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微尘入画(二十)
林序南冲出洞口后没走多远,便停了下来。
他把记录仪塞进外头技术员的手里,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立刻备份数据,启动外部冷却。”
胸腔里的气息仍乱得厉害,像是有什么在里面撞击。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完全听不见,只听见耳边那一阵阵风声——卷着焦味、带着热浪、混杂着金属燃烧的味道。
那种气息,他太熟悉了。
他转头看向洞口。
烟雾正不断地往外涌,黑得发亮,像条活着的蛇在呼吸。
林序南的指尖微微一颤,下一秒便攥紧成拳。
“林序南!不行!温度还在上升——进去就是找死!”有人在他身后大喊。
“再等等救援队——他们马上就到了!”
可林序南没再听。
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重新拉紧面罩的绑带,动作快得近乎决绝。
“我不能食言。”
——我和他约定好了一会儿见的。
一句话,冷得像是压过怒火。
他几乎是在没有任何思考的情况下,重新拉紧面罩的绑带,转身冲了回去。
热浪再度扑面而来,洞口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实质。
他咬紧牙关,一路摸索着进去,视野里只有乱闪的红光和浓烟。
“裴青寂!”
声音在封闭空间里被闷住,只剩下一阵阵回音,听不出方向。
脚下传来细微的震动,他的心骤然一紧。
他顺着记忆里布线的方向摸索前进,每一步都像踏在炙热的铁板上。
越往深处走,温度就越高,连呼吸都像刀刮般疼。
终于,在那片翻滚的灰烟中,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半跪在地上,手还撑在凝胶装置旁,身体因为高温和缺氧在轻微颤抖。
***
裴青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仪器,指示灯闪烁了一下,从红变绿——那是系统稳定的信号。
那抹光亮在浓烟中一闪而逝,他心头一松,整个人却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踉跄着想往前走一步,身体的支撑瞬间崩塌,整个人缓缓向前倾去。
掌心触地的瞬间,一阵灼痛直刺神经——岩层的热度终于穿透防护手套,像炙铁一样烫进皮肤。
呼吸被热浪夺去,空气里满是呛喉的焦味,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沉重、急促,几乎要把胸腔震裂。
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发出警告,可他却在那片晕眩中倔强地挺着。
就在意识几乎散开的刹那,一个名字从脑海深处闪过——
林序南。
那一瞬间,他像是被重新拉回了现实。
面罩里雾气弥漫,视野模糊,他还是竭力抬起头。
风声夹杂着呼喊传来,模糊得听不清方向。
可他仍固执地盯着那片浓烟的尽头,仿佛透过那层烟,就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
再撑一会儿,再多一点时间。
林序南一定会来。
烟雾模糊了视线,他咬紧牙关,让自己稳住姿势,不让身体完全倒下。
烟雾模糊了世界,热浪几乎将意识烤焦,他咬紧牙关,稳住姿势,不让自己倒下。
就在这时——
“裴青寂!”
声音终于在混乱中闯进来,带着熟悉的震颤与怒意。
裴青寂微微一怔,似乎连心跳都停了半拍。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幻听,但仍下意识抬头,嘴角轻轻一动。
面罩里雾气浓得几乎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唇角微微一动,像是在笑。
“……壁画,保住了。”
那一瞬间,林序南的心似乎被什么掐住。
他俯身一把抓住裴青寂的手臂,声音嘶哑到变形,“你现在怎么样?你现在的体温已经——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温度指标,已经过了上限!”
裴青寂没有挣扎,只是喘着气,目光依旧盯着那面壁画。
烟雾中,那层透明凝胶正一点点凝固,像在熄灭最后的火。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哑,几乎是贴着林序南的耳边说的,“我在等你。”
“你——”林序南的手在发抖,几乎说不出话,“你答应我要一起出去的。”
裴青寂的呼吸极轻,防护镜后的眼神却温柔下来,“没有不信守。”
“我说了——一会儿见。”他试图抬手,却只抬起一半。
林序南连忙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他的手时,烫得几乎要反射性地松开。
但他没有。
“别闭眼,听见没有。”
林序南的声音在抖,像是压着恐惧。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又拿出了一个降温背心,以最快的速度穿在裴青寂地身上。
“我带你出去,现在、马上。”
裴青寂轻轻呼出一口气,眼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好……都听你的。”
林序南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他往外带。
他能感觉到裴青寂的体温正在飞快上升,像一块被火烤透的金属。
耳边是仪器的低鸣和自己心跳的巨响。
烟雾在他们身后翻腾,像要把那面壁画重新吞没——
林序南没再回头。
他只紧紧攥着那只手,指尖几乎嵌进手套。
那是他用尽全力才握住的温度。
热浪还在翻滚,洞窟的空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林序南半拖着裴青寂,脚步踉跄,每一步都像在厚重的泥浆里挪动,呼吸急促到几乎发出破碎的声响。
“再走一点儿……就快到了。”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去说,可声音还没落,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咔嚓”声。
那是岩层在极度高温下的断裂声,生涩、尖锐,带着压抑的回响。
裴青寂几乎在同一瞬间抬头。
火光映照下,顶部的石块在高温与烟雾的作用下慢慢松动,尘屑簌簌坠落。
轰——
一块巨大的石块从顶部脱落,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砸下,震得整片洞壁都在颤。
碎屑和烟灰被冲击力激得漫天飞舞,火光在黑雾中闪烁。
冲击波卷起的热浪几乎把人掀翻,裴青寂条件反射地将林序南一护,背脊重重撞上岩壁。
剧痛瞬间蔓延,他的呼吸被撞得一滞,却依旧死死将林序南护在怀里。
林序南被推得踉跄后退,整个人撞在裴青寂的怀里上,耳边嗡的一声。
那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裴青寂的身影被卷入坠落的尘灰中。
“裴青寂!”
林序南的声音几乎是撕裂的,他看着那块坠石的碎角擦过裴青寂的肩膀,防护服被撕开一道裂口,鲜血顺着布料蔓延。
热气混着血味,瞬间灼得皮肤发麻。
裴青寂微微皱眉,喘息急促,却仍伸手去推他,“你……先出去。”
“别说话了!”林序南声音低沉,几乎在咬牙,“你知道我不会丢下你自己的。”
头顶又传来一阵碎裂的响声,像是在倒数。
灰屑不断落下,浓烟灌进肺腑。
林序南一手环着他,一手艰难地护着两人的头顶,身上的防护服几乎被震得变形。
“再撑一下,听见吗?”
“再撑一下,我带你出去!”
裴青寂靠在他怀里,嘴角带着一丝血色,却还强撑着露出一点虚弱的笑,“知道了。”
林序南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唇角抿得发白,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人更紧地抱在怀里,整个人死死挡在他身前。
下一刻,又一块碎石坠下,重重砸在他背上。
嘭——
闷响混着碎裂声一齐传来,林序南闷哼一声,身体微微一僵,肩头的血在瞬间浸透了整片布料。
血迹顺着焦黑的布料蜿蜒而下,被热气烘得发粘。
他却依旧没有松手。
烟雾、火气、坠石、轰鸣。
坠石的轰鸣与震动让整个洞窟像在崩塌。
林序南的眼里布满血丝,灰尘糊满他的脸,他几乎是凭着一种撕裂般的执念,一点儿一点儿将怀中的人往外挪。
空气灼热得像要燃烧,皮肤的痛觉早已麻木。
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出去。
坠石声仍在继续,碎片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像无情的倒计时。
林序南的背已经被血染透,整个人几乎靠意志在支撑。
裴青寂的意识一点点陷入混沌,耳边的轰鸣仿佛被厚重的水层隔开,只剩下模糊的心跳与喘息。
他努力抬手,反过来护在林序南的胸口前,用最后的力气,让自己不成为负担。
“别动……”林序南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唇边带血,呼吸急促,“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裴青寂模糊地看见他眼底的光,那是一种在绝境中也不肯熄灭的亮。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
“他们在这里!”
几名消防队员冲进洞窟,厚重的防护靴碾过碎石与残屑,发出低沉而急促的闷响。灯光在浓烟中摇曳,照出两道人影——浑身是血与灰,几乎要倒,却仍并肩撑着向外。
“情况危急!先抬出去一个——”
“先他!”
林序南几乎是嘶声喊出,声音沙哑到破碎,他一边喘息,一边将裴青寂往前推,掌心满是血与灰。
裴青寂被推得踉跄,几乎跪倒,却还反手去拉林序南的袖口。
那一刻,他的手在颤,呼吸被呛得断断续续,嘴角的血顺着面罩内侧滑落。
“别……你……”他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话被堵在喉咙里。
林序南立刻反手抓住他,那力道近乎本能,指节死死绷紧,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
烟雾翻滚着从背后涌来,热浪灼人,连空气都带着灼痛。
救援员扑上前去,将裴青寂架起。
他的身体在光下显得格外虚弱,脚还下意识地撑了一下,想稳住,却被拉着往外送。
林序南目光追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想伸手,却只够到那截被灰尘覆盖的衣角。
裴青寂在被抬出洞口前,回头看了一眼。
烟雾深处,那面壁画依旧矗立,半透明的凝胶在光下微微闪烁,仿佛在烈火与崩塌之后,仍守着最后一丝安宁——
那是他们拼尽一切想要留下的色彩。
第92章 微尘入画(二十一)
刺眼的白光透过急救帐篷的帘布,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裂出的缝隙。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焦灰混合的气味,潮湿、呛鼻,又带着一丝还未散尽的热,仿佛火场的余烬仍在空气里回荡。
裴青寂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白。
氧气罩下的呼吸声断续而轻,手背上贴着冰冷的输液贴,针管沿着静脉伸进身体深处。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钝的疼,像胸腔里还残留着那一场燃烧的记忆。
他想动,却牵扯起剧烈的撕痛,疼得脑海一阵空白。
耳边隐约传来医护人员的交谈声,“呼吸道有中度灼伤,那种情况下还算幸运了!”
“背部外伤比较严重……不过,人保住了,脱离危险了。”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他支离破碎的意识,忽远忽近。
那一刻,他的意识陡然清醒,所有混沌的思绪瞬间聚拢成一个名字。
——林序南。
裴青寂几乎是凭着本能想要坐起,针头被扯得生疼,他却仍强撑着,偏过头去。
床边的帘子半掩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安静地坐在床边。
他的肩头包着厚厚的纱布,脖颈上几处擦伤还未愈合。
可那张素日里常常挂着笑容的脸,此刻竟难得安宁。
他整个人静静地睡着,手还搭在裴青寂床沿,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在护着什么。
阳光透过帘布的缝隙,落在他侧脸的轮廓上,映出一层淡淡的光。
裴青寂想开口,只觉得喉头发紧,声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来,胸口牵扯地那股疼意忽然混着另一种酸涩。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缓缓去碰那只熟悉的手。
只是极轻的一触。
林序南的睫毛微颤,像被梦境惊扰。
他睁开眼,目光先是茫然一瞬,随即在看到裴青寂的那刻,所有的紧绷与警觉同时松开。
“你醒了。”
林序南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这一刻只是幻觉。
仿佛那一夜所有的火光、烟尘、呼喊,都终于化作这一句平静的确认——
他活着。
裴青寂的唇角微微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几乎被呼吸吞没,“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林序南盯着他,沉默片刻,眼底一点光闪过,像是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了出口。
林序南盯着他看了很久,唇线微颤,终于笑了一下。
那笑里带着虚弱的气息,却也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温柔。
“只要你在,就什么都好。”
裴青寂抬起手,费力地去碰他脸侧的伤痕,“疼吗?”
林序南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的温柔,笑着摇头,“比起你,算不了什么。”
裴青寂看着他,声音轻而哑,“我看到你那一瞬间……我以为,是梦。”
林序南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是真实的。”
他语气近乎温柔得不堪一击,“我们都还在。”
这句话像是一根弦,敲在裴青寂心底。
两人都沉默了。
只听到输液滴答落下的声音,细碎而平稳,像重新拾起的心跳。
光从窗缝间洒进来,照亮他们交握的手。
指节与掌心之间,缠着灰烬未散的印记,也缠着重生的热度。
风从远处掠来,带走了焦灰的味道,带来医院外初冬的冷意。
那一刻,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对望。
在劫后余生的静寂里,所有曾被烈火吞噬的恐惧与混乱,都在那一瞬化为无声的确认。
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
林序南松开裴青寂的手,轻轻地拍了下,“我先去开门。”
门外站着陈姐,化着精致的妆容,整个人看起来都神清气爽,端着一篮水果和几束花,笑容早早堆上了脸,“序南!我来看看你们。”
林序南礼貌地笑着,“劳您挂心了。”
陈姐也笑着,装模作样地伸着头向着病房里看了一眼,然后又压低声音,“老孟走了。他没有什么亲人,之前……工作人员说,裴博士是老孟的旧识。所以……这件事,我们还是想着得和裴博士说一声。”
林序南转头看了眼仍就躺在床上的裴青寂,犹豫了一下,还是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陈姐进了门,脸上立马换上了一副亲切的表情,将手里的果篮和鲜花放在了裴的床边的柜上。
“哎呀,小裴呀——”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进来,语气里那股子亲切几乎要溢出来,“感觉怎么样呀?听说你醒了,大家都放心多了。”
不等回答便紧接着开口,“这次的事儿啊,太突然了。幸亏你和序南在,要不那些壁画怕是全毁了。你们两个,真是功不可没。”
裴青寂安静地靠在床头,神色淡淡的,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那一下“嗯”,轻得像风擦过。
陈姐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轻咳两声掩饰过去。
她垂下视线,眼底的光微微一闪,像是权衡着什么分寸。
“有件事啊……”她顿了顿,换上了一副沉重的表情,声音刻意放低,“还是得告诉你一声。”
她瞥了眼林序南,又回头看裴青寂,语气小心翼翼,“那个……在洞口守着监测装置的老人——他们说叫老孟。你们,是认识的吧?”
“我们是旧识。”裴青寂的声音极轻,像隔着厚厚的水面传来。
陈姐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吐出了那句话,“他……昨天走了。”
她的语气有些不稳,仿佛怕承担那句“告诉”的后果。
“人已经……送去太平间了。你别太难过啊,这种事儿……”
裴青寂愣住了。
那一瞬间,世界像被掏空了声响。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刺鼻,他胸口的绷带一紧,疼得连呼吸都发涩。
“什么?”他低声问,嗓音发哑,像砂砾摩擦的声音。
下一刻,他几乎是凭着意志坐了起来,剧烈的动作起伏,纱布上立刻渗出一片鲜血。
“带我去看他。”
“这不行!”陈姐立刻伸手去扶,语气里闪过一丝慌乱,“你的伤还很严重,再感染了怎么办?要看也得等医生批准——”
裴青寂没看她,只是缓缓抽开她的手。
那一瞬间,他的神情冷得出奇,整个人像被一种深沉的悲意包裹着。
林序南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裴的肩。
“我扶着他。”他拍了拍裴青寂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你别着急,我陪你去。”
陈姐顿了一下,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见状赶紧顺势退开一步。
“那你们先准备一下吧,我在外头等你们。”
她说得体而得当,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假意的体贴。
可门一关,她的叹息声和那点如释重负的轻喘,都透着一股精明的世故。
屋内重新归于安静。
裴青寂的呼吸有些乱,双手撑在床沿,眼神空白了一瞬,随即低下头。
他想要克制,却还是感到胸口一阵绞痛。
泪水无声地从眼眶滑落,落在绷带上,迅速晕成浅色的印。
林序南蹲下身,抬手替他拂去那一滴泪。
他的指腹带着轻微的凉意,却比言语更让人心碎。
裴抬起头,目光茫然而倔强。
林序南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太多说不出口的温柔与悲悯。
他弯下腰,极轻地,在裴青寂的唇上印下一吻。
那是一个无声的拥抱,一种确认——确认你还在,确认我也在。
风从走廊的尽头吹来,带着医院特有的冷气味。
裴青寂披着宽大的病号服,身上还挂着输液管,针头在他手背上轻轻晃动。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牵动着胸口未愈的伤。
林序南始终在他身侧,不言不语,只在他身体晃动时,伸手扶了扶他的胳膊。
两人一路经过病房、急救间、走廊的转角。
灯光一盏接一盏地闪过,白得过分,反倒更像是失温的日光,落在人身上,照亮的不是温度,而是一种彻底的空。
消毒水、药味、冰冷的铁与消声的脚步声,每一样都在提醒他们——
生与死,其实只隔着一扇门。
太平间的门灰白而沉重,门缝里透出冷气,陈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就在里面,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她的神色比方才拘谨许多,话也不多,只是低声道,“还有这个手机,是老孟的,里面有留给你的一段录音。”
说完,她立刻往后退了半步,像是下意识地想与这一切保持距离。
风从门缝里逸出,擦过她的衣角,也擦过裴青寂的指尖。
那股冷意,一寸一寸地爬进血里。
裴青寂盯着那扇门,神情空白。
指尖在发抖,喉咙里像压着一口冷铁,沉得说不出话。
林序南想开口,却最终只是伸手,替他轻轻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声。
那声音短促,却像划破空气的裂缝,让整个世界的温度都冷了下去。
白布、钢台、冷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福尔马林气味。
一切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只有死寂在空气里缓慢流动。
地面上泛着光,裴青寂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房间里,脆得让人不敢呼吸。
工作人员默默拉开了那层白布。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老孟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眉头仍微微蹙着,仿佛还没从梦里醒来。
那双手放在胸前,指节间还残留着细微的灰尘,那是火场里的,壁画上的。
他最后的姿势,竟也带着一丝倔强的平和。
裴青寂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整个人忽然僵住。
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不顺。
他伸手,从林序南手里接过那部旧手机。
那手机外壳早已被熏得发黑,屏幕上布满了裂痕。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让手机掉落。
裴青寂的手指颤抖着点开了手机的录音。
“滴——”
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敲在心尖。
第93章 微尘入画(二十二)
“裴博士,我老孟一生浑浑噩噩,说起来也没干出什么能让人记住的事。年轻的时候糊涂,中年的时候平凡,到老了才懂点儿道理。这一次,要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没白活一场。”
“只是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死前没来得及再去见一见纪先生,我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在我这儿,是一辈子的恩情。”
“要是有来生……我还想,再替他存着那些试剂,再护那些古籍。不再被风沙埋了,不再被人忘了。我”
话还没说完,录音里的声音就断了。
那一点“我”字,像被无形的刀生生割断,只剩下空荡的回音。
裴青寂只觉得那股压抑太久的疼突然冲破胸腔,一阵剧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他身体一晃,险些站不稳。
林序南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
裴青寂的体温透过病号服传来,冷得像是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具被白布覆盖的身体,像是要从那张安静的脸上再看出一点生的痕迹。
那是一个曾经与他们并肩在烟火之下、满手灰尘、却依然笑得憨厚的老人。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
修复室的灯光昏黄,透过老旧的防尘罩洒下来,光斑在墙面上微微摇曳,像被时光打磨过的老照片。
那时,他推开修复室的门时,一股熟悉的纸墨味涌了出来,混着干燥冷硬的空气,迎面扑在他的脸上。
他走到案前,轻轻拉开那卷残破的古籍,指腹触到纸张粗糙的纤维。
他拿起刷子,一下一下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谁。
他低头看着眼前这摊破碎的旧纸,忽然觉得它们和自己没什么两样。
——支离破碎。
黄昏的光落在老孟的发梢上,几缕灰白映出岁月的纹理。
老孟坐在旁边,拿着毛刷细致地清理画卷边角,一边笑着,一边小声嘀咕,“纪先生的手法可真是讲究,这种旧纸料子,一点湿都不能多。多一点就糟蹋了。”
他的语气笨拙又认真,像个老匠人守着最后一点光。
那盏灯亮了一整夜。
灯光温吞,尘屑在光束里缓慢飘落,落在他们的发上、肩上,也落在岁月的缝隙里。
后来,纪晚楮“失踪”了。
消息传得仓促,没人知道真相。
老孟也不提,只是更沉默了。
他仍固执地保存着那一整柜的试剂,按季更换标签,防潮、防霉、防氧化。
他把那一瓶瓶试剂擦得锃亮,贴上新的标签,又一遍遍检查封口。防潮剂、干燥包、氮气保护,全都按照纪晚楮当年的标准。
有人问他,“老孟,这些旧药还留着干什么?”
他总是笑着摆手,“纪先生要是回来了,总不能让他用坏的。”
时间在一瓶瓶试剂封口的咔哒声中流逝。
那一排玻璃瓶像一盏盏沉默的灯,照见了一个老人一生的守望。
灯依旧亮着,空气中依旧有那股纸墨味,只是人,再也没有回来。
而那天,他以“裴青寂”的身份再次敲响老孟的门,他看到那一排整齐的玻璃瓶,标注清晰,编号齐全。
上面那层灰被擦得一干二净,仿佛随时会被人取用。
那一刻,他几乎不敢伸手去碰。
——那是有人在岁月的荒风里,替他一直守着的一盏灯。
老孟从未等到他回来。
可他从未放弃过等待。
裴青寂的眼前一阵恍惚。
记忆里那盏黄灯再次亮起,照在老孟微微弯着的背影上,照在那一瓶瓶他亲手擦拭的试剂上。
那是岁月的回声,一点一点坍塌在他心底。
“老孟……”裴青寂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像是喉咙被火灼过,“我欠你一声——谢谢。”
“还有一句……对不起。”
他的肩膀微微发抖,气息急促到像要窒息,他的声音一点点哑下去,最后只剩下气息在喉间颤着,“我不是有意瞒你,我我是纪晚楮,你见过我了,见过我了。”
话音几乎碎在空气里。
他气息急促到近乎窒息,嗓音一点点哑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点颤抖的气息在喉间。
泪水一滴一滴坠下,落在白布上,迅速晕开——像被时光渗透的墨迹。
林序南没有劝,只是静静地抱住他,他能感受到那具身体在颤抖,肩胛处绷得极紧,呼吸乱而浅。
冷气机仍在低鸣,风声从门缝灌进来,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气息。
白布被轻轻掩上。
门再次合拢的时候,走廊的光重新落在他们身上。
陈姐正等在外面,见他们出来,脸上瞬间堆起一副合宜的慰问神情,“节哀啊,小裴。你们辛苦了,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
她的语气温柔得恰到好处,却避开了与他们的目光对视。
裴青寂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他走出那片冷白的光,脚步虚浮,直到走廊尽头那阵风吹过,他的肩头微微一颤,像是终于意识到——
有些人,真的留在了火里了。
再也,回不来了。
走廊的灯光隔着玻璃投下来,落在地面上,亮与暗的交界处模糊不清。
回到病房时,灯是关着的。
夜色从半掩的窗帘缝隙里渗进来,带着外头路灯的微光,在墙上投下柔淡的影。
只剩监测仪在黑暗里闪烁着微弱的绿光,滴答声一下一下,像是掐着呼吸的脉搏。
裴青寂坐在床边,背影静得近乎透明。
他低着头,手中老孟的手机被他攥得紧紧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旧的手机外壳在昏暗的光里映出冷光,仿佛仍残留着某种未散的温度。
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的颤抖。
林序南在门口站了几秒。
走廊尽头的夜灯透过门缝,打在他的侧脸上,眉眼间带着那种久违的、克制的温柔。
他轻轻关上门,脚步压得极轻,在裴青寂身旁的桌上放了一杯温水,玻璃杯壁上氤氲起一层白雾。
片刻的寂静后,林序南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裴青寂的身体微微一僵,像是被温暖包围。
随即,他伸手搂住林序南的腰,肩头缓缓松下来。
林序南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贴在他耳畔,“老孟只是先去下一世为你准备一个新的重逢了。”
裴青寂没有回答,只是闭了闭眼,指尖终于松开了手机,掉落在床单上,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那一声里,有太多岁月的重量,像是终于落地的尘埃。
从黑暗的深处,一点点回到光里。
***
裴青寂在医院又待了一个星期,林序南几乎寸步不离。
清晨的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落在病床边的那张小桌上。
粥还在冒着热气,林序南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吹凉。
“又要你照顾我。”裴青寂低声说,语气带着一点无奈的笑。
“谁说不是呢?”林序南随口应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他。
他轻轻吹了吹勺里的粥,又喂到裴青寂嘴边,“还不是你,总是受伤。”
粥的香气很淡,混着药水味,却让这片安静的空气柔和下来。
裴青寂喝完那一口,眼神微微一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语气,倒像是在怪我。”
他顿了顿,语气更低了些,“那……要我补偿你吗?”
林序南挑眉,嘴角也忍不住弯起,“你想怎么补偿啊?”
病房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监测仪的滴答声。
阳光斜斜地落在两人之间,暖得发烫。
裴青寂忽然伸手,一揽,将人拉近。
气息相贴的瞬间,他的声音在耳边散成一阵轻颤,“你说呢?”
林序南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
他放下碗,转过身,在那片静谧的晨光里,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指尖轻轻划过那片皮肤,温柔得几乎要化开。
“补偿的话……”
他靠近一点,呼吸几乎相融,“我要你。”
“我本来就是你的。”裴青寂捉住林序南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不算是补偿。”
“我要你以后要相信我我也可以保护你。”林序南看着裴青寂认真地开口,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而不是每次都义无反顾地挡在我的身前。”
“我舍不得看你受伤。”裴青寂眼角带笑,手伸上他的胸口,轻轻按住。
“我也是。”林序南轻轻吸了口气,呼吸落在他手背上,声音轻得带着颤意,“你知道你没醒的那几天,我有多担心害怕吗?”
裴青寂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尖微微摩挲他的胸口,像是想把他的心跳牢牢记在手里,“害怕我会不在了?”
林序南的唇微抿,低低的笑带着一丝无声的苦涩,指尖滑过裴青寂的手背,轻轻扣住,“嗯……我怕……怕你出事,怕再也看不到你。”
“不会。”裴青寂靠近一步,额头几乎贴上他的胸口,呼吸交错,“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的。”
林序南的手环上他的腰,指尖沿着背脊轻抚,笑声低沉又温柔。
两人的气息贴近,指尖和胸口的触感在安静的病房里交错、传递着心跳。
裴青寂轻轻动了动身体,把手伸到林序南的肩颈,指尖滑过发梢,带着调皮又小心的挑逗。
手指触到的地方暖得让他心里一阵微微发烫——肩膀的线条、颈侧的温度,还有那一呼一吸的节奏,仿佛都在提醒他,这个人一直都在这里。
“别闹。”林序南的声音低沉,却带着轻微的颤动,胸口微微起伏,“你的伤口还没好。”
“已经好了。”裴青寂的呼吸撞上林序南的脖颈,唇轻轻落下,细细密密地吻着。
他的手指顺着肩膀滑下,轻轻扣住林序南的手腕,又悄悄环上他的腰,按着他的腰让他的小腹把自己贴得更紧。
林序南的手在他背上轻轻停留,指尖微微收紧,呼吸因裴青寂的靠近而变得沉重。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抹唇的温度,一点点沿着颈项的肌肤蔓延,像是点燃了一条细小却无法忽视的火线。
胸口的起伏在交错,手指轻抚裴青寂的脊背,又顺着他的手臂上滑,仿佛在回应,又像在默默压制心底的悸动。
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斜洒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柔和又温暖。
裴青寂俯下身,手轻轻撑在林序南的两侧,把他困在怀里。
“这是在医院。”林序南低声提醒,双手本能地挡在裴青寂的身前,目光紧盯着他的眼睛,“会有人进来的。”
“已经锁门了。”裴青寂微微一笑,眸光柔软却带着一丝狡黠,轻轻蹭了蹭林序南的肩膀。
林序南的眉微微蹙起,“你的伤口真的会裂开的。”
裴青寂抿了抿唇,眼神带着挑逗,手指轻巧地解开了林序南的衣扣,“那……你就自己动啊。”
第94章 微尘入画(二十三)
“收拾好了,车在医院楼下停着了。”
林序南拿起床上的外套,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他的目光扫过病房最后一圈,确认没有遗落的东西后,这才转身。
裴青寂坐在床沿,动作利落地扣上袖口,神情淡淡,却带着一点病后的倦意。
他抬手接过林序南递来的外套,随手披上,动作自然地伸出手去拉住林序南的手。
“走吧。”他轻声道,语调平和。
直到医院大厅那股冷风扑面而来,医院里压抑的气息才稍稍散去。
刚走到楼下,林序南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身影正靠在门口的石柱旁,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神情平静得几乎有些刻意。
那人抬头的瞬间,正好与他们对上视线。
“身体好些了吗?”万墨闻率先开口,语气听上去像是熟悉的老友,带着一点刻意的温和。
裴青寂微微皱眉,脚步在距离万墨闻三米多的位置停下,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有事?”
那一声问得干脆,也问得生分。
万墨闻的笑意在嘴角僵了片刻,目光在裴青寂脸上停了几秒,像是在寻找旧日的某种温度,却只看到了彻底的疏离。
“我们……”他顿了顿,嗓音发涩,“找个地方聊聊?”
林序南的眉头立刻蹙起,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语气未出,怒意却已压在喉咙口。
裴青寂抬手,轻轻拉住他。
那一瞬间,他的指尖在林序南的手背上轻轻一按,力道不重,却有种无声的劝慰。
他下巴微微抬起,朝着马路对面一点,“就那家咖啡厅吧。”
说完,又轻轻拍了拍林序南的后腰,动作不显,却极其自然——那是种只有彼此默契的人才能读懂的安抚。
三个人一路沉默,谁都没再开口多说什么。
咖啡厅里弥漫着淡淡的烘豆香气,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窗斜斜地照进来,斑驳地打在桌面上。
空气安静得几乎能听见杯壁上冰块轻轻撞击的声响。
三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林序南坐在裴青寂的身侧,没说话,手自然地握着裴青寂的手。
万墨闻的目光在那紧握的手上停留了几秒,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
万墨闻抿了口咖啡,才像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悠悠地开口,但说出的话,语气温柔地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我们有三年没见了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需要这样的寒暄和客套。”裴青寂的声音很淡,没有一丝温度,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也不是久别重逢,有事说事吧。”
万墨闻听闻,笑容在唇角边僵了一下,顿了顿,扫了眼林序南,随即又重新挤出了一个笑容,看向裴青寂,语调放的极低,像是在示弱一般,“你知道的,我是在乎你的,当年的事,我是为了你好。”
裴青寂冷哼了一声,唇角勾出一抹讥笑,“为我好?这个词用在我们身上,未免太逾矩了。”
“晚楮,我们毕竟有过一段难忘的回忆,不是吗?”万墨闻的双手扶在桌子上,似乎很用力的想要唤起裴青寂对往事的回忆。
“难忘的回忆?”裴青寂重复着,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万墨闻,“你是说将我的项目申报书撕掉的那段回忆?还是一力撤掉经费的回忆?”
“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选择是错的。”万墨闻的呼吸一滞,声音有些委屈,“那时候的你太固执,根本听不进任何建议。”
“所以你选择毁掉我?”裴青寂打断他,语气不高,却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刀锋。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只是怕你走错路!”万墨闻语气突然提高,眼底闪出一丝急切,还有被戳破了伪装的焦躁。
“你怕他走错路,所以在你还不知道他换了身份之后,看到了后生再次重启古籍修复的项目,便着急安排所里的XPS出了故障?”林序南的声音很冷,但却很清晰地带着压抑的怒气。
那句话像一柄刀,冷不防地刺进万墨闻的防线。
裴青寂闻言,瞳孔不自觉地微微放大。
——原来,竟是这样。
“你……”万墨闻一怔,他不知道林序南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甚至不知道他还知道多少。
他压低了声音,恼羞成怒,“林序南,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插手的。我和晚楮之间的事……”
“已经过去了。”裴青寂的声音稳稳的落下,打断了万墨闻想要继续开始的话,“之后也没什么‘我们之间的事’。”
“你从来都这样!明明是我最了解你的人,可你偏偏信别人——信这个突然闯进你世界的人!”万墨闻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盯着裴青寂,指尖发抖。
他指向林序南,声音几乎带着颤抖,眼神里交织着嫉妒与怨毒,“你以为他懂你?他不过是撞上了你脆弱的时候罢了!如果当年你听我的,我们早就……”
裴青寂抬眸,淡淡打断,“早就成为你的附庸?还是早就学会在利益和私欲面前妥协?”
一瞬间,万墨闻的唇微微颤了几下,却再说不出话。
裴青寂起身,神情平静得近乎冷酷,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话不投机半句多,曾经是,现在也是。”裴青寂的眼神冷漠,说完,他伸手握住林序南的手,低声说了句,“走吧。”
那一刻,万墨闻的伪装彻底崩塌。
他看着两个人紧握的手,眼底的嫉妒赤裸地涌了上来,语气混着恼羞与怨意。
“他不过是踩着你的东风,想要多发几篇论文,多申请几个项目,多赚几笔经费罢了!你以为他会爱你吗?除了我,没有人会真的爱你!”
万墨闻双眼猩红,冲着裴青寂脱口而出,“就算是这辈子,你也一样不得善终。”
话音落下,林序南端起桌上的咖啡,毫不犹豫地就向着万墨闻泼了过去。
咖啡液溅起的弧线,散在阳光下,就像是一瞬间破碎的忍耐。
万墨闻惊愕地后退了一步,但他的头发、衬衫仍旧一滴不落地接纳了所有的咖啡。
林序南抛开了他一贯的八面玲珑,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一字一句,清晰的开口。
“你害得纪晚楮带着遗憾离开,如今在你面前的是裴青寂,你还是不放过他,你到底是为了坚持你所谓的科技才是唯一发展,还是你从心底里就不敢承认——你就是不如他。”
林序南的语气稳中带怒,字字钉入心口。
“你嫉妒他的纯粹,你嫉妒他的执着,你嫉妒他落入尘埃,却仍旧不染灰尘。而你早已被利欲熏心,早已丧失了初心,你得不到他,便要毁掉他。”
“——住口!”
万墨闻猛地打断,情绪彻底失控。
他猛地拍在桌面上,瓷杯被震得发出刺耳的轻响,咖啡液晃出杯沿,一道深褐色的痕迹蜿蜒流下。
他的手在抖,眼睛布满血丝,像是再压抑一秒就会崩溃,“我只是……想让他看清楚,他离开我以后,什么都不是。”
最后一句话带着撕裂的情绪,像是一把钝刀狠狠剜在空气里。
裴青寂的眸光没动,只是缓缓抬眼,冷冷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看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我辩解。
林序南听到这句话,眼底彻底冷下。
他往前走了一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你错了。他离开你以后,才成了他自己。”
话音刚落,林序南的拳头已经毫不犹豫地挥出——
一声闷响,干脆利落,带着决绝的力量。
万墨闻的身体被打得一偏,整个人踉跄着撞上椅背。
半边脸迅速浮起一抹红肿,嘴角的血顺着下巴滑落,滴在那杯未喝完的咖啡里,融进一片浑浊。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枚风铃在门口轻轻晃动,发出一声脆响。
林序南缓缓收回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把胸口的闷气一拳打散。
他的语气淡得近乎平静,甚至透着一丝冷笑。
“送你的,不客气,老人家。”
话落,他伸手拉住裴青寂,步伐干脆地往门外走去。
背影依旧并肩,像两把刀互为掩护,留下万墨闻半坐在椅上,手无力地按着脸,指尖染着热血,眼里是被打碎的恨与错愕。
风从车流间掠过,卷起几片枯叶,在他们脚边无声打转。
两个人并肩坐在车上,外面的喧嚣被隔绝在玻璃之外——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林序南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有可能让裴青寂更加难做,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裴青寂突然转头看向他,语气平淡地打破沉默,“手疼不疼?小朋友。”
林序南:……
他知道裴青寂这是在调侃他刚才故意说到的“老人家”,但此时此刻这称呼,让他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先找个借口。
“不疼。”林序南有几分尴尬的开口,自己向来八面玲珑临危不乱的人设,居然破天荒地破功了,还是当着自己最喜欢的人的面。
话音刚落,裴青寂慢悠悠地抬了抬眉,目光下移,停在他那只明显有些红肿的手上。
“哦?”他语气不咸不淡地拖了个尾音,“你把那‘不疼’的手从车窗伸出去,都能当红灯用了。”
林序南低头一看,确实有点肿,顿时有点尴尬,“这叫气势,拳是诚意。”
“诚意是打出来的?”裴青寂挑眉,靠在座椅上,“那我下次是不是也得‘以诚相待’?”
林序南被噎了一下。
“他这种人,不值得你动手。”裴青寂懒懒地笑了一声,目光却温柔下来,轻轻伸手去摸了摸他指节上的红痕,“没想到,你发起火来这么凶。”
说完,顿了顿,像是在回味什么,“但……我的小朋友,确实很爱我。”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忍住,几乎同时笑出声来。
车里的空气像被一点阳光融化开,连那股残留的紧张也彻底散了。
第95章 微尘入画(二十四)
裴青寂拿着碘伏小心地给林序南擦拭指关节上的伤口。
等伤口被彻底清理干净,他又取出纱布,一圈又一圈地包扎,最后,裴青寂在纱布尾端打了个干净漂亮的蝴蝶结。
林序南晃了晃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笑了起来,“不知道的以为我是拳击冠军,英勇负伤归来呢。”
裴青寂也被逗笑了,眼神却依旧温柔。
他伸手握住林序南的另一只手,指尖在掌心轻轻摩挲,语气带着几分调侃,“那我们的小冠军,不打算跟我讲讲——XPS的事吗?”
林序南噎了一下,片刻沉默后,才缓缓地开口,“我之前去查了XPS的新系统的更新记录,所有的版本号都正常,日志也没显示异常。可我不信……一台仪器会无缘无故地疯掉。”
“所以我去看了系统的运行代码,”他顿了顿,语气压低,“有一段代码的来源,是市局的IP。”
“本来我还不确定。”林序南接着说,“直到万墨闻出现——那时候我就知道,出事的,不是仪器。”
“今天之前,你也不确定吧。”裴青寂伸手刮了一下林序南的鼻尖,语气里既有宠溺,也有几分打趣,“小朋友的小心思这么重呢!”
林序南摊了摊手,“不然呢?按照我们裴博士的技术操作,怎么也不至于让仪器出现那种故障。”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可以理解成对情敌的高敏感。”
“满心满眼都是你。”裴青寂的语气柔和而意味深长,眼底含着几分近乎笃定的笑意,“哪有什么情敌。”
他笑的时候,眉眼间那种淡淡的光几乎能融化一切。
他说着,微微俯身,呼吸间带着一丝檀木的气息,正要去吻林序南。
就在唇齿将触未触的那一瞬——
咚咚——
突兀的敲门声打碎了空气里的温度。
林序南下意识地往后靠,耳尖有些发烫。
那一抹薄红顺着颈侧蔓延,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裴青寂停了停,轻轻叹了口气,神情却没有慌乱,只挑了挑眉,嘴角带出一点无奈的笑意。
马主任和陈姐提着水果篮,怀里还抱着一大束鲜花,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热情得几乎要挤进门缝。
“裴博士——哎呀,您这身体刚好点儿,我们就想着得赶紧来看看您。”
“是啊是啊,”陈姐附和着,语气殷勤,“洞窟着火的时候真是多亏了您,要不壁画那边可真糟心。”
两人一唱一和,连房间里的空气都跟着黏腻起来。
裴青寂淡淡一笑,起身接过礼物,语气礼貌得体,“让你们破费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马主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语速加快,“之前那个数据涉密的事儿,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都是误会!上面查清楚了,我们都知道,裴博士的人品和能力,那可是有口皆碑的。”
他话音未落,还特意往前凑了两步,语气愈发谄媚,“壁画修复的事啊,还得靠您呢!没有您,这项目哪能成啊。”
林序南坐在沙发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裴青寂垂下目光,随手拨了拨花束间的叶片,“明天我会去洞窟看看的。”
马主任的笑容像被这句话点亮似的,立刻眉开眼笑,“哎哟,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就等您回去主持大局!”
两人告辞离开,脚步匆匆,像是完成一场预谋好的表演。
门阖上的那一刻,笑声还在门外回荡,房内却重新归于寂静。
“他们那副样子,倒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林序南靠在沙发边,低声道,“你一点也不生气嘛?”
裴青寂坐回他身边,语气淡淡,“生气没用。说到底都是人性。”
他说这话时,神情很静,像是在陈述一条规律,而不是在抱怨。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擦过林序南的手背,动作极轻,却带着一种有意无意的安抚。
“不过,”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越过窗棂,落在那片泛着晨光的云层上,“他们以为那壁画还能修复,却不知道——它早就不完整了。”
那一刻,他的语气温和得近乎平静,但在光影的反射里,林序南忽然察觉出一种深埋的孤独——
像那幅被火焚过的壁画,也再无原貌。
***
风带着焦土的气息,烧灼过的林木间还残留着淡淡的黑灰。
救援留下的绳索和标识已被清理,洞口重又寂静如初。
山体在夕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干燥得仿佛连声音都被吸走。
探灯的光束在灰尘中穿行,像切割夜色的细线。
每走一步,脚下的灰烬便轻微塌陷,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轻微,却在洞窟空旷的回音里,像心跳一样鲜明。
火灾过后,洞窟的温度依旧带着灼热的余韵,空气中隐隐浮动着焦味与潮气混合的气息。
裴青寂听到林序南下意识的呼吸一滞,脚步也随之轻轻停住。
他明白,那一瞬,林序南又回到了几日前火焰蔓延、浓烟逼人的洞窟里——那种热浪和焦味像幽灵般缠绕在记忆深处。
裴青寂缓缓上前,伸手揽住林序南的肩膀,指尖轻轻拍着他背,掌心传递着温度和稳定感。
“都过去了。”他低声说,语气里没有急切,只有深沉的安慰,如同黑暗里的一束柔光。
林序南微微颤了下肩膀,闭上眼睛,呼吸缓缓顺了下来。
火灾的记忆如同余烬般在脑海里翻滚——墙面崩落的声响、烟雾里彼此寻觅的慌乱身影、扑火的灼热气息……一切都历历在目,却因为裴青寂的拥抱,似乎被隔离在现实之外。
裴青寂低下头,额头几乎贴着林序南的发梢,手指顺着背脊轻轻滑过。
“我在这儿。”他轻声重复,像是对整个洞窟里仍在徘徊的阴影下了一道温柔的结界。
林序南终于睁开眼,视线落在裴青寂眼中那抹平静而坚定的光上。
空气中残留着焦土的气味,却又被裴青寂身上的气息稀释成温暖——就像经过烈火洗礼后的世界,也仍能保留生的温度。
洞窟深处的空气更加沉静,光线被墙面反射成冷灰色。
裴青寂停下脚步,目光在那道断裂的岩面上,凝滞了片刻——
石壁大片剥落,颜料层被炭化成脆弱的灰纹,那是他们守护了数月的壁画。
如今,只剩下残迹。
空气静得只剩两个人的呼吸。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缓缓蹲下。
防护手套指尖轻轻拂过地面的灰烬,细微的粉尘在灯光下漂浮。
那灰尘里混着石粉与颜料碎屑,颜色已经分辨不清。
在碎裂的颜料下,依稀闪动着一层极浅的光泽。
那是他那时喷涂的纳米凝胶保护层。
薄膜在高温中经历了扭曲与碳化,却依旧紧贴在石壁裂纹之间,如一层风化的琥珀,固执地抓住那些即将消逝的色彩,使壁画的主轮廓得以幸存。
那些被高温灼烧的颜料,颜色已不再明艳,却仍带着某种顽强的存在感,如同一段被烈火冲刷后仍不愿湮灭的记忆。
裴青寂的喉咙微微发紧,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静静地看着那层薄膜,指腹在空气中悬停了许久,声音低沉,“温度超过五百度时,任何有机载体都撑不住。它能留下这点儿——已经是奇迹了。”
那一刻,他眼底闪过的不是骄傲,而是一种压抑的痛,一种面对“不可抗力”时的无力。
像是看着一个被烈火吞噬的生命,仍竭力保留着最后一口气。
林序南站在他身后,静默了很久,然后启动了便携式检测设备,低声的开口,“那让我们再送它们最后一程吧。”
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震动轻轻传到手掌,蓝色的扫描光束如流水般在石壁表面缓慢移动,映在炭化的裂纹上,折射出幽幽冷光。
“我先看看他们的状态。”林序南的声音很轻。
裴青寂没有阻止,只微微点头。
探针的微光在空气中闪烁,像是触碰着每一片脆弱的历史。他操作着控制按钮,用近红外照射凝胶的残层,逐步扫描内部结构。
林序南一边调整参数,一边皱着眉头,眼神专注得像在透过表面直达微观世界。
忽然,他的呼吸微微一滞,语调轻得像一阵惊叹,“还能检测到分子间氢键信号。”
他一边看着数据变化,一边低声道,“说明凝胶层还活着——部分网络结构没完全坍塌。”
裴青寂闻言,转过头,目光微微一亮,他走到仪器旁,注视着屏幕上那些微弱却有规律的波动,像是在看一颗心脏的脉动。
他凑近屏幕,低声问,“信号强度是多少?”
林序南微微抿唇,眼里闪过一丝欣喜,“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但……足够用。”
这几个字像一阵暖流,在裴青寂胸口蔓延。
林序南继续操作,在稳定参数后,调节雾化器喷头的角度。
低能光束和定向气溶胶被释放出来,缓缓在石壁表面铺开。
那是一种光固化的修复材料——可与残余的凝胶发生自组装反应,强化原有的纳米网络。
光线在石壁上微微闪动,像是在替这段焦黑的历史做一次温柔的呼吸复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近乎肃穆的安静。
仪器的指示灯一盏盏亮起,数值从不稳定的红逐渐变为柔和的绿。
扫描数据缓缓回传,壁画的轮廓在屏幕上重新显影——
模糊、断裂,却依稀能看出那道古老的线条与图腾。
两人静静注视着屏幕,仿佛在与壁画隔空对话——那一刻,焦黑的过去与残存的希望同时被照亮。
第96章 微尘入画(二十五)
裴青寂看着这个壁画久久不曾出声。
微弱的灯光映照在岩壁上,灰白的裂痕交错如旧伤,一笔一划都透着岁月的干涸与疼痛。
他的目光顺着那些断裂的线条缓缓移动,仿佛仍能从残缺的轮廓中,想象出它曾经的模样——那时色彩丰盈如霞,线条流畅,人物的神情似要跃然而出,呼吸与血脉都还鲜活。
可如今,那些鲜活的灵魂早已被烈火吞没,只剩模糊的色影依稀浮在岩壁之上,如同在劫后苟延残喘的幻影。
空气里弥漫着烧灼后的气息,冷硬、沉重,像在提醒着一场不可逆的失落。
他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历经千年风蚀、岁月剥落,又遭火焰吞噬,能以这样的形态留存下来,已然是一种奇迹。
可理智的释然,抵不过情感的震荡——那种“已尽全力,却仍不完整”的遗憾,像微尘一样,细细地沉在心底。
裴青寂缓缓叹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声音低得几乎融入洞窟的静寂,“它经历了那么多,还能留下这一点儿……也许,这就是它选择留下的样子吧。”
林序南沉默地看着裴青寂的背影。
那道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落在岩壁残痕上,仿佛与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线条重叠。
他没有出声,只是缓缓蹲下,从身旁的背包里取出那台精密的设备。
金属外壳在光下泛着冷淡的反光,表面被细心擦拭得一尘不染,像是被反复确认过的希望。
林序南戴上手套,动作极其轻缓,生怕惊扰了这片沉寂的空气。
仪器的屏幕亮起,蓝白的光映在他的眼底,他一项项地校准参数——波长、角度、扫描速率。
每一次按键的轻响,都被放大在寂静的洞窟里,如同心跳。
最后,他停顿片刻,抬眼望向那面满是裂痕的壁画,目光深沉。
指尖在启动键上轻轻一按——
一声低微的嗡鸣在空气中荡开,像是某种尚未揭晓的秘密,缓缓被唤醒。
全息显影装置缓缓运作起来。
浅蓝色的光束在空气中交织,像一道道细密的经纬线,将残壁包裹其中。
尘埃在光线中漂浮,每一粒微尘都被照亮,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被重新唤醒。
裴青寂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洞窟内已是一片浅蓝色的光。
那光线从仪器的扫描头缓缓掠过石壁,像极了水波在夜里轻轻荡漾。
屏幕上原本杂乱的信号逐渐聚拢,断裂的曲线一条条显现,仿佛有无形的手在黑暗中细细缝补。
焦黑的色块被光层剖析,层与层之间泛起淡淡的色影——
红如火种未灭,赭似尘土温柔,青与金在灰烬中交织,像一场从时间深处回返的梦。
他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某一瞬间,那些早已湮灭的线条竟重新连缀在一起。
在蓝光与阴影的交叠中,隐隐显出人物的轮廓——衣袂飘动,眉目温柔,仿佛正从烈火与岁月的深渊中,重新走回人间。
他的呼吸倏地一滞,心脏猛地收紧。
那种悸动突如其来,几乎要撕开他胸口积压已久的寂静。
他怔怔地望着那幅壁画,呼吸浅得近乎静止。
他几乎不敢眨眼,生怕那光一熄,眼前的一切就会碎裂成光尘,再次坠入虚无。
光线在壁面上游走,照亮每一道裂纹的深处,那些断裂的纹理在虚拟重构中逐渐完整,明暗交替间,有那么一瞬,他竟恍惚觉得——
壁画在呼吸。
那种奇异的生命感,让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忘了言语,忘了时间,只是任由那份震动一寸寸浸入血液。
他怔立良久,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某个念头突然掠过脑海——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林序南。
林序南正站在仪器旁,光从扫描器的反射面掠过他的侧脸,
冷蓝的光晕在他肩上铺展开来,像一层静谧的薄翼。
照亮他睫毛的弧线,也照亮了空气中飘浮的尘埃,
仿佛每一粒微尘都在回应那份细致的温柔。
那一刻,他整个人仿佛也被那道光吞没,映出一层淡淡的冷辉。
被洞窟的黑暗与仪器的亮芒共同塑出一个介于现实与幻象之间的剪影。
他抬眼时,恰好对上裴青寂的视线。
光线正好打在他脸上,将那双眼映成极浅的琥珀色,温柔得几乎让人忘记这里曾经是焦土。
林序南一边操作,一边笑着低声解释,“你住院的那些天,我偷偷联系了渐青,把之前记录仪里的数据重新建模。这个模型会让投放精度达到原来的颗粒级别,尽量保留每一丝残存的纹理。”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心底涌起一股深沉到几乎让人心口发酸的温热。
那种情绪并非突如其来,而是被一点点推开、渗透——像旧尘被光照亮的瞬间,缓慢却无法抵挡。
他这才意识到,在自己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林序南并没有停下。
他独自留在这片焦土下的世界里,反复调试设备、重构模型、校正参数——
一点一点,把那些他们曾以为再也无法挽回的痕迹,从数据与灰烬中拼合回来。
像是在焦土上重新长出的第一株草,脆弱,却极其真实。
他走近了几步,光线打在他脸上,眼底的湿意被掩进暗处。
“你……”他开口,又顿住,许多话在喉咙里打了个结,最终化成一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谢谢。”
林序南抬头看他,眼中的那抹笑意轻得像风。
全息光点从壁面缓缓浮现,像无数微小的流萤,在空气中轻轻堆叠,逐渐勾勒出完整的图像。
残壁之上的蓝光宛如温柔的手指,轻抚每一道古老的轮廓,抚平火焰留下的扭曲,却又不抹去岁月刻下的痕迹。
裴青寂轻抬手,指尖试图触碰那层虚无的光影,微微颤动的全息层在指尖跳动,仿佛有自己的呼吸——
裴青寂轻抬手,仿佛想要触碰那光影,指尖却只擦过微微跳动的全息层。
半晌,他才轻声道,“它不能被修复,但至少——可以被记住。”
林序南的目光也柔和下来,他轻轻调整投影角度,让全息壁画与断裂的原石壁完全对齐。
光束像水般流淌,覆盖每一处裂纹、每一片残留颜料,颗粒度精确到微米级。
每一条线条、每一抹色彩,都像是在与时间对话,承载着历史的重量与生命的倔强。
在这一刻,壁画不再只是残迹或灰烬,它被赋予了另一种存在——
光与影的叠加,让岁月的裂痕化作温柔的纹理,让失落的历史在虚拟中重生。
空气中,光线微微闪烁,映在裴青寂与林序南的眼眸里,像是将洞窟深处的灰暗与焦灼,都轻轻点亮。
裴青寂侧头看向林序南,眼底闪过一抹难以言说的欣喜,“它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
林序南微微点头,手轻轻搭在裴青寂肩上,像是给他一份支撑,“这就是我们能做到的全部了。”
两人静静站在洞窟中央,光影流动,空气里还残留着焦土与灰尘的余味,却被全息光的微微暖意稀释。
破损的壁画与微光交叠,仿佛在轻声告诉他们:经历烈火的摧残,也依旧存在重生的希望。
随着光线在壁面上流转,洞窟深处的阴影被一点点驱散,越来越多的身影被映在了石壁上——
随之而来的,是身后响起的低沉而温暖的掌声,如同潮水般层层涌来,从洞窟深处传到每一块石壁,回响在空旷的岩室中。
他们的眼睛注视着全息壁画,仿佛在确认——所有的付出与坚持,终究没有被遗忘。
裴青寂缓缓回过头,看着身后站着的是所有曾在壁画开采、勘探、修复过程中付出心血的人。
有人端着老孟的遗像,照片里那张熟悉而慈爱的面庞,映在全息光的微蓝光芒下,仿佛在注视着他们,像是在与所有人并肩见证这份奇迹。
泪光在一些人的眼角闪烁,笑容在另一部分人的唇间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像在传递努力的温度,每一个眼神都在确认——这段历史,这份艺术,以及付出的心血,都被铭记。
洞窟里,光与影、热与静、汗水与欢呼交织成庄严而恢弘的仪式感。
微光洒在每一张面庞上,将焦土与灰烬的沉重映照成温暖的底色,那幅重生的壁画,在全息光中静静浮现,轮廓清晰却不失岁月痕迹。
它仿佛在低声讲述着——经历火焰与时间的洗礼,脆弱仍能倔强生存,破碎仍可以变成另一种形式的完整。
微光中,那幅重生的壁画、老孟的目光、以及每一位在场的人,仿佛在时间的长河里被永远定格。
黑暗之中,裴青寂伸手握住林序南的手,指尖的温度穿过手套传到心底。
呼吸与洞窟的宁静交融,心底那份曾经因火焰与无力而沉甸甸的遗憾,此刻在微光与掌声中悄然缓解。
他看到,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文化与记忆,每一滴汗水都化作这壁画重生的光——
在焦黑与灰烬之间,一片残缺却顽强的古老艺术,终于以另一种姿态,再次与世界对话,昭示着人类与时间的坚韧与温柔。
这一刻,焦土、灰烬、泪水与光交融,洞窟里充满了无声的敬意与希望——仿佛历史与现在,在这一方微光下达成了温柔的和解。
全息投影在他们身后静静流动,蓝色光芒与残壁的灰黑交织,映出两人的影子,拉长、重叠,又微微晃动——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最后一个副本结束啦!再收收尾,裴博士和林小狗的故事就要结束啦!谢谢你们陪着南巷走到现在,爱你们![撒花]
第97章 沉墨封卷(一)
“小裴,序南,来一趟我办公室。”
方砚站在实验楼门前,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几分紧迫。
秋风从走廊尽头吹来,吹得他格子衬衫的衣角微微掀动。
看到两人从车上下来,他立刻迎上前去。
裴青寂下车时,还顺手关上车门,余光里瞥见方砚神色不对,心里微微一沉。
林序南对上他的目光,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砚示意他们进来,办公室的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茶桌上两杯茶水已经冒着热气,显然是早有准备。
“坐吧。”
他语气不重,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两人刚坐下,方砚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种沉默不像在思考,更像是在斟酌措辞。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万墨闻被举报了,上面的负责人来调查。XPS那件事,我听说了一些情况——我想先听听你们的看法。”
空气里弥漫着茶的苦香。林序南低头盯着面前的茶杯,指尖几乎没动。
他刚准备开口,却被裴青寂淡淡地截住。
“那天实验,XPS的程序确实无故终止,随后又自己重新启动。”
裴青寂的声音平静,语气客观得像是在陈述一场天气。
“这些细节,仪器使用日志里都有记录。您要是看过,就知道当天的操作流程都符合规范。”
方砚点了点头,手指敲了敲桌面,像是在稳住气氛,“日志我已经看到了,但是负责人说里面的运行程序被修改过。”
他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抬起眼,观察两人的反应。
林序南心里一紧,却还是不动声色。
裴青寂只是淡淡一笑,那笑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
方砚轻轻叹了口气,换上了另一副表情——带点无奈,又像是在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也和你们实话实说吧。”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万墨闻和我是师出同门,他建议我更新系统,说是实验性能更稳定。XPS的升级我确实知情……但我真不知道他改过程序。说实话,这事我也挺被动的。”
他这句话,说得看似坦诚,其实是在干干净净地撇清关系。
话里不动声色地把责任推向了“系统推荐人”,而他自己——只是“被牵连”。
裴青寂没接话,只是微微往后靠,目光落在那盏茶上。
热气缭绕,他指尖轻叩着扶手,淡声道,“方老师找我们来,是想让我们补充些什么线索吗?”
“对。”方砚顺势点头,语调变得温和,“找你们聊聊,是想确认下细节,好整理一份材料配合负责人调查。我们都希望事情早点平息。”
他这“我们”,巧妙地把自己和他们绑在一起,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裴青寂听到这里,笑了下,语气依旧客气,“我们知道的就这些。那天工作人员也解释过,是因为临时停电。当时仪器还在预热阶段,具体运行我们还没来得及没碰过。”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毕竟是突发事件,我们也没太多经验。”
方砚微微眯眼,盯着他看了许久,像是在从那双眼睛里找破绽。
裴青寂神情淡然,眼底平静如水。
过了半晌,方砚终于移开视线,似乎也没看出什么问题,便悄悄松了口气。
“行。”他点点头,笑意重新浮上脸,“我明白了。你们放心,这种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话听起来像安慰,实则又像暗示。
说完,他起身,把两人送到门口。
门开合的一瞬,冷风从走廊灌进来,裴青寂回头,只见方砚脸上的笑意一寸一寸退去。
门关上,茶水的热气也散了,空气里只剩下一种说不清的压抑。
两人并肩走出实验楼,夜色笼罩,风带着金属的冷意。
楼里那盏没关的灯,像一只眼,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直到进了家门,林序南才终于开口。
“你——”
“方砚是想要推卸责任。”裴青寂抢先说,语气笃定得几乎不需要思考,“他怕牵连到自己,所以先撇干净。”
林序南怔了下,随后微微皱眉,“也就是说,万墨闻违规操作项目基金申请的事情,已经开始审查了。”
裴青寂“嗯”了一声,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动作利落。
“违规操作、账目不清、虚报开支,他的手段不止一处。现在上面的人盯着,方砚虽没什么大的过错,但他的职业生涯可经不起折腾,他当然想找个‘安全出口’。”
林序南靠在餐桌边,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那这次的事,会不会波及渐青?”他迟疑着问,“毕竟,匿名的材料是他递上去的。”
“不会,他精着呢。”裴青寂笑了下,眼神淡淡地,“他早就防着这手了。再说,咱们手里的举报材料——每一条都够让万墨闻脱不了身。”
空气缓和下来一些。
林序南这才轻叹口气,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纪晚楮那部分实验数据,你打算怎么办?”
裴青寂沉默了两秒,才回答,“我打算把纪晚楮的全部实验数据授权给你。”
“我?”林序南的眼睛睁大,“我以为你会自己留着,授权给裴青寂。”
裴青寂摇头,神情认真,“在实验上,你比我更需要它。而且,纪晚楮的研究数据本来就和你现在想要做的关联度更高,放在你手里才有意义。”
顿了顿,他忽然勾了勾唇角,“不过说好啊——等你功成名就,可不许抛弃我。”
林序南先是怔了怔,随即“扑哧”一笑,眼底的紧张散了些。
“那我得先看看那些数据值不值得我‘功成名就’。”
“可以。”裴青寂语气懒散,眉梢一挑,“不过要等几天。”
“为什么?”林序南疑惑地看他。
裴青寂脸上闪过一丝僵硬的笑,“我……忘了密码。”
林序南:……
空气安静了整整三秒。
“那——”
林序南正想问“那怎么办”,裴青寂已经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找时间问渐青吧。之前他也参与过实验,我可能……给他留过线索。”
林序南微微眯眼,立刻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侃,“哦?那你外面的小妖精们还知道你多少秘密?”
裴青寂正要反驳,厨房那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紧接着,一个脑袋从厨房门口探出来。
“嗨!客厅的朋友!”
钟渐青一手拿着炒菜铲,一手还扶着门框,头发微乱,表情相当“抽象”。
“你们背后密谋说坏话的时候,是不是该先看看屋里还有没有别的小妖精在听?”
两人几乎是同时回头。
林序南直接笑出了声,笑到差点靠在沙发上。
裴青寂无奈地抬手掩了掩额头,声音低得几乎在咬牙,“你——偷听多久了?”
“偷听?那叫监控舆情。”钟渐青得意洋洋地扬了扬铲子,语气一本正经,“我好心算好你们的时间,提前去买了菜做了饭,结果呵,终究是错付了。”
他越说越义愤填膺,语气却愈发夸张,像个认真在演戏的观众。
窗外风声轻轻,灯光柔和。
几句拌嘴下来,连方砚那场压抑的对话都似乎被笑声冲散。
林序南听着他们俩一来一回的斗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饭菜陆续上桌,热气氤氲着蒸腾的香味,窗外的雨滴顺着玻璃滑落,打在窗台上发出轻轻的拍击声。
三个人举杯,裴青寂笑着道,“为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序南被他这话逗得笑了笑,举杯相碰。
“也算是见过风浪的人了。”钟渐青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但笑意还没完全上眼底,就被什么压住似的。
杯子轻轻落在桌面,他沉默了两秒,终是开口,语气低而稳,“调查组那边已经出结果了。”
林序南的笑容一滞,带着惊讶,“这么快?”
“嗯。”
渐青靠在椅背上,眼神沉着,少了平日的调侃与轻佻,多了几分沉重。
“万墨闻在经费和基金审批上太过任性——不管项目有没有价值,只要他想批,就批。更离谱的是,有几笔钱去向不明,看起来是有人收了好处。”
桌边的空气忽然安静下来,汤勺落在碗里,发出一声轻响。
“调查负责人那边给我看了部分记录。”钟渐青顿了顿,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权衡用词,“除了举报的那些,还查出了不少问题。项目审批意见上几乎全是他一人拍板,连会审流程都跳过。他不信别人,也不让别人插手。”
裴青寂放下筷子,慢慢靠在椅背上,眼神深了几分。
“我以为他只是偏执。”他说得很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真伸了不该伸的手。”
林序南抬眼看着裴青寂,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失望和冷意。
那种语气不像是对同僚,更像是对一个曾经信任过的人。
片刻的沉默后,裴青寂开口,声音很轻,“那上面准备怎么处理?”
“现在还在内部审查。”钟渐青回答,“估计先停职,再扩查账户。”
雨声敲在玻璃上,细碎却不断。
钟渐青缓缓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其实早就有人提醒过他别太过火,他不听。”
一瞬间,三人都沉默。
那种沉默不是犹豫,而是面对真相后的复杂感——如同一场正义的胜利,也像一次无法挽回的告别。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那种‘识机遇顺潮流’的领导。”裴青寂缓缓吐出一口气,神情平静,却掩不住眼底的一丝疲惫,“只是这次,连底线都踩没了。”
钟渐青沉默了几秒,抬眼看向裴青寂。
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交错——有理解,也有无言的感慨。
杯盏轻轻碰撞,发出一声极轻的“叮”——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
第98章 沉墨封卷(二)
“你们听说了吗?”顾然然晃着手机,一脸的惊讶,但话里仍是压不住得吃瓜的喜悦,“之前来过咱们办公室的那个领导,万墨闻,被开除了。”
“那个负责项目审批的?”许南乔推了推眼镜,语气很冷静,但上翘的尾音明显是惊讶。
“是啊,网上都传遍了。”江思翊看了眼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
“看着道貌岸然的,没想到私底下做了这么多违规的事。”叶明叙皱着眉头,一脸的义愤填膺,他最看不惯这种表里不一的人。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顾然然“啧啧”一声,长叹似的感慨了一句。
“说什么呢?”林序南推门而入,语气轻松,手里还拎着一袋敦煌带回来的当地特产,笑着一一分给众人。
“敦煌特产啊!”叶明叙激动地开口,眼神亮亮的,整个人像是瞬间升级成美食自动感应器。
“师兄你好像在分发喜糖呀!”顾然然打趣,一边眨眼,一边悄悄把糖举得高高的展示。
话音落下,大家一阵哄笑。
林序南愣了愣,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彷佛自己真的是刚从婚假回来,带着一点甜意和骄傲,来办公室分享自己的结婚喜悦。
“林师兄,你去敦煌旅游了啊?”许泽笑着看向林序南。
林序南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就意识到大家并不知道他和裴青寂接了敦煌的项目。
正准备开口解释几句,忽然肩头一沉。
裴青寂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一只胳膊自然地就搭在了林序南的肩上,似笑非笑地打趣,“蜜月旅行。”
众人“哇——”地一声炸开,比刚刚吃瓜的时候还要响上几度。
起哄声一浪接一浪——
有人吹口哨,有人直接敲桌子,还有人把手机举起来一副要纪念这瞬间的架势。
“哎呀,林师兄脸红了!!”
叶明叙一眼就揪住重点,声音都高了半度,像是找到新瓜核心一样毫不留情。
“我早就说了嘛!”顾然然拍着桌子,语气夸张,“这糖的包装一看就不是普通特产,是喜糖风格!懂不懂?懂不懂!”
另一边,江思翊已经在群里飞快敲字,“——请注意,办公室今日新动态。”
就差没直接开直播。
许泽自从在裴青寂面前炸了四氢呋喃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在裴青寂的面前说话了,“蜜月旅行这个说法……很到位。”
笑声层层叠叠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回荡。
暖黄的日光落进来,照得粉红暧昧像是被无限放大。
那种轻微暧昧的、好像下一秒就能被戳破的甜味,在空气里发酵得恰到好处。
“对了——”顾然然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往前一步凑近,八卦的神色却在开口的瞬间变得微微收敛,“你们在敦煌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新开发的那个洞窟大火?”
办公室里笑声还没完全散干净,空气却像有人突然按掉了音量键。
裴青寂侧头看了林序南一眼,眼神沉了半分,只轻轻“哦?”了一声,像是意有所指。
顾然然压着声音继续道:“那场火是人为的。在网上传,说是万墨闻指使人放的。”
空气静了半秒。刚刚还在起哄的人,都沉下了脸。
“……他疯了?”叶明叙皱眉,声音里带着克制的怒意。
“听说那些壁画还在保护阶段,”顾然然的语气里夹着难以掩饰的愤懑与遗憾,“现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太可惜了。”许南乔轻声开口,眼神暗了下来,“之前那些同批出土的古籍意义就那么大,同一时期的壁画……如果毁了,意义根本没法估算。”
江思翊低低吐了口气,“万墨闻这种人,根本不是违规……是毁文化命脉。”
嘈杂的办公室,突然变得压得人心口发闷。
回到办公室后,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裴青寂打开电脑,手指落在键盘上,开始在网上搜索“敦煌洞窟大火”“万墨闻”。
林序南站在他身后,两人近得连呼吸都在同一条气流里。
屏幕跳出的信息量巨大——这一件事已经被扒得七七八八,线索、时间线、爆料、内部截图
宛如碎裂的真相碎片,被毫不留情地扯到聚光灯下。
那些曾经只是流言的东西,此刻冷冰冰地以“事实调查整理”形式陈列。
——万墨闻给下属私下汇了一笔巨额款项。
——下属被要求夜间前往新发掘区,并破坏监控。
——他携带了多瓶助燃剂,全部装在无标记的矿泉水瓶里。
——进去之后,那人因为恐惧浑身发抖,根本不敢亲手点火,只是把瓶子丢进洞窟通风口,慌乱逃离。
——之后洞窟在次日凌晨因“未知原因”起火,火势蔓延极快。
网上有人形容——那不是一个人蓄意引火的手法,是一个被逼到极限、不知道自己正在制造什么灾难的临时执行者。
而背后真正操盘的指使者——万墨闻——在风暴爆发后还试图撇清关系,甩锅、删记录、拉关系……
但证据链越拉越紧,所有线索最终都指向了他。
就在两人浏览页面的同时——
一条官方措辞严谨的“开除通告”,突然在各大平台刷屏式出现。
【关于万墨闻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的处理通告】
标题干脆,内容凝重。
那张通知在短短几分钟内,登顶热搜榜第一。
外面办公室偶尔还有几声零散的笑,但落在这间办公室里,就像来不及消散的回音。
可裴青寂看着屏幕,手指却在键盘上微微僵了。
他盯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字,肩线一点一点垮下去,最终只剩一声压得极低的叹息。
林序南站在他身侧,没再开口劝什么废话,只是伸手,稳稳按在裴青寂的肩上,指尖轻轻收紧——像是把人重新拉回现实。
裴青寂侧头,看了他一眼。
下一秒,他直接伸手揽住林序南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声音闷在布料里,“你知道吗?这件事……我并没有觉得我赢了。”
林序南拍了拍裴青寂的后脑袋,轻声安慰,“我明白的。但是……没有人会一成不变,重要的是,你守住你认为正确的方向。”
裴青寂沉默了两秒,低低问,“那你呢?你也会变吗?”
“会啊!”林序南笑了起来,那笑温暖又笃定,“我会变得越来越爱你。”
裴青寂松开林序南,仰起头,“想亲你。”
“那亲一下吧。”林序南微微林序南弯下腰,主动凑近,在他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却在离开前,悄悄地舔了一下。
他们沉在彼此的呼吸里,谁也没察觉——
办公室门外,有一道身影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时——
裴青寂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陌生号码。
裴青寂拧了一下眉,随手一划就挂断了。
然而不过两秒,同样的号码再次打了进来,这一次他沉默了一瞬,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他没说几句,只是听,对方在说什么,他的眉峰一点一点拧得更深。
电话挂断后,整个人的气场都沉了下去。
林序南察觉出不对,第一时间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怎么了?”
裴青寂沉默了一瞬,“监狱那边的电话。”
他缓缓开口,“万墨闻……想见我一面。”
***
重重铁门一扇一扇打开,金属摩擦声在空旷走廊里无限放大。
裴青寂跟着狱警穿过长长的通道,空气冷得像被封在地下几十年没见过光。
会见室里,只有一张金属桌,两张面对面的椅子。
万墨闻被带进来时,裴青寂愣了一瞬——
这个人似乎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头发乱得像是灰白一层层堆上去,眼睛里全是血丝,整个人狼狈、失控、破败。
他抬头看着裴青寂,嗓音嘶哑又近乎讥笑,“如今我身陷泥泞,你看到我这样应该很高兴吧?是不是成就感十足?”
裴青寂平静坐下,眼神淡得像是隔了一层冰,“你什么样子,我并不在乎。”
片刻沉默。
万墨闻笑了一声,笑声破碎又刺耳,像是在笑自己,又像在笑所有人,“你以为你高高在上?你以为你赢了吗?看我这样,你还满意吗?”
裴青寂静静看着他,那眼底漾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与疲惫,“只是……有些唏嘘。曾经我们在校园一起走过的时候,谁会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
万墨闻的笑突然断裂。
他双拳用力抵在桌面上,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声音沙哑又充满愤恨,“凭什么?!凭什么你轻而易举就能站得高,能被人喜欢、信任、依赖?而我……我拼尽全力,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得像要撕裂胸腔,双眼在空旷的会见室里瞪得通红,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随即,他猛地向前,整个人几乎趴在桌面上,声音沙哑却充满破罐子破摔的绝望,“我从农村出来,一步一步考出村、考出县城,好不容易来到大城市。我以为只要够努力,就能拥有跟你们一样的未来!可现实告诉我——努力是最廉价的东西!真正决定命运的是出生、资源、关系!而你就是其中最好的例子!你轻轻松松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生来就站在我拼尽全力也到不了的地方!”
裴青寂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早已脱离现实的溺水者。
万墨闻喘着气继续说,像要把所有怨怼全吐出来。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我每天都在逼自己,拼尽全力!从早到晚、从冬到夏、从考试到升职——可这些努力……都换不来你们天生就握在手里的东西!你可以做那些屁用都没有的古籍修复工作,可以碌碌无为一生只为一句所谓的热爱!可我不行!我得活下去!我必须要有钱!我必须要站在你们之上!否则……否则我就什么都不是!”
第99章 沉墨封卷(三)
裴青寂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淡得像雾,轻得像终于走出长夜后的第一口气息。
没有胜利者的轻松,没有报复的快意,只是走过漫长泥泞后骨头里生出的真正的释怀。
“你看到的只是结果。”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股子钝力敲在厚重铁壁上,沉稳、决绝,“你从来不愿意看别人背后的挣扎与付出。”
裴青寂缓缓站起,动作平稳而干净地像要把一段旧时代归档。
眼神里没有愤恨,也没有骄傲,只有一个真正放下过往的人最后一次收尾。
像把故事读到底后,准备翻到下一页的平静。
“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公平的。我今天来……只是想和你道一声别。”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瞬。
万墨闻愣住,那一秒,他眼里所有的锋芒、怨气、抵抗都突然塌了。
像是有人把他撑着的所有支点全部同时抽走。
他盯着裴青寂,眼神骤然涣散,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浮木般,声音低而破碎,“纪晚楮……你有一点点儿喜欢过我吗?哪怕一丝丝……哪怕是在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
裴青寂没有犹豫,目光冷静得像锋利的刀,干干净净地落下。
“没有。”
那两个字落下的时候,甚至不带情绪。
像干净斩断最后一根线。
万墨闻整个人狠狠震了一下,呼吸忽然乱了,胸膛一下一下抽动着,仿佛整个人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缓慢瘫在椅子上。
裴青寂补了一声,淡淡的,却无比决绝。
“我只把你当成……朋友。”
友谊这个词落下,反倒像一记比拒绝更残忍的宣判——
因为这意味着万墨闻曾经以为的“特殊”根本就从没存在过。
万墨闻指尖慢慢松开桌沿,手像失去温度那样垂下,瞳孔一点点失焦。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他失去的不是地位、不是机会、不是钱。
是那个曾经可以一起走、一起成长、一起谈论未来的人。
是他亲手把那条可能性烧得连灰都不剩。
他怔怔看着裴青寂站起身离开,声音嘶哑又无力地喃喃,“……全都没了……全都没了……”
裴青寂没有再看他一眼。
转身,离开。
裴青寂的背影在冷冽的会见室灯光下拉长,沉默如冰,带走了万墨闻最后的执念。
门重新合上的瞬间,会见室里突然爆炸出一阵疯狂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会见室里,万墨闻笑得泪都滚下来,指尖死死扣着桌面,像抓着已经沉到深海里的最后一口氧。
“纪晚楮……你果然是这样的,这才是你。”
他像终于拼上了某个迟来的真相。
“你从来没有把我放进你心里,哪怕一寸。曾经你的心里只有古籍,现在又有谁呢?”
笑声突然在空中断掉。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到近乎窒息的气音。
“我……是真的以为,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他落下头,肩膀一点一点坍塌。
这一次,没有哀求,没有辩白,没有愤怒。
只有一个男人在认输。
认输给真相,认输给迟到的清醒,也认输给——纪晚楮那句“没有”带来的致命终结。
那笑声扭曲、绝望,像是把所有崩溃一次性全部吐出来。
一层一层在冰冷的空间里回荡,直到最后……
像被黑暗吞掉一般。
裴青寂从审讯区一路走到外侧出口。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金属锁落下的声音沉闷、冰冷,像一个漫长又肮脏的时代终于被合上。
夜风很冷。
冷得像能把他整个人从骨头里一寸寸吹空一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以为外面也将同样是漫无边际的黑。
——但就在监狱外的台阶下。
一道白色的人影站在路灯底下。
林序南。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立在深夜漆黑与冷风之中,那一点白在荒凉又残酷的环境里突兀得像一束光。
不是温柔的缥缈,而是坚定、实在、有重量的光。
是来接他。
裴青寂怔了两秒。
他花了很久,从一路从压抑、破灭、空耗的深渊里走出来,才明白过去不是胜败,也不是报复与反击——只是终于结束了。
可结束之后,心里那些空下来的地方仍旧沉着钝痛。
而林序南就站在那里,站在光里。
没有催问、没有质疑、没有指责。
只是等他。
林序南抬眼,看着他,声音轻而稳。
“走吧,我带你回家。”
一句话,像把裴青寂从整座夜色中捞了上来。
裴青寂呼吸微微一滞,指尖在微冷的风里轻轻收紧。
他迈了一步。
伸手抱住了林序南。
屋子里是暖的。
暖黄灯光把冰冷挡在门外,空气里是淡淡的橘子味,灯光轻轻落在木地板上,落在他们的影子上,两人的呼吸都乱得不像平常。
裴青寂忽然意识到——这一夜的世界,是安静得几乎不真实的。
他像刚从深海浮上来,还带着冻结的冷。
林序南一靠近,那些冷就一点儿一点儿地松动、消融、瓦解。
手指扣上彼此的衣料,扣到发颤。
呼吸与心跳乱进同一个未知的节奏。
屋子的暖不断往皮肤里渗进去,渗进骨头里、渗进他那些被磨空的缝隙。
意识开始溶成一片。
光与暖,触碰与失控。
他忘了谁先主动,忘了语言,忘了时间。
那些过去的泥泞、仇怨、沉重、死亡,都被他们压在这一层层温度里。
像要把彼此在这一瞬刻进现实,不再只是漂浮、不再只是相互错过的影子。
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家,属于他的温暖,属于他的踏实。
那一瞬裴青寂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像是被人轻轻地捧住了。
有人替他暂时保管、替他握住。
鼻尖轻轻碰了一下,轻到几乎像错觉,可神经就是会在那一瞬无声炸开。
这些温度,并不是第一次拥有。
但每一次都足够的让裴青寂心动。
脑海里那些冰冷的、尖锐的、黑暗的东西全都在这个吻里一点点被融开。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被抽空防备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在监狱门落锁那一声,也许是在林序南站在夜里那束冷光下,静静看着他的时候。
林序南轻轻呼气,指尖沿着裴青寂的后颈收紧。
不是抓住,是把他带回来——一点点、一点点,将他拉回到真实世界里。
房间的静默像被这个吻点燃。
暖光包裹住他们,两个人在这一刻,同一口气、同一个心跳。
裴青寂的手落在林序南的身上,他的皮肤很滑,像指尖落在一片没有标注纬度的海。
裴青寂低下头的时候,影子落在林序南的锁骨上。
他突然意识到——
自己的身体在先比意识更坦白。
像是某种隐藏在骨头里的答案,早在他盯着现实问“要不要”之前就已经先得到回应了。
裴青寂不急。
他的动作是探寻,不是侵略。
像那种只在午夜才能听见的潮水,把每一寸迟疑都包裹起来,把每一个细小的呼吸都慢慢地、慢慢地拉进相同的频率里。
夜深得像一片无垠的水面。
他们在其中漂浮,又缓缓沉下去。
夜色在他们之间发酵着一种几乎无法命名的暗潮。
不张扬,却无处逃。
***
第二天回到实验室的时候,空气像是什么没说出口的东西都还悬着——
那种夜里被点燃过、却被日光硬生生压回理性的余温里。
就是在这样一种安静的状态下,范萧突然挡在桌前。
“裴博士,我要你把我放在你要投的那篇论文的二作。”
范萧站在裴青寂桌前,仰着头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硬,可那双紧攥的拳却出卖了她。
她还是怕——
怕裴青寂这个人本质上那种冷、那种深不可测、那种从容到让别人心底发寒的控制力。
裴青寂抬眼,看了她三秒。
那眼神……不是愤怒,不是嘲讽。
是赤裸裸的——你脑袋是不是坏掉了?
范萧被看得心底发虚,咽了咽口水。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委屈、是羞耻、还是在赌最后那一点点破釜沉舟的狠,“因为我有你的把柄。”
裴青寂缓缓靠在椅子里,像是刚听到什么荒唐至极的笑话。
“把柄?”他慢悠悠重复了一遍。
范萧咬牙,看了看四周实验室,怕被别人听到一样,把声音压低,“……你信不信我把你和男人谈恋爱的事说出去?”
空气瞬间静下来。
一秒。
两秒。
三秒。
裴青寂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不是恼怒。
是那种“你居然觉得这能威胁我?”的轻蔑。
他站起来,拍了拍外套上的灰,垂眸俯视范萧。
“那咋了?”
范萧愣住。
裴青寂把手机往口袋一塞,语气平得像在讨论明天要不要订奶茶,“你要说就去说。我还省得一个一个去宣布主权了。”
范萧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反应,她惊怔往后退半步,“你……你不怕?”
“怕什么?”裴青寂嘴角一点轻到几乎看不见的挑起,“怕被知道我谈恋爱对象比你这辈子能遇到的所有人都优秀?”
范萧脸色一下就青了。
裴青寂侧过身,从他肩侧平静走出去,淡淡留下一句,“以后这种无聊威胁,在我面前最好免了。你承受不了后果。”
范萧站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扣着衣角,心脏像被重物压住,呼吸也变得浅而乱。
她望着裴青寂消失的背影,脑海里一片混乱。
她忽然明白,自己所谓的“筹码”,从来不是力量,而只是自我安慰。
而她一开始,就不该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在裴青寂这里拿到好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