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初弦与楼知寒定期在敞轩会面,商讨《猗兰操》的补全方案。
频率从最初的五日一次,渐渐变为三日一次。
楼知寒展现了惊人的专注与才华。他不仅精通乐理,对古典文献亦有涉猎,常能引经据典,为补全的段落找到意境上的支撑。
他的提议并非总是完美,有时提出的旋律初听觉得突兀,但经初弦在琴上反复调试、磨合后,往往能绽放出意想不到的光彩。
初弦的话依旧不多,但她的态度在细微处改变。
她开始主动提出自己的想法,甚至偶尔会因一个音符的取舍与楼知寒低声讨论几句。
她发现,楼知寒聆听时极为专注。
那双沉静的眼睛会紧紧跟着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的移动,思考时,修长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节奏。
一种基于琴音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他们仿佛在共同雕琢一块璞玉,每一次敲击、每一次打磨,都让那蒙尘的乐章逐渐显露出温润的光泽。
这日,两人正在推敲一段关键的过渡旋律,初洛云却脸色难看地匆匆赶来,打断了他们。
“妹妹,不好了!”他顾不得礼数,急声道,“不知哪个碎嘴的,把你与……与楼公子在此研习琴谱的事情传了出去!现在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得颇不好听!”
初弦抚琴的手骤然停下,指尖按在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她抬眼,面色冷冷:“说了什么?”
初洛云瞥了一眼旁边神色瞬间紧绷的楼知寒,支吾道:“无非……无非是说我们初家小姐竟与一个身份低微的远支宗室过往甚密,有失体统……还有些更难听的,揣测楼公子是攀附……”
楼知寒的脸色一白。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敞轩内气氛陡然凝滞。
初弦无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缓缓将手从琴弦上移开,目光扫过初洛云,最后落在楼知寒写满担忧与歉然的脸上。
“然后呢?”她问,声音平静无波。
初洛云一愣:“然后?妹子,这关乎你的清誉……”
“我的清誉,”初弦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是由我的品行决定,而非旁人的几句闲言碎语。我与楼公子在此研习琴谱,光明正大,是为奉王命准备清音会。有何失礼之处?”
她看向楼知寒:“楼公子,我们继续。刚才那段,我觉得第二个方案更佳,但结尾处需再圆融些。”
楼知寒怔住了,看着初弦那依旧清冷的脸,心中翻涌的屈辱和不安,竟出奇地平复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敛去杂念,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琴谱上:“是,小姐。在下也觉此处……”
初洛云看着再次沉浸到琴谱1中的两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好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他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在某些方面总是固执得可怕。
也……坚定得让人意外。
一阵子内流言并未平息,但在初弦无视的态度下,似乎也未能掀起更大的风浪。
白盈月听闻后,虽忧虑,但见女儿沉着而磊落的样子,便也只加强了府中管理,并未阻拦他们继续研习。
压力之下,两人的进度反而更快了。他们将外界的所有纷扰都隔绝,在琴音中投入了更大的热情。
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洒在玉琴上。初弦按照他们反复推敲后定稿的完整版《猗兰操》,从头至尾演奏了一遍。
琴音起初低沉婉转,如幽兰生于空谷,独自承受风雨;中段跌宕起伏,悲慨与坚守交织;转折处,楼知寒补入的那段泛音空灵而起,宛若云开月明,心境豁然开朗;最后,旋律归于平和深远,兰之清芬仿佛弥漫开来,不因无人而不芳。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敞轩内,初弦微微喘息着,光洁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一双眸子却透亮着光。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心境如此酣畅淋漓地融入琴音,并通过完整的乐章表达出来。
楼知寒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望着初弦,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震撼。
他知道她琴艺高超,却不知当她的情感与技艺完美融合时,竟能产生如此动人心魄的力量。
“小姐……”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此曲……已成。”
初弦抬起头。夕阳的金光在她眼中跳跃,她很少这样直接地、长时间地注视一个人。
“嗯。”她轻快地应了一声,唇角似乎极其微小地向上扬了一下,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多谢你,楼公子。”
楼知寒捕捉到了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一刻间,他觉得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有了意义。
《猗兰操》终于是补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