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沈狱像是换了个人。
他不再整日围着海正转,也没再翻看那些令人头大的盐商账册,反而脱下了锦衣卫的飞鱼服,换上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揣着几两碎银,在淮安城里慢悠悠地晃荡。
他先是去了城南的小吃街,站在热气腾腾的摊子前,买了碗撒满香菜和辣椒油的鸭血粉丝汤,蹲在路边和卖汤的老汉闲聊。
老汉说这几年淮安的日子不好过,盐商们倒是依旧光鲜,可普通百姓的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重。
他又去了北码头的市集,看渔民们叫卖刚打捞上来的鱼虾,听脚夫们抱怨运盐的工钱越来越低,还时常被盐仓的管事克扣。
沈狱没表露身份,只是默默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这些百姓的疾苦,和盐商们的奢华、工部的贪腐比起来,更让他觉得沉重。
他甚至还去了几家不起眼的茶馆,找那些下棋的老头聊天。
老头们说得更直接:
“什么盐引新规,说白了就是当官的想多捞钱!盐商们被榨得狠了,就把价钱转嫁到咱们头上,以前一文钱能买一小撮盐,现在得三文钱!”
这些话,和卢家父子说的相互印证,让他越发确定,工部的贪腐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没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而海正,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的钦差。
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要么去盐仓查验盐的质量,要么去府衙核对盐税账目,要么去码头询问脚夫关于盐运的情况,忙得脚不沾地。
沈狱把保卫海正安全的事全交给了王二牛。
王二牛力气大,人又实在,每天跟在海正身后,瞪着一双大眼睛,谁要是敢靠近海正三尺之内,他就立刻上前拦住,倒也尽职尽责。
沈狱以前没觉得钦差身份有多特殊,现在才明白,这身份简直是“无敌护身符”。
海正若是在两淮出了半点意外,别说刺杀,就算是摔一跤受了伤,朝廷都会震动。
按大明朝的律例,钦差出巡期间遇袭,当地驻军需立刻全力保护,山东的二十万备倭军更是能直接开赴两淮。
到时候,军队可不会管什么盐商、官员,只会把两淮翻个底朝天,别说十年经济缓不过来,怕是整个两淮的财富都会被洗劫一空,所有牵扯其中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也正因如此,江彬就算再恨海正,也不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可明白归明白,沈狱心里的焦虑却丝毫未减。眼看着出发去扬州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却越发犯愁。
带谁去?江彬的锦衣卫他不敢带,那些人都是江彬的亲信,万一在扬州暗中动手脚,把李万山放跑或者灭口,他哭都没地方哭。
府兵倒是听话,可他们只会打仗,不懂查案抓人,面对李万山身边的“地关”护卫,怕是讨不到好。
自己身边,只有王二牛一个能打的,剩下的驿卒都是些普通人,根本派不上用场。
“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这趟扬州之行,简直是去趟雷区。”
沈狱坐在茶馆里,看着窗外往来的行人,心里烦躁不已。
他甚至开始怀疑,抓李万山到底是不是明智之举。
就算真的抓到了李万山,审出来的结果又能怎么样?
无非是盐商和工部勾结的证据,脏水最后还是会泼到小阁老严世蕃身上。
严世蕃位高权重,自然能安然无恙,可他这个小小的查案专员,说不定就成了严世蕃平息众怒的“替罪羊”。
严世蕃是让他留下对盐商不利的证据,还是对工部不利的证据?
若是留下对盐商不利的证据,正好能按原计划扳倒老盐商。
可若是留下对工部不利的证据,他该如何处理?
交给海正,等于得罪严世蕃。
交给严世蕃,又对不起海正的信任。
“左右都是为难。”
沈狱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跟着海正查案,有被严世蕃报复的风险。
跟着严世蕃扳倒盐商,有被海正发现的风险。
而这趟扬州之行,就是把他推向风口浪尖的关键。
成了,他能往上爬一步。
败了,他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他站起身,慢慢往驿馆走去。
淮安城的夕阳依旧温暖,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或许,等抓到李万山,看到他手里的证据,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或许,严世蕃还会给他新的指示。
或许,海正会有更好的安排。
回到驿馆,王二牛正蹲在院子里擦朴刀,见他回来,连忙站起来:
“沈哥,你回来了!海大人刚才还问你去哪了呢,说快要出发去扬州,让你早点休息呢。”
“知道了。”
沈狱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径直回了屋。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张写着李万山地址的纸,看了许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将纸重新压进砚台底下。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驿馆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
沈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扬州之行会是什么结果,也不知道自己的仕途会不会就此终结。
沈狱在一阵钻心的灼痛中猛地弹坐起身,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粗布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梦里那团吞噬一切的烈火仿佛还缠在身上,指尖似乎能触到皮肉灼烧的焦糊感。
眼前是被浓烟熏得发黑的屋檐,脚下是黏腻的血污与支离破碎的肢体,穿麻鞋的孩童、裹头巾的妇人、提刀的兵卒倒在火光里。
撕心裂肺的哭喊与房屋坍塌的巨响交织成一片,压得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呛人的烟味。
他死死攥着被角,指节泛白,喉间还残留着梦中呼救的沙哑。
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清亮的鸡鸣,“喔喔----”的啼鸣刺破黎明前的寂静,他才缓缓回过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视线逐渐聚焦在昏暗的屋梁上。
挣扎着起身推开窗,清晨的凉风裹挟着露水与院角槐树叶的清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鼻腔里残留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