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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0章 出发前夜

作者:一个老学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佑三年,十月中,汴梁城。


    紫宸殿内的争锋尘埃落定,两道截然不同的旨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汴梁这座帝国的权力中枢激起了层层涟漪。圣旨明发,擢升御史台大夫陆宰为巡按河北东西路、京东东西路正使,资政院参议大夫陈忠和为副使,克日组建行辕,择期出京。消息传出,两家府邸门前,顿时呈现出冰火两重天的景象。


    城西,秦王府旧邸。


    府门依旧威严,石狮肃穆,但门可罗雀,除了必要的值守禁军和偶尔进出采买的仆役,几乎不见闲杂人等。偶有车马停留,也多是何栗、张叔夜、岳雷等与陈太初交厚、坚定支持变法的核心人物,前来与陈忠和密议,交代沿途关隘、需要注意的地方势力、以及可能遇到的阻挠与应对之策。他们来时悄然,去时匆匆,气氛凝重而务实。陈忠和深知自己此行如履薄冰,送走诸位叔伯后,便闭门谢客,埋头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熟悉四路地理民情、梳理已掌握的兼并案例,常常熬至深夜。烛光下,他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决绝。这是一种近乎孤臣孽子的坚守,外界的热闹与喧嚣,仿佛与这座府邸无关。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位于城东清静坊的陆府。


    陆宰官居御史大夫,虽非宰相,但掌管言路,清望极高,府邸素来是清流文士聚会之所,平日便不乏访客。然而,自钦差任命下达后,陆府门前简直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装饰华丽的马车从清晨到深夜络绎不绝,将并不宽阔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身着各色官袍、或绫罗绸缎的访客,手持名帖、礼单,脸上堆着或殷切、或忧虑、或谦卑的笑容,争先恐后地涌向那扇略显古朴的朱漆大门。


    门房老仆忙得脚不沾地,汗水浸湿了衣领,唱名声此起彼伏:


    “吏部王侍郎到——!”


    “京东路转运司刘判官家眷求见——!”


    “河北西路豪商张员外递帖——!”


    ……


    这些访客,成分复杂。有汴梁各部院的官员,有河北、京东籍或在当地有产业的京官,更有那些消息灵通、与地方官员盘根错节的豪商巨贾。他们目的各异,但核心诉求惊人一致:为即将被清查的“自己人”说情、探听虚实、乃至施加影响。


    陆宰身为正使,似乎早已预料到这般情景。他并未像陈忠和那样闭门不出,反而门户洞开,来者不拒。花厅之内,茶香袅袅,陆宰一身家常道袍,端坐主位,面容清癯,态度温和,与每一位访客都耐心周旋。他浸淫官场数十载,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言辞圆融通透。


    面对一位替河北某知州说情的吏部官员,陆宰轻抚茶盏,叹道:“李兄所言,老夫省得。那位知州,素有廉名,老夫亦有所闻。然此番奉旨巡查,关乎国策,圣意煌煌,岂敢怠慢?卷宗案情,皆由有司核定,老夫尚未及细览,其中或有隐情也未可知。一切,还需待抵达地方,实地查访后,方能秉公处置。” 他将“尚未细览”、“或有隐情”说得意味深长,既未承诺,也未决绝,给说客留足了想象空间。


    面对一位自称代表家乡(河北某县)士绅前来表达“忧虑”的退休老翰林,陆宰更是言辞恳切:“老前辈放心,陛下仁德,朝廷亦非不教而诛。清查田亩,旨在厘清产权,抑制兼并,绝非一味打击士绅。只要以往并无强取豪夺、鱼肉乡里之恶行,合法置产,朝廷断不会无故剥夺。至于具体尺度如何把握……唉,此番副使乃是秦王世子,年轻气盛,锐意革新,陛下与何相皆对其寄予厚望。许多具体章程,恐还需与陈副使商议而行啊。” 巧妙地将可能的“严厉”举措,与年轻的、代表变法派意志的陈忠和关联起来,暗示自己这个正使亦有难处。


    一番番应对,滴水不漏。既维持了朝廷大员的体面与原则,又给各方势力留下了可以运作、可以期待的缝隙。陆宰宛如一位高超的弈者,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努力维持着平衡,既不想彻底得罪盘根错节的旧势力,也不想背负阻挠新政的骂名。府内高朋满座,谈笑风生,看似热闹,实则每一句对话背后,都是利益的权衡与政治的算计。


    在这片喧嚣之中,刚从外地游历归家不久的陆游,却像一个冷眼的旁观者。


    他风尘仆仆,带着一身江湖气息回到家中,看到的却是这般门庭若市的“盛况”。他没有急于去见父亲,而是默默回到自己的书房,换下远行的装束。透过窗棂,他看着那些进进出出、大多脑满肠肥、言谈间充斥着对田亩收益、地方关系网算计的访客,眉头不由自主地紧紧锁起。


    这些人的面孔,与他游历途中在灾荒之地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他想起了在江北官道上看到的,因为田地被人兼并、无力缴纳地租而被差役鞭打驱赶的老农;想起了在黄河渡口,那些拖家带口、不知前往何方谋生的难民……而眼前这些锦衣玉食、高谈阔论着如何“通融”、“保全”的人们,他们的富贵,有多少是建立在那些流离失所者的血泪之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与悲凉,在他心中升起。他不禁想起了不久前去开德府拜见秦王陈太初时的情景。那位权倾朝野的王爷,在守孝的简朴书房里,与他谈论的不是权术算计,而是“民为邦本”、“均平赋税”的理想,是普及教育、开启民智的宏愿。虽然只是短暂的交谈,但陈太初那种超越个人得失、着眼于天下苍生的气度,与眼前父亲府中这番蝇营狗苟的景象,形成了高下立判的鲜明对比。一种朴素的正义感,在年轻的书生心中激荡。


    待到夜深人静,访客散尽,陆府终于恢复了宁静。


    陆游这才来到父亲的书房。陆宰正坐在灯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父亲。” 陆游轻声唤道。


    陆宰抬起头,看到儿子,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游儿回来了。一路辛苦。”


    陆游没有寒暄,直接道:“父亲,孩儿听闻您即将出任巡按正使,赴河北等地清查田亩。孩儿……想随行。”


    陆宰微微一愣,审视着儿子:“哦?为何想去?此行并非游山玩水,恐有风波,甚是辛苦。”


    陆游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孩儿此次远游,见闻颇多。深知民间疾苦,土地兼并实乃痼疾。父亲此行,任重道远。孩儿随行,或可助父亲处理些文书杂务,更想……亲眼看看,朝廷新政,究竟如何惠及黎庶。”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坚定,“前些时日,孩儿在开德府,曾有幸与秦王殿下有过一席谈。殿下言道,变法之要,在于公平二字,在于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孩儿以为,此言甚是。”


    陆宰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儿子话语中隐含的劝谏之意。他沉默片刻,脸上疲惫之色更浓,轻轻叹了口气:“游儿,你有此心,为父甚慰。世事……并非如书本所言那般非黑即白。为官之道,如同走钢丝,需权衡各方,把握分寸。秦王殿下……志向高远,然其所行之路,布满荆棘啊。”


    他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复杂:“你放心,为父心中有杆秤,红线在哪儿,清楚得很。该做的事,不会含糊;不该越的界,也不会莽撞。至于带你同行……容为父再思量思量。你先去歇息吧。”


    陆游看着父亲眼中那抹难以言说的深沉与无奈,知道父亲自有其处世之道,不便再多言,只得躬身告退。


    书房内,重归寂静。陆宰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汴梁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一边是圣意难违、变法大势,一边是盘根错节、人情网络;一边是年轻副使背后锐不可当的新党势力,一边是府门外那些代表旧有秩序的说客……他感觉自己被夹在中间,如同风箱里的老鼠。


    而儿子那番话,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挣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今夜,注定有许多人,在这座不夜城中,辗转难眠。


    明日,又将迎来新一波的说客与压力。


    而巡按钦差的队伍,终将启程,


    驶向那片暗流汹涌的北方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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