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各位大人,江南漕运之困,表面看是水匪截道,本质是风险无人承担。商贾不敢出货,船主不敢行船,因为一次翻船便是倾家荡产,这风险,单凭个人或一家根本扛不住。”
时毓褪去了一身宫装,穿回她当初从徐府来到虞衡身边时,穿的那套粗布麻衣,不施粉黛却唇红齿白,眉宇间英姿勃发,兼具雌雄之美。
她站在议事厅中央,上对着整个王朝的实际主宰,威压凛然的摄政王,周围则环绕着摄政王此次南巡携带的几乎全部机要重臣,文臣峨冠博带、眸光锐利,武将铠甲铿锵、气势沉雄,满室皆是经年宦海磨出的肃杀与机锋。
她举手投足间从容老练,既无世家贵女的矜骄端持,也无寒门女子的局促畏缩,开口时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就像早已熟悉这样的场面。
众人知道她是晋陵豪绅献给摄政王的艺伎,也见过她献艺的画面,可她身上并无常年抛头露面的风月媚俗,却不知这样的胆色智慧从何而来。
“我所献之策,名为‘漕运保险’。”时毓借了虞衡平日查看舆图的木架,,指着贴在上面的企划书道:“所谓保险,即对风险的保障,本质是集众家之财,解一家之难,核心在于‘风险共担’,凡从朝廷核准码头启航、并登记在册的合规商船,皆可依其货值,缴纳定额保费,购入此险。所缴钱款,尽数汇入‘共济基金’。若参保船只于航行途中遇匪、遇险、或遭天灾受损,即可凭契据,按章程从这‘共济基金’中获取相应赔付。此举,可保船主不至因一次意外而血本无归,家业尽毁。”
稍作停顿,她清晰道出此策三大优势:
“其一,稳商心。商贾知有托底,敢投资敢发货,船家知失有所偿,敢闯风浪。人心一定,漕运自通。”
“其二,聚民财。此险不仅保船,亦可保货,乃至保航路平安。商户、漕帮、乃至依漕运为生的相关行当,皆可自愿投保。这些钱财聚集到共济基金里,由官府监管、商户共治,账目公开,每笔收支皆可追溯,杜绝贪腐。”
“其三,”她指尖重重落在最后一行大写加粗的字上,“养水师!”
此言既出四座皆惊。
商道钱谷尚属“民务”之畴,而水师,无论规模大小,都算社稷干城、权之基石,绝非闺阁女子、乃至寻常文臣能够置喙的禁域!
堂下诸公神情骤变,惊疑之声在厅内嗡然荡开。
御座之上,虞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一倾。
他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此刻已压在了身前案几之上,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玄色广袖垂落,恰好遮住了他倏然握紧的拳峰。
平日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如寒夜中骤然点燃的烽燧,灼灼目光牢牢锁住舆图架旁那抹高挑挺拔的青影。
她能通商道,已是奇才;能理财政,堪称国士;若还能谋兵事……这便不止是才,而是近乎妖了!
半晌,虞衡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凝与期待,淡淡道:“说下去。”
时毓点点头,面容沉静,语气波澜不惊,言辞却越发犀利:“朝廷从共济基金中抽成,专用于组建护航水师。如今江南百业待兴,朝廷府库为剿匪已近空虚,实难再拨巨资常年供养一支精锐水师。然剿匪护船,非重饷不能募死士,非厚赏不能砺精兵。此策之妙,在于水师之饷,不取于国库,而源于商船之平安。须知,船行越平安,出险越少,‘共济基金’之盈余便越多,从中计提的水师专饷自然愈厚。饷足则兵精,兵精则匪畏,航路遂安——如此,剿匪护漕,便从朝廷一肩独扛之苦役,变成了商户、船家、水师三者利益相连、休戚与共的活局。”
她话音一落,行宫议事厅内鸦雀无声。
死寂之中,数道复杂难言的目光,悄然投向御座之上的摄政王:我的王,开恩科组水师的想法,您前日才于小范围内提及,当时赞成者并不多,主要是因为养水师的钱从哪儿来还没有着落,有人说加税,有人让从织造坊出,还有的干脆让中央下拨,您都没有点头。可原来,您早有定论,此等关乎国运兵权的庙算,您不付枢臣,不询阁老,竟先与这无名无分的爱宠说了,您这么做置朝纲于何地?置我等股肱之臣于何地?
虞衡将他们的质疑尽收眼底。
他身形未动,只将搭在案几上的手臂缓缓收回,下颚微扬,眸光扫过下方,视线平静,却带着千钧中重压,无声地碾过每一道目光——孤如何行事,需要向尔等解释吗?
然而,无人窥见的内心深处,却像火山喷发般地动山摇。
虽然她曾坦白,《春江花月夜》非她做作,但虞衡从未质疑她的才华。这个漕运保险,绝不是别人教给她的,只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因为这种分担风险的思维,就是她的生存法则——正如前夜她同阿哲说的那般,她习惯给自己上份保险。
他能预想到,这“曹运保险”一旦落地,将如何盘活江南、充盈国库、稳住万千商户之心。这是帝王梦寐以求的治世良方,竟被他榻上的女子,捧到了眼前。
他可以确信无人与她说过组建水师的构想,是她自己想到的,她能与他不谋而合,甚至更添精妙,令他内心油然生出一股子骄傲来。
不愧是孤一眼看中的人。
终于,他没忍住,开口道:“孤从未向她吐露过半分国朝军政要务,她不过是偶然救助了一名家道中落导致生活悲苦的绣娘,便见微知著,怀慈悲而济万民,才想出这般经天纬地的妙策。”
摄政王素来乾纲独断,因此诸大臣听得分明,这几句根本不是解释,分明是炫耀。
也就是说,他们这些饱读诗书、自诩经世济国的肱骨大臣,解决不了的困难,真被这个,当初靠哗众取宠和谄媚逢迎,走进殿下视线的艺伎解决了?
这个看上去完美得近乎妖异的策略,真就那么无懈可击?
因为出自女子之口,而非男人之思,大臣们本能得怀疑起来。
宰相后备役——参知政事,立即带领各部门主事探讨起来。
他们时而热烈讨论,时而向时毓讨教。
虞衡看他们目光火热盯着时毓,或激赏,或探究,或膜拜,而时毓不骄不躁,耐心十足,甚至十分享受被围观,心里慢慢变了滋味。
一股熟悉的妒火,瞬间吞没了方才所有的惊艳与激动。
虞衡随手抓起案几上的佛珠,指腹用力碾过温润的珠子,没过几秒,便将珠串易手,原本捻珠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按住腰上佩剑,杀气四溢。
不知怎么的,他竟在这样的时候,想起了那晚她伏在自己背上,四肢紧紧缠着自己,滚烫湿滑小舌在自己咽喉滑过,还有那句令人骨头苏掉的‘奴婢还买了一本名家春宫,殿下今夜可愿与奴婢同观’。
这本未曾得见的春宫画,也挑起了他十足的好奇。
一股灼热在下腹又蹿,数日没有晨勃的器具,激动不已。
他忽然后悔,那夜为何要将她扯下,而不是深入到底。
欲念愈炽,独占的疯狂便愈烈。
“锵——”
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的锐响。
腰间佩剑,竟在他无意间,被拔出了三寸。
一截寒光凛冽的剑身映着他眼底翻涌的黑暗,也映出下方那些‘觊觎’的目光。
那些目光分明没有任何狎昵邪念,在他看来,却过分赤裸灼热。她明明包裹得严严实实,那衣服甚至破旧不堪,他却觉得她过分招蜂引蝶。
他想杀光所有觊觎者,将她拽回身后那重重帷幕之中,锁进只有他一人能抵达的深殿,日夜挞伐,把她干得没有一丁点逃跑的力气,只能像只初生的猫咪一样嘤嘤求饶。
一丝尖锐的刺痛自小指传来。
他垂眸。
殷红的血珠正从指尖沁出,顺着手掌蜿蜒而下,流过腕骨,滴落肘弯,在玄色衣袖上洇开暗沉的痕迹。
是剑锋无意划破了手指。
疼痛稍稍唤醒了他的理智,他缓缓将那三寸寒光推回鞘中,同时也将那股毁灭一切的疯狂,一寸寸压回心底。
时毓凭本事坐到了谈判桌上,身为摄政王,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将她推下去,得以国朝未来,以江南万民生计为重。
这个保险,必须让她推行下去。
她回答大臣们的问题中,饱含一些石破天惊、闻所未闻的概念,诸如‘风险共担”、“概率精算”、“资金池循环”等等,除了她,无人能真正讲清。
他暂时不能……把她藏起来。
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胆敢觊觎她!哪怕是偷偷想想也不行!
更不允许她,生出半分逃离他掌心的念头!
‘以前太想做您的女人,以后只想有尊严地活着’?
什么意思?以后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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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与不做,何时轮到你来决定!
什么狗娘养的阿哲,不入流的陈家,还有这满堂公卿,无人是你的‘保险’!
你从头到脚,每一根毫毛都是属于孤的!
私欲与公心,两种截然相反却都磅礴到极致的力量,在他心底最深处轰然对撞!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只想掠夺和占有的凶兽,一半是必须冷静权衡的君王。
最终,所有的情绪在他眸底沉淀,化为一片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寒潭。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下方。
“诸卿。”
他极少高声说话,但再轻的声音也无人敢不留意。
众人的目光从时毓身上移开,投向御座之上。
咦,咋回事,他们的王,似乎并无得到济世良策的喜悦啊。
“孤之爱妾所献之策,确属闻所未闻,想必各位爱卿一时不能吃透,至于此‘保险’之策,能否当真盘活漕运、解江南之困,纸上谈兵无用,尚需与地方官员、漕帮首领、各大织造坊主反复实地勘验、推敲、修正。诸位眼下要务,是消化、推演。若有不解之处,可具本奏报。”
“具本”二字,他咬得极重。这意味着,所有答疑交流,都必须通过正式、公开、能留痕的方式进行。私下请教、口头探讨,皆被无形禁止。
他顿了顿,目光定在时毓身上,刻意强调她的身份,“孤,会令爱妾,将诸般解答,逐一落在纸面,朱批附后。如此,既可反复研读,以免遗忘,亦能杜绝曲解,以正视听。”
说罢,不容置疑地摆摆手:“各自去忙吧。”
公卿如潮水般退出大殿,一直在殿外偷听的琳琅也迈开灌了铅的双腿离开。
“怎么样?殿下可有戳破她的牛皮?公卿们是不是狠狠嘲讽了她?”玲珑急急迎上来,紧张又期待地抓住琳琅的衣袖。
琳琅神色奇怪地看着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半晌才主抓她的手道:“玲珑,你觉得殿下待我如何?”
玲珑心往下一沉,还是勉励笑道:“这还用问吗?姐姐此后殿下近二十年,陪殿下走过最难的岁月,知晓殿下所有的秘密,是殿下最信任,甚至唯一信任的人。殿下离不开姐姐,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会护着姐姐。”
琳琅微笑着点点头:“不错。自皇太后殡天,谢家小姐入宫为才人后,我便是殿下身边唯一的亲人。没有任何人,能离间我们,没有任何人能超越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无论发生什么事,殿下一定会护着我。”
她抬眼,殷切地嘱咐:“所以玲珑,如果殿下彻查昨日我们嫁祸时毓地那些事,你便一力承担下来吧,有我在,他定不会重罚你,顶多将你降职,再加一顿板子——你不必害怕,打板子的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王禄的人,不会令你受苦的。等过段时间他气消了,我自有办法让你回到我身边。”
玲珑身子剧烈一颤,如坠冰窟。
她见过殿下的雷霆手段,这五年来,在他跟前犯错后唯一没有处死的女人只有时毓,但时毓是他的药引,自己却什么都不是。一旦承认罪行——琳琅的意思,分明是要她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殿下当真会饶了她吗?
然而琳琅的目光慢慢变冷,分明还有威胁之意。
她明白,答应下来,至少有琳琅保她,不答应,琳琅也会全部推到她身上,届时她必死无疑。
“姐姐放心,此事本来就是我擅作主张,与姐姐毫无关联。”
琳琅拍了拍她的收,转身望向窗外。
今日是个阴天啊。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飞檐斗拱,将整个行宫笼罩在一片沉郁的灰白之中。潮湿的气息顺着窗缝钻进来,像从坟墓里钻出来的恶鬼,带着彻骨的寒意缠上她,啃噬着她的灵魂和体温,怎么都摆脱不掉。
‘爱妾’,这个刺耳的称呼像一把刀凌迟着她。
殿下究竟在想什么?她全然看不透了。
他素来最恨欺骗与背叛,不是吗?可如今真相未明,时毓还背负着‘荒淫放荡’‘弃主而逃’的污名,他为何反倒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将那份迟迟不肯予的名分,轻易给了时毓?
他本该嫌她脏污才是。
即便要借她的才华济世,大可以‘戴罪立功’的由头将她拿捏,何需如此?
议事厅内,立于中央的时毓,看着缓缓朝自己走来的虞衡,心中也盘旋着同样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