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狱带着王二牛提前抵达浙江时,巡抚衙门外的景象让他皱了皱眉。
火把将门前照得如同白昼,士兵列队站得笔直,十几顶官轿整齐排列,显然是在迎接大人物。
他刚站定没多久,就看见远处走来一个身着便服、提着包袱的人,正是新任淳安知县海正。
“站住!什么人?没看见这是巡抚衙门吗?”
守门的士兵见海正衣着朴素,语气带着明显的轻视,伸手就要拦。
海正刚要掏出吏部的官牒,沈狱已快步上前,亮了亮腰间的锦衣卫腰牌,声音冷冽:
“放肆!这位是新任淳安知县海大人,也是本佥事的朋友,你也敢拦?”
那士兵吓得连忙收手,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沈狱转向海正,语气缓和下来:
“海大人,多日不见,没想到今日在此重逢。”
“沈狱客气了,称不得大人。”
海正脸上露出笑意,两人寒暄几句后,沈狱便领着他往里走,
“里面已经给您安排了休息室,先去歇会儿,等会儿胡部堂应该会召见。”
海正将官牒递给门房,跟着沈狱来到休息室门口。
沈狱停住脚步:
“里面还有位大人,你们正好认识一下,我先去看看胡部堂那边的情况。”
说罢便转身离开。
海正推开门,屋内的人立刻站起身,拱手笑道:
“这位想必就是海大人吧?在下王永吉,新任建德知县。”
“正是在下海正。”
海正连忙回礼,手里还提着随身的包袱,便直接说明身份,
“久闻王大人为人正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海大人‘刚正不阿’的名声,才是传遍京城呢。”
王永吉笑着请他坐下,闲聊几句后,见海正一直没放下包袱,便问道,
“海大人一路赶来,想必还没吃东西吧?我让下人去准备些点心?”
海正摆了摆手,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荷叶包,打开后露出里面的米糕,笑着说:
“不必麻烦了,我随身带了些吃食,垫垫肚子就好,之前在门口不想看那些人的脸色,也不愿再麻烦沈狱,就没让人准备。”
说着,他拿起米糕大口吃了起来。
王永吉看着他毫无架子的样子,非但没有丝毫鄙夷,反而更加敬佩:
“海大人这般接地气,淳安百姓有福气了,我之前还担心,咱们初来乍到,会被浙江的官场规矩束缚,现在看来,有海大人在,倒不用怕了。”
海正笑了笑,没再多说。
他心里清楚,淳安的局势远比想象中复杂,严党盯着灾田,官商勾结,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没这么轻松。
而此刻衙门外,随着一阵马蹄声,一顶华丽的官轿缓缓停下,轿帘掀开,身着知府官服的高翰文走了下来。
门口的官员们立刻围了上去,满脸堆笑:
“高知府,您可算来了!我们都在这儿等您呢!”
原来,门外这阵仗,根本不是为了迎接海正和王永吉,而是为了严世蕃的门生。
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
沈狱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严党这是迫不及待要给高翰文撑场面,也好让他尽快推进改稻为桑。
高翰文的马队抵达巡抚衙门外时,原本分散的官员瞬间簇拥上去。
与海正、王永吉的低调不同,他身着锦缎官服,身后跟着十几名随从,马队浩浩荡荡,排场十足。
“来者可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门房连忙上前,语气比迎接海正时恭敬了十倍不止。
高翰文递过官牒,不紧不慢地颔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巡抚衙门。
门房将他引到休息室时,屋内的海正和王永吉正坐着说话,三人目光对上,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在下高翰文,新任杭州知府。”
高翰文率先开口,目光扫过两人,直接切入正题,
“听闻两位是新任淳安、建德知县,不知对‘改稻为桑两难解’的方略,有何看法?”
王永吉心里一凛。
这是顶头上司在试探,他连忙摇头叹息:
“此事…………难啊。建德虽只淹了半个县,但百姓对卖田之事本就抵触,推行起来怕是阻力重重。”
没等高翰文接话,海正突然插话,语气带着几分锐利:
“高知府这话,该去问您自己才是。‘改稻为桑两难解’的方案,本就是您向朝廷提的,您比我们更清楚其中利弊。”
王永吉连忙用眼神示意海正少说两句,可海正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若是真按这个方案来,淳安、建德的百姓只能贱卖田地改种桑苗,到时候该发财的官商发财,该升官的官员升官,唯有百姓没了田,迟早得饿死,我们两个这知县,怕是也坐不长久。”
高翰文脸色微变,却依旧保持镇定:
“阁下认为,这方略会让两县百姓都饿死?”
“今年不会。”
海正挥了挥手,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
“八石一亩也好,十石一亩也罢,百姓卖了田,总能凑够一年半载的口粮。可高知府有没有想过,官府不发粮、百姓锅里没米时,他们不卖田能活吗?卖了田,明年没地种,后年又该怎么活?”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高翰文心上。
他提出“两难解”时,只想着如何平衡“改桑”与“民生”,却没细想百姓失去土地后的长远生计。
在他眼里,这是“方略”,可在海正眼里,这是关乎百姓生死的“活路”。
沈狱站在巡抚衙门的回廊下,听着手下锦衣卫的汇报,心里已有了数。
海正与高翰文在休息室的针锋相对,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朵里。
可当三人前往议事厅,与浙江本地官员汇合后,他却没再安排人继续偷听。
一来,议事厅是浙江官场的核心议事地,里面全是本地官员。
二来,这场会议本就是浙江本地官员的内部协调会,高翰文要推“改稻为桑”,海正、王永吉要护百姓田产,再加上郑必昌、何茂才这些严党旧部在旁煽风点火,各方立场早已明确,即便听不到具体内容,也能猜到争论的焦点无非是“如何推进改桑”“是否强征民田”。
更重要的是,胡宗宪没参加这场会议。
他如今只任浙江总督,不再兼任巡抚,按规矩本就不该插手地方行政。
更何况,他故意避嫌,也是想看看高翰文、海正等人能否自行磨合。
若是连这点矛盾都解决不了,后续剿倭、赈灾的事,更难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