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二十一年九月的风卷着灰尘敲打着紫禁城的琉璃瓦,精舍内却静得能听见檀香燃尽的噼啪声。
案上的青铜炉里,三炷香烧得只剩半截,青灰色的烟在斜斜漏进的天光里盘旋,像极了满朝文武此刻悬着的心。
海正那封《劾盐引伪冒疏》早已传遍朝野,字字如刀,直劈两淮盐引造假案,暗中甚至怒斥嘉庆皇帝不作为,此刻正摊在御座前的紫檀案上,墨迹被帝心的怒火洇得发黑。
嘉庆帝端坐在铺着玄色锦垫的御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脸上不见半分波澜。
可精舍内的太监宫女连呼吸都放轻了,谁都知道这位帝王的平静从来藏着雷霆。
“启奏皇上!臣户部尚书赵贞吉有本陈奏!”
门外传来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沉稳。
赵贞吉深吸一口气,将官袍下摆掖了掖,脚步尽量放得平稳,踏入精舍时,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在殿内格外清晰。
嘉庆帝抬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光,像冰面下的暗流,缓缓开口:
“好。好。总算有人愿意认账了。进来吧。”
赵贞吉跪地行礼,额头几乎触到地面,青布官袍在冰冷的金砖上折出整齐的褶皱。
他能感觉到帝王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带着审视与嘲讽,果然听见嘉庆帝似笑非笑的声音:
“‘四德亨利元’。内阁四个人,朕就知道漏不了一个‘贞’字。赵贞吉,朕没看错你,进来,把该说的话说了。”
这话像软刀子,明着是夸,实则暗指他是来逼宫的同党。
赵贞吉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却依旧伏地道:
“臣斗胆乞求陛下,能否将海正写的那个贺表先让臣看看。”
“贺表?”
嘉庆帝冷笑一声,尾音拖得极长,
“你现在还说那是贺表?”
赵贞吉心一横,把“贺表”两个字咽了回去,重声道:
“臣再次斗胆乞求陛下,将海正写的东西给臣看看。”
他特意加重“东西”二字,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
必须让陛下相信,他对奏疏内容一无所知。
“你是想说,海正写的这个东西,你事先一点不知道?”
嘉庆帝的声音陡然转沉,目光像鹰隼般盯着他。
“臣回奏陛下,臣确实不知道。”
赵贞吉猛地抬头,眼神迎上帝王的审视,没有半分闪躲。
他知道此刻哪怕有一丝心虚,都会被抓住把柄,满盘皆输。
嘉庆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转向侍立一旁的李德全,语气平淡却字字带刺:
“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来跟朕斗法,赵贞吉,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赵贞吉垂下眼睑,装作懵懂:
“臣愚钝,不知圣上所指,请圣上明示。”
“好!朕就明示你!”
嘉庆帝往前倾了倾身,
“你是户部尚书,海正是哪个部的主事?”
“回奏陛下,海正是臣主管的户部主事。”
赵贞吉答得干脆,不敢有半分迟疑。
“海正的这个东西是谁拿来的?”
“回奏陛下,是海正上奏,臣亲自拿来的!”
“谁叫你去拿的?”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心头。赵贞吉喉结滚了滚,如实说就会牵连恩师徐阶,不说便是欺君。
精舍内的沉默像凝固的冰,连檀香都仿佛停在了半空。
“哑住了?不敢说出你背后的人了?”
嘉庆帝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耐。
赵贞吉迅速理清思绪,叩首道:
“回奏陛下,是徐阁老叫臣去催拿贺表的,就在内阁,当着众臣的面吩咐的,臣不敢欺瞒。”
他特意强调“公开场合”,把私下指使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
嘉庆帝冷哼一声,没再追问。
一旁的李德全见缝插针,尖声道:
“赵贞吉,是英雄是好汉就敢作敢认!你属下一个小主事都备好了棺材死谏,你这个当堂官反倒不如他?”
嘉庆见赵贞吉不说话,开口道:
“你被李德全问住了!?”
赵贞吉眼皮都没抬,只对嘉庆帝道:
“回奏圣上,臣不是被李公公问住,而是臣不屑回答李公公这大逆不道之言。”
李德全顿时炸了,跪倒在地道:
“主子!海正就是他赵贞吉指使的!把他交给奴才,奴才定能让他招出同党!”
嘉庆帝瞥了李德全一眼,慢悠悠道:
“你不想听他怎么说你大逆不道?”
李德全悻悻闭了嘴,只狠狠瞪着赵贞吉。
赵贞吉这才抬头,朗声道:
“海正是臣属下,他欺君等同于臣欺君,此臣罪一。海正写的东西是臣亲自拿来呈奏给圣上的,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此臣罪二。”
“海正呈奏上来的的是何等狂妄犯上之言,臣知与不知,有此二罪亦难逃其咎,海正既然备下了棺材,愿意伏诛,臣,无非也备下一口棺材,伏诛罢了。”
先认下罪责,他话锋陡转,
“李公公问臣是不是英雄好汉?臣这就回李公公的话,海正狂悖犯上,李公公何以称他为英雄好汉?海正既不是英雄好汉。李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汉,李公公这话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恳请皇上命李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呈奏。”
嘉庆帝指尖在案上轻叩,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却对李德全道:
“他说得有理,你先退下。”
又看向赵贞吉,语气忽然转暖,
“李德全,你有眼力,这个海正英雄好汉,这个赵贞吉也是英雄好汉,朕这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包括你的恩师,你的靠山,你的同党,是英雄是好汉都站出来,朕都喜欢。”
赵贞吉眼眶一热,竟挤出几滴泪来,伏地叩首:
“臣不是英雄好汉!更不是谁的同党!臣是嘉庆六年进士,是天子的门生!要说恩师,陛下就是臣的恩师!嘉庆九年,臣从翰林院检点,后升侍读,升巡抚,一直到两个月前,升户部尚书,每一步都是陛下拔擢,要说靠山,陛下就是臣的靠山!要是同党,臣也只能是陛下的臣党!”
“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臣恳请陛下收回。
他声音哽咽,额头抵着金砖,连官帽都歪了,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连同样跪在地上的黄锦都哑口无言。
只在心里暗骂道:
“这赵贞吉真是个不粘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