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不过尔尔
裴长荫耳边嗡嗡, 钟怀洌的声音像是隔了很远很远,带着潮水,灌进他的耳中。
“你可后悔?”
眼前钟怀洌的面容变得模糊了, 裴长荫恍惚看到, 裴律穿着一身红衣,站在他的面前。
但裴律从不穿红衣,裴长荫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裴律身上的白衣恐是被鲜血染红的。
裴律死死盯着他,颈间横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伤口处还卷着边,鲜血汩汩流淌。
他听见裴律问他:“你可后悔?”
裴长荫喃喃:“你便是问我这个?”
好不容易相见,裴律竟然就只说这一句话?
眼前的“裴律”皱紧眉头:“你魔怔了。”
魔怔?
裴长荫愣愣伸出手,指尖的黑线挣扎着穿过屏障,想要触碰眼前人的脸颊。
他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衣领往下流淌。
“你魔怔了,裴律已死, 他的尸身, 方才还被你亲、手、摧、毁。”
剑刃没入裴长荫的脖颈一寸, 钟怀洌冷冷开口。
裴长荫痛吟一声,动作却并未停止, 神情中是令人汗毛倒竖的痴狂。
钟怀洌撇开脸, 眼中带着厌恶。
裴长荫被那样的眼神灼伤了,他低声道:“父亲……”
虚伪做作。
不论裴长荫此刻心中究竟是悔恨还是别的什么,钟怀洌不欲再与他多言。
趁着裴长荫发呆,钟怀洌垂眼,声音被灵力裹挟,传遍十方海。
“凡心术不正者,看清此人下场。”
话毕, 裴长荫的表情忽然凝滞,惊春离开了他的颈间。
鲜血喷涌而出,他脚下踉跄,从天梯顶端坠落。
他甚至没有挣扎,或许是知道挣扎无用,已是穷途末路。
只是意识消失前,他缠在无名指上最显眼的那条黑线,向上牵引。
恍惚间,裴长荫看到了裴律的脸,并不是方才看到的骇然景象,而是一百多年前,平凡某日中的裴律。
他看见裴律靠在床榻上假寐,在他靠近时睁开眼,懒洋洋地对他说。
“走吧。”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淡,波澜不惊,对他的态度也是一样淡然,虽然不能在其中感受到任何温情,却无端让裴长荫感到安心。
他伸出手,抚向裴律的脸。
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化作一句。
“……好。”
裴长荫闭上眼,心甘情愿地坠入深渊。
……
天梯崩塌,魔皇伏诛阵前。
十方海余孽溃不成军,没费多少功夫就被彻底镇压。
但魔皇虽死,不死军余威仍在,虽然心术不正误入歧途,但都是凡人,不太好下手。
见此情况,极隐楼主站出来,表示宗门擅毒,给他们一些时间,或可治愈这些凡人。
于是众人第一次看到了这个隐世宗门的锋芒。
机关塔楼出世,一经启动,数百万不死军瞬间失去了意识,神经被麻痹,却并未伤及性命。
众人皆感叹,便是世间最精密的法器都不能做到的事,如今竟然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更何况这并不是机关塔的全貌,仅仅只是一击,便除去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若是将麻痹的银针换成杀伤力更大的暗器,将会如何?
众人望着那塔楼,俱是不寒而栗,再无人敢小瞧这神龙不见首尾的宗门。
“阿霁和微生呢?”
钟怀洌捏捏眉心,方才想起摄魂木之事。
“在这里!”身后传来迟霁兴奋的声音,他推开人群走上前,却在与钟怀洌对视时眼神闪躲,显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身份特殊的友人。
“刚才我厉不厉害?”钟怀洌随手将惊春挽了个剑花,在迟霁面前显摆。
他的行为打消了迟霁的顾虑,相当于告诉他,眼前的人并不是恢复记忆后就高高在上的上神镜泽,而是从前与他们同生共死,相携相伴的挚友钟怀洌。
迟霁悄悄松了口气,随即疯狂摇头,不掩崇拜:“厉害厉害!”
“对了,摄魂木呢?”
说到这个,迟霁浑身一震:“正要跟你说这个,但刚才没来得及。”
“方才我与微生在魔宫中封印摄魂木,虽然没什么用吧……但是刚封了一半,一个神秘人突然出现!”
迟霁说着,语速加快,面上浮现出恐惧:“那人好怪,周身有一股诡异的黑气,不似活人,也不像邪魔!他同我们说话,趁着我们回头……”
“竟然直接盗走了摄魂木!甚至没有惊动我们布下的阵法!可见此人功法深厚。”
“当我们要追上去时,外面又出了变故,所以——”
摄魂木不知所踪,这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钟怀洌面色一凛,难怪方才裴长荫操控不死军时面色有不对。
摄魂木功效奇特,若是再度落入心怀不轨的恶人手中,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就当钟怀洌思考对策时,异变陡生。
面对着他的迟霁仿佛在他身后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眼睛倏然瞪大。
钟怀洌垂着眼睛,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但他察觉到周遭的空气一瞬间变得很安静。
下一刻,一道不甚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摄魂木在我这里。”
钟怀洌猛地回头,同时感受到了来人刻意释放出的陌生气息。
作为钟怀洌的他或许会感到诧异,但作为镜泽的他敏锐地识别出,那是沉寂千年的黄泉鬼气。
在他身后,一根巨大的枯木从海底破冰而出,震得他们脚下的冰层摇摇晃晃,随时有可能皲裂。
在摄魂木之前,站着一个身量颀长,一身黑袍,面容英俊到透着非人诡异的年轻男子。
秦琉。
这个名字从钟怀洌心中冒出来,他将男人的脸与千年前扶澜自戕时旁边崩溃嚎哭的恶鬼对上号。
站在他旁边的连峥忽然开口:“鬼王。”
秦琉对他颔首。
“你们认识?”
钟怀洌说出这句话有些后悔,他们自然是认识秦琉的,但也只有千年前的那一天。
连峥却说:“我见过他。”
顿了顿,他补充道:“这一世。”
虽然转世投胎,但他们的样貌与上神时期没有多大差别,若是秦琉有意,是能认出他们的。
“百年前我父亲病重,是拜摄魂木所赐。”
“鬼王琉找到我,帮我取出了父亲身上的摄魂木,但为时已晚,还是没撑住。”
连峥说这些话时没有多大表情,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经历,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钟怀洌离他最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落寞。
秦琉在这时开口:“我去晚了。”
连峥摇摇头,没说话。
“鬼王琉?”迟霁在旁边疑惑,他身边的微生望小声给他解释:“黄泉鬼道千年前来天域闹过一场,是鬼王一力镇压,后来鬼修销声匿迹,天域便没多少人知道他了。”
“你早知道他是妖神?”
秦琉嗯一声,钟怀洌看向他身后的摄魂木,静默片刻才开口。
“摄魂木是黄泉产物,同扶澜有所牵连,你想如何处理?”
提到扶澜,秦琉眼中晦暗一瞬,他没回答,只是仰头看天,眯了眯眼,然后伸出手,遮挡刺眼的光线。
“……我这次,是真身出黄泉。”
语毕,十方海刚刚放晴没多久的天空,便再次蒙上阴翳。
这已经是钟怀洌不知第几次看见天劫了。
天道还处于虚弱状态,但千年前设下的禁制仍在生效,秦琉的魂魄被镇压黄泉,非天地倾覆不得出。
钟怀洌怔愣地看着雷云,而后又看向摄魂木。
秦琉要引天雷,摧毁摄魂木。
钟怀洌深吸一口气:“……能行吗?”
秦琉言简意赅:“嗯。”
钟怀洌默然,招呼众人让出十里,留秦琉独自面对天谴。
连峥有些意外:“你信他?”
钟怀洌盯着风暴中央静立的恶鬼,吐出刚才的那口气:“不信能如何?”
连峥看出他口是心非,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莞尔一笑,随后握住他的手。
钟怀洌不信也不想管。
他在给扶澜出气呢。
千年前扶澜玲珑心破碎,身陨道消,司命道是二人互生情愫,又提过扶澜天性纯良,懵懂天真。
说秦琉没有引诱扶澜,钟怀洌是不信的-
好在黄泉千年,秦琉没有吃白饭,在滚滚天雷之下只吃了一点亏,便成功摧毁了摄魂木。
世间从此再无此祸患,钟怀洌松了口气。
雷云散去,秦琉没与他们告别。
但在离开之前,连峥与钟怀洌收到了他的传音。
传音只有短短一句话,声音却很复杂。
秦琉说:“……我寻到扶澜转世了。”
钟怀洌一愣,便要追去,但转瞬之间,秦琉已然没了踪影。
不远处传来一个掌门小心的呼唤,十方海战败,天域也需重新洗牌,钟怀洌只好暂时将此事放下,日后再亲临黄泉。
“何事?”钟怀洌走到他们面前。
掌门咽了咽口水,恭敬道:“上神,您……”
钟怀洌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却轻轻蹙眉,掌门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钟怀洌叹了口气:“我尚在轮回之中,不必多礼,有事说事。”
“……如今三十二仙门,其中二十家曾有人与十方海勾结,有五家的掌门在明镜海被您当场击杀,有八位掌门刚才在混战中被魔皇祭道。”
掌门顿了顿:“其中包括临潇剑宗宗主。”
钟怀洌一愣,看向不远处在人群中忙碌的微生迟霁二人。
“微生望知道吗?”
掌门点点头,有些犹豫要不要接着说下去。
“天域仙盟残余中,此刻可还有活着的叛贼?”
得到掌门肯定的答复,钟怀洌道:“我会处理的,多谢。”
他找到连峥:“趁此机会,让妖族那边的宗族顶替那些已经泯灭的仙门,入驻天域?”
连峥思索片刻:“即便天域有意,妖族散漫惯了,恐难成门派。”
不似天域修者庞大的仙门体系,妖族并没有什么师兄师姐师父师弟,大多都是散修,除了一些群居性妖族,几本都散落各地,难以团结。
加上天域千年来一直排外,行走界内的都是灵妖,吸食血肉的要么占山为王,要么就是沦落成邪魔。
“不过龙族有意,之后或许有新生的年轻龙族,会从不动山迁离。”
这是连峥与不动山提前商量好的,念旧的龙族可以继续留在那里,年轻一辈若是有意,天地广阔,随他们闯荡。
妖族以真龙为尊,有龙族开头,那么别的也不算什么难事。
钟怀洌松了口气,点点头:“那便先这样安排。”
另一边,迟霁确认父兄都没事,极隐楼也没受到多大损伤,正在与父兄聊天,微生望抱着他的剑在旁边,时不时应和两句。
钟怀洌远远看着,没有从微生望的脸上看到悲痛伤怀。
他略微思索,想着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没多问,走过去拍拍微生望的肩膀:“微生往后便是宗主了,节哀。”
微生望摇摇头,神情轻松,主动提起刚死的父亲:“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剑冢在他手中蒙尘百年,他早就该死。”
提起剑冢,钟怀洌“嘶”了一声,站在原地回忆了片刻,随后找来连峥:“……我问你,千年前我走后,你是如何安置温沏那堆家当的?”
说到这个,连峥绷着身子站在原地,声音发虚:“……我没想太多,就——”
就跟着你去死了。
他没说完,被钟怀洌捂住嘴了。
但动作还是晚了,在惊春剑中的温沏闻言立刻钻出来,指着连峥的鼻子,气得要死:“我的宝贝你就这么放在那了?还有我的金山?”
连峥皱眉:“什么金山,你别污蔑我,我没见过什么金山。”
温沏跺脚:“我放在偏房地窖的存款!我的存款!”
连峥哼笑:“你自己藏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
温沏不可置信:“我忙了一百年积攒的财富,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你没见我那时天天出门赚钱吗!你买菜买书的钱是哪里来的——!”
钟怀洌揪住他,把他塞回惊春剑,安抚道:“没事没事,你的剑都还好好的,待会带你去看嗷。”
微生在旁边听了半天,点头附和:“对,临潇剑冢里全都是祖上千年前偶然寻得的宝剑,多年无主便自封,不过不久前已经被怀洌和惊春唤醒了。”
他怕温沏不信,掏出自己的觅神:“这把神兵便是剑冢所出。”
惊春看见觅神,兴奋地上去蹭了蹭,仿佛确认了这确实是自己的其中一个小弟。
温沏咋咋呼呼:“释尘你给我等着——!”
连峥在旁边抿着唇,无所谓地耸肩:“不动山别的没有,天材地宝众多。”
他说:“龙角做剑柄,要不要?”
温沏闭嘴了。
钟怀洌听到他和惊春窃窃私语:“有钱了不起……我当年也是富甲一方!温氏剑阁可赚钱了知道吗……”
他哭笑不得,迟霁在旁边听得直乐,正捂着肚皮憋笑呢,就听见他的好兄弟说:“阿霁呀。”
钟怀洌上上下下扫视一遍他,又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郑重表情:“想不想出人头地?”
迟霁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头皮发麻,讪笑道:“别开玩笑……”
钟怀洌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正色道:“本上神看你根骨奇佳,正好苍陵山刚死了个宗主。”
迟霁瞪大眼睛。
“所以呢,就由你接替,成为苍陵山新的宗主吧!”
“那岂不是接许涧华的班?!我不要——”
“啧,好端端提他作甚?晦气晦气。”
“我还年轻……我不要当宗主!”
“那你要干什么?”
“这还用问?我要仗剑天涯,惩恶扬善!成为一代宗师!”
“宗师?宗师和宗主没区别。”
“……”
“怎么,不信我?”
“微生都已经是宗主了呢。”
“做个十几年宗主,怎么着道行都够了吧?到时候本上神亲自迎你们飞升哦。”
“……”
条件诱惑实在太大,一时无法拒绝,怎么办?
于是迟霁只好忍着膈应,接了许涧华的班。
钟怀洌安慰他:“不要去想那厮,当他不存在,这样一来,你接的便是我师尊程颐之的班。”
“……好有道理!”-
“……我吗?”
洞府之内,流殊方才正在听属下汇报蛇山近日情况,忽而面前就出现了传说中的妖皇陛下,他身边还站着个神仙般的少年,一身红衣风流,风华绝代,神情真挚。
妖皇陛下言简意赅,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记炮仗,在流殊耳边炸响。
“听闻你有才干,可否承接妖皇之位,庇佑妖族众生?”
关于这个问题,来蛇山的路上,钟怀洌问过连峥:“龙族之内你有亲信,不考虑一下旁人吗?”
“问过。”连峥道。
他在来十方海之前便提前问过,宗亲忌惮他是在试探,无人说真话,连峥也懒得理他们,将龙族有能力的上上下下都问了一遍,甚至问了期浓。
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
期浓听闻他要禅位还有些惶恐茫然,不知自己何去何从,但要他接替时,却是一个劲地摇头。
连峥问他不与族中商量一下吗?
期浓苦笑说:“陛下,在您身边待了百年,属下唯一学会的事便是忠心。”
他这样说,只能作罢。
浮笛在不动山独自化龙的那段时间,时常与他提起流殊的名字,连峥也曾听闻过这位大名鼎鼎的蛇族尊主。
听闻流殊化龙,连峥毫不犹豫地找上了蛇山,又得知流殊留在了浮笛开辟的洞府之内,便循着浮笛气息寻至此处,开门见山。
“……陛下还请容我考虑些时日。”
连峥点点头,流殊没有明着拒绝,说明还有希望。
流殊是个有志向有能力的,强势又不失怜悯,妖族交到他手上很合适。
钟怀洌捏了捏连峥的手指,开口道:“浮笛还在凡间,不过很快便回来了,你们好好商量。”
流殊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挣扎片刻后说:“……浮笛告诉过你们?”
钟怀洌笑眯眯地展示了灵契:“他是我的灵兽。”
流殊眨眨眼,倏然红了眼眶。
钟怀洌有些懵,这是怎么了?
流殊没想到浮笛失踪的百年竟是给别人当灵兽去了,他过的日子怎么这样苦?
想到这些都是自己害的,流殊便控制不住地落下眼泪。
美人垂泪,钟怀洌头皮发麻,松了连峥的手便上去哄,但他越哄流殊越是难过,场面一时失控。
连峥在一旁狠狠皱着眉,在识海给浮笛传音,不容拒绝:“你道侣哭了,赶紧回来哄。”
浮笛还瘫在战场上,他刚把最后一批不死军弄死,累得尾巴都抬不起来。
林太子在旁边和郁景臣善后,但这副身子撑不了太久,已然摇摇欲坠,随时有可能消弭。
“啊?”
浮笛乍然听闻,还有点懵,先是问他们:“解决了吗?”
连峥语气加重:“一刻钟不到,我把你解决了。”
浮笛不知道这活阎王又发了什么疯,嚷嚷道:“搞什么……小爷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来自钟怀洌的传音。
钟怀洌有些无奈:“……流殊听说你给我当灵兽,一直在哭。”
听到流殊的名字,浮笛一个鲤鱼打挺:“啥?你们怎么招惹他了!怎么给他说这个啊小爷不要面子的吗!”
他抬起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林太子,咬牙爬起来。
“等着!小爷马上到!别再欺负他了哎呦喂,他胆子本来就小……”
说罢中断传音,叼着林太子的后衣领,吊着人飞上天空。
林太子:“……”
他有气无力道:“我是纸片人,能轻些吗?”
浮笛正在胡思乱想着怎么哄流殊,闻言含糊地嗯嗯两声,然后磨了磨牙,咬破舌尖。
灼热的龙血顺着林太子的身体往下滴,符咒吸饱了血,但本就被泡得软塌塌的纸张更加疲软。
林太子忍了忍,发现忍不了,面无表情道:“你最好祈祷这破纸不会半路散架,否则便让怀洌上黄泉寻我的人魂吧。”
……
钟怀洌一拍脑壳:“差点把你给忘了!”
浮笛听了那话后老实了许多,改叼为含,有惊无险地带着林太子到了洞府中,代价是林太子身上的龙血悉数变为龙涎。
俗称口水。
他一落地便将林太子丢下,呸呸几声吐掉口中的血沫,然后几个闪身跑到流殊跟前,看见那通红的双眼时两眼一黑,立马开始哄。
林太子撑着虚弱的身躯走进洞府,靠在墙角和连峥聊天的钟怀洌看到他,先是被他满身的不明液体晃了晃眼睛。
林太子闭了闭眼,知晓自己现在实在是有碍观瞻,有些歉意地颔首。
钟怀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赶紧飞扑上去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换了一张符咒。
林太子恢复了干干净净的体面模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钟怀洌懊恼自己如此粗心大意,立刻将温沏召出来:“温沏温沏,你能……造人吗?”
温沏刚才小憩了一下,刚睡醒脑子还有些不清醒:“啊?你说什么呢,我又没成亲。”
“……”
钟怀洌简单地阐述了一下林太子现在的处境,温沏也清醒了,他沉吟片刻:“真正的肉身怕是不行,若是那般,只能夺舍。”
“不过虚假的肉身,若有合适材料,还是没多大问题的,足矣撑到这道人魂寿终正寝。”
钟怀洌松了口气,对林太子道:“实在抱歉,造身需要时间,还需你再等等。”
“我之后会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为你求一份恩典,以残魂行走人间,不被黄泉束缚。”
他借林太子的身躯走完轮回,若是向天道讨要恩典,大概率是能要到的。
若是要不到,便去找秦琉开小灶。
钟怀洌想,无论如何也要保林太子安度余生。
林太子由衷感谢:“实在麻烦你们了。”
钟怀洌摆摆手:“若要说谢,我便是说千遍万遍也无法抵消你的大恩,这只是一些我力所能及的小事。”
林太子有些恍惚。
护佑大昭,攘外安内,让郁景臣顺利登上皇位,让他能重见天日,见到郁景臣。
这些事,可一点都不小。
另一边,浮笛总算把事情解释清楚了,流殊得知他没受多少苦,给钟怀洌当契兽也是心甘情愿,总算止住眼泪。
尊主也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把手从浮笛手中抽出来,耳根还泛着红。
他快步走到连峥面前,埋着头:“……陛下,我愿意试试。”
“试啥?”浮笛有些头疼,发现他们说的话自己一句都听不懂,还有那个和惊春贴在一起的虚影是谁?
分开不过短短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钟怀洌敷衍道:“后面再告诉你,少问。”
浮笛咬牙:“你们就这样对我!岂有此理!”
他这样一说,钟怀洌觉得确实有点对不起他。
思索片刻,钟怀洌道:“你当不当神仙?”
“什么神仙,小爷不是这么随便就能打发——”
浮笛说到一半勉强刹住嘴,愣了两秒说:“啊?”
钟怀洌露出神秘的微笑:“你当不当神仙?”
浮笛眨眨眼消化了一下,好歹也是跟着他见过大场面的,没过一会就反应过来:“你要飞升了?”
归位,也算是飞升吧,钟怀洌点点头。
飞升成仙,契兽可跟随入仙域,成为仙兽。
浮笛喃喃:“小爷要得道了?要当仙兽了?”
钟怀洌摇摇头:“不是从属的仙兽,是实实在在有仙道的上仙。”
浮笛觉得他在说梦话,磨磨牙道:“小爷刚化龙不久呢!道行不够!”
钟怀洌摆摆手:“这你别管。”
“……你哄我的吧?”
浮笛看看钟怀洌无所谓的神色,又看看旁边云淡风轻的连峥,不太敢相信。
他身边的流殊也有点懵。
温沏在旁边看戏,闻言嘿嘿道:“你运气真好,这两人是神仙下凡来的。”
神仙?
浮笛觉得自己在做梦,向钟怀洌求证:“哪个神仙?”
钟怀洌唇瓣轻启,吐出两个字:“镜泽。”
“……”
“没骗我?”
连峥不想与他废话,替钟怀洌答:“骗你有什么好处吗?”
浮笛这下彻底昏头了,他独自走到旁边面壁发呆,一会“嗯?”,一会“啊?”,状似痴呆。
流殊比他先反应过来,眼神闪烁,就连气息也收敛不少。
他表面镇定,内心却乱作一团。
妖兽飞升成仙,这是何等壮举?浮笛不会拒绝吧,浮笛一定不会拒绝的。
那他呢?得了妖皇之位,然后目送刚重逢不久的心上人飞升,独自在凡间寿终正寝吗?
流殊自诩不是什么圣人,他自私又贪心,扪心自问,是无法做到的。
但怎么办呢?难道能阻止浮笛奔向大好前程吗?
流殊这样想着,手指紧紧揪住了袖角,努力控制自己不在他们面前失态。
但浮笛的声音比更多纷扰心事率先抵达他的耳畔。
浮笛转过身,摇头说:“别了吧,小爷还没玩够呢,天上多无聊?”
“你怎么知道天上无聊?”
浮笛啧一声,鄙夷地看着钟怀洌:“废话,若是天上不无聊,你俩下来干啥,当神仙多好?”
钟怀洌无话反驳,干巴巴地点头赞同:“你说得对。”
流殊则在一边彻底呆住了。
浮笛接着补充:“更何况……小爷刚找到道侣呢,自己上去了算什么事?”
流殊错愕地抬头,看向他,而后对上了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璀璨双眸。
……
那光把整个洞府照得亮堂堂,钟怀洌没敢多待,当场给他解了契,随后拖家带口地逃走了,留他俩自己在里面卿卿我我。
先是将林太子送回了大昭边关,向他承诺不久后身躯一定送到。
后又将温沏带去剑冢看了一眼,让他放下心,自己的宝贝们没有受苦受罪,还好端端地在那里等待主人。
然后将温沏送往天材地宝无数的不动山,那里有现成的铸剑器材,连峥随意找来一个结实抗揍的法宝,将温沏的元神从惊春中迁进去,留在不动山。
连峥顺便宣布禅位,从此蛇山尊主成了新的妖皇。
龙族宗室原本还颇有微词,随后便从刚从不动山赶回来的龙兵口中,得知了他竟然是妖神转世。
当即变得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不敢再多言一句,只跪下来呼喊妖神万岁妖神英明。
祝上神万岁?这不是在咒人早早陨落吗?
连峥眼不见心不烦,火速带着钟怀洌离开不动山。
待两人不紧不慢回到天域时,已经是半个月后。
新任的苍陵山宗主和临潇宗主已经带头,把一切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十方海的那场战争在这个天域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不仅扯出了整个魔族的阴谋,还牵扯了两位上神转世,甚至还惊动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黄泉之主。
好在结局是好的,天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扫,几乎重新洗牌。
仙盟解散,大大小小的宗门一时群龙无首,但都默契地将苍陵山和临潇宗当成了主心骨。
实力是最重要的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上神转世身边好友寥寥无几,他们是最显眼的两个。
两个及冠不过半年的少年天骄也不负众望,接住了镜海天域这样一个烂摊子。
迟霁的父兄经此一役,算是彻底对他安心了。
迟大哥先前在活尸祸乱中身中尸王毒,灵脉寸断,再也无法修行。
但如今迟霁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迟大哥很欣慰,为了不让弟弟和父亲为难,他主动提出,不如趁此机会让早已锋芒毕露的极隐楼迁出深山,与苍陵山合并。
这是个好方法,毕竟怀璧其罪,极隐楼多年避世,地处深山却还设下重重机关法阵,便是为了护住这座神器。
但如今情况已不能与从前同日而语,若是继续蜗居深山,人迹罕至之地便是天然的埋骨地。
迟老宗主欣然答允,于是迟霁做主,在华安居隔壁的山头开辟校场,三宗合力,将极隐楼连带着众多弟子安置其上,与苍陵山弟子一同管理。
幸好苍陵山够大,足够放下一座机关塔。
……
钟怀洌回到苍陵山时,看到眼前的景象,愣住了。
迟霁一身气派的锦衣,走到他身边用肩膀撞他,邀功般道:“怎么样?”
他指的是极隐楼的方向,那地方位处山巅,远远看去实在显眼,但也大气。
“嗯……”
钟怀洌嗓音拉长,他皱皱眉。
倒不是对迟霁不满意,而是识海中的声音太吵。
“重启天梯!重启天梯!重启两域!重启两域——!!!”
这已经是天道喋喋不休的第三日了。
若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与连峥还要去原本的松绒巷旧址转一圈,奈何天道着急,只好先回一趟苍陵山。
原因无他,曾经修士登仙的天梯,便在这里。
至于镜海洲外通天岛上那个,是备用的,早在镜泽的那个时期便已经停用。
钟怀洌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带着无奈。
“怎么了?”迟霁看他表情不对,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那里是浮光池所在的山头吧。”
迟霁点点头不明所以:“浮光池在山腰呀。”
“浮光池底下是浮笛的洞穴来着。”
这个迟霁倒是不知道,不过迟大宗主豪迈甩手:“他又不回来住,若是回来,我寻个山头给他新辟一个便是。”
“还有……”钟怀洌叹气:“他的洞穴尽头,是天梯开启的地方。”
“……”
迟霁愣愣:“……啊?”
……
初遇浮笛时,钟怀洌急着找出口,机缘巧合发现一处以惊春剑为钥匙的石门,打开之后是后山的空地荒丛。
他那时搞不清楚为何惊春是钥匙,但现在想来,是天道的手笔。
所以没办法,机关塔迁移完工的第三日,迟宗主再次下令,给极隐楼换了个山头。
钟怀洌与连峥下到浮光池,穿过暗流,来到浮笛待过的洞府。
当走到那座石门前时,钟怀洌的手指轻轻触摸上面粗糙的青苔,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实感。
无名指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走在他后面的连峥顺着道侣结的牵引,慢慢走上前,环住他的腰。
正要说话,两人识海中再次传来异响。
“重启天梯——!!”
不知为何,两人在天道的这声嘶吼中听出了沙哑,无奈,疲惫,力竭,甚至十分激动。
这声呐喊包含的情绪不像是天道会拥有的,仿佛是在说:老子终于要熬出头了。
以至于钟怀洌听到声音时愣了半晌,然后对连峥不确定地说:“这是天道?”
连峥也是一脸凝重,回忆片刻后,有些不确定地说:“或许是我听错了,那声音有些像师尊?”
师尊。
程颐之。
天道,程颐之?
钟怀洌一阵胆寒,终于还是在天道发出第二声怒吼之前,用惊春注入神力,启动了法阵。
先是几声微弱的咔嚓声。
然后整个石门开始颤抖,渐渐地,脚下土地,连带着整座苍陵山都在震颤。
正在打坐修行的诸位弟子跑出校舍一脸懵然:“怎么回事?地动了?”
“傻了?山中有护山大阵,便是整个天域倒过来了,苍陵山也会巍然不动的。”
“那现在是?”
“……不知道哇。”
……
震动没有持续太久,在众人的注视下,颤动得最厉害的那座山峰,逐渐开始崩塌,瓦解。
整个山头,缩减到了与山腰浮光池齐平的高度。
随后,是一声清脆的剑鸣。
像是在呼应一般,那山中传来了数道铮然作响的金鸣。
众人还是有些懵,怎么回事?挖金矿呢?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不是金矿。
常年荒芜的那处后山空地,竟然逐渐铺出一条由金玉构成的阶梯,一步一响,直指苍天!
众人静默片刻,随后有道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
“天、天梯——!”-
“天梯重启了。”钟怀洌有些无奈:“我师尊呢,请把他请出来。”
识海中天道声音冷冷,不论他说什么,只重复四个字:“重启两域!重启两域!”
钟怀洌头疼,若是要重启仙域神域,必须要先归位,重掌神权。
“那神权呢?还回来,还回来我们才能飞升。”
天道静默,神权早就被他均分给了仙域众仙,经他提醒,天道言简意赅:“等着。”
“?”
钟怀洌只是不想这么快便归位,若是归位便会重新受法则掣制,没想到天道如此干脆:“……你都不犹豫一下?”
天道去找仙人们要权柄去了,懒得理他。
不过一炷香时间,缺失的神权便一个个逐渐回到二人体内。
神权回归,接下来便是受天雷,重塑身躯,再抽回凡躯中的神魂。
流程不难,拖不了太久了。
钟怀洌叹气,拍拍连峥的肩膀。
“阿峥啊,咱们去看看扶澜吧。”
听到扶澜的名字,脑海中催他们归位的天道不说话了,不知在想什么。
钟怀洌乐得清净:“秦琉那厮说寻到了扶澜转世,不知是真是假,总要亲眼见过才安心嘛。”
连峥没有犹豫,正好刚拿回了神力,于是二人眨眼间便到了黄泉。
两个浑身上下充斥着天道之力的陌生人陡然闯入,最先受到惊吓的是奈何桥上正在排队领孟婆汤的孤魂野鬼。
与正在舀汤的老婆婆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后,钟怀洌掐了掐连峥的手臂。
“传错了……”
随后手忙脚乱地重启阵法,丢下满桥惊声尖叫的鬼魂,两个人来到了一处宫殿门前。
大门的样式不变,千年前,在这座宫殿当中,扶澜在天谴之前自戕,将生的机会留给了秦琉。
钟怀洌有些恍惚,上前正准备敲门,被连峥制止。
他回过头,递去不解的眼神,连峥却示意他侧耳倾听。
钟怀洌屏蔽杂音,这才听到了从宫殿中传来的,细细的啜泣声。
啜泣不单单是啜泣,还带着时有时无的破碎呻、吟。
毕竟这样的动静不是随便就能发出来的,不难判断里面现在在干些什么。
钟怀洌面色一僵,给连峥传音。
“什么意思?!他怎么能确定寻到的确确实实就是扶澜转世?就这样随随便便把人虏到黄泉,随随便便把人——!”
连峥无奈:“不知道,不清楚,要进去吗?”
钟怀洌脸色通红。
气的。
他气势汹汹地打算踹门,然后动作猛然停止,随后扯起连峥的手臂:“走!去找司命,他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于是二人又出现在司命殿。
司命正伏案写作,奋笔疾书,丝毫没有注意到殿中突然出现了两个人。
这里的场景和千年前变化不大,钟怀洌宛如进了自己家一般,隐匿脚步悄悄绕到司命身后,看他在写些什么。
“‘霎时,天地旋转,兰君手腕受缚,被压至颅顶,墨发松散,衣襟凌乱,其上沾有不甚显眼的一片兰花瓣……’”
“‘兰君面色潮红,被压在满地惑心兰中,气息急促,怒目圆瞪,紧盯身上的恶鬼……’”
“……你在写什么?”
平地一声惊雷!司命浑身一颤,手腕一抖,笔底划出长长一道墨痕,很快在纸上晕开。
“谁——谁谁谁!”
司命吓得不轻,抬头刚好与钟怀洌对视。
钟怀洌眯着眼看他,眼神审视。
司命惊魂未定,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把笔往身后一扔,抱住钟怀洌两条腿,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镜泽上神呜呜呜——镜泽殿下啊啊啊——!”
“殿下……小仙还以为您陨落了呜呜呜呜呜呜——!”
钟怀洌:“……”
司命整整嚎了一炷香,最后被连峥硬生生从钟怀洌腿上撕下来了。
他还在不停哽咽抽泣:“这样大的事……为何不告知一声小仙……呜呜呜呜呜呜!”
“……好啦好啦,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又安慰了一炷香,司命总算安静下来了,双眼肿得快要睁不开。
钟怀洌拍拍他的肩,视线重新落在桌上那堆未写完的书稿上。
“这是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司命浑身一僵,干笑两声:“这是小仙新写的话本哈哈哈,您知道的,我口味俗,写的东西也俗哈哈哈……”
钟怀洌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兰君?惑心兰?恶鬼?”
“……”
“额,那个……”
钟怀洌警告地看他一眼:“仔细着些,让天道发现了,我可护不住你。”
司命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说:“是是是……”
“先不跟你计较,问你个事。”钟怀洌神情变得严肃。
“您说您说。”
“秦琉先前说寻到了扶澜的转世。”钟怀洌说:“是真是假?”
“嗯?他何时同你们说的?”
钟怀洌三言两语解释了十方海发生的事,司命肯定道:“是真的。”
钟怀洌狠狠地松了口气:“如何寻到的?为何身在黄泉,是已经寿终正寝了吗?”
司命摆摆手:“没有没有,没多久,不过也有几月了,他正在寻找让小殿下归位的方法。”
“如今二位上神归位,问题说不定快要解决了。”司命对他们行礼:“请两位上神一定要帮帮小殿下,他受的苦实在太多了……”
钟怀洌心头一紧:“怎么说?”
司命却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往后你们可以自行去问。”
送走他们前,司命由衷道:“凡间走一遭,小殿下变了太多,便是连我都感到陌生。”
“不过总算苦尽甘来,只要他平安幸福,便一切都好。”
……
“重启两域……”
钟怀洌摆手:“知道了知道了,马上马上!”
出了黄泉,二人一刻也没耽搁,来到了松绒巷旧址。
但面前出现的不是熟悉的巷口,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
钟怀洌看着眼前门牌硕大的酒庄,眼神惊叹:“……千年老字号?”
连峥也罕见地有些惊诧:“不容易,不容易。”
“哎呀,这里是我们的美酒一条街!”
有路人看见容貌不凡的二人,热情地介绍。
果然,放眼望去,曾经空旷的街道两侧开满了各色酒庄,但最显眼的,还是开在松茸巷口的这家。
“南边美酒盛行,最出名的便是这家两千年老字号啦!”
“里面最出众香甜的酒,便是……”
“青梅酒。”钟怀洌嗅到了里面传来的醇厚酒香,会心一笑。
路人狠狠点头,笑眯眯说:“看二位是懂行识货的,玩得开心、喝得开心呀,哈哈哈。”
钟怀洌与连峥相视一笑,携手走进了酒庄。
……
半个时辰后,钟怀洌推开迟霁住所的大门。
迟宗主正趴在道侣腿上睡午觉,他道侣则拿着心法书册随意翻看,一派岁月静好。
钟怀洌走到桌前,挥手放下十余坛青梅酒,大马金刀地拉开椅子坐下,丝毫没有注意音量。
连峥掀开封口,给他递过去一坛,又不知从哪里掏出几坛点心,摆在桌上。
“阿霁!起床喝酒!起床喝酒啦!”
迟霁捂着耳朵揉眼睛,抱怨道:“还让不让人睡个好觉啦……”
“送行酒,快点快点。”
听到这话,迟霁没了睡意,忙从榻上爬下来,巴巴地凑到钟怀洌跟前:“你们去哪里呀。”
钟怀洌满不在乎地伸出一根手指。
迟霁歪着脑袋:“去一天?一个月?一旬?还是一年……”
钟怀洌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傻瓜,去天上!”
……
酒液满盅,迟霁趴在桌上哼哼唧唧:“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和微生呀……”
“想什么呢?”钟怀洌哭笑不得:“又不是不下来了,回去忙一趟,依旧长住凡间。”
“真的?”迟霁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亮晶晶:“那我得叫人去把梧塘收拾了……”
钟怀洌哼笑:“这就喝醉了?”
微生拿掉迟霁手中的酒杯,无奈道:“阿霁从小不碰酒,成亲那日一杯合衾酒让他睡了一整天。”
听闻此笑话,钟怀洌伏在连峥肩头哈哈大笑,把半梦半醒的迟霁都吵醒了,皱眉道:“谁说我不能喝?再给本宗主开一坛!”
“好了好了。”钟怀洌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没放下手上的酒坛,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逆着光对连峥轻声道:“走吧?”
微生望给迟霁喂下清明的甜丹,扶着他起来,道:“送送你们吧。”
钟怀洌将坛口凑近唇边浅抿一口,点点头。
四人来到天梯口,钟怀洌在神识中唤天道:“干活了。”
金色的劫云便蒙上了苍陵山的天空。
惊春被释放,跟在他们旁边兴奋地吱哇乱叫,像是知道现在这场面很厉害。
天梯在眼前慢慢浮现,一步一步指向云巅。
雷云带来狂风,吹得二人衣袂翩跹,道侣线从钟怀洌指尖缠向腰间,另一端系着连峥。
这条线从千年前的明镜海畔,绕过松绒巷暮色四合的小院,绕过淋漓尽致的五世轮回,绕过仙域大殿,枯荣台,轮回井。
最终将两人的魂魄,紧紧捆在一处,交缠难分。
喝了一半的酒坛被钟怀洌猛地掷在地上,发出的脆响刚好被雷鸣掩盖。
钟怀洌解开系在眼前的红绸,松开手,让它随风而去。
而后郑重地牵住连峥的手,十指紧扣。
连峥与他对视,发现那双明镜眼瞳当中,有且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苍生大义,没有天职权柄。
此时此刻,他们只有彼此。
道侣线缠紧,钟怀洌眼眸含笑。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要被滚滚雷鸣掩盖过去,但连峥还是听得真切,只觉得比任何声音都要震耳欲聋。
“我爱你。”
“轰隆——!”-
三年后。
“什么呀,上旬刚打了一批,怎么就不够了?”
温沏刚熬了一宿,此时打着哈欠,皱着眉看向迟霁推过来的采购单子。
迟霁也很苦恼:“招生季嘛,今年报名剑修道院的格外多,你知道的……”
温沏狠狠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但是得等我好好睡个三天三夜再说!”
迟霁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嗯嗯!谢谢温大哥!”
“温沏——!”
房门被猛地推开,浮笛气喘吁吁,撑着门框,喘了口气后兴高采烈地捧着手上的巨物,朝温沏跑来。
“你看你看!这是我去明镜海底捡来的妖神骸骨,你看看能不能给我家流殊打一把剑?”
温沏看着他手中的一截肋骨,倒吸一口凉气,旁边的迟霁也吓了一大跳。
“老天爷……连峥允许你去捡他骨头了嘛?”
浮笛腾出一只手挠挠头:“哎呀,反正他都重塑真龙身了,那遗骸留着也是浪费嘛。”
“……放那儿吧。”温沏叹了口气,指了指空旷的墙角。
浮笛喜滋滋地丢下骨头,走前忽然想起来,问道:“要等多久啊?”
温沏有气无力,困得上下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三个月吧……”
“这么久?!”浮笛的声音陡然拔高,吓得温沏一激灵。
“吵什么呢吵什么呢!”
院外传来清朗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相伴而来的还有一道难以忽视的威压。
霎时间温沏也不打瞌睡了,迟霁也不偷笑了,浮笛也不嚷嚷了。
钟怀洌跨过门槛,一头银发垂到脚踝处,被一根红色发带在脑后束住,又有连峥跟在身边,一只手上拎着不少东西,另一只手则小心地帮他拎着发尾,不让他在进门槛时绊到。
“隔老远就能听到你嚷嚷。”
浮笛撇撇嘴,看向温沏:“怎么要这么久?”
“剑修道院今年需要的练习剑太多了……”迟霁解释。
钟怀洌坐在他们旁边,连峥将手上拎着的东西放下,是几坛酒和几本厚厚的书。
然后绕到钟怀洌身后,拿着惊春变的发簪帮他挽发。
钟怀洌懒洋洋道:“绞了不行?非要那么麻烦。”
连峥咬着惊春,认真地给他盘头发,含糊道:“不行,好不容易养长。”
钟怀洌无可奈何,随他去了。
旁边的温沏和浮笛看的牙酸,倒是迟霁见怪不怪,兴冲冲地拿过桌上的书册:“这是哪一卷?”
钟怀洌想了想:“《错认水》第三卷和《赊春色》第五卷,哦还有一本新的,叫《误此佳期》。”
迟霁兴奋地拆开书封,准备就地欣赏司命仙君最新大作。
“刚才怎么回事?”钟怀洌在院中察觉到了奇怪的气息,看向院中那截白骨。
浮笛顿时心虚:“额,就是……”
盘好头发正在认真欣赏的连峥冷不丁地开口:“那骸骨无用了,铸成剑也无甚神威。”
“为何?”浮笛皱眉:“惊春那么好用,杀人顺手,我给流殊也弄一把。”
连峥懒得给他解释玉骨,随口道:“那你挖自己的骨头,更有诚意。”
“……”
钟怀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后腰:“别乱教。”
“……”连峥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委屈,钟怀洌嗔道:“快给我倒酒。”
“那怎么办?”浮笛有些烦躁,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抓头发:“你们不知道那群事多的臭蛇臭龙有多烦!一点主见都没有,有事没事就来给流殊添麻烦!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浮笛一个劲地叽里呱啦,迟霁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而温沏,早就趴在桌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我没带逐寒上去。”连峥忽然开口。
浮笛愣愣:“啊?”
连峥道:“逐寒剑,现在应当还在长生阁的兵器库中,最中间那一格。你拿去给他吧。”
还有这等好事?
浮笛顿时不吵嚷了,从桌子上顺走一坛酒和一坛糕点,撒腿就跑。
出门时恰好和微生望撞到一起。
微生望啧了一声,迈步走进院中,看到他们都在,面上浮现笑意。
他走过来,对迟霁说:“好消息,因为今年校舍爆满,新报名的那批剑修弟子决定退而求其次,去极隐楼学暗器,做剑修道院的记名弟子。”
迟霁从话本中抬起头,瞪大眼睛:“那那批兵器……”
他这才发现温沏已经睡死过去,“哎呀”一声,嘀咕道:“真是辛苦温大哥了。”
微生望坐到他身边,顺手端起他面前的杯盏润口,入口才发现是清冽的酒液,他轻蹙着眉:“阿霁,你又贪杯。”
迟霁一直在看书,实在冤枉:“一定是怀洌给我倒的!”
钟怀洌轻哼:“锻炼一下我们迟宗主的酒量。”
微生望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冷笑道:“算了吧,不管多清的酒,一杯下去,他必倒。”
迟宗主气得不轻,连话本都不看了,扑上去掐微生望的脖子:“你胡说!”
钟怀洌在旁边看着他们打闹,与连峥随口闲聊。
温沏接着在旁边呼呼大睡。
几人围着圆桌,看着天色逐渐变暗,天边燃起火霞。
半晌他们终于打完了,迟霁整理衣襟,重新捧起话本,却是看不进去了,索性抓了一把干果,与他们聊天。
“今年入学的到底有多少人啊?看你们忙得团团转。”钟怀洌好奇道。
说到这个,迟霁来劲了,放下干果给他掰指头。
“全宗上下包括极隐楼那边,总共是六千五百多人。”
“这么多?”钟怀洌惊诧,毕竟他们那届,总共加起来也才两千人。
怪不得苍陵山空山头那么多,连夜新辟了大批校舍,结果还不够住。
“可不是!而且六千多人里面,光是报名剑修道院的,都有近三千人!”
迟霁夸张道:“三千人!你知道么,我从来没看到校场上站过那么多人……”
说来说去,迟霁抱臂叹气:“天榜前三,还是太吸引人了!”
他看向钟怀洌:“还是怪你!风头出得太多了!”
钟怀洌瞪他一眼:“怎么又是我的错?考得好也是我的错吗?”
“难道不是他们出的考题太过简单?”
迟霁:“……”
行。
闲聊几句,迟霁又和微生望聊起两宗新弟子的质量。
说起这个,微生望难得给出不错的评价:“还可以,其中不乏天资绝伦者。”
迟霁也点头:“我也发现了!这一辈的剑修好像都开窍了一般,没锻体的修为,却有不错的剑招傍身。”
“剑修强势,大宗门都开始培养剑修了吧。”微生望猜测。
“剑修一直很强势吧,为何突然崛起?”迟霁还是搞不明白。
一旁喝酒的钟怀洌道:“许是天梯重启,大部分修士重新看到了证道飞升的希望,便有了修行的动力?”
迟霁一拍桌子:“你说的好有道理!”
“那这样的话……”迟霁瞪大眼睛。
“这届的弟子如此强悍,我们会不会培养出天梯重启后,第一批证道飞升的仙人?!”
钟怀洌道:“有可能哦。”
迟霁兴高采烈:“那太好啦!”
“怀洌,过段时间我就收亲传弟子了!你来看看嘛,我真的没有骗你,这批弟子可比我们那时候的强太多了……”
迟霁在旁边叽叽喳喳,钟怀洌鬓边滑落的白发被连峥挽到耳后,他垂眼看了一眼盛着清冽酒液的玉盏,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含笑的面容。
微风拂动,刚被挽上去的那缕头发又落下来,钟怀洌与杯中的自己对视。
他唇角勾起,声音轻得像风,却又精准无比地被吹到每个人的耳边。
他说。
“不过尔尔。”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哼哼一不小心把二合一写成了五合一,震撼完结(快夸我快夸我)[竖耳兔头]
哎,有好多话想说。
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第一本长篇小说,第一本完完整整写完的小说,虽然过程坎坷,但是我是很开心在写的。
很开心遇到怀洌和阿峥,也很开心拥有他们。
写到后面,或许是有所进步,我能感受到我前面的不足,剧情的不足,节奏的不足,人设不够饱满,配角太过边缘化或是背景板……
这本是艰难倒v,很高兴大家能支持我到现在,能把他读完,能认识小钟小龙,也通过这些文字,认识不那么完美的我。
想说的话很多,总结成一句,下本再见!我会努力变得更好!
最后休息几天,十二月二日开始连载番外,日更或是隔日[竖耳兔头]
目前番外暂定有:
1.小z小l震撼大婚
2.迟霁微生《借情丝》
3.林太子摄政王《蟠龙扣》
4.裴家父子《薄情眼》
想看什么可以点梗(假装自己有很多人追更)
没人点的话就只写到这么多啦,下一本是《不识风月》,扶澜和秦琉的故事,篇幅不长,20w左右完结,大概率十二月底到一月中这段时间会开(存存稿攒攒收藏啦)
大家再见!(啪叽一口亲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