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玉熙宫,气氛比昨日更显凝滞。
沈狱随胡宗宪、谭伦一同入宫时,殿内已站满了人。
严嵩垂首立在左侧,吕芳捧着拂尘侍立御案旁,太子则脸色紧绷地站在另一侧,三方势力齐聚,目光都绕不开居中的胡宗宪。
嘉靖帝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审视:
“一个四品知府、一个河道监管,还有两个科甲出身的知县,你说杀就杀,好气魄。”
胡宗宪躬身回话,语气沉稳:
“回皇上,河堤失修酿成灾害,等同于丢城弃地,持王命旗牌,可就地正法。”
“可不可以先奏请朝廷?”
嘉靖追问,指尖叩着御案,
“回皇上的话,自然的可以的。”
既知可奏请,却偏要自行处置。
这里面,就有文章了。
“你杀的人里,有小阁老的人,也有吕公公的人,就不怕他们给你穿小鞋吗?”
没等胡宗宪辩解,严嵩先站出来打圆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有官员都是圣上的人,胡宗宪也是按律行事。”
“朝廷不过是几座宫殿、几处衙门,饭还得分锅吃。”
嘉靖一句话顶了回去,显然不吃“空话套话”这套。
他话锋一转,看向太子,语气带着几分敲打:
“你派谭伦去浙江,效果不错啊----连胡宗宪这般谨慎的人,都被你们撼动了三分。看来这改稻为桑,是走不下去了?”
太子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
“爹,儿臣真没劝过胡宗宪,您信吗?”
嘉靖刚要开口,胡宗宪却抢先一步:
“臣本是朽木之材,承蒙皇上不弃,委以封疆重任,臣身为地方总督,所有行事只听皇上与朝廷的,绝不受他人指使,也无人能左右臣的本意。”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辞呈,双手奉上。
这是要将所有猜忌揽在自己身上,以退为进。
吕芳连忙接过辞呈,刚要递到嘉靖面前,却被皇帝狠狠瞪了一眼。
吕芳瞬间明白。
接了辞呈,批则东南倭寇无人能挡,不批则皇帝颜面难存。
他识趣地退后,将辞呈攥在手里,不再言语。
“起来吧。”
党争的事暂且过去了,接下来就是毁堤的事情了
嘉靖目光扫过众人,
“新安江的堤,去年刚花了两百万两银子修,一场大水就塌了----胡宗宪,你真的只是失察?”
“是臣视察之罪。”
胡宗宪低头应道。
“只是失察吗?”
嘉靖看向殿角的沈狱,声音陡然提高,
“沈狱,你来说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狱身上。
严嵩皱眉,太子攥紧了手,吕芳也屏住了呼吸。
谁都想把“毁堤”含糊成“天灾”,可这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却偏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沈狱跪在地上,声音清晰而坚定:
“回皇上,不是失察----是有人故意炸毁河堤。参与炸堤的人,臣已全部抓获,后因胡部堂处置决堤责任人,将这些人一并处刑了。”
“轰”的一声,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严嵩的脸色变得铁青,太子也愣住了,连吕芳都忍不住看向沈狱。
这个千户,是真不怕死!
“为何要一并处刑?”
嘉靖追问,目光转向胡宗宪。
胡宗宪从袖中取出一份供词,双手呈上:
“回皇上,这是马宁远的供状,臣处刑,也是为了绝后患。”
其实关于事情的始末已经被沈狱呈报上来了,嘉靖自然是知道的。
玉熙宫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嘉靖手中那份马宁远的供词上,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严嵩坐在矮凳上,双眼紧闭,指尖微微颤抖。
他怕,怕供词里白纸黑字写着严世蕃的名字,怕这几十年的权柄基业,毁在儿子的贪念里。
太子和谭伦则暗自攥拳,盼着供词能揭开真相,扳倒严党。
唯有沈狱跪在角落,心里隐约有了预感。
胡宗宪敢当众呈供词,必然另有安排。
嘉靖装模作样地翻完供词,喊了两声“严阁老”,却没得到回应。
他看向严嵩,只见老人头微微垂着,像是睡着了。
嘉靖的眼神复杂起来:是真的老到撑不住了?还是故意装睡博同情?
他沉吟片刻,提高声调喊了声“吕芳”。
“奴婢在。”
吕芳连忙上前。
“你知道这供状写了什么吗?”
嘉靖问。
“奴婢不知。”
“朕告诉你,写的都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嘉靖这话,看似对吕芳说,实则是说给严嵩听。
他暂时不想撕破脸。
随后又道:
“把供状给严阁老送去,让他看看。”
吕芳快步将供词递到严嵩面前,老人缓缓睁开眼,接过供词的手却抖得更厉害了。
可当他扫过几行字,瞳孔猛地一缩。
供词里竟真的只字未提“毁堤淹田”,全是河道修缮的疏漏、官员贪墨的细节!
他猛地看向胡宗宪,眼神里满是震惊与不解,随即又化为一丝隐秘的感激。
嘉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彻底明了:
胡宗宪杀了马宁远等人,就是为了让这份“伪供词”死无对证。
他既堵了清流党“搞大事”的路,又给了严党一个台阶,更帮自己稳住了浙江的大局。
严嵩的这个门生,终究还是顾全了他的“帝王平衡术”。
“你这个人,有两点朕最清楚。”
嘉靖看向胡宗宪,语气缓和下来,
“一是顾大体、识大局,二是肯实心办实事。”
“事情发生在浙江,臣身为巡抚,难辞其咎。这辞呈,臣还是要交。”
胡宗宪依旧坚持,他要让严党看见:
不是我赖着官位不走,是皇上不让我走。
“你想撂挑子?”
嘉靖挑眉,
“朕不会让你撂----海上倭寇还在闹,没你镇着,浙江要乱。”
他转头看向严嵩,
“辞呈的事,严阁老怎么看?”
这是把难题抛给了严嵩。
老人站起身,躬身回道:
“臣以为,可让胡宗宪辞去浙江巡抚兼职,只任总督一职,这样他既能专心剿倭,又能兼顾大局,今年海上商路必须打通,制造局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责成他尽力去办。”
嘉靖笑了----这回答正中他下怀。
辞去巡抚,给了“河堤失修”一个交代。
保留总督,能稳住剿倭和丝绸生意。
既没让严党垮台,也没让清流党得逞,堪称“一箭多雕”。
“这才是老成谋国的话。”
嘉靖点头,
“浙江赈灾和改稻为桑的事,你们下去后,胡宗宪和内阁议个法子。”
“臣遵旨。”
胡宗宪叩首。
殿内的气氛终于松了下来。
严嵩松了口气,太子虽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这是皇上能容忍的底线。
唯有沈狱跪在角落,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真相,却也明白嘉靖的“平衡术”比真相更重要。
这场由毁堤淹田引发的风波,最终以胡宗宪的“独担”和嘉靖的“默许”收尾,严党暂时安全,清流党没能得手,而那些被淹的百姓,仿佛只是这场博弈里无足轻重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