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圣上走到镜前坐下,吕芳才上前,从梳妆盒里取出一把象牙梳,小心翼翼地给圣上束发。
梳子刚碰到发丝,就听见圣上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刚才听见你和黄锦在廊下说话,出什么事了?”
吕芳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恭敬又温和:
“是奴婢们多嘴,扰了主子清修,本想等主子歇透了再说,没成想还是让主子听见了。”
圣上轻笑一声,望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摸了摸眼角的细纹:
“老了,觉倒是越来越少了,年轻时能连着睡一天,如今睡两个时辰就醒了。”
“主子哪里老了?”
吕芳顺着话头说道,梳子轻轻划过圣上的发丝,
“底下人都说,主子正是龙体强健的时候,身子就像烧得旺的火炉,精力足,自然觉少,再说主子是万寿帝君,这点倦意,歇会儿就缓过来了。”
圣上听了,哈哈笑了两声,笑声里带着几分爽朗,也驱散了些许倦意。
他指了指镜旁的案几,语气随意:
“别绕弯子了,黄锦来给你说什么?把奏报拿出来吧,朕知道是两淮的消息。”
吕芳心里一凛,知道瞒不过圣上。
圣上心思缜密,哪会听不出他和黄锦的动静?
他连忙从袖中取出海正的奏报,双手捧着递到圣上面前,语气愈发恭敬:
“是海正递来的急奏,说两淮崔家出了灭门案,七十三口尽数遇害,凶徒已经擒获,昨日午时已经处斩了,说是为了安定淮安民心。”
圣上接过奏报,指尖摩挲着封皮的祥云纹,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梳子划过发丝的轻微声响,和圣上翻动奏报的“沙沙”声,连窗外的鸟鸣都仿佛消失了,空气里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吕芳垂着头,不敢抬头看圣上的神色,只盯着圣上垂在膝前的衣摆,等着那道最终的决断。
圣上捏着奏报的手指渐渐收紧,纸页边缘被攥出深深的折痕。
他逐字扫过海正写下的“崔家七十三口无一生还”“凶徒处斩时神智涣散”,眼神沉得像御书房里那盏常年不熄的宫灯,一点反应都没有。
直到看到“崔家为户部左侍郎崔程亲族”那句,他才缓缓合上奏报,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了敲,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崔侍郎是个可怜人啊。”
吕芳梳发的手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圣上垂着的眼帘,那里面藏着的不是怒意,竟是几分怜悯。
没等他接话,又听见圣上低声道:
“都是怪朕了。”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吕芳心里一紧,连忙放下梳子,躬身道:
“主子这话折煞奴婢了!两淮盐务积弊多年,您派海正去查,本是为了厘清乱象、还百姓公道,哪料会出这等事?这是凶徒歹毒,是背后之人作祟,与主子何干?底下做臣子的,见您有这份怜悯百姓、体恤臣子的心,忙着感恩都来不及,哪敢有半分责怪?主子切莫再说这种话,伤了龙体。”
圣上沉默着,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没再接话。
过了片刻,圣上才抬眼,看向镜中的吕芳:
“去叫他们,到万寿宫等着。”
“哎!”
吕芳连忙应下,转身就要往外走,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圣上散着的衣襟,脚步又顿住了。
他快步走到衣架旁,取下一件月白色的夹衣,才小跑着出去,叫来殿外候着的小太监:
“快,去司礼监传旨,让陈洪、黄锦他们去叫阁老们,立刻去万寿宫候着!”
小太监领命跑远后,吕芳又快步折回殿内。
此时圣上正抬手,想自己系上外袍的玉带,可手指刚碰到玉带扣,就被吕芳上前按住:
“主子歇着,奴婢来。”
他熟练地拿起玉带,绕过圣上的腰,轻轻扣上玉扣,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系完玉带,他的手不经意间擦过圣上的手腕。
指尖触到的皮肤竟有些凉,不像平日里那般温热。
吕芳心里一急,连忙拿起方才取来的夹衣,递到圣上面前:
“主子,立秋都过了这么久,晨起的风凉,再添件夹衣吧,免得着凉。”
圣上抬手摆了摆,语气随意:
“无妨。”
可吕芳没退,依旧捧着夹衣,眼神里带着几分固执:
“主子龙体要紧!您昨夜没睡好,若是再着凉,岂不是让底下人担心?奴婢这就帮您穿上。”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帮圣上披衣。
圣上看着他执着的模样,忽然笑了,带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纵容:
“吕芳,你倒是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吕芳憨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手里却没停:
“奴婢哪敢不听主子的话?只是怕主子着凉,耽误了处理朝政,您要是怪罪,等会儿罚奴婢多给您泡杯参茶就是。”
圣上没再拒绝,只是站直了身子,微微伸开手臂,任由吕芳帮他穿上夹衣。
吕芳的动作很轻,先帮圣上拢好衣襟,再系上领口的布扣,最后又仔细拉了拉衣摆,确保没有褶皱。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把吕芳的影子拉得很长,也给圣上的衣摆镀上了一层暖光。
“好了。”
吕芳拍了拍夹衣上的浮尘,退后一步,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满意地点点头,
“主子穿上这件,看着就暖和多了。”
吕芳又端着参茶过来,银质托盘上的茶碗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那是一只霁蓝釉白纹的瓷碗,碗口描着一圈赤金,碗身绘着缠枝莲纹,莲瓣间缀着细小的珍珠釉点,凑在光下看,竟像落了满碗的碎星。
碗底印着“嘉庆年制”的青花款,握在手里不沉不重,恰合帝王掌心的弧度。
是御窑专为圣上烧制的孤品,寻常王公都难得一见。
“主子,先歇会儿,把参茶喝了再去万寿宫不迟。”
吕芳将托盘递到圣上面前,语气里满是关切,
“这参熬了半个时辰,去了参须,只取中段,不苦不涩,正好暖暖肠胃。”
圣上斜倚在铺着貂皮软垫的罗汉床上,抬手接过茶碗。
指尖触到碗壁,是恰到好处的温烫,不凉不燥。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参茶,茶汤澄澈如琥珀,浮着一层极淡的油光,碗底沉着一小块切得方正的参片,纹理清晰,色如蜜蜡。
“唔,是辽东上供的吧?”
圣上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入喉,一股暖意从舌尖漫到小腹,驱散了晨起的微凉,他抬眼看向吕芳,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探究。
吕芳连忙点头,躬身回话:
“主子好眼力!这是上月辽东总兵那边上供的,走的是海河漕道,从天津港卸船后,由锦衣卫快马送进京的,路上只走了五天,鲜气得很。”
他说这话时,特意提了“海河漕道”“天津港”,想着让圣上知道贡物运输的顺畅,宽宽心。
可他忘了那里的倭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