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治愈摄政王隐疾开始飞升》
1. 第 1 章
咚——咚—咚
一长两短,梆子敲了三下。
三更,午夜十一点,万籁俱寂。
时毓还醒着。
穿到这个完全陌生的朝代三个多月了,她刚适应了日落而息没几天,今夜又失眠了。
白日里发生了两件事令她辗转反侧。
一则,主家徐员外又对她动手动脚了,虽则她再次侥幸逃脱,可显然,只要她还留在徐府,想来终有一天难逃这老色胚的魔爪。
就算她忍辱从了,也不能就此高枕无忧——徐太太善妒,不容徐员外纳妾,府里凡是有胆‘勾引’老头儿的,有一个杀一个,据说后院原来有口井,扔进去的人太多了,实在塞不下,只好填上了。
总之徐府不能久待,可是离开这儿,时毓却不知如何谋生。
穿来以前,她是个平平无奇的保险销售,凭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养活自己,虽赚得不多,却能跟这个时代的千金大小姐一般,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出门就打车,饿了点外卖,打扫叫保洁!
因为生在一个平等发达的年代,即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没人嫌弃,偶尔有一两个催婚的,两句话就能怼回去,总之是,未婚未育挺平安,自在逍遥没人管。
穿来以后——很不幸,和别的幸运女神不同,她没有穿到贵妇人的肚子里,也没有穿进名门千金的身体里,而是以她自己本来的身体穿到了这个,史书上从没记载过的封建时代,大虞朝。
在这里,她无依无靠没身份,历史知识派不上用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偏又有几分姿色,走在大街上就像饿鬼眼中的烧鸡,财迷眼中的金块,色胚眼中的裸女……还是无主的!
别说赚钱养活自己,就连打个瞌睡都有万劫不复的危险。
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把自己卖到徐府做奴之前,有好几次,她差点被地痞强爆。
当下的情况虽比刚穿来的时候好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留不能留,走也不能走,时毓一想起来心绪如麻。
二则,她终于知道了徐员外买她的原因——霁王爷三月南下巡视各郡,不几日将经过此地,有可能会在徐府落脚。
徐员外是霁王爷的二舅爷的小舅子的连襟,当了多年员外,想尝尝‘员内’的滋味,所以想借此机会好好巴结巴结霁王爷。
提起这位王爷,员外府每个人都能说上几句,连倒夜壶的哑巴,都会两眼放光的比划比划。
在这信息闭塞、远离帝京的南方小城,大多数人连皇帝的年号都说不清,却对霁王轶事如数家珍,足见其声威显赫。
他是先帝幼弟、当今圣上的亲叔父。原受封于北地康州,是为康王。五年前先帝病重,南方豪族趁机举兵叛乱,不出数月便占据大半江山。频传的败讯如同催命符,很快先帝便在忧愤中驾崩,仅留下几位年幼的皇子和一片破碎山河。
危亡之际,是霁王星夜疾驰率军回京,拥立小皇帝登基,继而亲征南下,以雷霆之势击溃叛军。据说他曾在战场上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休养了近两年才康复。
之后为稳朝局、安民心,小皇帝将他留于京中,加封霁王,授摄政之权。
这几年来,虞朝渐复元气,政通人和,百姓皆念其恩德——尤其是长期受世家豪族欺压的南方百姓。
时毓所在的郡县,正是昔日南方门阀盘踞的重镇。曾几何时,四大门阀一手遮天,壅塞仕途,寒门子弟永无出头之日。
而如今,那煊赫百年的门阀已被霁王连根拔起、诛戮殆尽,再不能作威作福。
正因如此,街头巷尾,无人不谈论他。
百姓们感念他肃清豪强、再造乾坤的贤德,也同样畏惧他那斩草除根的雷霆手段。他对叛军冷酷彻底的镇压,对门阀毫不留情的清算,无不令天下人胆寒。
人们敬他、怕他,却也……忍不住垂涎他。
这垂涎,源于一个香艳又危险的传说:说他姿容绝世,俊美得不似凡人,战场上曾有敌兵因贪看他的容颜而恍惚失神,最终束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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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
一位既能执掌生杀予夺、又拥有倾世之貌的摄政王,仿佛集天神与修罗于一身。他享尽人间尊荣,也隔绝于万千尘嚣之外。
这样的人物,自然高不可攀,难以巴结。
但他也并非没有遗憾——举朝皆知,霁王成婚多年,妻妾不少,却至今未有子嗣。
徐员外恰恰看准了这一点,陆续买进十几名胸丰臀圆、看似宜生养的姑娘,精心调教,打算进献霁王,指望其中一人能撞上大运、怀上麟儿,也好带携自己鸡犬升天。
时毓,便是这“后备生子军团”中的一员。
得知此事,她心情复杂。
倒不是因被当作货物献人而难受,也不是因可能被贵人当成萝卜青菜一般挑拣而委屈,而是……
若不是今日有位后备军团成员酸她,她压根不知道这事儿!
那姑娘讥笑道:“毓姐姐,你年纪这么大了,该不会早就嫁过人了吧?霁王爷何等金贵,岂会碰不干净的女人?我劝你还是老实巴结老员外,争取留在徐府罢!”
她这才恍然大悟!
敢情徐员外放着这些个豆蔻年华、嫩的可口的小丫头不染指,偏偏对她下手,不是因为她身上独特的半熟气质(啊呸),而是因为她们都是留给霁王爷的,只有她是这死老头假公济私,买回来准备自己享用的!
时毓简直不能更心塞了。
虽然漫漫选美路也不好走,却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倘若当真能榜上霁王爷这个大靠山,日后起码生存无忧,毕竟人家霁王妃是个大度的,家里成群的妾都接受了,应该不会只对她赶尽杀绝。
而留在徐府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听说徐太太的远房表兄是本地衙门的二掌柜,自家妹妹杀个奴,那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念及此,时毓脊背一凉,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生死面前,节操脸面什么都是小事。
她想明白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榜上霁王爷!
2. 第 2 章
承乾五年三月初八,是霁王架临晋陵郡的日子。
然而天公不作美,一大早便有些阴霾,到了晌午,刮起大风,仍不见云开,乌云反而越积越厚,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雨。而本该巳时到达的霁王銮驾,也迟迟未到。
晋陵太守张巨卿携一众官员在码头上迎驾,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和岸边随风狂舞的杨柳,对身边人道:“焕文,看样子东边已经下起来了,河上必是风急雨大,王爷船队亦是东来,恐受风雨所阻。他们皆北人,不习水性,我等是否该遣舟前去迎候一二?”
郡丞杨焕文环抱着胳膊上下搓了搓——三月是乍暖还寒时,昨日还是春天,一场雨便能回到冬天。谁也未料今日会变天,众人皆衣衫单薄,运河边的风裹着水汽,直往骨头缝里钻,等候多时,几乎浑身僵麻。
他拧眉望着空茫的江面,低声抱怨:“迎甚么迎?这个时辰未至,保不齐早在前头的避尘县泊岸了。”
言罢,他朝张巨卿凑近半步,嗓音压得更低:“那位虽是北人,可当年亲率虎狼之师跨江而来,将盘踞江南、精通水战的世家门阀连根铲尽,这点风浪于他,算得了什么?”
张巨卿瞪他一眼,声音几不可闻:“若非他将南方门阀屠戮殆尽,这太守、郡丞之位,焉能轮到你我这般寒门出身之人?”
杨焕文笑道:“属下对霁王的再造之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也是实话实说嘛。霁王此次南巡,要走遍江南东道六郡,且全走水路,若没有乘风破浪的底气,哪会这般安排?总之,行船无需你我操心,我们只需钉在此处,顶风冒雨寸步不离,让王爷看到我们的忠心即可。”
“言之有理。传本官话下去,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在这儿候着。王驾不来,一个也不许退。”
“除非有人送信来说他们已在避尘县靠岸,今日不来了。”杨焕文笑着去传话,传完回来,又苦着脸对上司说:“我方才想起来,避尘县县令老曹极不靠谱。若霁王果真在他那里上岸,恐怕难以接待周全,他也想不起来给咱们送信……”
曹县令之前是避尘县的狱卒,之前给犯人们送完饭经常忘记锁门,致使许多犯人越狱。上官问起,他便都报暴毙了事。犯人们以为他故意放水,对他感恩戴德。后来霁王率军杀来,他振臂一呼,群雄响应,杀了县官,加入王军,为讨伐门阀立下战功,这才当了这个县令。
张巨卿从前在太守府当主簿,只负责文书工作,对此等胥吏自是不熟。上任后又忙于百废待兴的郡务,尚未及细细考察属下每一个县令。此刻听闻,脊背不由一绷,当即决断:“速派快船,沿运河往东探去,务必探明王驾究竟到了何处!”
命令刚下达,一个身形富态之人便自队伍末尾踱步上前,拱手问道:“张大人,眼看大雨将至,为免王爷圣体受淋,是否该早做绸缪?”
他虽位列迎驾队伍之中,却未着官服,一身簇新的绫罗绸缎华光夺目,头上簪着羊脂白玉,腰束一掌宽的软金嵌宝带,通身的富贵气几乎要刺痛旁人的眼。其面庞肥腻,泛着油光,肤色异于常人的黑黄,反倒白里透红,竟似画中仕女般细腻。
然而旁人看他的眼神,却和看姑娘截然相反,厌恶里透着鄙夷,鄙夷里透着提防。
缘由无他:一来,此人并无朝廷册封的正式官身,只是个编外人员;二来,他姓徐,出自昔日江南四大门阀之一的徐氏。徐家乃江南巨富,曾出过一位贵妃、两位王妃,门下子弟、故吏遍布朝野,正是五年前起兵叛乱的魁首之一。
照理,这位徐员外本该与其族人一样,殒命于霁王的铁蹄之下,他却成了寥寥无几的漏网之鱼。
多数人猜测他凭的是与霁王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些许姻亲关系,实则大谬。真相是,在霁王大军久攻江南要塞不下之际,他暗中献上了至关重要的城防图。
换言之,他是以全族鲜血为投名状,换得自身苟活,并妄图以此换取进身之阶。
若让这等卖族求荣之徒掌了实权,晋陵官场只怕比之门阀当道时,更要污浊三分。
绝不能让他讨好霁王!
郡丞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徐员外真不愧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见识就是不凡,想得可真周到啊。”
徐员外听得出他的讥讽,仍旧好脾气地笑着:“哪里哪里,老朽只怕霁王淋了雨,怪罪下来,会让大人们受罚。”
“那我们都得谢谢徐员外。”郡丞和同僚们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齐齐给他作揖。
徐员外见他们如此敷衍,便转向太守:“张大人,从前先帝南巡驾临此地,老朽曾有幸观礼。彼时前太守命人以百匹杭缎,自船舱出口至御辇停驻之处,搭起一道长长的步障,其内铺陈毡毯,两侧以金钩挽起。先帝下御舟,登銮驾,一路行来,纤尘不染,未受丝毫日晒风吹,龙心大悦,对前太守赞赏有加。霁王虽非帝王,尊驾亦非同寻常,若在此处没有受到应有的尊崇体贴,反而淋了雨,不知该做何想。”
那次接待张巨卿也参与了,那绵延数十丈的锦缎长廊,皆经他之手采买支应,其间耗银几何、靡费多少,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白花花的银子,足以让一县百姓饱食旬月之久。
此事在他心中烙下深印,使他对此等劳民伤财的排场深恶痛绝。他既不屑效仿前太守那般奴颜媚上,更坚信为官一任,所求当是为君王分忧,造福一方百姓,而非只做表面功夫。
就任五载,霁王在他奏疏上的批复,字字皆透着务实真切。初任时,他曾试着学前任模样,在奏报中堆砌阿谀之词、粉饰地方太平,却屡屡遭霁王严词申斥。直到后来,他放下虚饰,遇事便据实禀报,即便坦陈施政困惑,霁王也总以包容之心相待,还会细细予以指导。
这般相处,让张巨卿愈发笃定: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最厌虚浮,唯重实效。
他断定,若以逢迎先帝的方式来接待霁王,非但不能讨得好去,反而是将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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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准备?”
徐员外道:“至少需以油布搭出一条廊道,连通船舱与车驾。地面本应铺设架空木台以防泥水漫漶,然事急从权,以青砖代替亦可,只是需要多铺几层。”
油布乃绸绢浸桐油所制,价比寻常绸缎更昂。一件油布做的雨衣够一个五口之家嚼用一冬,往常只有官员和贵族才能用得起,而张巨卿生性节俭,即便做了太守,也未舍得置办一件。让他用如此昂贵的油布搭建一条廊道,就等于生割其肉,便是他舍得,整个晋陵郡只怕也找不到这么多油布。
哦,徐员外既敢开口,想必早已暗中备齐此物,只等此刻献宝。
但张巨卿不肯让他讨好霁王。
他哼笑道:“王爷曾亲临战场,岂是那等淋不得雨、沾不得泥的柔弱书生?本官已备好斗笠蓑衣,待王驾一到,便亲自奉至船上。下船登车,不过数步之遥,淋不了几滴雨。”
斗笠蓑衣?
这两样东西粗笨沉重不说,根本挡不住疾风骤雨,穿上了反倒拖累行动,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比直接淋雨还要难受,连本员外都不屑用,也配呈到王爷面前?
亏你想得出!
徐员外嘴角一抽,耐着性子劝道:“大人此言,请恕老朽不敢苟同。王爷能否吃苦、是否愿吃苦,是一回事;而我等臣子是否尽到了臣子本分,是另一回事。南方诸郡是王爷亲手打下的江山,他此番巡视,既要看民生恢复情况,更要看诸郡官员对朝廷是否心存敬畏。王爷如今贵为摄政王,在帝京何等尊荣,南巡沿途必是处处周全。若独独到了晋陵地界,竟让王爷冒着大雨踏泥而行,难免有小人进谗,说晋陵官员心存怨望,故意怠慢!”
张巨卿斜睨着他,冷笑道:“本官以为,这样的小人,五年前早已被王军杀尽了。若有漏网之鱼,本官绝不放过。”
徐员外噤若寒蝉,默默退回队伍最后,边走边想:罢了,跟你这样的穷酸抠门货说不清楚,没有你的敷衍,哪能衬托出我徐某人的忠谨用心?
他才刚退回队伍末尾,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不一会儿便成瓢泼之势。
众官员慌忙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可脚下的黄泥地早已化作一片沼泽,浑浊的泥浆迅速漫过脚踝,沾满裤管。
张巨卿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变了色的新靴子,心不断往下沉。
“失算了……”他暗自懊恼,“未料雨势如此狂猛!便是短短几步,也足以湿透鞋袜。王爷对我有提携再造之恩,更是大虞朝的擎天柱石,若因此染了风寒,我如何对得起他?如何向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交代?”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同样狼狈的属官们,焦虑更甚:“即便王爷体恤,能忍得这般狼狈,可他随行的京官、内侍们呢?难道也让这些帝都来的贵人们一脚泥、一身水地踏过去?现下该如何是好?只盼着霁王已在避尘县靠岸……”
偏在这时,一艘高大的官船破开雨雾,在风浪中摇晃着驶来。
3. 第 3 章
霁王将至,徐府深处,徐员外精挑细选的十二位佳丽正于水榭楼台间进行着最后的排练。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曼妙舞姿与江南烟雨融为一体。
她们都曾是江南豪族精心豢养的家伎,自小便经受着严苛的调教,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风情,一颦一笑俱有章法。
五年前那场席卷江南的浩劫,令她们的旧主灰飞烟灭,也使她们如明珠蒙尘,散落于民间。
此番霁王南巡,给了徐员外是进阶的机会,也给了她们重新‘出道’的机会。
她们将在今晚的接风宴上献艺。
机会仅此一次。
若得霁王青眼,便可一步登天;如若失败,彪悍善妒的徐太太绝不会容她们留在徐府,她们最好的归宿,是被送给官员富绅,然而徐员外叛族求荣,为江南东西道官商不齿,无人愿与之结交,只怕送都送不出去,那么更大的可能,是被发卖至风月之地。
因此,无人敢有丝毫懈怠,皆使出浑身解数,将多年所学的魅人之术演练到极致。
看着她们曼妙的舞姿,听着她们天籁般的歌声,时毓觉得,徐员外将她排除在在献艺名单之外,大概可能也不全是私心,而是她拿不太出手……
十二佳丽的专业素养不比现代的爱豆差,而时毓长这么大,连学校的文艺汇演都没参加过。
说到大……她的年龄还那么大!
和水葱般清嫩的她们相比,她就像一颗干巴的洋葱!
她唯一堪可一提的优势,便是发育成熟的体魄——168公分的身高,108斤的体重,一周健身三次的身材,看上去身长体健,透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而这生命力,在这个时代,恰恰指向了女人最原始的价值:更强的生育潜力。
毕竟徐员外的终极目标,是希望她们能给霁王生下继承人。
思及此,时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去浮躁与迷茫,认真筹划‘营销方案’——此番要售卖的,不是保险,是她自己。
两个月前她把自己卖给徐员外时,只需要笑一笑,说上几句地道的洛阳话。
那是因为徐员外看她的第一眼,眼神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作为一个阅人无数的保险销售,她非常确定,那眼神代表‘这是我的菜!’
而说洛阳话,则是因为洛阳是大虞朝首都,冒充首都人,能自抬身份,叫他高看几分。
这回就没那么轻松了。
她要面对的,是站在权力之巅、拥有无限选择权的霁王。
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像徐员外这种,搜罗天下美人去巴结他的人。这意味着,想要入他的法眼,她不仅要赢过这十二位佳丽,简直是要赢过全天下的美人。
这对时毓是个极大的挑战。
她不禁想起职业生涯中的一次惨败。
从业以来她几乎无往不利,但那次滑铁卢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里阴影,一度动摇了她的职业信念。
那位客户几无坚不摧——豪门第三代继承人,才智、修养、容貌与财富俱是顶尖,更让人头疼的是,他已历练得心境成熟,行事云淡风轻。
那时的时毓已是行业翘楚,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客户,无论是真心咨询还是借故调情,她总能游刃有余地掌控全场。
唯独面对他,从初次交锋起,她就隐隐落了下风。
人与人之间——尤其男女之间——往往存在一种无形的气场博弈,一旦初遇时被压制,往后便极难扭转。
他们后来维持着一种半生不熟的朋友关系,断断续续往来半年,单子始终没能做成。只因每一次交流,节奏都牢牢握在他的手中。她不知不觉沉浸于他所展现的广阔世界,也承受着自己正被对方忽视和牵引的压力。
她渐渐偏离了初衷,开始希冀一些超越业务的东西,变得患得患失。所幸她很快就意识到,业务可做可不做,没必要搭上自己,于是果断放弃百万佣金,快速抽身。
后来她总结自己的失败,并不是因为对方段位有多高,而是因为对方所展示的财富世界,远比她的世界复杂精彩得多,就像一个是彩色,一个是黑白。
一个色盲,如何能向见识过斑斓世界的人推销颜色的美妙?
这种认知让她不能再自信地面对这种顶级高净值客户。
而霁王的世界,和那位继承人比起来,高了不止一个境界,犹如四维世界之于三维世界。他掌控的不只是财富,还有生死和天下。
可她没有退缩的余地。
不仅不能退,还必须拿下他。
在没有竞争优势的情况下,她迅速拟定了两套策略:上策,合纵连横,与十二佳丽中最具潜力者结盟,互相成就;下策,奇兵致胜,先以非常手段博出位,吸引霁王注意,再兵行险着,自爆穿越人身份,赌一线生机。
这两日,她一直在默默观察,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一位名唤季知节的姑娘身上。
她姿容绝色,舞技超群,然眉宇间总笼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愁,眼神不似旁人那般充满灼热的渴望,反而时常流露出一丝与这激烈竞争格格不入的疏离与倦怠。
这份与众不同的气质,交织成一种欲拒还迎的张力。
时毓决定选她。
趁着季知节休息的间隙,时毓快步上前,递过一方洁净的帕子,真诚赞道:“姑娘的舞姿,真是翩若惊鸿,令人移不开眼。”
知节没有接她的帕子,也没接她的话,淡淡地瞥她一眼,那眼神就像年级第一看倒数第一,而后默默挪开一些,显然无意与她结交。
和这样的小孔雀打交道,不能一直捧着她,不然男的永远是舔狗,女的永远是跟班。
时毓不以为意,从容收回帕子,挪了挪屁股跟过去,在她眼里流露出恼怒并欲起身时,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快速低声而笃定地说道:“你的舞技确然超群,但恕我直言,你所受的训导与另外那十一人同出一辙。你们的姿态、神韵、乃至取悦人的手段,都太过相似。你的容貌虽美,却也算不得天下第一,没有绝对的优势能够令霁王一见倾心。”
她微微一顿,直视对方那双笼着愁绪的眼眸:“但我可以帮你。让你与众不同。”
季知节微蹙着眉,用熟练的官话轻声质问:“若有你这样的本事,何必来找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时毓坦然一笑,“你所长正是我所短,而我所擅,或能补你所缺。”
“你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能够傍上霁王这个靠山,好好地活下去。”时毓正色道:“我想与你结盟。我若助你成功,你走时带上我,让我以丫鬟的身份跟着你即可。当然,若我入了霁王的法眼,也会想方设法带着你。这样,我们都能给自己多找一条生路。”
“凭你?”季知节悠悠一哂,把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些姹紫嫣红的佳丽们,虽没明说,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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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你还不如找她们。
时毓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你们都是一条流水线上出来的,套路都差不多,霁王在京都见过的艺伎成千上万,早就审美疲劳了。如果连你都不能吸引他的目光,她们就更不行了,除非撞大运。与其指望运气,不如指望概率。我是另一种路子,是山珍海味中的一道粗茶淡饭。我成功的概率不如你,但比她们大,所以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这番话终于挑起了季知节一丝兴趣:“你待如何帮我?你所谓的‘路子’又是怎样?”
时毓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纸笺。
季知节展开,只见其上以潦草丑陋的笔迹写着八句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根据时毓的观察,大虞朝所处的时代,应该和唐初差不多,朝廷以诗取士,天下文人竞相研习,吟诗作赋早已融入宴饮、饯别、游冶等日常场景,成了举国追捧的风尚。
若能在迎驾宴上献出一首绝妙好诗,不仅能为盛宴添彩,更易博得霁王青眼。
这十二位佳丽,皆是色艺双绝之辈,或精于歌艺,或擅于舞技。季知节以惊鸿舞姿独占鳌头,唯有一个叫江雪融的姑娘能与她争锋。
江雪融更擅歌唱,嗓音如昆山玉碎,更难得是精通诗文,所唱之词皆出于自家手笔。这份才情赋予她一身清雅的书卷气,眉目流转间,显得比季知节更聪慧灵秀。
或许是因为‘王不见王’,两人关系素来不睦,曾为争抢乐师当众争执。
时毓方才露的一手,恰好能弥补季知节的关键短板,助她稳压姜雪融一头。
季知节眼中的高傲与戒备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赞赏,“原来你竟有这般才华。”
时毓想,能即刻品出此诗妙处,足见其腹有诗书。她们这一行果然很卷啊。
文抄公是穿越者的基本操作,时毓堂而皇之的笑纳了她的称赞,淡淡道;“整首诗有九阙,这只是其中两阙,若你能在起舞时,以此诗为歌声情并茂,必定会惊艳四座。”
季知节深以为然,只是有些疑虑:“如果徐员外知道你的才华,也许会送你京都大展宏图,在徐府这段时间你为何深藏不露?”
“你太高看徐员外了。”时毓悠悠一叹:“男人这种生物,并不理性你知道吧?他们看女人,永远先看到性价值,所以常常被下半身左右,为了爽一时,不计成本和代价。而徐员外,更是俗人当中的俗人。他喜欢我,所以对他而言,我能带来的其他价值,远不如满足他的情欲更重要。展露出我的才华,只会让他更加纠缠我。因为征服一个有才华的美人,比征服一个普通的美人更有挑战性和成就感。”
季知节似懂非懂,只觉得时毓这人,精明通透、豁达老练,确实比其他人更值得依靠。
她思考了片刻,又问:“你将如此非凡之作给了我,你自己又以何吸引霁王?”
“那么,”时毓不答反问,目光紧锁对方,“我们现在是盟友了吗?”
季知节微微颔首,声音轻却肯定:“若我得幸,必带你同行。”
“一言为定!”时毓笑道,而后道:“我的路子嘛,可以说和你一样,也可以说和你截然相反。”
4. 第 4 章
雨幕中,那艘大船终于在千呼万唤中驶来,张巨卿精神一振,大喝道:“都打起精神,随本官前去恭迎王驾!”
杨焕文扬手一挥,众人应声涉水向前,直至码头边缘有序跪伏。
雨水混杂着漫涨的河水,早已浸透裤管,寒意刺骨,可此刻谁也无暇顾及,心中唯有紧张与惶恐。
很快,船身靠岸,舷梯缓缓架稳。两名高大侍卫披着雨衣、执着巨伞,簇拥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迈下船来。
雨势滂沱,张巨卿未能辨清他的面容,只瞥见对方衣饰华贵,周身被巨伞遮的严严实实,便知自己准备的斗笠和蓑衣大概是用不上了,便垂首抱拳恭声道:“晋陵太守张巨卿携晋陵官员恭迎王架,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身后一干人等随之附和,洪亮的呼声盖过了风雨,清晰地传到船上。
但他们的恭敬似乎并没有令下船之人满意。
良久无声,唯有雨声潇潇。
正当众人心中忐忑,忍不住偷眼窥望时,一道冷冽的质问自头顶落下:
“你们便是如此迎驾的?”
轻飘飘一句,却似有千钧之力,压得众人脊背愈弯,杨焕文的鼻尖几乎触及地上的积水。
张巨卿心跳如鼓,喉头发紧,“微臣安排不周,请王爷降罪责罚。”
“让开!”
回应他的只有这么两个字。
张巨卿愣住,一时不知该再三乞罚,还是即刻遵命。
杨焕文扯了扯他飘在水里的袍角,低语提醒:“大人,王爷命我们让开。”
张巨卿慌忙起身,只见方才被簇拥的男子已绕过他们,站在码头上指点吩咐。一名随从领命而去,引着数十名身着轻便雨衣的役工从船上抬下各样物什,井然有序地下船,一言不发地在岸边搭建起来,转眼间一座长廊式的雨棚便初具规模。
“大人,”杨焕文望着雨中那个指挥若定的身影,低语道,“那位应该并不是霁王吧?”
张巨卿也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只因太丢脸,一时不想说话。
直到那男子又从船上下来,他硬着头皮凑上前问道:“请教尊驾官居何职?王驾何时莅临?”
对方冷眼瞥了他一眼,掏出一个帖子扔过去,二话不说绕开他。
张巨卿敢怒不敢言,打开名帖,只见上面写着:南巡礼官,太常寺少卿陆长风。
正在这时,杨焕文捅了捅他的后腰,低声道:“又下来一个。”
只见一位手持羽扇、面如冠玉的长须男子,在侍从的簇拥下从容步下舷梯。疾风骤雨中,他衣袂飘飘,步履从容,竟无半分狼狈之态,宛若仙人临世。
方才的陆长风已是气度不凡,衬得晋陵最出众的青年才俊杨焕文黯然失色。而眼前这位中年男子,又将张巨卿衬得如同山野村夫一般。
他不禁暗想:连随行官员都如此出众,那传闻中姿仪绝世的霁王,又该是何等风采?
他连忙整衣上前欲要行礼,不料对方抢先一步托住他滴着水的胳膊,和声道:“张太守官居四品,下官不过是五品给事中,岂敢受此大礼?”
“大人言重了,”张巨卿汗颜道,“下官初次接驾,对诸多规矩流程都不了解,还望……”
“曲岳。”对方含笑接言。
张巨卿深深一揖:“还望曲大人多多指教。”
杨焕文自作聪明地从背后塞过一串铜钱,显然是想让他打点曲岳。
张巨卿素来反感行贿受贿,万没料到下属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急忙想要推拒,却因慌乱失手,铜钱咚得一声落入水中。
四周忙碌的役工纷纷侧目,虽未言语,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已让张巨卿无地自容。
场面一时尴尬极了。
曲岳从容俯身,从水中捞起那串湿漉漉的铜钱递还,动作自然得如同拾起路上遗落的寻常物件。
“张大人初次接驾,生疏在所难免。霁王殿下特意派了这艘先遣船前来相助,正是体恤您的难处。”他羽扇轻指远处正在指挥搭建雨棚的官员,“那位是太常寺礼官陆长风,专司王爷仪仗。这船上六十余人都是他的属从,带着全套仪仗,迎驾时该说什么,如何跪拜,他也会一一指点,既不会令朝廷和殿下失去威仪,亦不会令晋陵官员丢了体面,太守大人只管放心。”
他的神色语气极大地缓解了张巨卿的尴尬。
“殿下此次南巡,只为给江南六郡解决困难,绝不给你们枉增负担。一应人力物资皆从京都带来,太守大人亦不必为此操心。”他又道。
方才陆长风一下船便厉声质问,张巨卿还以为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心里着实忐忑难安,听了这番话,心中重负顿消,发自肺腑地感慨:“殿下如此体恤臣下,真是我们做臣子的福,也是江南百姓的福气。”
话虽如此,他们什么都没准备,远道而来的太常寺官员们就得多干活,脸色难免不豫。
杨焕文倒也有眼色,急忙领着本地官吏上前协助,徐员外也吩咐下人备好热汤点心前去慰劳。
张巨卿将曲岳请至观景亭暂避风雨,徐员外亲自奉上茶点。
曲岳初时还含笑以对,待听得对方名号,却骤然敛起笑意,连刚沾唇的茶点也搁置一旁,执起羽扇转身面向运河,再不言语。
徐员外自觉没趣,讪讪退去。
张巨卿原以为曲岳是个八面玲珑的笑面虎,目睹这番变脸,方知此人也有棱角。
待徐员外走远,曲岳便直言不讳:“此等卖族求荣之徒,实不堪为伍。张大人还需远着些。”
“曲大人在京中也听说过他?”
羽扇轻摇,曲岳淡淡一笑:“以一己之力倾覆南方四大豪族百年基业,天下谁人不知?南方门阀虽已式微,北方世家却犹在。天下门阀无不恨他,他若敢北进一步,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凡与之交,必受牵连。”
张巨卿连声称是,目光不经意瞥见船头傲然而立的陆长风,心头蓦地一凛——难怪这位六品礼官气度如此倨傲。康州陆氏乃北方望族,更是霁王勤王平乱的重要臂助。
曲岳说得不错,北方门阀犹在,且因霁王仰仗了他们才灭了南方门阀,他们势头比五年前更盛了。徐员外现在就是块臭狗屎,谁沾上就会倒霉。
可是听完曲岳介绍霁王此行人员情况,张巨卿又觉得一时还远离不了他。
无他,晋陵衙门实在难以独力应对这般阵仗。
霁王此番南巡,麾下竟有一千五百余人,分乘十六艘官船。随行人员包括王府属官、太医署医官、太常寺仪仗等近三百人,更有翊卫府侍卫一千二百名。
别的不说,光是这些侍卫,就轻慢不得。
因为他们都是从三品以上官子孙、五品以上勋官子弟中选拔出来的。
换言之,得罪一个,可能就等于得罪一个大家族。
张巨卿大半辈子生活在门阀的压制下,深知这些豪门望族想要除掉一个寻常官员,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要招呼好这些人,需要徐员外的财力、人力和经验支持。
眼见雨棚已搭好,迎驾的仪仗也已就位,张巨卿问曲岳:“王驾现在何处,几时能到?”
曲岳道:“殿下所乘龙舟昨日停靠避尘县,原定今晨启程,因掌事女官突发疾病耽搁了半日。殿下吩咐申时备驾,预计酉时便可抵达。”
张巨卿看了眼水钟,见离申时不足一刻,急忙起身。
曲岳摆摆手:“不急不急。龙舟体量庞大,从望见船影至靠岸至少需一刻钟,届时再迎不迟。”
张巨卿还是不敢怠慢,想去找陆长风请教礼仪,但见杨焕文被那高傲的礼官训得左右不是,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又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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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他想起方才疏忽的另一件要紧的事儿:“掌事女官病情如何?可是水土不服?是否需要本官寻个本地郎中来瞧瞧?”
曲岳摇头道:“似乎是因为吃了王爷赏赐的鱼生,导致肠胃不适,又吐又泻,还发着高烧。不过龙舟上有太医随行,太守不必费心。”
“王爷顶风冒雨行舟,必是极重效率,却为这女官下令停船半日,足见重视。”张巨卿沉吟道,“太医虽精于方脉,然此类水土之症,恐不及本地郎中经验老到。本官以为,还是请一位擅治此疾的老成郎中来候着,方为万全之策。”
曲岳略一思忖,点头道:“既如此,不如直接将大夫请至驻跸行宫候命。”
所谓驻跸行宫,实为旧门阀徐氏之宅邸。
这座占地五百余亩的园林,规模堪比宫苑,却又独具江南风韵。当年平叛后,霁王曾命太守府迁入此处,但张巨卿以过于奢靡为由婉拒。如今为迎接王驾,才命人稍加修葺,以备霁王驻跸之需。
徐员外的府邸,与行宫只有一墙之隔。
酉时一刻,雨歇云散,漫天霞光为行宫镀上一层瑰丽的金边。
鸣锣开道声由远及近,逶迤的仪仗队终于显露真容。
徐府临街的阁楼早已挤满了翘首以待的姑娘们。当她们望见金甲侍卫簇拥之中,那位身披战甲、手执长枪、端坐白骏之上的挺拔身影时,顿时沸腾起来,一个个几乎将半身都探出窗外。
“来了吗?是霁王来了吗?”
“你们看!骑马走在最前头的那人是不是?”
“应该不是吧?戏文里不都说皇上王爷出巡要坐轿吗?只有侍卫才骑马呢!”
“霁王殿下才不是那种坐轿子的娇贵老爷,他是上过战场的大英雄,英雄就该骑骏马!”
“一定是他!你们快看,马上那人何等威风,何等霸气,何等……俊朗啊!”
“天啊,这世上竟有比知节姐姐还好看的男子,他一定就是霁王!”
听见那边叽叽喳喳的讨论,江雪融哂笑,“都是笨蛋,先出场的怎么可能是主角。越是金贵,越是千呼万唤才能出来呢。”
季知节听得出她话中带刺,因为被拿去比较美貌的不是她。此刻她确有得意的资本,因为她新作了一首绝妙好诗,徐员外允她在今晚的接风宴上压轴献艺。
这压轴的殊荣,原本是属于季知节的。
季知节本想拿出时毓的诗,把这个机会抢回来,时毓却说不必,到时杀江雪融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江雪融听了她的作品,连上场的勇气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季知节突然想起,今天下午似乎一直没看到时毓。
她悄悄然环顾,依然遍寻不见,只得低声问身旁人:“时毓去哪儿了?”
“方才太太房里的姑苏带着两个壮汉把她绑走了,”答话的姑娘浅笑道,“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季知节心头一沉:“怎么回事?是谁到太太跟前嚼了舌根?”
“哪里需要别人去嚼舌根?员外每回见到时毓都挪不开眼,我早说过,太太绝不会容她。偏她不知收敛,趁今天府里忙乱,竟拉着员外躲进假山……想必是正在做那见不得光的事,被太太的人逮个正着。听说员外脸上都被挠出了血痕,你想想,她还能有活路吗?”
“不可能!”季知节断然道,“她绝不会去勾引员外!”
“为何不会?比起被霁王青眼,得员外垂怜岂不更容易?”那姑娘妆容艳丽,神色却凄惶,“只要不被徐太太当场打死,总好过日后沦落风尘。”
话虽这样说,可季知节知道时毓的抱负,她怀揣惊世之才,绝不甘心困守于此。
而见识过霁王身边这些龙章凤姿的随从后,季知节对自己能否入王爷法眼也越发忐忑。唯有与时毓联手,方多一线生机。
她必须去救人。
5. 第 5 章
时毓此时被扒光衣服,束缚了双手双脚,关在漆黑潮湿的地窖里。
徐太太说了,不会让她死得那么容易,要慢慢折磨她,以儆效尤。
这一次时毓一点脾气都没有,因为她是真的勾引徐员外了。
没办法,徐员外根本没把她放在‘后备生子军团’名单上,为了和十二佳丽一起到霁王面前露个脸,必须说服他。
她小心翼翼地躲开徐太太的眼线,观察数日才等到这个机会。
今日徐员外一早便去码头迎驾,归来时浑身湿透,怒气冲冲,将贴身随从骂得狗血淋头,又因撑伞婆子不慎刮到他耳朵,一脚将人踹飞。他眼中喷火,周身寒意逼人,吓得无人敢近身。
时毓尾随他至假山群,笑吟吟唤了声员外,纤手轻勾,转身钻入山洞。
徐员外愣了一瞬,随即负手哼着小曲跟了进去。
这一天下来,只有时毓这个笑令他开心。
他完全猜得透她的目的,也知道此刻在这里,这个精明滑头的女人不会真的付出什么,顶多给他点小小的甜头,但他乐得陪她玩。
因为他已经到了一个很难找到乐趣的年纪,并处在一个四面楚歌的境地。背叛全族、受尽天下人咒骂,却未换来理想的权势,反被困在此地,满腔才华无处施展,这令他压抑至极。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藏身假山与美人调情,是再好不过的放松。
往常都是他主动,今日他就静静地看着时毓,等着她出招,连眼神也不似往常那般肆无忌惮。
正是被他这般注视着,时毓才意识到,不能只将他看作一个满脑淫念的老色鬼。
作为唯一一个霁王手里活下来,并保全了特权和财富的门阀余孽,他极擅审时度势,踩着亲族的尸体进阶,是个被无数人痛恨却无可能奈何的狠角色。
那一刻,原本想要给他点小甜头,哄着他把自己送到霁王跟前的天真幻想骤然破灭了。
她觉得还是得谈合作。必须有足够多的利益,才能驱动他。
可她的卖身契握在他手中,这场交易注定不对等。
于是,一向对他避之不及的时毓,主动将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
他在运河边经历半日风雨,周身早已冰凉。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如星火坠入荒原,不仅驱散了他身体的寒意,更点燃了他胸腔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
都说老房子着火势不可挡,确实如此。
就像一个青铜费尽千辛万苦练成了王者,却找不到对手,徐员外半生钻营,自以为已臻化境,却困于现实无处发力,情感上也被徐太太压制,无处发泄。年岁愈长,这份压抑愈深。
他苦苦筹谋,寻寻觅觅,终于在四十六岁这年等到了霁王南巡,也遇到了让他心动,又完全在他掌控中的女人。
时毓这轻轻一触,仿佛让他看到了人生破局的曙光。
他实在把持不住,立刻附上她的手细细摩挲,带着点得意笑问:“怎么,想通了?”
时毓故作羞怯地抽回手背过身,低声道:“想通了。”
徐员外喜不自胜,不由分说地将她身子扳转过来,噘嘴欲吻。
时毓急忙抬手挡住,强忍恶心含笑嗔道:“急什么?听我说完。”
徐员外却将她箍得更紧,涎着脸道:“先让员外香一个再说也不迟!”
时毓顿时沉下脸,用力挣脱他的怀抱,抬脚便走,“那不说了,员外只当没这回事罢。”
“说说说!”徐员外赶紧拉住她,赔笑道:“你家员外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从来没被哪个女人收服过,偏叫你这个小冤家拿捏住了。你说吧,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吹牛!”时毓飞他一记白眼,“太太不是将你管的死死的,一把年纪连个妾都没有?我听说整个晋陵郡都笑你是妻管严。”
她这一眼,瞪得徐员外通体舒泰。
他吻着她的手哼道:“那不是因为我爱重她,而是因为她娘家与霁王有点渊源。可从成亲我就看她生厌,那破锣嗓子水桶腰,再加上一张凶神恶煞的柿饼脸,简直让人作呕!我已二十年没踏入过她的房门,她耐不住深闺寂寞,才频频拿家里的奴婢撒气。你却不同——”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自打见你第一眼,我便觉得你是老天爷照着我心坎儿描画出来的,模样性情,连说话的音儿,都对我的脾胃。你且不必惧她,我定然护你周全。”
时毓实在受不了他猪嘴巴在自己手上拱来拱去,猛地发力将他往后一推,一手按住岩壁,挑眉问:“说的轻巧,如何保护?”
徐员外受够了强势的女人,不喜欢被壁咚,他皱了皱眉,眼中炽热稍退,语气淡了下来:“此番我若能随霁王返京,便带你同去。”
时毓面露诧异:“员外的根基尽在晋陵,为何突然打算入京?”
许是五年来的重负亟待宣泄,徐员外忍不住道出隐藏在光鲜背后的窘境:“五年前我献上城防图,助霁王平定南方门阀,虽于朝廷有功,却为世人所不容。如今晋陵官商皆排挤打压,令我举步维艰。再者,门阀虽灭,但他们昔日豢养的门客并未死绝,无数人想杀我为主报仇,这些年我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当年霁王曾许我高官厚禄,邀我入京,可惜当时我目光短浅,只想留在江南重振徐氏辉煌,并未答应。现在看来,只有追随他入京,方能得到他的庇护,让我徐氏重振旗鼓。”
“原来是这样。”时毓见他面色严峻,便也端正了姿态,温声问:“那员外当年献图,其实是为了保住徐氏的根基吗?”
这是故意捧他,粉饰他卖族求荣的卑劣行径。
“也不全是。当年霁王得北方门阀支持挥师南征,北方门阀根基远比南方深厚,又常年与外敌作战,兵锋之盛远非我们能挡。更何况,他们对江南财富觊觎已久,势在必得,即便没有我献图,城防迟早都会被攻破。我不过是……让战争早一些结束罢了。早停战一日,江南的百姓就能少受一日的苦。”
徐员外果然被捧得飘飘然,又将自身拔高到为国为民的境地。
他声音渐沉,眼中泛起哀痛:“你不是江南人,不曾见过这里最好的模样。我生于此,长于此,见过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也见过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曾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岂忍见小桥下堆满尸骸,流水被血色染红?”
这番话,倒也不全是虚饰。
时毓能感受到他话中的真情流露,仿佛亲眼见到如画江南在战火中破碎,百姓流离,尸横遍野。想来五年前那场浩劫,确是所有江南人心头难以愈合的伤疤。
她轻声道:“员外做得对。若换作我,亦会如此。”
徐员外一怔,眼圈蓦地红了。
“门阀割据,终是朝廷心腹大患,迟早要被扫入历史的尘埃。员外你心怀慈悲,顺势而为,实乃大义。不必因世人短见而自我怀疑。或许当下无人理解,但后世史笔,定会还您一个公道。”
徐员外怔怔地望着她,浑浊的眼底泛起波澜。
这半生浮沉,从未有人能如此洞悉他内心的挣扎,更无人给予这般深切的理解与肯定。
在这一刻,他那颗被岁月盘包浆的老心脏,悄然生出一种陌生的,难以抵抗的,凌驾于对年轻身体的渴望、超越占有欲的情感。
那是一种想要将她珍重地护在羽翼之下,与她共度余生的真切渴望。
他一把抱住时毓,动情道:“世人如何评说,我早已不在意。此生能得你这样一个知我懂我的红颜,足矣。”
“员外,我不仅懂你,更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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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你。”时毓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她并不知道,这个举动恰好落入了不远处的徐太太眼中,气得她当场折断了新染的指甲。
“五年前你拒绝随霁王回京都,现如今想再重新提起,就得有个不仅能打动霁王,还能说服众人的理由,我想你花重金买来十二位绝色美人于今晚献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只要霁王迷上其中一个,或有哪一个怀上了他的种,你便会成为他跟前的红人,京都也就有你一席之地。我今日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
徐员外闻言,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中透出审视的意味。
他骨子里充斥着掌控欲,享受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因而对过于精明、自有主张的女子心存抵触。
矛盾的是,他也瞧不上那些一味柔顺的江南女子,更厌烦愚钝木讷之人。
说到底,他钟爱的是那种内心聪慧却懂得示弱、性情独立却善于依附的女子。
时毓确实美丽机敏,先前因处境所迫不得不对他虚与委蛇,正对他的口味,此刻突然撕下伪装亮出锋芒,自然触到了他的逆鳞。
时毓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方才营造的温情似乎正迅速消退。她立即加快语速,清晰说道:“员外,我说的‘想通了'',是想明白了留在徐府只有死路一条。你动不了太太,她却随时能取我性命。你也说了,只有带我去京都,才能护住我,所以进京是你我唯一的出路。然而你挑选的这十二位佳丽,皆是昔日门阀所养,历经战火幸存,对霁王难免心存畏惧甚至怨恨。我想,指望她们有点冒险。我必须亲自去霁王面前搏一搏。你只需将我列入献艺名单,成败皆由我自己承担。若成,你我共赴京都,相互扶持;若败,我任凭处置,死生无悔。无论如何,你都稳赚不赔。”
当时她只看到徐员外的脸色骤然阴沉如铁,却未能等来他的回答,因为徐太太奇袭,像老鹰抓小耗子那样把他抓走了。
之后轮到她。
徐太太身边的婆子姑苏要是上了梁山,都能被尊称一声大姐,轻轻松松倒拔垂杨柳。
时毓只顾护着脸,身上被打得体无完肤。
她倒也不怨徐太太,只怨自己太急功近利,不够小心,运气也实在太差了些。
被关进地窖后,她最开始寄希望于徐员外,但直到现在,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护她周全的人,果然像所有出轨渣男一样,再未现身。
时毓明白,这笔交易终究是谈崩了,大约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只是把他当跳板,彻底破防了——她终究还是不擅长驾驭男人。
如此一来,想傍上霁王是不太可能了,眼下只求能保住性命。
也罢,连一个徐员外都搞不定,就算到了霁王身边,恐怕也不知怎么死。
好在她预想过这个糟糕的局面,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鼓乐与喧闹的人声,想来是行宫那边的接风宴已经开始了。
她强撑着坐起身,凝神细听,期盼能从这片嘈杂中分辨出救星的动静。
又等了许久,先是一阵惊呼——“走水了!走水了!”紧接着便是姑苏的厉声呵斥:“快灭火!不许声张!惊了王爷的驾,仔细你们的皮!”
惊呼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纷乱的脚步声和泼水声。
时毓不禁怀疑,这是那救星为引开看守,故意放的火。
可黑暗中忽然透进一丝光亮,呛人的浓烟随之涌进来,时毓的心猛地揪紧——起火之处,莫非就在这地窖上方?
她分明让狗儿在靠近行宫、且无人看管的马房放火!
狗儿这傻孩子,在此处放火非但无法在众目睽睽下救走她,反而可能将她活活烧死!
“救命!有人吗?救救我!我在地窖里!”她拼尽全力呼喊起来。
6. 第 6 章
为妥善安置南巡官员与侍卫,张巨卿亲自登门向徐员外借调人手。
徐员外虽不想卖他人情,却想趁机多结交霁王亲随,于是将三百府兵和府中得用的丫鬟仆妇都派往行宫,偌大的府邸只剩下三十余人。
然而火势却在两处同时燃起。
一处在徐府最西头的废弃小院。那曾是徐员外偷欢的秘所,现如今已成了徐太太处决他那些‘红颜知己’的刑场。这院子荒废多年,梁柱腐朽,野草蔓生,而西北角那口枯井,传说填满了无名尸骨,每到夜深便隐隐传来女子呜咽,无人敢靠近。
故而直到火势冲天,才被人发觉。
时毓所在的地窖就在枯井旁。
另一处在徐府最东头的粮仓,那里存放着维系全府生计的粮食。
两处火场相隔甚远,有限的人手疲于奔命。更因怕惊动行宫里的贵人不敢呼喊,只能沉默地传递水桶,只是那一桶桶水在大火面前如同杯水车薪。
一墙之隔,行宫鼓乐喧天,徐府烟火升腾,悲欢对比显得格外荒诞。
“太太请看。”
被时毓称作女版鲁智深的姑苏提着一支箭迈进屋来,“在废院发现的。”
箭身缠着浸透松脂的麻布,烧了一半。
徐太太眯起被横肉挤得很小的眼睛:“这是火箭?”
“正是。房梁和柱子上钉了十几支,地上数不胜数。看方向应该是从外院的阁楼上射进来的。废院杂物甚多,总有雨水没浸透的角落,这么多松脂火箭射进来,很难烧不起来!”
“我说才下过雨,怎会无故走水。“徐太太冷笑,“原来是仇家上门了!”
“谷仓的锁被撬了,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姑苏补充道,“外院就属那处防水做得好,里头的粮食、干草燥得很,见个火星子就能烧起来。贼人连这些都摸得门清,府里肯定有内应!”
她眼中迸出杀气:“奴婢这就请老爷调府兵回防,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慢着!”徐太太一掌拍在扶手上,霍然起身,“你仔细想想,白日里刚下过大雨,四处潮湿,这两处火势虽大,却难蔓延,不过是浓烟骇人罢了。贼人在此时放火,不是为了烧死我们,分明是要声东击西——借这场浓烟制造骚乱,好趁乱突袭行宫!”
她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又沉了三分:“今日霁王初至,人困马乏,夜宴正酣,正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若我们此刻调回府兵,岂非正中贼人下怀?一旦行宫有失,老爷五年的谋划便要毁于一旦。相反,若明知家中有难,仍命府兵死守行宫、护卫王驾,这般忠义,岂能不令霁王动容?”
姑苏急道:“可如今要灭火便护不了院,要护院便灭不了火,万一贼人袭击行宫不成,狗急跳墙杀进府来泄愤……太太的安危又当如何?”
徐太太踱步片刻,决然道:“放弃粮仓,所有人回防后院。”
“这并非万全之策。如今留在府中的都是老弱妇孺,哪堪御敌?况且去岁大旱,今岁又多雨,粮仓里存的可是全府上下两年的口粮。若是烧光了,这几百口人靠什么过活?”
姑苏没说出口的是,没了粮食,就算有钱,江南六郡的粮商也不会把米卖给徐府!
“有舍才有得。“徐太太一挥手,“与老爷的大事相比,储粮算什么!”
她虽在纳妾之事上严苛,却是徐员外真正的贤内助。
徐员外娶她之前,不过是居住在晋陵边缘的徐氏偏支旁系,后来发展到能与嫡系本宅比邻而居,离不开她的协助,而从献图自保到筹谋进京,也都有她的谋划。这才是徐员外对她又怕又敬的根源。
姑苏知道她主意一定,就再无回转可能,便执意要她换上仆妇衣裳躲进地窖,自己则扮作主母坐镇堂中。
徐太太苦劝无果,只得应允。
于是当时毓拼尽力气呼救半天,没等来救星,反倒迎来了徐太太。
“闭嘴!再叫就割了你的舌头!”
出身北地的徐太太身强力壮,一巴掌将好不容易蹦到入口处的时毓扇飞。
时毓重重撞上土墙,眼前金星乱冒。
缓了半天,时毓才开口:“太太怎么亲自到这里来了?外面发生什么事儿了?”
黑暗中她们看不清彼此,但时毓能想象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时毓并不害怕,相反,一听到徐太太的声音,她就放下心来——
徐太太肯定也不是来杀她的,杀人这种事儿,有的是人为她做。
她不在外面指挥灭火,却只身下地窖,只能说明,外面不如这里安全。
徐太太冷笑:“无论发生什么事儿,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要让你赤身游街,然后把你扔到乞丐街,最后把你像狗一样锁在这院子里,让你自生自灭。”
时毓咽了咽口水:“哇,你好歹毒。”
“是你太下贱!”徐太太怒道:“这些年在我的管教下,员外早已收敛,府中婢女更是人人自危,不敢多看他一眼,你才来两月余,却勾得他魂不守舍,我屡次想抓你现行,你都油滑得像条泥鳅。今日你当着我的面儿使那狐媚术,与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何异?我顾以凡可不是你这等下等贱民能欺负的!”
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怕撕破脸了,时毓呸了一声道:“别为自己的恶行找理由了,女魔头!从我被买进你们家,一直是死老头纠缠我,唯有今天,我承认,为了让他送我去夜宴献艺,我勾引了他一下,那也是被你们逼的!倘若他不是甩不掉的牛皮糖,你不是滥杀无辜的大魔头,我又何必想尽办法攀上霁王!我可不想被填井!”
“凭你还想攀上霁王?”徐太太冷笑起来:“这借口未免太蹩脚!像你这般非清白之身,年龄又大、来历也说不清的野女人,最多只能攀上我家员外,可惜你这辈子没这福气了!”
“这福气你自己留着吧。我才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把自己变得疑神疑鬼、面目全非。你听!”
徐太太下意识侧耳倾听。地窖外隐约传来裹在风里的呜咽声,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听见了吗?那些被你害死的女人在哭!她们入府的时候都是花样年华,清清白白,大约也都本本分分,却没能逃过死老头的纠缠和你的毒手,你们会遭报应的!今夜也许就是你的死期,你赶紧想想死后如何向她们请罪,才不会被生吞活剥吧!”
徐太太刚要扑上去打她,地窖上方忽然传来重响,似是盖子被掀飞了。
时毓轻笑:“不会吧,报应说来就来?是哪位妹妹来了?快请快请,赶紧把太太带走。等姐姐出去,定找高僧为你超度。“
徐太太浑身一抖,闪电般躲到时毓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冷风窜进来,浑身赤裸的时毓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是不相信鬼神的,因而死死盯着入口的方向。
不多时,咚得一声,似乎有人跳了下来,紧接着光线渐渐亮起来。
见有光,徐太太稍松口气,却仍缩在时毓背后不敢动弹。
时毓看她这副模样,心知来者不善,决不能当这女人的替死鬼,当即放声大喊:“救命!徐太太要杀我!”
光影晃动间,一个黑衣人迅疾闯入。
正如时毓所料,对方全身紧束,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看清她的瞬间,黑衣人瞳孔骤缩,左手蜡烛与右手匕首同时坠地。哐当声响中,黑暗重新吞噬了地窖。
就在这瞬息之间,徐太太如惊鼠般窜出。
待时毓回过神,她已从入口逃之夭夭。而那个黑衣人竟毫没反应过来!
“徐太太跑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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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急声高呼。
黑衣人这才闪身追出,时毓在他后面喊:“大侠,等你得手了,别忘了回来救我啊,咱俩同仇敌忾,请不要见死不救!”
黑衣人没有回应他,但没过一会儿,上面便传来呼喊:“时姐姐,你在这里吗?“
狗儿!
在她初临此世、孤苦无依时,是狗儿一家给了她容身之所;如今,又是这少年不顾生死,为她闯入这龙潭虎穴!
时毓心里一热,大喊:“在在在,狗儿,我在地窖里,入口就在井北面三步处,快来救我!”
狗儿很快摸黑爬进来。
时毓用声音引导他找到自己,让他帮自己解开身上的绳子。
当触及时毓赤裸的肌肤时,狗儿猛地缩回手,声音都变了调:“时姐姐,你……你怎么没穿衣服?”
时毓道:“别提了,还不都是徐太太的手笔,她泄愤可有一套呢!我快冻死了,快帮我解开绳子,把外衣借我穿一会儿!”
狗儿慌忙脱下外衣,用衣服裹着手解开绳索,而后才把衣服递过去。
幸好地窖里漆黑一片,时毓看不见他涨得通红的脸。
那件打了层层补丁的粗布外衣散发着浓重的汗味,但时毓已顾不上这些,一边穿衣一边问:“怎么耽搁这么久?可是遇上麻烦了?受伤没有?”
“没事儿。”狗儿含糊了一句,接着解释道,“我原想按计划点燃马房制造混乱,可马房被雨浸得透湿,还有京城侍卫把守,我只好……”
“你就想办法到了这里,点了这个院子?”
狗儿一向机灵善于变通,且时毓早已让他把府中布局背的滚瓜烂熟,因而有此猜测。
狗儿摇头道:“府里层层大门都有人守着,你给我的钱只够贿赂侧门守卫,根本进不来内院。眼看约定的时间过了你还没发信号,我知道你出事了,只好壮着胆子袭击了粮仓守卫点了粮仓!”
天呐!粮仓可是府中守备最森严的要地,那些守卫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且都佩着开刃大刀,最瘦小的也比十四岁的狗儿高出半个头,时毓曾特意嘱咐过他离那里,这孩子竟敢赤手空拳去闯,还真让他得手了!
这份超出年龄的胆识与机变,让她既后怕又欣慰。
“等火势起来,我爬上房顶,想等到人都被吸引到粮仓后过去救你,却看见数十支火箭划破夜空,正向后院射来——”
“等等!”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时毓打断他:“火箭?你是说,这里的火是外头射进来的火箭点的?也就是说,今晚闯入徐府的,不止你一个。那方才那个黑衣人,不是你找来的帮手?”
狗儿道:“自然不是。他们应该是徐员外的仇家。”
“他们……还不止一人!”时毓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思绪飞转:“他们应该是趁着府中防守薄弱来杀徐员外……不,他们应该知道徐员外在行宫夜宴,所以直接朝后院放火,他们是专门来杀徐太太的!”
“徐太太?他们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杀一个妇人?”狗儿不解。
“徐太太是徐员外搭上霁王的关键,徐员外又素有畏妻之名,而世人最喜欢让女人给男人背锅,定有不少人将背族献图的账算在她头上,看来这次她凶多吉少了。”
狗儿沉默片刻道:“就算不是她的主意,她也坑杀了很多无辜女子,她活该!别管她了,咱们赶紧走吧!万一徐员外带人回来,你可就走不成了!”
“对对对,赶紧走!”时毓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跑去。
时毓之前想,倘若勾引徐员外之事被徐太太知道,必死无疑,只有逃离徐府,才有一线生机。
现在看,虽然徐太太必死无疑,可是留在徐府,会成为徐员外的玩物,还不如死了干净。所以,还是按原计划跑路吧!
7. 第 7 章
二人冲出废院,浓烟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繁华的徐府已成修罗场,尸骸横陈于廊庑之间。
女版鲁智深死状尤惨。
时毓双腿一软,整个人几乎挂在狗儿单薄的臂膀上。
“这就怕了?时姐姐平日不是最大胆么?”少年稳住她的身子,语气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时毓颤声道:“我哪儿见过这样的场景啊!”
狗儿安抚道:“见得多了就不怕了。五年前打仗的时候,到处都是断臂残肢,还有肠子流了满地的人,一边爬一边唤娘亲……”
“别说了!”时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决然道:“既然你不怕,扶我去徐太太屋里找些金银细软带走!”
“啊?还要偷东西?”
“这能叫偷吗?这叫讨还血债!!”时毓义正词严,“再说,按照大虞律法,奴仆私逃本是死罪,杀人放火也是死罪,反正你我都是死罪了,多加一条偷盗罪算什么?你可知道,逃亡路上没有银钱寸步难行!”
狗儿挠了挠头:“好吧,反正我都听你的。”
他们畅通无阻地进了徐太太的房间,却正好撞见黑衣人划破徐太太的喉咙。
猩红帷幔在穿堂风中狂舞,鲜血喷涌而出,徐太太浑身瘫软下去,她却不想倒,死死抓住身旁的多宝柜,在琉璃盏碎裂声中踉跄两步,又扶住梨花木椅,最终如断线木偶般匍匐在地。
染血的手指在地上拖出惊心动魄的痕迹,那双渐渐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时毓,里面翻涌着惊恐与怨毒,似乎还藏着说不清的悔恨与不甘。
无人知晓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在想什么。
但她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徐员外的大计。
行宫内,翊卫中郎将顾钊——日间那位身穿铠甲骑白马而来的俊美男子,听闻徐府惨剧,目光掠过正在霁王席前殷勤斟酒的徐员外,唇边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连结发妻子都能舍作晋身之阶,徐守凯……的确是个人物。”
*
黑衣人持着滴血的匕首步步紧逼,时毓的心快要提到嗓子眼,狗儿紧张地拽她后退,她却硬生生定在原地——跑能跑得过人家吗?
对方手持杀人利器而来,态度不明,吉凶未卜,电光火石间,她推断只有坚定地和他统一战线,才能不被灭口。
于是做出喜极而泣的姿态,仰头哭道:“爹,娘!害死你们的仇人死了,你们可以瞑目了!”
说罢扑通跪地,仰头望向黑衣人时泪珠滚落:“恩公大恩,请受小女一拜!”
一旁的狗儿目瞪口呆——时姐姐的父母竟是被徐太太所害?为何从未听她提起?
黑衣人将染血的匕首收到身后,另一手去扶她下拜的身形。指尖刚触及她的手臂便立即收回,目光刻意避开她裸露的双腿,沉声道:“徐妇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亦是为报家妹之仇,姑娘不必言谢。”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竟然有这么温柔的语调!
时毓震惊之余心中涌起一阵劫后余生般的庆幸:赌对了!
她颤抖着站起身,听他提及妹妹,又想起地窖中他失态的模样,不由暗忖:莫非自己与他妹妹容貌相似?
“大侠替天行道,便是所有江南百姓的恩人。不知您妹妹是怎么……徐太太杀害了很多年轻女子,尸骨都在后院枯井中。”
如果黑衣人的妹妹也是枯井中的一位,那么这番指点,能帮他找到妹妹的尸骨,也能趁他殓尸之际拿走徐太太的私房脱身。
黑衣人沉声道:“虞衡狗贼入城时,她被闯入家中的暴民……”
时毓心中一惊,虞衡是霁王名讳,当年王师南下,确实有不少饱受门阀欺凌的百姓趁乱报复。若他妹妹死于此劫,那眼前这人——
应该是个漏网的门阀子弟!
那就是朝廷的通缉犯啊!
正想着,身上忽然一暖,原来是黑衣人扯下了帷幔裹到了她身上。那帷幔又宽又长,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连脚丫子都盖住了。
这是时毓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见识到绅士品格,不由看着他微微一愣。
黑衣人似乎被这个眼神看得害羞了,不自在地撇开眼。
时毓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道谢。
黑衣人摇摇头,问道:“姑娘是如何落到徐氏夫妇手中,为何被如此对待?”
时毓道:“此事说来话长,而且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行宫就在隔壁,徐府府兵随时会回援,大侠还是快走为上!”
黑衣人问:“那姑娘呢?”
时毓道:“我也要走。”
“去往何处?”
这一问让时毓心中警铃大作。
他为何要追问我的去向?
难道是想探寻我的出身,确定我的立场?
万一我回答错了,会被他当场灭口吗?
没道理啊,他在地窖中见过我被扒光衣服五花大绑,应该知道我的处境,方才也是因我提醒,才没让徐太太逃脱。更何况,我连他的容貌都没看到,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难道是因为我刚才的表现,他想赖上我,让我报恩?
呔!刚才我被杀人场面吓傻了,不应该叫他恩公,反而应该质问他:要不是我提醒你,徐太太早跑了,你想恩将仇报吗?
可惜懊恼也晚了。
报恩是不可能的,绝不能和通缉犯牵涉过多。
“您这一问,竟把我问住了。是啊,父母已故,家园被占,天大地大,何处能容我姐弟二人?”
时毓低头垂泪,正准备说,‘等我养大了弟弟再报恩罢’,忽听黑衣人道:
“既然姑娘无处可去,不如随我同行?”
原来他追问去处,是为了邀请她们同行,保护他们安危!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时毓惭愧得脸发热,连忙推拒道:“这……这不好吧?我们姐弟二人文武不通,只会是您的拖累……”
黑衣人轻声道:“我已看了姑娘的身子,要为姑娘负责。”
什……什么?!
时毓愕然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羞怯中带着坚毅的眼神。
你们这儿有这规矩吗?她求证似的瞥向狗儿,狗儿眉头拧紧,黑着脸道:“若他当真看了姐姐的身子,就必须明媒正娶!否则我追到天涯海角也绝不罢休!”
时毓惊的下巴快掉下来了,还以为这只是武侠小说中的设定,没想到现实世界中竟然真的有这么霸道不讲理的规矩!
只是看了一眼,又不是发生关系了,更不是怀孕了……为什么非得结婚?
古代如此看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遇到这种事,就什么都不顾了吗?
她忽然想起黑衣人在地窖中看到她时震惊失态的样子,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他妹妹,大概率是因为他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命运转折点撞傻了。
往后余生,就这么被一个不知身份来历的陌生女人绑定了!
其实这规矩不光剥夺了他的选择权,对她也极其不尊重啊!
他至少看了她的样貌,她却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这要是换成认命的土著女,不是倒了大霉了吗?
且不论美丑、人品,他本身就是朝廷侵犯,今晚又杀了这么多人,有没有明天都不好说,谁想跟他整日担惊受怕、东躲西藏!
反正时毓不想!
她嘴角抽了抽,忙道:“大侠大可不必苦恼,我早已不是清白身,更不是那种失去贞洁就会寻死觅活的人……”
听到‘不是清白身’,黑衣人的眼神暗了暗,好像有些失望,但不过瞬息,那点失望便化作更深的怜惜。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绣荷包,小心地拿出一块玉圭,郑重地捧到时毓面前:“无论姑娘经历过什么,我既已许下承诺,就绝不反悔。这是我家传之物,请姑娘收下,权作你我之约的凭证。”
那是一块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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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温润的古玉,长约三寸,宽约二指,形制古朴,上尖下方。正面密布苍劲篆文,背面雕琢着繁复图腾,整块玉透着一种神秘而庄重的气息。
时毓的目光却被尖角处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纹吸引。那裂痕像是曾经摔碰所致,又被人用金丝细细修补,金玉交映,在光下流转着温柔的光泽。
他一定,非常珍视这块玉吧。
时毓既感动他的真诚,又气恼他的愚昧——好似一个被道义绑架,没有了思想的木偶哎!
可是没等她拒绝,黑衣人忽然拉开面罩,露出本来面目。
时毓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自己瞎了!
这是一张兼具少年清隽与男子棱角的脸,颧骨线条流畅地收束至下颌,勾勒出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轮廓。
冷白如玉的肌肤上,两道眉如浸了浓墨的玉刃,斜斜飞入鬓角,眉峰处微微上扬,添了几分英气。眉下是双标准的凤眼,眼尾自然上挑却不张扬,眼瞳是极浅的琥珀色,在跳动的火光里泛着琉璃般的柔光;长睫浓密纤长,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鼻梁生得极正,从山根到鼻尖流畅峻挺,唇瓣薄薄的,色泽是鲜嫩的樱粉,形状饱满得透着几分诱人的软意,可唇角却微微向下抿着,透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妈呀,这么迷人的脸是人类能拥有的?
这样的脸一旦见过这辈子能忘掉吗?
记住了他的脸,显然又多了一个被官府追捕的理由!!
就在她头晕目眩时,隐约听到他道出了自己的名字,似乎是池彻,或者池慑。
“池副使!”狗儿惊呼:“你是五年前在祭神大典上担任大司祭的池副使!”
黑衣人点点头。
池家是江南仅次于徐家的名门望族,五年前,年仅弱冠的池彻,便已官拜江南东道节度副使兼掌书记,执掌六郡文书典章、祭祀礼乐与教化事宜,是江南道最年轻的正四品大员。
他本就以才貌双全闻名士林,在主持祭神大典那日,身着玄端祭服,手执青玉圭璋,于万众瞩目间从容执礼。晨曦为他周身镀上金边,那一刻,无数人恍惚以为见到了谪仙临世。自此,‘玉郎祭酒’之名风靡江南,其风姿至今仍在民间传颂。
当然这些时毓并不知道,她只知道,五年前狗儿才九岁,却记得这样清楚,足见这张脸有多难忘!
她本能抗拒对他了解更多,没有仔细去分辨他的名字,也没刻意去记那个官职。
“虽不知姑娘因何被囚,但令弟为救你火烧粮仓,偏巧今日徐家尽灭,你们姐弟俩无论如何也摘不清干系。与其你独自奔逃,不如随我一起走,我带了些随从部众,多少能护你们周全……”
说着他拾起时毓的手,将带着体温的玉圭交到她手里。
正因为你有部众,目标才更大啊!
霁王在此,怎么会容忍你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你们这次死定了,跟着你们只能死得更快!
为了彻底断了他的念头,时毓咬牙撒了个弥天大谎:“实不相瞒,我今夜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五年前我阖族被灭,我最恨的不是徐氏夫妇,而是那个踏破城门、血洗江南的霁王!
今夜我之所以被关在地窖,就是因为徐太太发现了我的行刺意图。如今既得自由,此志不改!我还是要想办法潜入行宫,请恕我不能与大侠同行。”
说罢她将‘烫手山芋’塞回给他。怕掉落,她还特地帮他合上了手掌。
肌肤相触产生的微妙电流,在他眼底荡起层层涟漪。
这番谎言于她是急智,于他却是真切经历。
他垂眸凝视那枚象征家族荣耀的玉圭,低声道:“不瞒姑娘,我此行原也为刺杀霁王。奈何他身边布防严密,行宫已成铁桶,即便拼尽全部人马,也难近他分毫。无奈才转道来取徐妇性命,权作敲山震虎。”
抬眼时,他目光里带着忧虑:“姑娘与令弟皆非习武之人,要如何完成这赴死之举?”
8. 第 8 章
与此同时,行宫夜宴已至酣处,满座宾客酒意微醺,对徐员外此前吹得天花乱坠的‘江南十二姝’翘首以盼,她们却迟迟没有上场。
主位上的霁王,指尖摩挲着白玉酒杯,侧脸在灯火下覆着层冷影,明明没皱一下眉,没说一句话,座下所有人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好像浪费他的时间就是在犯罪,每多等一刻,就罪加一等。
徐员外顶着满头冷汗,疾步来到备妆处,怒喝:“老夫已派人催了三次,为何迟迟不上?!”
被派来传话的管家老何早已急得脸色煞白,指着季知节结结巴巴地告状:“老、老爷,还是她!老奴好说歹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她就是不肯动,说时毓不来她绝不登台!”
徐员外狠戾的目光落在季知节身上,他疾步上前,粗暴地攥住季知节的头发,硬生生将她从椅子上扯起来:“贱人,谁给你的胆子威胁老夫?!”
季知节的头皮被扯得生疼,被迫仰着头,看着那罗刹鬼一般的扭曲面容。
她又疼又怕,浑身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牙道:“两个时辰前我便求过员外,员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论怎样,我意已决。”
“好一个意已决,你想找死,本员外成全你!”徐员外猛地松开手,把季知节甩到地上,发狠道:“少了你一个,老夫还有十一个!”
妆奁被季知节撞得翻倒,珠钗散落一地,发出巨大的响声。所有人噤若寒蝉。
“但你敢坏老夫的好事,老夫绝不让你死得轻巧!”徐员外看向管家,厉声道:“把她拖出去,先砍了双腿!”
其余十一位女子瞬间吓得面色如土。
季知节面如死灰,烂泥般瘫软下去。
待管家将她拖至门口,江雪融忽然大喊:“慢着!”
管家一顿。
江雪融迎上徐员外阴鸷的目光,语速快而不乱:“员外,我们当中,季知节最有希望获得霁王青眼,何必为了区区一个时毓,毁掉您手上最好的牌?我知道您喜欢时毓,可时毓年纪大,又无歌舞天赋,就算上了场,也不会被霁王挑走。您担心什么?退一步讲,多一个人您便多一份希望,既然季知节对她有信心,何不让她试试?我们哪一个成功,得利的人都是您啊。可要是您砍了季知节的腿——”
她扫过簌簌发抖的佳丽们,“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又怎么能取悦霁王呢?”
徐员外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若不上,最有希望的便是你,你为何要帮她说话?”
江雪融眼中精光流转,果决道:“因为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员外能平步青云,到时您也许不会为了一点银钱,将我们卖掉,而是把我们带到京城,发挥更大的用处。”
季知节眼神一变,心中五味陈杂。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输了,江雪融比她想得长远,格局更大。
半晌,徐员外忽然笑了,“好,不愧是才女。本员外被你说动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季知节蓦得流下泪来。
“不过,时毓有没有命能来到这里,就要看她的运气了。”
*
“我自有办法。”时毓面不改色,语气笃定。
作为保险销售,忽悠是基本技能,因为她经常面对各种刁钻无理的要求。
她的策略向来是:先爽快答应,再尽力实现其中一部分,最后就那实在无法达成的部分诚恳致歉——而那时合同早已签妥,双方也差不多成了朋友,客户见她确实已竭尽全力,通常也不会深究。
因此,这句“自有办法”说得底气十足,不仅骗过了池彻,连一旁的狗儿都睁大了眼睛:“姐,你真还要去行宫?”
时毓毫不犹豫地点头。
为把戏做足,她转向池彻抱拳道:“大侠,你我同怀血海深仇,目标皆是诛杀霁王。如今他近在咫尺,这样的机会若白白放过,恐怕此生再难遇见。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胜算,我也绝不能退缩。请你不必再劝——相反,我希望你们速速离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保全实力,方能徐图后计!”
让他们徐图再来,就意味着她清楚今晚一定会失败。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
池彻深深地看着她,终究幽幽一叹:“既如此,我在三里外的杨柳浦等候姑娘,直至寅时三刻。若姑娘平安归来,池某定当三媒六聘,迎你过门。若你……”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倏然闪入,急声禀报:“盟主,徐府府兵已出行宫,正朝此处赶来!”
“多少人马?”
“二十余人,皆佩腰刀,步履迅疾!”
“糟了!”时毓闻言脸色骤变,连声催促:“徐员外定然已知府中变故!事不宜迟,诸位快走!”
池彻颔首:“我们由正门突围,为姑娘引开府兵。姑娘与令弟务必见机行事!”
时毓连连点头,目送众人身影掠出厅外,刚松半口气,正要催促狗儿抓紧去找金银财宝,却见池彻去而复返。
未及反应,只觉左手被一只微凉的大手轻轻掰开,塞入一块温润之物。
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倏然逼近,嘴巴一张一合,急切地交代着什么。
时毓的听觉仿佛被视觉剥夺了,整个人溺毙在那张绝世容颜的冲击中,脑中一片空白,只断断续续捕捉到一些字眼:“……见玉如见我……沿途所有弟子都可驱用……等姑娘归来……共谋大计……”
待她从这阵美颜暴击中回过神,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唯有掌心那块玉圭,温润地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时姐姐,快走!”
耽搁了这一下,再去搜罗金银细软已不可能,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来不及找。时毓只得紧紧裹住那片帷幔,拉着狗儿便向后门疾奔。
不料刚冲出徐太太的院落,一片喊杀声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最清晰、最近的几道,正是后门方向传来的。
原来府兵已将整个徐府包抄!
“时姐姐,怎么办?”狗儿的声音已带了哭腔。
时毓心念电转。而今前后皆有府兵,一旦对上他们,要么死于乱刀之下,要么会被当作池彻同党,反正都是个死。
真到了生死关头,她才发觉自己仍是怕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更重要的是,绝不能连累狗儿。狗儿一家于她有救命之恩,今日这孩子更为她舍身犯险,无论如何,必须护他周全!
大不了……暂且委身徐员外,先将老头子哄住,再寻机脱身!
主意已定,她一把拉住狗儿:“跟我来!”
两人闪身跑回废院。
“快,和我一起推开枯井上的石墩!”
两人合力把石墩推开一道十多厘米的缝隙,一股巨大的腐臭气息扑面儿俩,熏得人至于作呕。
时毓脱下帷幔,裹在狗儿身上,又用外衣包裹住他的口鼻,“你进去躲着,等到天亮,这里彻底没动静了再出来……”
狗儿抓着她的胳膊:“你也躲进来!”
“不行,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莫名消失,就成了引敌入府、杀死徐太太的背锅侠!我得留下来自证清白,你放心,我有法子活命的。”
时毓强行将狗儿塞进枯井,又与他合力推上石墩,做完这些,兵器交击之声已迫近耳边,她赤着身子飞快跳进地窖,顾不得浑身疼痛,在黑暗中摸索到绳索,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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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乱往身上缠绕,一边放声呼救:“救命——救命啊!”
杂沓的脚步声瞬息而至,刺眼的亮光猛地灌入地窖。
上头有人高喊:“管家!找到时毓了,人还活着!”
*
时毓被送至行宫时,已换上了一身艳丽‘演出服’。
夜宴正酣,灯火映天,丝竹欢笑声越过层层屋脊传来,但她没有被径直带往那里,而是被引到距离那片喧嚣还有几分钟脚程的僻静凉亭。
此处并未点灯,亭中唯有一人负手临风,背影沉沉。
“员外。”时毓停在离他两步远处,执礼恭敬,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讨好。
她从管家口中得知,徐员外是受季知节胁迫才允她登台,而今徐家又遭此变故,他心中必定满腔愤恨。她生怕被迁怒。
毕竟今日在假山内就已经把他惹恼。
“嗯。”徐员外应了一声,倒是听不出怒气,好像已被接连的打击抽走了精神气儿。
时毓斟酌着开口:“请员外节哀。”
她想,即便他说,从成亲起便厌弃徐太太,但近三十年的相伴,总该有些情分,伤心是难免的。当然,真正致命的打击,还是那被焚毁的粮仓。此番过后,若不能随霁王进京,他在晋陵将再无立足之地。
“哀伤无用,人总要往前看。”他语气平淡,转而问道,“你想登台,可做好了准备?”
“备了一支歌舞。”
“寻常歌舞,可入不了霁王的眼。”徐员外微微抬头,望向宴席所在的方向,“他今日冒雨行舟,受了寒气,下船后又接连召见本地官员,此刻早已疲惫不堪。”
“多谢员外提醒。只要他尚在席上,我登场时,必能教他移不开眼。”
“这般自信?”
“是,但咱们都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所以我并无把握能得他欢心。不过我的风格与知节她们截然相反,我能将她们衬得愈发出彩。总之只要我能登台,必能提高员外的成算。”
“好。我信你。”
时毓诧异极了,才半天,他的态度怎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徐员外缓步走近,将手搭上她的肩,声音轻飘飘的:“你可知,我为何愿给你这个机会?”
这个令人不适的动作,似乎就是答案本身。
时毓垂眸应道:“因为员外……怜惜我。”
徐员外却低笑一声:“我对你确有几分回护,却不至于为此误了大事。此番献艺,关乎我的前途,甚至性命,人选必须慎之又慎。原本你并不够格,但现在,你让我看到了你的价值。”
时毓心头一凛:又低估了他!
她不动声色地问:“是因我写给季知节的那首诗?”
徐员外摆手:“诗虽惊艳,可想在霁王身边立足,光有才貌远远不够。你能说服清高孤傲的季知节为你豁出性命,这是你的智慧;敢于在太太威压下引诱我,这是你的勇气;放得下自尊与名节,甘愿以身为棋,这是你的魄力;即便希望渺茫,也要拼尽一切去抓住,这是你的决断力。这些足以证明,你比她们更值得托举,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才是?”
“运气!”
“运气?”
“不错。国之兴衰靠国运,人之成败,亦由气数主宰。凡成大事者,无一不是气运所钟。古往今来,多少草莽庸才窃国成侯,皆是因为时运造英雄,而无数德才兼备者抑郁而亡,亦是因为生不逢时。”
压在时毓肩头的指尖微微用力,他声音沉缓如咒,“你今晚能全须全尾地走到这里来,才是打动我的关键。我要乘你之势,直上青云!”
9. 第 9 章
自穿到这里,时毓便深信自己是全宇宙最倒霉的人,因此并不把徐员外的话放在心上。
时间急迫,她和季知节见了面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只相□□了点头,便匆匆赶往夜宴场所。
徐氏之富,从这一个场地就能看出一二。其广阔不亚于故宫太和殿,里面坐了不下二百个人,除了霁王及随行官员、晋陵本地官员,还有许多士林名士。
时毓排在队伍的末尾,刚入场便忍不住抬头看向主位。
“慢着。”
还没看清霁王样子,一声冷喝惊得她慌忙垂首,只见一双绣着狴犴纹样的官靴径直停在她面前。
“顾大人,”徐员外急忙从前方折返,赔着笑问,“您有何吩咐?”
来人正是总领一切扈从警卫之责的翊卫中郎将——顾钊。
他并不答话,只绕着时毓踱了一圈,打量着她那褪色发黄的发梢问:“这便是员外从徐宅刚带来的家伎?”
“正是。”徐员外笑道,“大人别看她貌不惊人,却是内藏锦绣,最擅别出心裁,是小人精心为殿下与诸位大人备下的一味解颐妙方。”
时毓听得嘴角直抽,老头子很会自卖自夸嘛。
顾钊轻飘飘地哦了一声,忽然闪电般出手,二指精准扣住时毓腕间要穴。
这一招看似无害,实则暗含劲力,专为试探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
而时毓的反应,在他看来是有点诡异的——她没有闪躲,没有格挡,甚至没有寻常女子该有的羞怯或惊惧,目光锁住他扣在她腕间的手,仿佛看到了什么旷世奇观,红唇张得浑圆,无声地吐出个‘哇’字。
哇?
哇什么哇?
他眯了眯眼,默不作声,左手顺势而上,拇指如铁钉般抵住她肩胛骨下方的天宗穴。
此乃人身要穴,劲力透入,轻则令人酸麻难当,重则如针砭刺骨。若身怀武艺,筋肉必会瞬间绷紧,内息更会自发抵御,绝无可能全然松弛。
可指下传来的感觉却再明确不过,她肩胛绵软无力,气息涣散紊乱,寻不到半分内力凝聚的迹象。
他指下加力,紧盯着她的表情,口中则漫不经心地审问徐员外:“听闻徐府满门遭难,唯独她一人幸存。员外就不疑心?亦或是,你明知她的底细,却仍要将她送到殿下跟前,图谋不轨?”
时毓痛得冷汗涔涔,心里骂得粗,嘴上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徐员外急忙解释:“大人明鉴,她手无缚鸡之力,入园时也已由翊卫仔细查验过,未携任何利器。献艺之处距殿下足有十丈之遥,纵有不轨之心,又如何得逞?况且她能侥幸生还,正是福泽深厚之相。小人以为,这般被上天眷顾之人,能为殿下带来祥瑞之气啊!”
“是祥瑞还是灾星,尚未可知。”顾钊冷哼一声放开了时毓,一转身,却又扣住了徐员外的肩膀。
“员外真是心宽体胖,家里出了那样的大事,还有心思在这里侍奉殿下。”顾钊毫不留情地讥讽道:“这般上进,莫说晋陵,便是整个大虞也无人可及。顾某佩服之至。”
徐员外脸上青白交错,咬牙道:“小人心中视殿下如君父。君为重,亲为轻,此时此刻,唯有侍奉殿下才是头等大事。还请顾大人行个方便,莫让殿下久候。”
顾钊松了手,挺直腰背,俯视着徐员外。
他比徐员外高了足足一头,这居高临下的目光,傲慢而锋利,让人极不舒服。
“请吧。但愿员外的忠诚和牺牲,都不会白费。”
‘牺牲’二字被他有意加重了,似乎暗含很多信息。
时毓不由偷偷抬眼看向徐员外,只见他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抱拳一礼,便拂袖转身,大步离去,她连忙跟上。
“一,二,三……十二,十三!不对呀,员外说的‘十二姝’怎么多了一个?难道是老夫醉得眼花了?”
“公孙先生才饮了五杯,怎么可能醉?确实是多了一个。”
“哦?这么说,是徐员外数术不好,把十三记成了十二?”
“哈哈,公孙先生一语中的!员外确实不善数术,连族中有多少人都记不清,咱们就别对他要求太苛刻了。”
随着她们入场,肆无忌惮的哄笑声自宴席间传来,宾客们借多出的一人,堂而皇之地讽刺徐员外背族求荣。
徐员外在这片刺耳的讥讽中,快步趋前,躬身向霁王禀报。
望着他那逆来顺受的背影,时毓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他的处境,也瞬间参透了顾钊那句‘牺牲’背后的深意——今夜徐府的惨剧,包括徐太太的死,恐怕尽在他的算计之中。
即便事实并非如此,只因他曾踩着全族尸骨上位,任谁都会作此联想。
而从徐员外派人回府接应她的阵仗,以及与她对话时的那份平静来看,他分明对府中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
这一刻,徐员外骨子里的冷酷与算计,令时毓不寒而栗。
她也想通了一件事:他并未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十二姝’身上,他真正的底牌,是为侍奉霁王而牺牲全家的道德资本。
试问,霁王要如何拒绝一个为他家破人亡、自绝于故土的‘孤臣’?
但他想要带走这个声名狼藉的人,必然会遭到激烈的反对。
所以,眼前这场‘选秀’,其实是徐员外为他铺就的台阶。
若霁王当真选中一人,并非心动于美色,而是默许了徐员外的请求。
铮!
一声琵琶裂帛而起,献艺开始了。
时毓静立一旁,看着佳丽们在台上翩然起舞。
起初还有几道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似在揣测这个多余之人的用处,但很快便被台上的曼妙歌舞吸引而去。
无人留意之际,时毓悄悄抬眸,望向主位上的霁王。
这样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摄政王,实在令人好奇。
坊间传闻他俊美无匹,偏巧她今夜见过一个真正的绝色,不知两相比较如何。
可惜两相间隔十丈有余,烛影摇红,很难看得真切。而且他似乎真的倦了,以手支额,玄色广袖垂落,恰好掩去了大半面容。
不过只看那坐姿轮廓,就让人感到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仿佛高踞九重天阙的神祇。
而那不可一世的顾钊,此刻如归鞘的利剑,静默侍立于阶下,更衬得他如泰山压顶般凌驾众生。
时毓来自一个权力被约束的时代,从未真切体会过何为‘官威’。
可这遥遥一瞥,一种源自本能战栗便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屏住呼吸。
她清晰地感到,在那玉阶之上,静坐着生杀予夺的本身。
他就是法,是规则,整个国家都围绕他的意志运转,所有人的命运,都可以被他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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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
她不敢再有任何轻佻的想法,小心地垂下了视线。
这种畏惧,实在不利于她接下来的表演。
一想到那滑稽的表演形式和夸张的表演内容,她就有种要上刑场的绝望。
咚!
羯鼓一声突起,如碎春冰,统领全篇,将所有乐音收束于明快的节律之中。
群舞结束,该时毓上场了。
她哆哆嗦嗦走上舞台,感到四面八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而正前方的玉阶上,徐员外正眉飞色舞地对霁王推介着,于是原本漫不经心的霁王,竟抬眼朝她看来。
刹那间,她好像被拉回了十几年前的元旦联欢会——正躲在角落里咧着大嘴和暧昧对象发微信,忽然被班主任点名起来唱歌!
现在没人相信时毓曾经是个社恐,然而她从小到大都是。后来变得热情主动,完全是为了工作。
那时,她连举手上厕所都要酝酿很久。可班主任一直鼓励她,全班同学都拍着桌子喊‘时毓,来一个,时毓,来一个’,喊得最响亮的,恰是她那暧昧对象。
也许是为了不在暧昧对象面前怯场,也许是不愿扫大家的兴,最终,她接过了话筒。
结果唱出的第一句就慢了半拍、严重跑调,干涩的嗓音更将她的窘迫暴露无遗。
她放下话筒夺路而逃,此后再也没参加过任何联欢。
此刻,命运又把她逼到了悬崖之上,而她这次,无处可逃。
“时毓,相信自己!”
“时毓,你一定行!”
“时毓,知节为了你差点被砍断双腿,你可不能辜负她!”
‘十二姝’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纷纷对她喊话。
时毓回头望向那一张张真挚的面容,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
季知节立即向乐师递了个眼色。一段奇特旋律骤然响起,节奏鲜明,带着某种原始的张力。
时毓闭上眼睛,想像自己回到了公司,在一个寻常的早会上,在老总的带领下,和同事们一起跳早操。
那是每一个保险销售入公司第一天就要学的鸡血操——《成吉思汗》抓钱舞!
“吼!哈!”
十二姝的和声适时切入,为她铺就声势。
时毓猛地昂首,目光如电般射向玉阶之上的霁王。她四肢挥洒,动作大开大合,每一个节拍都充满了近乎夸张的力量感,同时用尽全身力气,以打了鸡血般的激情放声高歌:
有一个东方英雄故事,让我来告诉你
有一位天神般摄政王,太伟大了不起
他威力不可一世,所向无敌
他曾经身怀大志,还远征东西
他管理世界最大的国家
霁霁霁王虞珩,生不怕,死不怕,天不怕,天生英勇,
心向上,心向上,心向上,坚心向上
霁霁霁王虞珩,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们都想嫁给他啊,都想做他新娘
他是人们心中的偶像
霁霁霁王虞珩,有文明,有魄力,有智慧,异常英勇
霁霁霁王虞珩,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们都想嫁给他啊都想做他新娘
他是人们心中的偶像
一舞毕,时毓双手举过头顶比了个心,大声喊道:“霁王,我爱你!”
随之,整个宴会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10. 第 10 章
最后这句石破天惊的表白是时毓临场发挥,连季知节都猝不及防。
于时毓而言,这是表演的收梢,是极致的恭维,是吸引霁王注意的奇招,于其他人而言,却是大逆不道的亵渎。
十二姝个个面无人色。
那可是让满朝文武又敬又畏的摄政王啊!寻常人可以敬他爱他,却不能肖想他!
时毓此举,无异于公然羞辱:霁王而已,连我这般卑微家伎也能随意肖想。
她完了,大家都完了!
晋陵太守张巨卿怒不可遏,他绝不信一个奴婢敢如此放肆,这露骨的歌词极尽恭维,分明是徐员外的心声。这厮为了进阶,真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他拍案而起,指着徐员外怒斥:“好个徐守凯!你庸俗无耻至极!”
晋陵官员和以公孙先生为首的江南名士们纷纷附和,个个痛心疾首:“放浪粗鄙!斯文扫地!难登大雅之堂!”
在这片声讨中,有一人暗自心折,那便是位列末席的杨焕文。
在时毓表演时,他就不自觉地跟着哼唱,指尖亦悄悄随节奏轻动,暗合舞步。
在他看来,此曲明快雄浑,很契合霁王身份,歌词虽不够庄重,却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极易在民间流传。
霁王斩尽江南门阀,定不想看到门阀鬼影仍在江南盘桓。那些缥缈雅致的阳春白雪,本就是门阀贵族审美下的遗物,眼前这粗鄙的歌舞,却恰恰契合寒门新贵的品味。
若这样的歌舞能在江南流传开来,意味着寒门已真正主宰了江南风尚——那才是霁王真正乐见的新气象。
不过见上峰与同僚都在唾弃,他自然不敢表露分毫。
徐员外早已汗湿重衣。
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他素来推崇含蓄蕴藉的雅乐,对‘下里巴人’嗤之以鼻,所以对十二姝的培养,力求极致高雅,唯恐玷污了霁王的耳目。
他原本对自己的识人之明深信不疑,认定时毓谈吐不俗,气度从容,有大智慧,见过大场面。正是这份笃定,加上她自己成竹在胸,他才敢在霁王面前竭力推荐。
岂料她竟将这般庄重场合当作市井街巷,使出如此不堪入目的伎俩!
看着那怪异的舞姿,听着连他都觉得肉麻的歌词,他只觉毕生经营都要毁于一旦,绝望得不敢看霁王反应。
他恶狠狠地瞪着时毓,时毓相信,倘若局势没有反转,自己一定会被他活刮,不禁魂颤股栗。
就在这万马齐喑之际,顾钊忽然扬声赞道:“好歌!”
他话音未落,曲岳便摇扇附和:“好舞!其中几个动作,似乎借鉴了‘霁王破阵舞’,颇有气势。”
霁王破阵乐,原是大虞朝建国初期的军歌,五年前霁王扫清江南叛军,他的将士们遂以旧曲填入新词,歌颂他的功德。
后来小皇帝命人把这首乐曲编成舞蹈,经过宫廷乐师的加工整理,编成了一套气势恢宏的宫廷乐舞,如今在京都洛阳极受推崇,其乐曲雄浑壮阔,舞姿豪迈奔放,每每奏响都令群臣热血沸腾。
太常寺礼官陆长风抱臂轻哼:“不想这温婉江南,也有这般飒爽女子。”
曲岳闻言抚掌笑道:“陆大人此言差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在北,制度、文化、气象皆当以北为宗。江南女子能褪去柔靡,效北地之慷慨,正是王化深植,四海归心的明证!”
这番话顿时在席间激起千层浪。
北来的南巡官员们相视颔赞,纷纷出声附和,声浪一时高涨。
在座的晋陵官员与名士们,虽不敢明着反驳,眉宇间却尽是不以为然。
在他们看来,江南物阜民丰,文化鼎盛数百载,北方虽掌权柄,终究是马上得天下的武健之风,论及文采风流、礼仪雅趣,远不及江南。
要让他们从心底认同北地文化,却是万万不能,更别提坐看北风南渐。
一时间,一支舞曲引发的南北之争,令宴会氛围降至冰点。
而徐员外终于从北方官员的态度中回过神,怀着一丝期待,悄然看向霁王。
霁王似无意对席间的南北之争表态,面上看不出喜怒,只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子,深潭般的目光静静投向场中垂首而立的时毓。
如果方才纵情歌舞的她是一只振翅翱翔的雄鹰,那现在活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徐员外心悬到了嗓子眼。
时毓真的比他棋高一招,把住了霁王的脉搏吗?
这一刻的静寂,比溺水之人沉向黑暗深渊的最后一程还要漫长难熬。
就在徐员外感到越来越窒息时,忽听一道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音调不高,却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此舞颇有新意,曲调亦别致。赐酒。”
近侍太监即刻高声传唱:“殿下赐酒——”
“赐酒?”
席间霎时一片低哗。
霁王喜怒不形于色,让人难以捉摸,自落地晋陵,对晋陵官员的种种表现未置一词,虽然礼贤下士,也未曾对任何名流显要稍加青眼。
是以,接风宴进行到现在,还无人获此殊荣。
偏偏,给了一个众人鄙夷的艺伎!
徐员外被巨大的惊喜冲的头晕目眩,噗通跪地,颤声谢恩:“小人……谢殿下恩赏!”
霁王随意一摆手,语气依旧平淡:“徐卿此番安排,可谓用心。今日夜宴,雅俗共赏,南北同乐,孤很满意。辛苦你了。”
徐员外站起来,依旧深深弯着腰,忍着泪答道:“殿下言重!能为殿下效劳,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分,小人欢喜还来不及,岂敢言苦!”
此时,时毓已在侍女引领下趋步至阶前,领那赏赐的御酒。
这个距离,足以看清王座上人,她却不敢抬头。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考量。心脏因紧张与兴奋而剧烈跳动。
霁王真的选中我了吗?
辛辣的花雕酒送入口中,喉头如火烧一般,她却感觉不到,因为注意力已被周围的窃窃私语吸引过去。
“啧,长得一般。”
“年纪瞧着不小了,得有二十五六了吧?”
“肩膀太宽。”
“脚太大。”
“嗓门也粗。”
“该不会是男扮女装吧?”
这些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字字句句充满了挑剔与贬损。
然而,时毓唇边反而慢慢浮起一丝笑意,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
他们越是这样急于否定她、贬低她,就越证明霁王八成真看上她了。
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霁王只要带走一个艺伎,徐员外就能平步青云,虽然那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可若霁王主意已定,无法阻拦,他们希望他会选择一位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
以她的柔情,化解他的杀伐之气;让她把江南风雅,带到京都;让江南女人生下他的血脉,将来回护江南百姓。
而他如果选时毓,便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他无意沉溺于江南的温柔乡,他要的,是让强劲的北风,吹散这萦绕百年的门阀残影,重塑他们引以为傲的文化!
“殿下,既是雅俗共赏,何不让季姑娘与江姑娘也一展才艺?徐员外曾盛赞,她们一个是掌上飞燕,一个是人间百灵。方才群舞虽美,终难尽显其各自风华。草民恳请殿下恩准,再瞻绝艺。”名士公孙炎起身提议。
意思很明显,殿下你别急着定,吃点好的再说啊!
霁王不置可否,只问张巨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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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张巨卿知道这是在试探自己的立场,身为晋陵太守,他理应顺应上意,可此事关乎江南文脉风骨,他不能退让。
于是他硬着头皮道:“殿下,政令出于北,臣等自当恪守遵行,莫敢不从。然江南文脉绵延千载,其诗酒风流、清音妙舞,亦自成天地。季江二姝,乃此间风雅之精华,微臣恳请殿下品赏。”
陆长风当即低叱一声‘叛徒’,曲岳亦摇头嘟囔了一句:‘愚不可及’。
霁王眼中也露出一丝失望。
然,江南久在门阀掌控之中,早已形成以出身定尊卑的风气。百姓既憎恨门阀,却又仰慕其权势,这是短时间内难以更改的。张巨卿一介寒门出身,本就没有多少威信,若当众受责,日后更难驾驭臣民。
故,霁王未没有当众驳他面子,而是挥手允了。
夜色空濛,箫声袅袅。
季知节素衣如雪,翩然而至。
箫声流转间,她广袖拂开似推开江上连潮,纤腰欲折宛若垂柳拂过滟滟波光。
正当此时,清越歌声自她身后响起——
江雪融身穿一袭水蓝襦裙,凝立如芙蕖出波,将千古绝唱《春江花月夜》娓娓道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两人珠联璧合,将江南文采风流发挥到了极致,众人看得呆了,听得醉了,物我两忘,恍然不知身在人间。
时毓眼眶一热,泪水无声滑落。
她庆幸自己将这首千古绝唱赠予了季知节。
虽然不知季知节为何又给了江雪融——其实也不难猜,到了这紧要关头,大家同气连枝,只想生存而已。季知节善舞不善歌,江雪融善歌不善舞,两个人协作,彼此衬托,相得益彰。
老祖宗留下的瑰宝,在她们演绎中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在这异世的夜空下熠熠生辉。
北方官员们挑剔不了一句。
南方官绅各个扬眉吐气。
最得意的,当然是徐员外——时毓摸准了霁王的脉,季、江二人一举成名,就算没被霁王选中,往后必能派上大用场。
霁王到底见多识广,并未对她二人表现出多大的兴趣,独独欣赏这首词。他命人即刻誊抄词稿,并邀请作者月下对饮,共赏诗韵。
歌是江雪融所唱,徐员外此前又一直鼓吹她是自作自唱的才女。在众人心中,这作者非她莫属。
因此,这邀约的意味不言自明。
孤男寡女月下对饮,从诗词谈到人生,从案几谈到寝榻,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发展。
这般结果,已是南方官绅和徐员外共同期盼的。
不过徐员外有些意外,他以为时毓稳操胜券,没想到最后胜出的竟是江雪融。
看来此前打探到的消息不虚,霁王果然更看中女子才华。
11. 第 11 章
“不管别人怎么说,诗是你作的,我能为你作证。你快去。”
霁王已经离席,派近侍太监来领人,季知节催促时毓上前。
江雪融移步挡在时毓身前,低声道:“你方才为取悦殿下,刻意效仿北人豪放之姿,由此引发南北之争。南方官绅不愿和你一样改弦更张,才请我们二人出场。我们的歌舞代表的是江南文化,此刻你若站出来认领这首词,等于背刺为你击节称赏的北方官员,更是背刺赐酒的殿下。”
接着转向季知节,“而你,你能读懂这首词吗?若殿下问起''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意境,或是''江潭落月复西斜''的转韵之妙,你能应对自如吗?你们都不能去,只有我能。”
“可这词是时毓所作,要说意境韵律,无人比她更懂,难道你就不怕答错吗?”季知节皱眉问。
江雪融意味深长地看着时毓,笑问:“是吗?是你作的吗?”
时毓没有说话。
她不敢争。江雪融是自作自唱的才女,而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保险销售,肚里所有诗词都是语文课上学的,能背个囫囵已算幸运。若霁王问起创作思路、诗中典故,或是与她探讨诗词格律,她必定当场露馅。到那时,恐怕会触怒霁王,连累所有人遭殃。
让江雪融去,胜算反而大些。
“让她去吧。她说的对,我已经选择了立场,不能反复。”时毓对季知节道,接着看向江雪融:“虽然我们不能去,但我也可以让你去不成。我不会这么做,既是为报答你救知节的恩情,也希望你日后得势时,帮我们逃离火坑。当然,你帮我们不会没有好处。相信我,你一定还需要我。”
江雪融含笑点点头:“放心。我比你更懂姐妹同心的力量。”
这话在季知节听来格外刺耳,上场前,她就是用这四个字,骗走了时毓给自己的诗!
她忽然抓住江雪融的衣摆,质问:“你救我,是为了哄我把诗给你吗?!”
早在两人刚结盟时,江雪融就注意到了她们的小动作。
她了解季知节的为人,季知节自视甚高,对霁王势在必得,且为人孤傲,瞧不起其他人,不会轻易与人结盟,除非,对方能帮她稳操胜券。而她唯一的对手只有自己,自己的优势正是诗词创作。那么时毓能给她的,必然是一首好诗。今日她为时毓不惜以命犯险,江雪融更加确信这是一首足以惊艳四座的佳作。
无论是出于创作者的嫉妒,还是为赢得霁王青睐,她都想得到它。
于是在徐员外要砍断季知节的腿时,她出言相救,获得季知节的感恩,时毓上场时,她带头为时毓鼓劲,取得季知节的信任,等到她们出场时,一个‘珠联璧合’的建议,就显得那么真诚,无法拒绝。
她不觉得自己无耻,是她们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在先!
一步登天的名额只有一个,江雪融绝不容忍她们以这样卑鄙的方式从自己手中抢走。
“无论怎样,是我救了你。况且,如果你没有答应我的提议,就没有这样精彩绝伦的表演,霁王不会带走任何人,我们所有人,都要被徐员外发卖。”她把衣角从季知节手中扯出来。
季知节怒道:“如果你没有骗走我的诗,你我可能都没有机会,但时毓已经博得了霁王的青睐,这机会本来是她的!”
“她?”江雪融嗤笑,“你的美丽果然是脑子换的。霁王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疯癫低俗的丑角。赐酒不过是做给本地官绅看的。他总不能让一个拍自己马屁的人,任人羞辱吧?”
“你胡说……”
时毓赶忙拉住她,“算了,让她去。”
江雪融拍了拍时毓的肩膀,“你倒是个可交之人,有才华,知进退,重情义,甚至愿意为了衬托季知节扮丑。季知节之前答应你什么?成功后帮你摆脱徐员外是吗?放心,我既然借了你的诗,也会帮你这个忙。你现在就可以告诉徐员外,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人,让他掂量着点,别太过分。”
你才扮丑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婉约美!你不懂欣赏,傲慢自大!
时毓暗自腹诽。
她实在不喜欢江雪融这般心机深沉的人,根本不想与之结交,但现在撕破脸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于是笑道:“那就多谢了。快去吧,别让霁王久等。”
江雪融施施然离去。
季知节脸色煞白地看着时毓。
时毓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道:“放心,我们才是盟友,我绝不会弃你投她。她这个人自私阴险,不可交。”
季知节咬了咬唇,恨恨道:“可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我实在不甘心。”
时毓也不甘心。
这一晚过得……从登台前毫无把握的紧张,到被南方官员群起嘲讽时的绝望,再到北方官员意外声援重燃希望,直至霁王赐酒时以为胜券在握,最后却功败垂成。
心被高高抛向云端,又狠狠摔进深渊,受尽煎熬。
更别提此前熬尽心力设计方案、反复权衡挑选盟友、赌上性命争取献艺机会、死里逃生来到行宫,历遍艰险。
本以为能借此摆脱徐员外,没想到却是为他人作嫁衣。
事到如今,她只能安慰自己,反正诗本来也不是自己的,偷东西就是会被惩罚。
“可我们不能阻拦她,反而要期待她能爬床成功,不然我们就会和徐员外一起下地狱。”
时毓轻叹一声,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她循着感觉望去,正对上中郎将顾钊的目光。
霁王方才在时如日中天,衬得众人皆黯然失色。此刻他离席而去,顾钊便如云开月现,周身气势顿时彰显无遗。
时毓这才发现,他生得俊朗不凡,身姿挺拔如松,青色武袍下隐隐可见劲瘦有力的轮廓,通身透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凌厉——是那种会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对同侪如春风,视庶民如草芥的权贵。
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却在与她视线相接的刹那,掠过一丝凛冽的杀意。
时毓打了个寒蝉,却灵光一闪,忽而有了新思路,当即抓住季知节的胳膊,低声道:“别担心,只要我们能随徐员外进京,机会多着呢!”
*
日间一场透雨,将草草修缮的行宫打回了原形。
漏雨,透风,每个房间里都混杂着陈年霉味、刺鼻的生漆与驱不散的潮气。
人走过时,地板“吱呀”作响,门转动时,干涩的‘嘎吱’声无比刺耳。
从入驻进来,掌事宫女段琳琅便拖着病体,带着随行宫人竭力改善,直到此时还在忙碌。
“殿下宴毕将归,大家手脚再麻利些。”她裹着霁王赏赐的白鹤红披风立在廊下,面色苍白如纸,话语依旧干练。
“是!”四下里响起整齐的应答。
琳琅仰头望向梯子上的太监:“天宝,瓦缝可补实了?”
“段掌事放心,奴婢已用桐油灰膏将漏处都补严实了。”
“窗纸都换新了?”
“殿下寝室的窗纸已全部更换,窗缝也塞了绒布条。屋里置了三盆炭灰吸潮,保证殿下回来时感受不到半分湿气。”
琳琅满意地点头:“既如此,速将炭盆撤至耳房,换上苏合香。记得开一扇窗,让香气徐徐漫开。殿下最不喜浓香扑鼻。”
“奴婢这就去办。”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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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向另外两个婢女:“丁香、腊梅,殿下今日饮了酒,备好葛花醒酒汤,用文火温着。再煮一盅杏仁茶,切记少放糖。”
“掌事放心,玲珑姐姐方才已吩咐过了,都已备妥。”
琳琅回头看向始终搀扶着自己的副手,欣慰一笑:“玲珑,如今你都能想到我前头去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冒失的野丫头了。”
玲珑撅起嘴:“我还是那个野丫头。只是见姐姐病成这样还不肯歇息,恨不得能替姐姐分担所有事。”
说着竟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清脆的响声让琳琅一惊,急忙拉住她的手,轻抚她发红的脸颊嗔怪:“你这是做什么!谁怪你了?”
玲珑红着眼低声道:“我怪自己。跟着姐姐服侍殿下六年,还是不能让姐姐安心养病。”
琳琅因食了生鱼片上吐下泻,经过太医和本地郎中诊治,刚刚止吐,却依旧浑身乏力。
她不得不倚着玲珑,轻叹道:“我不是不放心你。若在京都,处处熟悉,样样趁手,自然可以交给你。但此行在外,诸事不便,连我都担心伺候不周,又怎敢完全放手?”
她望向寝室深处那袭悬垂的王服,眼神里好像映着彩霞般神采奕奕,“殿下待下宽和,即便有所不便,也从不轻易开口,但我们不能因此懈怠。如今的殿下已非康州藩王,而是大虞的擎天之柱。若因我们的疏忽损了玉体,耽误的便是天下大事。”
“我知道了。”玲珑点点头,“我扶姐姐进去,仔细学,认真记,争取早日让姐姐放心。”
琳琅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两人步入内室,开始逐一检视。
柔软干燥的寝衣,霁王睡前常读的《易经》笺注,又将他惯用的那只填了决明子的菊花枕摆正。
“殿□□暖,这样的雨天,咱们盖五指厚被,他只需盖三指厚便够。”
玲珑诧异道:“殿下从不提冷热,这般细微的尺度,姐姐是如何拿捏的?”
琳琅笑道:“晨起时触碰衾被外侧的余温,侍奉更衣时留意衣领的潮气,奉茶时观察他眉宇间的松紧,这些都比言语更真切。伺候人啊,功夫全在眼色。”
玲珑满眼崇拜:“我从没见过比姐姐更细心的人,姐姐不愧是殿下身边第一贴心人,怪不得连王妃都要问过你才能……”
话没说完,霁王的贴身太监王禄快步进来,躬身行了个叉手礼:“琳琅姐姐,殿下那件绛紫蹙金披风何在?”
“这么晚了要披风做什么?难道殿下要出去?”玲珑抢先问道。
王禄脸上堆着笑:“正是呢。今夜宴上有个才女歌姬很得殿下青眼,方才在亭中对了诗,此刻要带她去运河边看那‘滟滟随波千万里’的月色江景。”
没人理会他好不容易记住的一句诗。
“这么晚出去,可是得兴师动众呢。”玲珑讶然挑眉,神色怪异地看了眼琳琅:“都说江南多绝色,任是铁打的男儿也难逃这温柔乡,果然有能人。殿下从来不是风流浪荡之人,便是对那位也不曾……”
“玲珑!”琳琅厉声截住她未尽之语,“披风就在我屋里的万字不断头漆箱中,速带王禄去取。”
玲珑自知失言,连忙应声领着王禄退下。
待二人脚步声远去,琳琅本就苍白的唇瓣彻底失了血色。
霁王自五年前重伤后便不近女色。虽说皇上赏赐、藩邦进献的美人照单全收,可同王妃侧妃一样,都是摆设。
就连从少时便心心念念的那一位,归来想要重修于好,他都疏远着。
今夜这是怎么了?
莫非那歌姬,是修行千年的狐狸精?!
12. 第 12 章
夜宴散罢,月沉西山。
张巨卿硬拉着困倦的杨焕文弃轿步行。
他屏退随从,亲自提灯,拉着杨焕文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焕文,曲岳那番‘制度文化皆当以北为宗’的言论,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杨焕文打着哈欠敷衍。
“可霁王给那粗鄙艺伎赐酒,分明是支持曲岳的意思。难道殿下此来,真要彻底改变江南风气?”
“老哥你多虑了。”四下无人,杨焕文的称呼便随意起来,“若真如此,他怎会容季江二人登场?”
“那你说,殿下为何赐酒?”
杨焕文失笑:“老哥也是过来人,怎就看不出男人心思?”
夜风拂过,张巨卿脸上一片迷茫,脚步也不自觉放慢了,“难道你想说,霁王当真钟情于她?”
其实他并非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只是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审美,而他的审美决定了他的判断。
作为寒门士子,他苦读十年,入选门阀幕僚,之后凭恩主举荐做了官,多年来,他一直在权贵圈子边缘混迹,难免好奇窥探圈中浮华,长久窥探,耳濡目染,难免会被优雅高贵的女眷吸引。
接地气的时毓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女眷相比,是那么的低俗粗鄙,连他都看不上,霁王又怎会放在眼里?
因此他判定,霁王赐酒,只有政治目的,绝无私心。
杨焕文则不同,虽然他没有贵族身份,但他父亲是江南东道刺史的幕僚,自小家境优渥,他母亲妹妹也常与贵族女子打交道,他知道那些浮华背后的空洞无趣,也不喜欢高傲的才女。
作为晋陵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他习惯被追捧,也喜欢被追捧。只是追捧他的人,要么有才无貌,要么有貌无才,无一符合他的幻想。
而时毓,才貌双全,鲜活有趣,完美符合。他把自己代入霁王,简直不知道多愉悦。
“当然喜欢。难道你没发现,在她出场前,霁王倦容满面,可她一上场,霁王就睁开了眼,随后坐直了身子,全程没挪开过眼,且一直隐含笑意。我想,他一定很久没遇到这般炽烈鲜活的女人了。
虽然送到他跟前的女人很多,皇上赐的、藩国贡的、臣子献的,可敢把爱意如此直白表达出来,恐怕绝无仅有。那些女人把他当摄政王,敬他畏他爱他,想要得到他的宠爱,生怕为他所不喜,于是小心试探、故作矜持、欲语还休,这般矜持含蓄,原也动人,可他日理万机,哪有闲情陪她们猜这风月谜题?
而此女,是把他当作英雄来爱的。她爱他‘坚心向上’,慕他‘英勇无敌’。这份情意是如此的炽烈纯粹,以至于她要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出来——你没见徐员外当时的脸色,如丧考妣!对男人而言,这样的赤心爱慕是征服天下附带的战利品。叫他如何视而不见?如何不欢喜?”
张巨卿深深地不以为然:“荒谬!她那根本就是冒犯!试想,若你家隔壁那疯癫妇人当街敲锣,逢人便说要嫁你为妻,你当作何感想?”
杨焕文不疾不徐地拂了拂衣袖:“你这比喻不恰当。那疯女神志不清,衣不蔽体,岂能与这般明眸皓齿、才情出众的女子相提并论?在我看来,连十二姝也不能与其争锋。她是繁星中的皓月,光芒不可忽视。”
他想了想,伸手敲了敲张巨卿心窝,打趣道:“咱们换个比喻。你试想,若是前太守家的千金,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赠你一首定情诗,直言慕君秉直公正,非君不嫁,老哥你作何感受?”
前太守正是徐氏子弟,破城之日被霁王斩杀于城门口,其千金也被暴民屠戮。
张巨卿曾偷偷爱慕她,这个比喻令他恼羞成怒:“你这比喻才荒谬!区区一个艺伎,怎配和太守之女相提并论?!”
说罢甩袖而去。
不仅能比,而且胜过太多。杨焕文心道。他回味着她的表演,不禁哼唱了几句,待灯笼的暖光渐行渐远,周身没入夜色,才匆匆追去道歉。
两人在沉默中走出十余步,张巨卿忽然止步,似是不甘认输般再次发问:“若如你所言,后来霁王为何选中了江姑娘?”
杨焕文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张巨卿感到莫名其妙:“何故叹气?”
“我叹霁王对大人一片拳拳爱护之意,大人竟没领会到。”
“何解?”
“公孙先生提议让季江二人单独献艺,霁王询问你的意见,为的便是让本地士绅绅承你恩情——之前霁王让你在晋陵办学培养寒门子弟,只因公孙先生暗中阻挠,没有夫子应教,咱们这学馆迟迟没有落地,而经过这一事,公孙先生态度大变,离开行宫时主动对你行大礼,想必之后办学之事必有转机。”
公孙先生乃晋陵士林魁首,其门生遍布江南官场。以往朝廷选官,用的事九品中正制,其核心在于由各地‘中正官’评定人才,向上推荐。此制度历经演变,最终为世家门阀所把持,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官场脉络尽数操控于门阀之手。
五年前南方门阀举兵失败,江南官场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清洗。为迅速填补空缺、培植新一代忠于朝廷的官员,从而完全掌控江南,霁王决意推行科举取士,以期彻底取代旧制。而开办官学,正是为科举选拔、培养寒门人才的根本大计。
然而,此举直接触动了公孙先生的核心利益。
从前他通过举荐门生入仕,维系着庞大的官场人脉与影响力。若官学成立、科举大兴,他的话语权必将被大幅稀释。因此,他暗中阻挠,放出风声:谁敢赴官学任教,便是与整个江南士林为敌。
张巨卿对他毫无办法。
夜宴上,曲岳在夜宴上那番‘制度文化皆当以北为宗’的言论,让公孙先生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北人掠夺了江南财富还不够,还要阉割江南灵魂,要让江南人说北话,听北歌,看北舞!
若真发生,那他不仅会失去‘学阀’地位,连赖以生存的文化沃土,都将不复存在。
他决不能任由北风南渐!
当他提议让季江二人献艺时,心中是非常忐忑的,怕触怒那位双手沾满江南人鲜血的摄政王,更怕满座无人响应,孤掌难鸣。
所幸,张巨卿是个有操守的官员,他敢于背弃提拔他的恩主,挺身维护江南文化,何其令人欣慰!
正因如此,离宫时他对张巨卿行大礼,既是感谢又是钦佩。
从此,他将不再对抗张巨卿,而是与之联手,守住江南最后一道防线。
“原来如此!”张巨卿恍然大悟。
经杨焕文点破其中关窍,他终于明白,霁王是如何兵不血刃,巧妙而不着痕迹地化解了,困扰了自己五年之久的难题,不由感到万分钦佩。
然而越是钦佩,就越发不能苟同杨焕文先前的观点。
“殿下如此英明神武之人,岂会喜欢那般粗鄙卑贱之艺伎?便是后来带走的那位歌姬,他也不会放在眼里。”他斩钉截铁道,“他心中只有社稷苍生,此二女不过是收服公孙先生的棋子而已。不信咱们赌一把,他一定不会把任何一个带回京。”
杨焕文仰头望天,哭笑不得。
“太守大人!”他换了称谓,神色肃然:“下官若是您,绝不会坐观事态。殿下对您如此包容提携,这份恩情青史难寻,当思报答。”
“自然!”张巨卿迎风昂首,正色道:“本官已决意,明日便呈报王爷,三月之内必让官学落地!”
“这算哪门子的报答,不过你我为官之本分!”杨焕文急得跺脚:“你想想,殿下不仅解决了咱们的难题,更处处体恤,从迎驾到夜宴从未令我们为难。我们难道不该投桃报李,也让殿下顺心遂意?”
张巨卿一时语塞。霁王确实是千古明主,可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不就是作为臣子最好的报答?
难道像徐员外那般才算?
可是金银珠宝、香车美人,这些俗物他拿不出,霁王也看不上。要说令他舒心,他身边侍从好几百,自将他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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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照顾的非常周到,自己能做什么呢?
他真的不知道了。
“你说如何报?”
“当然是将他真正属意之人送到他身边!”
张巨卿气笑了:“又绕回来了。说来说去,你就是想帮那位‘皓月’飞上枝头当凤凰,是不是?”
杨焕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老哥你信我,这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帮你我。”
*
时毓再回到徐府时,粮仓和废院已经完全烧成了废墟。
满地的尸体也已经被集中抬到废院里,用草席盖上了。
唯独徐太太仍圆睁双目躺在原处。
徐员外跪在发妻身旁,亲手为她阖上双眼,将人紧抱怀中痛哭流涕,深情立誓要为她报仇、终身不续弦,百年后与她合葬云云。
季知节与一众婢女家丁被此情此景感动得潸然泪下。
时毓却只担心,今晚恐怕逃不过他的侵犯。
没人比她更了解他有多么压抑、多么冷血。
这番惺惺作态里,真情应该不超过两分,其余五分是愧疚,三分是作秀。
此刻他心里应该既得意又兴奋,终于摆脱了这个彪悍善妒且丑陋的女人,终于可以进京大展宏图了!
她怀疑,他会在徐太太的灵堂甚至棺材板上,将长期压抑的扭曲欲望发泄出来,作为对徐太太的报复和羞辱。
她神经紧绷,大脑高速运转,反复权衡:事到如今,霁王这根高枝是彻底攀不上了,是不是只剩下委身于他这一条路了?
血色帷幔被夜风卷起,一下下拍打着徐员外的肩,宛若逝者徘徊不去的魂灵,仍如生前那般执着地,想要唤他一次回眸。
看着那片刺目的红,时毓想起了丢失的另一片帷幔。一个男人将它扯下,裹住了衣不蔽体、瑟瑟发抖的自己。
他虽然是来报仇的,却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对无辜之人心存善意,他失去了尊贵的身份,却没失去心中道义和绅士品格。
他是她穿越以来,见过的唯一一个配得上君子二字的人。
他说,若姑娘平安归来,池某定当三媒六聘,迎你过门。
他留下了玉圭,也留下了承诺。
‘三里外,杨柳浦,寅时三刻’。
现在去好像还来得及。
可一旦去了,就会成为叛贼和杀人犯的同伙,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一旦被抓就更惨了,这个时代,炮烙、腰斩、凌迟这些酷刑俱在,光是想想就令人胆寒。
相较之下,委身于胖老头固然恶心,至少性命无虞——只能说短期内如此,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他就需要新的垫脚石。
今晚她也算间接帮他拿到了进京的资格,只要让他相信,她能帮他在京城站稳脚跟,就能随他一起进京。进京后就有更多机会摆脱他,甚至飞黄腾达。
这样分析下来,做徐员外的玩物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那么,早晚、在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反正抵抗也会被强,白白受罪。不如接受现实,反正老头子这个年纪也持久不了,眼一闭,牙一咬,数个一二三四五就过去了。
完事之后,说不定还能趁天没亮,偷偷把狗儿放走。
她刚做好心理建设,徐员外便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泪直起身,吩咐管家:“明日一早你便将今夜之事上报衙门,就说霁王殿下已亲自过问,若缉不到凶手,唯他们是问!另外,霁王驻跸期间,不得举丧。但死者为大,你且先寻稳妥处将众人暂行安置,待殿下启程后再行发丧。太太的丧仪要隆重操办,先将她那口陪嫁棺木请至前厅停灵。其余人各自回房歇息,不得随意走动。再加派一倍人手,护卫季姑娘等人。”
管家连声应下。
众人鱼贯而出。时毓正欲混入人群离去,忽闻徐员外唤道:
“时毓留下,为太太整理遗容,更换寿衣。”
她心头一沉——这急色鬼,还真是不让人意外。
13. 第 13 章
众人散去,充满血腥味的房间里只剩下时毓、觊觎她良久的徐员外,以及,防她到死前最后一刻的徐太太。
烛台上的小火苗被忽大忽小的诡风吹得明灭不定,将血色帷幔的影子拉长、扭曲,如张牙舞爪的鬼魅,悄然缠上时毓的裙角。
徐员外箕坐于地,背对着亡妻的尸身,目光空洞地落在摇曳的影子上。
他下午才回来换的新衣服皱了,脸颊上被挠破的地方蹭了些血,一缕头发凌乱地垂下来。
“过来,”他哑声道,“陪我说说话。”
时毓神经紧绷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徐员外抬头看过来,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祈求。
就好像一旦拒绝,他就会彻底崩溃。
但时毓知道,他不会崩溃,他只会翻脸。
她踩着那团影子,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身边,中间隔着大约一肩的距离。
他不以为意,狠狠搓了把脸,语调苍凉而疲惫:“我与阿蛮,从一开始便是孽缘。以我的出身,原本不配娶她。十五岁那年,我随父亲进京办事,在洛水河畔撞见投水的阿蛮。我跳下去救她,她说她被人退了婚,没脸面活在这世上,不肯上来。我劝她说,退婚而已,再找一个更好的郎君不就行了吗?她说未婚夫为了退婚攀高枝,污蔑她行为不检,京城无人要她,除非我答应娶她,否则宁沉江底。我原想先哄她上岸再说,便答应了,谁知道从此被她缠上了。而我父亲得知她出自陇西顾家,硬逼我娶她。次年春,我被迫娶了这位长我五岁的顾家女。”
时毓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却默默听着,并不言语。
之前在假山中扮做解语花,是为了套近乎,哄他送自己去献艺。
此刻若再那样,无异于引火烧身。
坐的这样近,她能清晰得嗅到他身上的味道,香得发腻,令人作呕。
一想到这幅肥腻的身体要在自己身上抽动,她就感到无比烦躁。
“我这一支在徐氏本是旁系末流,家父唯一的营生,便是为前任太守奔走京城,给那些做官的徐氏子弟送礼。那些人论辈分小,年纪轻,却个个能把他训得抬不起头。我从十岁跟着他往来奔波,尝尽人情冷暖。他总说,要学会忍,忍得饥寒可立品。我们徐家的先祖,正是凭着这份隐忍,才从微末中挣出偌大家业。他还说,这世道是公平的,只要愿意付出,不懈进取,终有一日能得想要的一切。
可惜年轻时我不懂这些道理。为娶了个别人不要的妻子羞愤难当,萎靡不振,甚至与父亲断绝往来。
后来父亲不慎得罪了左仆射谢正甫的管家,身陷囹圄,我求遍京中徐氏亲族,无人援手,最后狼狈回到晋陵,跪在前太守府前,苦求他出面周旋,他却说……”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里压着铁锈般的涩意:“谢氏在朝中权势如日中天,而且谢家皇后和徐家贵妃素来不和,不愿意为我等偏支再加深两族矛盾。”
说到这儿,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呼吸也粗重了几分:“我在那儿跪了整整一夜,风雪吹在脸上像刀子割。我恨啊!恨自己身处末流却不争先,像蝼蚁一样任人踩!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此生必执权柄,教这世上,再无人敢轻我、辱我、弃我!”
时毓垂眸,掩去眼底一抹讥诮。
他前半生的遭遇固然可悲可叹,若不走偏,也未尝不能成一段励志佳话。可他选择踩着全族尸骨登高,便为天下不容,注定生前身后骂名滚滚。
不过,他这种人,应该不会在乎身后评说。
“后来阿蛮孤身返京,说服顾家出手,家父方得脱困。彼时我才见识到顾氏之权势,亦知其族人团结、寸利必争,是其能在京都盘踞不倒的原因。自那时起,我便立誓,终有一日,要令徐氏亦成那般气象。”
他的拳头握起来,眼底迸出灼热的光:“想要改变徐氏,就要成为徐氏执牛耳者。为了借助顾家的权势往上爬,也是因为报阿蛮救父之恩,我试着跟她好好过日子,年年陪她回顾家。她父兄都不在了,只剩老母和寡嫂,但岳母对我们很好,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也为了让孩子们跟顾氏绑得更紧,我干脆把几个孩子都送到岳母膝下抚养,还把最小的儿子改了顾姓。”
提及此处,他唇边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阿蛮为此深为感动,致信京中密友,自言嫁得良人。她那几位密友,皆嫁入高门,后来皆成我登云之阶。”
贤妻扶你上青云,你却将她碾作尘。
时毓忍不住感慨,徐太太真是命苦。出身显赫,早年订了一门好亲事,大概因为出嫁前丧父丧兄,惨遭退婚。在这个女子名声大过天的时代,被退婚的女人几乎无路可走。她在濒死边缘被徐员外救起,还以为遇到了救世主,却没料到,那是吞噬她灵魂的恶魔。
他只给过她虚假的荣光和她短暂的温暖,就换她一生沉沦。
时毓想起他亲口说过,已有二十多年没进过她的房门,越发同情徐太太,这是多么可怕的冷暴力啊!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哀婉:“阿蛮其实是个好妻子。不管我们之间闹得多僵,哪怕她用最恶毒的话骂我,我也知道,她心里是盼着我好的。今夜府里出事,她本有机会逃生,却没派人来向我求救,我知道,她是怕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功亏一篑。她盼着我一举成功,带她荣归京都。夫妻一场,到了这个年纪,大抵就只剩这点荣辱与共的情分了。”
只剩一点荣辱与共的情分吗?
时毓听得心里暴躁。
所以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连性命都能舍弃,你守着她的尸身,却连一句‘爱过’都不肯说。
先前在假山中,你还曾对我许诺‘若能跟着霁王回京都,带你同去’,当时你把一心渴盼荣归故里的徐太太放在哪里?
实在是太凉薄了。
时毓盯着那随风狂舞的帷幔,想着:老登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难不成是想告诉我,他这辈子从没爱过,所以想让我帮他弥补这个‘遗憾’?
一只胳膊忽然搭上她肩膀。
“时毓,你是个善解人意、蕙质兰心的姑娘,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楚。”徐员外把她朝怀里一带,款款说道:“阿蛮帮我,不过是因为我们利益一致,而且她根本没有是非观,只要是对我有利的事,哪怕是捅破天她也肯做。可她不懂我,不懂我为什么非要争这口气,不懂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世上,只有你懂我,往后也只有你能帮我。”
那只肥厚的手掌放肆地揉搓着她的肩膀,他把发烫的额头抵在她鬓边,呼出的气息裹着浓重的酒臭与甜腻熏香,一股脑喷在她的下颌与脖颈上,激得时毓浑身汗毛倒竖。
“今日你在假山中对我说的那些话,知道我有多震撼吗?你的见识格局远超当世,若是有你这样的主母教养徐家的孩子,徐氏必定能再度辉煌!别怪我当时没有护住你,我是太自责了,恨我还是那么渺小无能,才让你不敢全心托付。我想,只有跟着霁王进京平步青云,才有资格拥有你。如今我成功了,你害怕的人也已经不在了,就放心跟了我吧,我保证让你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
果然。
说了这么多,真的是为了上床做铺垫!
男人的脑回路真是非令人匪夷所思,他们怎么能把女人想得那么蠢!
在亡妻尸身旁示爱新欢,你不会指望我感动吧?得是什么变态才会因为赢了死人而高兴啊!
‘有你这样的主母’?
您老人家刚刚才抱着亡妻发誓终身不续弦吧?你不会觉得我会相信你骗他们不骗我吧?得傻到什么地步才能像相信你这番鬼话啊?
精虫把脑子吃掉了吗?!
即便是做足了心理建设,时毓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了一点。
她宁可在外面流浪,也不要当这种人的玩物!
她强压着一脚踹翻老鳖盖的冲动,低眉顺首道:“员外,此刻庆功未免太早。至少要等到霁王许个一官半职,进京才有意义。此刻江雪融不过初得青睐,枕头都还没挨上,更谈不上吹枕边风。员外要做的还有很多呢,我们不妨先规划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做……”
徐员外早已□□攻心,一边将她越箍越紧,撅着嘴在她颈间乱拱,一边含糊道:“霁王用人之道,岂会受枕边风左右?以他的心性,天仙也吹不动。老夫早琢磨透了,他又是赐酒又是赏诗,无非是要让天下人看见,他要用老夫!你且放心,快则明日,慢则殿下离城前,任命必下。”
时毓脸颊耳后沾满了他的口水,恶心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他锤成肉泥方能解恨。一边极力阻挡袭胸的脏手,一边在地上胡乱摸索武器。
当她终于摸到一件趁手的,想也不想便挥臂而起,朝着老登的后脑狠狠砸去。
然而就在那东西映入眼帘时,她头皮一麻,过电一般甩了出去——
是徐太太日常用来捶肩的玉杵!
这东西原本在这里吗?怎么感觉就像有人悄悄递到她手里一般。
难道徐太太的鬼魂在引导她把徐员外送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啜泣声自身后幽幽传来。
那哭声哀婉凄切,如丝如缕,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声声唤着的正是:“徐郎……”
徐员外的动作猛地僵住,脖颈僵硬地抬起,侧耳细听。
“徐郎……你好狠的心呐——”
“徐郎……黄泉路上好冷,你来陪我可好——”
“徐郎……你永远是我一个人的,谁都不能将你抢走——”
没幻听!
确实有一道尖锐空灵的声音,好似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
徐员外浑身剧颤,猛地扭头看向身后。徐太太的尸身仍静静躺着,可纸窗上竟映出一道与她身形无二的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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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那影子逐渐变大,似乎正在快速靠近。
“阿、阿蛮……”徐员外跌坐在地,冷汗如瀑。
他被徐太太压制了大半辈子,原以为终于能纵情享受这迟来的自由,把积压多年的恶气一吐为快。没想到一个影子,就瞬间把他打回原形。
他随即踉跄爬起,朝着影子跪下,卑微地哀求:“阿蛮,我如今还不能走啊!孩子们尚需抚养……你安心去吧,待我安置好他们,定去寻你!你放心,徐太太唯你一人,百年后亦唯你与我同穴合葬……”
“你骗我…我走得不安心呐……”
说话间,影子又大了几分,似乎马上就要破窗而入。
“我怎么会骗你,这么多年,我不都顺着你么……”徐员外在背后拼命给时毓打手势,驱赶她。
时毓毕竟长在红旗下,多少能察觉出这灵异事件有一丝不对劲,但此刻顾不得好奇,抓住时机,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
她不敢回自己的住处,径直去了十二姝的合宿院落。
屋内众人早已歇下,月光透过窗棂,在通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轻手轻脚走到最里侧,伸手一摸——季知节的铺位果然空着,被褥整齐冰凉。
她心中一动,方才那场闹鬼的真相已猜着七八分。
不多时,一道纤影悄无声息地滑入门内。季知节不愧是掌上飞燕,脚步声极轻,除了特意等候的时毓,没有惊动任何人。
“知节!”时毓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嗅到她身上未散的夜露气息,压低声音:“刚才是不是你?你扮成……”
“嘘!”季知节指尖轻抵唇瓣,眼尾扫过熟睡的众人,“快睡吧,养足精神,才有力气继续与他周旋。”
时毓心头一热,顺势把脸埋在她臂弯里蹭了蹭:“你是仙女下凡吗,一晚上救了我两回!我现在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你,要不我以身相许?“
季知节冷冷推开她,脱衣退鞋上了床,冷漠回道:“既已结盟,自当祸福同担。今日你遇险我出手,来日若是我……”
“我拼死救你!”时毓抢着接话,又腆着脸凑过去,挨着她躺下,满腔感慨:“哎,我真庆幸选对了盟友。遇到你,是我来到这儿以后最幸运的事儿。”
季知节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身姿端正得像一株夜竹:“你是从洛阳来的?”
时毓嗯了一声,接着便道:“不过我也不算真正的洛阳人,我的经历很复杂,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季知节没有追究,半晌问道:“往后有何打算?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本想着……左右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干脆从了他也罢。”时毓苦笑,“事到临头才发现,这坨屎实在难以下咽。”
她攥紧被角,幽叹:“我们都是他的财产,只要他不放手,没有任何合法途径能离开。还是得攀上霁王,才能彻底摆脱他。”
“霁王已经选了江雪融,你还有法子?”
“还有最后一招。”
她最后的底牌,就是向霁王坦白来历,用跨越时代的见识换取生机。
只是这条路太险。且不说容易被当作妖邪,她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销售,又能拿什么打动坐拥天下人才的摄政王?
不过,最不济,她也能讲一千零一夜故事。
待到第一千零一个故事讲完,说不定那位殿下……也会如故事里的国王般动心。
总之,人不能被未至的苦难吓倒,要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黑暗中,季知节沉默了许久。两个人的呼吸渐渐和其他人同频,就在时毓快要睡着时,忽听她问:“方才为何不借江雪融之势?”
时毓睡意朦胧地想了想,半晌才记起江雪融说的:告诉徐员外,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人,让他掂量着点,别太过分。
她理所当然地说道:“一则与你结盟在先,不可背弃。二则,与虎谋皮,终遭反噬。”
季知节似乎轻笑了一下,“算你聪明。”
时毓也笑了,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胳膊:“放心吧,你有才艺我有嘴,你我联手,何愁前路?”
季知节轻轻嗯了一声,“睡吧。“
时毓打了个哈欠,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可意识将沉入黑暗时,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但愿江雪融的真才实学经得起霁王考验,万一被识破,一个欺君之罪治下,咱们恐怕承担不起。”
万万没想到,她的嘴就像开了光。
翌日破晓,翊卫送回一具冰冷的尸体,正是昨夜踩着她和季知节上位的江雪融!
翊卫只道是昨夜随殿下江上赏月,失足落水而亡。
徐员外胆裂魂飞,心知绝不会这么巧,哪敢查验死因?他只关心霁王的态度,颤声问:“殿下……殿下可曾受惊?”
翊卫并未作答,冷冰冰道:“时毓何在?殿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