,把他顶在墙上,就着跪坐的姿势,吻住了他。
“呜……”温露白猝不及防,后背撞上墙壁,但还是下意识抱住了他,回应了他急切的亲吻。
“师尊,”月行之的声音带着哽咽和焦灼,“不回去,我想在这里……”
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他想在这里做什么,他一边胡乱亲着温露白,一边把手伸进了师尊胸口的衣服里。
“阿月……”温露白哭笑不得,抓住他作乱的手,“这里冷。”
“我不冷,”月行之执拗地说,“我浑身都烫死了,再说,回去小花筑,可能又会被阿暖打断了。”
虽然在这凄清阴森的黑塔里,旁边还放着他上一世的骨灰,要做那个事确实有几分诡异。
但现在他真的不知道如何表达或者说发泄他的感情,他一想到,这七年间,温露白每每深夜来到这个地方,独自一人抱着他的骨灰……
一想到那样的场景,他的心就要碎了,必须得做点什么,或许只有和温露白融为一体,他的心才能被填满、被补全,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弥补这些年,温露白的遗憾吧。
“你每次来这里,都很冷吧?”
衣衫尽褪,月行之把头贴在温露白的胸口,双臂紧紧环抱他,因为心脏是玉石做的,师尊胸膛的温度要略低一些,月行之便拼命去蹭、去吻,想要温暖他。
“总之现在有你了,不会再冷。”温露白沉沉吐出这一句,便再也忍不住,将月行之推倒在一片凌乱的衣衫里——
作者有话说:[坏笑]
第86章 归去来(一)
唇齿厮磨, 气息交缠。
温露白一贯的有耐心,在这件事上也不急躁,轻柔的吻如雨点落遍, 指尖的温度流连在所有的起伏间。
月行之忍不住哼了一声,温露白便体贴地来问他:“弄疼阿月了吗?”
月行之小口小口吸气, 其实以他的过往经历, 这点小疼根本不算什么,但此时此刻, 就是忍不住想撒娇,便咬着温露白的耳朵说:“有一点。”
温露白无声地叹息一声, 更加温柔了,可是太过小心了, 反而让月行之失去了耐心。
“其实……”他面红耳赤,把自己刚说的话吞了回去, “也不疼。”
温露白眸光一暗。
于是, 终于, 月行之得偿所愿, 感受到了真正的师尊。
跟刚才很不一样,月行之觉得师尊不再温柔了, 动作越来越大。
这会儿是真疼了, 但总不能再把自己出口的话吃一遍, 于是只好含着眼泪, 一口咬住了师尊的肩膀。
……
新的一天, 神清气爽。
从小花筑的床上起来, 月行之伸了个懒腰,还在回味霓霆塔里的第一次,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小花筑, 只记得迷迷糊糊快要爽晕过去的时候,温露白好像一直在耳边唤他“阿月……阿月……”
那么缠绵动情的声音,现在想起来还会浑身战栗。
昨晚晕过去了,现在才来得及好好回味,并做点正事。
毕竟师尊的东西还在他身体里,他可是只勤于修炼的狐狸,不能把好东西白白浪费。
第一次炼化精元,还有点生疏。
他在床上闭目入定,感受着灵力随血液在全身流动,他将灵流沉入身体中最隐秘的部位,将师尊留下的精华凝聚、淬炼,将所得到的微微温热的、纯粹、蓬勃的灵流吸收回体内,感到那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融化在他的那一滴血液、每一处神经中,触达四肢百骸,如此亲密无间地融合。
整个身体在发热,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面红耳赤,汗水浸湿全身。
“阿月?”
月行之听到温露白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师尊就站在他面前,显然是刚刚打理完花园回来,手里举着一束小菊花。
“你还好吗?”温露白把花递给他,微笑着问。
体内异样的感觉还在,月行之的脸更红了,罕见地不好意思起来:“我,我在练功。”
温露白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玩味地问:“感觉如何?”
月行之站起身,将花插到窗前的花瓶里,然后一手持剑,飞快掠向院里,试了几招。
身姿灵动,剑气如虹,月行之觉得重生以后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神清气爽、灵力丰沛过,简直像是重回到少年巅峰时期了。
一套剑招下来,他收剑站定,长舒了一口气,望向站在廊下看着他的温露白,师尊在笑,是那种看着自家孩子出息了之后,会露出的欣慰而自豪的笑容。
“感觉很好,”月行之笑着,此刻那股子脸红心跳已经过去,他的厚脸皮又长回来了,大言不惭道,“早知道我们狐族这个修炼秘法如此好用,就应该早点……”
后面话还没说完,温暖从房中探出个头,满脸天真道:“早点什么?”
月行之赶紧仰头去看万里无云的蓝天:“啊,今天天气真好啊。”
温露白忍俊不禁,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也不晚,以后每日不休,勤加练习就是了。”
啊?每日不休?
月行之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痛感从那里缓缓弥漫全身。
突然觉得重回灵力巅峰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
稍加修整,安顿好了孩子,月行之和温露白出发前往寂无山。
玄狸与他们同行,但鉴于他们两个人随时随地表现得亲密无间,就算大黑猫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于是他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双方都信奉眼不见为净。
到了寂无山,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将护山结界完完整整重新修复了一遍。
月行之灵力大增,再加上月华仙尊加持,寂无山结界在凋敝多年之后,重新变得固若金汤,即便沉渊立时带着他的魔族大军打过来,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讨到便宜。
之后,月行之去见了妖族大祭司白练。
温露白和玄狸则在山上四处巡视,排兵布阵,加强戒备。
……
“是尊上回来了啊!”
大祭司的房间中,白练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迎了出来。
月行之赶紧上前扶住她,动情唤道:“婆婆!”
白练婆婆上下打量他的新身体,摸摸他的脸颊,又摸摸他的肩膀,面露欣喜,带着颤音道:“我就知道,阿月一定会回来的!藏雪谷绝不是你的终点。”
月行之毫不怀疑大祭司有这样的信念。
玄狸曾跟他说过,当初听闻了那个“妖魔共主即将归来”的谣传,他曾让白练婆婆卜了一卦,结果婆婆给出了“尊上命系,七岁稚童”这样一个判词,玄狸这才义无反顾地去绑架七岁男童准备献祭。
其实现在看来,那句判词也没错,只不过没有应在谣言上,而是应在了温暖身上。
月行之也仔细看着白练婆婆,但他完全笑不出来,与记忆中相比,大祭司苍老憔悴了许多,她的身形瘦小而佝偻,白发苍苍,脸上因为皱纹密布和瘦削凹陷而显得阴翳重重,早已没有昔日的神采。
当年,月行之带着从伏魔狱出逃的玄狸、青鸾等人,逃到寂无山,是白练婆婆接纳了他们,如果没有她的支持,月行之很难在寂无山站稳脚跟。
在他死后,大祭司为寂无山殚精竭虑,最近又被沉渊重创,失去了众多蛇族族人,她自己勉力支撑,终于等到了重逢的这一天。
沉渊在寂无山杀了很多蛇族,但他没有杀白练婆婆,月行之知道这是为什么,当年在山上时,白练婆婆对他们几个都很照顾,如同慈母一般操心他们的生活起居,包括那个不招人喜欢的影卫,也没少吃婆婆做的点心。
虽说沉渊是个冷血的魔头,但月行之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点诡异的良心。
月行之扶着白练婆婆坐下,沉吟道:“婆婆,我这次虽然回来了,但可能很快又会走了……”
白练婆婆看着他,认真地问:“阿月,你这一世,是不是有新的打算了?”
月行之犹豫片刻,还是迎向大祭司睿智的目光,点了点头:“我……我不会不管妖族,但我也不想像上一世那样……”
他想了想措辞,最终说:“……那样搞的硝烟四起、不死不休了。毕竟……这一世,我心头有了牵绊。”
白练婆婆会意,意味深长地笑笑:“明白。你带着你那位‘牵绊’回来了,是不是。”
月行之一直把白练婆婆视作长辈,现在当着长辈的面,说起温露白,他有点心虚,脸颊发烫。
白练婆婆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等着为你们主持妖族的合婚之礼呢。”
能在寂无圣山,妖神玉像下,由大祭司主持合婚之礼,这是每一个妖族梦寐以求的荣耀。
“啊,这个……不急,等诸事完毕,再细细筹备不迟。”月行之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虽说睡都睡了,孩子也有了,但是成亲吗?在众人见证之下,和师尊名正言顺结为永不分离的伴侣,他还是觉得不能仓促为之。
“好,不急,”白练婆婆一脸了然,拍着他的手说,“这次沉渊没有对我下死手,我老婆子还能多活些天,你就放心去做你的事,我和玄狸会把寂无山打理好的。等你什么时候忙完了,再回来,我给你办喜事。”
月行之又和白练婆婆聊了些别的,一直到日影偏西,婆婆送他出门,这才发现,已经有许多妖族等在门口了。
白练婆婆的小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院外也都是沉默肃立的妖族,就连树上都挂满了妖。
而玄狸就在门前蹲着,温露白则站在角落里,微笑望着他。
“尊上,大家等不及要见你。”玄狸仰头,明亮的猫眼望着他。
月行之只好站定,目光扫过众妖族。
太阴宗和魔族在摩罗谷附近大战一场,月行之本人众目睽睽之下使出“流光一隙”,宣告归来,这件大事以迅雷之势传遍人界四族,散落在各地的妖族纷纷向寂无山集结而来。
根据最新的情报,沉渊在这次大战之后,也没有躲藏的必要了,他现在已带着残部逃往恶灵谷附近,重新集结势力,并且开始四处滋扰妖族,毕竟收的一百颗妖丹也没吃到,现在需要大量的妖丹恢复实力。
在这种情况下,回寂无山这个庇护所的妖族只会越来越多。
“尊上,您终于回来了!”站在玄狸身后的一个老年妖族悲悲切切喊了一声,随即直直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带动一片妖族跟着下跪,转眼间,月行之目所能及的地方,妖族跪了密密麻麻一大片。
纷乱的声音随之响起,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喊“尊上”,有的在诉说这些年妖族的流离之苦……
虽然这样的阵仗,月行之并不陌生,但毕竟过了这么久,他有点不适应,便轻咳一声,大声道:“大家都起来吧,我现在不是什么妖魔共主,你们不要跪我。”
没人起来,但所有人都自觉闭了嘴,齐齐望向他。
那么多的眼睛,含着各色情绪,盯住了他。
月行之的目光穿过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望向安静站在角落里的温露白,师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眼神清亮,充满欣慰和骄傲。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我和太阴宗的月华仙尊已将寂无山结界重新加固,现在这里是安全的,大家不必担心。但魔头沉渊毕竟回来了,天下不会太平,你们在寂无山上,也需得团结一致、勤加修炼,毕竟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永远保护另一个人。弱小,不可耻,但可悲,只有自己强大,才是真的强大。”
片刻沉默之后,群妖齐齐应了一声:“是!”
人群中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尊上,我一定好好修炼,等你需要的时候,我就跟着你去杀魔族!”
散落各处的小妖纷纷响应,激昂的声音在山壁上激起阵阵回音。
月行之笑着摆了摆手:“好。但现在还不用去打仗,都散了吧,我不在的时候,寂无山的一切都听白练婆婆和玄狸的……”
他话音未落,院门口奔进来一个小妖,费力穿过跪了一地的众妖,挤到前面来,嘴里忙不迭道:“报!尊上!山门外有个凡人小乞丐,徘徊不去,非要见您!”——
作者有话说:阿月:终于吃到啦。[坏笑]
师尊:抢我的词?[白眼]
第87章 归去来(二)
月行之让玄狸安排大家散了, 将那报信的小妖拉到一边,细问他:“凡人小乞丐?”
小妖跑得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这……这两天, 那小乞丐一直在山门处徘徊,我们觉得可疑, 便……便将他抓了来问询, 他不肯说自己是谁、为何在此,却问我们月华仙尊还有妖魔共主可是在这山上, 我们当然没告诉他,结果他赖着不走, 说要见你们,还说……”
小妖大喘了一口气, 继续道:“说你们要是想知道田府的火是谁放的,就一定会见他。”
这时温露白已经走过来了, 一起听完, 皱起了眉头, 月行之看了一眼温露白, 知道师尊跟他想的一样,便吩咐那小妖:“去把那人带过来。”
少顷, 寂无山紫宸宫正厅。
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泥和血迹的少年, 被带到了月行之和温露白的面前。
——孩子虽说快没人样了, 但月行之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正是那在田府装了七年傻的小少爷田宴。
温露白不愧是当惯了爹, 看见小孩儿受苦, 立刻父爱勃发,当即上前用法术将田宴脸上、身上清理一遍,又到处看看、摸摸, 然后转回头对月行之说:“都是皮外伤,没大碍的。”
田宴孤注一掷求见他们,等真被带来见了人,却还有些晕头转向的,又被温露白拉住上下检查一番,顿时更懵了,僵硬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到底还是个孩子。
月行之耐着性子,劝慰道:“你别害怕,来都来了,见也见了,你想说什么,慢慢说吧。”
田宴已经被温露白收拾干净,眨巴着一双明亮而略带惊恐的大眼睛,显得很机灵,和之前装疯卖傻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我是……”田宴终于开了口,许是多日奔波的缘故,少年原本清亮的嗓音蒙着一丝粗糙沙哑。
除了温暖,月行之对小孩子的耐心实在算不上多,打断他道:“我们知道你是谁,你先说说,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田宴咽了口唾沫,终于缓过劲来,敢直视他了:“那日,田府惊变,我躲在摘星堂地道里,看见你们两个,飞来飞去,到处灭火,还放了妖奴,我听你跟妖奴说,是月华仙尊救了他们。于是,我便循着这个线索,一路找到了太阴山,但我到的时候,太阴山已经被仙盟围住,我只好混迹在外围的妖族之中,到处打探消息,这才得知了你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妖魔共主,是妖族的救星……”
“我进不去太阴山,便只好又随着那些妖族来到了寂无山,他们说妖魔共主回来了,必定会回寂无山,还说现在外面有大魔头,不安全,他们要来这山上避难。”
虽说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经过讲了个大概,但这一路辗转流离中有多少艰难坎坷恐怕也只有这孩子自己知道了。
月行之原本就对这孩子坚韧隐忍的心性叹为观止,此刻更是又多了两分佩服,他跟温露白交换了一个眼神,传音过去:“这孩子真的只有十三、四岁?”
温露白淡淡一笑,传音回来:“你十三、四岁的时候,不是也挺能折腾的吗。”
月行之:“我哪有,我那个年纪明明还躺在师尊怀里撒娇呢。”
温露白:“……”
他俩在这眉目传情的,那边田宴并无察觉,继续道:
“我猜测你们去到田府是为了调查贩卖妖奴之事吧?或许你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我还有些信息也许是你们需要的,所以我便找上来了……”
“你想要什么?”月行之回过神,直截了当地问。
田宴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月行之如此直接,但他很快就对答如流:“你们来救妖奴的前一晚,家中就出了事,家主疯了,第二日天还没亮,就有一群蒙面黑衣人冲到府中,杀人放火,将金银宝物洗劫一空,田家一夕倾覆,我无依无靠,还要担心被人追杀,实在没办法,这才来求助,还请妖魔共主与月华仙尊,能……保护我。”
说着说着,田宴鼻头泛红,眼含泪花,对着坐在厅堂主位上的两个人,跪了下去。
月行之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心想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便又一刻不停继续追问道:“你说你担心有人追杀?你知道那日去田府杀人放火的是谁?”
田宴抬头,直视着月行之:“肯定不是普通匪徒,应当是九爷派来的人,他们要杀人灭口,毁灭证据。”
月行之盯住他:“九爷到底是谁?你还知道什么?”
田宴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不慌不忙取过背后背着的包裹,解开,拿出几本账册递了过来:“那日逃得匆忙,只带出一些房契、地契还有几个账本,想来有用。”
月行之接了过来,并没急着翻看,而是放在一旁。
田宴又说:“我只知道田府的买卖背后有仙族大人物支撑,九爷便是那位幕后‘主人’派来与田秉堂联络的,他这人神秘得很,每次来都易容乔装,但他一直以为我是个痴儿,有时席间谈话不会特意避开我,所以……我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他。”
月行之眼睛一亮,跟温露白交换了一个雀跃的眼神。
正愁从哪里继续往下查,天意就将田宴送来了。
月行之觉得这一世,自己的运气不算差。
……
月行之安排玄狸陪着田宴,先暂住在寂无山。
这天夜里,月行之和温露白凑在一起,研究田家小少爷带来的账本。
两个人趴在月行之用了八年的旧书桌上,就着烛火,头挨得极近。
“这田秉堂是真能搞钱啊,”月行之一边翻账本一边感慨道,“这铺子、田产、宅邸……简直遍布大江南北,我看猎妖贩妖这么危险的营生,要不是他背后主人需要,他可能早就不干了,靠着别的产业过得又舒服又安稳……”
“你看这里,”温露白没跟着他一起调侃,而是指着手下账本中的细目,道,“他还有许多产业在结香城。”
“结香城?”月行之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他在结香城竟然有这么多店铺……”
结香城就在寂无山脚下,近年来,因为不了玉矿的发掘开采而繁荣起来。
之前为了追查陈望的下落,月行之和温露白去到结香城,温露白在客栈里还差点被狐妖红萝下药,之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龃龉,月行之便自己跑出去玩了,在街头巷尾听了不少闲话。
“我好像记得,”月行之拧眉思索,“之前听人议论过,说结香城中大半产业都是被一名叫作唐思望的富商把持的,城中人都叫他‘唐半城’。也正是这位‘唐半城’,五年前发现了不了玉矿,他无力开采,便送给了浮梅岛莫家,然后再借开矿之机,在附近做起了生意。”
“唐思望……”温露白面色凝重,轻声道,“田秉堂的哥哥叫田秉望,唐思望,堂思望?……这个‘唐半城’不会就是田秉堂吧?”
“呃,”月行之的心跟着一沉,急促道,“田秉堂先天残疾,几年前却痊愈了,会不会是用不了玉接的腿?”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震惊而沉重的眼神。
如果他们的猜测都是真的,说明田秉堂早在五年前就与浮梅岛有了连接。
那事情就严重了,简直不能再往下深想。
气氛变得无比凝重,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但都说不出话,好像谁也不想把那个推断的结果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要变成真的了。
最后还是月行之一狠心打破了这沉默:“难道田府那些腌臜事,背后靠山竟是浮梅岛?”
温露白垂眸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先不急下结论,等找到那位神秘的‘九爷’,便能水落石出了。”
月行之知道,师尊不愿相信那些事和浮梅岛有关,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相信。
“是,”月行之点点头,勉强笑了下,“即便真和浮梅岛有关,那莫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阿难不一定牵涉其中。”
又是一阵沉默。
月行之又去翻了翻账册,这一页上是最近几个月买卖妖奴的情况,每个妖奴的基本信息,原形、年龄、性别、身高体重、长相如何,最终的去向……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他们自然是没有名字的,有的只是一串数字编号,最后统统换成金银珠宝、仙丹法器。
月行之抬起头,望向温露白,忍不住问:“师尊,若最后查明,阿难果真牵涉其中,该怎么办?”
烛火明灭,半晌,温露白幽幽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第88章 归去来(三)
出发去找“九爷”之前, 月行之和温露白一起,在寂无山找了块风水宝地把骨灰埋了。
上辈子,他有一半妖族血脉, 又当过妖族的尊主,为妖族而死, 葬回妖族圣山, 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月行之遥遥望向寂无山巅祭坛上的四面伏羲像,叹息道:“可惜循之将伏魔狱烧了, 死在景阳山的那些妖族,包括我的生母, 都无法得到安葬了。”
温露白和他十指相扣,两个人在山间小-径上漫步, 听了这话,便微微夹紧手指:“阿月是想娘亲了吗?”
月行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也不想生下我吧, 其实……谈不上想念, 只是有些遗憾。”
温露白沉默片刻, 温和地说:“妖族本就是天生地养,死后归于天地, 无论葬在哪里, 总归有你给他们报了仇, 他们都可以安息了。”
师尊说话真好听。
月行之牵了牵嘴角, 贴过去, 把头靠在温露白肩膀上, 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栀子花气息,感到内心无比安宁。
“我以前在这山上,无聊的时候, 也会漫无目的四处走走,一开始是玄狸或者青鸾陪着我,后来我收了个小侍童,是只黄鹂鸟,他就跟着我散步,还给我唱歌听。”月行之依偎着温露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闲话。
“我见过他,”温露白淡淡笑道,“我来寂无山上时,那个少年就在了,我记得他长得挺俊俏的,你还安排他给我送点心呢。……后来呢?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死后,很多妖族离开了寂无山,黄鹂年纪还小,下山去自谋生路了吧。”
月行之说完,又调皮地吐了下舌头,笑起来:“我差点把你勇闯寂无山那三天给忘了,哈哈哈,‘妖魔共主囚禁月华仙尊,关在屋里这样那样’,这在当时可是一段佳话……”
温露白戳他的额头:“现在好了,我又来了,随你囚禁,听凭发落。”
“既然听凭发落,要不师尊也给我唱个歌?”
“我唱的肯定不如你那只小黄鹂鸟。”
“哈哈,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你真的要听吗?”温露白低头望着他,“等晚上睡觉时,给你唱个摇篮曲。”
“好啊……”月行之笑得眉眼弯弯,正准备仰头去亲一下温露白,却突然感觉到师尊牵着他的那只手毫无预兆地、猛地抖了一下。
“师尊?!”月行之的笑容戛然而止,一把扶住温露白,惊道,“怎么了?”
温露白另一只手捂住了胸口,微弯下腰,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似乎在一瞬间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师尊!”月行之又惊又急,下意识去探温露白的脉搏,但下一瞬,温露白却反过来握稳了他的手,同时直起了腰身。
“没事了,”温露白似乎真的缓过来了,脸上也有了点血色,自嘲道,“只是刚刚心脏突然痛了一下。”
“只是这样吗?”月行之犹疑地问,“真的没事了?”
温露白又不是第一天换心,他和胸口的不适早已经和平共处了,没道理突然反应这么大,而且他刚刚的状态,不像仅仅是心痛。
“真没事了,”温露白勉强笑了笑,“我们回去吧。”
事已至此,月行之也没了散步的心情,扶着师尊往紫宸宫走去。
路上,他没再说话,但一直观察着师尊的神色,脑子里想的都是白练婆婆说的话。
白练婆婆很可能是整个妖族寿命最长、经历最丰富的妖族,那天他见到婆婆,说了师尊换心之事,问有没有办法可以让师尊彻底恢复健康。
白练婆婆听完,长叹一声,说:“我们妖族若是有这般逆天的术法,又何至于无数妖族剖心而死呢……至于医道,我懂的更是不多,你还是听安老宗主的吧,暂时没办法帮你,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卜一卦。”
待占卜完了,大祭司意味深长地对月行之说:“关于月华仙尊的未来,我只能看到‘不破不立’。”
“不破不立?”
“对,”白练婆婆抚摸月行之的发顶,带着悲悯俯视着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月行之:“……”
原本月行之也没有过分期望能从白练婆婆这里得到治愈师尊的方法,对于这个语焉不详而且不太吉利的占卜结果,他也半信半疑,没太放在心上。
但此时此刻,最近一直还算平安无事的师尊突发心疾,让月行之再度忧心忡忡。
回去之后,月行之立刻就给安释怀写了封信,问了徐循之的状况,又跟他说了师尊的情况。
安释怀很快就回信了,说徐循之已经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还要留在凌霄山静养几日,最好避免情绪波动,让月行之不必过来也不必担心。至于温露白,安释怀说,那不了玉做的心本身就不够稳定,偶尔引起剧痛也是正常的,何况温露白之前和沉渊大战一场,想来消耗颇大,心疾最重要便是休养,能不动用灵力便不要动用。
月行之看完信,赶紧将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温露白拖回来按在了床上。
“怎么了?”温露白一脸莫名的看着他,“你院子里那些朝颜花长疯了,我要给你搭个架子……”
月行之按住他不让他动,一脸严肃地说:“安宗主信里说了,你需要休养,能不动就不动。”
温露白望了望外面一片大亮的天光,无奈道:“我说了我没事,青天白日的也不让我动吗?一动不动岂不是个废物了?”
月行之只好放开了他,闷闷不乐坐在一旁。
温露白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凑过来玩笑道:“你该不是嫌弃我了吧?”
月行之:“……”
“好了,”温露白不容抗拒地把他的头压在自己怀中,“生死有命,不必多虑。”
月行之挣脱了温露白的怀抱,撑起身体与他对视:“你答应过我好好爱惜自己,这次下山去找九爷,你就别去了,待在这里好好休息,行吗?
温露白马上坚决反对:“不可能。”
月行之:“……”
拒绝得实在太斩钉截铁,月行之望着师尊那毫不动摇的神色,只好退了一步:“那你答应我,不要动用灵力,有任何需要,让我来。”
温露白望着他满眼的紧张担忧,最终慎重地点了点头。
……
鉴于温露白的突发情况,月行之为此次下山做的准备就更加细致了,符篆、法器、灵药带得满满当当,还从白练婆婆那里搞了些新鲜玩意儿。
之后,他们按照田宴提供的信息,来到东海之滨的凡人城镇——洛城。
这里有水路交叉入海,无数商船、渔船来往穿梭,给城市带来了熙攘的人流和巨大的财富,从最大的码头往东边眺望,可以隐约看到浮梅岛的轮廓。
这个地理位置使洛城成为浮梅岛和陆地接驳的重要节点,城中的居民都将浮梅岛称为“仙岛”,对于时不时从头顶御剑而过的仙门弟子早就见怪不怪了。
据田宴说,这位九爷很喜欢勾栏听曲,洛城中有一条洛河,到了晚上,河中花船无数,如漫天繁星般璀璨,他是那里的常客,后来干脆在河边购置了一处大宅,作为在洛城的府邸。
这线索指向已经十分明晰,两个人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九爷的豪宅,这处园子还有个风雅的名字——听雪园。
“雪有什么好听的?”月行之和温露白隐了身形,站在园子大门口,盯着牌匾上的字,发出不解的声音,“再说,洛城这个位置,冬天会下雪吗?”
温露白笑道:“你那小破院子都敢叫‘紫宸宫’,人家怎么不能叫‘听雪园’了?”
月行之轻哼一声:“我发现师尊是越发爱开玩笑了。”
此时已经入夜,不远处洛河上花船都已点了灯,星星点点灿若银河,丝竹乱耳之声袅袅飘荡。
而面前的听雪园亦是一片华灯初上、美酒飘香的好光景。
两个人悄无声息破开结界,攀上院墙,朝宅子中最热闹的一处掠去。
那是一间装饰华丽的小厅堂,室内温暖明亮,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地毯上,几个娇艳的舞姬光着脚,正在飞速旋转,手腕、脚腕上的银铃随动作叮当作响。
舞姬周围,乐师们有男有女,有妖族有凡人,都在卖力地演奏,悠扬婉转的乐曲如同水流倾泻而出,在空气中震颤不休。
而厅堂深处,倚靠在锦榻中的那个人,只是懒洋洋地看着这一切,手里端着一杯酒,面前案几上的山珍海味几乎动都没动。
那是个年轻的妖族,面容姣好,但眼神冷漠,忽然,也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他突然坐起了身,将手中酒杯掷了出去,随后指着角落里一名乐师,愠怒道:“你,琵琶,慢了。”
歌舞瞬时停了,那乐师顾不得擦去身上泼洒的酒水,慌慌张张起身,跪下求饶:“九爷,是我弹慢了,还请您恕罪。”
月行之和温露白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幽沉不见底的意味。
“我认出他了。”温露白先开口,“这不就是你那个小侍童黄鹂吗?”
“是他。”月行之点了点头,一层层凉意漫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89章 听雪园(一)
当年攻打贺府, 救出众多妖奴,黄鹂便是其中之一,他说自己是自愿做了贺府的妖奴, 如今无处可去,非要跟随月行之, 月行之看他执着而可怜, 就把他收下了。
而现在,那个少年妖奴, 竟摇身一变成了田府妖奴生意背后的人。
后背上窜起阵阵凉意,月行之简直不敢发散联想, 这前世今生的事到底有没有关联?若是有关联的话……
“阿月,”温露白握紧了他的手, “你先别多想。”
月行之尽量不去多想,一直耐着性子等到这专为九爷一人准备的宴会结束, 喝醉了酒的九爷被一群丫鬟仆从搀扶着回到卧房。
丫鬟们要伺候他睡下, 却被他赶了出来, 之后这人似乎在宴会上还未尽兴, 摇摇晃晃坐在琴案边,一边抚琴一边唱起了歌。
唱的竟是一支儿歌——
日光光, 想阿爷, 阿爷正在种田忙;
月光光, 想阿娘, 阿娘正在补衣裳;
阿兄阿兄陪我玩, 唱歌哄我入梦乡……
……
作为一只黄鹂鸟, 即便是简单的童谣也能唱得千回百转,但是月行之实在没有耐心听他继续唱下去,直接一手结印, 落下一个屏蔽结界,另一手抽出了浮光剑。
温露白低声叫道:“阿月!”
月行之回头道:“我觉得有些事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
原本他们的计划还是用“入梦符”,悄无声息探到秘密,为此,月行之还专门从白练婆婆那里搞到了一种邪门的增强药水,用这种药水画符,可以使符篆效果加倍,这样加强版的“入梦符”就连有修为的人也能攻克了。
但谁能想到这位九爷竟是老熟人,月行之怎么可能稀里糊涂就此放过。
温露白便也不再拦他,跟着他一起现身,猛地推门,踏入房中。
一阵冷风随着他们吹进来,将琴案上的烛火吹得飘飘摇摇。
琴声随即戛然而止,琴案后的黄鹂妖霍然起身。
对于妖族漫长的寿命,七八年根本不算什么,眼前之人的面容看不出一丝变化,仍是一副十六七岁俊俏少年的模样。
此刻,面前突然出现两个外人,少年惊慌喊道:“什么人?!……来人啊!”
“别喊了,”月行之持剑直指黄鹂咽喉,“没人能进来。”
黄鹂看着他,一瞬间表情空白,随后他看见了月行之身后的温露白,脸上显出惊恐,颤声道:“月……月行之?”
“是我。”月行之冷冷看着他,“你是不是该跪下磕头叫尊上啊?”
“呵……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最初的惊惧过去,黄鹂面如死灰,但维持住了基本的体面,甚至还冷笑了一声。
“不重要。”月行之道,“总之,能找到你,说明我们已经知道你都干了什么。你就是田府的座上宾‘九爷’,没冤枉你吧?”
黄鹂唇角抽搐,脸上一片阴翳,他没说话。
“好。”月行之点点头,当他默认,接着问道,“那你和浮梅岛是什么关系?莫盟主知道田府之事吗?”
黄鹂眼神变幻莫测,但还是一言不发。
月行之冷笑一声:“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承认了。那么,你当初从贺府来到我的身边,是纯粹巧合还是另有阴谋?”
黄鹂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抽走他全身的力气,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随后站立不稳,颓然坐回了琴案前。
“尊上,”他抬头望向月行之,双眼中一片水光,清脆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可怜,“当初我去到你身边,并无阴谋。至于田府……我承认,我确实鬼迷心窍,我为了钱,和田秉堂合谋坑害妖族。但我和浮梅岛毫无关系,也不认识莫盟主。”
“毫无关系?”月行之往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看着他,“田秉堂就是发现不了玉矿并送给莫家的那个凡人富商吧?姓田的和莫知难早就相识!”
黄鹂眼中泪光闪烁,但很快就稳住心神继续道:“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想,莫家产业遍布天下,莫盟主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田秉堂即便和莫家有过来往,也未必就是和莫盟主本人相交吧。”
月行之眯了眯眼睛:“你在替莫知难说话。”
“我只是不希望你错怪旁人罢了。”黄鹂眼中含泪,但眼神却愈发坚定无畏了。
月行之简直要被他气笑,黄鹂以为这些拙劣的说辞真能骗过他吗?
“你不会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吧?”月行之目光如冰,举剑一扫,一道无形剑气犹如长鞭,抽在黄鹂身上,将他打飞数米,发出惨叫。
黄鹂一边哭,一边咳血,一边又爬了回来,跪在琴案前,瑟瑟发抖:“尊上不信,我也没办法,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
他说着,用染血的双手撑在琴案上,似乎是想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继续逼问道:“你既然说跟莫知难没有关系,那你背后主人到底是谁?我听过你和田秉堂的席间密谈,你口口声声让田秉堂效忠主人。再说,你一个小小妖族,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仙宝法器供给田秉堂猎妖贩妖之用。”
黄鹂瞳孔微缩,喃喃道:“主人,我的主人……是月华仙尊!”
他突然望向月行之身后的温露白,眼神转瞬变得决绝狠厉,同时,手指飞快按上琴弦,“铮”一声裂响,一道无形音波犹如刀锋,裹挟势不可挡的锐劲,朝着温露白飞射而去。
那一瞬间,对温露白的担心越过了一切,月行之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喊道:“师尊!”
温露白没看他,而是从容闪身避过了黄鹂射出的音杀暗器,随后,右手一扬,一道白光飞了过去。
月行之随着那道白色符光转头,看见黄鹂在发射暗器的刹那,同时反手拨弦将一道音波射向自己的咽喉,那道音波极为凶悍,转瞬将他脆弱的脖颈割开大半,鲜血喷射而出,将整个琴案染红,黄鹂整个人随即栽倒在琴上,砸出一片混乱的嗡鸣之声。
与此同时,温露白打出来的那道符,没入了他即将停止跳动的胸口。
两人同时飞身上前,月行之急道:“师尊你没事吧?”
温露白扶起黄鹂浑身是血的身体,微带恼怒:“我没事,你慌什么?这人死志以绝,拦不住的,我用护心符吊住他一口气,你快用‘入梦”探他记忆。”
月行之觉得惭愧,一遇到和师尊相关的事,他就容易自乱阵脚,不过此刻不是反省的时候,趁着黄鹂魂魄还在体内,探出些有用的信息才是正经。
“嗯。”月行之取出“入梦符”,温露白已经将黄鹂几乎身首分离的尸体放平了,还细致地将他惨不忍睹的头脸蒙住。
……
入梦符成功催动,掀过一片混沌流离的童年记忆,黄鹂记忆中最先出现的鲜明形象是一个四五岁的可爱小女孩儿。
“娘亲,”白雪团儿似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这些都是妖奴吗?”
在她面前,五六个小妖被缚妖索捆成一排,跪在地上,有的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有的抬头露出勉强的笑容,有的一脸麻木、眼神空洞,不知在看哪里。
女孩儿身后一个衣饰考究、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摸了摸孩子的头顶,笑道:“他们都是还未结契的妖,管家送来让你挑选一个,以后就是你的妖奴了。”
女孩儿睁着一双天真明亮的大眼睛,走到小妖们面前挨个看过去,终于停在最后一个小妖面前,那个小妖衣衫单薄,在寒风中冻得手脚通红,裸-露的胳膊上新旧伤痕交错,他跪得笔直,却低垂着眼眸,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喂,”女孩儿叫他,“你为什么不看我?”
小妖闻言抬起了头,他跪着的时候视线与女孩儿平齐,平静而冷淡的目光与女孩儿好奇而灼热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女孩儿怔了一下,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转头对妇人道:“娘亲,我要这个,他长得最好看。”
“好啊,只要阿鸢喜欢就好。”妇人走过来,居高临下打量小妖,“你可愿意做小姐的妖奴吗?我们院子里还有一位小公子,另还有妖奴、仆役四个人,你若跟着我们,我们定不会亏待你。”
小妖抬起目光,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贵妇人,苍白干裂的嘴唇抖了抖:“可我……不想做妖奴。”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已经被卖进浮梅岛的妖,说自己不想做妖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死后说不定还会被剖掉妖丹。
妇人忙抬头看了一眼,见送小妖过来的两个家丁站在后面院墙下,应当并未听清他们的谈话,这才低下头,严厉地看着小妖,轻声道:“你说的这话,只当我没听见,想要命的话,就不要再乱说了。”
随后,她转回身,半蹲下来,温柔地安慰女儿:“阿鸢,这个妖面相不好,身上戾气重,要不得,你再挑一个吧。”
小妖漠然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他看着妇人,面露疑惑,似乎不懂这个女人为何非但不生气,竟然还替他遮掩,这对于一个仙族贵妇来说,根本是毫无必要的事情。
莫鸢儿懵懵懂懂地看着娘亲:“啊?真的吗?可我真的想要他。如果不能选他的话……”女孩儿嘟起小嘴,不开心,“那我谁都不选了。”
最终,几个小妖都被退了回去,没被主子选中的妖,少不了又被训斥了一番,关在黑屋子里不给饭吃。
当夜,黄鹂又冷又饿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他身边的小妖,有的已经奄奄一息被拖出去了,有的被领出去做苦力,他想自己也快要不行了吧,快死的时候,被拖出去,也算是解脱了。
不如死前再唱一支歌,但他刚开口唱了两个字,一只暖烘烘的小手就摸索着抚上了他的脸颊:“呀,你发烧了!你烧糊涂了吧,怎么还在唱歌?”
黄鹂猛地睁开眼睛,见白天见过的漂亮小女孩儿正蹲在他的身边。
"你如果不肯做我的妖奴,"小女孩儿满脸惋惜地望着他,“很可能就会死掉了。”
黄鹂调转目光,直直望着黑乎乎的房梁,哑声道:“死就死吧,好过不得自由。”
莫鸢儿愣了下,温温软软的童声再次响了起来:“你是不想缔结那个主奴血契吗?”
黄鹂没有答话。
“我有个办法,”莫鸢儿凑近黄鹂耳边,轻声对他说,“可以骗过他们,让他们以为你和我签了血契。”
黄鹂转头看她,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莫鸢儿嘻嘻笑了:“如果不签那个血契,你是不是就愿意留在我身边了?”——
作者有话说:看看我能不能在十章之内完结。[抱拳]
第90章 听雪园(二)
就这样, 黄鹂成了莫家小姐莫鸢儿的“妖奴”,只不过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那道用来控制妖奴使之绝对忠诚的“血契”。
从此,小黄鹂鸟妖跟着夫人幻娘, 小姐莫鸢儿,还有小公子莫知难一起生活, 他陪伴莫鸢儿长大, 朝朝暮暮,几乎形影不离。
莫知难和莫鸢儿的母亲, 幻娘,只是他们父亲莫乾元众多妾室中的一个, 不算得宠,在生了莫鸢儿之后, 连能见到莫宗主的机会都很少了。
但她并未在深宅大院中自暴自弃,而是左右逢源, 八面玲珑, 倒是也在情况复杂、危机四伏的莫家过得安安稳稳。
她为人处世精明圆滑, 但从无傲慢狂妄、拜高踩低的小聪明, 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深得人心。
黄鹂很快就知道了夫人初见他时那句“跟着我们, 定不会亏待你”绝非戏言,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莫鸢儿更不必说了, 黄鹂常常想, 自己命如草芥, 原本生死都无所谓, 但妖神也有显灵的时候,能让他遇到鸢儿,是给了他一点活着的理由。他待她比亲妹妹还要亲。
至于莫知难, 因为母亲长久以来“与人为善”的教导,还有妹妹对黄鹂的喜爱维护,他和这个妖奴虽然说不上多么亲密,但也从无芥蒂。
很快,两年过去,莫知难要去太阴宗拜师了。
临行时,黄鹂送了他亲手做的衣物、食物,虾酱、鱼干、木鱼花……
“公子,听说太阴山没有这些东西,你带着,偶尔解解馋。”
莫知难随便看了一眼,说:“母亲已经给我带了很多了。”
黄鹂真诚地看着他,眼神盈盈有光:“这是我那一份。”
这两年,黄鹂的生活不错,虽然面容未变,但整个人气质变化很大,有种少年的挺拔丰盈,原先那股冷漠厌世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莫知难注视他片刻,冲他笑了笑,接了过来:“你好好照顾母亲和阿鸢吧,我走了。
……
三年后,莫知难从太阴山归来,带着全家出去玩儿。
黄鹂和另一个妖奴随行。
一路游山玩水、欢声笑语,却在景阳山附近的小镇戛然而止。
夫人和莫鸢儿被伏魔狱里逃出来的恶妖掳走,惨遭杀害,可能因为与黄鹂同属妖族,那恶妖并未杀他,只是将他打晕了。
待他醒来,一路狂追至树林,见到的便是夫人和阿鸢残破的尸身,还有在旁崩溃大哭的莫知难。
黄鹂此时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空白,或许是过度的震惊、愤怒与悲伤对他的识海冲击太大了,总之,记忆恢复之后的景象,是莫知难转身执剑对着他,似乎是从巨大的悲痛中终于回过神,才刚刚发现他。
莫知难双目血红,举剑的手颤抖不已,声音嘶哑吼道:“你……你怎么还活着?!”
毕竟另外一个妖奴,因为与夫人同死同伤的血契羁绊,已经殉主。
黄鹂跪在莫鸢儿尸身旁边,捧着她身上挂着的、他亲手做的平安锁,抬起红肿不堪、又充满冰冷杀意的眼眸,低沉道:“公子,忠诚并不是只靠血契维系的。我也可以殉主,但要等为夫人和阿鸢报了仇之后。”
……
死了一个不受宠的妾室和一个早不记得的女儿,莫乾元内心毫无波澜,只吩咐管家按例处置,便又忙着应付他的生意以及无数美娇娘去了。
夫人和小姐都死了,院里原本的仆役也都撤走了,从此只剩下莫知难与黄鹂相依为命。
不久之后,月行之火烧伏魔狱、弑父叛门的消息传遍仙族,莫知难痛定思痛,更加愤恨难平,闯进莫乾元房中,对他爹说:
“父亲,现在事实已经明了,母亲和妹妹就是被月行之放出来的恶妖害死,请您派人追查那恶妖下落,给母亲和阿鸢报仇!……还有,那月行之已经背叛仙族,嚣张到如此地步,难道就没人管他吗?您应当联合其他宗门世家讨伐他!”
当时,莫乾元新娶的美妾正在给他捏肩捶背,厅堂中还有两个哥哥坐在下位。
身形微胖、红光满面的莫乾元低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莫知难,想了一会儿这是哪个儿子,又想了想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才“哦”了一声,道:“你先稍等。”
说完,便又去看那两个哥哥:“你们继续说。”
其中一个哥哥恭敬道:“父亲,月行之已经占据寂无山,放出话来,要攻打魔族,说要做什么妖魔共主,天下隐隐有大乱之势,我们的铺子已经开始抓紧囤货,想来仙宝仙丹马上就要供不应求,这可真是个大赚一笔的好机会啊。”
另外一个哥哥道:“先盟主徐旷已死,现在仙盟群龙无首,我们要不要趁机活动活动?”
莫乾元打了个哈欠,又喝了口茶,慢悠悠道:“目前来看,还是以赚钱为主吧,之前景阳宗造的神兵利器大受欢迎,徐旷老儿甚至还想自己建铺子来抢我的生意,现在他死了,正是我们的机会,让岛内各部抓紧研造各式神兵法器,还有仙丹灵药加大产量,我要让这神州之上到处开遍浮梅阁。”
“至于仙盟盟主嘛,其他宗门世家一向觉得我浮梅岛资质浅薄、道心不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现在去争取这种头衔是白费功夫,等以后时机成熟,再争不迟。”
“还有那什么……月行之?他放着好好的宗主继承人不当,到底为何弑父叛门,疯了不成?”
一个哥哥回道:“目前景阳宗放出的消息是他被妖魔蛊惑,才铸成大错,也有小道消息说,他是因为死了个贴身妖奴,与父亲反目,还有传闻说,他是和那个关在伏魔狱里的魔头沉渊做了交易,放了沉渊以获得他的力量……但现在,那沉渊下落成谜,这也只是谣传罢了……”
另一个哥哥突然想起了什么,居高临下瞅一眼莫知难:“对了,阿难不是做过那月行之的师弟吗?你对他可有了解啊?”
跪在地上等了半天的莫知难,终于被想了起来,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他心烦意乱,只是摇了摇头。
莫乾元也终于分出个眼神给他,故作深沉,叹息一声:“阿难啊,我也知道你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开看些。至于那个犯案的恶妖,我自会派人查的。你就先回去吧,我还要忙。”
说完,示意小妾给他倒茶,摆摆手让莫知难出去。
莫知难深深看了他一眼,给他磕了个头,退了出来。
黄鹂正站在门口等他,房间里的谈话,他也听了个大概,此时主仆二人,一同心灰意冷。
就在他们转身离去时,又听见莫乾元在房中感叹:“乱吧,乱点好啊,越乱我莫家的生意才越好做呢。”
而后稍顿片刻,又对两个哥哥道:“你们不要让阿难那小子碰生意的事情,他运势太差,小心坏了我的财运。”
……
此后,莫知难和黄鹂只能靠自己,调查、准备许久,才最终找到那只恶妖的下落,将他斩杀为母妹报了仇。
仇报了,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但这主仆二人的日子依然不好过。
没了那位伶俐圆滑的主母,还多了一位弑父叛门的魔头师兄,莫知难在莫家备受煎熬,他的兄弟们以欺侮他为乐。
他们说他是天煞孤星,克死亲人,要不是你非要去找你那好师兄,你的母亲和妹妹又怎么会死呢?
他们把他打倒在地,还要笑嘻嘻地问他,你不是跟着月华仙尊学了本事吗?怎么如此不堪一击,你不是有个很厉害的师兄吗?什么妖魔共主?怎么不见他来救你?
其实很多时候他不是打不过,只是他一旦出手伤了兄弟,必然会被告状到莫乾元那里,他爹自然不会护着他一个孤家寡人,不是罚他就是和稀泥,下次他只会被欺负得更狠。
主人都是这般了,可想而知黄鹂的日子更加难过,两个人相依为命,只有彼此。
倒是那些受过夫人照拂的下人们,对他们偶有关照,但那点杯水车薪的善意不足以改变他们主仆二人暗无天日的生活。
那些年,他们一起吃尽无数苦头,感情倒是越来越好了。
黄鹂很早就跟莫知难说过:“你是夫人的孩子,阿鸢的兄长,她们没了,你以后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我永远的主人。”
他也确实说到做到了,唯莫知难马首是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
几年后,月行之收服了魔族,开始清剿仙族的妖奴贸易。
妖奴之事涉及众多,背后又何止一个贺家,莫家在这里面也有众多利益纠葛。
而且,这几年,莫乾元在乱战之中赚的盆满钵满,整个浮梅宗实力大增,对仙盟盟主的位子,自然也就越发的感兴趣了。
这一日,大雪纷飞。
莫知难又被罚跪,这次的罪名是他对一位庶母不敬,见到人却没问好,问题是莫乾元那么多大小老婆,自己都未必能分清,如何指望一个便宜儿子一一认清楚?
那位庶母正得宠,便吹枕头风告了他一状,便让他在冰天雪地跪了大半天。
厅堂中,莫乾元正和哥哥们议事,说的是妖魔共主到摩罗谷清查妖奴贸易之事。
还说月行之打魔族便也罢了,如今搞到仙族头上来,这简直是狂妄自大、自取灭亡。
“这仙妖之间的主奴契约千百年了,岂是他说废就能废的?”
“就是啊,哪个宗门世家没有妖奴,又有多少是来路干净的?他这样乱来,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那不是正好,”莫乾元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看他这几年也蹦跶的差不多了,魔族打完了,正好和仙族打打,哈哈,我们又有的赚了。”
这时,一个小男孩儿出现在莫知难附近,团了个铁硬的雪球朝他扔了过来,正砸在他额角。
莫知难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流下来,他转过头去,看见他最小的弟弟正一脸天真地看着他,似乎觉得他的样子十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莫知难甚至没有生气,他只是平静麻木地问那个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想了想,歪着头说:“他们说爹不喜欢你,你也没有娘亲。”
莫知难点了点头,很好很好,明明白白,果然如此,就该如此。
当天,他被送回院子时,已经冻得浑身僵硬,额角的血迹结成了红色的冰碴,黄鹂正在堆雪人——因为阿鸢最喜欢下雪天,每逢下雪必会缠着他一起堆雪人。
“公子!”黄鹂丢下手里的雪,扑了过来,“怎么弄成这样?!”
莫知难没说话,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一场大病数日才好,稍微恢复了一点,莫知难便把黄鹂叫过去,抓着他的手说:“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黄鹂从未见过的精亮光芒,宛如某种在猎杀中孤注一掷的兽类。
“你想怎么做?”黄鹂认真问道。
“月行之与仙盟之间,早晚有一战,若是能助力仙盟,铲除月行之,那我们便能翻身了。”
“如何能做到?”
“月行之现在追查摩罗谷贩妖的线索,早晚能查到贺家,以他的个性,必定会救出贺府的全部妖奴,你如果在那里等他,就有很大的机会留在他身边,伺机而动。”莫知难一口气说完,好像生怕他自己停下来,就再也下不了决心了似的。
“但是那样的话,你少不了要和贺府的主子缔结血契,你愿意吗?”莫知难顿了顿,一眨不眨地看着黄鹂补充道。
黄鹂几乎没有犹豫,他紧紧抓着莫知难的手,语气坚决:“虽说当年杀害夫人和阿鸢的恶妖已经伏诛,但这桩血仇里,也有月行之的一份,现在有机会对付他,我高兴还来不及。”
……
月行之在黄鹂的记忆中看到此处,他忍不住浑身发抖,抓着温露白的手几乎掐住血来。
“阿月,”温露白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钻进他一片沸腾的识海,“你先出去,剩下的我来看吧。”——
作者有话说:阿月:全杀了。[愤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