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治愈摄政王隐疾开始飞升》
1. 第 1 章
咚——咚—咚
一长两短,梆子敲了三下。
三更,午夜十一点,万籁俱寂。
时毓还醒着。
穿到这个完全陌生的朝代三个多月了,她刚适应了日落而息没几天,今夜又失眠了。
白日里发生了两件事令她辗转反侧。
一则,主家徐员外又对她动手动脚了,虽则她再次侥幸逃脱,可显然,只要她还留在徐府,想来终有一天难逃这老色胚的魔爪。
就算她忍辱从了,也不能就此高枕无忧——徐太太善妒,不容徐员外纳妾,府里凡是有胆‘勾引’老头儿的,有一个杀一个,据说后院原来有口井,扔进去的人太多了,实在塞不下,只好填上了。
总之徐府不能久待,可是离开这儿,时毓却不知如何谋生。
穿来以前,她是个平平无奇的保险销售,凭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养活自己,虽赚得不多,却能跟这个时代的千金大小姐一般,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出门就打车,饿了点外卖,打扫叫保洁!
因为生在一个平等发达的年代,即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没人嫌弃,偶尔有一两个催婚的,两句话就能怼回去,总之是,未婚未育挺平安,自在逍遥没人管。
穿来以后——很不幸,和别的幸运女神不同,她没有穿到贵妇人的肚子里,也没有穿进名门千金的身体里,而是以她自己本来的身体穿到了这个,史书上从没记载过的封建时代,大虞朝。
在这里,她无依无靠没身份,历史知识派不上用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偏又有几分姿色,走在大街上就像饿鬼眼中的烧鸡,财迷眼中的金块,色胚眼中的裸女……还是无主的!
别说赚钱养活自己,就连打个瞌睡都有万劫不复的危险。
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把自己卖到徐府做奴之前,有好几次,她差点被地痞强爆。
当下的情况虽比刚穿来的时候好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留不能留,走也不能走,时毓一想起来心绪如麻。
二则,她终于知道了徐员外买她的原因——霁王爷三月南下巡视各郡,不几日将经过此地,有可能会在徐府落脚。
徐员外是霁王爷的二舅爷的小舅子的连襟,当了多年员外,想尝尝‘员内’的滋味,所以想借此机会好好巴结巴结霁王爷。
提起这位王爷,员外府每个人都能说上几句,连倒夜壶的哑巴,都会两眼放光的比划比划。
在这信息闭塞、远离帝京的南方小城,大多数人连皇帝的年号都说不清,却对霁王轶事如数家珍,足见其声威显赫。
他是先帝幼弟、当今圣上的亲叔父。原受封于北地康州,是为康王。五年前先帝病重,南方豪族趁机举兵叛乱,不出数月便占据大半江山。频传的败讯如同催命符,很快先帝便在忧愤中驾崩,仅留下几位年幼的皇子和一片破碎山河。
危亡之际,是霁王星夜疾驰率军回京,拥立小皇帝登基,继而亲征南下,以雷霆之势击溃叛军。据说他曾在战场上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休养了近两年才康复。
之后为稳朝局、安民心,小皇帝将他留于京中,加封霁王,授摄政之权。
这几年来,虞朝渐复元气,政通人和,百姓皆念其恩德——尤其是长期受世家豪族欺压的南方百姓。
时毓所在的郡县,正是昔日南方门阀盘踞的重镇。曾几何时,四大门阀一手遮天,壅塞仕途,寒门子弟永无出头之日。
而如今,那煊赫百年的门阀已被霁王连根拔起、诛戮殆尽,再不能作威作福。
正因如此,街头巷尾,无人不谈论他。
百姓们感念他肃清豪强、再造乾坤的贤德,也同样畏惧他那斩草除根的雷霆手段。他对叛军冷酷彻底的镇压,对门阀毫不留情的清算,无不令天下人胆寒。
人们敬他、怕他,却也……忍不住垂涎他。
这垂涎,源于一个香艳又危险的传说:说他姿容绝世,俊美得不似凡人,战场上曾有敌兵因贪看他的容颜而恍惚失神,最终束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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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
一位既能执掌生杀予夺、又拥有倾世之貌的摄政王,仿佛集天神与修罗于一身。他享尽人间尊荣,也隔绝于万千尘嚣之外。
这样的人物,自然高不可攀,难以巴结。
但他也并非没有遗憾——举朝皆知,霁王成婚多年,妻妾不少,却至今未有子嗣。
徐员外恰恰看准了这一点,陆续买进十几名胸丰臀圆、看似宜生养的姑娘,精心调教,打算进献霁王,指望其中一人能撞上大运、怀上麟儿,也好带携自己鸡犬升天。
时毓,便是这“后备生子军团”中的一员。
得知此事,她心情复杂。
倒不是因被当作货物献人而难受,也不是因可能被贵人当成萝卜青菜一般挑拣而委屈,而是……
若不是今日有位后备军团成员酸她,她压根不知道这事儿!
那姑娘讥笑道:“毓姐姐,你年纪这么大了,该不会早就嫁过人了吧?霁王爷何等金贵,岂会碰不干净的女人?我劝你还是老实巴结老员外,争取留在徐府罢!”
她这才恍然大悟!
敢情徐员外放着这些个豆蔻年华、嫩的可口的小丫头不染指,偏偏对她下手,不是因为她身上独特的半熟气质(啊呸),而是因为她们都是留给霁王爷的,只有她是这死老头假公济私,买回来准备自己享用的!
时毓简直不能更心塞了。
虽然漫漫选美路也不好走,却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倘若当真能榜上霁王爷这个大靠山,日后起码生存无忧,毕竟人家霁王妃是个大度的,家里成群的妾都接受了,应该不会只对她赶尽杀绝。
而留在徐府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听说徐太太的远房表兄是本地衙门的二掌柜,自家妹妹杀个奴,那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念及此,时毓脊背一凉,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生死面前,节操脸面什么都是小事。
她想明白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榜上霁王爷!
2. 第 2 章
承乾五年三月初八,是霁王架临晋陵郡的日子。
然而天公不作美,一大早便有些阴霾,到了晌午,刮起大风,仍不见云开,乌云反而越积越厚,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雨。而本该巳时到达的霁王銮驾,也迟迟未到。
晋陵太守张巨卿携一众官员在码头上迎驾,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和岸边随风狂舞的杨柳,对身边人道:“焕文,看样子东边已经下起来了,河上必是风急雨大,王爷船队亦是东来,恐受风雨所阻。他们皆北人,不习水性,我等是否该遣舟前去迎候一二?”
郡丞杨焕文环抱着胳膊上下搓了搓——三月是乍暖还寒时,昨日还是春天,一场雨便能回到冬天。谁也未料今日会变天,众人皆衣衫单薄,运河边的风裹着水汽,直往骨头缝里钻,等候多时,几乎浑身僵麻。
他拧眉望着空茫的江面,低声抱怨:“迎甚么迎?这个时辰未至,保不齐早在前头的避尘县泊岸了。”
言罢,他朝张巨卿凑近半步,嗓音压得更低:“那位虽是北人,可当年亲率虎狼之师跨江而来,将盘踞江南、精通水战的世家门阀连根铲尽,这点风浪于他,算得了什么?”
张巨卿瞪他一眼,声音几不可闻:“若非他将南方门阀屠戮殆尽,这太守、郡丞之位,焉能轮到你我这般寒门出身之人?”
杨焕文笑道:“属下对霁王的再造之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也是实话实说嘛。霁王此次南巡,要走遍江南东道六郡,且全走水路,若没有乘风破浪的底气,哪会这般安排?总之,行船无需你我操心,我们只需钉在此处,顶风冒雨寸步不离,让王爷看到我们的忠心即可。”
“言之有理。传本官话下去,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在这儿候着。王驾不来,一个也不许退。”
“除非有人送信来说他们已在避尘县靠岸,今日不来了。”杨焕文笑着去传话,传完回来,又苦着脸对上司说:“我方才想起来,避尘县县令老曹极不靠谱。若霁王果真在他那里上岸,恐怕难以接待周全,他也想不起来给咱们送信……”
曹县令之前是避尘县的狱卒,之前给犯人们送完饭经常忘记锁门,致使许多犯人越狱。上官问起,他便都报暴毙了事。犯人们以为他故意放水,对他感恩戴德。后来霁王率军杀来,他振臂一呼,群雄响应,杀了县官,加入王军,为讨伐门阀立下战功,这才当了这个县令。
张巨卿从前在太守府当主簿,只负责文书工作,对此等胥吏自是不熟。上任后又忙于百废待兴的郡务,尚未及细细考察属下每一个县令。此刻听闻,脊背不由一绷,当即决断:“速派快船,沿运河往东探去,务必探明王驾究竟到了何处!”
命令刚下达,一个身形富态之人便自队伍末尾踱步上前,拱手问道:“张大人,眼看大雨将至,为免王爷圣体受淋,是否该早做绸缪?”
他虽位列迎驾队伍之中,却未着官服,一身簇新的绫罗绸缎华光夺目,头上簪着羊脂白玉,腰束一掌宽的软金嵌宝带,通身的富贵气几乎要刺痛旁人的眼。其面庞肥腻,泛着油光,肤色异于常人的黑黄,反倒白里透红,竟似画中仕女般细腻。
然而旁人看他的眼神,却和看姑娘截然相反,厌恶里透着鄙夷,鄙夷里透着提防。
缘由无他:一来,此人并无朝廷册封的正式官身,只是个编外人员;二来,他姓徐,出自昔日江南四大门阀之一的徐氏。徐家乃江南巨富,曾出过一位贵妃、两位王妃,门下子弟、故吏遍布朝野,正是五年前起兵叛乱的魁首之一。
照理,这位徐员外本该与其族人一样,殒命于霁王的铁蹄之下,他却成了寥寥无几的漏网之鱼。
多数人猜测他凭的是与霁王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些许姻亲关系,实则大谬。真相是,在霁王大军久攻江南要塞不下之际,他暗中献上了至关重要的城防图。
换言之,他是以全族鲜血为投名状,换得自身苟活,并妄图以此换取进身之阶。
若让这等卖族求荣之徒掌了实权,晋陵官场只怕比之门阀当道时,更要污浊三分。
绝不能让他讨好霁王!
郡丞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徐员外真不愧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见识就是不凡,想得可真周到啊。”
徐员外听得出他的讥讽,仍旧好脾气地笑着:“哪里哪里,老朽只怕霁王淋了雨,怪罪下来,会让大人们受罚。”
“那我们都得谢谢徐员外。”郡丞和同僚们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齐齐给他作揖。
徐员外见他们如此敷衍,便转向太守:“张大人,从前先帝南巡驾临此地,老朽曾有幸观礼。彼时前太守命人以百匹杭缎,自船舱出口至御辇停驻之处,搭起一道长长的步障,其内铺陈毡毯,两侧以金钩挽起。先帝下御舟,登銮驾,一路行来,纤尘不染,未受丝毫日晒风吹,龙心大悦,对前太守赞赏有加。霁王虽非帝王,尊驾亦非同寻常,若在此处没有受到应有的尊崇体贴,反而淋了雨,不知该做何想。”
那次接待张巨卿也参与了,那绵延数十丈的锦缎长廊,皆经他之手采买支应,其间耗银几何、靡费多少,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白花花的银子,足以让一县百姓饱食旬月之久。
此事在他心中烙下深印,使他对此等劳民伤财的排场深恶痛绝。他既不屑效仿前太守那般奴颜媚上,更坚信为官一任,所求当是为君王分忧,造福一方百姓,而非只做表面功夫。
就任五载,霁王在他奏疏上的批复,字字皆透着务实真切。初任时,他曾试着学前任模样,在奏报中堆砌阿谀之词、粉饰地方太平,却屡屡遭霁王严词申斥。直到后来,他放下虚饰,遇事便据实禀报,即便坦陈施政困惑,霁王也总以包容之心相待,还会细细予以指导。
这般相处,让张巨卿愈发笃定: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最厌虚浮,唯重实效。
他断定,若以逢迎先帝的方式来接待霁王,非但不能讨得好去,反而是将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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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准备?”
徐员外道:“至少需以油布搭出一条廊道,连通船舱与车驾。地面本应铺设架空木台以防泥水漫漶,然事急从权,以青砖代替亦可,只是需要多铺几层。”
油布乃绸绢浸桐油所制,价比寻常绸缎更昂。一件油布做的雨衣够一个五口之家嚼用一冬,往常只有官员和贵族才能用得起,而张巨卿生性节俭,即便做了太守,也未舍得置办一件。让他用如此昂贵的油布搭建一条廊道,就等于生割其肉,便是他舍得,整个晋陵郡只怕也找不到这么多油布。
哦,徐员外既敢开口,想必早已暗中备齐此物,只等此刻献宝。
但张巨卿不肯让他讨好霁王。
他哼笑道:“王爷曾亲临战场,岂是那等淋不得雨、沾不得泥的柔弱书生?本官已备好斗笠蓑衣,待王驾一到,便亲自奉至船上。下船登车,不过数步之遥,淋不了几滴雨。”
斗笠蓑衣?
这两样东西粗笨沉重不说,根本挡不住疾风骤雨,穿上了反倒拖累行动,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比直接淋雨还要难受,连本员外都不屑用,也配呈到王爷面前?
亏你想得出!
徐员外嘴角一抽,耐着性子劝道:“大人此言,请恕老朽不敢苟同。王爷能否吃苦、是否愿吃苦,是一回事;而我等臣子是否尽到了臣子本分,是另一回事。南方诸郡是王爷亲手打下的江山,他此番巡视,既要看民生恢复情况,更要看诸郡官员对朝廷是否心存敬畏。王爷如今贵为摄政王,在帝京何等尊荣,南巡沿途必是处处周全。若独独到了晋陵地界,竟让王爷冒着大雨踏泥而行,难免有小人进谗,说晋陵官员心存怨望,故意怠慢!”
张巨卿斜睨着他,冷笑道:“本官以为,这样的小人,五年前早已被王军杀尽了。若有漏网之鱼,本官绝不放过。”
徐员外噤若寒蝉,默默退回队伍最后,边走边想:罢了,跟你这样的穷酸抠门货说不清楚,没有你的敷衍,哪能衬托出我徐某人的忠谨用心?
他才刚退回队伍末尾,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不一会儿便成瓢泼之势。
众官员慌忙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可脚下的黄泥地早已化作一片沼泽,浑浊的泥浆迅速漫过脚踝,沾满裤管。
张巨卿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变了色的新靴子,心不断往下沉。
“失算了……”他暗自懊恼,“未料雨势如此狂猛!便是短短几步,也足以湿透鞋袜。王爷对我有提携再造之恩,更是大虞朝的擎天柱石,若因此染了风寒,我如何对得起他?如何向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交代?”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同样狼狈的属官们,焦虑更甚:“即便王爷体恤,能忍得这般狼狈,可他随行的京官、内侍们呢?难道也让这些帝都来的贵人们一脚泥、一身水地踏过去?现下该如何是好?只盼着霁王已在避尘县靠岸……”
偏在这时,一艘高大的官船破开雨雾,在风浪中摇晃着驶来。
3. 第 3 章
霁王将至,徐府深处,徐员外精挑细选的十二位佳丽正于水榭楼台间进行着最后的排练。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曼妙舞姿与江南烟雨融为一体。
她们都曾是江南豪族精心豢养的家伎,自小便经受着严苛的调教,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风情,一颦一笑俱有章法。
五年前那场席卷江南的浩劫,令她们的旧主灰飞烟灭,也使她们如明珠蒙尘,散落于民间。
此番霁王南巡,给了徐员外是进阶的机会,也给了她们重新‘出道’的机会。
她们将在今晚的接风宴上献艺。
机会仅此一次。
若得霁王青眼,便可一步登天;如若失败,彪悍善妒的徐太太绝不会容她们留在徐府,她们最好的归宿,是被送给官员富绅,然而徐员外叛族求荣,为江南东西道官商不齿,无人愿与之结交,只怕送都送不出去,那么更大的可能,是被发卖至风月之地。
因此,无人敢有丝毫懈怠,皆使出浑身解数,将多年所学的魅人之术演练到极致。
看着她们曼妙的舞姿,听着她们天籁般的歌声,时毓觉得,徐员外将她排除在在献艺名单之外,大概可能也不全是私心,而是她拿不太出手……
十二佳丽的专业素养不比现代的爱豆差,而时毓长这么大,连学校的文艺汇演都没参加过。
说到大……她的年龄还那么大!
和水葱般清嫩的她们相比,她就像一颗干巴的洋葱!
她唯一堪可一提的优势,便是发育成熟的体魄——168公分的身高,108斤的体重,一周健身三次的身材,看上去身长体健,透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而这生命力,在这个时代,恰恰指向了女人最原始的价值:更强的生育潜力。
毕竟徐员外的终极目标,是希望她们能给霁王生下继承人。
思及此,时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去浮躁与迷茫,认真筹划‘营销方案’——此番要售卖的,不是保险,是她自己。
两个月前她把自己卖给徐员外时,只需要笑一笑,说上几句地道的洛阳话。
那是因为徐员外看她的第一眼,眼神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作为一个阅人无数的保险销售,她非常确定,那眼神代表‘这是我的菜!’
而说洛阳话,则是因为洛阳是大虞朝首都,冒充首都人,能自抬身份,叫他高看几分。
这回就没那么轻松了。
她要面对的,是站在权力之巅、拥有无限选择权的霁王。
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像徐员外这种,搜罗天下美人去巴结他的人。这意味着,想要入他的法眼,她不仅要赢过这十二位佳丽,简直是要赢过全天下的美人。
这对时毓是个极大的挑战。
她不禁想起职业生涯中的一次惨败。
从业以来她几乎无往不利,但那次滑铁卢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里阴影,一度动摇了她的职业信念。
那位客户几无坚不摧——豪门第三代继承人,才智、修养、容貌与财富俱是顶尖,更让人头疼的是,他已历练得心境成熟,行事云淡风轻。
那时的时毓已是行业翘楚,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客户,无论是真心咨询还是借故调情,她总能游刃有余地掌控全场。
唯独面对他,从初次交锋起,她就隐隐落了下风。
人与人之间——尤其男女之间——往往存在一种无形的气场博弈,一旦初遇时被压制,往后便极难扭转。
他们后来维持着一种半生不熟的朋友关系,断断续续往来半年,单子始终没能做成。只因每一次交流,节奏都牢牢握在他的手中。她不知不觉沉浸于他所展现的广阔世界,也承受着自己正被对方忽视和牵引的压力。
她渐渐偏离了初衷,开始希冀一些超越业务的东西,变得患得患失。所幸她很快就意识到,业务可做可不做,没必要搭上自己,于是果断放弃百万佣金,快速抽身。
后来她总结自己的失败,并不是因为对方段位有多高,而是因为对方所展示的财富世界,远比她的世界复杂精彩得多,就像一个是彩色,一个是黑白。
一个色盲,如何能向见识过斑斓世界的人推销颜色的美妙?
这种认知让她不能再自信地面对这种顶级高净值客户。
而霁王的世界,和那位继承人比起来,高了不止一个境界,犹如四维世界之于三维世界。他掌控的不只是财富,还有生死和天下。
可她没有退缩的余地。
不仅不能退,还必须拿下他。
在没有竞争优势的情况下,她迅速拟定了两套策略:上策,合纵连横,与十二佳丽中最具潜力者结盟,互相成就;下策,奇兵致胜,先以非常手段博出位,吸引霁王注意,再兵行险着,自爆穿越人身份,赌一线生机。
这两日,她一直在默默观察,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一位名唤季知节的姑娘身上。
她姿容绝色,舞技超群,然眉宇间总笼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愁,眼神不似旁人那般充满灼热的渴望,反而时常流露出一丝与这激烈竞争格格不入的疏离与倦怠。
这份与众不同的气质,交织成一种欲拒还迎的张力。
时毓决定选她。
趁着季知节休息的间隙,时毓快步上前,递过一方洁净的帕子,真诚赞道:“姑娘的舞姿,真是翩若惊鸿,令人移不开眼。”
知节没有接她的帕子,也没接她的话,淡淡地瞥她一眼,那眼神就像年级第一看倒数第一,而后默默挪开一些,显然无意与她结交。
和这样的小孔雀打交道,不能一直捧着她,不然男的永远是舔狗,女的永远是跟班。
时毓不以为意,从容收回帕子,挪了挪屁股跟过去,在她眼里流露出恼怒并欲起身时,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快速低声而笃定地说道:“你的舞技确然超群,但恕我直言,你所受的训导与另外那十一人同出一辙。你们的姿态、神韵、乃至取悦人的手段,都太过相似。你的容貌虽美,却也算不得天下第一,没有绝对的优势能够令霁王一见倾心。”
她微微一顿,直视对方那双笼着愁绪的眼眸:“但我可以帮你。让你与众不同。”
季知节微蹙着眉,用熟练的官话轻声质问:“若有你这样的本事,何必来找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时毓坦然一笑,“你所长正是我所短,而我所擅,或能补你所缺。”
“你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能够傍上霁王这个靠山,好好地活下去。”时毓正色道:“我想与你结盟。我若助你成功,你走时带上我,让我以丫鬟的身份跟着你即可。当然,若我入了霁王的法眼,也会想方设法带着你。这样,我们都能给自己多找一条生路。”
“凭你?”季知节悠悠一哂,把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些姹紫嫣红的佳丽们,虽没明说,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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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你还不如找她们。
时毓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你们都是一条流水线上出来的,套路都差不多,霁王在京都见过的艺伎成千上万,早就审美疲劳了。如果连你都不能吸引他的目光,她们就更不行了,除非撞大运。与其指望运气,不如指望概率。我是另一种路子,是山珍海味中的一道粗茶淡饭。我成功的概率不如你,但比她们大,所以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这番话终于挑起了季知节一丝兴趣:“你待如何帮我?你所谓的‘路子’又是怎样?”
时毓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纸笺。
季知节展开,只见其上以潦草丑陋的笔迹写着八句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根据时毓的观察,大虞朝所处的时代,应该和唐初差不多,朝廷以诗取士,天下文人竞相研习,吟诗作赋早已融入宴饮、饯别、游冶等日常场景,成了举国追捧的风尚。
若能在迎驾宴上献出一首绝妙好诗,不仅能为盛宴添彩,更易博得霁王青眼。
这十二位佳丽,皆是色艺双绝之辈,或精于歌艺,或擅于舞技。季知节以惊鸿舞姿独占鳌头,唯有一个叫江雪融的姑娘能与她争锋。
江雪融更擅歌唱,嗓音如昆山玉碎,更难得是精通诗文,所唱之词皆出于自家手笔。这份才情赋予她一身清雅的书卷气,眉目流转间,显得比季知节更聪慧灵秀。
或许是因为‘王不见王’,两人关系素来不睦,曾为争抢乐师当众争执。
时毓方才露的一手,恰好能弥补季知节的关键短板,助她稳压姜雪融一头。
季知节眼中的高傲与戒备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赞赏,“原来你竟有这般才华。”
时毓想,能即刻品出此诗妙处,足见其腹有诗书。她们这一行果然很卷啊。
文抄公是穿越者的基本操作,时毓堂而皇之的笑纳了她的称赞,淡淡道;“整首诗有九阙,这只是其中两阙,若你能在起舞时,以此诗为歌声情并茂,必定会惊艳四座。”
季知节深以为然,只是有些疑虑:“如果徐员外知道你的才华,也许会送你京都大展宏图,在徐府这段时间你为何深藏不露?”
“你太高看徐员外了。”时毓悠悠一叹:“男人这种生物,并不理性你知道吧?他们看女人,永远先看到性价值,所以常常被下半身左右,为了爽一时,不计成本和代价。而徐员外,更是俗人当中的俗人。他喜欢我,所以对他而言,我能带来的其他价值,远不如满足他的情欲更重要。展露出我的才华,只会让他更加纠缠我。因为征服一个有才华的美人,比征服一个普通的美人更有挑战性和成就感。”
季知节似懂非懂,只觉得时毓这人,精明通透、豁达老练,确实比其他人更值得依靠。
她思考了片刻,又问:“你将如此非凡之作给了我,你自己又以何吸引霁王?”
“那么,”时毓不答反问,目光紧锁对方,“我们现在是盟友了吗?”
季知节微微颔首,声音轻却肯定:“若我得幸,必带你同行。”
“一言为定!”时毓笑道,而后道:“我的路子嘛,可以说和你一样,也可以说和你截然相反。”
4. 第 4 章
雨幕中,那艘大船终于在千呼万唤中驶来,张巨卿精神一振,大喝道:“都打起精神,随本官前去恭迎王驾!”
杨焕文扬手一挥,众人应声涉水向前,直至码头边缘有序跪伏。
雨水混杂着漫涨的河水,早已浸透裤管,寒意刺骨,可此刻谁也无暇顾及,心中唯有紧张与惶恐。
很快,船身靠岸,舷梯缓缓架稳。两名高大侍卫披着雨衣、执着巨伞,簇拥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迈下船来。
雨势滂沱,张巨卿未能辨清他的面容,只瞥见对方衣饰华贵,周身被巨伞遮的严严实实,便知自己准备的斗笠和蓑衣大概是用不上了,便垂首抱拳恭声道:“晋陵太守张巨卿携晋陵官员恭迎王架,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身后一干人等随之附和,洪亮的呼声盖过了风雨,清晰地传到船上。
但他们的恭敬似乎并没有令下船之人满意。
良久无声,唯有雨声潇潇。
正当众人心中忐忑,忍不住偷眼窥望时,一道冷冽的质问自头顶落下:
“你们便是如此迎驾的?”
轻飘飘一句,却似有千钧之力,压得众人脊背愈弯,杨焕文的鼻尖几乎触及地上的积水。
张巨卿心跳如鼓,喉头发紧,“微臣安排不周,请王爷降罪责罚。”
“让开!”
回应他的只有这么两个字。
张巨卿愣住,一时不知该再三乞罚,还是即刻遵命。
杨焕文扯了扯他飘在水里的袍角,低语提醒:“大人,王爷命我们让开。”
张巨卿慌忙起身,只见方才被簇拥的男子已绕过他们,站在码头上指点吩咐。一名随从领命而去,引着数十名身着轻便雨衣的役工从船上抬下各样物什,井然有序地下船,一言不发地在岸边搭建起来,转眼间一座长廊式的雨棚便初具规模。
“大人,”杨焕文望着雨中那个指挥若定的身影,低语道,“那位应该并不是霁王吧?”
张巨卿也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只因太丢脸,一时不想说话。
直到那男子又从船上下来,他硬着头皮凑上前问道:“请教尊驾官居何职?王驾何时莅临?”
对方冷眼瞥了他一眼,掏出一个帖子扔过去,二话不说绕开他。
张巨卿敢怒不敢言,打开名帖,只见上面写着:南巡礼官,太常寺少卿陆长风。
正在这时,杨焕文捅了捅他的后腰,低声道:“又下来一个。”
只见一位手持羽扇、面如冠玉的长须男子,在侍从的簇拥下从容步下舷梯。疾风骤雨中,他衣袂飘飘,步履从容,竟无半分狼狈之态,宛若仙人临世。
方才的陆长风已是气度不凡,衬得晋陵最出众的青年才俊杨焕文黯然失色。而眼前这位中年男子,又将张巨卿衬得如同山野村夫一般。
他不禁暗想:连随行官员都如此出众,那传闻中姿仪绝世的霁王,又该是何等风采?
他连忙整衣上前欲要行礼,不料对方抢先一步托住他滴着水的胳膊,和声道:“张太守官居四品,下官不过是五品给事中,岂敢受此大礼?”
“大人言重了,”张巨卿汗颜道,“下官初次接驾,对诸多规矩流程都不了解,还望……”
“曲岳。”对方含笑接言。
张巨卿深深一揖:“还望曲大人多多指教。”
杨焕文自作聪明地从背后塞过一串铜钱,显然是想让他打点曲岳。
张巨卿素来反感行贿受贿,万没料到下属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急忙想要推拒,却因慌乱失手,铜钱咚得一声落入水中。
四周忙碌的役工纷纷侧目,虽未言语,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已让张巨卿无地自容。
场面一时尴尬极了。
曲岳从容俯身,从水中捞起那串湿漉漉的铜钱递还,动作自然得如同拾起路上遗落的寻常物件。
“张大人初次接驾,生疏在所难免。霁王殿下特意派了这艘先遣船前来相助,正是体恤您的难处。”他羽扇轻指远处正在指挥搭建雨棚的官员,“那位是太常寺礼官陆长风,专司王爷仪仗。这船上六十余人都是他的属从,带着全套仪仗,迎驾时该说什么,如何跪拜,他也会一一指点,既不会令朝廷和殿下失去威仪,亦不会令晋陵官员丢了体面,太守大人只管放心。”
他的神色语气极大地缓解了张巨卿的尴尬。
“殿下此次南巡,只为给江南六郡解决困难,绝不给你们枉增负担。一应人力物资皆从京都带来,太守大人亦不必为此操心。”他又道。
方才陆长风一下船便厉声质问,张巨卿还以为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心里着实忐忑难安,听了这番话,心中重负顿消,发自肺腑地感慨:“殿下如此体恤臣下,真是我们做臣子的福,也是江南百姓的福气。”
话虽如此,他们什么都没准备,远道而来的太常寺官员们就得多干活,脸色难免不豫。
杨焕文倒也有眼色,急忙领着本地官吏上前协助,徐员外也吩咐下人备好热汤点心前去慰劳。
张巨卿将曲岳请至观景亭暂避风雨,徐员外亲自奉上茶点。
曲岳初时还含笑以对,待听得对方名号,却骤然敛起笑意,连刚沾唇的茶点也搁置一旁,执起羽扇转身面向运河,再不言语。
徐员外自觉没趣,讪讪退去。
张巨卿原以为曲岳是个八面玲珑的笑面虎,目睹这番变脸,方知此人也有棱角。
待徐员外走远,曲岳便直言不讳:“此等卖族求荣之徒,实不堪为伍。张大人还需远着些。”
“曲大人在京中也听说过他?”
羽扇轻摇,曲岳淡淡一笑:“以一己之力倾覆南方四大豪族百年基业,天下谁人不知?南方门阀虽已式微,北方世家却犹在。天下门阀无不恨他,他若敢北进一步,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凡与之交,必受牵连。”
张巨卿连声称是,目光不经意瞥见船头傲然而立的陆长风,心头蓦地一凛——难怪这位六品礼官气度如此倨傲。康州陆氏乃北方望族,更是霁王勤王平乱的重要臂助。
曲岳说得不错,北方门阀犹在,且因霁王仰仗了他们才灭了南方门阀,他们势头比五年前更盛了。徐员外现在就是块臭狗屎,谁沾上就会倒霉。
可是听完曲岳介绍霁王此行人员情况,张巨卿又觉得一时还远离不了他。
无他,晋陵衙门实在难以独力应对这般阵仗。
霁王此番南巡,麾下竟有一千五百余人,分乘十六艘官船。随行人员包括王府属官、太医署医官、太常寺仪仗等近三百人,更有翊卫府侍卫一千二百名。
别的不说,光是这些侍卫,就轻慢不得。
因为他们都是从三品以上官子孙、五品以上勋官子弟中选拔出来的。
换言之,得罪一个,可能就等于得罪一个大家族。
张巨卿大半辈子生活在门阀的压制下,深知这些豪门望族想要除掉一个寻常官员,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要招呼好这些人,需要徐员外的财力、人力和经验支持。
眼见雨棚已搭好,迎驾的仪仗也已就位,张巨卿问曲岳:“王驾现在何处,几时能到?”
曲岳道:“殿下所乘龙舟昨日停靠避尘县,原定今晨启程,因掌事女官突发疾病耽搁了半日。殿下吩咐申时备驾,预计酉时便可抵达。”
张巨卿看了眼水钟,见离申时不足一刻,急忙起身。
曲岳摆摆手:“不急不急。龙舟体量庞大,从望见船影至靠岸至少需一刻钟,届时再迎不迟。”
张巨卿还是不敢怠慢,想去找陆长风请教礼仪,但见杨焕文被那高傲的礼官训得左右不是,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又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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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他想起方才疏忽的另一件要紧的事儿:“掌事女官病情如何?可是水土不服?是否需要本官寻个本地郎中来瞧瞧?”
曲岳摇头道:“似乎是因为吃了王爷赏赐的鱼生,导致肠胃不适,又吐又泻,还发着高烧。不过龙舟上有太医随行,太守不必费心。”
“王爷顶风冒雨行舟,必是极重效率,却为这女官下令停船半日,足见重视。”张巨卿沉吟道,“太医虽精于方脉,然此类水土之症,恐不及本地郎中经验老到。本官以为,还是请一位擅治此疾的老成郎中来候着,方为万全之策。”
曲岳略一思忖,点头道:“既如此,不如直接将大夫请至驻跸行宫候命。”
所谓驻跸行宫,实为旧门阀徐氏之宅邸。
这座占地五百余亩的园林,规模堪比宫苑,却又独具江南风韵。当年平叛后,霁王曾命太守府迁入此处,但张巨卿以过于奢靡为由婉拒。如今为迎接王驾,才命人稍加修葺,以备霁王驻跸之需。
徐员外的府邸,与行宫只有一墙之隔。
酉时一刻,雨歇云散,漫天霞光为行宫镀上一层瑰丽的金边。
鸣锣开道声由远及近,逶迤的仪仗队终于显露真容。
徐府临街的阁楼早已挤满了翘首以待的姑娘们。当她们望见金甲侍卫簇拥之中,那位身披战甲、手执长枪、端坐白骏之上的挺拔身影时,顿时沸腾起来,一个个几乎将半身都探出窗外。
“来了吗?是霁王来了吗?”
“你们看!骑马走在最前头的那人是不是?”
“应该不是吧?戏文里不都说皇上王爷出巡要坐轿吗?只有侍卫才骑马呢!”
“霁王殿下才不是那种坐轿子的娇贵老爷,他是上过战场的大英雄,英雄就该骑骏马!”
“一定是他!你们快看,马上那人何等威风,何等霸气,何等……俊朗啊!”
“天啊,这世上竟有比知节姐姐还好看的男子,他一定就是霁王!”
听见那边叽叽喳喳的讨论,江雪融哂笑,“都是笨蛋,先出场的怎么可能是主角。越是金贵,越是千呼万唤才能出来呢。”
季知节听得出她话中带刺,因为被拿去比较美貌的不是她。此刻她确有得意的资本,因为她新作了一首绝妙好诗,徐员外允她在今晚的接风宴上压轴献艺。
这压轴的殊荣,原本是属于季知节的。
季知节本想拿出时毓的诗,把这个机会抢回来,时毓却说不必,到时杀江雪融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江雪融听了她的作品,连上场的勇气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季知节突然想起,今天下午似乎一直没看到时毓。
她悄悄然环顾,依然遍寻不见,只得低声问身旁人:“时毓去哪儿了?”
“方才太太房里的姑苏带着两个壮汉把她绑走了,”答话的姑娘浅笑道,“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季知节心头一沉:“怎么回事?是谁到太太跟前嚼了舌根?”
“哪里需要别人去嚼舌根?员外每回见到时毓都挪不开眼,我早说过,太太绝不会容她。偏她不知收敛,趁今天府里忙乱,竟拉着员外躲进假山……想必是正在做那见不得光的事,被太太的人逮个正着。听说员外脸上都被挠出了血痕,你想想,她还能有活路吗?”
“不可能!”季知节断然道,“她绝不会去勾引员外!”
“为何不会?比起被霁王青眼,得员外垂怜岂不更容易?”那姑娘妆容艳丽,神色却凄惶,“只要不被徐太太当场打死,总好过日后沦落风尘。”
话虽这样说,可季知节知道时毓的抱负,她怀揣惊世之才,绝不甘心困守于此。
而见识过霁王身边这些龙章凤姿的随从后,季知节对自己能否入王爷法眼也越发忐忑。唯有与时毓联手,方多一线生机。
她必须去救人。
5. 第 5 章
时毓此时被扒光衣服,束缚了双手双脚,关在漆黑潮湿的地窖里。
徐太太说了,不会让她死得那么容易,要慢慢折磨她,以儆效尤。
这一次时毓一点脾气都没有,因为她是真的勾引徐员外了。
没办法,徐员外根本没把她放在‘后备生子军团’名单上,为了和十二佳丽一起到霁王面前露个脸,必须说服他。
她小心翼翼地躲开徐太太的眼线,观察数日才等到这个机会。
今日徐员外一早便去码头迎驾,归来时浑身湿透,怒气冲冲,将贴身随从骂得狗血淋头,又因撑伞婆子不慎刮到他耳朵,一脚将人踹飞。他眼中喷火,周身寒意逼人,吓得无人敢近身。
时毓尾随他至假山群,笑吟吟唤了声员外,纤手轻勾,转身钻入山洞。
徐员外愣了一瞬,随即负手哼着小曲跟了进去。
这一天下来,只有时毓这个笑令他开心。
他完全猜得透她的目的,也知道此刻在这里,这个精明滑头的女人不会真的付出什么,顶多给他点小小的甜头,但他乐得陪她玩。
因为他已经到了一个很难找到乐趣的年纪,并处在一个四面楚歌的境地。背叛全族、受尽天下人咒骂,却未换来理想的权势,反被困在此地,满腔才华无处施展,这令他压抑至极。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藏身假山与美人调情,是再好不过的放松。
往常都是他主动,今日他就静静地看着时毓,等着她出招,连眼神也不似往常那般肆无忌惮。
正是被他这般注视着,时毓才意识到,不能只将他看作一个满脑淫念的老色鬼。
作为唯一一个霁王手里活下来,并保全了特权和财富的门阀余孽,他极擅审时度势,踩着亲族的尸体进阶,是个被无数人痛恨却无可能奈何的狠角色。
那一刻,原本想要给他点小甜头,哄着他把自己送到霁王跟前的天真幻想骤然破灭了。
她觉得还是得谈合作。必须有足够多的利益,才能驱动他。
可她的卖身契握在他手中,这场交易注定不对等。
于是,一向对他避之不及的时毓,主动将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
他在运河边经历半日风雨,周身早已冰凉。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如星火坠入荒原,不仅驱散了他身体的寒意,更点燃了他胸腔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
都说老房子着火势不可挡,确实如此。
就像一个青铜费尽千辛万苦练成了王者,却找不到对手,徐员外半生钻营,自以为已臻化境,却困于现实无处发力,情感上也被徐太太压制,无处发泄。年岁愈长,这份压抑愈深。
他苦苦筹谋,寻寻觅觅,终于在四十六岁这年等到了霁王南巡,也遇到了让他心动,又完全在他掌控中的女人。
时毓这轻轻一触,仿佛让他看到了人生破局的曙光。
他实在把持不住,立刻附上她的手细细摩挲,带着点得意笑问:“怎么,想通了?”
时毓故作羞怯地抽回手背过身,低声道:“想通了。”
徐员外喜不自胜,不由分说地将她身子扳转过来,噘嘴欲吻。
时毓急忙抬手挡住,强忍恶心含笑嗔道:“急什么?听我说完。”
徐员外却将她箍得更紧,涎着脸道:“先让员外香一个再说也不迟!”
时毓顿时沉下脸,用力挣脱他的怀抱,抬脚便走,“那不说了,员外只当没这回事罢。”
“说说说!”徐员外赶紧拉住她,赔笑道:“你家员外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从来没被哪个女人收服过,偏叫你这个小冤家拿捏住了。你说吧,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吹牛!”时毓飞他一记白眼,“太太不是将你管的死死的,一把年纪连个妾都没有?我听说整个晋陵郡都笑你是妻管严。”
她这一眼,瞪得徐员外通体舒泰。
他吻着她的手哼道:“那不是因为我爱重她,而是因为她娘家与霁王有点渊源。可从成亲我就看她生厌,那破锣嗓子水桶腰,再加上一张凶神恶煞的柿饼脸,简直让人作呕!我已二十年没踏入过她的房门,她耐不住深闺寂寞,才频频拿家里的奴婢撒气。你却不同——”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自打见你第一眼,我便觉得你是老天爷照着我心坎儿描画出来的,模样性情,连说话的音儿,都对我的脾胃。你且不必惧她,我定然护你周全。”
时毓实在受不了他猪嘴巴在自己手上拱来拱去,猛地发力将他往后一推,一手按住岩壁,挑眉问:“说的轻巧,如何保护?”
徐员外受够了强势的女人,不喜欢被壁咚,他皱了皱眉,眼中炽热稍退,语气淡了下来:“此番我若能随霁王返京,便带你同去。”
时毓面露诧异:“员外的根基尽在晋陵,为何突然打算入京?”
许是五年来的重负亟待宣泄,徐员外忍不住道出隐藏在光鲜背后的窘境:“五年前我献上城防图,助霁王平定南方门阀,虽于朝廷有功,却为世人所不容。如今晋陵官商皆排挤打压,令我举步维艰。再者,门阀虽灭,但他们昔日豢养的门客并未死绝,无数人想杀我为主报仇,这些年我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当年霁王曾许我高官厚禄,邀我入京,可惜当时我目光短浅,只想留在江南重振徐氏辉煌,并未答应。现在看来,只有追随他入京,方能得到他的庇护,让我徐氏重振旗鼓。”
“原来是这样。”时毓见他面色严峻,便也端正了姿态,温声问:“那员外当年献图,其实是为了保住徐氏的根基吗?”
这是故意捧他,粉饰他卖族求荣的卑劣行径。
“也不全是。当年霁王得北方门阀支持挥师南征,北方门阀根基远比南方深厚,又常年与外敌作战,兵锋之盛远非我们能挡。更何况,他们对江南财富觊觎已久,势在必得,即便没有我献图,城防迟早都会被攻破。我不过是……让战争早一些结束罢了。早停战一日,江南的百姓就能少受一日的苦。”
徐员外果然被捧得飘飘然,又将自身拔高到为国为民的境地。
他声音渐沉,眼中泛起哀痛:“你不是江南人,不曾见过这里最好的模样。我生于此,长于此,见过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也见过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曾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岂忍见小桥下堆满尸骸,流水被血色染红?”
这番话,倒也不全是虚饰。
时毓能感受到他话中的真情流露,仿佛亲眼见到如画江南在战火中破碎,百姓流离,尸横遍野。想来五年前那场浩劫,确是所有江南人心头难以愈合的伤疤。
她轻声道:“员外做得对。若换作我,亦会如此。”
徐员外一怔,眼圈蓦地红了。
“门阀割据,终是朝廷心腹大患,迟早要被扫入历史的尘埃。员外你心怀慈悲,顺势而为,实乃大义。不必因世人短见而自我怀疑。或许当下无人理解,但后世史笔,定会还您一个公道。”
徐员外怔怔地望着她,浑浊的眼底泛起波澜。
这半生浮沉,从未有人能如此洞悉他内心的挣扎,更无人给予这般深切的理解与肯定。
在这一刻,他那颗被岁月盘包浆的老心脏,悄然生出一种陌生的,难以抵抗的,凌驾于对年轻身体的渴望、超越占有欲的情感。
那是一种想要将她珍重地护在羽翼之下,与她共度余生的真切渴望。
他一把抱住时毓,动情道:“世人如何评说,我早已不在意。此生能得你这样一个知我懂我的红颜,足矣。”
“员外,我不仅懂你,更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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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你。”时毓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她并不知道,这个举动恰好落入了不远处的徐太太眼中,气得她当场折断了新染的指甲。
“五年前你拒绝随霁王回京都,现如今想再重新提起,就得有个不仅能打动霁王,还能说服众人的理由,我想你花重金买来十二位绝色美人于今晚献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只要霁王迷上其中一个,或有哪一个怀上了他的种,你便会成为他跟前的红人,京都也就有你一席之地。我今日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
徐员外闻言,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中透出审视的意味。
他骨子里充斥着掌控欲,享受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因而对过于精明、自有主张的女子心存抵触。
矛盾的是,他也瞧不上那些一味柔顺的江南女子,更厌烦愚钝木讷之人。
说到底,他钟爱的是那种内心聪慧却懂得示弱、性情独立却善于依附的女子。
时毓确实美丽机敏,先前因处境所迫不得不对他虚与委蛇,正对他的口味,此刻突然撕下伪装亮出锋芒,自然触到了他的逆鳞。
时毓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方才营造的温情似乎正迅速消退。她立即加快语速,清晰说道:“员外,我说的‘想通了'',是想明白了留在徐府只有死路一条。你动不了太太,她却随时能取我性命。你也说了,只有带我去京都,才能护住我,所以进京是你我唯一的出路。然而你挑选的这十二位佳丽,皆是昔日门阀所养,历经战火幸存,对霁王难免心存畏惧甚至怨恨。我想,指望她们有点冒险。我必须亲自去霁王面前搏一搏。你只需将我列入献艺名单,成败皆由我自己承担。若成,你我共赴京都,相互扶持;若败,我任凭处置,死生无悔。无论如何,你都稳赚不赔。”
当时她只看到徐员外的脸色骤然阴沉如铁,却未能等来他的回答,因为徐太太奇袭,像老鹰抓小耗子那样把他抓走了。
之后轮到她。
徐太太身边的婆子姑苏要是上了梁山,都能被尊称一声大姐,轻轻松松倒拔垂杨柳。
时毓只顾护着脸,身上被打得体无完肤。
她倒也不怨徐太太,只怨自己太急功近利,不够小心,运气也实在太差了些。
被关进地窖后,她最开始寄希望于徐员外,但直到现在,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护她周全的人,果然像所有出轨渣男一样,再未现身。
时毓明白,这笔交易终究是谈崩了,大约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只是把他当跳板,彻底破防了——她终究还是不擅长驾驭男人。
如此一来,想傍上霁王是不太可能了,眼下只求能保住性命。
也罢,连一个徐员外都搞不定,就算到了霁王身边,恐怕也不知怎么死。
好在她预想过这个糟糕的局面,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鼓乐与喧闹的人声,想来是行宫那边的接风宴已经开始了。
她强撑着坐起身,凝神细听,期盼能从这片嘈杂中分辨出救星的动静。
又等了许久,先是一阵惊呼——“走水了!走水了!”紧接着便是姑苏的厉声呵斥:“快灭火!不许声张!惊了王爷的驾,仔细你们的皮!”
惊呼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纷乱的脚步声和泼水声。
时毓不禁怀疑,这是那救星为引开看守,故意放的火。
可黑暗中忽然透进一丝光亮,呛人的浓烟随之涌进来,时毓的心猛地揪紧——起火之处,莫非就在这地窖上方?
她分明让狗儿在靠近行宫、且无人看管的马房放火!
狗儿这傻孩子,在此处放火非但无法在众目睽睽下救走她,反而可能将她活活烧死!
“救命!有人吗?救救我!我在地窖里!”她拼尽全力呼喊起来。
6. 第 6 章
为妥善安置南巡官员与侍卫,张巨卿亲自登门向徐员外借调人手。
徐员外虽不想卖他人情,却想趁机多结交霁王亲随,于是将三百府兵和府中得用的丫鬟仆妇都派往行宫,偌大的府邸只剩下三十余人。
然而火势却在两处同时燃起。
一处在徐府最西头的废弃小院。那曾是徐员外偷欢的秘所,现如今已成了徐太太处决他那些‘红颜知己’的刑场。这院子荒废多年,梁柱腐朽,野草蔓生,而西北角那口枯井,传说填满了无名尸骨,每到夜深便隐隐传来女子呜咽,无人敢靠近。
故而直到火势冲天,才被人发觉。
时毓所在的地窖就在枯井旁。
另一处在徐府最东头的粮仓,那里存放着维系全府生计的粮食。
两处火场相隔甚远,有限的人手疲于奔命。更因怕惊动行宫里的贵人不敢呼喊,只能沉默地传递水桶,只是那一桶桶水在大火面前如同杯水车薪。
一墙之隔,行宫鼓乐喧天,徐府烟火升腾,悲欢对比显得格外荒诞。
“太太请看。”
被时毓称作女版鲁智深的姑苏提着一支箭迈进屋来,“在废院发现的。”
箭身缠着浸透松脂的麻布,烧了一半。
徐太太眯起被横肉挤得很小的眼睛:“这是火箭?”
“正是。房梁和柱子上钉了十几支,地上数不胜数。看方向应该是从外院的阁楼上射进来的。废院杂物甚多,总有雨水没浸透的角落,这么多松脂火箭射进来,很难烧不起来!”
“我说才下过雨,怎会无故走水。“徐太太冷笑,“原来是仇家上门了!”
“谷仓的锁被撬了,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姑苏补充道,“外院就属那处防水做得好,里头的粮食、干草燥得很,见个火星子就能烧起来。贼人连这些都摸得门清,府里肯定有内应!”
她眼中迸出杀气:“奴婢这就请老爷调府兵回防,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慢着!”徐太太一掌拍在扶手上,霍然起身,“你仔细想想,白日里刚下过大雨,四处潮湿,这两处火势虽大,却难蔓延,不过是浓烟骇人罢了。贼人在此时放火,不是为了烧死我们,分明是要声东击西——借这场浓烟制造骚乱,好趁乱突袭行宫!”
她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又沉了三分:“今日霁王初至,人困马乏,夜宴正酣,正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若我们此刻调回府兵,岂非正中贼人下怀?一旦行宫有失,老爷五年的谋划便要毁于一旦。相反,若明知家中有难,仍命府兵死守行宫、护卫王驾,这般忠义,岂能不令霁王动容?”
姑苏急道:“可如今要灭火便护不了院,要护院便灭不了火,万一贼人袭击行宫不成,狗急跳墙杀进府来泄愤……太太的安危又当如何?”
徐太太踱步片刻,决然道:“放弃粮仓,所有人回防后院。”
“这并非万全之策。如今留在府中的都是老弱妇孺,哪堪御敌?况且去岁大旱,今岁又多雨,粮仓里存的可是全府上下两年的口粮。若是烧光了,这几百口人靠什么过活?”
姑苏没说出口的是,没了粮食,就算有钱,江南六郡的粮商也不会把米卖给徐府!
“有舍才有得。“徐太太一挥手,“与老爷的大事相比,储粮算什么!”
她虽在纳妾之事上严苛,却是徐员外真正的贤内助。
徐员外娶她之前,不过是居住在晋陵边缘的徐氏偏支旁系,后来发展到能与嫡系本宅比邻而居,离不开她的协助,而从献图自保到筹谋进京,也都有她的谋划。这才是徐员外对她又怕又敬的根源。
姑苏知道她主意一定,就再无回转可能,便执意要她换上仆妇衣裳躲进地窖,自己则扮作主母坐镇堂中。
徐太太苦劝无果,只得应允。
于是当时毓拼尽力气呼救半天,没等来救星,反倒迎来了徐太太。
“闭嘴!再叫就割了你的舌头!”
出身北地的徐太太身强力壮,一巴掌将好不容易蹦到入口处的时毓扇飞。
时毓重重撞上土墙,眼前金星乱冒。
缓了半天,时毓才开口:“太太怎么亲自到这里来了?外面发生什么事儿了?”
黑暗中她们看不清彼此,但时毓能想象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时毓并不害怕,相反,一听到徐太太的声音,她就放下心来——
徐太太肯定也不是来杀她的,杀人这种事儿,有的是人为她做。
她不在外面指挥灭火,却只身下地窖,只能说明,外面不如这里安全。
徐太太冷笑:“无论发生什么事儿,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要让你赤身游街,然后把你扔到乞丐街,最后把你像狗一样锁在这院子里,让你自生自灭。”
时毓咽了咽口水:“哇,你好歹毒。”
“是你太下贱!”徐太太怒道:“这些年在我的管教下,员外早已收敛,府中婢女更是人人自危,不敢多看他一眼,你才来两月余,却勾得他魂不守舍,我屡次想抓你现行,你都油滑得像条泥鳅。今日你当着我的面儿使那狐媚术,与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何异?我顾以凡可不是你这等下等贱民能欺负的!”
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怕撕破脸了,时毓呸了一声道:“别为自己的恶行找理由了,女魔头!从我被买进你们家,一直是死老头纠缠我,唯有今天,我承认,为了让他送我去夜宴献艺,我勾引了他一下,那也是被你们逼的!倘若他不是甩不掉的牛皮糖,你不是滥杀无辜的大魔头,我又何必想尽办法攀上霁王!我可不想被填井!”
“凭你还想攀上霁王?”徐太太冷笑起来:“这借口未免太蹩脚!像你这般非清白之身,年龄又大、来历也说不清的野女人,最多只能攀上我家员外,可惜你这辈子没这福气了!”
“这福气你自己留着吧。我才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把自己变得疑神疑鬼、面目全非。你听!”
徐太太下意识侧耳倾听。地窖外隐约传来裹在风里的呜咽声,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听见了吗?那些被你害死的女人在哭!她们入府的时候都是花样年华,清清白白,大约也都本本分分,却没能逃过死老头的纠缠和你的毒手,你们会遭报应的!今夜也许就是你的死期,你赶紧想想死后如何向她们请罪,才不会被生吞活剥吧!”
徐太太刚要扑上去打她,地窖上方忽然传来重响,似是盖子被掀飞了。
时毓轻笑:“不会吧,报应说来就来?是哪位妹妹来了?快请快请,赶紧把太太带走。等姐姐出去,定找高僧为你超度。“
徐太太浑身一抖,闪电般躲到时毓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冷风窜进来,浑身赤裸的时毓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是不相信鬼神的,因而死死盯着入口的方向。
不多时,咚得一声,似乎有人跳了下来,紧接着光线渐渐亮起来。
见有光,徐太太稍松口气,却仍缩在时毓背后不敢动弹。
时毓看她这副模样,心知来者不善,决不能当这女人的替死鬼,当即放声大喊:“救命!徐太太要杀我!”
光影晃动间,一个黑衣人迅疾闯入。
正如时毓所料,对方全身紧束,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看清她的瞬间,黑衣人瞳孔骤缩,左手蜡烛与右手匕首同时坠地。哐当声响中,黑暗重新吞噬了地窖。
就在这瞬息之间,徐太太如惊鼠般窜出。
待时毓回过神,她已从入口逃之夭夭。而那个黑衣人竟毫没反应过来!
“徐太太跑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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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急声高呼。
黑衣人这才闪身追出,时毓在他后面喊:“大侠,等你得手了,别忘了回来救我啊,咱俩同仇敌忾,请不要见死不救!”
黑衣人没有回应他,但没过一会儿,上面便传来呼喊:“时姐姐,你在这里吗?“
狗儿!
在她初临此世、孤苦无依时,是狗儿一家给了她容身之所;如今,又是这少年不顾生死,为她闯入这龙潭虎穴!
时毓心里一热,大喊:“在在在,狗儿,我在地窖里,入口就在井北面三步处,快来救我!”
狗儿很快摸黑爬进来。
时毓用声音引导他找到自己,让他帮自己解开身上的绳子。
当触及时毓赤裸的肌肤时,狗儿猛地缩回手,声音都变了调:“时姐姐,你……你怎么没穿衣服?”
时毓道:“别提了,还不都是徐太太的手笔,她泄愤可有一套呢!我快冻死了,快帮我解开绳子,把外衣借我穿一会儿!”
狗儿慌忙脱下外衣,用衣服裹着手解开绳索,而后才把衣服递过去。
幸好地窖里漆黑一片,时毓看不见他涨得通红的脸。
那件打了层层补丁的粗布外衣散发着浓重的汗味,但时毓已顾不上这些,一边穿衣一边问:“怎么耽搁这么久?可是遇上麻烦了?受伤没有?”
“没事儿。”狗儿含糊了一句,接着解释道,“我原想按计划点燃马房制造混乱,可马房被雨浸得透湿,还有京城侍卫把守,我只好……”
“你就想办法到了这里,点了这个院子?”
狗儿一向机灵善于变通,且时毓早已让他把府中布局背的滚瓜烂熟,因而有此猜测。
狗儿摇头道:“府里层层大门都有人守着,你给我的钱只够贿赂侧门守卫,根本进不来内院。眼看约定的时间过了你还没发信号,我知道你出事了,只好壮着胆子袭击了粮仓守卫点了粮仓!”
天呐!粮仓可是府中守备最森严的要地,那些守卫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且都佩着开刃大刀,最瘦小的也比十四岁的狗儿高出半个头,时毓曾特意嘱咐过他离那里,这孩子竟敢赤手空拳去闯,还真让他得手了!
这份超出年龄的胆识与机变,让她既后怕又欣慰。
“等火势起来,我爬上房顶,想等到人都被吸引到粮仓后过去救你,却看见数十支火箭划破夜空,正向后院射来——”
“等等!”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时毓打断他:“火箭?你是说,这里的火是外头射进来的火箭点的?也就是说,今晚闯入徐府的,不止你一个。那方才那个黑衣人,不是你找来的帮手?”
狗儿道:“自然不是。他们应该是徐员外的仇家。”
“他们……还不止一人!”时毓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思绪飞转:“他们应该是趁着府中防守薄弱来杀徐员外……不,他们应该知道徐员外在行宫夜宴,所以直接朝后院放火,他们是专门来杀徐太太的!”
“徐太太?他们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杀一个妇人?”狗儿不解。
“徐太太是徐员外搭上霁王的关键,徐员外又素有畏妻之名,而世人最喜欢让女人给男人背锅,定有不少人将背族献图的账算在她头上,看来这次她凶多吉少了。”
狗儿沉默片刻道:“就算不是她的主意,她也坑杀了很多无辜女子,她活该!别管她了,咱们赶紧走吧!万一徐员外带人回来,你可就走不成了!”
“对对对,赶紧走!”时毓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跑去。
时毓之前想,倘若勾引徐员外之事被徐太太知道,必死无疑,只有逃离徐府,才有一线生机。
现在看,虽然徐太太必死无疑,可是留在徐府,会成为徐员外的玩物,还不如死了干净。所以,还是按原计划跑路吧!
7. 第 7 章
二人冲出废院,浓烟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繁华的徐府已成修罗场,尸骸横陈于廊庑之间。
女版鲁智深死状尤惨。
时毓双腿一软,整个人几乎挂在狗儿单薄的臂膀上。
“这就怕了?时姐姐平日不是最大胆么?”少年稳住她的身子,语气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时毓颤声道:“我哪儿见过这样的场景啊!”
狗儿安抚道:“见得多了就不怕了。五年前打仗的时候,到处都是断臂残肢,还有肠子流了满地的人,一边爬一边唤娘亲……”
“别说了!”时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决然道:“既然你不怕,扶我去徐太太屋里找些金银细软带走!”
“啊?还要偷东西?”
“这能叫偷吗?这叫讨还血债!!”时毓义正词严,“再说,按照大虞律法,奴仆私逃本是死罪,杀人放火也是死罪,反正你我都是死罪了,多加一条偷盗罪算什么?你可知道,逃亡路上没有银钱寸步难行!”
狗儿挠了挠头:“好吧,反正我都听你的。”
他们畅通无阻地进了徐太太的房间,却正好撞见黑衣人划破徐太太的喉咙。
猩红帷幔在穿堂风中狂舞,鲜血喷涌而出,徐太太浑身瘫软下去,她却不想倒,死死抓住身旁的多宝柜,在琉璃盏碎裂声中踉跄两步,又扶住梨花木椅,最终如断线木偶般匍匐在地。
染血的手指在地上拖出惊心动魄的痕迹,那双渐渐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时毓,里面翻涌着惊恐与怨毒,似乎还藏着说不清的悔恨与不甘。
无人知晓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在想什么。
但她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徐员外的大计。
行宫内,翊卫中郎将顾钊——日间那位身穿铠甲骑白马而来的俊美男子,听闻徐府惨剧,目光掠过正在霁王席前殷勤斟酒的徐员外,唇边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连结发妻子都能舍作晋身之阶,徐守凯……的确是个人物。”
*
黑衣人持着滴血的匕首步步紧逼,时毓的心快要提到嗓子眼,狗儿紧张地拽她后退,她却硬生生定在原地——跑能跑得过人家吗?
对方手持杀人利器而来,态度不明,吉凶未卜,电光火石间,她推断只有坚定地和他统一战线,才能不被灭口。
于是做出喜极而泣的姿态,仰头哭道:“爹,娘!害死你们的仇人死了,你们可以瞑目了!”
说罢扑通跪地,仰头望向黑衣人时泪珠滚落:“恩公大恩,请受小女一拜!”
一旁的狗儿目瞪口呆——时姐姐的父母竟是被徐太太所害?为何从未听她提起?
黑衣人将染血的匕首收到身后,另一手去扶她下拜的身形。指尖刚触及她的手臂便立即收回,目光刻意避开她裸露的双腿,沉声道:“徐妇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亦是为报家妹之仇,姑娘不必言谢。”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竟然有这么温柔的语调!
时毓震惊之余心中涌起一阵劫后余生般的庆幸:赌对了!
她颤抖着站起身,听他提及妹妹,又想起地窖中他失态的模样,不由暗忖:莫非自己与他妹妹容貌相似?
“大侠替天行道,便是所有江南百姓的恩人。不知您妹妹是怎么……徐太太杀害了很多年轻女子,尸骨都在后院枯井中。”
如果黑衣人的妹妹也是枯井中的一位,那么这番指点,能帮他找到妹妹的尸骨,也能趁他殓尸之际拿走徐太太的私房脱身。
黑衣人沉声道:“虞衡狗贼入城时,她被闯入家中的暴民……”
时毓心中一惊,虞衡是霁王名讳,当年王师南下,确实有不少饱受门阀欺凌的百姓趁乱报复。若他妹妹死于此劫,那眼前这人——
应该是个漏网的门阀子弟!
那就是朝廷的通缉犯啊!
正想着,身上忽然一暖,原来是黑衣人扯下了帷幔裹到了她身上。那帷幔又宽又长,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连脚丫子都盖住了。
这是时毓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见识到绅士品格,不由看着他微微一愣。
黑衣人似乎被这个眼神看得害羞了,不自在地撇开眼。
时毓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道谢。
黑衣人摇摇头,问道:“姑娘是如何落到徐氏夫妇手中,为何被如此对待?”
时毓道:“此事说来话长,而且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行宫就在隔壁,徐府府兵随时会回援,大侠还是快走为上!”
黑衣人问:“那姑娘呢?”
时毓道:“我也要走。”
“去往何处?”
这一问让时毓心中警铃大作。
他为何要追问我的去向?
难道是想探寻我的出身,确定我的立场?
万一我回答错了,会被他当场灭口吗?
没道理啊,他在地窖中见过我被扒光衣服五花大绑,应该知道我的处境,方才也是因我提醒,才没让徐太太逃脱。更何况,我连他的容貌都没看到,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难道是因为我刚才的表现,他想赖上我,让我报恩?
呔!刚才我被杀人场面吓傻了,不应该叫他恩公,反而应该质问他:要不是我提醒你,徐太太早跑了,你想恩将仇报吗?
可惜懊恼也晚了。
报恩是不可能的,绝不能和通缉犯牵涉过多。
“您这一问,竟把我问住了。是啊,父母已故,家园被占,天大地大,何处能容我姐弟二人?”
时毓低头垂泪,正准备说,‘等我养大了弟弟再报恩罢’,忽听黑衣人道:
“既然姑娘无处可去,不如随我同行?”
原来他追问去处,是为了邀请她们同行,保护他们安危!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时毓惭愧得脸发热,连忙推拒道:“这……这不好吧?我们姐弟二人文武不通,只会是您的拖累……”
黑衣人轻声道:“我已看了姑娘的身子,要为姑娘负责。”
什……什么?!
时毓愕然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羞怯中带着坚毅的眼神。
你们这儿有这规矩吗?她求证似的瞥向狗儿,狗儿眉头拧紧,黑着脸道:“若他当真看了姐姐的身子,就必须明媒正娶!否则我追到天涯海角也绝不罢休!”
时毓惊的下巴快掉下来了,还以为这只是武侠小说中的设定,没想到现实世界中竟然真的有这么霸道不讲理的规矩!
只是看了一眼,又不是发生关系了,更不是怀孕了……为什么非得结婚?
古代如此看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遇到这种事,就什么都不顾了吗?
她忽然想起黑衣人在地窖中看到她时震惊失态的样子,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他妹妹,大概率是因为他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命运转折点撞傻了。
往后余生,就这么被一个不知身份来历的陌生女人绑定了!
其实这规矩不光剥夺了他的选择权,对她也极其不尊重啊!
他至少看了她的样貌,她却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这要是换成认命的土著女,不是倒了大霉了吗?
且不论美丑、人品,他本身就是朝廷侵犯,今晚又杀了这么多人,有没有明天都不好说,谁想跟他整日担惊受怕、东躲西藏!
反正时毓不想!
她嘴角抽了抽,忙道:“大侠大可不必苦恼,我早已不是清白身,更不是那种失去贞洁就会寻死觅活的人……”
听到‘不是清白身’,黑衣人的眼神暗了暗,好像有些失望,但不过瞬息,那点失望便化作更深的怜惜。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绣荷包,小心地拿出一块玉圭,郑重地捧到时毓面前:“无论姑娘经历过什么,我既已许下承诺,就绝不反悔。这是我家传之物,请姑娘收下,权作你我之约的凭证。”
那是一块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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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温润的古玉,长约三寸,宽约二指,形制古朴,上尖下方。正面密布苍劲篆文,背面雕琢着繁复图腾,整块玉透着一种神秘而庄重的气息。
时毓的目光却被尖角处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纹吸引。那裂痕像是曾经摔碰所致,又被人用金丝细细修补,金玉交映,在光下流转着温柔的光泽。
他一定,非常珍视这块玉吧。
时毓既感动他的真诚,又气恼他的愚昧——好似一个被道义绑架,没有了思想的木偶哎!
可是没等她拒绝,黑衣人忽然拉开面罩,露出本来面目。
时毓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自己瞎了!
这是一张兼具少年清隽与男子棱角的脸,颧骨线条流畅地收束至下颌,勾勒出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轮廓。
冷白如玉的肌肤上,两道眉如浸了浓墨的玉刃,斜斜飞入鬓角,眉峰处微微上扬,添了几分英气。眉下是双标准的凤眼,眼尾自然上挑却不张扬,眼瞳是极浅的琥珀色,在跳动的火光里泛着琉璃般的柔光;长睫浓密纤长,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鼻梁生得极正,从山根到鼻尖流畅峻挺,唇瓣薄薄的,色泽是鲜嫩的樱粉,形状饱满得透着几分诱人的软意,可唇角却微微向下抿着,透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妈呀,这么迷人的脸是人类能拥有的?
这样的脸一旦见过这辈子能忘掉吗?
记住了他的脸,显然又多了一个被官府追捕的理由!!
就在她头晕目眩时,隐约听到他道出了自己的名字,似乎是池彻,或者池慑。
“池副使!”狗儿惊呼:“你是五年前在祭神大典上担任大司祭的池副使!”
黑衣人点点头。
池家是江南仅次于徐家的名门望族,五年前,年仅弱冠的池彻,便已官拜江南东道节度副使兼掌书记,执掌六郡文书典章、祭祀礼乐与教化事宜,是江南道最年轻的正四品大员。
他本就以才貌双全闻名士林,在主持祭神大典那日,身着玄端祭服,手执青玉圭璋,于万众瞩目间从容执礼。晨曦为他周身镀上金边,那一刻,无数人恍惚以为见到了谪仙临世。自此,‘玉郎祭酒’之名风靡江南,其风姿至今仍在民间传颂。
当然这些时毓并不知道,她只知道,五年前狗儿才九岁,却记得这样清楚,足见这张脸有多难忘!
她本能抗拒对他了解更多,没有仔细去分辨他的名字,也没刻意去记那个官职。
“虽不知姑娘因何被囚,但令弟为救你火烧粮仓,偏巧今日徐家尽灭,你们姐弟俩无论如何也摘不清干系。与其你独自奔逃,不如随我一起走,我带了些随从部众,多少能护你们周全……”
说着他拾起时毓的手,将带着体温的玉圭交到她手里。
正因为你有部众,目标才更大啊!
霁王在此,怎么会容忍你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你们这次死定了,跟着你们只能死得更快!
为了彻底断了他的念头,时毓咬牙撒了个弥天大谎:“实不相瞒,我今夜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五年前我阖族被灭,我最恨的不是徐氏夫妇,而是那个踏破城门、血洗江南的霁王!
今夜我之所以被关在地窖,就是因为徐太太发现了我的行刺意图。如今既得自由,此志不改!我还是要想办法潜入行宫,请恕我不能与大侠同行。”
说罢她将‘烫手山芋’塞回给他。怕掉落,她还特地帮他合上了手掌。
肌肤相触产生的微妙电流,在他眼底荡起层层涟漪。
这番谎言于她是急智,于他却是真切经历。
他垂眸凝视那枚象征家族荣耀的玉圭,低声道:“不瞒姑娘,我此行原也为刺杀霁王。奈何他身边布防严密,行宫已成铁桶,即便拼尽全部人马,也难近他分毫。无奈才转道来取徐妇性命,权作敲山震虎。”
抬眼时,他目光里带着忧虑:“姑娘与令弟皆非习武之人,要如何完成这赴死之举?”
8. 第 8 章
与此同时,行宫夜宴已至酣处,满座宾客酒意微醺,对徐员外此前吹得天花乱坠的‘江南十二姝’翘首以盼,她们却迟迟没有上场。
主位上的霁王,指尖摩挲着白玉酒杯,侧脸在灯火下覆着层冷影,明明没皱一下眉,没说一句话,座下所有人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好像浪费他的时间就是在犯罪,每多等一刻,就罪加一等。
徐员外顶着满头冷汗,疾步来到备妆处,怒喝:“老夫已派人催了三次,为何迟迟不上?!”
被派来传话的管家老何早已急得脸色煞白,指着季知节结结巴巴地告状:“老、老爷,还是她!老奴好说歹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她就是不肯动,说时毓不来她绝不登台!”
徐员外狠戾的目光落在季知节身上,他疾步上前,粗暴地攥住季知节的头发,硬生生将她从椅子上扯起来:“贱人,谁给你的胆子威胁老夫?!”
季知节的头皮被扯得生疼,被迫仰着头,看着那罗刹鬼一般的扭曲面容。
她又疼又怕,浑身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牙道:“两个时辰前我便求过员外,员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论怎样,我意已决。”
“好一个意已决,你想找死,本员外成全你!”徐员外猛地松开手,把季知节甩到地上,发狠道:“少了你一个,老夫还有十一个!”
妆奁被季知节撞得翻倒,珠钗散落一地,发出巨大的响声。所有人噤若寒蝉。
“但你敢坏老夫的好事,老夫绝不让你死得轻巧!”徐员外看向管家,厉声道:“把她拖出去,先砍了双腿!”
其余十一位女子瞬间吓得面色如土。
季知节面如死灰,烂泥般瘫软下去。
待管家将她拖至门口,江雪融忽然大喊:“慢着!”
管家一顿。
江雪融迎上徐员外阴鸷的目光,语速快而不乱:“员外,我们当中,季知节最有希望获得霁王青眼,何必为了区区一个时毓,毁掉您手上最好的牌?我知道您喜欢时毓,可时毓年纪大,又无歌舞天赋,就算上了场,也不会被霁王挑走。您担心什么?退一步讲,多一个人您便多一份希望,既然季知节对她有信心,何不让她试试?我们哪一个成功,得利的人都是您啊。可要是您砍了季知节的腿——”
她扫过簌簌发抖的佳丽们,“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又怎么能取悦霁王呢?”
徐员外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若不上,最有希望的便是你,你为何要帮她说话?”
江雪融眼中精光流转,果决道:“因为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员外能平步青云,到时您也许不会为了一点银钱,将我们卖掉,而是把我们带到京城,发挥更大的用处。”
季知节眼神一变,心中五味陈杂。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输了,江雪融比她想得长远,格局更大。
半晌,徐员外忽然笑了,“好,不愧是才女。本员外被你说动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季知节蓦得流下泪来。
“不过,时毓有没有命能来到这里,就要看她的运气了。”
*
“我自有办法。”时毓面不改色,语气笃定。
作为保险销售,忽悠是基本技能,因为她经常面对各种刁钻无理的要求。
她的策略向来是:先爽快答应,再尽力实现其中一部分,最后就那实在无法达成的部分诚恳致歉——而那时合同早已签妥,双方也差不多成了朋友,客户见她确实已竭尽全力,通常也不会深究。
因此,这句“自有办法”说得底气十足,不仅骗过了池彻,连一旁的狗儿都睁大了眼睛:“姐,你真还要去行宫?”
时毓毫不犹豫地点头。
为把戏做足,她转向池彻抱拳道:“大侠,你我同怀血海深仇,目标皆是诛杀霁王。如今他近在咫尺,这样的机会若白白放过,恐怕此生再难遇见。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胜算,我也绝不能退缩。请你不必再劝——相反,我希望你们速速离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保全实力,方能徐图后计!”
让他们徐图再来,就意味着她清楚今晚一定会失败。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
池彻深深地看着她,终究幽幽一叹:“既如此,我在三里外的杨柳浦等候姑娘,直至寅时三刻。若姑娘平安归来,池某定当三媒六聘,迎你过门。若你……”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倏然闪入,急声禀报:“盟主,徐府府兵已出行宫,正朝此处赶来!”
“多少人马?”
“二十余人,皆佩腰刀,步履迅疾!”
“糟了!”时毓闻言脸色骤变,连声催促:“徐员外定然已知府中变故!事不宜迟,诸位快走!”
池彻颔首:“我们由正门突围,为姑娘引开府兵。姑娘与令弟务必见机行事!”
时毓连连点头,目送众人身影掠出厅外,刚松半口气,正要催促狗儿抓紧去找金银财宝,却见池彻去而复返。
未及反应,只觉左手被一只微凉的大手轻轻掰开,塞入一块温润之物。
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倏然逼近,嘴巴一张一合,急切地交代着什么。
时毓的听觉仿佛被视觉剥夺了,整个人溺毙在那张绝世容颜的冲击中,脑中一片空白,只断断续续捕捉到一些字眼:“……见玉如见我……沿途所有弟子都可驱用……等姑娘归来……共谋大计……”
待她从这阵美颜暴击中回过神,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唯有掌心那块玉圭,温润地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时姐姐,快走!”
耽搁了这一下,再去搜罗金银细软已不可能,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来不及找。时毓只得紧紧裹住那片帷幔,拉着狗儿便向后门疾奔。
不料刚冲出徐太太的院落,一片喊杀声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最清晰、最近的几道,正是后门方向传来的。
原来府兵已将整个徐府包抄!
“时姐姐,怎么办?”狗儿的声音已带了哭腔。
时毓心念电转。而今前后皆有府兵,一旦对上他们,要么死于乱刀之下,要么会被当作池彻同党,反正都是个死。
真到了生死关头,她才发觉自己仍是怕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更重要的是,绝不能连累狗儿。狗儿一家于她有救命之恩,今日这孩子更为她舍身犯险,无论如何,必须护他周全!
大不了……暂且委身徐员外,先将老头子哄住,再寻机脱身!
主意已定,她一把拉住狗儿:“跟我来!”
两人闪身跑回废院。
“快,和我一起推开枯井上的石墩!”
两人合力把石墩推开一道十多厘米的缝隙,一股巨大的腐臭气息扑面儿俩,熏得人至于作呕。
时毓脱下帷幔,裹在狗儿身上,又用外衣包裹住他的口鼻,“你进去躲着,等到天亮,这里彻底没动静了再出来……”
狗儿抓着她的胳膊:“你也躲进来!”
“不行,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莫名消失,就成了引敌入府、杀死徐太太的背锅侠!我得留下来自证清白,你放心,我有法子活命的。”
时毓强行将狗儿塞进枯井,又与他合力推上石墩,做完这些,兵器交击之声已迫近耳边,她赤着身子飞快跳进地窖,顾不得浑身疼痛,在黑暗中摸索到绳索,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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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乱往身上缠绕,一边放声呼救:“救命——救命啊!”
杂沓的脚步声瞬息而至,刺眼的亮光猛地灌入地窖。
上头有人高喊:“管家!找到时毓了,人还活着!”
*
时毓被送至行宫时,已换上了一身艳丽‘演出服’。
夜宴正酣,灯火映天,丝竹欢笑声越过层层屋脊传来,但她没有被径直带往那里,而是被引到距离那片喧嚣还有几分钟脚程的僻静凉亭。
此处并未点灯,亭中唯有一人负手临风,背影沉沉。
“员外。”时毓停在离他两步远处,执礼恭敬,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讨好。
她从管家口中得知,徐员外是受季知节胁迫才允她登台,而今徐家又遭此变故,他心中必定满腔愤恨。她生怕被迁怒。
毕竟今日在假山内就已经把他惹恼。
“嗯。”徐员外应了一声,倒是听不出怒气,好像已被接连的打击抽走了精神气儿。
时毓斟酌着开口:“请员外节哀。”
她想,即便他说,从成亲起便厌弃徐太太,但近三十年的相伴,总该有些情分,伤心是难免的。当然,真正致命的打击,还是那被焚毁的粮仓。此番过后,若不能随霁王进京,他在晋陵将再无立足之地。
“哀伤无用,人总要往前看。”他语气平淡,转而问道,“你想登台,可做好了准备?”
“备了一支歌舞。”
“寻常歌舞,可入不了霁王的眼。”徐员外微微抬头,望向宴席所在的方向,“他今日冒雨行舟,受了寒气,下船后又接连召见本地官员,此刻早已疲惫不堪。”
“多谢员外提醒。只要他尚在席上,我登场时,必能教他移不开眼。”
“这般自信?”
“是,但咱们都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所以我并无把握能得他欢心。不过我的风格与知节她们截然相反,我能将她们衬得愈发出彩。总之只要我能登台,必能提高员外的成算。”
“好。我信你。”
时毓诧异极了,才半天,他的态度怎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徐员外缓步走近,将手搭上她的肩,声音轻飘飘的:“你可知,我为何愿给你这个机会?”
这个令人不适的动作,似乎就是答案本身。
时毓垂眸应道:“因为员外……怜惜我。”
徐员外却低笑一声:“我对你确有几分回护,却不至于为此误了大事。此番献艺,关乎我的前途,甚至性命,人选必须慎之又慎。原本你并不够格,但现在,你让我看到了你的价值。”
时毓心头一凛:又低估了他!
她不动声色地问:“是因我写给季知节的那首诗?”
徐员外摆手:“诗虽惊艳,可想在霁王身边立足,光有才貌远远不够。你能说服清高孤傲的季知节为你豁出性命,这是你的智慧;敢于在太太威压下引诱我,这是你的勇气;放得下自尊与名节,甘愿以身为棋,这是你的魄力;即便希望渺茫,也要拼尽一切去抓住,这是你的决断力。这些足以证明,你比她们更值得托举,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才是?”
“运气!”
“运气?”
“不错。国之兴衰靠国运,人之成败,亦由气数主宰。凡成大事者,无一不是气运所钟。古往今来,多少草莽庸才窃国成侯,皆是因为时运造英雄,而无数德才兼备者抑郁而亡,亦是因为生不逢时。”
压在时毓肩头的指尖微微用力,他声音沉缓如咒,“你今晚能全须全尾地走到这里来,才是打动我的关键。我要乘你之势,直上青云!”
9. 第 9 章
自穿到这里,时毓便深信自己是全宇宙最倒霉的人,因此并不把徐员外的话放在心上。
时间急迫,她和季知节见了面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只相□□了点头,便匆匆赶往夜宴场所。
徐氏之富,从这一个场地就能看出一二。其广阔不亚于故宫太和殿,里面坐了不下二百个人,除了霁王及随行官员、晋陵本地官员,还有许多士林名士。
时毓排在队伍的末尾,刚入场便忍不住抬头看向主位。
“慢着。”
还没看清霁王样子,一声冷喝惊得她慌忙垂首,只见一双绣着狴犴纹样的官靴径直停在她面前。
“顾大人,”徐员外急忙从前方折返,赔着笑问,“您有何吩咐?”
来人正是总领一切扈从警卫之责的翊卫中郎将——顾钊。
他并不答话,只绕着时毓踱了一圈,打量着她那褪色发黄的发梢问:“这便是员外从徐宅刚带来的家伎?”
“正是。”徐员外笑道,“大人别看她貌不惊人,却是内藏锦绣,最擅别出心裁,是小人精心为殿下与诸位大人备下的一味解颐妙方。”
时毓听得嘴角直抽,老头子很会自卖自夸嘛。
顾钊轻飘飘地哦了一声,忽然闪电般出手,二指精准扣住时毓腕间要穴。
这一招看似无害,实则暗含劲力,专为试探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
而时毓的反应,在他看来是有点诡异的——她没有闪躲,没有格挡,甚至没有寻常女子该有的羞怯或惊惧,目光锁住他扣在她腕间的手,仿佛看到了什么旷世奇观,红唇张得浑圆,无声地吐出个‘哇’字。
哇?
哇什么哇?
他眯了眯眼,默不作声,左手顺势而上,拇指如铁钉般抵住她肩胛骨下方的天宗穴。
此乃人身要穴,劲力透入,轻则令人酸麻难当,重则如针砭刺骨。若身怀武艺,筋肉必会瞬间绷紧,内息更会自发抵御,绝无可能全然松弛。
可指下传来的感觉却再明确不过,她肩胛绵软无力,气息涣散紊乱,寻不到半分内力凝聚的迹象。
他指下加力,紧盯着她的表情,口中则漫不经心地审问徐员外:“听闻徐府满门遭难,唯独她一人幸存。员外就不疑心?亦或是,你明知她的底细,却仍要将她送到殿下跟前,图谋不轨?”
时毓痛得冷汗涔涔,心里骂得粗,嘴上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徐员外急忙解释:“大人明鉴,她手无缚鸡之力,入园时也已由翊卫仔细查验过,未携任何利器。献艺之处距殿下足有十丈之遥,纵有不轨之心,又如何得逞?况且她能侥幸生还,正是福泽深厚之相。小人以为,这般被上天眷顾之人,能为殿下带来祥瑞之气啊!”
“是祥瑞还是灾星,尚未可知。”顾钊冷哼一声放开了时毓,一转身,却又扣住了徐员外的肩膀。
“员外真是心宽体胖,家里出了那样的大事,还有心思在这里侍奉殿下。”顾钊毫不留情地讥讽道:“这般上进,莫说晋陵,便是整个大虞也无人可及。顾某佩服之至。”
徐员外脸上青白交错,咬牙道:“小人心中视殿下如君父。君为重,亲为轻,此时此刻,唯有侍奉殿下才是头等大事。还请顾大人行个方便,莫让殿下久候。”
顾钊松了手,挺直腰背,俯视着徐员外。
他比徐员外高了足足一头,这居高临下的目光,傲慢而锋利,让人极不舒服。
“请吧。但愿员外的忠诚和牺牲,都不会白费。”
‘牺牲’二字被他有意加重了,似乎暗含很多信息。
时毓不由偷偷抬眼看向徐员外,只见他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抱拳一礼,便拂袖转身,大步离去,她连忙跟上。
“一,二,三……十二,十三!不对呀,员外说的‘十二姝’怎么多了一个?难道是老夫醉得眼花了?”
“公孙先生才饮了五杯,怎么可能醉?确实是多了一个。”
“哦?这么说,是徐员外数术不好,把十三记成了十二?”
“哈哈,公孙先生一语中的!员外确实不善数术,连族中有多少人都记不清,咱们就别对他要求太苛刻了。”
随着她们入场,肆无忌惮的哄笑声自宴席间传来,宾客们借多出的一人,堂而皇之地讽刺徐员外背族求荣。
徐员外在这片刺耳的讥讽中,快步趋前,躬身向霁王禀报。
望着他那逆来顺受的背影,时毓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他的处境,也瞬间参透了顾钊那句‘牺牲’背后的深意——今夜徐府的惨剧,包括徐太太的死,恐怕尽在他的算计之中。
即便事实并非如此,只因他曾踩着全族尸骨上位,任谁都会作此联想。
而从徐员外派人回府接应她的阵仗,以及与她对话时的那份平静来看,他分明对府中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
这一刻,徐员外骨子里的冷酷与算计,令时毓不寒而栗。
她也想通了一件事:他并未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十二姝’身上,他真正的底牌,是为侍奉霁王而牺牲全家的道德资本。
试问,霁王要如何拒绝一个为他家破人亡、自绝于故土的‘孤臣’?
但他想要带走这个声名狼藉的人,必然会遭到激烈的反对。
所以,眼前这场‘选秀’,其实是徐员外为他铺就的台阶。
若霁王当真选中一人,并非心动于美色,而是默许了徐员外的请求。
铮!
一声琵琶裂帛而起,献艺开始了。
时毓静立一旁,看着佳丽们在台上翩然起舞。
起初还有几道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似在揣测这个多余之人的用处,但很快便被台上的曼妙歌舞吸引而去。
无人留意之际,时毓悄悄抬眸,望向主位上的霁王。
这样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摄政王,实在令人好奇。
坊间传闻他俊美无匹,偏巧她今夜见过一个真正的绝色,不知两相比较如何。
可惜两相间隔十丈有余,烛影摇红,很难看得真切。而且他似乎真的倦了,以手支额,玄色广袖垂落,恰好掩去了大半面容。
不过只看那坐姿轮廓,就让人感到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仿佛高踞九重天阙的神祇。
而那不可一世的顾钊,此刻如归鞘的利剑,静默侍立于阶下,更衬得他如泰山压顶般凌驾众生。
时毓来自一个权力被约束的时代,从未真切体会过何为‘官威’。
可这遥遥一瞥,一种源自本能战栗便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屏住呼吸。
她清晰地感到,在那玉阶之上,静坐着生杀予夺的本身。
他就是法,是规则,整个国家都围绕他的意志运转,所有人的命运,都可以被他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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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
她不敢再有任何轻佻的想法,小心地垂下了视线。
这种畏惧,实在不利于她接下来的表演。
一想到那滑稽的表演形式和夸张的表演内容,她就有种要上刑场的绝望。
咚!
羯鼓一声突起,如碎春冰,统领全篇,将所有乐音收束于明快的节律之中。
群舞结束,该时毓上场了。
她哆哆嗦嗦走上舞台,感到四面八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而正前方的玉阶上,徐员外正眉飞色舞地对霁王推介着,于是原本漫不经心的霁王,竟抬眼朝她看来。
刹那间,她好像被拉回了十几年前的元旦联欢会——正躲在角落里咧着大嘴和暧昧对象发微信,忽然被班主任点名起来唱歌!
现在没人相信时毓曾经是个社恐,然而她从小到大都是。后来变得热情主动,完全是为了工作。
那时,她连举手上厕所都要酝酿很久。可班主任一直鼓励她,全班同学都拍着桌子喊‘时毓,来一个,时毓,来一个’,喊得最响亮的,恰是她那暧昧对象。
也许是为了不在暧昧对象面前怯场,也许是不愿扫大家的兴,最终,她接过了话筒。
结果唱出的第一句就慢了半拍、严重跑调,干涩的嗓音更将她的窘迫暴露无遗。
她放下话筒夺路而逃,此后再也没参加过任何联欢。
此刻,命运又把她逼到了悬崖之上,而她这次,无处可逃。
“时毓,相信自己!”
“时毓,你一定行!”
“时毓,知节为了你差点被砍断双腿,你可不能辜负她!”
‘十二姝’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纷纷对她喊话。
时毓回头望向那一张张真挚的面容,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
季知节立即向乐师递了个眼色。一段奇特旋律骤然响起,节奏鲜明,带着某种原始的张力。
时毓闭上眼睛,想像自己回到了公司,在一个寻常的早会上,在老总的带领下,和同事们一起跳早操。
那是每一个保险销售入公司第一天就要学的鸡血操——《成吉思汗》抓钱舞!
“吼!哈!”
十二姝的和声适时切入,为她铺就声势。
时毓猛地昂首,目光如电般射向玉阶之上的霁王。她四肢挥洒,动作大开大合,每一个节拍都充满了近乎夸张的力量感,同时用尽全身力气,以打了鸡血般的激情放声高歌:
有一个东方英雄故事,让我来告诉你
有一位天神般摄政王,太伟大了不起
他威力不可一世,所向无敌
他曾经身怀大志,还远征东西
他管理世界最大的国家
霁霁霁王虞珩,生不怕,死不怕,天不怕,天生英勇,
心向上,心向上,心向上,坚心向上
霁霁霁王虞珩,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们都想嫁给他啊,都想做他新娘
他是人们心中的偶像
霁霁霁王虞珩,有文明,有魄力,有智慧,异常英勇
霁霁霁王虞珩,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们都想嫁给他啊都想做他新娘
他是人们心中的偶像
一舞毕,时毓双手举过头顶比了个心,大声喊道:“霁王,我爱你!”
随之,整个宴会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10. 第 10 章
最后这句石破天惊的表白是时毓临场发挥,连季知节都猝不及防。
于时毓而言,这是表演的收梢,是极致的恭维,是吸引霁王注意的奇招,于其他人而言,却是大逆不道的亵渎。
十二姝个个面无人色。
那可是让满朝文武又敬又畏的摄政王啊!寻常人可以敬他爱他,却不能肖想他!
时毓此举,无异于公然羞辱:霁王而已,连我这般卑微家伎也能随意肖想。
她完了,大家都完了!
晋陵太守张巨卿怒不可遏,他绝不信一个奴婢敢如此放肆,这露骨的歌词极尽恭维,分明是徐员外的心声。这厮为了进阶,真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他拍案而起,指着徐员外怒斥:“好个徐守凯!你庸俗无耻至极!”
晋陵官员和以公孙先生为首的江南名士们纷纷附和,个个痛心疾首:“放浪粗鄙!斯文扫地!难登大雅之堂!”
在这片声讨中,有一人暗自心折,那便是位列末席的杨焕文。
在时毓表演时,他就不自觉地跟着哼唱,指尖亦悄悄随节奏轻动,暗合舞步。
在他看来,此曲明快雄浑,很契合霁王身份,歌词虽不够庄重,却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极易在民间流传。
霁王斩尽江南门阀,定不想看到门阀鬼影仍在江南盘桓。那些缥缈雅致的阳春白雪,本就是门阀贵族审美下的遗物,眼前这粗鄙的歌舞,却恰恰契合寒门新贵的品味。
若这样的歌舞能在江南流传开来,意味着寒门已真正主宰了江南风尚——那才是霁王真正乐见的新气象。
不过见上峰与同僚都在唾弃,他自然不敢表露分毫。
徐员外早已汗湿重衣。
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他素来推崇含蓄蕴藉的雅乐,对‘下里巴人’嗤之以鼻,所以对十二姝的培养,力求极致高雅,唯恐玷污了霁王的耳目。
他原本对自己的识人之明深信不疑,认定时毓谈吐不俗,气度从容,有大智慧,见过大场面。正是这份笃定,加上她自己成竹在胸,他才敢在霁王面前竭力推荐。
岂料她竟将这般庄重场合当作市井街巷,使出如此不堪入目的伎俩!
看着那怪异的舞姿,听着连他都觉得肉麻的歌词,他只觉毕生经营都要毁于一旦,绝望得不敢看霁王反应。
他恶狠狠地瞪着时毓,时毓相信,倘若局势没有反转,自己一定会被他活刮,不禁魂颤股栗。
就在这万马齐喑之际,顾钊忽然扬声赞道:“好歌!”
他话音未落,曲岳便摇扇附和:“好舞!其中几个动作,似乎借鉴了‘霁王破阵舞’,颇有气势。”
霁王破阵乐,原是大虞朝建国初期的军歌,五年前霁王扫清江南叛军,他的将士们遂以旧曲填入新词,歌颂他的功德。
后来小皇帝命人把这首乐曲编成舞蹈,经过宫廷乐师的加工整理,编成了一套气势恢宏的宫廷乐舞,如今在京都洛阳极受推崇,其乐曲雄浑壮阔,舞姿豪迈奔放,每每奏响都令群臣热血沸腾。
太常寺礼官陆长风抱臂轻哼:“不想这温婉江南,也有这般飒爽女子。”
曲岳闻言抚掌笑道:“陆大人此言差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在北,制度、文化、气象皆当以北为宗。江南女子能褪去柔靡,效北地之慷慨,正是王化深植,四海归心的明证!”
这番话顿时在席间激起千层浪。
北来的南巡官员们相视颔赞,纷纷出声附和,声浪一时高涨。
在座的晋陵官员与名士们,虽不敢明着反驳,眉宇间却尽是不以为然。
在他们看来,江南物阜民丰,文化鼎盛数百载,北方虽掌权柄,终究是马上得天下的武健之风,论及文采风流、礼仪雅趣,远不及江南。
要让他们从心底认同北地文化,却是万万不能,更别提坐看北风南渐。
一时间,一支舞曲引发的南北之争,令宴会氛围降至冰点。
而徐员外终于从北方官员的态度中回过神,怀着一丝期待,悄然看向霁王。
霁王似无意对席间的南北之争表态,面上看不出喜怒,只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子,深潭般的目光静静投向场中垂首而立的时毓。
如果方才纵情歌舞的她是一只振翅翱翔的雄鹰,那现在活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徐员外心悬到了嗓子眼。
时毓真的比他棋高一招,把住了霁王的脉搏吗?
这一刻的静寂,比溺水之人沉向黑暗深渊的最后一程还要漫长难熬。
就在徐员外感到越来越窒息时,忽听一道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音调不高,却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此舞颇有新意,曲调亦别致。赐酒。”
近侍太监即刻高声传唱:“殿下赐酒——”
“赐酒?”
席间霎时一片低哗。
霁王喜怒不形于色,让人难以捉摸,自落地晋陵,对晋陵官员的种种表现未置一词,虽然礼贤下士,也未曾对任何名流显要稍加青眼。
是以,接风宴进行到现在,还无人获此殊荣。
偏偏,给了一个众人鄙夷的艺伎!
徐员外被巨大的惊喜冲的头晕目眩,噗通跪地,颤声谢恩:“小人……谢殿下恩赏!”
霁王随意一摆手,语气依旧平淡:“徐卿此番安排,可谓用心。今日夜宴,雅俗共赏,南北同乐,孤很满意。辛苦你了。”
徐员外站起来,依旧深深弯着腰,忍着泪答道:“殿下言重!能为殿下效劳,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分,小人欢喜还来不及,岂敢言苦!”
此时,时毓已在侍女引领下趋步至阶前,领那赏赐的御酒。
这个距离,足以看清王座上人,她却不敢抬头。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考量。心脏因紧张与兴奋而剧烈跳动。
霁王真的选中我了吗?
辛辣的花雕酒送入口中,喉头如火烧一般,她却感觉不到,因为注意力已被周围的窃窃私语吸引过去。
“啧,长得一般。”
“年纪瞧着不小了,得有二十五六了吧?”
“肩膀太宽。”
“脚太大。”
“嗓门也粗。”
“该不会是男扮女装吧?”
这些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字字句句充满了挑剔与贬损。
然而,时毓唇边反而慢慢浮起一丝笑意,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
他们越是这样急于否定她、贬低她,就越证明霁王八成真看上她了。
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霁王只要带走一个艺伎,徐员外就能平步青云,虽然那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可若霁王主意已定,无法阻拦,他们希望他会选择一位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
以她的柔情,化解他的杀伐之气;让她把江南风雅,带到京都;让江南女人生下他的血脉,将来回护江南百姓。
而他如果选时毓,便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他无意沉溺于江南的温柔乡,他要的,是让强劲的北风,吹散这萦绕百年的门阀残影,重塑他们引以为傲的文化!
“殿下,既是雅俗共赏,何不让季姑娘与江姑娘也一展才艺?徐员外曾盛赞,她们一个是掌上飞燕,一个是人间百灵。方才群舞虽美,终难尽显其各自风华。草民恳请殿下恩准,再瞻绝艺。”名士公孙炎起身提议。
意思很明显,殿下你别急着定,吃点好的再说啊!
霁王不置可否,只问张巨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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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张巨卿知道这是在试探自己的立场,身为晋陵太守,他理应顺应上意,可此事关乎江南文脉风骨,他不能退让。
于是他硬着头皮道:“殿下,政令出于北,臣等自当恪守遵行,莫敢不从。然江南文脉绵延千载,其诗酒风流、清音妙舞,亦自成天地。季江二姝,乃此间风雅之精华,微臣恳请殿下品赏。”
陆长风当即低叱一声‘叛徒’,曲岳亦摇头嘟囔了一句:‘愚不可及’。
霁王眼中也露出一丝失望。
然,江南久在门阀掌控之中,早已形成以出身定尊卑的风气。百姓既憎恨门阀,却又仰慕其权势,这是短时间内难以更改的。张巨卿一介寒门出身,本就没有多少威信,若当众受责,日后更难驾驭臣民。
故,霁王未没有当众驳他面子,而是挥手允了。
夜色空濛,箫声袅袅。
季知节素衣如雪,翩然而至。
箫声流转间,她广袖拂开似推开江上连潮,纤腰欲折宛若垂柳拂过滟滟波光。
正当此时,清越歌声自她身后响起——
江雪融身穿一袭水蓝襦裙,凝立如芙蕖出波,将千古绝唱《春江花月夜》娓娓道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两人珠联璧合,将江南文采风流发挥到了极致,众人看得呆了,听得醉了,物我两忘,恍然不知身在人间。
时毓眼眶一热,泪水无声滑落。
她庆幸自己将这首千古绝唱赠予了季知节。
虽然不知季知节为何又给了江雪融——其实也不难猜,到了这紧要关头,大家同气连枝,只想生存而已。季知节善舞不善歌,江雪融善歌不善舞,两个人协作,彼此衬托,相得益彰。
老祖宗留下的瑰宝,在她们演绎中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在这异世的夜空下熠熠生辉。
北方官员们挑剔不了一句。
南方官绅各个扬眉吐气。
最得意的,当然是徐员外——时毓摸准了霁王的脉,季、江二人一举成名,就算没被霁王选中,往后必能派上大用场。
霁王到底见多识广,并未对她二人表现出多大的兴趣,独独欣赏这首词。他命人即刻誊抄词稿,并邀请作者月下对饮,共赏诗韵。
歌是江雪融所唱,徐员外此前又一直鼓吹她是自作自唱的才女。在众人心中,这作者非她莫属。
因此,这邀约的意味不言自明。
孤男寡女月下对饮,从诗词谈到人生,从案几谈到寝榻,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发展。
这般结果,已是南方官绅和徐员外共同期盼的。
不过徐员外有些意外,他以为时毓稳操胜券,没想到最后胜出的竟是江雪融。
看来此前打探到的消息不虚,霁王果然更看中女子才华。
11. 第 11 章
“不管别人怎么说,诗是你作的,我能为你作证。你快去。”
霁王已经离席,派近侍太监来领人,季知节催促时毓上前。
江雪融移步挡在时毓身前,低声道:“你方才为取悦殿下,刻意效仿北人豪放之姿,由此引发南北之争。南方官绅不愿和你一样改弦更张,才请我们二人出场。我们的歌舞代表的是江南文化,此刻你若站出来认领这首词,等于背刺为你击节称赏的北方官员,更是背刺赐酒的殿下。”
接着转向季知节,“而你,你能读懂这首词吗?若殿下问起''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意境,或是''江潭落月复西斜''的转韵之妙,你能应对自如吗?你们都不能去,只有我能。”
“可这词是时毓所作,要说意境韵律,无人比她更懂,难道你就不怕答错吗?”季知节皱眉问。
江雪融意味深长地看着时毓,笑问:“是吗?是你作的吗?”
时毓没有说话。
她不敢争。江雪融是自作自唱的才女,而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保险销售,肚里所有诗词都是语文课上学的,能背个囫囵已算幸运。若霁王问起创作思路、诗中典故,或是与她探讨诗词格律,她必定当场露馅。到那时,恐怕会触怒霁王,连累所有人遭殃。
让江雪融去,胜算反而大些。
“让她去吧。她说的对,我已经选择了立场,不能反复。”时毓对季知节道,接着看向江雪融:“虽然我们不能去,但我也可以让你去不成。我不会这么做,既是为报答你救知节的恩情,也希望你日后得势时,帮我们逃离火坑。当然,你帮我们不会没有好处。相信我,你一定还需要我。”
江雪融含笑点点头:“放心。我比你更懂姐妹同心的力量。”
这话在季知节听来格外刺耳,上场前,她就是用这四个字,骗走了时毓给自己的诗!
她忽然抓住江雪融的衣摆,质问:“你救我,是为了哄我把诗给你吗?!”
早在两人刚结盟时,江雪融就注意到了她们的小动作。
她了解季知节的为人,季知节自视甚高,对霁王势在必得,且为人孤傲,瞧不起其他人,不会轻易与人结盟,除非,对方能帮她稳操胜券。而她唯一的对手只有自己,自己的优势正是诗词创作。那么时毓能给她的,必然是一首好诗。今日她为时毓不惜以命犯险,江雪融更加确信这是一首足以惊艳四座的佳作。
无论是出于创作者的嫉妒,还是为赢得霁王青睐,她都想得到它。
于是在徐员外要砍断季知节的腿时,她出言相救,获得季知节的感恩,时毓上场时,她带头为时毓鼓劲,取得季知节的信任,等到她们出场时,一个‘珠联璧合’的建议,就显得那么真诚,无法拒绝。
她不觉得自己无耻,是她们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在先!
一步登天的名额只有一个,江雪融绝不容忍她们以这样卑鄙的方式从自己手中抢走。
“无论怎样,是我救了你。况且,如果你没有答应我的提议,就没有这样精彩绝伦的表演,霁王不会带走任何人,我们所有人,都要被徐员外发卖。”她把衣角从季知节手中扯出来。
季知节怒道:“如果你没有骗走我的诗,你我可能都没有机会,但时毓已经博得了霁王的青睐,这机会本来是她的!”
“她?”江雪融嗤笑,“你的美丽果然是脑子换的。霁王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疯癫低俗的丑角。赐酒不过是做给本地官绅看的。他总不能让一个拍自己马屁的人,任人羞辱吧?”
“你胡说……”
时毓赶忙拉住她,“算了,让她去。”
江雪融拍了拍时毓的肩膀,“你倒是个可交之人,有才华,知进退,重情义,甚至愿意为了衬托季知节扮丑。季知节之前答应你什么?成功后帮你摆脱徐员外是吗?放心,我既然借了你的诗,也会帮你这个忙。你现在就可以告诉徐员外,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人,让他掂量着点,别太过分。”
你才扮丑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婉约美!你不懂欣赏,傲慢自大!
时毓暗自腹诽。
她实在不喜欢江雪融这般心机深沉的人,根本不想与之结交,但现在撕破脸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于是笑道:“那就多谢了。快去吧,别让霁王久等。”
江雪融施施然离去。
季知节脸色煞白地看着时毓。
时毓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道:“放心,我们才是盟友,我绝不会弃你投她。她这个人自私阴险,不可交。”
季知节咬了咬唇,恨恨道:“可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我实在不甘心。”
时毓也不甘心。
这一晚过得……从登台前毫无把握的紧张,到被南方官员群起嘲讽时的绝望,再到北方官员意外声援重燃希望,直至霁王赐酒时以为胜券在握,最后却功败垂成。
心被高高抛向云端,又狠狠摔进深渊,受尽煎熬。
更别提此前熬尽心力设计方案、反复权衡挑选盟友、赌上性命争取献艺机会、死里逃生来到行宫,历遍艰险。
本以为能借此摆脱徐员外,没想到却是为他人作嫁衣。
事到如今,她只能安慰自己,反正诗本来也不是自己的,偷东西就是会被惩罚。
“可我们不能阻拦她,反而要期待她能爬床成功,不然我们就会和徐员外一起下地狱。”
时毓轻叹一声,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她循着感觉望去,正对上中郎将顾钊的目光。
霁王方才在时如日中天,衬得众人皆黯然失色。此刻他离席而去,顾钊便如云开月现,周身气势顿时彰显无遗。
时毓这才发现,他生得俊朗不凡,身姿挺拔如松,青色武袍下隐隐可见劲瘦有力的轮廓,通身透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凌厉——是那种会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对同侪如春风,视庶民如草芥的权贵。
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却在与她视线相接的刹那,掠过一丝凛冽的杀意。
时毓打了个寒蝉,却灵光一闪,忽而有了新思路,当即抓住季知节的胳膊,低声道:“别担心,只要我们能随徐员外进京,机会多着呢!”
*
日间一场透雨,将草草修缮的行宫打回了原形。
漏雨,透风,每个房间里都混杂着陈年霉味、刺鼻的生漆与驱不散的潮气。
人走过时,地板“吱呀”作响,门转动时,干涩的‘嘎吱’声无比刺耳。
从入驻进来,掌事宫女段琳琅便拖着病体,带着随行宫人竭力改善,直到此时还在忙碌。
“殿下宴毕将归,大家手脚再麻利些。”她裹着霁王赏赐的白鹤红披风立在廊下,面色苍白如纸,话语依旧干练。
“是!”四下里响起整齐的应答。
琳琅仰头望向梯子上的太监:“天宝,瓦缝可补实了?”
“段掌事放心,奴婢已用桐油灰膏将漏处都补严实了。”
“窗纸都换新了?”
“殿下寝室的窗纸已全部更换,窗缝也塞了绒布条。屋里置了三盆炭灰吸潮,保证殿下回来时感受不到半分湿气。”
琳琅满意地点头:“既如此,速将炭盆撤至耳房,换上苏合香。记得开一扇窗,让香气徐徐漫开。殿下最不喜浓香扑鼻。”
“奴婢这就去办。”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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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向另外两个婢女:“丁香、腊梅,殿下今日饮了酒,备好葛花醒酒汤,用文火温着。再煮一盅杏仁茶,切记少放糖。”
“掌事放心,玲珑姐姐方才已吩咐过了,都已备妥。”
琳琅回头看向始终搀扶着自己的副手,欣慰一笑:“玲珑,如今你都能想到我前头去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冒失的野丫头了。”
玲珑撅起嘴:“我还是那个野丫头。只是见姐姐病成这样还不肯歇息,恨不得能替姐姐分担所有事。”
说着竟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清脆的响声让琳琅一惊,急忙拉住她的手,轻抚她发红的脸颊嗔怪:“你这是做什么!谁怪你了?”
玲珑红着眼低声道:“我怪自己。跟着姐姐服侍殿下六年,还是不能让姐姐安心养病。”
琳琅因食了生鱼片上吐下泻,经过太医和本地郎中诊治,刚刚止吐,却依旧浑身乏力。
她不得不倚着玲珑,轻叹道:“我不是不放心你。若在京都,处处熟悉,样样趁手,自然可以交给你。但此行在外,诸事不便,连我都担心伺候不周,又怎敢完全放手?”
她望向寝室深处那袭悬垂的王服,眼神里好像映着彩霞般神采奕奕,“殿下待下宽和,即便有所不便,也从不轻易开口,但我们不能因此懈怠。如今的殿下已非康州藩王,而是大虞的擎天之柱。若因我们的疏忽损了玉体,耽误的便是天下大事。”
“我知道了。”玲珑点点头,“我扶姐姐进去,仔细学,认真记,争取早日让姐姐放心。”
琳琅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两人步入内室,开始逐一检视。
柔软干燥的寝衣,霁王睡前常读的《易经》笺注,又将他惯用的那只填了决明子的菊花枕摆正。
“殿□□暖,这样的雨天,咱们盖五指厚被,他只需盖三指厚便够。”
玲珑诧异道:“殿下从不提冷热,这般细微的尺度,姐姐是如何拿捏的?”
琳琅笑道:“晨起时触碰衾被外侧的余温,侍奉更衣时留意衣领的潮气,奉茶时观察他眉宇间的松紧,这些都比言语更真切。伺候人啊,功夫全在眼色。”
玲珑满眼崇拜:“我从没见过比姐姐更细心的人,姐姐不愧是殿下身边第一贴心人,怪不得连王妃都要问过你才能……”
话没说完,霁王的贴身太监王禄快步进来,躬身行了个叉手礼:“琳琅姐姐,殿下那件绛紫蹙金披风何在?”
“这么晚了要披风做什么?难道殿下要出去?”玲珑抢先问道。
王禄脸上堆着笑:“正是呢。今夜宴上有个才女歌姬很得殿下青眼,方才在亭中对了诗,此刻要带她去运河边看那‘滟滟随波千万里’的月色江景。”
没人理会他好不容易记住的一句诗。
“这么晚出去,可是得兴师动众呢。”玲珑讶然挑眉,神色怪异地看了眼琳琅:“都说江南多绝色,任是铁打的男儿也难逃这温柔乡,果然有能人。殿下从来不是风流浪荡之人,便是对那位也不曾……”
“玲珑!”琳琅厉声截住她未尽之语,“披风就在我屋里的万字不断头漆箱中,速带王禄去取。”
玲珑自知失言,连忙应声领着王禄退下。
待二人脚步声远去,琳琅本就苍白的唇瓣彻底失了血色。
霁王自五年前重伤后便不近女色。虽说皇上赏赐、藩邦进献的美人照单全收,可同王妃侧妃一样,都是摆设。
就连从少时便心心念念的那一位,归来想要重修于好,他都疏远着。
今夜这是怎么了?
莫非那歌姬,是修行千年的狐狸精?!
12. 第 12 章
夜宴散罢,月沉西山。
张巨卿硬拉着困倦的杨焕文弃轿步行。
他屏退随从,亲自提灯,拉着杨焕文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焕文,曲岳那番‘制度文化皆当以北为宗’的言论,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杨焕文打着哈欠敷衍。
“可霁王给那粗鄙艺伎赐酒,分明是支持曲岳的意思。难道殿下此来,真要彻底改变江南风气?”
“老哥你多虑了。”四下无人,杨焕文的称呼便随意起来,“若真如此,他怎会容季江二人登场?”
“那你说,殿下为何赐酒?”
杨焕文失笑:“老哥也是过来人,怎就看不出男人心思?”
夜风拂过,张巨卿脸上一片迷茫,脚步也不自觉放慢了,“难道你想说,霁王当真钟情于她?”
其实他并非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只是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审美,而他的审美决定了他的判断。
作为寒门士子,他苦读十年,入选门阀幕僚,之后凭恩主举荐做了官,多年来,他一直在权贵圈子边缘混迹,难免好奇窥探圈中浮华,长久窥探,耳濡目染,难免会被优雅高贵的女眷吸引。
接地气的时毓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女眷相比,是那么的低俗粗鄙,连他都看不上,霁王又怎会放在眼里?
因此他判定,霁王赐酒,只有政治目的,绝无私心。
杨焕文则不同,虽然他没有贵族身份,但他父亲是江南东道刺史的幕僚,自小家境优渥,他母亲妹妹也常与贵族女子打交道,他知道那些浮华背后的空洞无趣,也不喜欢高傲的才女。
作为晋陵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他习惯被追捧,也喜欢被追捧。只是追捧他的人,要么有才无貌,要么有貌无才,无一符合他的幻想。
而时毓,才貌双全,鲜活有趣,完美符合。他把自己代入霁王,简直不知道多愉悦。
“当然喜欢。难道你没发现,在她出场前,霁王倦容满面,可她一上场,霁王就睁开了眼,随后坐直了身子,全程没挪开过眼,且一直隐含笑意。我想,他一定很久没遇到这般炽烈鲜活的女人了。
虽然送到他跟前的女人很多,皇上赐的、藩国贡的、臣子献的,可敢把爱意如此直白表达出来,恐怕绝无仅有。那些女人把他当摄政王,敬他畏他爱他,想要得到他的宠爱,生怕为他所不喜,于是小心试探、故作矜持、欲语还休,这般矜持含蓄,原也动人,可他日理万机,哪有闲情陪她们猜这风月谜题?
而此女,是把他当作英雄来爱的。她爱他‘坚心向上’,慕他‘英勇无敌’。这份情意是如此的炽烈纯粹,以至于她要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出来——你没见徐员外当时的脸色,如丧考妣!对男人而言,这样的赤心爱慕是征服天下附带的战利品。叫他如何视而不见?如何不欢喜?”
张巨卿深深地不以为然:“荒谬!她那根本就是冒犯!试想,若你家隔壁那疯癫妇人当街敲锣,逢人便说要嫁你为妻,你当作何感想?”
杨焕文不疾不徐地拂了拂衣袖:“你这比喻不恰当。那疯女神志不清,衣不蔽体,岂能与这般明眸皓齿、才情出众的女子相提并论?在我看来,连十二姝也不能与其争锋。她是繁星中的皓月,光芒不可忽视。”
他想了想,伸手敲了敲张巨卿心窝,打趣道:“咱们换个比喻。你试想,若是前太守家的千金,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赠你一首定情诗,直言慕君秉直公正,非君不嫁,老哥你作何感受?”
前太守正是徐氏子弟,破城之日被霁王斩杀于城门口,其千金也被暴民屠戮。
张巨卿曾偷偷爱慕她,这个比喻令他恼羞成怒:“你这比喻才荒谬!区区一个艺伎,怎配和太守之女相提并论?!”
说罢甩袖而去。
不仅能比,而且胜过太多。杨焕文心道。他回味着她的表演,不禁哼唱了几句,待灯笼的暖光渐行渐远,周身没入夜色,才匆匆追去道歉。
两人在沉默中走出十余步,张巨卿忽然止步,似是不甘认输般再次发问:“若如你所言,后来霁王为何选中了江姑娘?”
杨焕文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张巨卿感到莫名其妙:“何故叹气?”
“我叹霁王对大人一片拳拳爱护之意,大人竟没领会到。”
“何解?”
“公孙先生提议让季江二人单独献艺,霁王询问你的意见,为的便是让本地士绅绅承你恩情——之前霁王让你在晋陵办学培养寒门子弟,只因公孙先生暗中阻挠,没有夫子应教,咱们这学馆迟迟没有落地,而经过这一事,公孙先生态度大变,离开行宫时主动对你行大礼,想必之后办学之事必有转机。”
公孙先生乃晋陵士林魁首,其门生遍布江南官场。以往朝廷选官,用的事九品中正制,其核心在于由各地‘中正官’评定人才,向上推荐。此制度历经演变,最终为世家门阀所把持,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官场脉络尽数操控于门阀之手。
五年前南方门阀举兵失败,江南官场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清洗。为迅速填补空缺、培植新一代忠于朝廷的官员,从而完全掌控江南,霁王决意推行科举取士,以期彻底取代旧制。而开办官学,正是为科举选拔、培养寒门人才的根本大计。
然而,此举直接触动了公孙先生的核心利益。
从前他通过举荐门生入仕,维系着庞大的官场人脉与影响力。若官学成立、科举大兴,他的话语权必将被大幅稀释。因此,他暗中阻挠,放出风声:谁敢赴官学任教,便是与整个江南士林为敌。
张巨卿对他毫无办法。
夜宴上,曲岳在夜宴上那番‘制度文化皆当以北为宗’的言论,让公孙先生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北人掠夺了江南财富还不够,还要阉割江南灵魂,要让江南人说北话,听北歌,看北舞!
若真发生,那他不仅会失去‘学阀’地位,连赖以生存的文化沃土,都将不复存在。
他决不能任由北风南渐!
当他提议让季江二人献艺时,心中是非常忐忑的,怕触怒那位双手沾满江南人鲜血的摄政王,更怕满座无人响应,孤掌难鸣。
所幸,张巨卿是个有操守的官员,他敢于背弃提拔他的恩主,挺身维护江南文化,何其令人欣慰!
正因如此,离宫时他对张巨卿行大礼,既是感谢又是钦佩。
从此,他将不再对抗张巨卿,而是与之联手,守住江南最后一道防线。
“原来如此!”张巨卿恍然大悟。
经杨焕文点破其中关窍,他终于明白,霁王是如何兵不血刃,巧妙而不着痕迹地化解了,困扰了自己五年之久的难题,不由感到万分钦佩。
然而越是钦佩,就越发不能苟同杨焕文先前的观点。
“殿下如此英明神武之人,岂会喜欢那般粗鄙卑贱之艺伎?便是后来带走的那位歌姬,他也不会放在眼里。”他斩钉截铁道,“他心中只有社稷苍生,此二女不过是收服公孙先生的棋子而已。不信咱们赌一把,他一定不会把任何一个带回京。”
杨焕文仰头望天,哭笑不得。
“太守大人!”他换了称谓,神色肃然:“下官若是您,绝不会坐观事态。殿下对您如此包容提携,这份恩情青史难寻,当思报答。”
“自然!”张巨卿迎风昂首,正色道:“本官已决意,明日便呈报王爷,三月之内必让官学落地!”
“这算哪门子的报答,不过你我为官之本分!”杨焕文急得跺脚:“你想想,殿下不仅解决了咱们的难题,更处处体恤,从迎驾到夜宴从未令我们为难。我们难道不该投桃报李,也让殿下顺心遂意?”
张巨卿一时语塞。霁王确实是千古明主,可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不就是作为臣子最好的报答?
难道像徐员外那般才算?
可是金银珠宝、香车美人,这些俗物他拿不出,霁王也看不上。要说令他舒心,他身边侍从好几百,自将他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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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照顾的非常周到,自己能做什么呢?
他真的不知道了。
“你说如何报?”
“当然是将他真正属意之人送到他身边!”
张巨卿气笑了:“又绕回来了。说来说去,你就是想帮那位‘皓月’飞上枝头当凤凰,是不是?”
杨焕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老哥你信我,这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帮你我。”
*
时毓再回到徐府时,粮仓和废院已经完全烧成了废墟。
满地的尸体也已经被集中抬到废院里,用草席盖上了。
唯独徐太太仍圆睁双目躺在原处。
徐员外跪在发妻身旁,亲手为她阖上双眼,将人紧抱怀中痛哭流涕,深情立誓要为她报仇、终身不续弦,百年后与她合葬云云。
季知节与一众婢女家丁被此情此景感动得潸然泪下。
时毓却只担心,今晚恐怕逃不过他的侵犯。
没人比她更了解他有多么压抑、多么冷血。
这番惺惺作态里,真情应该不超过两分,其余五分是愧疚,三分是作秀。
此刻他心里应该既得意又兴奋,终于摆脱了这个彪悍善妒且丑陋的女人,终于可以进京大展宏图了!
她怀疑,他会在徐太太的灵堂甚至棺材板上,将长期压抑的扭曲欲望发泄出来,作为对徐太太的报复和羞辱。
她神经紧绷,大脑高速运转,反复权衡:事到如今,霁王这根高枝是彻底攀不上了,是不是只剩下委身于他这一条路了?
血色帷幔被夜风卷起,一下下拍打着徐员外的肩,宛若逝者徘徊不去的魂灵,仍如生前那般执着地,想要唤他一次回眸。
看着那片刺目的红,时毓想起了丢失的另一片帷幔。一个男人将它扯下,裹住了衣不蔽体、瑟瑟发抖的自己。
他虽然是来报仇的,却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对无辜之人心存善意,他失去了尊贵的身份,却没失去心中道义和绅士品格。
他是她穿越以来,见过的唯一一个配得上君子二字的人。
他说,若姑娘平安归来,池某定当三媒六聘,迎你过门。
他留下了玉圭,也留下了承诺。
‘三里外,杨柳浦,寅时三刻’。
现在去好像还来得及。
可一旦去了,就会成为叛贼和杀人犯的同伙,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一旦被抓就更惨了,这个时代,炮烙、腰斩、凌迟这些酷刑俱在,光是想想就令人胆寒。
相较之下,委身于胖老头固然恶心,至少性命无虞——只能说短期内如此,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他就需要新的垫脚石。
今晚她也算间接帮他拿到了进京的资格,只要让他相信,她能帮他在京城站稳脚跟,就能随他一起进京。进京后就有更多机会摆脱他,甚至飞黄腾达。
这样分析下来,做徐员外的玩物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那么,早晚、在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反正抵抗也会被强,白白受罪。不如接受现实,反正老头子这个年纪也持久不了,眼一闭,牙一咬,数个一二三四五就过去了。
完事之后,说不定还能趁天没亮,偷偷把狗儿放走。
她刚做好心理建设,徐员外便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泪直起身,吩咐管家:“明日一早你便将今夜之事上报衙门,就说霁王殿下已亲自过问,若缉不到凶手,唯他们是问!另外,霁王驻跸期间,不得举丧。但死者为大,你且先寻稳妥处将众人暂行安置,待殿下启程后再行发丧。太太的丧仪要隆重操办,先将她那口陪嫁棺木请至前厅停灵。其余人各自回房歇息,不得随意走动。再加派一倍人手,护卫季姑娘等人。”
管家连声应下。
众人鱼贯而出。时毓正欲混入人群离去,忽闻徐员外唤道:
“时毓留下,为太太整理遗容,更换寿衣。”
她心头一沉——这急色鬼,还真是不让人意外。
13. 第 13 章
众人散去,充满血腥味的房间里只剩下时毓、觊觎她良久的徐员外,以及,防她到死前最后一刻的徐太太。
烛台上的小火苗被忽大忽小的诡风吹得明灭不定,将血色帷幔的影子拉长、扭曲,如张牙舞爪的鬼魅,悄然缠上时毓的裙角。
徐员外箕坐于地,背对着亡妻的尸身,目光空洞地落在摇曳的影子上。
他下午才回来换的新衣服皱了,脸颊上被挠破的地方蹭了些血,一缕头发凌乱地垂下来。
“过来,”他哑声道,“陪我说说话。”
时毓神经紧绷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徐员外抬头看过来,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祈求。
就好像一旦拒绝,他就会彻底崩溃。
但时毓知道,他不会崩溃,他只会翻脸。
她踩着那团影子,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身边,中间隔着大约一肩的距离。
他不以为意,狠狠搓了把脸,语调苍凉而疲惫:“我与阿蛮,从一开始便是孽缘。以我的出身,原本不配娶她。十五岁那年,我随父亲进京办事,在洛水河畔撞见投水的阿蛮。我跳下去救她,她说她被人退了婚,没脸面活在这世上,不肯上来。我劝她说,退婚而已,再找一个更好的郎君不就行了吗?她说未婚夫为了退婚攀高枝,污蔑她行为不检,京城无人要她,除非我答应娶她,否则宁沉江底。我原想先哄她上岸再说,便答应了,谁知道从此被她缠上了。而我父亲得知她出自陇西顾家,硬逼我娶她。次年春,我被迫娶了这位长我五岁的顾家女。”
时毓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却默默听着,并不言语。
之前在假山中扮做解语花,是为了套近乎,哄他送自己去献艺。
此刻若再那样,无异于引火烧身。
坐的这样近,她能清晰得嗅到他身上的味道,香得发腻,令人作呕。
一想到这幅肥腻的身体要在自己身上抽动,她就感到无比烦躁。
“我这一支在徐氏本是旁系末流,家父唯一的营生,便是为前任太守奔走京城,给那些做官的徐氏子弟送礼。那些人论辈分小,年纪轻,却个个能把他训得抬不起头。我从十岁跟着他往来奔波,尝尽人情冷暖。他总说,要学会忍,忍得饥寒可立品。我们徐家的先祖,正是凭着这份隐忍,才从微末中挣出偌大家业。他还说,这世道是公平的,只要愿意付出,不懈进取,终有一日能得想要的一切。
可惜年轻时我不懂这些道理。为娶了个别人不要的妻子羞愤难当,萎靡不振,甚至与父亲断绝往来。
后来父亲不慎得罪了左仆射谢正甫的管家,身陷囹圄,我求遍京中徐氏亲族,无人援手,最后狼狈回到晋陵,跪在前太守府前,苦求他出面周旋,他却说……”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里压着铁锈般的涩意:“谢氏在朝中权势如日中天,而且谢家皇后和徐家贵妃素来不和,不愿意为我等偏支再加深两族矛盾。”
说到这儿,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呼吸也粗重了几分:“我在那儿跪了整整一夜,风雪吹在脸上像刀子割。我恨啊!恨自己身处末流却不争先,像蝼蚁一样任人踩!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此生必执权柄,教这世上,再无人敢轻我、辱我、弃我!”
时毓垂眸,掩去眼底一抹讥诮。
他前半生的遭遇固然可悲可叹,若不走偏,也未尝不能成一段励志佳话。可他选择踩着全族尸骨登高,便为天下不容,注定生前身后骂名滚滚。
不过,他这种人,应该不会在乎身后评说。
“后来阿蛮孤身返京,说服顾家出手,家父方得脱困。彼时我才见识到顾氏之权势,亦知其族人团结、寸利必争,是其能在京都盘踞不倒的原因。自那时起,我便立誓,终有一日,要令徐氏亦成那般气象。”
他的拳头握起来,眼底迸出灼热的光:“想要改变徐氏,就要成为徐氏执牛耳者。为了借助顾家的权势往上爬,也是因为报阿蛮救父之恩,我试着跟她好好过日子,年年陪她回顾家。她父兄都不在了,只剩老母和寡嫂,但岳母对我们很好,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也为了让孩子们跟顾氏绑得更紧,我干脆把几个孩子都送到岳母膝下抚养,还把最小的儿子改了顾姓。”
提及此处,他唇边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阿蛮为此深为感动,致信京中密友,自言嫁得良人。她那几位密友,皆嫁入高门,后来皆成我登云之阶。”
贤妻扶你上青云,你却将她碾作尘。
时毓忍不住感慨,徐太太真是命苦。出身显赫,早年订了一门好亲事,大概因为出嫁前丧父丧兄,惨遭退婚。在这个女子名声大过天的时代,被退婚的女人几乎无路可走。她在濒死边缘被徐员外救起,还以为遇到了救世主,却没料到,那是吞噬她灵魂的恶魔。
他只给过她虚假的荣光和她短暂的温暖,就换她一生沉沦。
时毓想起他亲口说过,已有二十多年没进过她的房门,越发同情徐太太,这是多么可怕的冷暴力啊!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哀婉:“阿蛮其实是个好妻子。不管我们之间闹得多僵,哪怕她用最恶毒的话骂我,我也知道,她心里是盼着我好的。今夜府里出事,她本有机会逃生,却没派人来向我求救,我知道,她是怕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功亏一篑。她盼着我一举成功,带她荣归京都。夫妻一场,到了这个年纪,大抵就只剩这点荣辱与共的情分了。”
只剩一点荣辱与共的情分吗?
时毓听得心里暴躁。
所以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连性命都能舍弃,你守着她的尸身,却连一句‘爱过’都不肯说。
先前在假山中,你还曾对我许诺‘若能跟着霁王回京都,带你同去’,当时你把一心渴盼荣归故里的徐太太放在哪里?
实在是太凉薄了。
时毓盯着那随风狂舞的帷幔,想着:老登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难不成是想告诉我,他这辈子从没爱过,所以想让我帮他弥补这个‘遗憾’?
一只胳膊忽然搭上她肩膀。
“时毓,你是个善解人意、蕙质兰心的姑娘,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楚。”徐员外把她朝怀里一带,款款说道:“阿蛮帮我,不过是因为我们利益一致,而且她根本没有是非观,只要是对我有利的事,哪怕是捅破天她也肯做。可她不懂我,不懂我为什么非要争这口气,不懂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世上,只有你懂我,往后也只有你能帮我。”
那只肥厚的手掌放肆地揉搓着她的肩膀,他把发烫的额头抵在她鬓边,呼出的气息裹着浓重的酒臭与甜腻熏香,一股脑喷在她的下颌与脖颈上,激得时毓浑身汗毛倒竖。
“今日你在假山中对我说的那些话,知道我有多震撼吗?你的见识格局远超当世,若是有你这样的主母教养徐家的孩子,徐氏必定能再度辉煌!别怪我当时没有护住你,我是太自责了,恨我还是那么渺小无能,才让你不敢全心托付。我想,只有跟着霁王进京平步青云,才有资格拥有你。如今我成功了,你害怕的人也已经不在了,就放心跟了我吧,我保证让你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
果然。
说了这么多,真的是为了上床做铺垫!
男人的脑回路真是非令人匪夷所思,他们怎么能把女人想得那么蠢!
在亡妻尸身旁示爱新欢,你不会指望我感动吧?得是什么变态才会因为赢了死人而高兴啊!
‘有你这样的主母’?
您老人家刚刚才抱着亡妻发誓终身不续弦吧?你不会觉得我会相信你骗他们不骗我吧?得傻到什么地步才能像相信你这番鬼话啊?
精虫把脑子吃掉了吗?!
即便是做足了心理建设,时毓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了一点。
她宁可在外面流浪,也不要当这种人的玩物!
她强压着一脚踹翻老鳖盖的冲动,低眉顺首道:“员外,此刻庆功未免太早。至少要等到霁王许个一官半职,进京才有意义。此刻江雪融不过初得青睐,枕头都还没挨上,更谈不上吹枕边风。员外要做的还有很多呢,我们不妨先规划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做……”
徐员外早已□□攻心,一边将她越箍越紧,撅着嘴在她颈间乱拱,一边含糊道:“霁王用人之道,岂会受枕边风左右?以他的心性,天仙也吹不动。老夫早琢磨透了,他又是赐酒又是赏诗,无非是要让天下人看见,他要用老夫!你且放心,快则明日,慢则殿下离城前,任命必下。”
时毓脸颊耳后沾满了他的口水,恶心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他锤成肉泥方能解恨。一边极力阻挡袭胸的脏手,一边在地上胡乱摸索武器。
当她终于摸到一件趁手的,想也不想便挥臂而起,朝着老登的后脑狠狠砸去。
然而就在那东西映入眼帘时,她头皮一麻,过电一般甩了出去——
是徐太太日常用来捶肩的玉杵!
这东西原本在这里吗?怎么感觉就像有人悄悄递到她手里一般。
难道徐太太的鬼魂在引导她把徐员外送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啜泣声自身后幽幽传来。
那哭声哀婉凄切,如丝如缕,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声声唤着的正是:“徐郎……”
徐员外的动作猛地僵住,脖颈僵硬地抬起,侧耳细听。
“徐郎……你好狠的心呐——”
“徐郎……黄泉路上好冷,你来陪我可好——”
“徐郎……你永远是我一个人的,谁都不能将你抢走——”
没幻听!
确实有一道尖锐空灵的声音,好似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
徐员外浑身剧颤,猛地扭头看向身后。徐太太的尸身仍静静躺着,可纸窗上竟映出一道与她身形无二的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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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那影子逐渐变大,似乎正在快速靠近。
“阿、阿蛮……”徐员外跌坐在地,冷汗如瀑。
他被徐太太压制了大半辈子,原以为终于能纵情享受这迟来的自由,把积压多年的恶气一吐为快。没想到一个影子,就瞬间把他打回原形。
他随即踉跄爬起,朝着影子跪下,卑微地哀求:“阿蛮,我如今还不能走啊!孩子们尚需抚养……你安心去吧,待我安置好他们,定去寻你!你放心,徐太太唯你一人,百年后亦唯你与我同穴合葬……”
“你骗我…我走得不安心呐……”
说话间,影子又大了几分,似乎马上就要破窗而入。
“我怎么会骗你,这么多年,我不都顺着你么……”徐员外在背后拼命给时毓打手势,驱赶她。
时毓毕竟长在红旗下,多少能察觉出这灵异事件有一丝不对劲,但此刻顾不得好奇,抓住时机,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
她不敢回自己的住处,径直去了十二姝的合宿院落。
屋内众人早已歇下,月光透过窗棂,在通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轻手轻脚走到最里侧,伸手一摸——季知节的铺位果然空着,被褥整齐冰凉。
她心中一动,方才那场闹鬼的真相已猜着七八分。
不多时,一道纤影悄无声息地滑入门内。季知节不愧是掌上飞燕,脚步声极轻,除了特意等候的时毓,没有惊动任何人。
“知节!”时毓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嗅到她身上未散的夜露气息,压低声音:“刚才是不是你?你扮成……”
“嘘!”季知节指尖轻抵唇瓣,眼尾扫过熟睡的众人,“快睡吧,养足精神,才有力气继续与他周旋。”
时毓心头一热,顺势把脸埋在她臂弯里蹭了蹭:“你是仙女下凡吗,一晚上救了我两回!我现在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你,要不我以身相许?“
季知节冷冷推开她,脱衣退鞋上了床,冷漠回道:“既已结盟,自当祸福同担。今日你遇险我出手,来日若是我……”
“我拼死救你!”时毓抢着接话,又腆着脸凑过去,挨着她躺下,满腔感慨:“哎,我真庆幸选对了盟友。遇到你,是我来到这儿以后最幸运的事儿。”
季知节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身姿端正得像一株夜竹:“你是从洛阳来的?”
时毓嗯了一声,接着便道:“不过我也不算真正的洛阳人,我的经历很复杂,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季知节没有追究,半晌问道:“往后有何打算?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本想着……左右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干脆从了他也罢。”时毓苦笑,“事到临头才发现,这坨屎实在难以下咽。”
她攥紧被角,幽叹:“我们都是他的财产,只要他不放手,没有任何合法途径能离开。还是得攀上霁王,才能彻底摆脱他。”
“霁王已经选了江雪融,你还有法子?”
“还有最后一招。”
她最后的底牌,就是向霁王坦白来历,用跨越时代的见识换取生机。
只是这条路太险。且不说容易被当作妖邪,她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销售,又能拿什么打动坐拥天下人才的摄政王?
不过,最不济,她也能讲一千零一夜故事。
待到第一千零一个故事讲完,说不定那位殿下……也会如故事里的国王般动心。
总之,人不能被未至的苦难吓倒,要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黑暗中,季知节沉默了许久。两个人的呼吸渐渐和其他人同频,就在时毓快要睡着时,忽听她问:“方才为何不借江雪融之势?”
时毓睡意朦胧地想了想,半晌才记起江雪融说的:告诉徐员外,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人,让他掂量着点,别太过分。
她理所当然地说道:“一则与你结盟在先,不可背弃。二则,与虎谋皮,终遭反噬。”
季知节似乎轻笑了一下,“算你聪明。”
时毓也笑了,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胳膊:“放心吧,你有才艺我有嘴,你我联手,何愁前路?”
季知节轻轻嗯了一声,“睡吧。“
时毓打了个哈欠,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可意识将沉入黑暗时,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但愿江雪融的真才实学经得起霁王考验,万一被识破,一个欺君之罪治下,咱们恐怕承担不起。”
万万没想到,她的嘴就像开了光。
翌日破晓,翊卫送回一具冰冷的尸体,正是昨夜踩着她和季知节上位的江雪融!
翊卫只道是昨夜随殿下江上赏月,失足落水而亡。
徐员外胆裂魂飞,心知绝不会这么巧,哪敢查验死因?他只关心霁王的态度,颤声问:“殿下……殿下可曾受惊?”
翊卫并未作答,冷冰冰道:“时毓何在?殿下有请。”
14. 第 14 章
一场春雨一场暖。
雨后初霁,晨光破云,昨日的料峭春寒已被融融暖意取代。
庭院里,绿意初萌的枝桠间,几株晚樱如云似雾地绽放,鸟雀穿梭,啼声清越。
正是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然而就在这个生机盎然的清晨,时毓却见到了迄今为止最令她毛骨悚然的画面。
江雪融的尸身就那么毫无遮掩地停放在院子中央。
曾经柔软温暖的身段,直挺挺地抻着,曾经明媚娇艳的容颜,已被江水泡得肿胀发白,口脂与眉黛在脸上晕开,诡异可怖。更触目惊心的,是她颈间那若隐若现的黑指印。
送她回来的翊卫轻描淡写地说她失足落水而亡,可这分明是被人掐死后抛尸水中,泡了大半夜才捞上来的!
她昨夜走的时候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啊,而她要见的,是理应比宰相肚量更大的帝国掌权者,并非残暴嗜杀的变态狂啊!
这短短几个时辰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霁王发现被骗,一怒之下亲手扼死了她?
可若当真因为一首诗,为何不以欺君之罪明正典刑,反倒要弄出个“失足落水”的幌子?这种欲盖弥彰的说辞,岂不让南方官绅多想?
而他此刻召见我,又所为何事?
难道处死剽窃者后,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品评诗句?若真如此,只能说明,杀戮于他,早已如呼吸般自然。
关键是,在他心中,我是何等身份呢?是江雪融的共犯,还是被其抢夺了机缘的可怜才女?
时毓感到自己好似穿到了一个弱肉强食的野蛮社会,丝毫感觉不到国家法制带来的安全感。
本来她殷切期盼着再见到霁王,抓住机会再搏一把,却没料到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在这般福祸难料的境地里,她实在没有把握,能为自己搏出一线生机……
她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再次踏入行宫。
宫苑内,众人各司其职,修枝、扫叶、晾晒、巡逻……一切井然有序。他们随霁王临时驻跸于此,却无半分懈怠,认真负责地打理着霁王的起居日常。
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时毓望着他们,心底涌起难言的羡慕。
他们的工作,就是世人追捧的铁饭碗吧?
默默无闻,却安稳清闲,职位不高,却无人敢轻慢。和霁王没有直接接触,远离伴君如伴虎的风险,更不必担心职场骚扰。俸禄虽不及王公大臣的九牛一毛,却远胜升斗小民终年劳碌所得。这日子过得确实安逸。
从前父母催她回洛阳考编,她总是不屑一顾,觉得公务员收入低又乏味,远不如保险销售自由有挑战。
直到穿越至此,她才懂得平淡安稳何等珍贵。
现在想来,攀附霁王、一步登天的妄想,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等好事,怎会轮到她这个宇宙第一倒霉蛋?
别提翻身做主了,现在只要能给她一个在皇宫扫地的机会,她也甘愿本本分分做到老!
可惜,连这个企望也是遥不可及的。
在现代考编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更何况是这个门第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
听说霁王的侍卫都是官二三代,想来婢女也不会随便从平民里选。
哦对了,她不是平民。她是奴隶。
别的穿越者到底是咋混的,随便做点小生意就能发财,出门捡个伤员就是皇子,百年工业革命的产物随随便便就能复制出来。
怎么只有她时毓,要啥啥没有,干啥啥不行,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独自奔赴一场生死难料的审判?
想着想着,眼泪便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
昨日霁王问起晋陵五年来的人口恢复情况,杨焕文因准备不足答得含糊,今日特意整理了详尽的册子,天未亮便候在行宫外请求面见。
通报后,他被翊卫引着穿过三重仪门。在穿过一道月洞门时,恰与低头疾走的时毓擦肩。
杨焕文不免想,果然不出所料,霁王对这女子竟是如此上心,昨夜刚与那江姑娘共度良宵,今晨便按捺不住,又将此女接来。
可惜了,没给他送人情、献媚的机会。
但待他看清时毓微红的眼眶与颊边未干的泪痕时,心念一闪,只觉得机会又来了,不由驻足相询:“时姑娘?”
时毓闻声抬头,虽不识此人面貌,却认得那身青色官袍,忙敛衽行礼:“大人。”
杨焕文微微颔首,自报了身份,而后问道:“姑娘这是要往何处去?”
这个问题自然是僭越了。行宫里的事,岂是他一个地方官该问的。
因此引领时毓的翊卫反问:“杨大人与这位姑娘很熟?”
他身着玄色劲装,腰佩横刀,体格雄健挺拔,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目光锐利如鹰,只往那儿一站便杀气凛然。
以这语气冷不丁一问,简直如同在诏狱审犯,令人胆寒。
时毓下巴抖了抖,眼泪又咕噜噜掉下来。
杨焕文却神色从容,坦然笑道:“昨夜初识,为时姑娘一曲倾倒,正想奏请殿下恩准,将此曲刊印传播,以惠民间。只是昨夜只听了一遍,我这记性不好,词曲难以记全,想请姑娘指点一二。不知大人要带她去往何处?”
翊卫沉默地审视着他,握在刀柄上的指节微微发力。
杨焕文顿时了然,她这一去似乎无关风月,且生死难料。
他本该明哲保身,可目光触及时毓那双含泪的眸子,那副柔弱无依的模样,与昨夜台上奔放洒脱的姿态判若两人,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泛起浓浓怜惜,把心一横,不依不饶地追问:“大人,不知下官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向时姑娘请教?”
“杨大人若想,在此静候便是。无人拦你。”翊卫冷声回应,随即催促时毓加快脚步。
时毓深知若霁王真要杀她,一个小小郡丞根本无力回天。可若她能活下来,与晋陵官府二把手结个善缘,说不定能帮她摆脱徐员外。于是她适时地回眸,深深望了杨焕文一眼。
在杨焕文眼中,这个眼神仿佛浸透了千般情愫,万种缠绵。那眸光流转间,似有初见的悸动,有相知恨晚的怅惘,有欲说还休的牵念,更有一种将他的面容镌刻心底、誓约来生的决绝。
他的心倏地一紧。
*
时毓被带入一处临水的废弃阁楼。
因霁王一行用不到此处,这里并未修葺,处处透着衰败的气息。
才近回廊,死水的腥臭便扑面而来。栏杆断了半截,歪斜地吊在朽木上。楼梯木板早已翘曲,每踏一步都发出"咯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
推门进去,积尘扑面,霉味呛人。
时毓捂着口鼻环视四周,猜测这里曾是谁的绣阁。
东窗下摆着一架织机,积了厚厚的灰,梭子还卡在半途,像是织到一半便再无人理会。旁边散着针线篮,几卷丝线早已褪了色。
几册诗卷零落在地。她俯身吹了吹灰,翻开最上面那本《织杼诗钞》,扉页上题着几个娟秀小字:清风入我怀,墨迹早已被深褐色的血斑晕染得模糊不清。
旁边散落着《漱玉闲钞》和《北窗吟草》,书页卷曲破损,边缘印着四道纤细弯曲的血迹,仿佛曾有一只血手,死死抓住这些诗卷,慰藉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阵阵寒意窜上时毓的脊背。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那位以‘织杼’为号的太守千金,曾在这里悠闲地纺纱赋诗。直到某日,愤怒的暴民破门而入,将她从织机前粗暴地拖走凌虐。书本散落,织机倾覆,如诗一般美好的生命轰然破碎。
四面轩窗尽敞,却透不进半分生气,散不去满室死寂。
压抑得令人窒息。
久等不见人来,时毓只觉得恐惧如藤蔓般缠紧心脏,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怔怔地望着楼下那潭死水,恨不得纵身一跃,就此了断。
这霁王,该不是想不动刀刃地逼死她吧?
*
阳光透过支摘窗洒入宽敞的议事厅,在青砖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一串沉稳的脚步声自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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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数名身着素色襦裙的婢女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分头点香、研墨、奉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而后依次敛衽退下。
杨焕文知是霁王将至,忙整了整幞头官袍,在门内垂手恭立。
不过片刻,一道玄色身影迈过门槛,步履从容如松风过涧。
杨焕文立即趋步上前,躬身长揖:“臣杨焕文,参见殿下。”
霁王径自走向主位,落座时肩背挺直如松,左手轻搭紫檀扶手,右手习惯性按在腰间剑柄上。
他面色朗润,目光清明锐利,昨夜的疲倦已经一扫而空。
“杨卿来得早。”他语气平和,甚至算得上和蔼,“可用过朝食了?”
虽说杨焕文本是霁王一手提拔的,可五年前,他亲眼目睹霁王率军破开晋陵城门大开杀戒。那些倒在霁王刀下的,是他父亲的上司、同僚、知交,他们大多都抱过他。
只要站在霁王面前,那些滚落的人头、飞溅的脑浆,便如烙印般在他眼前清晰浮现,挥之不去。这份深入骨髓的惊惧,让他始终无法真正松弛心神。
他谨慎地躬身答:“谢殿下关怀,臣已用过了。”
说完这些,思及霁王今日的表现相较昨日平易近人得多,自己若太拘板,显得太不识抬举,赶紧热络地追加了几句体己话:“这行宫修缮得仓促,多有不完善之处,实在委屈殿下。殿下昨夜休息得可好?”
“尚可。”霁王微微颔首,“早年孤镇守康州,冬日朔风砭骨,四野萧索;夏日黄沙扑面,暑气灼肤,及至领军出征,更是常以天为盖,以地为席。此处虽略显促狭,倒也风物清嘉,气候温润。”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风霜最能磨励心志,辽阔天地更能涵养心胸。尔等久居南方的官员,未曾见识过北地的苍茫壮阔,未免是种遗憾。将来若有机会,不妨到北地任职历练一番,于仕途亦是裨益。”
按大虞规制,唯有太守及以上官员方可异地履职,此言似乎暗含提拔重用之意。
杨焕文心头一喜,忙道:“臣尝读《朔风赋》,心向往之。若能亲历北地壮阔,实为平生所愿。”
“孤欲尽快促成南北官员互调,破除两地隔阂。”霁王指节轻击紫檀案几,发出沉笃声响,“如今对峙之势,实因战事积怨。然北地市井繁华,江南物产丰饶,若能重现商旅络绎之景,江南复苏指日可待。”
杨焕文垂首称是,心下却如潮涌。
南北官员互调阻碍重重,若无雷霆手段绝难推行。这位摄政王生得昳丽雍容,眉眼间似有三分文气,声不高扬,色不慑人,恰似春风化雨,对臣下亦是处处宽容体恤,看似温和可欺,可无论是征战沙场还是替天子御政,风格都是那么强悍霸道,让人不敢造次。
“当务之急,一是全力增补人口,充实各地劳动力,稳固民生根基;二是加紧疏通漕运,打通南北商道与粮道,二者缺一不可。”
杨焕文道:“殿下明鉴。增补人口、疏通漕运二策,实为振兴江南之根本。臣为郡丞五年,对此体会尤深,故连夜将历年所见所思,写成条陈在此,恭请殿下御览。”
霁王吩咐身边内官:“将杨卿的奏册呈上来吧。”
那内官看着年轻俊秀,虽不过弱冠年纪,举止却沉稳老练。他行至杨焕文面前,双手平举至胸,不卑不亢道:“杨大人,请交册。”
杨焕文双手呈过去,笑道:“有劳。”
霁王展卷细阅,偶尔停下来,执笔圈出什么,问上一两句。杨焕文都答得非常详尽。
这场接见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待全部奏对完毕,霁王信手拈起案头那串菩提子十八粒手持摩挲把玩,起身徐徐踱至门前。
杨焕文不敢以背相对,躬身随着那道玄色身影静静移动。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阶前,霁王抬手指向东南方向:“你看那座阁楼。”
杨焕文顺着他指的方向,掠过潋滟湖波,穿过重重飞檐花影,落在那座临水玉立的二层阁楼上。
晨曦漫洒而下,在阁楼的窗户上折射出流动的七彩柔光,宛若一片凝固的朝霞,美得令人心惊。
15. 第 15 章
霁王负手捻着手串,语气闲适如话家常:“此楼名‘织云阁’,是晋陵前任太守徐詹专其独女所建的纺纱之所。上面十八扇窗户皆以南海贝母镶嵌。日光过处,外面流光溢彩,里面满堂生辉而不刺目,孤在北方从未见过这般巧思。”
杨焕文道:“殿下,此窗名唤蠡壳窗,传闻最早由余杭池氏所创。其工艺极为繁复,需从南海远运蠡贝蚌壳,再经工匠千磨万琢,制成薄如蝉翼的半透明贝片,最后以银丝细细梭织,方能嵌入窗棂。这些贝壳从采运到上窗,损耗高达十之七八,唯余二三成可用,靡费甚巨。虽璀璨夺目,但因贝片间难免留缝,保暖不及纸窗,且易破损难修,实非实用之物。”
“如此华而不实之物,江南豪族却竞相效仿,可见其奢靡无度,已到了财货盈溢、无处挥霍的地步。你可知这十八扇窗造价几何?”
“臣听闻,当时建成时,前太守曾吹嘘,仅一扇蠡壳窗的造价,便抵得上晋陵十户中人之家一年的嚼用。”
“窃国肥私,莫此为甚。”说话间,霁王右手移到了佩剑上,无形中释放出一丝杀气。
杨焕文心一颤,小心应对道:“门阀可依品秩占田荫,一品便可占田五十顷,荫客十五户。他们借此将良田尽数兼并,逼得百姓从自耕之民沦为其佃客,岁收七成以上皆要纳租,自身却可免缴赋税。把持漕运要道,在各处设卡收费;垄断盐铁之利,将官价翻了三倍售卖。朝廷税源枯竭,而他们的库房却堆金积玉。殿下铲除门阀,乃是利国利民之举。”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四大门阀虽已倾覆,其豢养的门客却仍在暗处苟且,四处煽风点火,挑唆百姓与朝廷对立。”
霁王回眸看他,淡淡问:“你执掌文教,民间对此的风评,究竟如何?”
杨焕文心头一凛。
霁王远在京都,对江南局势的洞察却如此深刻。尽管各郡都在竭力维持太平表象,但门阀残余势力确实仍在暗中活跃。
漕运至今未能畅通,正是因为昔日把持水路的,尽是门阀子弟及其精心栽培的亲信。这些人非但熟悉水道,更通晓官军布防。战后他们直接沦为水匪,盘踞在各处航运要冲。而新任的漕运官员多是文吏出身,能力与他们相差甚远,难以将漕运整顿如初。
更棘手的是,战后各郡府库空虚,银钱皆用于安抚流民、恢复农耕,根本无力支撑大规模剿匪。此消彼长之下,这些残余势力愈发猖獗,劫掠漕船、滋扰地方,已严重阻碍江南复苏。
但战争已经过去五年了,无论如何,这都是地方官失职。
若让这些亡命之徒惊扰王驾,晋陵上下官员,都得下野。
这也正是今日由他前来禀报的缘由——张巨卿正全力追查昨日徐府惨案,因为凶徒正是门阀残部中最猖獗的一支:朱雀盟。
他抬袖拭去额间细汗,沉声道:"寻常百姓对门阀倾覆无不称快,晋陵四县八乡皆有人私设生祠感念殿下恩德。但那些曾受门阀恩惠的士人,确实仍在暗中为旧主招魂。他们掌控乡议,擅操清谈,最善以虚言蛊惑人心。有不少愚民受其蒙蔽,至今只知感念门阀小惠,不辨朝廷大义。"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大胆提起了时毓,“故臣今日前来,亦是为奏请将时毓姑娘昨夜所唱之曲誊抄传颂,此曲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极易传播。既能让殿下的英雄形象深入人心,更能引导万民辨忠奸、明大义,瓦解那些乱党煽惑民心的伎俩。”
时毓唱的是一首马屁歌,但不可否认,确有洗脑功能。因为绝大多数百姓并不了解当权者,别人传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反叛者说他是杀神,百姓就觉得他残暴,街头巷尾传唱他是英雄,那他就是顶天立地的存在。久而久之,诋毁英雄,会被群起而攻之。
这就是以毒攻毒。
“时毓……”霁王回身望着远处的‘织云阁’,口中重复着这两个字,放在剑上的手又回到身后,缓缓捻着串珠,“这是她的名字?”
“是的殿下。恰逢其时的时,钟灵毓秀的毓。”
“恰逢其时,钟灵毓秀,好名字。”霁王眼角似乎含笑,“就按你说的办吧。”
殿下果然中意此女,却不知为何令她惊惧垂泪?
杨焕文心中有了计较,进一步试探:“微臣想请时姑娘往翔云楼献艺一场,既可观其成效,也可令晋陵歌姬现场习练。不知可否?”
若霁王允准时毓去那等风月之地抛头露面,说明时毓今日无性命之忧,且并不打算收她。如若相反,则意味着时毓今日就将命丧于此,亦或者,飞上枝头变贵人。
其实现在时毓仍是徐员外的家伎,这件事杨焕文应该去问徐员外,而不是霁王。
霁王立时听出了他的试探之意,只是并未察觉他的私心,以为他和公孙先生一样,是担忧时毓得宠助长“北风南渐”之势,故而才想方设法阻挠她上位。
在昨夜的宴席上,他是为帮张巨卿解决难题,才给南方官绅进言的空间。若此举让他们误以为,他们有资格左右他的意志,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面色陡然一沉,冷冷吐出两个字:“不可。”
声不高,却惊飞了檐下栖息的云雀。
*
傍晚时分,终于有人上了阁楼。
时毓从角落里猛地起身,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腔,可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却是对她并不友好的的顾钊。
也是,这里已不是吟赏诗赋的好地方,而修理一个欺君共犯,无需高贵的摄政王殿下亲自出面。
时毓心里忐忑,嘴角抽搐着上扬起来,讨好的话脱口而出:“顾大人……真没想到,卑微如我,竟能再睹大人丰采,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顾钊阴沉着脸,抱臂站在门口,似乎怕靠近她一步,就会染上她的卑贱,又似乎为了不与她在同一个空间里待太久,不想与她多费口舌,直奔主题道:“昨夜江雪融唱的那首词,是你作的?”
霁王果然识破了!江雪融果然是因此而死!
时毓哪还敢隐瞒呢,当即招认:“不是我。”
顾钊眯了眯狭长的狐狸眼:“江雪融是怎么死的,你应该有数吧?事到如今,还敢欺瞒?!”
“不敢不敢!”
根本不等他发飙,时毓便吓得双腿打摆,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急赤白脸地解释:“这诗最初确实是我传出去的,但我并非原作者。原作者叫张若虚,余杭郡人。我从未见过他,只是在城西破庙的墙上看到了题诗。墙上有作者自述,说自己怀才不遇,郁郁难平,留下这首绝笔就去投江了,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我实在觉得这诗写得太好,湮没了可惜,这才悄悄记了下来。
昨夜殿下召见词作者,我本想上前说明原委,却被江雪融拦下,她说,我以效仿北人谄媚殿下,为南方官绅所厌弃,如果由我说出实情,便是公然打南方官绅的脸,不免再度激化南北纷争,不如由她去向殿下阐明实情,我一时胆怯就答应了,绝非有意欺蒙殿下……恳请大人从轻发落。”
说完就噗通跪倒了,跟个刚成精的黄鼠狼似得疯狂作揖。
对她这番说辞,顾昭信了七分。
那江雪融冒领诗作,被殿下识破,当场处死。殿下只告诉他,原作者就是那个当众示爱的女子,令他审问清楚,这人既然不择手段地吸引他注意,为何机会当前,却拱手相让,这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图谋?
在来这里之前,他已审过季知节,知道江雪融当时说的话差不多就是这样。但她们俩都没提起过,这首诗的原作另有其人。
殿下面前不容一丝含糊,必须把所有细节都落实清楚,方能回禀。
“张若虚?”
时毓重重点头。心里说,张公,您的署名权我还给您了,也算帮您在这个世界扬名了,您在天有灵,请保佑我平安过关!
“破庙在哪里?”
“灵泉乡,白鹭村,村西口。”
那是狗儿家的方向,也是她初来这个世界时落脚的地方。那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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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被一场大风刮塌了,就算顾钊派人去查,也休想找到那面墙。
“那你昨夜唱的那首,又是何人所作?”
“是我,那是我肺腑之言。”
这首当然也是剽窃的,时毓心虚,表现出来倒是害羞模样,像是为自己昨夜孟浪过头惭愧一般。
“再作一首。”
“啊?”
“既然你对殿下的仰慕能让你发出这样的肺腑之言,”顾钊的声音里满是讥讽,“那再作一首应该不难吧?”
他在试探她是否还在撒谎。
所幸,时毓抄诗从无负担,拍马之作库存超多,信手拈来。
她装模作样地托着下巴,在这阁楼里踱了七步,突然一打响指:“有了!”
顾钊冷眼等着看她出丑。
可她是真有!
“晋陵见王有感!”
洪亮又有气势的一句,和昨晚在台上一样激昂。
顾钊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吼惊得耳朵嗡嗡响,皱着眉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时毓连连道歉,识趣地说道:“我小点声。”
顾钊不耐烦地催促:“快念!”
“哎哎哎,有呢,有呢!”时毓赶紧点点头,拉开架势,手指窗外,像在指点江山,一字一顿地念叨: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
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
顾钊再瞧不上她,也得承认,这是一首好诗,辞雄格高,刚方强悍,且比昨夜那首马屁歌,更精准地迎合了霁王的心意——
压南邦不必说,说的是霁王镇压南方叛乱。
鸭绿江,在大虞朝北境之外,江内是北方门阀的大本营。
灵怪和猛虎,毫无疑问,是在隐喻对国朝威胁越来越大的北方豪族。
此诗是说:霁王已成功剿灭了南方门阀,彻底肃清天下门阀指日可待!
可区区一个歌姬,怎会如此精准地洞悉摄政王的宏图?
若说是徐员外授意,观其昨夜在宴上的反应,分明没有这等见识。
他开始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女人,不禁重新审视她。
她的才学胆识毋庸置疑,长相虽不能说惊为天人,但绝对称得上赏心悦目。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灵透狡黠,顾盼间仿佛能蛊惑人心。至于她的身躯,纤长匀停,充满生机,把粗布旧衣穿出了难言的气韵。
最特别的,当属她的反应。她身上有种独特的钝感,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比如昨夜试探她有无武功,她不思抵挡,也不羞愤,反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比如她明知即将步江雪融后尘,一开始也怕的要死,现在却又沉浸在她的新作中,一副‘不愧是我’的得意样。
再比如,别人总会躲避他的视线,而她不仅不躲,反而追着他的视线,想要把他看穿。坦荡中带着点不自量力的小聪明,小聪明里藏着不计后果的蠢主意。
又如恭维。连徐员外这种人,当众谄媚时也难□□露一丝窘迫。而她,无论是奉承王爷,还是当面夸赞他,都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总的来说,她身上有些不顾别人死活的自我。
无怪乎殿下上了心。
为保她,甚至让江雪融‘失足落水’而死,也免了徐员外不察之罪——若以欺君之罪论处,她这个共犯也难逃一死。
但他还是觉得她不配伺候殿下——年纪大,没有妙龄少女的天真诚挚,也不够端庄娴静,一看就是会搅得所有人不得安生的祸水。
最重要的是,连徐员外都说不清她的来历。
江南有太多人憎恨殿下。凡是能接近他的,必须慎之又慎。
以她的才学胆识,不可能养于蓬门小户,以她散漫奔放的做派,不可能生于礼教森严的门阀,以她浅薄的城府和脆弱的意志,更不会是门阀精心培养的死士。
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17. 第 17 章
拔刺不是一蹴而就的,上岗却是片刻也不能延误的。
经过琳琅一番紧急调教,时毓当晚便成了摄政王的更衣女婢。
这时代绝大多数人都习惯日落而息,但摄政王殿下似乎格外喜欢熬夜。
待他回到寝殿,已是亥时三刻,琳琅和时毓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等候期间,时毓紧张极了,午后苦练的动作、强记的规矩,随着她一进入寝殿,就像第一次上战场的士兵,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本来,在霁王回来之前,她很想让琳琅带着自己再复习一遍,可是琳琅却打起了瞌睡——为了全方位配合霁王的行程习惯,她已经养成了碎片化睡眠的习惯,见缝插针,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时毓对此敬佩不已,并更加清晰得确定了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宁可给琳琅当一辈子小跟班,也不愿意和她一样卷。
虽然从前她比琳琅还卷……
为了出单,她曾连续数月风雨无阻地替客户接送小孩上下学,甘愿被对方呼来喝去,时而充当代驾,时而化身保姆,时而又成了陪练……凡有所需,无有不从。
穿越后,她的人生观彻底改变了。现在她只觉得人生苦短,谁也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到来,保住小命,尽可能活得舒服点,才算赢家。
想通这一点,她不再要求自己尽善尽美,反正琳琅也说了,对底下人要求不高,所以第一次上岗就算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误也不要紧,只要别犯了大领导和小领导的忌讳就行。
他俩都在意的,无非安分二字。
于是在霁王回来前的一刻钟里,她不再复习那些规矩要领,而是默念保命口诀:垂首噤声莫乱瞟,谨记本分免招摇。
其实若不是面临‘拔刺’难题,伺候霁王更衣这等美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时毓头上。
毕竟,这个差事比起洒扫庭院、浆洗衣物不知轻松多少,而且每天都能近距离接触大领导,上位的机会多——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是由两个掌事来负责。
时毓心里很清楚,自己是被琳琅拿来趟雷的。‘拔刺’成功后,玲珑就会返岗。倘若事败引发祸端,自己被少府监弄死,玲珑依旧能安然归来。
好在她心态放的很平。非亲非故的,琳琅救她一命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凭什么要求人家掏心掏肺地对自己?利用就利用呗,反正救命之恩本来也是要报的。
而且她压根也不想在这个岗位上久呆。
伴君如伴虎啊。
终日与猛虎为伴,岂是养生之道?
因此,她真正该费心琢磨的,并非如何将这只猛虎伺候得舒坦妥帖,而是如何干净利落地拔除那根刺,以此赢得琳琅的赏识。待到此间事了,她方能全身而退,在权力中心谋一个安稳长久的闲差。
心念转动间,殿外已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几乎是同一瞬,琳琅便睁开了眼眸,眼底一片清明,不见半分睡意。
她一起身,时毓也连忙垂首屏息,快步跟上。
她只能看见绣满金龙的玄色袍裾,随着一双云纹锦靴的起落翻飞如墨云卷涌。
进门后他并未径直前行,而是沿着一条弧形路线,朝藤编椅的方向走去,似乎并不打算立即更衣上床。
琳琅见状立即会意,当即低声吩咐王禄备上香茗与烛台,又将殿下素日把玩的菩提子念珠与常置枕边的《易经注解》一并移至藤椅旁的案几上,自己也跟过去侍奉在侧。
时毓牢记自己的任务是更衣,定在屏风旁边没有动。
只是眼看着要接受检验了,检验期忽然被推迟,难免腹诽:该死的夜猫子!你不睡大家都不能睡,熬死我们算了!
但就在他的脚步即将掠过她时,那华丽的靴头陡然转了个方向,改朝她——或者说,屏风的风向折转而来。
虎哥要干嘛?!是不是发现了我,以为我千方百计又来勾引他了?今晚由我顶替玲珑,琳琅有没有提前报备?
时毓霎时有点慌,既恐他误会自己贼心不死而雷霆震怒,又怕随便乱动走错位冲撞了他,本能得想抬头寻求琳琅帮助。
好在琳琅及时开了口:“殿下可是要先更衣?”
那脚步一顿。
时毓心跳如鼓,浑身不受控制得发抖,全身心准备着,只待一句“怎么是她”问出口,便立即跪地请罪陈情。
谁知短暂的静默后,他只淡淡嗯了一声,便继续朝她走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定,平举双手。
时毓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噗通一声落下去,眼眶里泛起劫后余生的湿润,迈着虚浮的步伐跟过去,抬起颤抖的双手,低着头,抚上他腰上的系带。
第三天。
这是从这间屋子里把她赶出去的第三天。
这三天虞珩刻意压抑着想召她来一试究竟的冲动,未料这心思越是压抑,就越是躁动。
今日坐镇郡衙主持一桩悬了多年的旧案时,他竟罕见地走了神。
只因那原告之女身材高挑纤细,背影与她有三分相似。
那人跪在堂下,瑟瑟发抖的样子,让他想起了那夜跪在自己脚下,用炽热的眼神挑逗自己的时毓,那个眼神令他当堂起了冲动。
他当时便想赶回行宫,却不期然想到梁久安的话,‘想那少年初尝情欲,一个眼神、一句软语,便能牵肠挂肚,乃至夜有所梦,元阳自溢’。
这一个眼神便能让他勃发,难道自己竟真成了慕艾少年不成?那岂不是连真心,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交付?
荒唐!
只要身体在恢复,谁都可以承载他的欲望!
于是他改道去了晋陵的风月宝地。
从青涩少女到妩媚少妇,从清雅佳人到风流艳姬,从欲拒还迎到纵情放浪……形形色色的女子在他面前使尽浑身解数,各种活色生香的场面在他面前上演。连王禄这种没根的,都看得两眼放光、浑身发烫,他却意兴阑珊,甚至几欲作呕。
折腾到深夜,他颓唐得回到行宫。
他开始怀疑那天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一场谵妄,开始怀疑梁久安诊错了,其实他根本还是老样子,开始怀疑时毓就是从大鸟背上掉落下来不死的女妖,有着妲己才有的魔力。
更令他心烦意乱的是,自己竟真像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无时无刻不在渴念着那种血脉偾张的灼热。
那样才算真实的活着。
步入寝殿的刹那,他已经决定,立即将时毓召来,今夜无论如何也要与她试一试。倘若不成,便将她囚禁,让她从此再也不能见人,或将她毒哑,让她从此不能开口。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下令,她就已经出现在自己眼前。
不消说,肯定是琳琅安排的。
琳琅总是那么善解人意。虞珩抽空给了琳琅一个赞许的眼神,便把眼睛转到时毓身上。
这样普通的浅碧色宫装非但没掩住她的身段,反衬得凹凸玲珑,领口处露出半截白玉似的颈子,像是玉质的天然香料,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迷魂香气。
虞珩觉得喉头发干,这三日强压下的渴念,此刻在心底嘶吼着苏醒。
她身量颇高,若是挺直脊背,眉眼应当正好能及他的下颌。
可此刻她却将身子躬得极低,头颅深深垂下,即便偶尔需要抬头,也始终谨慎地垂着眼帘,似乎生怕用眼神冒犯他。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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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珩心里痒痒的,想通过她的眼睛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
是不是也像他一般,努力克制着一股冲动。
若她当真如所言那般倾慕于他,这三日想必饱受相思之苦,定是贪婪地想要多看他一眼。这股冲动一定狠狠折磨着她,教她在偷觑与保命之间艰难挣扎。
从她僵硬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
按照琳琅的吩咐,时毓的工作只需为他卸去佩饰、褪下外袍,余下的便交给琳琅。
她抱着刚脱下来的外袍刚要退后,琳琅忽然伸手接了过去,温声道:"给我吧。今日既是你头回当值,便从头至尾做与我看看。若无不妥,往后我也好放心交与你。"
时毓低着头睁大双眼,颅内爆鸣:您说什么呢领导?我实习期还没过,就担此大任合适吗?
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她能反驳吗?
虎哥都没反对,她能吗?
话说回来,虎哥为什么不反对呢?照理该极力抗拒她的靠近才是……
啊,对了,大领导不会自降身份,几次三番地针对一个小虾米。他也不屑和虾米对话。若有不满,他会告诫琳琅,让琳琅处理。
不管怎么说,今晚她得硬着头皮将他衣裳褪尽。
褪去华贵的外袍,清冽的龙涎香随之弥漫开来,无端扰人心神。里面的素白绫缎中衫,以同色丝线暗绣云鹤衔芝纹,烛影摇曳间流转着华丽的光泽,流畅的剪裁顺着宽肩窄腰的轮廓蜿蜒而下,将挺拔劲瘦的身形勾勒得恰如其分,教人血脉喷张。
时毓不敢细看,更不敢深嗅,屏住气息只想快些了事。偏偏这时代还没有纽扣,全凭系带束衣,领口上的系带,本来应该是三秒就能拉开的活扣,不知被哪个该杀千刀的系成了繁复的死结。她解了半天,出了一脑门冷很,指尖都快磨出血来了,那结却越收越紧,纹丝不动。
时间耽搁太久,头顶传来一声不耐的诘问:"怎么回事?"
时毓吓得浑身一颤,指间下意识发力,那两根脆弱的绫缎系带竟然就此断裂,死结顿时化为更顽固的死疙瘩。
这下麻烦了!
时毓本能得觉得不抓紧解开这个死疙瘩,她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至少,三十个耳光又没跑了!
情急之下,她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尖,凑上去用齿尖衔住那团纠缠的绫结。
虞珩只觉得胸口被一对柔软贴上,颈间擦过一股温热,一股似花非蜜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喉结不自觉一滚,下意识伸手欲将人扣住,将这种令人上瘾的感觉多挽留片刻。却只来得及触到她翩然离去的衣角。
时毓退开后才发现霁王抬起了手臂。
来不及为解决一个死疙瘩而得意,便浑身一僵。
她发现自己的唾液沾湿了他的衣领,方才的举动是何等逾矩!
偷瞥到他阴沉的脸色,她理所当然地以为,那只手抬起来是为了扇飞自己,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殿、殿下饶命!奴婢绝无亵渎之心,只是……只是想解开……"
“出去。”
这冷冰冰的喝令,对时毓而言不啻于天籁。
她立即爬起来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不料下一秒,手腕却被一股力道猛地攥住。
她差一点哭出来——不带这样的,都饶了,怎么又反悔呢?
“没说你。”
琳琅当即会意,躬身行礼:“奴婢告退。”
时毓含泪偷偷望去,目光里满是无声的哀求。
可琳琅却始终垂眸,快步退出寝殿,反手将殿门轻轻合拢。
18. 第 18 章
刚踏出寝殿,琳琅脸上的淡然便被一片阴郁取代。
玲珑从廊柱的阴影中缓步走出,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叹道:“既然不愿让她近殿下的身,当日何必为她说好话,今日又何必亲手将她推到殿下眼前?”
琳琅垂眸掩去眼中的戾气,唇角泛起一丝苦涩:“若殿下当真对她动了心思,岂是我能拦得住的?堵不如疏,趁她自己没想明白殿下的心思,让她稀里糊涂触了殿下的逆鳞.,总好过咱们逆着殿下的心思动手。”
当日琳琅所言,表面是帮时毓求情,其实句句都是在挖坑。
她教时毓要本分,只是为了教她主动远离殿下。
在殿下面前提起时毓饱受徐太太欺压,并不为唤起他的恻隐之心,而是为了提醒他,她早已是徐员外的爱宠。
让时毓挨了耳光还跪在寝殿外不走,也不是为了让她及时认罪,而是为了让她受尽苦楚、心生怨惧,更是为了让殿下看清她的真面目。
而后三番五次强调‘安分守己’,更是为了强化她的恐惧,让她在恐惧中完全忽略殿下独一无二的宽纵和在意。
自中毒后,殿下日渐变得敏感多疑,只要她不似之前那般疯狂热切,殿下必会怀疑她口口声声的爱慕,都是虚情假意。他岂能容忍一个,胆敢将他当作棋子和跳梁的女人?
“话虽如此,万一殿下喜欢的就是她的糊涂呢?”玲珑问。
“从前被送到殿下身边的女人,都带着明确的目的,要么是为背后的主人谋权,要么是为刺探殿下的秘密,当然也不乏真心仰慕,想要得到他的宠爱的。无论是何种目的,她们总是想尽办法往他身边凑,任凭殿下如何冷待疏远,也要百般纠缠,直到触怒殿下,一命呜呼。这个时毓大胆而不执著,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会不会就是这份若即若离,绑住了殿下?”
琳琅一时无言以对。
她只能看出殿下对时毓格外不同:时毓犯下欺君之罪本该处死,却只罚了三十个耳光;为确认时毓是否轻浮放荡,他亲自审讯徐员外一家;为时毓在徐家受的欺辱,重重惩治了本欲重用的徐员外;甚至在审讯间隙,惦记着时毓饿肚子……
桩桩件件,太不寻常。
可殿下究竟看上她哪一点?这份心思又有多深?她实在看不透。
玲珑见她无言以对,知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扰乱了方寸,不由懊恼:“既然殿下三日未召见她,说不定早已将她抛诸脑后。纵使一时记得,只要长久不见,总会淡忘的。你非但不该将她送到殿下跟前,反倒该将她打发到犄角旮旯里,嘱咐管事严加看管,绝不给她出头的机会……”
琳琅皱起眉:“只怕殿下根本忘不了。”
她从袖中掏出一团纸,玲珑接过去对着廊下的灯笼展开,却见是一副小人画。
画中人脸肿成包子,圆滚滚的眼睛泛着潋滟水光,看上去委屈巴巴的,额前几缕碎发不服帖地翘着,像只受惊的猫儿竖起的绒毛。佝偻的身子抖出了几道波纹。
分明是挨完耳光的时毓。
“殿下画的?”
琳琅闭着眼点了点头。
玲珑心中暗暗吃惊。她记得当时的时毓既狼狈又丑陋,怎么看怎么惹人厌,然而在殿下笔下,却是如此滑稽又如此惹人怜爱。任谁都能感觉出来,作画之人,对画中人充满喜爱。
玲珑不由回首望向寝殿。
透过窗纸,隐约可见两道剪影正似交颈鸳鸯般缠绵难分。
看样子,琳琅这次失策了。时毓不仅没有触怒殿下,反而得手了。
她越发诧异:“自中毒后,殿下对女子从兴致缺缺到厌烦透顶,从未允谁如此亲近,这女人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前两日王禄说殿下深夜急召太医,难道……难道他竟恢复了?”
琳琅摇头道:“你我晨昏侍奉,倘若殿下能重新御女,焉有你我不知之理?我自是盼着他好,只是……”
“只是他若好了,”玲珑忽然截住话头,警告道:“身边便会簇满名门贵女、绝色佳人,届时子嗣绕膝,个个都重于千钧。到那时,姐姐便再也不是最特别的那个了。”
“玲珑!”琳琅抬头狠狠瞪着她,面色严峻地纠正:“在我心里,殿下好,比什么都重要!”
玲珑撇了撇嘴,倔强道:“在我心里,姐姐好,比什么都重要!”
琳琅无奈地戳了戳她的脑门:“你呀,以后再不许说这种话了,连想也不能想。”
玲珑抱着她的胳膊撒了个娇,宽慰道:“既然殿下尚未恢复,这歌姬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不值得姐姐为此糟心。”
她从袖袋里掏出个小巧的油纸包,解开棉线,打开油纸,将一块巴掌大的梅花状点心递到琳琅面前:“今儿王禄跟殿下出门,路过惠山脚下的老字号点心铺子,带了块梅花油酥回来,我没舍得吃,姐姐尝尝。”
“什么好东西咱们王府吃不到,至于这么宝贝吗?”琳琅哑然失笑,虽然没有胃口,到底不想拂了她的心意,掰了一只花瓣下来放进嘴里。
入口先是酥松掉渣,而后渗出清甜的桂花蜜香,尾调还带着一丝松子仁的醇厚,很让人惊喜。
她不由得赞不绝口:“确实和御厨做的不太一样,有种独特的味道,里面加了什么?”
玲珑挑起眉峰,得意道:“听说加了惠山清泉熬的桂花蜜,还拌了碾碎的松子仁,是那家铺子传了三代的秘方呢!姐姐既喜欢,快都吃了!”
琳琅笑着又掰了一片花瓣塞进她嘴里:“你也吃!”
姐妹俩分着吃完了一整块点心,时毓仍然没有被赶出来。
方才温情活泼的氛围再次僵冷下来。
玲珑看着琳琅紧蹙的眉头,忍不住又问:“姐姐,你说,除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心机,她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殿下上心?”
琳琅暗淡的眼神里也有一丝迷茫:“或许是因为,和那位,身条眉眼有几分相似吧。”
“你是说……谢才人?”玲珑随殿下回京时,谢才人已经去了感业寺,虽然感业寺就在京郊,但她们一个不能随便出寺,一个不能随便出府,始终缘锵一面。
她倒是在殿下书房里见过一副画像,画像虽没有署名,但自从听过他和谢才人的故事,她便隐隐猜测画中人便是。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确有那么一点相似。
“谢才人终归是嫁了先帝,名义上是殿下的嫂嫂,便是两人之间有情,却也无法相守。若殿下真把这时毓当成了她的替身,只怕……不好处理。”
琳琅转过身,垂首用绢帕细细擦拭指尖的酥油,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几乎要撕碎那方软绸。
就这么擦着,忽然轻笑出声:“无妨。这时毓有点小聪明,却不似旁人那般野心勃勃,俨然是个得过且过的小女子。如今她一心想依附于我,只要摸不透殿下的心思,必定不敢冒死攀附。而殿下既然对她动了心思,要的便是毫无保留的忠诚和比他炽烈百倍的情意。只要她给不出,就一定会令他恼羞成怒。或被罚,或被杀。”
“姐姐说得是。若她此番触怒殿下丢了性命,倒也省心,倘若只是受些皮肉之苦……”玲珑冷笑道:“我自有办法让她生不如死。届时姐姐再适时施以援手,她自会感恩戴德,从此对姐姐言听计从。”
玲珑望着寝殿上的剪影,毒蛇吐信般开口:“待时机成熟,姐姐只需稍作安排,便能让她……自寻死路。”
“或许根本等不到那日。”琳琅轻声道:“只要让她解决寝衣不耐穿的问题,少府监那帮人,自会将她生吞活剥。”
*
殿门一关,时毓便被蛮力狠狠掼向身后坚实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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膛,另一只铁钳般的手掌同时锁住她的咽喉,仅留了一丝丝呼吸的余地。
她被迫仰着头,惊恐的看着他,只见他那双犹如深海巨渊般深不见底的双眸,翻滚着足以把她烧成齑粉的烈焰。
她下意识想告罪,想解释,想求饶,可对方是执掌天下刑罚的王,是整个时代的主宰,他不给她辩解的权利,那她即便是正义的化身,也只能引颈就戮。
“好一个野心昭昭、谎话连篇的女人。赌咒发誓说再也不出现在孤面前,才三天便按捺不住了。摆脱了旧主仍不满足,你到底想要什么,富贵?权势?还是孤……的爱怜?你是如何蛊惑琳琅,换来这深夜献媚的机会?”
虽作质问,却根本不给她应答之机。
话音未落,锁在颈间的手掌已缓缓上移,铁指扣住下颌强行掰开,拇指粗暴地探入唇齿间,带着惩罚的意味在湿热的口腔里翻搅。
时毓本能地抬手抵挡,唯一自由的那只手顷刻又被他擒住,连同另一只都被反剪身后,整个身子被迫前倾,严丝合缝地贴紧他灼热的躯体。
拇指缠着软舌在口腔中搅动出暧昧啧声,让他眼底火光更盛,呼吸愈发粗重。
时毓察觉下方有异样顶感,正自惊异,舌根骤然剧痛——他竟扯出她的舌,喘着粗气诘问:"就是用这条巧舌蛊惑人心的?"
舌尖被他扯着,她连呜咽都支离破碎,更别提解释了。
涎水不受控地沿着他的手指淋漓滴落,位尊贵的摄政王非但不嫌污秽,反倒变本加厉地玩弄起来,甚至故意拉出缕缕银丝。
此时时毓已隐隐察觉不对,恐惧中生出几分清醒,极力探究他的心思——他这般情状,分明不单是震怒。
而他目光愈发骇人,简直如饿极的凶兽。大约为了给自己找个吃人的理由,居然试图把她打造成十恶不赦的妖魔:"村民说你从巨鸟脊背坠下不死,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又对孤用了何种妖法?!”
什么巨鸟?时毓蓦得一怔,思绪瞬间飘远,却在下一秒被舌尖的剧痛拽回。
他竟用手掐她的舌尖!他是阎王在人间开的小号吗?!
"说!今夜预备如何引诱孤?"
时毓力尽所能地摇头,发丝在挣扎间凌乱飞舞。
可他全然不顾,仿佛被狂怒吞噬了理智,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向前压去,俯身狠狠咬下。
"呜——!"时毓发出一声模糊的哀鸣。
其实这一咬并不疼,可他狰狞的神情活似要噬人的凶兽,惊得她以为下一刻舌尖就要被利齿切断。于是在失声惊呼的同时,她开始拼命挣扎。
剧烈的扭动让两人瞬间失去平衡。倾倒的刹那,虞珩勾住了旁边垂落的帷帐,纤薄如蝉翼的鲛绡裹住二人,在半空中悬晃一瞬,随即撕裂。
嘭!
时毓庆幸自己摔在了上方,并未吃痛。
转瞬便意识到,摔痛的是本就盛怒的凶兽,岂不是更糟?
她战战兢兢地垂眸,只见他的眼神果然更凶了。可惜帷幔将两个人紧紧缠绕在一起,想跑也跑不掉。
“殿……殿下……”她气都没喘匀,就着急求饶,“奴婢真的不是……”
“好算计,好手段。”他冷眼讥诮。
时毓百口莫辩。
“既已露出马脚,你不妨坦荡些,让孤看看你的本事,可值得留你性命。”
时毓大脑空白了一瞬,几乎被他洗脑成功,真以为自己是来勾引他的,无意识地咬了咬唇,差点就要附身亲下去了。
然而目之所及,他墨发散乱,衣襟半敞,紧实的胸膛若隐若现,唇上水光潋滟,颊边绯色漫染,那双凤眸里更是漾着潋滟波光……好一副诱人采撷的艳色!
究竟是谁在勾引谁?
她瞬间就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差点被他钓鱼执法了。
19. 第 19 章
南巡队伍下一站是吴郡,在开拔之前,时毓抽空回了趟徐府。
徐员外豢养府兵的特权被收回,三百府兵遣散殆尽,偌大的徐府一下子空旷了很多。
由于他的仇人太多,府里上上下下都非常恐慌,只怕霁王一行一走,门阀余孽便要上门报复。没了府兵保护,他们就像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季知节告诉时毓,徐员外不敢在晋陵呆了,他已下令收拾细软,在霁王离开之前,便先离开晋陵,去长安投奔徐太太母族。
“那你们呢?”时毓想也知道,抛家舍业,不可能带上所有人。
季知节叹息道:“他落到这幅田地,自然不肯带着我们这些累赘,徐太太也不会允许,已经让牙婆去牵线了,想来很快就会被廉价卖掉。”
时毓心里一阵难过。
“还是你命好。”季知节满眼羡慕地看着她——如今她已换上宫婢的统一服装,虽然不够华丽,却胜在清爽整洁,衬得整个人端庄优雅,而自己想脱下这身艳丽的华服却不能,余生只剩以色侍人这一条路。
时毓对季知节不仅有着同为女子的怜惜,更爱重其艺术天赋,闻言便道:“知节,虽然我们往日交集不深,但也算共过患难,如今我既得了出路,断不能眼看你独陷泥淖。若你想嫁人过安生日子,我可设法让徐员外归还你的卖身契,助你恢复良民身份,再为你备一份嫁妆。若你不甘于平凡清贫……”
“我这样的出身,嫁给平民不会得到珍视,反倒要受一辈子白眼。与其那样窝囊地活着,我宁可再搏一次。”季知节急切地打断她,抓着她的袖子苦苦哀求:"时毓,求求你带我去洛阳吧!那里达官显贵云集,我一定还能有机会!”
时毓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她:“但若你和江雪融怀着同样的目的,我必会受你牵连。”
“和她一样?”季知节面露困惑:“你是说攀附霁王还是抢你的风头?只怕我既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时毓见她似乎不知江雪融是逆党之事,便也不点破,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以让你去洛阳,但不是跟着我,而是跟着徐员外……”
她抬手止住季知节的疑问,继续说道:“洛阳确实机遇众多,但你只擅舞艺,却不善搭建平台、经营人脉,这方面我也不擅长。而徐员外却是个中好手。唯有跟着他,你才可能获得接近贵人的机会。”
季知节诧异道:“我原以为你既已脱身,定当与他划清界限。听你此言,竟是要助他入京?”
“正是。”时毓颔首,“我此行,便是要劝他弃长安,直奔洛阳。”
季知节不解:“他从前对你可不算好,你何必以德报怨?如今你已是殿下近侍,该是他来求你才是,他这个没了特权,又断了腿的残废,还能为你做什么?”
时毓浅浅一笑,未再多言,只道:“结怨不如结缘。多个朋友,多条路。”
*
徐氏夫妇都受了杖刑,只能卧床休养。
即便开着窗,室内仍弥漫着浓重的药气与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时毓甫一踏入,便自然地抬袖掩住鼻息。
徐太太受不了被曾经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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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去的奴婢嫌弃,更看不得小人得志,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耀武扬威的,大骂不止。
徐员外却一眼认出她身上那袭宫装,急忙喝止夫人,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她。
三十个耳光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现在的她容光焕发。
“真是一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徐员外哑声道,“时姑娘如今攀上了高枝,通身的气派都不一样了。”
若说从前在徐府韬光养晦的她,是块蒙尘的璞玉,需独具慧眼方能窥见内里光华,那么此刻立于眼前的她,如同经过大师妙手雕琢的玉器,宝光内蕴,光华外露,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其非凡价值。
可惜的是,自己一念之差,被她坑到了这般境地,恐怕再无机会掌控她了。
徐员外悔恨不已。
若没有时毓横插一脚,那逆党江雪融或许压根没有机会接近殿下,他也就不会遭此劫难。
而江雪融死了,他被打惨了,大半生经营也毁于一旦,偏偏她时毓一飞冲天,成了殿下的身边人。
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她是怎么逆转乾坤的。
或者说,他在意的是,自己根本摸不透霁王的心思。这个认知,使他彻底丧失了东山再起的信心,只能收拾铺盖,狼狈逃往长安。
时毓看着像狗一样趴在榻上的徐员外——他双腿已断,厚厚绷带渗出了暗红血渍与浊黄浆液,肥硕身躯因无法挪动更显臃肿不堪,原本保养得宜的白皙面庞此刻泛着死灰,短短数日间乌发竟已斑白,往日的雍容气度荡然无存,俨然是条彻头彻尾的丧家之犬。
20. 第 20 章
看着眼前这幅景象,想着过去三个月在这对夫妇手底下受到骚扰欺凌,时毓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快意。
不过她今日并非为落井下石而来,未免显得太过得意,她刻意压了压唇角:“托员外的福。”
“哦?莫非你是来感谢徐某托举之恩?”
“员外果然精明,一语中的。”时毓径自落座,闲适地整了整裙摆,缓声道:“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报答员外的恩情。”
徐员外眯眼冷笑:“如何报答?”
“为您铺路搭桥,助你进京东山再起。这样的报答,员外喜欢吗?”
徐员外双眸骤然收缩,肥短的手指死死攥住锦被:“这莫非又是一个鬼把戏,好叫我这身残躯,再为你做一次垫脚石?”
时毓险些笑出声来。
原来他以为,她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这般结果全在她的算计之中。
虽说他落得这般下场,首先是自作孽——连江雪融的底细都未查清便急着献美,而后种种,更多是阴差阳错,倒真不是她处心积虑的设计。
不过,让他继续把她想象成算无遗策的幕后高手,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那日在水榭,我曾许诺,员外给我献艺机会,我若成功,便与员外共同进京,相互扶持,并非虚言。若你信我,别去长安了,直接去洛阳吧。等我随霁王銮驾回到洛阳,定能设法给你博得一个官阶。”
徐员外尚未来得及发话,徐太太便忍不住尖声讥讽:“区区一个宫婢,不过在殿下刀下艰难求生,竟敢夸此海口?”
这话又提醒了徐员外,他沉声问:“那首诗究竟是谁所作,你和江雪融是否内外联手,以我为阶梯,接近霁王?你是如何从阶下囚变成了殿下的身边人?”
关于如何从阶下囚变成他的身边人,时毓自己都稀里糊涂的,哪能说得清,因而含含糊糊地敷衍道:“这些问题,在得到殿下允准之前,恕难相告。”
接着神色一正,话锋一转:“您只需知道一点,我现在的身份,足以充当您接近殿下的桥梁。”
随即语气放缓,温言劝勉:“眼下的困厄不过一时的,您有真本事,又曾于社稷有功,此番只是失察之过。只要等个合适的契机,必定能再获殿下赏识。”
徐员外心头猛地一颤,这几日越积越重的阴郁愤懑,忽然被一股热流冲散。
他不得不承认被她说服了,更被她话语中那份笃定的认可所鼓舞了。
他一直是个自负的人,所以才不甘屈居人下,不惜踩着全族尸骨向上爬。就此认输,他是不甘心的。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副美丽的皮囊之下,藏着让他不得不正视的锋芒。
若她当真能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再偶尔透露那位殿下的心思,他坚信凭着自己的能耐,定能重振门楣,再创辉煌。
“说罢,究竟为何找上我?可是到了殿下身边才发现,他身边人精云集,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凭你一人,根本立不住脚跟?”
时毓喜道:“员外能一眼看破关窍,着实让我心安不少。只有和您这般精明通透的人合作,我心里才踏实!”
自那夜在霁王寝殿留宿后,琳琅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玲珑则一反常态开始亲近她,更有数不清的内侍官与女官们争相与她结交,她们带来了海量信息。
被动接收了这些信息,时毓才发现,‘国企’一点也不比‘私企’好混。
这里面派系分明,太监和宫女各自有一个阵营,但彼此也有交叉。他们时而相互倾轧,时而联手排挤异己。
目前最令时毓感到不安的消息是:琳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善良可亲。
她们说,她对霁王着非同寻常的占有欲,连王妃想见霁王,都要先征得她的同意,而霁王身边很多侍妾,甚至几位出身名门的侧妃,都被她无声无息地磋磨死了。
现在时毓无法分辨这些信息的真伪,也不知该信谁,只觉得处处是杀机。
霁王将她置于这般境地,她却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根本不知他是靠山还是看客,这才起了寻求外援的念头。
徐员外心机深沉、深谙人心,做人没有底线,应该足以充当他们的对手。
“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就直说了,员外欲要东山再起,除我之外已无他途;而我欲在殿下身边立足,于这暗流汹涌的权力中心求得生机,亦需外力襄助。我孑然一身,既无宗族可依,亦无旧故可恃,与其冒险结交目的不纯的新朋,不如选择目标明确的旧友。您说呢?”
徐员外眼中精光乍现,抚掌大笑:“好!好个时毓!老夫当初果真没有看错人!这般谋略气度,他日必化龙腾云!”
笑声渐止,他微微倾身,审视着她:“不过,你如今只是个小小宫婢,怎么就那么有把握,能为我博得官阶?要知道,以霁王的心性,便是天仙来了,都吹不动枕边风。”
时毓哂笑:“员外这想法真是狭隘,难道一个女人想做成事,只能靠身体吗?”她抬手点了点额头,“一个女人首先是个人,与男子一般,有头脑,有谋略,有决断。”
徐员外面色变幻不定,嘴唇嚅动似要反驳。
“罢了,”时毓见他这般情状,随意摆了摆手,“这些道理与您说不透通。”
“还是要藏着一手?”徐员外不甘心地问。
时毓挑了挑眉。
徐员外仰头长叹,声音里带着几分认命的颓然:“老夫这半条命都折在你手里,如今除了信你,还能如何?”
时毓笑着摇摇头,“可是员外,我还有一个条件。”
徐太太厉声呵斥:“你少得寸进尺。”
徐员外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接着看向时毓:“你说!”
时毓道:“季知节想随我去京城,请员外务必带上她,至于其余十姝,愿嫁人的便赠予嫁妆,还她们自由身;不愿的,就一并带去洛阳。”
不必她说,徐员外也有此打算。既然他已决定去洛阳,带上那风姿超群的季知节,必能办大事。
*
离开徐府,时毓马不停蹄地去了郡衙。
杨焕文听闻她要见自己,颇感意外,激动之下,竟亲自迎出去。
但见衙门门口那个高挑的碧绿身影,只觉得破旧的大门都变得鲜艳顺眼起来。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当距离逐渐缩短,看清她身上所穿的宫装,心里又隐隐失落起来。本想将她邀进值房多说几句的想法也瞬间淡了。
时毓施礼,他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还礼,客气地说:“看来时姑娘不仅化险为夷,更已身登青云,成了令人不敢轻视的人上人,可喜可贺。”
“不过是伺候殿下的奴婢,哪里是什么人上人,大人真会说笑。”时毓莞尔一笑,眼波流转间似有春水潋滟,“不过还是多谢大人。”
杨焕文被这一笑晃得心神俱醉。
她的眉眼、谈吐、性情与举止,竟和他心底描摹过千万遍的理想模样分毫不差。可这份狂喜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被更深的怅惘漫过——终究是相逢已晚,这轮明月早已高悬他人苍穹。
他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维持着得体的官仪:“不知时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正是来感谢杨大人的相助之恩。”
杨焕文面露诧异:“相助?姑娘何出此言?本官并未……”
“大人不必否认。”时毓朝他走近了几步,含笑将他望着,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那日我被翊卫带进行宫受审,我对审讯我的中郎将说,自己本是洛阳人,不幸被拐卖到晋陵来,以顾大人行事之缜密,定会多方查证——官府买卖册上的记录、经手牙婆的供词,乃至人贩子的口供,都会一一核实。
后来我得以面见摄政王,足见他已证实了我所言非虚。可官府中人与我素无往来,面对询问,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多半会含糊推诿。若非有人暗中提点,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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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岂能如此迅速查明真相?”
“刚好那日杨大人曾对妾身流露善意,”她微微倾身,声音愈发轻柔,“故而妾身揣测,这位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的贵人,必是大人无疑。”
杨焕文闻言,怔了半晌,心中更是惆怅。
顾钊审问的人贩子,正是经他调教过的。
虽说他帮时毓本来就是看透殿喜爱她,想结个善缘,将来或能用得上。就算她今日不来,他也会找机会将自己为她做的一切告知于她。
可她不仅猜到了,还主动来道谢,真是给了他极大的惊喜。
多么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妙人啊。
可惜已被殿下看入眼了。可惜啊可惜!!
“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他并未虚辞推却,而是坦然应下。
此刻已分不清是为施恩图报,还是私心盼着能在她心中留下一席之地。
面对她的笑颜,他眼底泛起也清浅笑意:“那杨某便静候姑娘凤鸣九霄之日。”
“大人心思缜密,为人却坦荡如砥,在这官场中实属清流。”她亦毫不掩饰对他的激赏,直白道:“不瞒大人,您正是我倾心向往的挚友典范。不知杨大人可愿折节下交?”
杨焕文怔然,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挚友?”
“怎么,在大人眼中,我只是一介女流,不配像男人一样交朋友吗?”
“自然不是!”他脱口而出,语气急切,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愿被视作迂腐古板的倔强。
“那大人是愿意了?”
杨焕文默然片刻,忽然后退半步,整襟肃容,郑重执礼:“晋陵杨焕文,字克贞。”
抬眸,眼中有清辉流转,“幸会友人。”
时毓亦端正还礼,唇角扬起明澈笑意:“洛阳时毓,虽无表字,愿以真心,结交君子。”
杨焕文心头的怅惘与苦涩,在这一刻似乎奇异地消散了。虽无缘将明月私藏,却能这般坦然地沐浴在她的清辉之下,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克贞。”时毓唤着他的名字。
这是个多么亲热的称呼啊,平日里除了至亲,只有至交好友如此唤他,而今却从他心悦之人口中发出……杨焕文耳根微热,轻声应了句:“哎。”
“明日我便要随霁王离开晋陵了,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
杨焕文巴不得被她麻烦,忙道:“你说。”
“我被‘拐卖’至此时,曾得灵泉乡白鹭村一位林姓寡妇的相助。她家贫却未因财帛害我,我一直想报答这份恩情。可她不受金钱,我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办法。”
杨焕文感叹她如此重情重义,心中越发喜欢,温声问:“什么?”
“她有一个儿子名唤狗儿,今年十四岁,一心想从军报国,却没有门路,不知大人能否将他收入军中,给他一个机会?”
这对杨焕文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他当即应道:“此等小事,姑娘……你不必挂心。克贞定会妥善安排。”
“有克贞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时毓说着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悬在半空:“来,克贞,请与我击掌。”
“击……击掌?”杨焕文怔怔重复。
“对,”她将手又往前递了递,“你且朝我掌心重重一击。”
“这……却是为何?”
“我依稀记得在某本书上读过,远方有个国度,人们以击掌为誓。你我今日结为朋友,却要匆匆别离,难道不该立下誓约?约定这份情谊不随时光褪色,约定他日定要重逢?”
杨焕文心口一热,离愁与悸动交织着涌上心头,但在她坦荡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缓缓抬起手,带着几分郑重,轻轻迎了上去。
“不对,要重重一击!”
在时毓的要求示范下,他又做了几次,终于,双掌交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杨焕文不由朗笑出声。他竟真在一个姑娘家身上,找到了朋友的感觉。
21. 第 21 章
自从‘睡’了霁王,时毓在行宫内的地位水涨船高,原本不敢轻易去招惹的少府监,也都纷纷主动来结交,其中就有织染署令王阳。
少府监是大虞朝五监之一,掌管宫廷所属百工技巧,甚至军工相关事务,是支撑宫廷用度,以及民间一些手工业的关键机构,因为职能重要、油水丰厚,其下八个管事均为霁王心腹。
他们不仅深得霁王信赖,还能与外部臣工打交道,权力手段非同一般,故而连琳琅也不敢轻易与之发生冲突。
而织染署隶属少府监,专司天子、太子及百官冠冕组绶的供应,兼管各类织品的采买织造,蜀令王阳曾在霁王生母睿真皇后跟前侍奉,更照料过殿下幼年起居,在霁王心中的分量与琳琅不相上下。
琳琅与王阳素有旧怨,一直欲除之而后快。
此番殿下的贴身衣物出现扒丝开缝,她并未深入调查,便认定是王阳在暗中作祟,意在剪除她的得力臂膀玲珑。
她决心以牙还牙,顺便借刀杀人,除掉备受殿下关注的时毓,于是将此事交给时毓,指望这个不知深浅新人,莽莽撞撞把王阳中饱私囊、以次充好这件事儿捅出来闹大,倒逼霁王出面整顿织染署。
她这点心思,时毓初来乍到可能看不出来,但王阳心里门清。
若时毓在成为霁王‘新宠’之前,贸然去织染署调查这个事儿,不仅没人理她,还会被当成找茬挑刺儿的,死得不明不白。
可如今时毓‘得宠’,王阳主动登门结交,不仅对她知无不言,还把其中的利害纠葛掰扯得明明白白,好卖个人情、结个善缘。
“不瞒姑娘,我们织染署采买的料子确实有问题,但并非近日才出现,只是近两年愈发明显了。”
“此事不仅咱家知晓,连殿下也早已知情。”
“姑娘可知症结何在?自南方门阀之祸后,江南织造工艺大不如前,产量锐减,能进贡的精品少之又少。这两年虽有恢复,但运河上水匪横行,商队往北运货必遭劫掠,赔本尚属侥幸,最怕人货两失。”
“那些水匪皆是门阀余孽,对朝廷恨之入骨。为阻断南绸北运,往往杀一儆百,手段极其狠辣。因此这两年能采买到的绸缎,质量每况愈下。”
“咱家此番随驾南巡,正是奉旨解决此事。或将江南尚存的优秀匠人带回洛阳,或令宫中织匠学其技艺。”
“然此皆治标之策,关键还待殿下整合各郡兵力剿清水匪,重通商路。所以说,此事既非姑娘之责,也非姑娘所能解决。”
说到此处,他意味深长地压低声音:“将如此棘手之事推给姑娘,不论那人是谁,姑娘都该细思其用心。”
“那日有幸观姑娘献艺,深觉姑娘是个坦率单纯之人,实在不忍见姑娘被豺狼吞食,忍不住多嘴提醒,那位掌事,绝非表面所见那般温良,实则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呐。”
时毓听罢方才惊觉,自己先前的想法何等简单。她终日惶惶,唯恐稍有不慎便会掉进琳琅的陷阱,或沦为权力争斗的炮灰。
而今她已身在前往吴郡的龙舟上,视为倚仗的徐员外、可倾诉心事的季知节正往反方向的洛阳而去,能为她出谋划策的杨焕文则留守晋陵。
孤立无援,她只能在霁王身上下功夫。
而这,恰恰是虞珩将她置于如此境地的真正用意。
他要让她用尽全部心思,讨好自己,勾引自己。
*
夜色如墨,运河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波光。
霁王所乘的龙舟如一座移动的宫阙静静行驶在水面上,船身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河水中,碎成点点金鳞。
整个运河上只有这一条船亮着灯,看似孤舟夜航,实则暗处还有十四艘官船如众星拱月般护卫在侧,两岸更有当地驻军举着火把沿河警戒。
用顾昭的话说,这般阵仗,不怕水匪来犯,就怕他们不来。
“南北通商最重要的水路,便是京口至洛阳这段运河,而盘踞在这段水路上的水匪,分为大小三十多股势力,其中势力最盛的当属朱雀盟。”
顾昭随虞珩立在甲板前缘,遥望着岸上连绵的火把长龙。夜风急劲,吹得二人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虞珩神色淡然,顾昭则一如往常那般凝肃。
疏通南北商路是虞珩南巡的重要目标之一,而这个担子主要落在顾昭身上,以他凡事力求周全的性子,若虞珩要求做到八分,他定要做到十二分,故而始终绷着心弦,不敢有半分松懈。
哪怕梁久安多次劝他,要让霁王多放松,晚上不要和霁王谈公务。他就不听。
当然霁王也闲不住。这俩人都已适应高强度的工作。用膳时商谈,品茶时议事,连散步消食时都在斟酌政务,就差寝榻之间也要探讨国事了。
很多不明真相的人都深信,霁王至今膝下无子,便是因一心扑在朝政上,无暇他顾。
更有甚者私下议论,说霁王对女子根本无意,那妻妾成群不过是掩人耳目,每夜同榻而眠的实则是顾昭。
巧的是,顾昭年愈二十五,早过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至今却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有。
虽说他性情严苛难以相处,门第相当的人家不愿将女儿许配,可他容貌俊朗、家世显赫、位高权重,倾心于他的闺秀不在少数。偏他对谁都冷若冰霜。
这倒也罢了,他竟连秦楼楚馆都从不踏足。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传不到二人耳中——没人敢!
于是他们依旧我行我素,在旁人看来,反倒更显得情谊笃深。
如今但逢顾昭深夜求见,侍从们无不退避三舍,既怕听见不该听的,更怕瞧见不该看的。
此刻亦然。
天地苍茫间,唯有亘古的长风,陪伴着这两道身影。
顾昭的声调如古井无波:“据查,朱雀盟现有部众近万,多是五年前战场上幸存的府兵、门阀旧部,以及新近招揽的江湖人士。其首领,系前任江南东道节度副使兼掌书记池彻。”
“池彻?”虞珩对这个名字颇为陌生。
他十五岁封往北地康州,对江南人事知之甚少。至率军南下时,就更不关心这里都有什么人了,反正都会成为他的刀下鬼。
不过他熟悉这个姓氏。池氏乃江南门阀之首,五年前煽动四大门阀起兵叛乱的,正是从中书令之位上被迫致仕的池谅。
顾昭继续禀报:“此人是池谅的亲侄子。年仅弱冠便已官拜江南东道节度副使兼掌书记,执掌一道文书典章、祭祀礼乐与教化事宜,是江南道最年轻的正四品大员。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于余杭城破之日,如今看来,当时应是假死遁逃。”
“据传他三岁能诵诗,五岁能属文,生得俊逸出尘,少年时便以才貌双全闻名士林。六年前,他曾主持江南最盛大的祭神大典,身着玄端祭服,手执青玉圭璋,在万众瞩目间从容执礼。当时有诗赞曰:‘云开冕旒现真容,玉振金声彻九重。非是人间烟火客,由来天上有仙踪。''百姓皆以为天神临世,沿途跪拜者不绝。自此,‘天官祭酒’之名风靡江南,其风姿至今仍在民间传颂。”
“正因如此,他在民间的号召力不容小觑。朱雀盟便是借这份声望筹建而成。除了劫掠船只、垄断运河,他们从不与朝廷正面交锋,只以游击周旋,致使各郡剿匪收效甚微。而他们劫掠所得钱财多用于安抚流民、抚养孤寡,因此百姓甘愿为他们隐匿行迹,这才日渐壮大。”
虞珩猛然扣住船舷,手背上青筋虬结,眼底杀机毕露:“原来池氏一族的狼子野心,早在六年前便已昭然若揭。区区一个节度副使,竟敢僭越礼制,私戴冕旒祭神。”
顾昭当即单膝跪地,抱拳请命:“据臣所获密报,池彻此刻正潜伏于吴郡,暗中调集六郡逆党,谋划行刺。臣虽已传令六郡官兵驰援,然此等乌合之众恐难当大任。恳请殿下准臣亲率翊卫精锐,一举擒杀此獠,让朱雀盟彻底消失!”
“好!”虞珩俯身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目光灼灼如炬,“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以手中剑护佑黎庶,以马上功博取功名!顾昭,你记住,你不仅是孤最锋利的刃,更是孤最信任的臂膀。你我既为君臣,亦是兄弟。如今由你去斩断这条祸根,了却我心腹大患,再妥当不过!你放心去,孤坐镇吴郡衙门,等你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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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昭热血激荡,双目精光迸射,挥拳重重叩击心口,掷地有声道:“臣必不负殿下所托!”
待顾昭离去,琳琅上了甲板,为虞珩披上披风,柔声劝道:“殿下,梁太医候着为您请脉,已在舱内等候多时。夜露寒重,还请保重圣体。”
“孤不冷。”虞珩头也不回地挥落披风,凝望着夜色中苍茫的运河,带着一丝难得的怅惘道:“五年前孤为幼帝、为这大虞江山,纵横江南战场时,亦是这般豪情激荡……而今,孤仍年富力强,却再也寻不回当年提刀上阵时的那股心气了。”
那时他为长兄而战,为自家江山而战,无惧生死。而今,先帝负了他,幼帝巴不得他死在外面,而他身后无爱无嗣,这万里江山依旧,却找不到一个,值得他提刀守护的人。
琳琅听不出他话里浓浓的落寞,只道:“殿下如今贵为摄政王,自当坐镇中枢运筹帷幄。何况刀剑无眼,奴婢才不想让殿下亲身涉险呢。”
虞珩越发感到深刻的孤独,无声叹了口气。
梁久安做完检查后喜形于色:“殿下髓络恢复之速,较前次又进境不少!”
说完又嘀咕道:“只是臣还未精进药方,进展怎么如此之快……”
虞珩只得告知近日与那姑娘同榻而眠的情形。
“果然如此!”梁久安抚掌而笑,“臣先前推测无误,殿下情志与欲念相通,与那姑娘亲近确实能催动恢复。不知如今进展到……”
虞珩脸色阴沉。
自从上次时毓说了那句‘不是男女之情’,即便夜夜同眠,他再也没有过那么强烈的欲望。
好消息是,和她同榻之后,晨间阳勃恢复了。
初现那日他欣喜若狂,当即翻身将人压下,但见对方那个又懵又惊的表情,又瞬间痿下去了。
梁久安闻言非但不忧,反露欣慰之色:“殿下不必忧心,晨勃既复,便是精关已通之兆!殿下离痊愈当真不远了。”
见虞珩面露怀疑,他进一步解释道:“《内经》有云: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宗筋之兴衰,全系于心神统领。需得心火下煦、肾水上承,方能成就阴阳和合之美。臣先前始终不解,为何殿下器质未损,恢复却如此缓慢,如今听了殿下所言方才顿悟——
最初中毒肾气不通,难以勃发,殿下既忧又怕,再加上急于恢复,有了几次失败的尝试,反添挫败,渐渐对床笫之事心生抗拒。后来虽经络渐通,却因缺了情意引动,始终未能察觉身体已在好转。如今得遇时姑娘,殿下由情动念,这才发现康复之实。”
“由情动念……”虞珩齿间碾磨着这几个字,似有几分不甘,还有几分烦躁:“孤怎不知自己动了情?”
梁久安暗自叫苦,您不承认不代表没有啊,从医理分析确实是这样的!
但手握乾坤的摄政王不愿意承认被一个女人牵动心绪,他也能理解,是他不该把话说透。
他喉头发紧,背后发寒,一时间很想抽自己个耳光,说臣失言。
可是,一想到不说透,可能会误了殿下康复良机,甚至令这来之不易的进展倒退,他便感到烈火灼心。
医者的良知与臣子的赤诚逼得他必须冒死直言。
于是他硬着头皮道:“是臣依据医理判断,动情有助于殿下恢复,私心希望殿下动情。既然与这姑娘亲近,确实有助于殿下恢复,那不妨继续加深,从同塌而眠,渐至执手相拥,再到亲吻……”
他感到自己好像又朝殿下不爱听的方向去了,便刹住话头,总结道:“待殿下某日忽然发觉,自己想要亲近她并非为了治病,而是情难自已之时,便是水乳交融最好的时机。总之,现下切不可操之过急。若再受挫,恐将影响殿下的信心,于恢复十分不利。”
虞珩没再反驳,因为他现在想急也急不来。
倒是时毓近日蠢蠢欲动——
自同榻以来,她每夜就寝前必以香汤沐浴,浑身涂满香脂;开始大胆为他更换裤子;半夜试探着往他怀里滚;甚至悄悄在寝室中燃起助兴的暖情香……
今晚他一回去就发现她又有新动作。
22. 第 22 章
随着巴结时毓的人越来越多,她对霁王的了解越来越深,除了他的个人经历,她还掌握了两个重要信息。
其一,霁王此番南下,未携任何女眷。
时毓难免纳闷,他这般年纪、这等权势,巡行在外至少数月,岂会毫无欲求?不带女眷,是为了沿途尝鲜吗?
第二个信息恰好解答了她这个疑问:到达晋陵之前,他们已经经过了三个站点,皆有官绅献美,他却一个都没收。
对此,时毓第一反应是:哇哦,蛮清正克己的嘛,怪不得本姑娘努力了这么久还拿不下!
其次才是:那我岂不是他身边现在唯一的女伴?那确实是有资本被大家巴结的!
最后,一丝压不住的得意悄然漫上心头——他指定有点喜欢我!
对,没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一个实权在握、生性多疑的王者,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安枕于身侧。
只有喜欢!
原以为抱紧琳琅大腿就能躺平,而进一步则百死一生,如今形势却陡然逆转,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使尽浑身解数往前冲啊。
要知道吴郡——苏州,盛产国色天香,才女如云,吴郡官绅少不得也得进献美人,得在新人进入霁王视野之前,让两人的关系有实质化的突破!
前面几次同榻她用错了方法,浪费了宝贵的机会,不仅没能把两人的关系推进分毫,反而又一次在人家硬邦邦的时候被推开,这让她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到底是有多吃不下?明明都那么想要了!
这要是放在现代,她绝不会继续自取其辱。可现在么……她只能调整战略,再接再厉。
这些日子,她没少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喜好。可问来问去,竟没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后院美人如云,燕瘦环肥各有千秋,他却雨露均沾,从无偏宠,俨然是个端水大师。
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一条捕风捉影的传闻,来自副掌事玲珑。
说他有个青梅竹马白月光,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那位姑娘虽然出身顶级门阀,自小仆从环绕,养尊处优,却不爱吟风弄月,独独偏爱女红。她曾为他亲手缝制荷包、腰带,甚至衣服和鞋袜,而他也置宫中绣娘的精品不用,只用她做的。直到后来那姑娘阴差阳错嫁给了别人,这些东西还被他好好珍藏着。
时毓反思道:莫非他对我屡试屡拒,是因为喜欢端庄挂,看不惯我的大胆豪放的‘勾栏’做派?喜欢贤惠的,不喜欢有才的?
痛定思痛后,她精心准备了一番,于今夜换了一种更为含蓄、更‘大家闺秀’的方式。
*
龙舟上的寝殿不比行宫那么开阔,久待会让人感到憋屈,好处是,只要稍微用心布置,就很容呈现出温馨旖旎的景象。
虞珩刚踏入舱内,便觉一股清新甜香扑面而来,抚慰着他的疲倦的身躯和孤寂的神经。
他循香望去,见紫檀圆桌中央静置着一盘摆的满满当当的时令鲜果:樱桃红润,枇杷澄黄,梅子青翠欲滴。
后方高几上,一只越窑瓷瓶斜插着几枝春花:一株半开的白色海棠作为主枝,斜逸而出,两朵淡紫色的辛夷含苞待放,与海棠一高一低,形成错落,其间点缀几茎雪青色的野菊与数片翠绿的文竹,增添野趣与层次。
仅这一瓶花,便将江南春色尽数收纳于此,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满室沉闷。果香与花香交织,融合成了那令人心神松弛的温柔气息。
舱室的布局也有显著变化。
原本置于中央的床榻,已被移至靠壁一隅。那厚重的箱式壸门榻上,新笼上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那罗幔未曾使用支架,只将一角轻系于梁上,使其如烟似雾般垂落,在四开大合的榻上拢出一片朦胧而私密的天地。
榻上铺设亦焕然一新。原先那织金绣凤的华贵锦褥之上,罩上了一层素雅的湖绿色暗纹绫缎,色泽如春水初生,清新淡雅。
原先使用的瓷枕旁,添了两对或长或方的软枕,不知填充的什么,看起来蓬松丰盈,让人感觉松软舒适,忍不住想立即靠上去,将一身疲惫尽数卸下。
虞珩看向安静立在屏风旁的时毓——她今晚也很不一样,头发完全放下来,仅用一根丝带在身后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摇曳,显得格外温顺柔美。
大约是在殷殷盼着他的到来,一感受到他的目光,她便立即抬起头,杏眼含春,似娇似羞地扫了他一眼,柔声请示:“殿下,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自从更衣成为他俩的情趣,别说玲珑回不到这个岗位,连琳琅都彻底插不上手了。现在只有时毓一个人负责这项差事。好在春天来了,衣服穿的少了,穿脱起来倒也没那么复杂。
虞珩大步走过去,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时毓陡然紧张起来:哪里又不对了?!
玲珑撺掇她模仿那位白月光的穿搭,她这个看过‘纯元故衣局’的现代人压根没上当啊!
她今晚走的是没有男人能抵挡的的‘啊,好凉’风。这一身粉衣加碎发,是多么温柔破碎,多么我见犹怜啊!
难道是因为她身材高挑,不适合走柔弱路线,起到了东施效颦的效果,恶心着他了?
“这些都是你弄的?”
虞珩面目冷峻,语调带着威压,仿佛在质问。
时毓心虚极了:不只是对我,您是对这些全都不满意吗?是不喜欢这种小清新,还是不喜欢别人未经您同意擅自做出改变?
可是已经改了怎么办?!
她咽了咽口水,大胆握住他掐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是。这些日子奴婢见殿下终日繁忙,没有片刻得闲,心里很是酸涩。从前奴婢只觉得殿下是威震四方的王,是护国安邦的大英雄,却从不知,做万民之上的摄政王和大英雄,竟要这般辛苦。”
她扫了一眼舱室,垂眸道:“这满室陈设处处彰显天家威仪,只是,侬丽色彩看久了会让人觉得压抑,冷硬的家具并不舒适,反让人一身疲倦无从释放。奴婢想,就寝是殿下一天当中唯一放松的时刻,若不得安适,日积月累恐伤身心。这才斗胆换了这些软枕素帐,盼着能为您松快心神。”
她不知道,被她嫌弃的侬丽色彩,是身份的象征。
因为鲜艳持久的染料大多取自天然矿物,如取自朱砂的赤红、取自青金石的湛蓝、皂矾染就的玄黑……不仅原料珍稀,提取工艺更繁复,造价高昂到唯有权贵,才舍得大量用于帷幔、床品与地毯之上。
在尚未将黄色定为皇室专属的时代,这般深沉厚重的色调,更契合皇家威仪。
至于那些线条冷硬、体量庞大的家具,更是王权的延伸。每一道棱角都如出鞘之剑,无声昭示着王法森严,凛然不可侵犯。
好像从没有人考虑过,这些会让使用者感到压抑,因为王权的威严,永远凌驾于个人的感受之上。
身为王权化身,虞珩亦是这般想法。
时毓对于色彩和器具的看法,是他从未设想、也未曾听闻的,此刻听来,却被轻轻触动了——似乎在她心里,他的感受,理所当然地凌驾于王权的威仪之上。
他不觉重新审视这方天地,竟真的从中感受到一丝暌违已久的松弛。
“奴婢出身微末,品味低俗,既然这番改变不合殿下心意,这便叫人来恢复原样。”
她重新抬眼,只是眼神不复之前热切,暗淡中带着一丝挫败和委屈。
说罢便要撤退。
虞衡摁住她的肩膀,语气愈发冷峻:“孤说过要撤换吗?谁给你的胆子总是自作主张?!”
时毓瞬间不敢动了。
“你是想让孤放松警惕,好……”
好趁机扑上来吧?
虞衡这话没说完,便被时毓打断:“当然不是!”
她想到了他枕头下的那把短剑,以为他猜忌她想刺杀,慌忙解释:“奴婢真的只想让殿下能休息好!奴婢知道,殿下胸怀天下,想要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可是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殿下是万民倚仗的国柱,唯有珍重己身,方能长久地守护这万里山河。奴婢既是为殿下安康,亦是为大虞国祚。若存半分私心……”
她指天发誓:“便叫奴婢胖成徐员外那般!”
好一个‘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
虞珩眸中倏地掠过一道亮光,接着又一暗,他从康州旧臣中精心挑选出来,当做智囊团培养的十八学士,哪一个做出过这样的句子吗?
没有!
那群庸才,既无经世致用的良策,又无震古烁今的文采,在北方门阀豢养的笔杆子面前毫无战斗力,每每与那些攻讦他权柄过重、不敬幼帝的文章论战,更是十战九输。终日只会写些隔靴搔痒的酸腐文章!
反倒是这个沦落为奴、记忆全失的女子,总能于不经意间,道出这般令他惊艳的语句。
两相比较,真是令他不是滋味。
但这个时毓她……
虞衡眉头蹙起:“你知道胖成那样得享多少福吗?!”
时毓讪笑,“可是胖成那样不健康啊,还丑……奴婢喜欢瘦。”
笨的出奇,发誓都不会发。虞衡松开了她,上下打量一眼,“孤不喜欢。”
时毓怔了怔,试探着说:“那……那奴婢以后多吃点,胖成殿下喜欢的样子?”
虞衡一本正经地,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胸捏呀捏,“孤何时说过喜欢胖的?”
时毓:“……奴婢伺候殿下更衣吧。”
对上她骤然热烈起来的目光,虞衡不自在地松了手。
梁久安的谆谆叮嘱犹在耳边:切不可操之过急,若再受挫,恐将影响殿下信心,于恢复不利。
可当时毓在他怀里钻来钻去,喷洒着热气一点点将他扒光,身体的反应却不受控制。尤其是当她的手不经意碰触他的身体,犹如过电一般,令肌肤表面泛起一片细密的颗粒。
“夜风凉,去关窗。”
时毓偷偷翻了个白眼,自己把持不住,赖人家风,风压根没吹进来好么!
但还是依照吩咐,快步去关窗。
等她回来,就发现他赤身裹上了外袍,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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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问:“寝衣何在?”
时毓忍着笑,转身从榻上取过早已准备好的寝衣,捧到他面前,殷勤道:“之前为殿下更衣,系带崩断,给殿下带来了一些不便,奴婢便琢磨着改良一下,今日总算在尚衣司的帮助下,把新寝衣做了出来,殿下可愿一试?”
虞珩的目光从她明媚的笑颜,移向她怀中的素白寝衣,眉峰一挑。
不知是不是灯影摇曳造成的错觉,时毓竟觉得他眼里有笑意——大概玲珑没坑她,白月光这套对他真的有用。
他朝她招了招手。
时毓屁颠屁颠地靠过去,先将上衣轻轻抖开,用自制的衣架往屏风上一挂,热情地介绍道:“奴婢为殿下设计的这一套寝衣,主要改良了系带、领子和围度。”
她指着衣襟上的盘口道:“殿下请看,这是本次改良最大的创新。原来这里用系带打结,虽飘逸却不够便利,且易松散。现在被我改成了盘扣,不仅美观耐用,而且系解方便,单手即可操作,寝卧时亦不易松散。”
虞珩手扶下巴微颔首。时毓并不知道,这个动作就代表他非常满意。
“领子由交领改成了圆领。交领固然显得人更加挺拔精神,但翻身时容易敞开漏风,改为圆领可以让寝衣更贴合。”
她又抻了抻腰侧:“另外,原来的寝衣宽松博大,睡觉时翻身不便,而且容易压成一坨硌得慌,奴婢把腰围和袖子收窄了一多半,更贴合人体曲线,使得活动更方便。”
最后这一条虞珩不太认可。只有缺乏布料又要劳作的普通老百姓,才会将衣服做的正正好。
她对舱室布局的改造和这件衣服的设计,均印证了他之前对她身份的猜测:中等人家,务实为上的妇人。
他不禁想,她从前给谁做衣服呢?是否也这像现在这般,兴致勃勃地向对方展示每一处巧思?
“殿下可愿一试?”时毓满怀期待地问。
虞珩心里被那个莫须有的念头搅得不太舒服,沉默了半晌才脱了外袍。
虽然和他的雄伟见了多次,但时毓还是不敢轻易往下瞟,因为第一次见的时候她不争气地流鼻血了。
为了分散注意力,也为了邀功,给他穿上衣的时候,她顺便展示了一下自己布满针孔的手指头。
“谁弄的?”
虞珩喜怒不形于色,问这句的时候,却有明显怒意。
时毓摇头道:“奴婢以前从来没有拿过针线,为了做这件衣服,自己扎了自己千百下,不小心的。”
虞珩脸上挂了些薄怒,不信。
这个时代工商业极不发达,大部分人家都要自己纺纱制衣,除了极少数娇养在深闺的顶级门阀贵女,几乎没有女子不做女红。
除非她在闺阁受尽父母溺爱,出嫁后更得夫君宠爱、婆母包容。
他抓过她的手指细看,只见指头上密布着细小的针孔,有些还泛着红肿。然而整双手的肌肤却光滑细腻,完全寻不见常做针线活留下的老茧。
所以,她没撒谎。
这个从没拿过针线的女人,第一次做女红,是为了给他做衣服。
心头那点不快倏然消散,虞珩眼底几乎要漾出笑意,唇角却刻意绷紧:“智者善避其短,愚者才会硬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这人可真难讨好啊……时毓偷偷翻了个白眼,垂着头低声道:“殿下说的对。奴婢就是一个笨蛋,奴婢觉得,为心上人做任何事都值得,挑战越大越能体现用心。”
心上人……虞衡心头一酥,眼神黏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良久无言。
半晌,冷嗤一声,讽刺道:“你这勾人手段真是浑然天成。”
反讽吗?勾到谁了我?!时毓死死咬着唇才克制住怼回去的冲动。
虞珩饶有兴致地研究起衣襟上那对盘扣,自顾自地解扣系扣,同时吩咐:“裤子。”
时毓讪讪转身,下一秒,后背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裤子!”
虞珩又催了一声,语气添了几分不耐。
时毓缓缓转过身,脸色煞白肩膀微颤。
虞珩垂眼一看,那裤子中央被剪了个大口子。
这空荡荡的大口子似乎是一个赤裸裸的嘲讽,嘲讽他那处形同虚设。
他几乎下意识认为,她早已知晓他极力掩饰的那个不堪的隐疾,一股狂暴戾气瞬间从心底升腾。
可没等他发作,时毓已将那裤子紧紧搂入怀中,像母兽舔舐刚刚死去的幼崽一般抚摸着它,流着泪咬牙切齿地咒骂:“我真他妈服了!看不惯我就直接下毒啊,非得祸害这个!这是我第一次做衣服啊,足足做了两天,手都扎烂了,哪个杀千刀的王八蛋这么缺德,让我知道了,非弄死你不可!”
骂完更伤心了,跌坐在地,嚎啕大哭:“啊……我的裤子,王八蛋还我裤子!”
下半身还光着的虞珩,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随后,执勤的翊卫忙碌起来,整条船上的人都被叫醒。
虞珩下了死令:一个时辰内,查到是谁剪了这条裤子,弄死他!
23. 第 23 章
活阎王顾昭调教出来的下属,与他风格相近。平日里便煞气凛凛,所到之处人人屏息,一旦办起案来,更是手段酷烈、铁面无情,饶是平日里在外威风八面的摄政王近侍,见了他们也打哆嗦。
龙舟上总共百来十个人,半个时辰不到,始作俑者就被揪出来。
犯事者是伺候茶水的近侍女官,名唤凌霄。翊卫刚展开调查,她便慌了神,假借出恭溜进恭房,解下腰带悬梁自尽。幸而一名机警的翊卫察觉有异,破门而入将她救下。
审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凌霄便全盘招供。她剪坏裤子,皆因为嫉妒时毓能得殿下恩宠,更恨时毓瞧不起自己,她原以为那裤子是时毓的私物,并不知道这裤子是给殿下的。
时毓听后很懵逼。
她对这人毫无印象,怎么会瞧不起她?更何况她做保险销售这些年,早养成了逢人便笑的职业本能,即便心里真有不满,也绝不会让人看出半分。
她直觉这言论站不住脚,背后怕是有别人指使,便央求霁王再重审。
虞衡对这些缘由漠不关心,他只关心结果,既已招认,直接下令处死便了。
但时毓却执意要弄明白——总要明白错在何处,才能避免重蹈覆辙不是?
霁王本就倦意深沉,闻言眉宇间已凝起不耐。正欲呵斥,眼前却浮现出她方才坐地嚎啕的模样,或许是怕了她再那样,只得忍着疲乏吩咐下去。
翊卫领命再审,不多时便带回供词。
凌霄交代,这些时日时毓给随行的近侍官们都送了礼,甚至连尚衣司的绣娘都有,偏她没有,分明是存心冷落、刻意羞辱。
时毓觉得自己比窦娥还远。近侍官那么多,她根本不可能全覆盖啊!她送的那些,要么是霁王的心腹,要么是巴结她给她送了礼的,她只是回礼而已。
更令她始料不及的是,虞衡得知她还给别人送了礼,命翊卫将那些赠礼悉数取来过目。
然后他就发现:
琳琅得的是一只绣流苏的斜挎包,上面还挂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布娃娃;
玲珑获赠一件带托垫的胸衣;
王遂得了个贴合腰线的靠枕;
王禄收到的则是一个绘有其属相的双耳杯;
……
望着这些别出心裁的赠礼,虞衡垂眸瞥了眼一旁只剩上衣的寝衣,顿觉索然无味。
原来她在旁人身上花费的心思,一点也不比在他身上少嘛。手指头上成千上百个针孔,也不全是为他挨的!
当夜,时毓便被逐出他的舱室,连同那套残破的寝衣一并被扔了出来——
时毓连日侍寝的殊荣就此终结。
第二天一早,虞衡又下一条严令:严禁时毓再碰针线,一经发现就剁了她的双手。
玲珑带着这个消息,欢天喜地地去找琳琅,却被告知琳琅去伺候殿下更衣了。
玲珑更高兴了。原本更衣这事儿都成了时毓的专属,现在重新回到琳琅手中,可见殿下是彻底厌弃她了。
看来凌霄没白死!
她在琳琅的房间里等着被夸,谁知琳琅却阴沉着脸进了门,抬手就将案上一只青瓷瓶扫落在地。
玲珑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赶紧迎上去小心地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琳琅扶着高脚几浑身轻颤,带着满脸怒气和震惊道,“殿下竟为那个贱人训斥我!”
“谁?时毓吗?”玲珑惊讶地问。
“除了她还有谁!”
玲珑万分不解:“怎会如此?!殿下不是因为那套寝衣厌弃了她,把她赶出来了吗?现在连更衣的权力也剥夺了!”
琳琅恼火道:“如果殿下真的厌弃她,从一开始就不会亲自过问这件事!”
玲珑慢慢寻思过来。
她挑拨凌霄破坏时毓讨好殿下的寝衣,并且专剪□□,就是因为知道殿下在这方面极其敏感,一定会被激怒。最坏的结果,时毓会被当场砍杀。最好的结局,则是像往常一样,被交给琳琅处理。
可昨晚的情形和寻常迥然不同。
殿下不仅亲自过问,甚至不惜令整个船上的人猜忌纷纷,也要兴师动众调查清楚。
时毓那贱人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她正要问,又听琳琅带着满腹哀怨说道:“殿下昨夜那般兴师动众,不过是给那贱人撑腰,即便做到这般地步,他仍觉不够,今日竟将我和陈博都招至跟前训斥一通。”
“陈……”玲珑想到那位清冷寡言,素受殿下礼待的内侍监,惊掉下巴,“连陈常侍也挨训了吗?为何训你们?”
“殿下认为,是我们没能管好宫婢、太监,才导致这种事发生!”
玲珑还是没理解透彻:“可是裤子是凌霄剪坏的,跟太监有什么关系?陈常侍也太冤了吧!”
琳琅瞪着她冷笑:“他可一点也不冤!巴结时毓的太监,远多于宫婢。收时毓回礼的太监,也比宫婢多。”
这倒是事实。可是,虽然陈博身为内常侍,负有约束所有太监的职责,可他的精力一向放在帮殿下处理政务上,很少过问管理之事,是王禄实际管理内侍省的太监们。
王禄这孙子,先前重重打了时毓三十巴掌,最近看时毓爬上了殿下床榻,生怕遭到报复,千方百计地巴结时毓。他这个头目如此,手底下那些太监,岂能不有样学样?
玲珑一边暗骂连累了陈博的王禄,一边为陈博鸣不平:“宫女太监之间送礼回礼不是寻常人情往来吗?往常来了新人,都是这样的做呀。”
琳琅气的戳她脑门:“还听不出来吗?在殿下心中,时毓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不配收她的礼!”
不配?可是在王府里,那些侧妃侍妾,都会想办法巴结近侍官,以求知悉王爷的喜怒。
时毓区区一个歌姬上位的奴婢,怎么就不配了?
玲珑骤然呆住,眉头缓缓拧紧。
琳琅走到桌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一杯,气息稍平,才招招手,让玲珑也坐过来。
事到如今,玲珑不敢拿成功挑拨了凌霄的事儿来邀功了,忐忑地看着琳琅:“看来我们遇到硬茬了。这个时毓,很有心机,殿下被她蛊惑了,是不是?”
琳琅咬着牙别过脸。
看着架子上那件绣着白鹤的大红披风,她恍惚中回到了五年前——那时殿下被曾经视为母亲的皇嫂下了毒,那毒阴损至极,毁了他身为男子的根本,令他在痛苦彷徨中几近崩溃。
偏偏有无数人千方百计来刺探此事。
有随他从康州一路南下平叛返京的旧部,他们殷殷期盼着能拥护他登基,好做王侯将相;
有在他回京之前,便把持朝堂、架空先帝的北方门阀,他们不希望他执掌天下,只想要听话的傀儡。借他之手,除掉南方门阀后,他们正磨刀霍霍,准备卸磨杀驴。他们巴不得殿下中毒绝嗣,这样不仅省去了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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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功夫,还能利用他对虞氏江山的忠诚,辅佐他们的傀儡小皇帝。
这秘密如同一柄悬顶之剑。一旦泄露,誓死追随的将士必将信念崩塌,顷刻间就被虎视眈眈的北方门阀冲散,而他也将彻底沦为北方门阀的工具。到那时,别说是问鼎天下,便是想做个安稳闲王也再无可能。
为此,他不得不死死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不光外面风声鹤唳,连王府内院亦是暗流涌动。
殿下十五岁远封康州,深受先帝忌惮,兵马粮草严重不足,而胡虏屡屡来犯。先帝托孤时,他只能护一城百姓安居乐业,想凭那点微薄兵力平定南方叛乱,无异于痴人说梦。
北方门阀们愿意把府兵借给他,前提是他要娶他们的女儿。于是从王妃到侍妾,殿下能娶尽娶,能借的兵都借了,这才成功保住大虞江山。
那些女人各个心怀叵测,后院的风起云涌,丝毫不亚于朝堂。即便有一两个单纯仰慕殿下的,也都被野心家们剪除了。自殿下中毒后这些代表各方势力的女人轮番来打探,琳琅拦下了一波又一波。
那一天,王妃亲自来,带着她谢家的府兵,把刀架在琳琅脖子上,扬言要让她知道,谁是王府的主人。
琳琅宁死不让。就在刀锋划破她脖颈的瞬间,寝殿的门开了,殿下走了出来。
他装作若无其事,运筹帷幄的样子,嘲讽王妃:“孤放出一点假消息,谢家便沉不住气了,看来你们谢家气数将尽啊。”
说罢竟王妃身上那袭华贵的披风扯下,亲自为琳琅披上。
白鹤展翅的绣纹在风中轻扬,伴随着他清晰有力的宣告:“尔等听好,这王府之中,除本王外,唯琳琅独尊。以后见琳琅如见孤!”
琳琅到现在还记得,当所有人散去,那个刚刚震慑全场的挺拔身影微微佝偻起来,他独自踱回寝殿,背对着她轻声说道:“琳琅,天下人皆负孤,孤谁也不敢相信,孤只有你了。”
自那日起,她再未见他流露半分脆弱——那个杀伐决断、霸道狠辣的霁王,成了他唯一示人的模样。
而她,随着他的权势愈盛,地位愈高,终于成了天下任何女人都动摇不了的存在。
他们之间虽为主仆,却远比寻常夫妻更紧密。
而今,她和他中间,好像插入了旁人。
想到这里,她心口仿佛被万箭洞穿。
难道这件旧披风,已经薄到抵不过春风了?
嗤啦——
手中的帕子应声撕裂。
“姐姐……”玲珑抓住她的手,忐忑又担忧地看着她。
琳琅扔掉帕子捂住脸,在掌心深深叹气,良久才闷声道:“我偷听了殿下和梁久安的对话,殿下的身体确实在恢复,这个时毓,或许就是关键。”
玲珑嚯的一下站起来:“她凭什么?!”
琳琅放下手,满脸迷茫痛苦:“我不知道。但只要殿下认定她是良药,她的地位便会水涨船高。如今的冷落不过是一时,或许不出几日,她就能翻身做主,堂堂正正地压在我们头上。若她真能治愈殿下,再怀上子嗣……到那时这天下……”
“那姐姐在殿下心中的地位,便会每况愈下!王府里任何一个能孕育子嗣的女人都能随意作践我们,那些趋炎附势的奴才也敢骑到我们头上!”
她猛地抓住琳琅双肩,眼底充满决绝和狠劲:"姐姐,我们不能让殿下恢复!必须尽早除掉时毓!"
24. 第 24 章
自那日被霁王从舱室中逐出,时毓明显感到自己被所有太监宫女孤立了。
她不知道是他们太势力,还是因为凌霄之死被算到她头上。
如果是前者,她认,权力中心本就是势利场,何来真情谊?若是后者,她也不后悔。
当时若不是她急中生智一番表演,让霁王相信她是被陷害的,死的可能就是她了。凌霄剪裤子的时候,可没有给她留活路。
虽然有点孤独,手头的工作也被剥夺了,但好在,该有的份例一样未少,吃穿用度照旧,反倒落得个无人管束的清闲。
如今在这南巡的队伍里,她大约是唯一一个真正的“闲人”了。
到达吴郡后,阳春三月的苏州美景,如画卷一般在她眼前展开,美不胜收。
她暂且不愿去思量,若有新人入了霁王的眼,自己是否会就此被彻底遗忘。大约上次勾引计划的失败对她打击还挺大的,所以现下只想放松身心。
这一夜,吴郡官绅在由前朝园林改建的行宫内大摆接风宴。霁王携心腹重臣赴宴,丝竹之声隔着三重庭院仍隐约可闻。宫女太监们忙着归置行李、布置寝居,唯有时毓独自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悠闲赏月。
不是她不愿搭把手,而是每当她挽起袖子上前,那些宫人便如受惊的雀儿般连连摆手,神色惶恐地请她"歇着"。
她索性彻底闲下来,听他们一边干活一边拉闲篇。
“听说胡太守为取悦殿下特意从钱塘请来了蔺大家,那可是江南第一美人!”
“孤陋寡闻了吧?蔺大家可不止是貌美,人家三岁能辨琴,五岁能作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前岁在西湖诗会上,一首《雪中吟》令在场文人墨客尽折腰。”
“最绝的是她那一手箜篌,据说她曾在灵隐寺弹奏,连殿外梧桐上的雀鸟都停止了鸣叫!”
“这般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说是九天玄女下凡也不为过。殿下若是见了,定然……”
时毓听得暗自咂舌,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全能选手,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她好奇心起,打算溜到前面的宴会场地看看这位绝代佳人究竟是何等风华,谁料,人都快到宴会厅了,忽然想起,这位人外人,是她的竞争对手啊!看到对手那么强大,那不得亚历山大?还能再鼓起勇气去摄政王面前晃悠吗?不得乖乖认输,早早卷铺盖滚蛋啊?
一想到这里,好奇心顿死。
正要往回走,又想,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如出去逛逛,好过回去听着那些献艺的鼓乐和大家的八卦徒增压力。
她试探着走出守卫森严的行宫大门,竟没受到任何阻拦。
站在青石台阶上回望,但见朱门紧闭,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该不会出来容易,想再进去就难了吧?
她慌忙退回去,朱门为她开启。
如此反复几次,直把守门的翊卫都惹烦了。
“你到底出是不出?”
“出出出!”时毓忙不迭应着,一溜烟跑下台阶。
走出几十步远,她又不放心地回头,朝守卫喊道:“我就逛一个时辰!还回来的!”
翊卫面无表情地目送她离去,立即将此事上报给了霁王。
与此同时,两道灰色人影从墙角的阴影中悄然闪出,如鬼魅般缀了上去。
行宫就坐落在内河畔,时毓起初不敢走远,只在杨柳依依的堤岸上信步。
夜风徐来,挟着河上的湿润水汽,与岸边不知名的花草幽香缠绕在一起,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积压在心底的郁结,仿佛真被这江南温软的晚风悄然带走,消散在朦胧的夜色里。
只是独自一人终究寂寞,没过多久,她便被不远处鼎沸的人声吸引了过去。
河两岸民房拥塞,到了晚间反倒比白日更热闹几分。
河里有夜游的船只,桨声欸乃,船头挂着红灯笼,在墨色水面上拖出一道道流丽的倒影。
岸边有妇人就着石阶捶洗衣物,棒槌起落间溅起细碎水花。
岸上人家将竹椅木凳搬到门外,老老少少凑在檐下一盏灯笼旁,一边纺线织布,一边说着家长里短。
更有那挑着担子的货郎,沿街拖着长音叫卖:“薄荷糖——脆梅子——”
时毓看得眼花缭乱,正要买一碗酒酿丸子边吃边走,忽听得巷弄深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吵嚷。男子的怒骂混着女子的哭泣,像一把钝刀子划破了这温馨的夜色。
转过河湾,但见一处低矮的屋檐下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人。她拨开人群,一个醉醺醺的壮汉正揪着个女子往死里打。
那女子瞧着与她年岁相仿,身子单薄得像片柳叶,白玉似的面庞上,映出交错的青红指痕。藕荷色衫子早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瘦削的肩胛。她蜷在青石板上,像只被暴雨打落的蝶,在男人的铁拳下毫无还手之力。
“打死你这丧门星!”醉汉满口吴语,一巴掌将她扇倒,抬脚又要踹去。
时毓虽听不懂,可听见那女子的惨叫,看着周围那些三姑六婆只动嘴却不伸手阻拦,顿时心头火起。
她快步上前扣住醉汉手腕,顺势一拧摁在墙上,怒骂:“孬种,畜生,有力气打女人,不如上边塞打胡虏!”
说罢,扯着对方的衣领拖着就走:“走!我现在就送你去衙门,把你发配到边关!”
对方骂骂咧咧挣扎不已,那些三姑六婆这下子倒是行动起来——纷纷上前来拉时毓。
时毓两拳难敌四手,很快被她们扒拉开。
那男人趁机报复,一拳挥来。
那两个奉命保护时毓的‘便衣’正要出手,却见时毓大喝一声“找死!”抬脚便怼上去。
她个子高,力气大,那一个大男人,竟被这一脚踹飞!
他二人对视一眼,把手笼进袖中,倚回树上看热闹。
三姑六婆们有的去扶那男人,有的指着时毓的鼻子吆喝着要去报官,地上那个挨打的女子忙撑起身子,哀求道:“阿婆婶婶,求求你们别去,人家是帮我的,要是惹上官司,我怎么对得起人家!”
时毓听不懂她的话,但见她苦着脸不断作揖,便知这群死八婆肯定没说好话,上前将她拉起来,大声道:“你别怕,她们一起都上也打不过我!”
这时那男人爬起来,随手抄起捶衣服的木棍朝她们走来,恶狠狠地说了句什么,那姑娘浑身一哆嗦,本能地朝时毓身后躲,紧紧攥着她的胳膊,用不太标准的官话哀求道:“姑娘救我!你今日打了他,又让他在邻里面前丢尽脸面,等你一走,他肯定会打死我的!”
“他敢!”时毓气得浑身发抖,挽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拼命。
那姑娘抱着她的胳膊拼命往后拉,“姑娘快走罢,他他发起酒疯来六亲不认,姑娘犯不着为我跟这样的醉鬼拼命,更犯不着惹上官司啊!”
时毓被她抱着前进不得,气得大骂:“你有这力气刚才怎么不反抗啊!”
那姑娘只是流着泪求她:“姑娘你行行好,带我走,别让他打死我。”
说话间那几个三姑六婆又来扒拉她,拉着她往家里拽。
时毓知道,只要她被拉回家里,这男人关起门来打老婆,官府都不会管的,便拼尽全力将她从那些人手里抢过来,拉着她夺路而逃。
两人穿过三条巷弄,直到看见客栈的灯笼才停下。
时毓开了间房安顿她。
在二楼客房里,那姑娘捧着热茶的手仍在发抖:“多谢姑娘搭救,姑娘大恩大德,奴家……奴家今生若还不了,来生做牛做马也要还。”
时毓叹了口气:“我救你并非贪图回报,只是看不惯打女人的男人罢了。”
那姑娘泪水扑簌簌落在茶汤里,抽噎道:“段郎原本不是这样的人,都是我的错。”
啪!
时毓往桌上重重一拍:“你错在哪里?杀他老母了,还是给他戴绿帽子了?”
那姑娘蓦得瞪大眼睛,连连摆手:“都没有!”
“那你就不许说是你自己的错!”
“姑娘若听了我们的过往,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时毓道:“你说说看,我倒是想长长见识,看一个男人,究竟有什么正当理由殴打为他洗衣做饭照顾老小的妻子。”
“奴家名叫沈素,原是城西沈氏织坊的大小姐。
昔日父兄勤勉经营,沈氏织坊生意兴隆,渐渐成了吴郡首屈一指的织坊,我自幼也算得上锦衣玉食。不想五年前,一场浩劫席卷江南,织坊被抢掠一空,工人死伤大半。爹爹为抚恤遇害工人的家人、安顿幸存绣娘,耗尽了家中所有积蓄。
原以为战后能慢慢恢复经营,谁料运河上水匪猖獗,商船往来凶险,绝大多数织坊的货物都难逃货毁人亡的厄运,唯有少数有门路的才能勉强维持运转。北方锦缎因此供不应求,价格水涨船高。
三年前,家父为给兄长筹措聘礼,想方设法织了一批锦缎,决意铤而走险运往北方售卖。他们花大价钱租下商船,却寻不到敢走镖的人,无奈之下只能亲自押船随行。那时我和娘日夜焚香祷告,只求他们平安归来,可终究……”
说到伤心处,泪水愈发止不住,两只袖子都湿透了。
时毓听到她的不幸,对她的同情更多了,对那施暴者的憎恶也更深切了,恨不得立刻返回,打断他的狗腿!
与此同时,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先前听织染署署令提起宫中绸缎质量每况愈下时,她还未曾深想,现在想来,连皇宫采办都如此艰难,这营商环境得差到何种地步,那商家又该过得何等艰难。
听了沈素的泣诉,她才对这份艰难有了真切的体会。
王阳说过,霁王此番南巡,意在解决水匪,重通商路,但愿他能成功。
想到民间对他的称颂,晋陵吴郡两地官绅对他又敬又怕的样子,脑中浮现出他夙兴夜寐,为政务奔波不休的身影,时毓忽然觉得,这或许不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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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种期许再面对沈素,她心里那沉甸甸的感觉也轻快不少。
“父兄殒命后,宗亲叔伯们拿出几张欠条,说是我爹临行前打的,逼我还债。母亲被气死,我变卖家里的所有,将她草草安葬,剩余钱财全部用于还债,他们却说远远不够。最后,他们强占我家宅子,将我卖入青楼……”
人怎么能命苦成这样……时毓听到这里心揪得要命,眼泪都快跟着她一起掉下来。
沈素边哭边道:“段郎原是镖师,战前为我家走过镖,与我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想求娶我,奈何家穷,没敢提亲。去年,他在青楼看到了我,变卖所有,凑了五十两银子为我赎了身。他不嫌我脏,救我出了火坑,还执意娶我为妻。我满心感激,只想好好报答他,拼尽全力照顾这个家,可如今商路不通,镖局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差,他许久都接不到活儿,家里的米缸常常空着见底。日子一难,他便渐渐变了模样,动辄对我埋怨不休,每次吃醉都要说‘若不是为你赎身,我何至于此。”
时毓暗骂没种的窝囊废,碍着沈素把他当恩人,没有说出口。
“今夜这般闹腾,是因婆母病故却无钱下葬。他想把我卖给过路商贾,临到签契前又舍不得,只得借酒发泄。”
说到‘舍不得’,沈素好像回想起了两人之间的甜蜜时光,忽然心软了,开始担心起他一个人在家半夜口渴该怎么喝水,万一吐了会不会窒息,甚至夜里睡死了谁给他盖被,匆匆起身道:“姑娘,他喝多了不会照顾自己,我得回去看看。”
时毓又气又急,满心恨铁不成钢,紧紧拉住她:“你想回去被他打死吗?!”
方才还苦苦求她救命的沈素,此刻却垂眸道:“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时毓简直想給她一个耳光将她打醒!
可是她终究不忍心,苛责这个保受命运苛待的女人。
“你先别急着走,让我想想。”时毓硬把她摁在凳子上,开始认真思索如何才能帮她。
其实时毓从前并不是一个古道热心的人,只是穿到这里以后,她一度陷入绝境,比谁都懂得在深渊里盼着有人伸手的滋味。她幸运的盼到了林寡妇——或许霁王也勉强算一个,如今见沈素这般光景,不由就想伸出援手。
思索中,她想起了王阳的话,心中有了主意,便对沈素说:“贫贱夫妻百事衰,想解决你们的困境,首要的是解决经济来源问题。只要能挣到钱,解决了生计,大多矛盾自然能迎刃而解,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沈素讷讷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蹙起眉来,决绝道:“我宁可饿死冻死,也不会再回烟花巷柳了。”
时毓笑着摇摇头:“谁说女人只能靠身体赚钱?我认识一位大人物正在寻访江南最好的绣娘,想把苏绣绝技带回京都,你们沈家当年既是吴郡数得上的大织坊,连贡品都承接过,想必与不少顶尖绣娘都有合作,如今还能联系上么?”
沈素想了想,点头道:“从前吴郡手艺最好的绣娘都是在我家织坊学的艺,我与她们同吃同住研习针法,曾以姐妹相称,现在……现在来往少了,但谁家住哪儿却不会忘。奴家自己的手艺,也不逊于她们。”
“哦?你技艺这么好,为何不靠手艺养活自己?”时毓诧异问。
沈素叹道:“从前一个手艺好点的绣娘能养活五口之家,顶级绣娘几年赚的钱,便能给自家郎君捐个小官。可是如今水匪猖獗,商路断绝,织品卖不出去,好多绣娘都改行做了灶下婢。只有极少数织坊的绣娘才有活做。”
“原来如此。”时毓也跟着叹气,接着又问:“不过,北方现在急缺顶级绣娘,既然你有高超技艺,去北方一定能发展好。若那位大人物带你们去洛阳,你可愿意?”
沈素对她的邀请表达了感激,却道:“段郎救我于危难,要我舍下他独自享富贵,是万万不能的。只有他愿意去洛阳,我才会去。”
时毓听她口口声声舍不得离开那家暴男,只得道:“你可以回去问他的意见,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还没醒酒,万一将你打死,你岂不是倒在黎明前?”
“什么……黎明前?”
时毓摆摆手:“不说这些没用的。即便你俩同去京都,把日子重新过好,也不能保证他就不打你了。为了你的生命着想,你得先改掉他这个臭毛病,再提出去洛阳的事儿。”
说着,她提起剪刀,剪了剪灯芯,而后递到沈素手中。
沈素不敢接。
时毓硬递到她手里:“你只有比他更狠,让他怕你,他才不敢对你动手。”
房顶,听到这话的两个‘便衣’暗自咂舌:这女人竟撺掇一个弱女子阉割自己的丈夫,真是心狠手辣!
不多时,她的一言一行,都传入虞衡耳中。
于是本斜倚在座、神色恹恹的他,睁开眼缓缓坐直了身子,嘴角勾起,眼里也有了一丝笑意。
而此时,吴郡太守极力推荐的那位绝色美人,正在殿中献艺。
25. 第 25 章
那晚时毓坐地撒泼的样子,打破了她在虞珩面前极力塑造的温顺乖巧。
而她打抱不平的行为和对沈素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则让虞珩更加确信,她骨子里叛逆张狂,不好掌控。
其实从他第一次见她,就看出她表里不一的矛盾,但他恰恰喜欢这样的矛盾,并对真实的她充满兴趣。
至少在这枯燥的宴会上,他更期待听到关于她的一切,而不是那些虚伪的奉承和千篇一律的表演。
他唇边那抹因时毓而起的、玩味的笑意,落在满堂宾客眼中,却全然变了味道。
吴郡太守暗自欣喜,以为殿下对蔺芝和青眼有加;
满座官绅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都觉得有了美人的枕边风,吴郡定能获得减免赋税的福利,吴郡官场也不会像前面那些郡一样大幅调整;
而正弹着箜篌吟唱的蔺芝和本人,也以为摄政王那深邃的目光是为自己停留。
整个世界都围着他运转,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玲珑很快得到了消息,转头就告诉了琳琅。
“姐姐,殿下对这个蔺芝和很感兴趣,我看不必咱们动手,时毓马上就会彻底失宠……哦不对,她压根算不上得宠,不过是个药引子罢了。”
琳琅拨弄着香炉,叹气:“你既知她是药引,就该明白,只要殿下的身子未愈,她便不会被弃。”
于是玲珑又告诉她,时毓独自出门去了,现在正是动手的好时机,而王禄可以找到下手的人,保证做得悄无声息。
琳琅表现得游移不定。
玲珑本以为她还是狠不下心来,却听她道:“前日我听顾昭和殿下说,朱雀盟的头领召集部众潜入城中,意在寻机行刺殿下。若将时毓的行踪‘漏’给他们……届时,你猜他们会不会有所行动?”
玲珑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他们与殿下有灭族之恨,时毓既是殿下‘心尖上的人’,以她的人头祭旗,或擒来作质再合适不过!不知道殿下会不会因为一个药引,对昔日的对手,如今的逆贼妥协呢?姐姐此计真是绝妙!”
她当即转身,步履生风:“我这就去安排。”
这时代消息传播地并没有那么快,这一晚时毓顺顺利利地回到了行宫。
刚踏进后院门,便听见廊下几个侍女正叽叽喳喳地八卦。见她走过,声音虽刻意压低了几分,那话语却一字不落地飘进她耳中:
“听说殿下对蔺大家一见倾心,从她登场便笑了……”
“这有什么稀奇?蔺大家生得那般貌美,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儿了。方才她唱的那阕新词,词文高雅,情意真切,字字句句都在对殿下诉衷肠呢。看来咱们殿下,就吃这一套。”
她们说话间还瞥了一眼时毓,显然把她当成了当众表白的既得利益者。
“一样的招数,蔺大家使出来就是不同。上回是满堂唏嘘,这回可是满堂喝彩。你们瞧真切了没?殿下看蔺大家的眼神……啊啊啊!”
“看到了看到了!殿下对蔺大家才是真心喜爱,当场就请她在行宫住下了。哪像有些人,先是被赶回去,后来又挨了耳光……”
“呵呵,那哭天抢地的市井泼妇,怎能和和蔺大家相比?真要比的话,那就是一个天鹅,一个是癞蛤蟆吧!”
“换作是我,也要选蔺大家呢!”
时毓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就赶紧去巴结她呀!”
而后在一片奚落声中大步回房。
出门前还帮她归置行李,非要和她住一起的宫女已经搬出去了,偌大一张木床,只剩她的铺盖。
坐在空荡荡、黑沉沉的屋子里,时毓感到压力山大,自己怕是真的要下岗了。
在这世道,连沈素那样有一技之长的人都难以为继,她这样一个无根无基、全凭摄政王一点垂怜才能存活的‘废物’,若真失了这份依仗,前路何在?
看来,不能躺平了,得和那位蔺大家,争上一争了。
时毓正在床上辗转反侧,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点豆大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
“谁?”她猛地坐起身。
“是我,碧荷。”
随着这声轻应,灯火渐近,映出来人清秀的面容——正是先前帮她安置行李的浣衣司宫女。
时毓心头涌起失而复得的欣喜,碧荷却歉然道:“惊扰姑娘安寝了。”
“我本就没睡着。”时毓见她两手空空,诧异道,“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你的铺盖呢?”
碧荷将灯台搁在案上,从墙角抱来一卷铺盖,柔声回道:“方才王公公唤了几个宫婢去给太监们铺床,才刚忙完。我的床铺还没来得及铺呢。”
原来她没走啊……
时毓赧然一笑,赶紧上手帮她一起整理,只是听着她的话不由来气:“这王禄真会欺负人。你们和太监平级,凭什么让你们去给他们铺床。你没找玲珑告状吗?”
玲珑哪会管下面人死活。
碧荷只温柔地笑,“没关系的。那几个太监今晚要去宴席上伺候殿下,回来得很晚,奴婢们帮衬一把也是应当的。不累的。”
“忙到这个时辰能不累吗?”时毓嗔她一句,把她按到床上:“得了,我来吧。你歇会儿。”
“这怎么成!”碧荷慌忙起身抢过被褥,“姑娘和奴婢不同,您是殿下心爱之人,虽然还没有正位,但那只是早晚的事儿,哪有让您动手的道理。”
时毓嗤笑着自嘲:“咱们都吃住一起了,分什么高低贵贱啊!真要分的话,我可能还不如你。你起码是正式工,我只是个临时工。只要殿下厌弃了我,我就得从南巡队伍里消失。现在蔺大家一来,那一天应该很快了。”
碧荷道:“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奴婢伺候殿下三年,还从未见过他对哪一位过娘如此在意呢。”
你是霸总文里的npc吗?时毓听得哈哈大笑:“在意到要剁了我的手吗?”
碧荷很诧异:“难道姑娘不明白?殿下不让您碰针线,是不想让您吃苦啊。”
她伸出自己的手,又轻轻托起时毓的,两双手并排,即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能看出明显区别。一个因长期劳作,指节变形,指尖布满厚茧,一个匀长纤细,细皮嫩肉。
谁吃苦,谁享福,不言而喻。
“若是有的选,这世上恐怕没几个女人愿意做女红吧!”
灯花噼啪一响,昏黄的光晕照着碧荷眼角细密的纹路。
她举着变形的双手对着火光,“奴婢七岁学针黹,十二载来,没有一天不做针线活儿,夜里穿针总要眯着眼,腰背更是时常酸得直不起来,手变形发硬就不必提了。听说只有那些被家里人当男儿般疼爱的姑娘,才从不必碰这些。能被殿下如此疼爱,姑娘真是好命。”
是这样吗?
霁王心疼她才不让她碰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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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什么要把她赶出来,还用剁手恐吓她?
时毓思索良久,始终想不明白。
但碧荷说她好命,她是万万不能认同的。
穿到这里,她就是宇宙第一倒霉蛋,绝不会是好命!
真好命的话,起码让她从皇后的肚子里钻出来哎!
她劝自己别盲目自作多情,保持清醒。
“或许之前殿下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但现在蔺大家来了……”
“奴婢听曲大人和王公公说,殿下这些年来一直在寻一位道号''漱石''的真人。留蔺大家在身边,是因她师门与那位真人有些渊源。”
“漱石真人?”时毓好奇地追问,“是什么来历?”
碧荷道:“曲大人说,这位真人是世外高人,精通风角占候。三十前曾为乾德皇帝推演国运,所卜之事无不应验。殿下这些年遍寻不得,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线索,自然要把握机会。”
是这样吗?不过霁王每日都要看易经,应该是对算卦占卜之类的很感兴趣。
可是方才那群宫女说他中意蔺大家说的有鼻有眼的……
时毓决定偷偷溜到霁王寝殿,看蔺大家在不在里面。
若不在,自然能安心睡个好觉。
若在……那就再做打算!
行至半路,却在临水凉亭中瞥见虞衡正与一女子对饮。那女子背影窈窕,云鬓花颜,应该就是蔺大家了。
时毓慌忙躲到廊柱后,只听亭中传来阵阵笑语,不禁暗自称奇——原来虞衡这狗贼是会笑的!
她忍不住探头,但见灯火阑珊处,他眉眼含笑,目光温柔,语调轻柔,是她从未见过的舒展模样。
她不禁想,早前觉得他有那么点喜欢自己大概是错觉。真正的喜欢,就应该是这样,一看到对方就不由自主地想笑,舍不得对对方说一句重话。
虞珩早已注意到她,看她鬼鬼祟祟,鬼使神差般,抬手给蔺芝和掖了掖脸颊旁的发丝。
时毓心里顿时拔凉:完了,这俩绝不是单纯的工作关系,分明一见钟情了,我没机会了,还是赶紧准备简历另谋生路吧!
第二天一早,虞珩得知时毓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顿觉神清气爽,挥挥手交代下去:“这几日时毓想干什么都由着她,想要什么都给她。谁要是找她不痛快,重重责罚。”
用罢早膳,仪仗肃穆地往城西忠烈祠行进。
五年前那场平定叛乱的决战,正是在吴郡城外展开。
战后虞衡亲自下令,在当年战况最惨烈的旧战场上修建了这座祠庙,所有马革裹尸的将士英灵都供奉于此。
车驾行过青石铺就的神道,两侧松柏森然。
虞衡望着渐近的祠庙重檐,心里因时毓而起的波澜渐渐平复,又变回了那个威重如山的大虞摄政王。
“嘎——”
一声突兀的鸦啼划破寂静。
翊卫统领抬手止住仪仗,拇指已顶开刀镡。所有侍卫瞬间呈扇形散开,左手持弩机,右手按横刀,将王驾护在中心。
虞衡抬手掀开车帘,目光如刃扫过道旁松林——
“他竟敢来祭拜这些刽子手!”林间阴影里,刀疤汉子五指深深抠进树皮,“是真当我们江南四姓死绝了,还是觉得朱雀盟都是些没种的窝囊废?!”
“灭族之仇今日必报!”另一人眼白布满血丝,刀锋已出鞘半寸。
26. 第 26 章
松林间,杀意如实质般弥漫。
“叶先生,顾昭带着大部分翊卫在城中和大当家周旋,当下虞珩身边不足三百人,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我们此番只带了十六个人。”
“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占尽先机!”
“你看得懂翊卫的阵法吗?”
“我不管他们是什么阵法,我只知道,若就此放过,只怕再难等到这样的机会!”
“这并不是什么好时机,我们只是来认人的。别忘了,虞珩打过无数次胜仗,他的战术远优于顾昭。你想想,这几日咱们在顾昭手里折了多少人了?!要杀他,必须周密计划,确保一击必中。”
“可是,如果这次的刺杀最终失败了,我永远无法原谅现在的自己!”
“够了。这是盟主的命令!”
松林深处的树梢中响起一声清脆的鹧鸪啼叫。
朱雀盟子弟听到这一声示警,被迫收起刀刃,继续蛰伏。
随即,翊卫也恢复队形,继续前进。
*
上次王阳说过,此次伴架南巡的目的之一,便是为织染署遴选江南顶级绣娘,于是时毓今日找到他,打算问问遴选进度。
原以为王阳不会那么配合,没想到他的态度和之前并没有变化。
时毓不禁感慨:常和外部臣工打交道的实权领导,果然城府更深一些,与深宫大内,趋炎附势的宫监宫女段位不同。
这固然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原因是,王阳一早得了消息——
“这几日时毓想干什么都由着她,想要什么都给她。谁要是找她不痛快,重重责罚。”
所以当他听说,时毓想给他推荐一个绣娘,欣然应允道:“若这沈素果真技巧高超,又愿意去洛阳,咱家可以带回去。”
于是时毓立即安排沈素来面试。
结果去了客栈才知道,沈素昨夜还是没听劝,偷偷跑了回家。当时毓辗转在她家中找到她,果见她又被她那段郎暴打了一顿,浑身青肿无法起身,更别提穿针引线了。
得亏那姓段的出去找活儿了,不然时毓非得杀人!
她又气又难过,飞快跑去找来郎中,待郎中为沈素上好药、叮嘱完注意事项离去,才忍不住质问:“你不是说,他酒醒了就不会打你吗?”
沈素不敢看她,垂头低声泣泪:“是我的错,我昨夜让他丢了面子,还劝他抛家舍业跟我去洛阳,靠我养活。”
时毓怒其不争到了极点,却又觉得,既已插手此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若今日放任不管,沈素迟早要被这畜生打死。
当即转身直奔行宫,找到王阳说明缘由,请求他派个有分量的内官去震慑段元庆。
王阳闻言暗忖:殿下今早发了话,行宫内如今人人对这时毓礼让三分,倒让外头的莽夫欺到她头上。既然殿下有令在前,而自己又知道了此事,便绝不能轻纵,否则万一殿下过问起来,便是自己没有尽责。
于是笑道:“何须劳烦姑娘跟着再跑一趟?不如直接将段镖头‘请’到行宫来。一来能好好震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让他知道昨夜得罪的是什么人;二来,大内之人带着他一路招摇过吴郡街头,织染署遴选绣娘的消息,不出半日便能传遍全城,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安排确实比时毓预想的更为周全,她郑重施礼:“多谢王公公周全。”
王阳自然推辞不受,客气道:“姑娘路见不平、挺身而出,这份侠义心肠着实令人佩服。况且,姑娘这般费心费力,终究是为织染署寻访良才,理当是我们谢姑娘才是。”
时毓知道这是客套话。哪家公司招人,想要个麻烦事儿一堆的?
王阳尚未查验沈素手艺就如此爽快,分明是给她面子。
不过是得了摄政王些许青睐,就能让三品内官如此客气。若真能得宠,还不在横着走?
她被权力诱惑着,心中再次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不顾一切、不择手段,抱紧霁王大腿的冲动。
王阳当即唤来心腹刘群,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不过半个时辰,刘群带着郡守衙门的一群差役,冲进段元庆所在的镖局,将他拖到院子中间,不由分说先痛打了一顿。
段元庆鬼哭狼嚎着求饶,后来见求饶没用,便破口大骂。
刘群一脚踏在段元庆肩上,皂靴碾得他肩胛骨咯咯作响。拂尘柄挑起他冷汗涔涔的下巴,阴恻恻笑道:“这对招子倒是生得亮堂,可惜只是个摆设。真佛杵在跟前认不得,倒把祥云当瘴气。来人!给段爷洗洗眼!教他认认咱们大内的服制,学学怎么说话!”
“是!”
衙役们呼啸而上,拳拳往刘群脸上招呼,不一会儿便把他打成了猪头。
段元庆听到‘大内’二字就已经肝胆俱颤再不敢挣扎了,待他们停了手,一秒都不敢耽搁,他麻利地跪正,朝着刘太监的方向砰砰磕头。
青石板上很快洇开血渍,他却不敢停,带着哭腔哀求:“公公饶命!小的有眼无珠,实在不知何处冲撞了真佛!求公公明示,小的这就去磕头请罪!”
“不知?我就说你是个睁眼瞎嘛!”刘太监斜倚在太师椅里,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翡翠扳指,“仔细想想,这两日可曾遇着什么特别人物?”
段元庆脑中霎时闪过时毓的身影——那般气度确非寻常闺秀。再想到近日摄政王仪驾驻跸吴郡,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莫非那位姑娘是摄政王的人?
“幸亏你祖上积德,”刘太监俯下身,点着他的血糊糊的脑门道,“遇上的是位慈悲佛,愿意给你个认错的机会。若是换了别个,你现在已经在运河里喂鱼了。”
待段元庆被带到行宫,一见时毓便扑通跪地,额头将青石板磕得砰砰作响:“小的有眼无珠!不知姑娘是贵人,昨日竟……竟对姑娘无礼,求您大人大量,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再打素娘就让天打雷劈!”
他昨夜是何等嚣张,此时又是何等狼狈,时毓心下万分痛快。
可她常听人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今日若只是简单震慑便放过他,日后他未必不会故态复萌,沈素依旧难逃苦海。
“不用等天打雷劈,本姑娘便是来替天行道的。昨夜说了,打女人不如去打胡虏,饶了你这条贱命可以,你自请去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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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吧!”
段元庆哭道:“我若去了边关,素娘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该如何生存?姑娘如此心善,岂能眼睁睁看着她孤苦无依、难以度日?”
时毓被他这番话噎得险些气结。可世道如此,女人只能依附于男人,若没了丈夫的庇护,只会被人视作无主之物,会被地痞无赖觊觎,日子怕是比现在还要凄惨百倍——连她都没挣脱这般命运,岂能要求沈素自立?
王阳看她为难,在一旁淡淡道:“时姑娘若是不放心,不如砍了他这双手。反正沈姑娘的绣艺,养家糊口绰绰有余。”
段元庆顿时哭嚎起来,顶着猪头,操着蹩脚的官话苦苦哀求。
时毓知道,武力震慑是暂时的,万一自己最终没能抱上霁王大腿,以后不会有人给沈素撑腰,所以最关键,还是让她自己立起来,于是示意沈素上前:“你去,打他几个耳光。”
沈素却瑟缩着不敢动手,眼中还带着几分不忍。
王阳看出时毓心里着急,适时劝道:“姑娘不必担心,将此人交给咱家,一日之内,必定调教妥当。”
沈素闻言一惊,噗通跪倒在时毓面前,拽着时毓的裙摆泣不成声:“恩人,段郎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奴家的夫君,更是奴家的恩人,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奴家……奴家绝不独活,求姑娘放过他吧!”
时毓觉得脑壳疼。
她将王阳请到廊下,压低声音道:“我想惩罚段元庆的最终目的是想让沈素过好日子,如果将他打死打残,只能事与愿违。但若惩治力度不够,这种人又不会彻底改,看来只能拜托公公了。”
“姑娘放心,咱家顶让沈姑娘和段镖头,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去洛阳。”王阳笑着应了。
时毓忙作揖。
王阳虚扶她一把,玩笑似得说道:“姑娘的精力如此宝贵,理当放在取悦殿下身上,不该为这等琐事费心。”
时毓面上笑呵呵,心里却想,你以为黔驴不想吗?黔馿她技穷了呀!
她趁机向王阳诉请教:“公公想必知晓,先前殿下对我原是有几分上心的,只是前几日在船上,不知哪里做得不妥,触怒了殿下,再加上昨日吴郡官绅又献上了新的美人……如今这般光景,我便是想往殿下身边凑一凑,怕是都难如登天,更别提重获他的宠爱了。公公在殿下跟前当差多年,最了解殿下,也是殿下最信任的心腹,可否为我指点一二,该如何做才能挽回殿下的心意?”
王阳笑着摆摆手,“姑娘这话可抬举咱家了。若说伺候殿下的时日,若说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咱家可算不上头一份。真正最得殿下信任、也最懂殿下心思的,是尚寝司司制王遂。别看他官职不高,平日里沉默寡言,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但论起对殿下的了解,整个内侍省怕是无人能及。姑娘与其问我,不如去请教他。只要他肯开口,你必有收获。”
时毓闻言心中顿时一喜。她还记得第一次去见霁王,便是王遂亲自引领。那位内侍行事沉稳,言语温和地提点了她几次,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不过,在去找王遂之前,姑娘不妨先好好想一想,那日在船上,你究竟是如何开罪了殿下?”
27. 第 27 章
到底如何得罪了他?
时毓倒也不是完全没头绪。
那晚,在剪坏的裤子出现之前,她和虞珩之间的气氛都还不错。
裤子出现之后,她明显感觉到霁王对自己动了杀心,所幸急中生智,坐地撒泼,妥过一劫。
但在这个过程中,她处在极大的惊恐中,神情恍惚,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印象并不深刻,至于这些举止背后的逻辑,就更模糊了。
这些日子她反复回忆,终于想起一个细节——命人将她赠予各处的礼物悉数收回,而后连人带她亲手缝制的那件寝衣,一同扔出了寝殿。
她原本猜测,殿下是疑心她收买近侍、图谋不轨,这才驱逐她以作防范。
此时细细想来,不免觉得荒谬。还是那句话,摄政王打杀徐员外、江雪融,手段雷霆,没道理单单对付她这么优柔寡断。
真要怀疑她,何不交给那个活阎王顾昭?
即便顾昭无暇,内侍省多的是刑讯高手。王阳身边那个刘群,办事手段就很了得,自己在他手下绝对撑不过三分钟,不,一分钟,就得哭爹喊娘得求饶。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失宠呢?
时毓苦苦思索了一天也没能想明白。
这当然不能怪她,都怪虞珩这个人喜怒无常,几乎没给过她好脸色。他和她为数不多的互动仅限于肢体,皆因欲望而起。更糟糕的是,每回他都是从她身上带着失望的神色离去,给她一种自己实在不堪下口的错觉。
再加上昨晚亲眼看到了他和蔺大家的正常互动,她就更不敢自作多情了。
没搞清楚这一点,她也不好去找王遂求教。
夜色沉沉覆下,霁王寝殿方向忽然传来箜篌声。
初听如千军列阵、金戈相击,铁骑踏碎关山,一往无前,势如破竹;转瞬间又似江潮奔涌,怒浪排空,乘风破浪直穿烟涛,浩浩荡荡直达沧海。每一声弦振,都带着功成在握的得意,饱含意得志满的畅快。
昨夜凉亭中,那二人言笑晏晏、缱绻旖旎的画面,立刻浮上脑海。
时毓心中涌起排山倒海般的嫉妒:为何旁人甫一入局,便找准了门路,一路飞升,而自己却如迷宫里的困兽,怎么都找不对方向?
箜篌声越发激昂,每个音符都化作细针,扎得她坐立难安。再在这屋里待下去,她怕自己要呕出血来。
终于披衣推门,落荒而逃。
*
其实虞珩并不在寝殿,而是在议事厅。是琳琅邀请蔺大家表演给内侍官们听。
此时虞珩正在翻阅官员们写的碑文。
今日忠烈祠祭祀,他特命太常寺做赋刻碑,以记盛典。
陆长风起初呈上的三篇赋文,皆因浮华空洞而被斥退。此后他虽亲自捉刀,又辗转求了翰林学士曲岳与吴郡本地的名士执笔,然而观殿下神色,分明仍是不满。
“若殿下还是不满意,陆大人不妨去求一求那一位时姑娘。她作的那一首春江花月夜,每每读之,都令人心魂俱震,怅然若失。以这般才华写就赋文,定能打动殿下。”
——《春江花月夜》究竟是何人所做,只有时毓、顾昭和虞珩知道。因江雪融身死,而时毓获宠,不明真相者,均猜测她才是作者。
想起曲岳的指点,陆长风喉结一滚,硬着头皮请示:“殿下,臣恳请允准,向时毓姑娘请教。”
虞衡将手中文稿往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放,蹙眉抬眼。
这几日他一直在等时毓来认错,像从前那般绞尽脑汁地讨他欢心,她却始终龟缩不前,格外‘安分守己’。
原以为今日给了恩典,助她当了回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她总该感恩戴德地前来谢恩,谁知整整一日过去,竟毫无表示,入夜后又溜得不见踪影。
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这么勾着她的魂!
他心中正自恼火,陆长风此刻提起她,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连孤都顾不上,哪有功夫帮你做赋!
“怎么,”他声音冷峭,“孤坐拥天下英才,如今竟要靠一个平庸痴傻、疯癫无状的女子来指点文章了?”
平庸?
痴傻?
疯癫?
无状?
听闻殿下对此女钟爱非常,前些日子夜夜与她共枕而眠,今日还罕见下令宠纵,不允许任何人找她不痛快,怎的忽然用这样的字眼形容她?
陆长风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慌忙俯身解释:“殿下恕罪。臣每每拜读《春江花月夜》,总被其中文采玄思所震撼,其文辞精妙、意境超逸,非臣等凡俗之辈所能企及。今日与曲学士及吴郡众才子斟酌碑文时,谈及此诗,皆感叹这般惊才绝艳,若不续新篇,实乃文坛憾事。”
“故臣斗胆请时姑娘执笔。一则借其灵思妙笔,为忠烈祠留下传世碑文,让那些追随殿下马革裹尸的将士得以名垂青史;二来,自《春江花月夜》传颂开来,江南文士无不翘首以待新篇。若能得之,必能令我朝文风愈炽,文脉愈昌。”
说罢深深叩首:
“此乃臣愚见,伏请殿下圣裁。”
“怎么,光被吴郡才俊笑话还不够,你要在忠烈祠前立女子所作碑文,让后世也笑我大虞才子都死在战场上了?”
轻飘飘一句质问,令陆长风冷汗直冒,垂首不敢吱声。
虞珩紧皱眉头重新看向桌上的赋文。
这三篇并非不佳,只是他心浮气躁,根本静不下心细看。
若能沉下心甄选,未必挑不出合意的。
他强压不耐,一目十行扫过,终挑出一篇,冷声道:“拿回去润色精进。”
陆长风如蒙大赦,忙捧着赋文匆匆退出大殿。许是步子太急,他险些被高门槛绊倒,摔个狗啃屎。所幸虞珩恰好起身离席,没瞧见这狼狈模样。他暗自庆幸,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身便夺路而逃。
“王禄!”
虞珩在窗边立了半晌,被后殿传来的箜篌声聒噪得愈发心烦,厉声斥责:“没有孤的允准,是谁擅自抚琴?”
王禄素与琳琅交好,自然要千方百计将琳琅撇干净,忙躬身上前,小心回禀:“许是蔺大家心疼殿下终日辛劳,想着以乐声提醒殿下,早些歇息呢。”
宫里诸般争宠的手段,虞珩见得太多了。一听这话,便觉这蔺芝和分明是借着乐声引诱自己,脸色愈发阴沉。
蔺芝和何处不及时毓?
若论容貌,她眉目如画,姿容更胜三分;若论才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若论心性,她见多识广却从不张扬,最懂察言观色,言谈举止皆恰到好处。这般品貌,莫说与时毓相比,便是放在京城佳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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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也是出类拔萃。
可虞衡对着这样一位妙人,心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若不是要探听漱石真人的下落,他连半分虚与委蛇的兴致都无。本可问完便让她离去,却因着时毓太沉得住气,迟迟没有动作,这才违心将人留下。
甚至昨夜,见时毓偷窥,他竟鬼使神差般与她调笑起来!
虞珩为自己这样荒唐可笑的行为感到烦闷。便是少年慕艾时,他也没这样过!这算什么事儿?!
“叫她别弹了,往后未经孤亲准,宫中严禁任何丝竹之声!”
“喏!”王禄领命要去,却又被虞衡带着躁意的声音叫住:“等等!让她在房中静思己过,未经孤允许,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王禄心头一凛。不为蔺芝和,为自己先前看走了眼,以为殿下对这蔺芝和真有几分钟爱。
在殿下身边侍奉,这样的失误足以断送性命。今日侥幸未被牵连,来日未必还能这般走运。
待他传令回来,见梁久安已在殿外候诊多时。
可虞衡并未宣太医进殿,反而又吩咐他去取常服。
不多时,虞珩换上一身靛青常服走出议事厅,玉冠也已换成寻常银簪。
“殿下这是要出宫?”梁久安躬身问道。
虞珩淡淡嗯了一声,“改日再请脉吧。”
说着就大步流星地朝外走。
王禄这才反应过来他没做任何安排,就要在这大晚上独自出门,飞快追上去,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如今朱雀盟逆贼在城中流窜,您万金之躯,岂能这般贸然出门?好歹等奴才去车马司调妥车马,再令翊卫整队护驾,万无一失了再动身啊!”
虞珩从不是冒失的人,更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但他方才收到影卫的密报,时毓竟在外面与一男子……
他下意识不愿意相信,只觉得影卫受人收买,想要引他出去,亦或者,被看不惯时毓的人收买,想借他之手除掉她。
但理智很快压倒了疑心。他深知麾下影卫的忠诚,断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时毓本就狂放大胆,既然会勾引他,还有那么多让人欲罢不能的花样……为什么不会去勾引旁人?
她摆脱前主人的方式就是找个新主人,如今在他这里受挫,难保不会重施故技另寻靠山!
她敢!!她胆敢动这样的念头,孤定要要亲手掐死她!
狂怒如烈火在胸腔里翻涌,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苦楚,烧得他理智尽失。
他必须立刻亲眼去验证,哪怕明知深夜出宫凶险,也顾不上这许多。
脚步未停,他沉声道:“孤只是出去走走,不必备车。让陆长风随侍即可,翊卫稍后赶来便是。”
“不可呀殿下!”王禄脸色惨白,额上冷汗直冒,拼了老命上前拦住去路,声都发颤:“翊卫调派、路线清场都需时间,您孤身在前,若真遇上逆贼,仅凭陆长风一人如何护得住您?您就算要查什么,也容奴才安排妥当,哪怕先派暗卫探路也好,万不能拿自己的安危赌啊!”
梁久安也上前一步,躬身劝道:“殿下,夜路凶险,您素有决断,可此事关乎身家性命,还请三思!”
然而虞珩行事素来果决霸道,一旦定了主意,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让他改变主意。
28. 第 28 章
时毓的确是个矛盾的人,在外人看来就是表里不一。
她上学的时候总说,名校什么的,我不在乎,有个大学上就行啊,结果上了top5。
她工作的时候总说,我做销售就是为了自由轻松,稍微过得下去就行,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结果每季度都是销冠。
其实她真的不是骗大家,她是真的不想拼,只想摆烂,但她有一颗超绝好胜心,看到别人超越自己就难受。
可以说,不管是考大学还是做销售,都是先摆烂后面逼迫卷。
现在也是。
本来她只想要虞珩一点点关注,过上衣食不愁的日子。
现在,看到人家蔺大家短时间内就俘获了虞珩的心,把那个比曹操还多疑的男人哄得跟个傻子似的,衬得她笨得要死,她感到无比焦虑。
她想做得更好,从虞珩手里拿到钱、权力!
压力大的时候,她习惯用奔跑宣泄情绪。
一出行宫她便提起裙摆小跑起来,可这时代的鞋实在不适合跑步,鞋底硬得像木板,鞋帮总是不跟脚。
跑不成,她便拐进灯火通明的夜市,开启第二种解压模式:吃。
金黄的炸春卷、糯甜的梅花糕、咸鲜的蟹壳黄,她沿着闹市一路吃过去,待走到观前街口时,已是腹中饱胀,可心头的焦虑却半分未减。
"老板,来碗飘香馄饨。"她又在街角的小摊坐下,朝摊主喊道。
听到她的喊声,隐在对面火烧摊的两个影卫都服了。
跟着她的影卫是轮班的,今天这俩和昨天那俩不一样,她一路吃,这俩一路跟,也是一路吃,他俩都撑得快站不起来,她竟然还能吃。
俩影卫硬着头皮要了一个火烧,切成两半,为争着要小的那一半,差点打起来。
“好嘞!”
馄饨摊上热气蒸腾,虽有三四桌客人,却只有个瘦小身影在灶台前忙碌。时毓起初看那矮小背影还以为是侏儒,待听到清脆应答才知是个小孩哥。
小孩哥利落地收完邻桌碗筷,热络地招呼她:“客官是北边来的?”
时毓点了点头,谨慎地问,:“你家与北人有仇不?不会往我的馄炖汤里擤鼻涕吧?”
“我爹我哥都在五年前战死沙场。”
时毓脸色一变,一边道歉一边起身要走。
小孩哥赶紧道:“我娘常说,打仗是当官的事,跟平民百姓不相干。南北百姓都是受害人,我们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再说粮食多金贵啊,往吃食里擤鼻涕?那是要遭天谴的!”
他看起来小,实际已经十四了,战前常随父兄去北方行商,所以官话说的不错。
“我开玩笑的,你别介意。”时毓笑着摆手,夸道:“不过你小小年纪,生意经倒是一套一套的。”
“我在这街上摆了四年摊了,再笨也学会了。”他谦虚了一句,利索地添柴烧锅,打量她一眼,随口问道:“听说近来王驾驻跸吴郡,大姐您是殿下身边的人吗?”
时毓指了指自己这一身行头:“你看我像吗?”
虽说摄政王驾入吴郡时,百姓夹道相迎,时毓也从未听过“朱雀盟”的名号,但她知道虞衡当年斩杀江南四族的手段何等酷烈,经过江雪融之事,她还知道了这个世道崇尚的道义,会让四大门阀麾下的死士以为旧主复仇为余生执念,不死不休。
为免遭池鱼之殃,也防着被歹人当作肥羊,她出门前特意褪下宫装,换上最初的粗布衣裙。
小孩哥笑道:“这身衣服不像大姐的,大姐这面向富贵雍容,且说得一口官话,应该是北方来的富家太太才是。便是眼下困顿也不必着急,不日肯定能翻身。”
时毓哈哈大笑:“小甜嘴,大姐谢你吉言了。不过,我再教你一招。”
恰在此时,锅里的水沸得翻了花,小孩哥忙从旁边河里舀了瓢水,仔仔细细洗净双手,掀开覆在竹筐上的竹篾,捻起包好的馄饨,小心翼翼往沸水里下,头也不抬地应着,“您赐教。”
“你上过学吧,说话文绉绉的。”
小孩哥握着长柄勺子,慢悠悠搅着锅里的馄饨,防止粘底,闻言轻声道:“我倒巴望着能上学,可惜家里穷,没那个福分。小时候给隔壁有钱人家的少爷做书童,耳濡目染识了几个字罢了。大姐要教我什么?我最爱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讲新鲜事,最乐意长见识了。”
说罢,他把勺子往锅沿一搁,满怀期待地看着时毓。
时毓将胳膊肘支在木桌上,抬眼望着天上悬着的一轮明月,一手撑着下巴,“以后把大姐成小姐姐,客人会更开心的。”
“小姐姐……”
这时,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晃悠到摊位前,小孩哥脸上的笑意瞬间敛了去,脸色一白,忙不迭换上一副谄媚的笑,扯着嗓子喊:“南哥,你们怎么来了,吃宵夜吗?您几位稍坐,我这锅馄饨出完,立马给你们下!”
“别忙活了。”为首的壮汉膀大腰圆,伸手勾过一张竹凳,带着股子痞气,有意无意地往时毓身边一坐。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见状,也纷纷凑过来,一屁股把时毓这桌挤得满满当当。
时毓刚缓和没一会儿的心情,登时又被这股子蛮横气搅得暴躁起来。可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纵有满心不爽,也只能按捺着没发作。
那壮汉抬手指着西边的几张桌子,斜睨着小孩哥,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质问:“什么时候添的这几张桌子?怎么没提前跟哥说一声?”
小孩哥正端着碗,把煮好的馄饨往里头盛,闻言手猛地一抖,滚沸的热水溅在虎口上,烫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嘶嘶地吸着气。
换作时毓,怕是早把碗摔了,可他硬是咬着牙,稳稳把碗搁在灶台上,胡乱擦了擦灶台,才对着虎口吹了吹,陪着小心回话:“今儿刚加的!这不是王驾驻跸吴郡,不少来看热闹的人住附近,原先的桌子不够用,我才临时添了几张。”
“啪!”
一声巨响,时毓右手边的男人突然狠狠拍在桌上,震得时毓刚擦好的筷子“哗啦”掉在地上。
“你小子胆子越来越肥了!连南哥都敢骗!”男人扯着嗓子吼,“这几张桌子少说添了俩月,这俩月你交保护费时,怎么一个字都不提?当哥几个眼瞎?”
小孩哥的脸唰地白透了,手指死死抠着灶台边缘,咬着唇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时摊位后面忽然爬出个人——没错,是爬,她用手掌撑着地面,腰部以下软塌塌的,显然是不能动弹。
“南哥,求您高抬贵手!”那妇人颤声道,“不是我们故意不报,这俩月我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抓药花了不少钱,药方子还赊着账没结。要不也不会硬着头皮加这几张桌,实在是没办法啊!您看我们娘俩,一个废了,一个还是半大孩子,撑这么个小摊子,早就快顶不住了。我们原想着,等还上药铺的账,就把这几张桌撤了,绝不敢瞒您的……”
南哥打断他:“你们这些做小买卖的,就会偷奸耍滑,嘴里没一句实话!我也懒得跟你在这儿磨嘴皮子,按咱们之前约好的规矩来——一张桌子每月交三百文保护费,你这四张桌,俩月就是两千四百文,先把这钱补上,再交一倍的罚款,总共四千八百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时毓左手边的男人立马帮腔,唾沫星子横飞:“赶紧拿钱!别磨磨蹭蹭的,不然今儿就把你这些锅碗瓢盆全砸了!”
小孩哥忽然抬起头对时毓道:“小姐姐,对不住了,今儿怕是没法给您端上这碗馄饨了。您先走吧,别在这儿受牵连。”
南哥一伙人闻声都朝时毓看来,目光放肆又猥琐。
时毓攥紧了拳,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多说一个字,沉默着站起身。
他们倒也没拦,只是交换了个别有深意眼神。
可她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小孩哥的声音硬邦邦地撞过来:“我们没钱。”
“砰——”
桌凳被掀翻的巨响紧跟着炸开,南哥一伙人的叫嚣谩骂声瞬间灌满整条街。
时毓回头就见一人伸手去抢小孩哥怀里的钱袋子,其余几人则对他们拳打脚踢,锅碗瓢盆被砸得乒乒乓乓响。
那对母子闷着头硬抗着拳脚,却愣是一声不吭。
周围摆摊的摊主看不下去,纷纷上前呵斥,南哥却抄起灶台上的汤勺,指着众人骂骂咧咧地恐吓,硬是把劝架的人都逼退了回去
砸摸着半个牛肉饼的影卫看到时毓双拳紧握,不仅暗自紧张:这位大姐,不会又要多管闲事吧?
段元庆那一个她能对付得了,这几个流氓,她绝不是对手……得想办法保证她不吃亏,同时还不让她发现。
好在看热闹的人不少,躲在人群后面用暗器应该就可以。
时毓何尝不知道自己打不过,可她偏要管这闲事——与其说是为了替这娘俩打抱不平,不如说是为了发泄对自己处处无能的愤怒。
她跑起来,一脚狠狠踹在南哥后腰上。
南哥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向灶台,撞翻了滚着沸水的锅。滚烫的汤水兜头浇在他身上,疼得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他那几个喽啰先是愣了一瞬,随即骂骂咧咧地抄起板凳腿,一窝蜂朝时毓扑了过来。
“动手!”影卫甲掏出飞镖。
“等等!”影卫乙拦住他。
与此同时,一声娇斥横空响起:“这么多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真不要脸!”
时毓扭头望去,却见发声的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手里还攥着支糖人,瞧着比卖馄饨的少年还要小上几岁。
不过她身后站着一个穿着朴素,身形高大,脸上覆着一张兽首纹傩面的男人,男人手中斜握着一支紫竹箫,气场冷冽。
南哥的喽啰们狞笑:“哟,今天多管闲事的小丫头还真不少,长得还都不赖,正好收拾完这娘俩,带你们俩找个地方乐呵乐呵!”
“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小女孩叉着腰,脾气炸得像小炮仗,扭头冲身后的男人喊,“阿哲,打死他!”
那男子似无奈地低笑一声,语气却温柔得很:“小姐,打死人是要吃官司的。不过……”
话音未落,他人影一闪,手中紫竹箫扬手便敲在最前头那无赖的后颈上。那无赖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栽倒在地。“教训教训他们,还是可以的。”
他的身影如鬼魅般在一众无赖间穿梭,竹箫挥动的残影都快要看不清。
时毓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不过眨眼功夫,南哥的几个手下就全捂着胳膊腿趴在地上,鬼哭狼嚎地哀嚎起来。
两个影卫都暗自感叹:好身手!
“你没事儿吧?”小姑娘踩这那几个人的手,信步来到时毓面前,笑着问道:“刚才看你跳起来那一下不像练家子,没扭着脚吧?”
时毓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没事儿没事儿,多谢啊!”
小姑娘舔了口糖人,不客气地笑话她:“你又不会武功,干嘛逞能?这些人可都是这地界的地头蛇,和官府勾连着,万一吃亏了,都没地说理去!”
被小孩说到脸上,时毓顿时感到脸烧的慌,她没法解释自己不过是憋着股气想找个由头发泄,只能硬着头皮道:“没办法,我这人就是见不得以多欺少、以强凌弱!”
小姑娘挑了挑眉,小脸上满是赞许:“倒还有几分侠义心肠,不错不错,合我脾气。”
听她这副小大人的口吻,时毓憋不住想笑。
这时小孩哥走过来,朝他们深深一揖,郑重道:“多谢诸位出手相助,可惜小人家贫,没什么能报答的,若诸位不嫌弃,容小人给你们下一碗热馄饨,略表心意。”
时毓尚未发话,南哥便叫嚷道:“你们别以为这是帮了他们!你们只顾自己形象仗义,可想过你们走了,他们母子以后想在这条街,不,想在整个吴郡摆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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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不能了!他们要是饿死,都是你们害的!”
“是么?”小姑娘冷哼道:“你还不知道我爹是谁,就敢如此大放厥词,真是个可笑的笨蛋。”
“你爹?”南哥看着小姑娘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后又跟着这么厉害的护卫,心里顿时发虚,声音都弱了几分,试探着问:“你爹……是哪位?”
人群中有人道:“哟,南哥连漕帮陈帮主的千金都不认识啊,白在吴郡混了。”
这下轮到南哥脸白了。
如今运河上水匪成患,而漕帮把持漕运,为了尽可能保证商船平安来往,养了一大批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对付水匪,这也是官府默许的,因此漕帮帮主实力雄厚,无人敢得罪。
“你叫南哥是吧?我记住你了往后我会派人盯着这个馄饨摊,但凡这娘俩有一天没出摊,我就拿你是问!”
大名陈鹤的漕帮千金霸道告诫,而后挥挥小手:“把砸坏的桌椅碗筷钱留下,然后赶紧滚!”
南哥一伙人哪还敢耽搁,也不敢小气,忙不迭把身上的碎银铜钱全掏出来搁在地上,一边陪着笑说“请陈小姐高抬贵手”,一边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
那娘俩对陈鹤千恩万谢,陈鹤吃着糖人哼道:“别谢我,我可不是为了帮你们,你们违约在先,受点教训本就该当。我只是怕这位姐姐吃亏,才让阿哲出手的!”
那娘俩转头又对时毓道谢,非要请她们吃馄饨。
时毓看着满地狼藉,也没有心思吃了,与阿哲一道,帮着小孩哥回收了些尚能用的桌椅,便离开了这里。
“姐姐住哪儿?我和阿哲送你回家吧。”陈鹤吃完糖人,又摸出一包糖豆揣在手里,边走边往嘴里丢。
时毓摆了摆手:“我就住附近,不用麻烦的。倒是你,吃这么多糖,就不怕牙疼?”
“那可不行!”陈鹤皱着小眉头,“万一那南哥留了后手,偷偷跟着你怎么办?”
说完,她小脸一瘪,显然想起了牙疼的滋味,委屈道:“怕是怕,可就是忍不住想吃嘛。”
时毓忍不住笑了:“那也得悠着点吃,回头真疼起来,哭都来不及。实在忍不住,就少拿几颗,慢慢含着,能甜久一点呢。”
陈鹤还是坚持要送,时毓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住在行宫,便带着两人绕向行宫后方。
结果在绕路途中,陈鹤一会儿玩这个,一会儿玩那个,耽误了不少功夫,还买了一堆东西,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分给时毓。时毓哪里好意思要,只得尽心尽力地哄她开心。
陈鹤越发喜欢她,听说她在一个大户人家当奴婢,便极力追问是谁家,要让她爹去把时毓挖到自己家。
时毓居然真的心动了。
给这小孩当保姆,不比在虞珩身边自在多了?
压力又小,还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担心丢了性命。
可惜就在这时,陈家的家仆带着轿子来寻她归家,陈鹤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时毓,吩咐阿哲送她回家。
临走前还从轿中探出脑袋:“你想好了便到陈家来找我,只要我爹出面,一定能把你要来!”
时毓认真点了点头:“好的,我会认真考虑的。两日之内定给你答复!”
送走陈鹤,她才发现自己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对阿哲道:“我们歇会儿再走行吗?”
阿哲寡言温和,自不会不依。
两人在一座拱桥上坐下来,桥下流水潺潺,细碎的波纹将两岸疏落的灯火揉成星子,晃悠悠浮在水面上。
时毓既动了另谋出路的心思,便顺势打听起陈家的情形。
阿哲语速平缓,言辞却极有条理,温润的嗓音伴着晚风中的花香,教人如沐春风。
时毓忍不住开起玩笑:“咱们也算共患难过了,说不定往后还能做同事,你总戴着这面具,未免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阿哲闻言微颔首,“时姑娘说得是。”
说罢就要伸手摘面具。
时时毓忙按住他的手腕:“我玩笑的,你别当真。戴面具是你的自由,我方才就是想,这么好的春风吹着真舒服啊,你带着面具感受不到太可惜了。”
阿哲的目光落在她覆在自己腕上的手上,眸光微动。
时毓慌忙松开,“抱歉抱歉,情急之下……”
阿哲摇摇头道:“在下平日不戴面具,方才路过面具摊,小姐偶然兴起,命我戴着不许摘,几个时辰下来,在下自己都忘了还戴着面具。”
说罢便解了下来。
此处已不在闹市,拱桥两边灯笼遥远,月色晦暗,即便近在咫尺,也看不太清。
但这一刻,时毓眼前粲然生光,耳边嗡鸣骤起—,大脑嗡的一声。
这是一张兼具少年清隽与男子棱角的脸,颧骨线条流畅地收束至下颌,勾勒出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轮廓。
冷白如玉的肌肤上,两道眉如浸了浓墨的玉刃,斜斜飞入鬓角,眉峰处微微上扬,添了几分英气。眉下是双标准的凤眼,眼尾自然上挑却不张扬,眼瞳是极浅的琥珀色,在跳动的火光里泛着琉璃般的柔光;长睫浓密纤长,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鼻梁生得极正,从山根到鼻尖流畅峻挺,唇瓣薄薄的,色泽是鲜嫩的樱粉,形状饱满得透着几分诱人的软意,可唇角却微微向下抿着,带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时毓的听觉仿佛被视觉剥夺了,整个人溺毙在绝世容颜的冲击中,脑中一片空白。
片刻后,她迅速站起来,慌不择路地往前跑。
“时姑娘!”阿哲追上来,拉住她的胳膊,担忧地问:“怎么了?”
时毓没有回头,匆匆说道:“没事儿,我只是觉得,我得赶紧走,再不走,咱俩之间肯定要发生点什么。”
阿哲没说话。
时毓能感到他扣着自己胳膊的手指在轻轻发颤,应是在闷声发笑。
29. 第 29 章
时毓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真的起了防备之心。
一个拥有如此容貌和如此身手的男人,会是没有主线剧情的路人甲吗?老天爷这位编剧不会同意的。
这样的天之骄子就不该屈居此地,给一个小姑娘当保镖!
她都怀疑,今晚遇到他们根本不是偶然。
“好吧。那姑娘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暗中保护姑娘,直到你平安到家。”阿哲说着,又把面具戴了回去。
这个体贴的举动稍稍消解了时毓的防备。
另一方面,以他的身手,倘若真有歹意,她根本防范不了。
于是原打算回绝的话咽了回去,她点了点头,抬脚便朝着行宫的方向走去。
他似乎是在极力回避自己的存在带给她的困扰,两人一前一后,距离隔得很远,若非时毓偶尔回头瞥上一眼,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许是相隔得过分远了,周遭人潮一涌,便极易将彼此冲散。
当时毓拐进一条巷口,耳畔陡然多了几道陌生的脚步声。
她心头一凛,猛地回头,惊见阿哲已然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南哥那几个鼻青脸肿的手下,正凶神恶煞地围上来。
“站住!”时毓大喝一声,故作镇定地呵斥他们:“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哥几个因为你伤成这样,找你讨点医药费不过分吧?”
“要多少?”
“这可不好说,你跟我们去医馆走一趟,问问大夫就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时毓就知道,钱解决不了问题,他们是要她这个人。
她当即冷笑:“看来你们不长教训啊。动动你们的猪脑子想想,平日里你们吴郡有说官话的女人吗?这几日王驾驻跸吴郡,连那个卖馄饨的小孩都能猜到我是殿下的人,你们不会想不到,三番两次针对我,该不会是逆贼吧?”
“胡说八道!”流氓们面色微变,脚步纷纷顿住。
时毓趁热打铁道:“漕帮千金只让你们赔了点钱就放过你们,我可没那么善良。你们谁敢再往前一步,哪怕碰我一下,殿下定会让人剁了他的胳膊!”
“哈!”最前面那个流氓忽然笑了:“你就吹吧!漕帮千金带着护卫,你有什么?再看你穿的这穷酸样,也敢碰瓷摄政王,真是笑死人!”
时毓嗤笑:“瞧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蠢样子!护卫非得在明吗?你怎知我平日穿什么?你这种没读过书的莽汉,一定没听过‘寂寞宫廷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深宫之中自由才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我能出来玩,就是深受摄政王宠爱的证据。”
她抱起双臂,昂首道:“没错,我就是千岁殿下最心爱的女人!倘若我受到伤害,别说你们,你们的九族都得一起见阎王!我数三声,不想死的,立刻滚!”
“成哥,她说真的假的?”
地痞们似乎被她镇住了,一时方寸大乱,纷纷围住最前面的那个,七嘴八舌地追问。
“一!”
时毓已经开始报数。
巷尾,刚刚到此的虞珩,拦住了欲出手的陆长风,回味着时毓方才那段话——原来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恩宠!她沉得住气就是因为恃宠而骄!
倘若孤收回这些,你待如何自保?
“二!”
时毓数到第二个数,面上依旧是居高临下的睥睨,心底却早已慌作一团。倘若最终骗不过他们,她就只能撒丫子逃跑了。
于是在准备喊三的时候,她也悄悄调整站姿,做跑步的准备。只要鞋子别太拖后腿,以她跑马的丰富经历,还是有机会成功逃脱的!
“s-a-n—”
“噗!”
一声锐器破肉的闷响,抢在时毓的“三”字之前炸开。
巷子里光线昏沉,时毓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瞧见最前头的地痞骤然抱住大腿惨叫:“日他娘!有暗器!她真有暗卫!兄弟们快撤!”
话音未落,地痞们已做鸟兽散。
话音未落,一众地痞早已作鸟兽散,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暗卫怎会擅自出手?”陆长风闻声探了探脑袋,没有看到他家殿下那只不受主人控制,擅自拔下银簪掷出,又快速缩回的手,只看到巷口奔来的男人。
那人身形挺拔,面上覆着兽纹傩面,疾步走向时毓,语气十分关切:“受伤没?”
陆长风下意识以为是他出的手。他出现的时机如此恰好,想来应该不是碰巧,而是此前便一直与时毓在一起,观他对时毓的态度,两人应该关系匪浅。
他是谁,与时毓究竟是什么关系,殿下是否清楚呢?
陆长风一边暗暗揣度,一边偷偷打量霁王。
虞衡眸色沉沉地看着那个人。
这就是影卫密报中,那个‘英雄救美’,后与时毓并肩逛遍夜市,又在拱桥上并肩‘吟风弄月’的男人。
时毓与此人是今日初识,还是旧日故交?此人是从晋陵便尾随銮驾,还是早早在此等着时毓的到来?他们究竟在下怎样一盘棋?
他抬手按住腰间剑柄,在阴影里静静注视着巷中相对而立的两人。月光将傩面照得如同恶鬼,但时毓脸上却不再惊惶。她在这个男人身边倒是很有安全感。
陆长风察觉到虞珩周身的戾气愈发沉凝,心头咯噔一下,总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殿下今夜出宫哪里是散心,分明是憋着气来捉奸的!
怪不得一早一晚对时毓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怕是中途得知了她有这么一个相好!
念及此,他对自己今天冒冒失邀请时毓作赋,越发后悔,他屏住呼吸,竭力往墙后缩了缩,恨不能将整个身子嵌进砖墙里去,只盼自己不要见证殿下被绿的场面——他不想被灭口啊!!
那厢时毓见阿哲出现,如同见到救世主,眼泪差点迸出来。
她双膝发软,扶墙缓了一会儿,才抱着拳道谢:“短短一夜间,已是第二次承蒙相救。大恩不言谢,这份情义我记在心里了。”
“愧不敢当。”阿哲摇摇头,带着歉意道:“小姐命在下护送姑娘回府,是在下失职,竟又让姑娘陷入这般险境。”
时毓平复着狂乱的心跳,摆摆手道:“这哪能怪你,都怪我说的那些话,让你不自在,才离得那么远。”
就为她那个毫无根据的揣度,阿哲此刻还保持着绅士距离,离她足有两步远。
想到他方才跟丢了自己,急得到处找,时毓越发不好意思:“真抱歉,要是我没有绕路,你早就完成任务回家休息了,现在拖这个点儿还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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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番,白白浪费了一个暗器,真是对不起啊。回头有机会,我请你吃饭,正式赔礼道歉!”
作为打工人,她也常被领导安排带新人,并被猪队友拖累到周末还得加班,因此非常能理解阿哲此时的感受。
阿哲没再争辩,只道:“是很晚了,姑娘还是快些回府吧。”
“嗯!”时毓忙点点头道:“好。”
她往前走了几步,还没听到阿哲的脚步声,便回首道:“没事儿,你离近些便是,免得再跟丢了。”
阿哲从善如流地跟上来,始终落在时毓身后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分寸恰好。
时毓自顾往前走了几步,忽觉这般距离,倒像是她带着个跟班似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又停住脚步,回头提议:“这样走总觉得对你太不尊重了,要不咱们并肩走吧?”
阿哲默了片刻,顺从地移到了她的左侧。
阴影里,虞珩看到时毓一次次主动邀请那男人靠近,心中的烈火简直要将他焚灭。
他没有立即出手掐死时毓,只是因为尚在怀疑那个男人的身份和目的。
当然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但如果说出来,一定没人相信。
倘若陆长风知道他此刻的想法,一定难掩惊惶:这还是吾那英明神武的主上吗?深夜私会离捉奸在床只差一步,便是换作寻常百姓,也该当即冲上去揪着那男人的衣领挥拳相向,再扭送官府讨个公道!殿下你在犹豫什么?莫不是色令智昏了?!
若是顾昭在,则会主动请缨:殿下,请把此奸夫□□交给臣,臣保证半个时辰之内,必查清楚他们的过往,叫他们死得心服口服!
如果王禄在此,则会过度揣测虞珩的心思,脑补虞珩爱时毓爱到头上发绿也要咬牙隐忍的地步,为了全了他的面子,极力粉饰他的隐忍:此人伺机接近时姑娘定是没安好心,可怜时姑娘单纯——不单奴才瞧着是这样,宫里但凡与她打过交道的内侍,皆是这般想法,定是被这歹人哄骗了!殿下可得为时姑娘做主啊!
“那个……阿哲啊……”时毓看向身旁的男人,有些尴尬地开了口:“方才我对那些地痞流氓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嗯,方才遍寻你不着,幸亏你喊话的声音够大,在下才及时找过来。”
什么,我吹牛逼的声音有那么大么?时毓尴尬地脚趾扣地。
她以为阿哲会问什么,但他并没有。
过了一会儿,时毓主动解释道:“其实那是我吹牛的啦,我根本不是什么宠妃,只是摄政王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阿哲淡淡嗯了一声。
“对不起啊,没有及时告诉你和陈鹤,我住在行宫。我不是故意你隐瞒的,只是……我怕我说出自己的来历,你们就不想和我打交道了,毕竟不是人人都想攀附王权,我知道有些人对那个地方只有敬畏,避之不及。而我也挺怕结交陌生人的,因为一些不方便说的原因,殿下本来就在怀疑我,我在他身边,一直过得胆战心惊。倘若结交了什么不该结交的人,只怕更难打消他的怀疑了。”
“没关系。说与不说,也是你的自由。”阿哲道,“不过,这便是你想离开他的原因吗?”
听到这话,远远缀在后面的虞珩脚步一顿,双拳骤然攥紧。
30. 第 30 章
与此同时,远处的屋脊之上,如鬼魅般悄然尾随的朱雀盟成员,也齐齐止住了动作。
一个黑影低声询问身旁的人:“叶先生,那便是霁王虞珩,他身边只带了一个人,我没看错吧?”
“没有。”
“那您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下令?这次我们足有三十人,宰杀他易如反掌!”
“不到时候。”
*
“我没有真的想离开啦!”时毓摆摆手,苦笑道:“只不过我这个人,习惯给自己上份保险。”
“保险?”
“怎么说呢,就是一种转移风险、补偿损失的备用计划吧。”
“你的意思是,如果在摄政王身边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去陈家。”
“没错!”时毓在工作中养成了恭维的习惯,随口便夸道:“你悟性好高啊,怪不得武艺那么高强!话说回来,你长得俊,武艺高强,情商又高,简直没有短板,完美地不可思议哎!”
饶是阿哲如此淡然的人,都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好在,傩面将他的神色遮得严严实实。
“这世上,恐怕只有蔺大家那么完美的人才能配得上你。”时毓忍不住感慨。
“蔺大家?”
“对,就是那位江南第一美人。她不仅长得像天仙,弹琴弹得好,而且情商也特别高。我们殿下那么冷艳高贵的人,一晚上就被她拿下了呢。”
说到这里,时毓苦笑着自嘲:“不瞒你说,本来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成为摄政王新宠的,可惜……”
“因为她?”
“嗯,怎么说呢……”时毓撇撇嘴:“确实,她一来就占了殿下所有心思,我承认我嫉妒她,嫉妒到不敢看她的脸,听到她的琴声都焦虑得要死,但我也很清楚,殿下不喜欢我,跟她无关,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不够好。”
“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哈哈,我才不会呢!我这人自大的要命,要不是被打击的实在没自信了,绝对不会承认我不行。不过——”
时毓停下脚步,认真看着面具后面那双深邃的眼睛,郑重道:“还是谢谢你的安慰,还有,谢谢你愿意听我倾诉。这些话再不说出来,我就要爆炸了!”
阿哲摇摇头,眼中似有困惑:“可是姑娘方才说,深宫之中,自由最可贵。若他不宠你,你怎能出来游玩?在下曾任职过的豪门大户,都是不允许家仆随意出门的,便是千金小姐,也难有这般自在。如漕帮陈帮主这般纵容女儿的,是万里挑一的极少数。”
“害!”时毓摆摆手:“这都是骗人的话术,不可当真。其实我能这般随意出来,说到底还是因着如今不上不下的尴尬身份。殿下既没给我任何名分,也没赐我正式的身份,我不归任何司署管,也没个具体差事,在这南巡队伍里,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根本没人在意我的来去。”
陆长风听得瞠目结舌:大姐你在说什么呢?倘若行宫的守卫果真如此渎职,不光他们脑袋要搬家,翊卫首领顾昭也得官降三级!
阿哲则深信不疑,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时毓强调道:“是的,就是这样!如若不然,你说我出来能连个保镖都不带吗?漕帮千金都有你这样的高手做护卫,身为摄政王爱宠,至少应该配置两个你这样的高手才合理吧?”
其实当她听到那地痞喊‘她真有暗卫’时,心里短暂涌起过巨大惊喜——难道那狗虞珩其实是在乎我的?
所以看到阿哲跑来,她心头漫过淡淡失望。
阿哲再次点头:“理当如此。”
时毓耸肩摊手:“所以你理解我为什么不坦白身份来历了吧?这层虚假的光环,根本不足为依仗,图惹是非而已。”
“自然。”阿哲从善如流,看她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悲悯:“看来姑娘在那人人向往的地方,过得很不快乐。”
时毓幽幽一叹,一脚踢飞了路上的石子,抬首望向天空那轮,照耀着过去与未来的明月,怅然道:“对我来说,快乐太奢侈了,活着,有尊严的活着,才是当下最重要的。”
阿哲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虞衡则随她一起看向空中那轮皓月。
深蓝天幕上碎星零落,流云如缕,绕着清辉满溢的圆月缓缓游移,那片皎洁的月盘里,竟恍惚浮现出这段时日的一幕幕:
她双臂举过头顶大喊‘我爱你’时,奔放炽热的样子;
勾引他时双眸春水潋滟、欲语还休的样子;
夜里装作睡熟,翻身滚到他怀里,偷偷摸他腰腹,狡黠又得意的样子;
细细说着船舱里颜色与布局更改的缘由,温柔关切的样子;
还有进献睡衣时神采飞扬的样子……
这些瞬间都曾带给他,久违的,陌生的,回味无穷的快乐。
一片乌云掠过,月盘里的鲜活光景倏然与她此刻的身影重叠,化作她跪于他脚边兢兢战战的模样,化作她扎破十指讨好内侍的模样,化作她被破洞裤子吓得脸色惨白的模样,化作她为求自保坐地撒泼的模样。
原来,她确实不快乐。
她不甘心,只做个任他予求予夺的宠物。
虞珩曾笃定,他将时毓从徐府那火坑里救出,允她近身伺候,予她旁人难及的殊宠,甚至容她伴身侧共枕席,她理当对他满心感念,爱意愈发浓烈,从此以他为天,为博他欢心,心甘情愿倾尽所有。
即便她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不知感恩为何物,只要她当真如从前所言那般爱他,那么只要能留在他身边,能得他几分垂顾,便该心满意足、欢喜不尽才是。
没想到她竟是满腹怨言,还要说给别的男人听!
按道理,他该怒不可遏,可此刻,他更介怀的却是‘她不快乐’这件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介意,大约是厌恶她明明不快乐,却装作另外一个样子面对他。对,他厌恶她的虚伪,厌恶她的表里不一。厌恶怎么都看不清她真实想法的自己。厌恶总想知道她口中的爱,到底有几分真的自己。
陆长风则看着时毓怅然的背影暗叹:这女人对自己处境的判断,与事实竟相差如此之远。究竟是当局者迷,还是有人刻意织就了这层迷雾,让她深陷而不自知?
“不说这些消极的话了,人还是要往前看,才能走得远。”时毓勉力扯出一抹笑,重新拾起脚步。
阿哲配合她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走着,“方才姑娘对我家小姐说,两日之内便会给她答复,是否这两日会发生什么事,令你下定决心去留?”
时毓道:“倒也不是,是我不想再这么拖下去了,我怕……”
或许是不想自己吓唬自己,她没有把话说透,转而道:“我想最后努力一次,如果还是不能重获殿下的喜爱,就认输,彻底放弃。”
说到这里,她脚步一顿,愁眉苦脸道:“老实说,虽然你家小姐给了我一个非常诱人的岗位,但我还是更想留在我们殿下身边。”
阿哲问:“为何?你在他身边胆战心惊不快乐,不是吗?”
虞珩只觉似有一根无形的线,随着时毓的话音从她口中飘出,悠悠向后缠来,径直探入他的胸腔,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
满腔翻涌的怒焰、烦躁与怀疑,皆被这根线勒得尽数泄了出去,心腔里只剩一片空空茫茫。
刹那间,地上的虫鸣、河里的水声,乃至身侧陆长风轻浅的呼吸,都成了刺耳的聒噪,影响他听清,那个急于想知道的答案。
他很想再靠近一些,又怕一旦现身,便听不到真话。
“因为你家小姐现在还太小,离掌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现在,她要受制于父亲,将来,她可能会受制于丈夫,我的命运,实际还是掌握在男人手中,到头来只怕还是难逃沦为玩物,或是被随意嫁掉的下场。既然横竖都要依附于男人,这普天之下,又有哪个男人,比得上摄政王?”
陆长风眼睁睁瞧着,他家殿下方才还攥得死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周身翻涌的杀气如潮水般退去,连先前抿得紧绷的唇角,也慢慢归了原位……
他头一回发觉,原来殿下竟是这般好哄。
也难怪前些时日,宫里的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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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们挤破头似的巴结时毓。这女人别说今夜死不了,往后怕是也无人敢动她分毫。别说行宫里的人不敢叫她受半分委屈,以后怕是全天下的人都得顺着她的心意来。
一直反馈及时的阿哲没有回应时毓这句问话。
时毓突然意识到,方才那番话无差别扫射到了他,连忙道歉:“抱歉,我并非有意贬低你,我的意思是……”
“无妨。”阿哲温和地打断她,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不需要解释。在下相信姑娘是无心的。”
“你越是这样,我越要解释。凭什么能者就要多劳,宽容的人就要包容更多?我不认可这样的道理。阿哲,我不会让你这样的好人,平白受这种委屈。”时毓认真道。
阿哲似乎被她这番话震惊了,目光定定得缴着她。
时毓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将再次陷入身不由己的境地,那还不如留在殿下身边。至少,是我费尽心思,主动争取来到他身边的。你能理解吗?”
阿哲轻声笑了笑,点头道:“姑娘不喜欢被控制,希望掌控自己的命运。在下理解。”
“对,就是这样!”时毓打了个响指,眼里亮闪闪的,“跟你说话也太痛快了!我都好久没这么敞亮地说过话了。我身边的人,要么话里藏话、玄玄乎乎的,尽叫我猜;要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嘴上说得好听,暗地里净给我使绊子;要么就是抓不住重点,我跟他说东,他偏扯西……”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兴冲冲道:“如果这一次我失败了,就冲阿哲你,我也会去陈家报道的!“
阿哲眼里也有笑意:“好。”
许是说得兴起,时毓索性转过身,背对着前路,面对着阿哲倒退着往前走。
虞珩和陆长风闪到别人家的门廊下,门庭的阴影掩盖了他们的身形,令不远处屋脊上的跟踪者又急又恼,不顾一切地举起弓箭,便要朝那阴影射去。
“嗖——”
弓弦未满,斜刺里先射出一只箭,不偏不倚,正射在他的弓箭上。那劲道极大,不仅射偏了箭,差点连他也被冲击得犯下屋脊。
“谁!”他低喝。
“我最后警告你,盟主未下令,不得擅自行动。若有违反,下次射中的便是你的脑袋!”
那人生生握碎了一片瓦,鲜血滴滴答答,“叶先生!我实在不明白,现下虞珩狗贼离我们只有几丈远,身边只有一个人,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何要白白放过!”
“方才那女人不是说了,护卫不一定在明。虞贼狡猾,焉知这不是以身为饵。何况盟主就在前方,若时机正好,他定比你更不想放过。”
“哎!”那人一气之下跳下屋脊,扬长而去。
*
陆长风眼见时毓和那个男人越走越远,而殿下被一片阴影笼罩,看不清表情,只觉得胆战心惊,大气儿也不敢喘。
“陆长风!”
偏在这时,殿下点了他的名字。
他赶紧上前躬身应道:“臣在。”
“戏看够了吧?”
陆长风浑身一绷,“殿……殿……臣……臣……”
虞珩把手重重搭在他肩上,带着蓬勃的杀伐之气吩咐:“叫人来把那狗娘养的抓起来严刑拷问!来历目的务必问个清楚,还有那该死的面具下的脸,八成是贴了什么人皮面具,叫他们好生扒一扒!”
陆长风瞬间来了精神,这才是他认识的杀伐果决的殿下!早该如此,这才像个爷们!
他刚要转身传令给暗卫,又听殿下吩咐:“抓人时先把那蠢女人引开,别叫她看到。”
陆长风心里默默为自家痴情的殿下掬了一把泪,躬身领命退下。
不过片刻,原本空寂的巷子里突然涌来一队披麻戴孝的人,抬着棺材哭嚎着冲过来,瞬间便将时毓与阿哲冲散。
时毓被人群推搡着踉跄几步,回头再看,阿哲的身影已被淹没在人群里,正心慌担忧时,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闹市里,穿过一道熟悉身影。
“殿下??”
她愣了两秒,撒丫子狂奔追去。
31. 第 31 章
时毓踩着裙裾一路狂奔,胸腔里的气息灼热得像是要燃起来,直到紧紧抓住虞珩的手,才猛地刹住脚步。
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僻静巷口与他不期而遇。
平日里他就像被亿万星尘簇拥的孤星,周身裹着无形的屏障,寻常人便是仰视而望,也难寻半分接近的契机。唯有传召在前,方能得见一面,可今夜,他竟卸去了繁复仪仗,遣散了随身内侍与护卫,一身素衣独自漫步在夜色里。
这简直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是老天爷亲手递来的机缘!
若他此刻身着冕服、头戴金冠,前后簇拥着仪仗侍从,她是断然不敢去拉他手的。
“谁!”
冷冽的喝声陡然炸响在耳畔,虞衡手腕一翻,本能地反扣住她的手,指节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如铁钳般探来,精准掐住她的脖颈,稍一用力,便将她硬生生拽到了身前。
巷口的灯笼在风里晃了晃,暖黄的光映在他脸上,衬得那双墨眸深不见底。
他明知是她,在这路口徘徊半晌等的就是她,当她真的出现,恼怒甚至憎恨还是占据了上风。
指尖下的脖颈纤细脆弱,稍一用力便能了结一切。虞衡的眼神冷得像冰,心底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掐死她,一了百了。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她口中那些炽烈的爱,全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从始至终,他都只是她用来攀附、用来掌控人生的工具。
她毫不吝啬地赞赏,是虚伪的奉承,分文不值,人人可得!
而她的关切,都是手段,连这个初识的阿哲,都能得到她细致入微的关照,生怕人家受一丁点委屈。更可悲的是,她在陌生人面前展露真实在我,却在他面前遮得严严实实。
最令他无法忍受的是,他从来看重德行,最讨厌虚伪狡诈之人,却被这个最虚伪的女人,搅得喜怒不能自控,欲远离却不自觉靠近。
她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但是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惊喜和兴奋的光芒,好似在说:是我是我啊,殿下你好好看看我!
往常每一次这般被他粗暴对待,她眼里总是盛满了惶恐,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脸上却挂着无懈可击的温顺讨好。可今夜,一切都反了过来。
看来她的确很高兴见到他。
但肯定不是因为日思夜想终于得见——冷落她这几日,除了那晚蔺芝和来,她感受到了危机,偷偷来查探情况,根本没有过一次,想方设法接近他!
她高兴,纯粹是因为,此时遇到他,是她最后一次努力的好时机!
而她所谓的努力,想必还是那些虚伪至极的手段。
虞衡越想越恼火,越想越难堪,冷着脸松开手,顺势往后一推,一脸嫌恶道:“离孤远点。”
但这只手来没来得急落下,就被她抢先握住。
“松开!”
“殿下……“时毓不仅不松,还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声音又软又急得央求他:“奴婢不是要纠缠殿下,只想求殿下保护奴婢,奴婢害怕。”
新花招?
虞衡冷眼瞧着,带着一丝嘲讽:“怕什么?”
时毓疯狂腹诽:果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和阿哲比,这货实在太难接近了。当然,在他眼里,自己和蔺芝和也有云泥之别,原先他看自己只是不顺眼,现在已经是厌恶到肢体排斥、说句话都要应激的地步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放过他!
她拿出毕生积累的全部茶力,挤出两滴眼泪,嘤嘤泣诉:“殿下,奴婢方才在巷口遇到了几个泼皮流氓,他们……他们不仅要劫财,还想对奴婢图谋不轨,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殿下了,好生绝望!”
虞衡喉间溢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那你是如何摆脱他们的,财色两失了?”
时毓赶忙摇头:“那倒没有。奴婢斗胆,借了殿下的势,恐吓他们说,奴奴婢是殿下放在心尖上的人,若是他们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殿下必定会将他们挫骨扬灰!他们一听殿下威名,屁滚尿流得跑了。”
若不是亲眼见证全程,虞衡只怕难以想象这个女人睁眼说瞎话的水平这么高。
他上下扫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贬低道:”能相信这样的鬼话,这群流氓不是瞎了眼,就是蠢如猪。”
时毓讪讪松开手,干笑两声:“殿下明察秋毫,一下就戳破奴婢的痴心妄想了。奴婢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哪敢吹那么大的牛。其实奴婢什么也没说,撒腿就跑,幸亏我跑得快,暂时甩脱了他们。”
说到这里,她又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哀求道:“但不知,他们是否还尾随着,求殿下庇佑奴婢……”
虞衡想到她说的,‘若不是被打击的实在没自信了’、‘再努力最后一次,不成就要走’——虽然他绝不会放,还是克制着没有揭穿她,训斥她,责罚,违心地给了她一丝丝恻隐,问:“可有受伤?”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关怀——虽然语气不太像,但时毓决定给自己洗脑:他还是有同理心的!
“那倒没有。”时毓抬起鞋子笑道:“就是鞋跑歪了。”
虞衡垂眸一看,果见一双潦草狼狈的绣鞋。浅碧色锦缎面沾满尘灰,鞋头的丝线已磨得发毛,缎面甚至隐隐透出点血迹。鞋底翻翘,鞋帮松垮地塌着,与鞋底几乎要脱缝,显然饱受蹂躏。
这既不是躲流氓跑的,也不是追自己追的,分明是跟着那个被她夸得天花乱坠的男人,逛了半宿夜市磨出来的!
虞珩只觉得一股火又从心底燃起,蹭蹭往上冒。
时毓没察觉他眼底翻涌的怒意,反倒顺着这短暂的平静,悄无声息地往前挪了半步,热情自荐:“殿下今日微服出巡,想来是要体察民情吧?这附近几条巷子,我都跑熟了,连本地的吴语也能听懂大半,殿下不嫌弃的话,我给您做向导兼翻译,可好?”
虞珩看着那渗出血来的鞋头没说话。
时毓脚趾动了动,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哦对了,天色很晚了,殿下劳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是啊,若不是因为你,孤早该休息了!虞衡冷冷瞥她一眼,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自顾自往前走去。
时毓在宽大的袖子里偷偷比了个中指。
果然,判断一个人的人品,得看他对弱者和底层的态度。之前那点微不足道的好感被消耗殆尽后,这人简直比从前难伺候一万倍!
还好手里有个新offer!就算伺候不好也有退路!
这么一想,她定了定神,劝自己先尽力而为——尽了力,若还不成,也算无愧于心。
刚要迈步跟上,却忽觉周遭寂静得反常。她环顾四周,夜色沉沉,街巷空荡,莫说护卫,连平日如影随形的内侍王禄都不见踪影。
万一再来个‘江雪融’,他岂不危险?
旋即又想,如果真有行刺的,她冲上去给他挡上一箭,肯定能咸鱼翻身!
不过要小心避开要害!
如果人家要射他,肯定瞄准他心脏,那就把一个肩膀放在他心脏处好了!
左肩好还是右肩好呢?
如果伤了右肩膀,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影响写字?
等等,这个时代医疗水平行不行啊?万一大出血死掉了呢?
算了算了,又不是没有退路,这么拼命干嘛!
在她盘算的时候,前方虞衡却忽然驻足,回首投来一记极冷极厉的眼风,似乎在斥责她:磨蹭什么?难道要孤等你一个小小婢女?
她赶紧收起算计,笑着追上去。
“哎哟!”
结果跑太急,一不小心扭了脚。
完啦!老天爷看我要搞砸,要把这个机会收回去了!
时毓对虞珩不抱任何希望,不仅相信他一定会弃自己而去,甚至会给行宫门卫下令,拒绝放她入内。
看来她今晚要露宿街头了……
心里正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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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却传来折返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步压近。靛青色衣摆映入余光,那人在她身前停了下来。
“上来。”
熟悉的声音在耳道里回旋,时毓信不过自己的耳朵,用力擦了擦眼。
她没看错。
那个永远高贵冷傲,对她百般厌弃,越来越不耐烦的摄政王殿下,竟然屈膝半蹲在她面前!
“上来!”
第二声催促已带了威压。
时毓不敢再迟疑,试探着将身子伏上去。
他双手向后一托,稳稳扣住她腿弯,起身时顺势向上掂了掂,而后迈开步子。
他的肩膀宽阔又坚实,像座可靠的山,上肢力量强悍得惊人,她几乎不用费力攀附,便能稳稳当当靠在上面,半点不必担心跌落。
晚风拂过春水,漾起粼粼波光,也送来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是常年熏染的檀香,混着御墨的沉稳,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像是水果和鲜花混合的清甜,清雅又好闻。
月色倾泻如练,将他们叠合的影子拉得很长,蜿蜒铺在青石板上,缱绻缠绵。
时毓受宠若惊,以至于说起了胡话:“奴婢愿为殿下挡箭,哪怕被射成马蜂窝也不后悔。”
说完她忽然意识到,对,他没道理忽然对她这么好,肯定是为了拿她当挡箭牌。不过没关系,受人恩惠,就该报答。他将她从徐府救出,给过她一步登天的机会,还供她吃穿,应该算她的再生父母了,拿她当挡箭牌也是可以的!
虞衡冷哼道:“若孤这个摄政王指望你一个女人挡箭,大虞王朝算是完了。”
时毓咂咂嘴,故作惋惜地唏嘘道:“殿下这么说,岂不是不给奴婢尽忠的机会。”
听到忠这个字,虞衡问她:“你今晚出宫作甚?”
时毓斟酌着答道:“奴婢出来买东西。”
到这时候还没句实话!虞衡冷笑着问:“买东西?行宫里谁短了你什么,你说,孤查证属实的话,扒了他的皮!”
说的好像你很在乎我一样……时毓偷偷撇了撇嘴,“那倒没有。托殿下的福,奴婢现在吃得饱穿得好,奴婢今晚出来是为了寻找,能够让殿下开心的东西。”
虞珩惊讶得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从她嘴里说出任何谎言了,淡淡问:“那你找到了吗?”
“哎,奴婢伺候殿下的时间太短,悟性又差,其实并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殿下轻松愉悦,只是大海捞针,勉强找到几件,不知道算不算。殿下可要看?”
“拿来。”
于是时毓从怀里掏出几本书,小心翼翼地攀着他的肩膀,往前凑了凑,把书在他眼前晃了晃。
“书?”虞珩纳闷地问,“淘到了什么古方秘籍?”
时毓抿了抿嘴,浑身不自在地扭了扭,趴在他耳边轻声道:“都不是,是……是那种书。”
虞珩被她这口热气喷的浑身燥热,脚步不由一顿,微微侧了侧脸:“什么书?”
四下里该闭的灯都已经灭了,只有他们通往行宫的这条路上,内侍官们点了一排绢灯,晕开团团暖黄。
时毓实在不好意思把书名念出来,便央求虞珩朝灯笼下凑一凑。
虞珩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居然顺从地凑到灯下,便见一只手从肩后探来,将一本册子举到他眼前。
封皮上赫然写着:《我靠房中秘术独得盛宠》。
紧接着是第二本:《霸道诸侯的在逃小妾》。
第三本:《他追,她逃,她插翅难飞》。
虞衡下意识想抬手按额角,刚一松劲,背上的人便惊叫着往下滑,四肢顿时死死缠紧了他。
唇瓣不经意擦过他颈侧跳动的脉,温热湿软。
时毓察觉他呼吸骤沉,喉结滚动,大胆舔了舔那条跳动的脉搏。
“奴婢还买了一本名家春宫……”她的气息呵在他耳根,声音压得低靡,“殿下今夜……可愿与奴婢同观?”
在这个静谧的江南春夜,虞衡不自觉沉沦。
32. 第 32 章
虞衡体内的欲望被瞬间点燃,沸腾的鲜血顺着四肢百骸奔涌而下,窜入那个沉寂五年、方才重获生机的地方。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立刻便想将她从身上扒拉起来,顶到墙上一贯而入,当场驰骋个痛快。
偏偏,下一秒,他就想起她是虚情假意,讨好自己只为要名分,要有尊严地活着,要比过令她嫉妒的蔺芝和。
她把他当成欲望的俘虏,只肯用如此恶劣的招数,一点真心也不肯倾付。
他是她可用可弃的工具,最后尝试一次,不肯上钩就会被丢弃。
于是□□转成了怒火,他劈手将她从身上扯下,甩到地上,接着夺过那几本书,狠狠甩到她脸上,“时毓,你就这点能耐了吗?只会用这种低级下作的手段!你和那些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又有什么两样?”
他力气极大,书本砸在她脸上时,装订线“刺啦”一声崩开,纸页如雪片般四散飞落。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留下时毓独自坐在一地狼藉的纸页间。
脸颊火辣辣地疼,可更灼人的是面上滚烫的热意,与心底翻涌的羞耻。
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滑过颧骨,她才猛地惊醒,抬手狠狠抹去。
“时毓,你醒醒!”她在心里对自己低喝,“他不是你正在追求的暗恋对象,是你的甲方、是你的老板!你只是在向他推销自己这款‘产品’,在他手下谋个安稳职位而已!你没有必要变成他期待的样子,更不是他所说的样子,图的又不是他的爱,你羞耻个什么劲儿啊!
刚做保险销售时,被客户指着鼻子骂的时候少吗?那次有客户摸你大腿,你站起来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怎么骂你来着?‘什么狗日的金牌销售,谁不知道金牌销售都是睡出来的!’
干这行,失败是常态,被骂是日常。可以输,可以跌,唯独不能认命,更不能轻贱自己。
你不仅是个优秀的保险销售,甚至早已把保险思维刻进了骨子里,面对任何重大抉择,永远备好两条路:一条奋力一搏,一条保全退路。这条走不通,就换那条。
“你超棒的。”她对着满地纸张,轻声重复,“时毓,你超棒的。”
你本来没想今天勾引他,勾引是planB,要不是这巷口偶遇的巧合,要不是他主动屈膝背你,要不是他只因一个简单的触碰便有了反应,你才不会顺势试探!
别灰心,你大招还没放呢!
淡定!
快从这无用的羞愤里挣脱出来,站起来,追上去道歉。哪怕做不到,至少得先回行宫,否则连放大招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之前苦心经营的一切人脉,徐员外、季知节、杨焕文……所有铺垫岂不白费?沉没成本太高了,你输不起。
时毓拼命在心底嘶喊,可双腿像灌了铅,眼睁睁看着虞衡的背影融入夜色,越行越远。
眼泪越擦越凶。
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在极力蛊惑她:放弃吧,别再去攀那座冰山了。高处不胜寒,权力是双刃剑,就算最后得到了,只怕早已遍体鳞伤。
不如就去陈府吧。这世上总还有好人,陈帮主那般疼爱女儿,应当不是徐员外那样的急色之徒。他手下虽多市井混混,可未必都是恶人,你看,不还有阿哲那样的存在吗?
*
虞衡回到行宫,未见时毓跟上来。
在寝殿中等候许久,亦没有人来报她归来的消息。
不过是扭伤了脚,即便单脚蹦跳,这么久的时辰,也该蹦回来了!
难不成她就此放弃了,去投奔那漕帮千金了?
还是说,那群流氓果真去而复返,又缠上了她?
他重重扔下手中一页也没翻过的书,豁然起身,“王遂!”
王禄跟着一并进来,神情严峻地抢先开口:“殿下,陆大人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他可是刚从外面回来?”
王禄道:“正是。”
虞衡想起先前交代之事,压下心头焦躁:“传。”
又对闻声进门的王遂摆了摆手,命其暂候殿外。
陆长风确是来禀报追捕那傩面男子的情形。
可他尚未开口,便听虞衡先问:“回来的路上,可曾见到时毓?”
陆长风一怔,仔细回想片刻,谨慎答道:“臣走的是南巷,来时沿路民宅灯火已熄,街面昏暗。且臣急于复命,并未……”
虞衡已知他后面要说的话,没耐心听下去,倏然起身朝外走去,同时厉声唤道:“王遂!”
王遂立即从门外冒出头来。
“传孤旨意,调二十翊卫,出行宫大门,往北沿有灯的那条路,将时毓寻……捉回来,关起来!你亲自去!”
王禄听了这话心里不免嘀咕,与翊卫调度交接本是他的职责,王遂不过是个司寝官,管的是内殿起居,压根没资格调遣这些护卫。可殿下偏偏点了王遂。
时毓和王遂私交更好,而他……当初他为了讨好琳琅玲珑两姐妹,曾重重扇了时毓三十个耳光,两人之间表面礼尚往来,和和气气,实际上,并无交情。
他深知,时毓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打骂她的仇,将来她一旦得势,自己必无善果。正因如此,他才与琳琅姐妹同站一处,将时毓出宫夜游的消息暗中散播,意在断她前程,甚至借逆贼之手取她性命。
难道殿下早已洞悉这一切?
所以今夜特意越过他,直接命王遂去办,是在防他?
王遂悄然抬眼看了看虞衡的神情,恼是真恼,但其中还蕴藏着忧急,虽不明显,却足以让人好好揣摩。
先前说的那个‘寻’字,似乎更能传达他的意思。若用‘捉’的,势必要有肢体接触,未免为难翊卫。他伺候殿下二十多年,头一回见殿下被一个女人搅得心绪不宁,真让那些不明就里的翊卫的碰了这女人,就是害了人家——殿下此刻心绪纷乱,事后未必不迁怒。
再说这‘关’字,关的目的是保护还是惩罚,关在何处?是宽敞明净的偏殿,茶水果点一应俱全,再遣人陪着说说话;还是阴冷窄小的暗室,断水绝食,任其自生自灭?
若是前者,怕难平殿下此刻怒火;若是后者,又怕得罪了这位贵人。
王遂心中百般计较,行动上倒是一点也没耽误,立刻领了腰牌,朝外院走去。
虞衡挥退了王禄,重新返回寝殿。
陆长风也跟着回来,继续禀报方才未及开口的事项。
原来影卫奉命围捕那傩面男子时,忽遭漕帮众人阻截。对方人多地熟,影卫和他们交手吃了暗亏,虽将阿哲击伤,却未能擒回。
“殿下,可要派人连夜去漕帮要人?”陆长风问。
虞衡手里捻着佛珠,目光却定在窗台那柱驱虫香上。一缕青烟从香头上袅袅而上,在空中慢慢散乱开来,恰如他和她,似实而虚、似连似断的关系。
“殿下?”陆长风轻声唤道。
虞衡蓦地回神,并未答话,而是霍然起身,在陆长风错愕的注视下转入屏风后。不过片刻,他已穿戴齐整。
玄色蟒袍,玉冠束发,腰间佩剑寒光凛冽,一身王者霸气迫得人呼吸不畅。
“殿、殿下!”陆长风深吸一口气急忙追上,“将至子时,您这是……”
殿门外,琳琅正端着一盏安神汤候着,见他出来,柔声迎上:“奴婢见殿下难以安枕,特炖了汤来。您用些,奴婢再为您揉按额角,定能……”
“去传擅治扭伤的太医,在此候着。”虞衡打断她,神色冷峻如铁,话音未落已绕开她,径自朝宫门方向阔步而去。
*
时毓调整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先回行宫。
不知道是卖保险那几年,跟太多斤斤计较的精明客户周旋久了耳濡目染,还是她骨子里本就带着务实的精明,她深信,人的精力得用在性价比最高的地方。
能把虞衡攻略下来,不管是作为情人,还是作为上司,能得到的益处都是顶尖的。
给陈鹤当保姆,机会多的是,不急于一时。但进入一个王朝最高掌权者的视线,有且只有这一次机会。
主动放弃的话,她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于是她擦干眼泪,开始四处捡被虞衡砸烂的书。
首先这时代的纸张非常昂贵,这几本书足足花了她三两银子,按购买力换算,抵得上现代一万多块钱。
哪能就这么白白扔了!
其次,她要想攻略虞衡,还得跟着书上好好学呢!这时代出个书可不容易,能刊印出来的都是浓缩的精华。
虽然虞衡对这种‘下作的青楼手段’不屑,但以时毓对男人这物种的了解,那些不屑都是表面的,真要学会了,他们享受还来不及呢!
再说了,技能多不压身。学会了可以不用,真要用起来,也不一定非得用在他身上,反正多一项本事,就多一条路,总没坏处!
这条路左邻运河,右边则正对着丁字路口,穿堂风刮得又猛又急,纸张被吹得四处飘散。
时毓瘸着一只脚,在风里蹦跳着捡了半宿,累得腰背发酸、小腿抽筋,正坐在黑黢黢的河岸边喘气,却忽见王遂领着整队翊卫顶盔贯甲疾步行出宫门。
不多时,虞衡竟也亲自出来了,他着玄甲佩长剑,眉目凝霜,身后跟着另一列精锐,马蹄踏碎凌晨的雾气,径直朝北而去。
时毓哪会想到这些人全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只当他们是去擒拿某位极危险的钦犯,或许,那就是虞衡今夜微服出巡的真正目标?
所以先前他在长街独行,是在以身作饵吗?
厉害啊!有胆魄,有担当,不愧是以军功稳坐摄政之位的男人。
时毓遥遥冲他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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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竖了竖拇指,随即决定趁他外出,赶紧溜回行宫。
于是,当虞衡踏着初升的日光回到宫中,才得知时毓早已归来,此刻正在自己房里睡得酣沉。
而这一整夜,翊卫几乎将行宫周遭的民宅翻了个底朝天;漕帮帮主陈淮阖家一百六十余口,也被悉数唤起,挨个盘问至天明。
自然,既未寻见时毓,也未擒获阿哲。
无人知晓虞衡归来时究竟是何心境。唯有自幼服侍他的王遂,从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容下,窥见了一触即发的、近乎毁天灭地的暴戾。
他几乎以为殿下会拔剑劈开那扇门,而后将她连同那张无辜的床劈成两半,他准备冒死一拦。
谁知,殿下只是站在时毓房门外,平静地吩咐:“等她醒了,让太医过来瞧瞧她的左脚。”
最后一次努力失败后,她并没有离开。
虞衡发现,这一点点欣慰,足以慰藉他紧张焦虑暴躁了一整夜的心和疲惫不堪的身体。
*
顾昭率一千翊卫在吴郡内外突袭包抄,接连捣毁朱雀盟十余处暗桩,诛杀逆党数百,却始终未能擒获核心成员,更遑论其首领池彻。
眼看殿下为疏通运河商路特设的恩科之期渐近,他心头焦灼日盛。若在此之前不能将池彻枭首示众,这伙亡命之徒定会破坏科考,甚至危及殿下安危。
吴郡漕运司主事李霖深知他压力,再次提及那位身怀异能的女子。
“她当真有此能耐?”
“不瞒中郎将,下官的小女曾被人贩子拐走,当时下官曾发动郡守府全部衙役寻找,却一无所获。根据当时抓到的几个人贩子推测,她大概已经被带出了江南,或已香消玉殒,下官及内人均悲痛欲绝。
绝望之际,家母提及这位叶小姐,她是本地望族叶氏的嫡出千金,自幼受尽宠爱。可自三岁起,她便开始说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胡话’。据说她能通阴阳,可与逝者对话,替亡魂传讯。因此被视为不祥,四岁起便被锁入后院深屋,不得踏出房门半步,也不许与外人交谈。平日唯有位老仆妇进出照应。。
那老仆妇与其夫失和多年,其夫在外豢养外室,数十载未归。一日,她为叶小姐送饭时,叶小姐忽以她丈夫的口吻开口道:‘我病重将死时,曾命那外室归家送信,叫两个儿子来分家产。外室贪财,害我性命,匿信不传,如今正卷了所有钱财欲逃。你快带儿子去截。’”
“老仆妇素知小姐异能,当即携子赶去,果如所言。”
顾昭听到这里挑了挑眉。
李霖看出他眼中质疑,加快语速说道:“叶小姐的祖母与家母乃是手帕交,听闻我家小女走失,心有不忍,便提议让叶小姐问问附近亡者可有见过。
我们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去叶家拜访,隔着门求那位叶小姐帮忙。谁成想,那位叶小姐十来年不同生人打交道,在我们面前竟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们只得拜托那个伺候她的老妇人帮忙传话。
哪知,那老妇人说,叶小姐性子内向,便是陌生的鬼魂也不愿搭话,只能等她熟悉的亡魂出现,再托对方打听。”
李霖苦笑一声,“下官与内人日日守在她门前,心急如焚,食不下咽,好在等了三日,终于盼来了消息。叶小姐得到消息,小女刚被人带出吴郡,就在前往余杭的一艘渔船上,还有半口气在。”
“下官得知后,立即带人乘船去追,中郎将猜怎样?”
既然他极力推荐此人,结果必然是找到了呗。
果然,李霖道:“下官果然在一艘渔船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小女。若不是叶小姐,小女早已不在人世了。”
顾昭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眼下那池彻神出鬼没,踪迹难寻,恩科之日又日渐临近,实在别无他法。死马当活马医,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你去将她请来吧。”他沉声道。
“请中郎将恕罪,下官做不到。”李霖面露难色。
顾昭脸色骤然一变,眉宇间戾气丛生:“为何?”
“方才下官已同中郎将说过,叶小姐自四岁后便被锁在房中,从未外出半步。便是五年前吴郡城破、叶家遭难时,她也未曾踏出房门一步。”李霖咂了咂舌,“据说当时有乱兵想闯入她的房间,却都陷入了鬼打墙,在院子里打转半日也进不去,最后只能作罢。”
“从前有那老妇人在,还能替人传话,可那老妇人去年仙逝了。之后下官替叶小姐变卖了家中田宅,请了个仆妇每日三餐送饭、定期洗衣,勉强维持她的生计。可她依旧不肯见任何人,也不对任何人说话。”
说到这里,李霖看着顾昭,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下官不仅没法将她请来,甚至连让她开口的办法都没有。若要请她指点池贼的下落,恐怕要劳烦大人亲自去一趟叶家老宅,或许……或许大人的气场,能让她愿意开口。”
33. 第 33 章
时毓以为自己能回行宫,全因虞衡昨夜另有要务,一时无暇处置她。待他想起,自己随时可能被逐出门去。故而一觉醒来,她便急着要施展筹划已久的“大招”。
不料刚推开房门,便与候在廊下多时的太医与王遂碰了面。
王遂眼底泛着青黑,面容浮肿,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殿下有令,姑娘不得外出。”
太医则将她扭伤的脚踝用竹板牢牢固定,缠上布带,嘱咐道:“竹板拆前,万不可落地行走。”
两人一令一医,断绝了她踏出此门的可能。
“王司寝,”时毓心虚地叫住正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的王遂,挤出笑容问道,“能向您请教个问题吗?”
王遂生就一张面瘫脸,对上对下从来一个表情,此刻对着时毓的笑靥亦是如此。
即便心底万分不耐,面上也不露半分,只转身掩口打了个哈欠,拭去眼角的泪,这才踱回她跟前,客气道:“姑娘请讲。”
时毓撑着单腿站起来,朝他抱拳:“其实是想谢过王司寝,特意请太医来为我诊治。以我的身份原不配……”
“姑娘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
时毓被问得一怔。
王遂这一问不为质问,而是为了提点。
织染署令王阳与他遂私交甚笃。
前些时日,时毓曾向王阳请教如何挽回殿下心意,王阳便指点她去请教王遂。时毓因尚未想通何处开罪了虞衡,暂且将此事搁置,王阳却已将此事当做人情卖给了王遂。
王遂何等精明,原打算等时毓主动来问再行点拨。可昨夜领着翊卫将行宫周边翻了个底朝天后,他实在熬不住了——若再来这么一遭,他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散。
于是,时毓连半分人情都未欠下,这位在宫中当差近四十年、平日惜字如金近乎半哑的老太监,便主动开了口。
他见时毓发愣,知她未解其意,也不等她想明白,紧接着便道:“太医是专侍殿下的御前官。内廷之中,有资格请动太医问诊的仅两人,掌事女官段琳琅和内侍监陈博。便是咱家,亦无权请太医看诊,更遑论‘为姑娘诊治’。”
时毓不傻,当即反应过来:“您是说,是殿下命令太医来的?”
王遂点了点头。
时毓其实早有此猜测,毕竟她崴了脚的事儿只有虞衡知道,王遂若不得指令,不会一大早就领着太医过来。
她本以为虞衡弃她而去后就彻底不管她了,现在看来,这个男人不算太无情,还有一丝风度在。
那就好办了,她最怕遇到那种,对谁都冷酷到底,只把心爱的女人当人的男人——除了那个女人,任何人遇到他都得倒霉。
像虞衡这般,在极度厌恶她的时候尚能保持理智和风度,给予基本的人道主义关怀,说明他的性格底色是宽仁大度的。
时毓因此也有了再次靠近他的勇气。
当然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在人家的雷区蹦迪,既然他厌恶那般露骨的勾引,以后定要坚决杜绝!
所幸,她准备的大招是彻头彻尾走另一条路线的。
“多谢司寝提点,”时毓起身郑重一揖,“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可惜眼下无以回报,待将来……”
王遂侧身避过,轻叹:“看来姑娘仍未明白。”
“司寝何出此言?”
“你可想通,那日在船上为何触怒殿下?”
时毓思忖片刻,试探道:“殿下忌惮身边人私下勾连,见我四处送礼,疑我野心过甚?”
“此言有理,却未尽然。”王遂摇头,“您该费心讨好的,唯有殿下一人。世间妇人皆以夫君为天,而咱们殿下是天下人的天,是万民的倚仗。您去讨好旁人,便是在告诉他:您觉得他这个‘天’,靠不住。”
时毓顿感醍醐灌顶。
原来虞珩觉得自己给内侍官送礼,是在藐视他的权威!
时毓一方面为自己的愚钝捏一把汗,另一面又不免感觉到委屈——她虽然爬上了他的床,却没睡成,也没得到任何名分,哪敢倚靠他?
“只要讨得了殿下欢心,所有人都会争着抢着巴结您。相反,若您遭殿下厌弃,那任何人都帮不了您。”王遂看她发呆,再次提醒。
宫里所有人都看菜下碟,人缘儿再好也没用。
时毓听懂了,心头一跳,苦笑道:“多谢司寝指点。只可惜,我醒悟得太晚,已经遭殿下彻底厌弃,以后怕是没机会做他的女人了。”
王遂太困了,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是哪个作精跑出去让殿下找了整整一晚,累得数百人睡不成?殿下寻她不着,恨不能掀了这座城甚至自毁,她说她遭殿下厌弃了?
他一个无根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殿下快要为她入疯魔,她竟一无所觉?!
他本欲将殿下两次冒着风险出宫寻她之事说出来,想了想,终究没开这个口。
他这一辈子谨小慎微,终日扮哑巴,就怕祸从口出。今日已经说得够多了。
殿下动心一次不容易,万一帮不上忙还添了乱,那就糟糕了。
他正要离去,忽听时毓兴冲冲到:“不过,我有个法子,可以在疏通南北商路方面,提供一点点助力,若殿下看得上眼,我便还有翻身的机会。”
王遂抬了抬眼。
“只是这法子需验证是否可行,得去城中各大织造坊、船务衙门,还有漕运码头,采些数据做些调查。”时毓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可殿下禁了我的足,我便去不成了。我想先将此事简要面禀殿下,求个出宫的机会,再请两位帮手一起去。王司寝能否替我传句话?”
王遂心想你一个女子,能有什么通商良策?真想翻身,不如安安分分养伤,等殿下气消了,撒个娇落几滴泪,不比什么都强?如今瘸着腿,殿下盛怒之下仍不忍重责,已是难得的回护。你却不惜福,偏要在这节骨眼上往外闯,是嫌命太长么?
时毓见他神色淡淡,知他不愿,又恳切道:“此事不止为我,更为殿下、为江南百姓,乃至大虞商路重开、万民安稳。司寝大人,商路一通,漕运即活,漕运活,则百姓安、国库盈、天下稳。此乃利在千秋之事,请您务必代为通传。”
王遂终究是清楚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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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心中的分量,不想太拂她面子,便应了下来。
但他并未直接禀报虞衡,而是转头寻了王阳。
王阳这个人非常上进,一门心思想立功,他有上书觐见的资格,又对重开商路一事颇为上心,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王阳听完他的话,并不觉得时毓真有什么好法子,只觉得她被禁了足,怕彻底失宠,着急见殿下复宠的借口而已。
他倒是挺愿意同时卖时毓和王遂这个人情,但不敢冒冒失失被王遂当枪使,呵呵笑道:“帮这个忙不难,只是老哥你得先透个底,昨夜殿下两次出宫,是否真是为了寻时毓?”
昨夜的动静他略有耳闻,自己囫囵拼凑了个因果:时毓因蔺大家的到来彻底失了宠,便故意闹一出失踪,想引殿下注目。殿下果真亲自去寻,甚至为找她搅得几百户人家不得安宁。谁知殿下在外苦寻之际,她竟自己偷偷溜了回来。这般行事,形容戏耍,殿下岂能不怒?
眼下虽只是禁足,可天威难测,雷霆之怒往往蓄于无声。殿下是何等人物?岂容他人这般算计戏耍?后续怕是还有重罚。
她究竟还能不能起复?他得先探明虚实。
王遂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嘿,这老小子!”王阳在后头笑骂一句,还是整了整官帽,觐见去了。
原因无他,王遂的态度已说明一切。内侍官里再没比那老狐狸更精的,他肯为时毓绕这个弯来求人,足见她的盛宠绝非一时,断不会轻易消减。
到了虞衡面前,王阳自然不会露半分时毓想借机外出的心思。他一脸坦荡,秉着全为公心的姿态禀道:“几日前,时姑娘因帮了一位绣娘,偶然得知商路不通令本地商户生计艰难。又闻殿下此番南巡意在重开商路,便日夜思忖,想为殿下分忧。”
他稍顿,语气愈显郑重:“她言道想出一法,或可助解此困局,但需织染署协同前往各大织造坊、船务衙门及漕运司核验实情。臣听后深觉振奋,为江南百姓与大虞经济复苏计,当即应下,并与她约定今日同往。如今已过约定时辰,迟迟未见时姑娘,不知是否被旁事耽搁,故冒昧请殿下示下,是否该以大事为重,准她先行此事?”
虞衡不置可否,却对他口中的法子感兴趣,让他先说来听听。
王阳油滑地回答道,此法子只有时毓能讲得清,奴才听过一遍,觉得很有道理,但没记住。
虞衡此时并不想见时毓。
王阳这番讨巧的含糊回答,让他也觉得时毓根本没有好法子,这不过是她‘最后一次努力’中的一环。
见了面,无非像往常一样,哭哭啼啼地认错,诅咒发誓说再也不纠缠他,本分做人,然后再找机会扑上来。
亦或者,从她那几本可笑的书上学了新的损招。
他厌极了那张虚情假意的脸,更厌极了为她牵动心绪的自己。
他没有召见时毓,干脆出行宫,去漕运司亲自部署江防。
待他披星戴月回到行宫,却见琳琅匆匆来报,时毓妄图翻墙离开,不慎从墙头上摔落,伤势极重,已快不行了。
34. 第 34 章
一个时辰前,时毓正在屋里奋笔疾书,门忽然被撞开,玲珑领着两个粗壮宫婢并两个魁梧太监闯进来,张口便说她屋里藏了外男,在行宫里行污秽之事,要将她就地正法。
无论她如何辩解、求饶、甚至厉声斥责,玲珑却始终冷着脸,眼皮都没动一下。
宫婢上前堵了她的嘴,太监用麻绳捆住她手脚,四人合力将她往院墙边抬。
墙边早已搭了梯子,他们竟要将她扔到墙外摔死!
时毓想不通,若真要她死,一刀封喉或是一杯毒酒,岂不干净利落?何苦这般大费周章?
需知那行宫院墙近一丈高,梯子也不牢固,要把个大活人抬上去就不易,再顺利扔出墙外更是难上加难。
她虽被缚,求生本能却激出蛮力,像条离水的鱼般翻滚挣扎,连带着抬她的人几次摔作一团。有个太监滚下去时后脑撞在石阶上,当场翻了白眼;玲珑亲自补位,也被她两脚踹得跌下梯子。
这般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几人皆狼狈不堪。许是终于发现这样行不通,他们竟又将她抬回房中,摁在榻上,却也只是摁着,没有上刀子或干脆勒死她。
玲珑甚至带着太监退出,只留两个宫婢摁着她。不多时又来了个小宫婢,进门就杵在门口,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像在背台词。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一声做作的咳嗽。
而那小宫婢接收到这个暗号后,果然像被按下按钮,忽然叫嚷着‘掌事!这时毓真是太会做戏,咱们又被她骗了,她根本没事——”跑了出去。
时毓简直被他们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操作给看傻了,直到听那小宫婢唤了声‘殿下’,骤然反应过来,虞衡来了!救星来了!
她立即便要大声呼救,这才发现嘴巴的布条松了,手脚上的捆绑也松了,当即跳起来往外跑——
跑到门口发现没人追上来,她还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方才凶神恶煞的两个老宫婢,竟已换了老实人嘴脸,毕恭毕敬地站在她床边。
她心里的疑惑放大到了极点,但当下也顾不上解惑,全力扑到虞衡身上,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殿下救我!”
*
昨晚时毓出宫,至少被三方人马盯着。
琳琅也布下眼线,实时掌握着她的一举一动。
五个时辰前,琳琅根据各方汇总来的信息,拼凑出昨夜全貌:
她邀蔺大家在殿下寝殿弹箜篌,成功激得时毓出宫,也成功引来了不轨之徒。却不想,殿下竟在时毓身边安了影卫。影卫不仅悄悄保护时毓,还将时毓与陌生男子勾连的消息传回,使得殿下醋意大发,亲自追出宫去。回宫路上却不知时毓如何触怒了殿下,殿下独返。时毓迟迟未归,令殿下坐立难安,于是再度出宫寻觅,直至破晓方归。而此时时毓却早已返回,安然入睡,殿下一怒之下将其囚禁。
三个时辰前,织染署令王阳替时毓传话,以疏通南北商路为由,欲请殿下解其禁足,反遭训斥。
殿下离宫后,琳琅在他案几上翻出几张写满潦草大字的纸。
“虚伪”“薄情”“奸滑”等字眼力透纸背,足见落笔时恼意十足。
其间还夹着一幅小画。笔触虽草,却极传神:画中人手长脚长,背了个斜挎布包,包上晃晃悠悠挂着一只布缝的小黑猫。眉眼身形分明是时毓,神态却被刻意勾勒得轻佻又市侩,较之上次那幅灵动狡黠的画像,如今这幅明显俗媚丑陋。
她知道,殿下终于看透了这女子的虚伪、浅薄与不堪,厌憎已生。此刻,正是将时毓一竿子打死的最佳时机。
但她绝不会脏自己的手。
正如从前弄死殿下身边其他女人一样。
她要做的,是加深殿下心中每一点厌恶,让殿下亲自杀死时毓,这样他就永远不会怀念她。
于是她命人戴上兽纹傩面,翻墙潜入时毓院中;再让玲珑带人“捉奸”,制造时毓引人私闯行宫,白日宣淫,被发现后仓惶欲逃的假象。
她要让殿下相信,这女子轻浮放浪,人尽可夫。
她亲自向殿下禀报“时毓翻墙濒死”,再让小宫婢“无意”戳破时毓装死——让殿下看清这女子何等狡诈善演。
最后,时毓必会在殿下面前百般辩白、哭诉求饶。而殿下,只会愈觉她满口谎言,无一字可信。
这三步棋落下,时毓必死无疑。
琳琅太了解虞衡了,所以几乎算无遗策。
事情正如她所料,一步一步朝着预设的结局滑去。
此刻,时毓那句“殿下救我”,落在虞衡耳中无异于贼喊捉贼、倒打一耙。
虞衡眼里毫无温度。
如果说先前在她身上发现的那些卑劣行径,如同瓷器上几道碍眼的裂痕,尚可修补——那现在,那些裂痕已彻底崩开,碎得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形状,更谈不上令他像从前一般喜爱了。
“你让孤如何救你?把你绑在床上,还是找条铁链,拴在床腿上?”
时毓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彻骨的寒意慑住,浑身一颤,踉跄后退时竟绊到自己,重重跌坐在青石板上。尾椎骨传来碎裂般的锐痛,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可比起疼痛,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与无依,才更让她恐惧绝望。
这深宫之中,有人要她死得不明不白,而她毫无还手之力。更可怕的是,她视为唯一浮木的这个人,根本无意救她。
是啊,凭什么觉得他会护着她?只因在一张床上睡过吗?于他而言那是恩赐,不是承诺。
他曾数次对她动过杀心,肆意践踏她的尊严,何曾真正在乎过她的死活?
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屈尊背了她一会儿,吩咐太医来治疗,不代表什么。
是她一个人飘零异世太孤独,总想抓住点什么,才产生了不切实际额的幻想。
“说话!”虞衡猛地俯身逼近,狠狠掐住她下巴,厉声质问:“是你千方百计来到孤面前,用尽手段爬上孤的榻,如今为何要逃?瘸着腿都要逃,你急着逃去哪儿,见谁?!”
强大的压迫感将时毓眼眶里的泪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嘴唇发颤,声音细碎:“奴婢没想逃……若真想逃,昨夜怎敢顶着殿下的雷霆之怒,一瘸一拐地挪回来?是玲珑带人闯进来,捆了奴婢就往墙外扔……”
“时毓!”玲珑装作震惊,高声反驳,“你怎能如此颠倒黑白?!明明是你引外人私闯行宫,被我撞破后,怕担罪责才慌不择路要翻墙出逃,失足摔下险些丧命!”
她伸手指向满院子的宫婢太监,“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方才若不是我不顾危险在墙下托了你一把,你可真就没命了!你不感恩便罢,怎能反咬我一口?!我真想不到世上竟有你这般狼心狗肺的人!!”
时毓瞪大眼睛呆呆看着她奥斯卡影后级别的表演,想要继续辩解,却瞥到虞衡身后,琳琅正静静站在那里。
唇角噙着一道几不可察的弧度,眼神冰冷又得意。
她明白了。
王阳对她说过,琳琅对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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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有欲极强,且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今日种种,都是她的手笔,她在殿下的后院里只手遮天,所有人都听她摆布。而殿下对她极其信任,无论自己说什么,只要她否认,就是徒劳。
甚至,殿下会觉得自己在狡辩、在耍奸,只会更加恼怒不耐。
就算殿下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稍微调查一下,谁又敢站出来指证琳琅呢?
退一万步,真有人指证了琳琅,殿下知道了琳琅所做的一切,他会为了自己,治琳琅的罪吗?
集团董事长,会为了一个新入职的实习生,开除自己跟了十几年、立下汗马功劳的总裁助理吗?
时毓心下绝望,抱着最后一点卑微的期待,问虞衡:“无论奴婢说什么,殿下都不会不相信,对吗?”
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睛,此刻空空荡荡的,像被暴雨洗过的荒原,只剩一片寂灭的灰。
虞衡心口蓦地一刺。
他为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感到愤怒——明知道她在演戏,她最擅长演戏!可那一瞬间的心痛竟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轻易被牵动的蠢货。
他的眼神再次冷下来,“想让孤信你,你扪心自问,可曾对孤说过一句实话?”
时毓忽然笑了。
那笑很轻,很短,像黑夜中一闪而过的流星。
她笑自己天真愚蠢,笑自己能力撑不起野心。连虞衡身边的奴才都摆不平,竟妄想搞定这个权倾天下的王。还妄想效仿吕后武曌,指望通过征服一个男人攫取权柄,用实实在在的权力终结这惶惶无依的飘零命途。
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得,有多大能力过什么日子吧。
虞衡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笑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之前那些虚伪的讨好、刻意的勾引,乃至方才的惊恐与慌乱,全部褪得干干净净。
同样消失的,还有那一丝卑微的期待。
她整个人忽然松懈下来,像绷到极致的弦忽然断了,却意外地呈现出一种近乎从容的平静。
怎么?难道她笃定他即便盛怒也下不了杀心?
“殿下。”她唤了他一声,面上呈现他从未见过的坦然和理智,“您会在意朝中大臣的私德吗?会因某个能臣翻墙私会女子,便弃之不用吗?
假使我果真如您所想的这般卑劣,但我能改善南北商路,助您解决漕运顽疾,甚至……为您拨开迷雾,找到铲除背后猛虎的方向,您还会因为今日这点‘破事儿’,对我喊打喊杀么?”
风穿过庭院,卷起她凌乱的头发。
她抬手拂过,慢条斯理得掩到耳后,一一扫过琳琅,玲珑,扫过满院子垂首而立的宫婢太监,这些表面是人,随时可化身食人野兽的东西,共同构建了一个布满荆棘的囚笼,现在她要拼着皮开肉绽、骨肉分离,挣脱它。
她不跟她们玩了。
她重新望向虞衡:“从前奴婢太想做您的女人,走了很多弯路,丢了太多东西。以后我,只想有尊严的活着。我将重振漕运之策放在枕头下了,我相信殿下一定不会不在意江南万千百姓的生计,一定需要江南这个大金库,来对付您背后的猛虎。您不妨看过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杀我。至于她们强加给我的这些污名,我不在乎,无需劳烦殿下再调查了。”
虞衡心头一震。
在如此狼狈、如此被动的情形下,她竟能完全跳出“被审判”的绝境,,让自己坐到谈判桌的对面。
他好像从未真正认识她。
35. 第 35 章
“殿下,各位大人,江南漕运之困,表面看是水匪截道,本质是风险无人承担。商贾不敢出货,船主不敢行船,因为一次翻船便是倾家荡产,这风险,单凭个人或一家根本扛不住。”
时毓褪去了一身宫装,穿回她当初从徐府来到虞衡身边时,穿的那套粗布麻衣,不施粉黛却唇红齿白,眉宇间英姿勃发,兼具雌雄之美。
她站在议事厅中央,上对着整个王朝的实际主宰,威压凛然的摄政王,周围则环绕着摄政王此次南巡携带的几乎全部机要重臣,文臣峨冠博带、眸光锐利,武将铠甲铿锵、气势沉雄,满室皆是经年宦海磨出的肃杀与机锋。
她举手投足间从容老练,既无世家贵女的矜骄端持,也无寒门女子的局促畏缩,开口时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就像早已熟悉这样的场面。
众人知道她是晋陵豪绅献给摄政王的艺伎,也见过她献艺的画面,可她身上并无常年抛头露面的风月媚俗,却不知这样的胆色智慧从何而来。
“我所献之策,名为‘漕运保险’。”时毓借了虞衡平日查看舆图的木架,,指着贴在上面的企划书道:“所谓保险,即对风险的保障,本质是集众家之财,解一家之难,核心在于‘风险共担’,凡从朝廷核准码头启航、并登记在册的合规商船,皆可依其货值,缴纳定额保费,购入此险。所缴钱款,尽数汇入‘共济基金’。若参保船只于航行途中遇匪、遇险、或遭天灾受损,即可凭契据,按章程从这‘共济基金’中获取相应赔付。此举,可保船主不至因一次意外而血本无归,家业尽毁。”
稍作停顿,她清晰道出此策三大优势:
“其一,稳商心。商贾知有托底,敢投资敢发货,船家知失有所偿,敢闯风浪。人心一定,漕运自通。”
“其二,聚民财。此险不仅保船,亦可保货,乃至保航路平安。商户、漕帮、乃至依漕运为生的相关行当,皆可自愿投保。这些钱财聚集到共济基金里,由官府监管、商户共治,账目公开,每笔收支皆可追溯,杜绝贪腐。”
“其三,”她指尖重重落在最后一行大写加粗的字上,“养水师!”
此言既出四座皆惊。
商道钱谷尚属“民务”之畴,而水师,无论规模大小,都算社稷干城、权之基石,绝非闺阁女子、乃至寻常文臣能够置喙的禁域!
堂下诸公神情骤变,惊疑之声在厅内嗡然荡开。
御座之上,虞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一倾。
他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此刻已压在了身前案几之上,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玄色广袖垂落,恰好遮住了他倏然握紧的拳峰。
平日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如寒夜中骤然点燃的烽燧,灼灼目光牢牢锁住舆图架旁那抹高挑挺拔的青影。
她能通商道,已是奇才;能理财政,堪称国士;若还能谋兵事……这便不止是才,而是近乎妖了!
半晌,虞衡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凝与期待,淡淡道:“说下去。”
时毓点点头,面容沉静,语气波澜不惊,言辞却越发犀利:“朝廷从共济基金中抽成,专用于组建护航水师。如今江南百业待兴,朝廷府库为剿匪已近空虚,实难再拨巨资常年供养一支精锐水师。然剿匪护船,非重饷不能募死士,非厚赏不能砺精兵。此策之妙,在于水师之饷,不取于国库,而源于商船之平安。须知,船行越平安,出险越少,‘共济基金’之盈余便越多,从中计提的水师专饷自然愈厚。饷足则兵精,兵精则匪畏,航路遂安——如此,剿匪护漕,便从朝廷一肩独扛之苦役,变成了商户、船家、水师三者利益相连、休戚与共的活局。”
她话音一落,行宫议事厅内鸦雀无声。
死寂之中,数道复杂难言的目光,悄然投向御座之上的摄政王:我的王,开恩科组水师的想法,您前日才于小范围内提及,当时赞成者并不多,主要是因为养水师的钱从哪儿来还没有着落,有人说加税,有人让从织造坊出,还有的干脆让中央下拨,您都没有点头。可原来,您早有定论,此等关乎国运兵权的庙算,您不付枢臣,不询阁老,竟先与这无名无分的爱宠说了,您这么做置朝纲于何地?置我等股肱之臣于何地?
虞衡将他们的质疑尽收眼底。
他身形未动,只将搭在案几上的手臂缓缓收回,下颚微扬,眸光扫过下方,视线平静,却带着千钧中重压,无声地碾过每一道目光——孤如何行事,需要向尔等解释吗?
然而,无人窥见的内心深处,却像火山喷发般地动山摇。
虽然她曾坦白,《春江花月夜》非她做作,但虞衡从未质疑她的才华。这个漕运保险,绝不是别人教给她的,只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因为这种分担风险的思维,就是她的生存法则——正如前夜她同阿哲说的那般,她习惯给自己上份保险。
他能预想到,这“曹运保险”一旦落地,将如何盘活江南、充盈国库、稳住万千商户之心。这是帝王梦寐以求的治世良方,竟被他榻上的女子,捧到了眼前。
他可以确信无人与她说过组建水师的构想,是她自己想到的,她能与他不谋而合,甚至更添精妙,令他内心油然生出一股子骄傲来。
不愧是孤一眼看中的人。
终于,他没忍住,开口道:“孤从未向她吐露过半分国朝军政要务,她不过是偶然救助了一名家道中落导致生活悲苦的绣娘,便见微知著,怀慈悲而济万民,才想出这般经天纬地的妙策。”
摄政王素来乾纲独断,因此诸大臣听得分明,这几句根本不是解释,分明是炫耀。
也就是说,他们这些饱读诗书、自诩经世济国的肱骨大臣,解决不了的困难,真被这个,当初靠哗众取宠和谄媚逢迎,走进殿下视线的艺伎解决了?
这个看上去完美得近乎妖异的策略,真就那么无懈可击?
因为出自女子之口,而非男人之思,大臣们本能得怀疑起来。
宰相后备役——参知政事,立即带领各部门主事探讨起来。
他们时而热烈讨论,时而向时毓讨教。
虞衡看他们目光火热盯着时毓,或激赏,或探究,或膜拜,而时毓不骄不躁,耐心十足,甚至十分享受被围观,心里慢慢变了滋味。
一股熟悉的妒火,瞬间吞没了方才所有的惊艳与激动。
虞衡随手抓起案几上的佛珠,指腹用力碾过温润的珠子,没过几秒,便将珠串易手,原本捻珠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按住腰上佩剑,杀气四溢。
不知怎么的,他竟在这样的时候,想起了那晚她伏在自己背上,四肢紧紧缠着自己,滚烫湿滑小舌在自己咽喉滑过,还有那句令人骨头苏掉的‘奴婢还买了一本名家春宫,殿下今夜可愿与奴婢同观’。
这本未曾得见的春宫画,也挑起了他十足的好奇。
一股灼热在下腹又蹿,数日没有晨勃的器具,激动不已。
他忽然后悔,那夜为何要将她扯下,而不是深入到底。
欲念愈炽,独占的疯狂便愈烈。
“锵——”
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的锐响。
腰间佩剑,竟在他无意间,被拔出了三寸。
一截寒光凛冽的剑身映着他眼底翻涌的黑暗,也映出下方那些‘觊觎’的目光。
那些目光分明没有任何狎昵邪念,在他看来,却过分赤裸灼热。她明明包裹得严严实实,那衣服甚至破旧不堪,他却觉得她过分招蜂引蝶。
他想杀光所有觊觎者,将她拽回身后那重重帷幕之中,锁进只有他一人能抵达的深殿,日夜挞伐,把她干得没有一丁点逃跑的力气,只能像只初生的猫咪一样嘤嘤求饶。
一丝尖锐的刺痛自小指传来。
他垂眸。
殷红的血珠正从指尖沁出,顺着手掌蜿蜒而下,流过腕骨,滴落肘弯,在玄色衣袖上洇开暗沉的痕迹。
是剑锋无意划破了手指。
疼痛稍稍唤醒了他的理智,他缓缓将那三寸寒光推回鞘中,同时也将那股毁灭一切的疯狂,一寸寸压回心底。
时毓凭本事坐到了谈判桌上,身为摄政王,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将她推下去,得以国朝未来,以江南万民生计为重。
这个保险,必须让她推行下去。
她回答大臣们的问题中,饱含一些石破天惊、闻所未闻的概念,诸如‘风险共担”、“概率精算”、“资金池循环”等等,除了她,无人能真正讲清。
他暂时不能……把她藏起来。
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胆敢觊觎她!哪怕是偷偷想想也不行!
更不允许她,生出半分逃离他掌心的念头!
‘以前太想做您的女人,以后只想有尊严地活着’?
什么意思?以后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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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与不做,何时轮到你来决定!
什么狗娘养的阿哲,不入流的陈家,还有这满堂公卿,无人是你的‘保险’!
你从头到脚,每一根毫毛都是属于孤的!
私欲与公心,两种截然相反却都磅礴到极致的力量,在他心底最深处轰然对撞!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只想掠夺和占有的凶兽,一半是必须冷静权衡的君王。
最终,所有的情绪在他眸底沉淀,化为一片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寒潭。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下方。
“诸卿。”
他极少高声说话,但再轻的声音也无人敢不留意。
众人的目光从时毓身上移开,投向御座之上。
咦,咋回事,他们的王,似乎并无得到济世良策的喜悦啊。
“孤之爱妾所献之策,确属闻所未闻,想必各位爱卿一时不能吃透,至于此‘保险’之策,能否当真盘活漕运、解江南之困,纸上谈兵无用,尚需与地方官员、漕帮首领、各大织造坊主反复实地勘验、推敲、修正。诸位眼下要务,是消化、推演。若有不解之处,可具本奏报。”
“具本”二字,他咬得极重。这意味着,所有答疑交流,都必须通过正式、公开、能留痕的方式进行。私下请教、口头探讨,皆被无形禁止。
他顿了顿,目光定在时毓身上,刻意强调她的身份,“孤,会令爱妾,将诸般解答,逐一落在纸面,朱批附后。如此,既可反复研读,以免遗忘,亦能杜绝曲解,以正视听。”
说罢,不容置疑地摆摆手:“各自去忙吧。”
公卿如潮水般退出大殿,一直在殿外偷听的琳琅也迈开灌了铅的双腿离开。
“怎么样?殿下可有戳破她的牛皮?公卿们是不是狠狠嘲讽了她?”玲珑急急迎上来,紧张又期待地抓住琳琅的衣袖。
琳琅神色奇怪地看着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半晌才主抓她的手道:“玲珑,你觉得殿下待我如何?”
玲珑心往下一沉,还是勉励笑道:“这还用问吗?姐姐此后殿下近二十年,陪殿下走过最难的岁月,知晓殿下所有的秘密,是殿下最信任,甚至唯一信任的人。殿下离不开姐姐,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会护着姐姐。”
琳琅微笑着点点头:“不错。自皇太后殡天,谢家小姐入宫为才人后,我便是殿下身边唯一的亲人。没有任何人,能离间我们,没有任何人能超越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无论发生什么事,殿下一定会护着我。”
她抬眼,殷切地嘱咐:“所以玲珑,如果殿下彻查昨日我们嫁祸时毓地那些事,你便一力承担下来吧,有我在,他定不会重罚你,顶多将你降职,再加一顿板子——你不必害怕,打板子的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王禄的人,不会令你受苦的。等过段时间他气消了,我自有办法让你回到我身边。”
玲珑身子剧烈一颤,如坠冰窟。
她见过殿下的雷霆手段,这五年来,在他跟前犯错后唯一没有处死的女人只有时毓,但时毓是他的药引,自己却什么都不是。一旦承认罪行——琳琅的意思,分明是要她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殿下当真会饶了她吗?
然而琳琅的目光慢慢变冷,分明还有威胁之意。
她明白,答应下来,至少有琳琅保她,不答应,琳琅也会全部推到她身上,届时她必死无疑。
“姐姐放心,此事本来就是我擅作主张,与姐姐毫无关联。”
琳琅拍了拍她的收,转身望向窗外。
今日是个阴天啊。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飞檐斗拱,将整个行宫笼罩在一片沉郁的灰白之中。潮湿的气息顺着窗缝钻进来,像从坟墓里钻出来的恶鬼,带着彻骨的寒意缠上她,啃噬着她的灵魂和体温,怎么都摆脱不掉。
‘爱妾’,这个刺耳的称呼像一把刀凌迟着她。
殿下究竟在想什么?她全然看不透了。
他素来最恨欺骗与背叛,不是吗?可如今真相未明,时毓还背负着‘荒淫放荡’‘弃主而逃’的污名,他为何反倒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将那份迟迟不肯予的名分,轻易给了时毓?
他本该嫌她脏污才是。
即便要借她的才华济世,大可以‘戴罪立功’的由头将她拿捏,何需如此?
议事厅内,立于中央的时毓,看着缓缓朝自己走来的虞衡,心中也盘旋着同样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