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雪》 第1章 楔子 “楚娴,初弦……” 她念了一遍自己两世的名字。 系统正向她介绍这个世界的背景以及发布要完成的任务。 过程如此漫长,但楚娴全程一点反应也没有。 它怀疑人睡着了,“宿主你在听吗?” “在听,你讲。”楚娴淡淡道。 系统想,这大概是它绑定的百个宿主中对它最冷漠的一个,没有中途打断它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问题。 楚娴掀了掀眼皮。 她吗,只是单纯对这一切不感兴趣罢了。 - 彼时正南音国的暮和332年,她穿越的这副身体名叫初弦,是初家唯一的小姐,年方十二。她有一个大三岁的哥哥,是初家大公子初洛云。 至于初家,承蒙上头祖宗的恩泽,被封为南音国的王室,但初家老爷初成安是个老实本分的性格,自身也尚无才能,如此禄禄无为了四十多年。 渐渐使得初家空有王室之名,而无王室之实。 算是南音国没落的世家之一。 在这种毫无权势的背景下,初弦的出生是带着全府的希望的,正如当初她哥哥初洛云那般。 初家人希望初大公子能用自身的才华为家里争一口气。可惜初洛云生来性子顽劣,不学无术,不为府中惹事已是万幸。 幸好初夫人白盈月是美人,诞下的女儿必然貌美。若是以后高嫁上地位显赫的世家,初家便能得来不少权势。 不负众望,年仅八岁的初弦已颇有美人之态,每次初夫人带着小初弦参加王室宴会以及贵族家宴时,总能吸引不少小公子的注意。 白盈月揉揉小初弦的脸:“弦儿乖,去和小公子们玩,他们很喜欢你哦。” 然而无论怎么劝,初弦只是抱着她的小玉琴,偏过头,一动不动。 就连世家小姑娘饭后聚在花园里玩耍时,初弦也只会抱着小玉琴绻在角落,弹奏昨日尚未练好的琴音。 那些世家小公子和小姐们在私下说,这丫头长得好生漂亮,可惜是个小哑巴,他们才不会和哑巴打交道呢。 无奈,一个顽劣,一个孤僻。初家后代又是个没希望的。 还有人劝白盈月和初成安可以多留下些子女,以防初家后继无人。但白盈月在引导初弦无果后彻底看开了,区区权势而已,不要也罢。 初成安一生唯爱白盈月,不纳妾室。当白盈月拂着他手心,跟他讲未来美好平淡的岁月时,他也释然了。 也是,他自己一生没才华没功德,不能为初家争来权势,又何必为难子女?倘若初家能无灾无难、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两代,何尝不是一大幸事? - 按照故事原来的轨迹发展,初弦一生恋琴,终身未嫁,成为了一位琴师,琴技精湛之名全王室所知。 正应了她的名,弦。 一生与琴弦为伴,无心尘俗。 初家人无风无雨地渡过了半生,在暮和375年,随着南音国一同走向灭亡。 - 系统的任务是阻止南音国的灭亡,它跟随着星宿模糊的指引寻找命定的宿主,以改变覆灭的结局。 在绑定楚娴之前,它已经绑定了99个宿主,这些宿主都是它听从指引绑定的,只是指引太过模糊,它始终找不到那个命定的宿主。 因此前99个宿主都没能顺利完成任务。 楚娴是星宿指引最明确的一个宿主,它信心满满地绑定了她,以为历经这么多挫折,任务终于要完成了。 可渐渐地,它打消了念头。 因为,楚娴是最佛系的一个,穿越来之后她没有任何作为,就这么按原主风格的行事。一晃五年过去了,故事轨迹和原来几乎没有区别。 系统甚至感觉它没有绑定宿主,因为楚娴的性格和原主太像了,仿佛是一个人。 它以为楚娴没听清她说的话,于是它义正言辞地再次强调,“宿主,只要完成任务,在这一世之后你可以回到你原来的世界继续生活的。” “如果不完成任务呢。” 系统沉默了,确实,宿主不完成任务是没有直接惩罚的,顶多会因为自己行为不当而死于非命。按照楚娴这样过,她大概率和原主一样,四十多岁时就会和南音国一样走向灭亡。 倒也比之前大多数宿主好,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不明不白地被害死。 它想通了,楚娴注定不是命定的宿主。因为按照宿命轨迹,初弦会嫁给一个王,冥冥之中改变南音国。 算了,就这样吧,即将失败一百次的它躺平了。等到这一世结束它再绑定新宿主吧。 - 楚娴不解,为什么要她一个连自己父母感情破裂都无法阻拦的人,穿越过来阻止一个国家的覆灭。 并且还是一个前99个人都没能完成的任务。 所谓任务的奖励,回到原来的世界,于她而言一样诱惑都没有。 毕竟,她前世死的很悲凉。 楚娴从小活在爱的家庭里,本来明媚又开朗。 可是小三的出现打破了一切美好。 母亲怎样委屈求全也不能换来父亲的心软,每一滴泪都加深了背叛者对她的厌恶。 一个寂静的夜,那个曾经最爱的楚娴的女人服药自杀了。楚娴站在冰冷的尸体前,没有哭,只感觉心口缺了一块。 从此,那个品学兼优的少女开始自我堕落。她与街头混混在一起,学会抽烟喝酒,打架斗殴。 一年后,小三怀上了楚娴父亲孩子。她在几个好哥们的帮助下,找到了他们的住处。 那天碰巧小三独居屋内,楚娴本来只是想带人打一顿这个女人出气而已。 可被打了一顿女人仍恶狠狠地瞪着她,说了句“你妈那种贱女人死了活该,知道吗?” 楚娴突然笑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对准她的喉咙猛地一刀。 血溅了一脸。 周围的青年们吓傻了,“杀……杀人了……” 可楚娴没有慌张,她厌恶地把翻着眼白的女人砸在地上,然后把手上的血迹擦在衣服上。 她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气,有一种别样的感觉贯穿全身。 嗯,释怀了。 在众人吓得半死之际,她打开了天台的窗户。一袭凉风吹来,吹透了她的躯体。 十八楼,她跳了下去。 - 每次回想起前一世,楚娴并不伤心,因为她从来不后悔当时的冲动。她也不觉得自己的死有多么可惜。 系统让她重来一世她是感激的,但她不想完成所谓的任务。 于楚娴而言,原主这平淡幸福的一生是令她羡慕的。而且,她总能听见原主的心声,说不想违背琴意去过荒唐的人生。 前世加上这一世,楚娴可以活六十多岁。 正常人一样,就足矣。 第2章 第 2 章 日子如古琴弦上淌过的光阴,平稳而静谧。 楚娴,如今的初弦,安然在此世度过了七个春秋。她不过年方十九,琴技已然精湛。 她身上那份拒人千里的清冷也沉淀得很好,仿佛琴弦上的白雪。 初家上下早已习惯了大小姐的性子,因此府邸内一派宁静。 至于系统,它早已沉寂,仿佛从未存在过。 暮春时节,细雨霏霏。 初弦从一位宗室郡主的别院赏琴归来,婉拒了车驾,只携着贴身侍女,抱着她须臾不离的玉琴,沿着湿润的青石板路缓步而行。 她贪恋这雨后的清寂,空气里是泥土与草木的气息,能让她纷杂的前世记忆暂时沉静下去。 行至一处僻静巷口,一阵压抑的闷响与粗鲁的低咒打破了宁静。 侍女蔻香吓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靠近初弦。 初弦脚步未停,目光却无可避免地扫向了巷子深处。 几个市井打扮的汉子正对着一个蜷缩在地的人影拳打脚踢。 雨水混着泥浆,将那人的衣衫浸得污浊不堪,看不清面容,只能从那无声承受的姿态里,感觉出这不是第一回了。 “小姐……”蔻香声音发紧,扯了扯初弦的衣袖。 初弦收回了目光。她不是菩萨,没有普度众生的心肠。前世今生,她见过太多不堪,心肠早已硬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她这一世的生存法则。 她抱着琴,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就在她即将走过巷口的刹那,地上那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些许,抬起了头。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泥泞,露出一小片苍白的皮肤,和一双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乞求,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隐忍,以及隐忍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锐光,像埋在雪里的刀锋。 他的视线毫无焦点地掠过巷口,恰好与初弦平淡无波的目光有了一瞬的交汇。 很短,短到像是错觉。 初弦的心绪没有丝毫波动。她只是觉得,这人的眼神不太像寻常市井斗殴里会有的。 但也仅此而已。 她脚步未停,径直离去。 身后巷子里的殴打在继续,夹杂着几句模糊的骂咧:“……硬骨头?呸!看你能硬到几时!” 蔻香小跑着跟上,心有余悸:“小姐,刚才真吓人……” “嗯。”初弦淡淡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怀中玉琴冰凉的琴身。 走了约莫十几步远,她忽然停下。 蔻香不解地看着她。 初弦沉默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这是方才郡主赏赐把玩小物时随手给的——递给蔻香,“拿去,找个路过的小童,让他去巷子那头喊一嗓子‘官差来了’。” 蔻香愣了一下,连忙接过:“是,小姐。” 小童的尖嗓门在巷子另一头响起时,巷内的咒骂声戛然而止,随即是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初弦没有回头,也没有去探究那人后来如何了。 是死是活,是伤是残,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甚至算不上援手的事。 仅仅因为那双眼睛里的那点异样,让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前世某个同样在泥泞里挣扎却不肯低头的自己。 雨丝还在轻柔地落,冲刷着青石板路,也冲刷掉了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痕迹。 初弦抱着琴,慢慢走回那座安宁的府邸。 方才的小插曲,不过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 她只不过听见了那些人叫他的名字。 但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被打。 更不知道,在不久后的某场她无法推脱的王室宴集上,她会再次见到这双眼睛。 那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袍,沉默地站在大殿最不起眼的角落,身份是某个远支宗室家里几乎被遗忘的、无足轻重的庶子。 他的名字,似乎叫……楼知寒。 一个在此刻听起来,与她,与这初家,与这南音国,毫无关联的名字。 第3章 第 3 章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慵懒些。 日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初家庭院的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蝉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催得人昏昏欲睡。 初弦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身旁小几上的玉琴。 琴音零落,不成曲调,只是信手由心,打发这漫长午后。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七年,让她从最初的恍惚疏离,到如今的安然若素。 她几乎快要将自己完全代入“初弦”这个角色。 前世的楚娴,那个决绝跳下十八楼的少女,影子已然淡得如同水底的墨迹。 偶尔想起,也只余一片空茫的凉。 系统还是沉默着,如同死物一般,令初弦乐得清静。 她喜欢初家这份与世无争的安宁。喜欢父亲初成安虽无大才却宽厚温和,喜欢母亲白盈月历经失望后愈发通透的慈爱。 甚至喜欢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初洛云,虽然顽劣,但心思并不坏。偶尔从外面惹了麻烦回来,还会记得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小姐,”蔻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奉上一盏冰镇过的梅子汤,“夫人让送来的,说天气燥热,祛祛暑气。” 初弦接过白瓷盏,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稍稍驱散了夏日的黏腻。 她小口饮着,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方才门房来说,过几日宫中设宴,为太后娘娘贺寿,帖子送来了。”蔻香轻声禀报。 初弦拨弄琴的手指顿了顿。 王室宴会,是原主最不喜的场合之一,她也一样。 那些或探究、或怜悯、或隐隐带着优越感的目光,那些虚伪的寒暄与暗藏机锋的对话,都让她感到疲惫。 只是初家虽没落,王室的体面还需维持,这样的宴会,她作为初家小姐是推脱不得的。 “知道了。”她淡淡道,将剩下的梅子汤饮尽,“届时随意打扮便是,不必太过惹眼。” “是。”蔻香应下,收拾了杯盏,悄声退了出去。 琴音再次响起,依旧是散乱的调子,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烦闷。 赴宴的前一日,初弦因需取一方定制好的琴囊,去了城南一家老字号的手工铺子。回来时,已是夕阳西斜。 她依旧不喜车马喧嚣,择了条相对清净的路径步行回府。穿过一条狭长的小巷时,都又听到了熟悉的、令人不快的声响—— 那是拳脚落在□□上的闷响,以及压低的叱骂。 “姓楼的,你怕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吧?” “一个最不起眼的旁支庶子,贱骨头倒挺硬!”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就能躲过去吗?” 冰凉的雨水混着血水在青石板上蜿蜒。 “连本带利二十两银子,今天再不还,卸你一条腿!” .…… 初弦蹙了蹙眉。这条巷子似乎不太平。 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目光掠过巷角,几个彪形大汉围着一个蜷缩在地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清瘦,衣衫褴褛。明明疼得发出闷哼,却仍在克制。 又是他。 初弦几乎立刻认出了那双眼睛。 尽管此刻他背对着她,但那日雨中短暂对视留下的印象,竟意外地清晰。 那种麻木下的锐利,如同蒙尘的刀锋。 初弦没有停顿。 世间苦难太多,她管不过来,也不想管。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出巷口的一瞬,身后传来一声几乎被咒骂声淹没的闷哼。 随即是某种硬物滚落地面的声音。 一只陈旧却看得出质料不错的狼毫笔,从那人怀中跌出,一直滚到初弦的脚边。 笔杆上沾了泥污和一丝暗红的血迹。 初弦的脚步,第一次因为巷子里的人而停了下来。 她垂眸,看着脚边的笔。 不是因为怜悯,也不是因为那日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让她产生了什么牵连。 单纯是因为这支笔。 前世,母亲去世后,曾留有过一支类似的笔。 那是母亲仅有的遗物。她曾像珍视生命一样珍视它,直到后来在一次次斗殴与颠沛中不见踪迹。 鬼使神差地,她弯下腰,拾起了那支笔。 巷子里的殴打还在继续,似乎没人注意到她这个过客和这支掉落的笔。 初弦用帕子,轻轻擦去笔杆上的泥污与血渍,动作细致而缓慢。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巷内。 那几个汉子终于注意到了去而复返的她,以及她手中那支笔。 “喂!那丫头,快把笔拿过来!”一人粗声喊道。 初弦没理他。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角落那个蜷缩在地的人身上。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 透过手臂的缝隙,再次看到了她。 而他依旧是那双眼睛,只是此刻,那深潭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泄露出一点极力压抑的、近乎绝望的怒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难堪。 仿佛最不堪的一面,被同一个人,第二次目睹。 初弦平静地与他对视着,然后,手腕轻轻一扬,将那支擦拭干净的笔,精准地抛回了他的身边。 “你的笔。”她冷冷道,没有任何情绪。 做完这个动作,她不再停留,也不去看那些汉子惊疑不定的目光,转身,径直离开了巷子。 这一次,她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比如让蔻香去虚张声势。 走出很远,她还能感觉到,背后有一道如同钉子般的目光,深深刺在她的背影上。 冰冷,复杂,带着某种被剜痛后的审视。 浑然不知的初弦叹了口气。 夏日晚风带着余热,吹拂在脸上。 麻烦。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两次遇到同一个人,两次都发生了点意外。这在她力求平静的生活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变数。 但愿,不要再有第三次了。 她想着,将方才巷子里的一切,连同那双眼睛,再次抛诸脑后。 第4章 第 4 章 太后寿宴,排场极大。王宫之内,灯火璀璨,丝竹盈耳,觥筹交错。 世家贵族,文武百官,皆是盛装出席。殿内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初弦随着父母坐在较为靠后的位置,低眉顺眼,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枚素银簪子,浑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 在这满堂珠光宝气中显得格外不协调,却也毫不起眼。 初洛云坐在她身旁,显然对这种场合极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把背坐得挺直。 宴至中途,气氛愈烈。有世家子弟主动献艺,或赋诗,或作画,或舞剑,博取满堂彩,只为家族挣些脸面。 初弦安静地听着,看着,就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直到一位亲王笑着提议:“早闻初家小姐琴技不凡,深得琴中三昧。今日太后寿辰,不知初小姐可否奏上一曲,以助雅兴?” 一时间,不少目光都落在了初家这一席。 白盈月脸上掠过担忧,看向女儿。初成安则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回应。 初弦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她起身行了一礼,淡淡道:“初弦技艺粗浅,恐污太后及诸位贵耳。不过承蒙王爷抬爱,初弦便献丑了。” 宫人抬上琴案,奉上她惯用的玉琴。 初弦端坐于琴前,屏息凝神。片刻后,指尖落下。 她奏的是一曲《鹤鸣九皋》,取意清远高洁,不算特别应景,但也挑不出错处。 琴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初时清越,如鹤唳云端;继而悠远,似遗世独立。 她没有炫技,却让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孤高与寂寥。 大殿渐渐安静下来。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别样意味的目光,似乎都被这清冷的琴音清洗。 就连最浮躁的初洛云,也难得地静下心来聆听。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太后微微颔首,面露赞许:“哀家许久未闻如此清透的琴音了。初家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满座众人纷纷附和称赞。 初弦再次起身行礼,依旧平淡:“太后谬赞。” 她退回座位,垂眸坐下,仿佛刚才引起小小轰动的人不是她。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宴会,回到她那个安静的小院。 然而,就在初弦抬眸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大殿最右侧,靠近殿门的那一排极其不显眼的座位。 那里坐着的大多是些远支宗室或地位不高的官员家眷。而在那一排人影中,她看到了一张有几分眼熟的脸。 苍白,清瘦,下颌线条紧绷。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旧袍。 和她一样,与周围的繁华显得格格不入。 而他坐得笔直,眼神低垂,望着面前的酒杯,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楼知寒。 初弦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名字。 是了,那日巷子里,她听见过别人叫他这个名字。 他竟也在这里。以一个如此……卑微不起眼的身份。 初弦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淡淡移开。 第三次了。她想,果然,还是个麻烦。 只是不知,这麻烦在日后会以何种方式,再度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初弦端起面前的清茶,浅浅抿了一口,勉强将心底那一丝波动压下。 宫宴仍然继续着,歌舞升平,言笑晏晏。 宫宴的喧嚣如同褪色的画卷,在记忆里渐渐模糊。 初弦的生活很快便回归了固有的轨迹——玉琴、庭院、以及那份凝固的宁静。 那一晚的琴音、太后的赞誉,乃至大殿角落里那个模糊的人影,都没有在她心中留下太多痕迹。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母亲白盈月似乎更安心了些。仿佛女儿那日的表现,足以证明她即便不依仗联姻,也能凭技艺获得一丝立身的体面。 系统始终沉寂着,让初弦感到安适。她享受着初家这份与世无争的安宁,连带着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初洛云,也多了几分难得的宽容。 这日,初弦正在院中梧桐树下抚琴,琴音淡淡,与风中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处。 初洛云似一阵风般从外面卷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他仿佛只被困在笼中的兽,在回廊下毫无目的地踱步,靴子踩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扰乱了这一隅的清静。 琴音不停,初弦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她早已习惯了哥哥这般模样。 初洛云踱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隔着窗朝里喊道:“妹妹,你可知城南哪家书铺的笔墨纸砚好些?要……要实惠些的。” 琴音顿了顿。这倒是个稀奇问题。初洛云向来只关心马球、投壶和哪家酒肆新来了胡姬,何时对笔墨纸砚上了心? 而且……还实惠的? “哥哥要习字?”她随口问了一句,指尖依旧流淌着不成调的琴音。 “呃……算是吧。”初洛云含糊其辞,神态有些别扭,“有个……呃,以前认识的人,似乎在这方面有些门路,想问问。” “哦。”初弦不再深究。哥哥的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皆有,有个懂笔墨的“旧识”也不足为奇。 她心思大部分还在琴上,只依着模糊的记忆答道:“似乎听人提过,南市‘翰墨斋’的东西价格还算公道,品类也全。哥哥可以去看看。” “翰墨斋……知道了。”初洛云得了答案,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初弦的琴音继续,并未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 哥哥的旧识与她何干?那些与他往来的人,多半也是些不着调的纨绔或市井之徒,她连名字都懒得记。 她不会知道,初洛云口中那个“以前认识的人”,正是那日雨中巷内,以及宫宴角落里的楼知寒。 初洛云虽顽劣,却并非全无眼色,那日宫宴,他也瞥见了坐在最末席的楼知寒,联想到之前听闻的关于这位远支庶子处境艰难、偶尔会替人抄书换钱的传闻,才动了心思。 他最近在银钱上有些拮据,又不敢再向家里伸手,便想着找些“门路”弄点钱,楼知寒这类看似有才学又急需用钱的人,在他眼里正合适。 问笔墨铺子,不过是他的一个由头,想侧面打听下行情,免得被糊弄。 这些背后的盘算,初弦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 于她而言,那两次偶遇中的身影,早已模糊成了背景板的一部分,如同路边的石子,存在,却引不起任何关注。 即便那身影曾短暂地与“麻烦”二字关联,也很快被她追求平静的本能过滤掉了。 世间纷扰皆外物,唯有琴音慰心。 初弦调整了一下呼吸,指尖力道微变,一段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将方才那些干扰彻底驱散。 庭院的阳光正好,梧桐叶的影子斑驳摇曳。 一切,仿佛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第5章 第 5 章 初洛云终究还是去了翰墨斋。 他不学无术,但世家子的眼光尚在。只略略一看,便知妹妹推荐的这家铺子确实不错,货色纯正,价格也实在。 他心中有了底,转头便通过些七拐八绕的关系,寻到了楼知寒的住处——位于城西一处偏僻陋巷的窄小院落。 那日午后,初洛云揣着些许银钱,大摇大摆地敲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开门的正是楼知寒。 他见到门外站着的是初家那位名声在外的纨绔公子,眼中很快闪过一丝讶然,随即恢复了往常的沉寂。 于是他侧身请初洛云进来。 院子狭小,但收拾得异常整洁,与院外的破败形成对比。 墙角堆着些捆扎好的书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气。 “楼……楼兄,”初洛云有些不自然地拱了拱手。 他平日结交的都是斗鸡走狗之辈,难得与这等清贫却自带一股沉稳气度的人打交道。 “听闻楼兄学识渊博,尤擅书法,小弟近日偶得几本古籍,想请人誊抄备份,不知楼兄可否……” 楼知寒沉默地听着,目光在初洛云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袍上停留一瞬,又落回他略显局促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淡淡道:“初公子抬举。不知是何古籍?对笔墨用纸可有要求?” 初洛云哪里真有什么古籍,不过是借口罢了。他含糊道:“就是些……常见的经史子集,楼兄看着办就好,用度自然由我承担。”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银锭,放在院内深灰的石桌上,“这是定金。” 那银锭的份量,远超寻常抄书的酬劳。 楼知寒看着那锭银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需要钱,无论是为了维持生计,还是为了那个深埋心底、几乎无人知晓的念头。 于是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可。时限?” “不急,不急,楼兄慢慢抄便是。”初洛云见他收下银子,不禁松了口气,又寒暄几句,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开了这让他感觉有些压抑的小院。 楼知寒站在院中,目送初洛云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良久,才缓缓拿起那锭银子。 指尖触及冰凉的金属,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的沉了一分。 他如何看不出初洛云此举并非真心慕才,更像是一种别有目的的交易? 但他别无选择。 他将银子收起,转身回到屋内那方简陋的书案前,磨墨,铺纸。 既然接了,便要做好。 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 初弦偶尔会想起哥哥那日打听书铺的事,但见初洛云之后并无异常,依旧早出晚归,便也抛之脑后。 她最近迷上了一首失传已久的古琴曲谱残卷,每日里大半时间都耗在推敲指法和意境上,心无旁骛。 这日,她正在琴房尝试一个繁复的按音,初洛云又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这次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锦盒。 “妹妹,你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他献宝似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品质上乘的徽州墨锭和一套狼毫笔,“喏,多谢你上次指点,哥哥赚了笔小钱,特地给你买的!” 初弦瞥了一眼,那墨锭纹理细腻,松烟清香隐隐,笔毫饱满锋锐,确是好东西。 她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兄长的心意,她还是领的。 “多谢哥哥。”她眉眼比往日柔和了些许。 “嘿嘿,你喜欢就好。”初洛云见她没有嫌弃,很是高兴,又絮叨了几句“那朋友”办事牢靠,抄录的字如何如何工整漂亮,倒是省了他不少事云云。 初弦漫不经心地听着。 哥哥口中的“朋友”,她自动归入了那些与他往来密切的、同样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之列。 至于抄书……或许是他哪个落魄了的旧识吧。她并未将此事与许久前那两次模糊的偶遇联系起来。 毕竟,这世间的落魄书生,又何止一个。 她接过锦盒,随手放在琴案一角,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那艰涩的琴谱上。 那套品质不俗的笔墨,于她而言只是哥哥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份还算合用的礼物而已。 她不知道,在城西那个小院里,有人正在一昏暗的灯火,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誊写着或许从未存在过的“古籍”。 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初弦指尖流出的琴音。 在暮和339年的这个夏天,存在于同一座城池的不同角落,互不相闻,亦无交集。 第6章 第 6 章 楼知寒的日子依旧过得如同沟渠里的暗流,在角落里缓慢地流淌着。 为初洛云“抄书”所得的银钱改变不了现实的光景。 他依旧清贫,依旧需要为下一顿餐食、为母亲偶尔加剧的病痛而奔波劳神。 初洛云给的那锭银子,他用得极其谨慎。一部分换了更耐存放的米粮和必需的药材,另一部分则仔细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他甚至没有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旧袍。 有时,他会想起初洛云那日来访的情形。 那位初家公子与这陋巷破屋格格不入,眼神里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优越感,却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楼知寒清楚,那所谓的“古籍抄录”不过是个幌子,但他接受了。 在生存面前,那点可怜的自尊需要妥帖地藏好,不能当饭吃。 他并未因此对初家产生任何额外的想法。 初家,那个同样顶着没落王室头衔的家族,在他眼中依旧是遥远而模糊的存在。 如同天边的云,偶尔投影在泥泞的地面。 至于那位仅有数面之缘的初家小姐,印象更是淡薄得像远山的雾霭。 宫宴上那惊鸿一瞥的琴音,或许清越,但于他挣扎求生的现实而言,无异于另一个世界的声响。 他依旧是那个在宗族名录上几乎被遗忘的名字,是宴会上可以被随意安排在末席的背景。 他的存在,微不足道。 暮和339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萧索一些。 边境传来不大不小的摩擦消息,朝堂之上为此争论了几日,最终也只是增加了些许边境的巡防,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对于王城中的大多数贵族而言,这不过是遥远的边陲小事,影响不了他们醉生梦死的繁华。 然而,一些细微的变化,还是如同水底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初洛云近来的日子不太好过。 他之前为了弄钱,不仅找了楼知寒抄书,还暗中参与了几场不太光彩的私下赌局。 起初运气尚可,小有盈余,让他颇为自得,以至给初弦买笔墨时也出手大方。 但近来连连失利,不仅将之前赢的赔了进去,还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 债主催得紧,初洛云焦头烂额,不敢让家里知道。他像只无头苍蝇,四处寻找弄钱的门路,自然又想起了那个看起来似乎很需要钱、并且守口如瓶的楼知寒。 这一次,他不再绕弯子,直接找到了楼知寒的小院,提出了一个更直接的要求——不是抄书,而是请他代为撰写几篇送往特定官员府邸的“投献诗文”。 初洛云听闻其中某位官员喜好风雅,若能投其所好,或许能为他某个朋友的家族生意行些方便,而他则可以从中抽取厚利,用以偿还赌债。 这已远超寻常文人代笔的范畴,带着明显的钻营和风险。 楼知寒听完,沉默了很久。 院中的梧桐树开始落叶,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初公子,”他的声音比秋风更冷,“此事,恕难从命。” 初洛云没料到他会拒绝,有些恼羞成怒:“楼知寒!你别不识抬举!不过是写几篇文章,润笔费少不了你的!比你辛辛苦苦抄书强多了!” 楼知寒仍然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初公子,请回吧” 目光深处,是初洛云看不懂的悲凉。 “你!”初洛云气结,指着楼知寒,想放几句狠话,却又碍于对方那沉静到有些迫人的气势,最终只得狠狠跺了跺脚,“好!好你个楼知寒!你给我等着!” 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小院一片死寂。 楼知寒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孤松。 他知道,这算是彻底得罪了这位睚眦必报的初家公子。未来的日子,或许会更加艰难。 第7章 第 7 章 初家的后院,并非只有初弦一处的寂静。 初弦的姑姑初静婉,年近三十,因早年未婚夫病逝而心灰意冷,便长居娘家吃斋念佛。 她性情温和,与世无争,经常会来初弦的院子里坐坐,听一会儿琴,说几句闲话,大多是关于佛经或花草。 她是初弦在这府中,除父母外,少数能感到一丝宁静陪伴的人。 “弦儿这琴音,愈发空灵了。”初静婉坐在廊下,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眉眼间是经年沉淀下的淡泊,“只是……似乎少了点人间烟火气。” 初弦指尖未停,“烟火气扰人。” 初静婉笑了笑,不再多说。她了解这个侄女,知道她心似寒冰,非可一日暖化。 此外,府中还有一位常客,是初夫人白盈月的娘家侄女,名唤白轻雪,年岁与初弦相仿。 白家虽非王室,却是清流文官之家,家风严谨。而白轻雪性情活泼娇俏,与初弦的沉静截然不同。 她时常过府来陪伴姨母,对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顽劣表兄”初洛云,倒是存了几分说不清的好奇。 这日,白轻雪又来府中,正巧在花园凉亭里遇见刚从外面回来、一脸晦气的初洛云。 “表兄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快了?”白轻雪递上一杯新沏的茶,声音清脆。 初洛云正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见是这位不算太亲近但也不算外人的表妹,倒也没憋着气,只是含糊地抱怨道:“别提了,遇上个不识好歹的穷酸,好心给他条财路,他倒端起架子来了!” “哦?什么样的人,敢给表兄气受?”白轻雪好奇地眨着眼。 “一个……一个远支的,叫楼什么的。就住在城西那破地方,穷得叮当响,还假清高!”初洛云愤愤道,却也没敢细说具体缘由。 “楼?”白轻雪歪头想了想,“可是那位……据说字写得极好,却因出身卑微,在宗学里常被刁难的楼家公子?” 初洛云一愣:“你认识?” “不认识,”白轻雪摇摇头,“只是听家中兄长提起过一句,说其人有才学,可惜时运不济。表兄何必与这般人物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白轻雪的话,带着世家女特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她口中的“楼家公子”,于她而言,只是茶余饭后听来的一点谈资,如同听戏文里的落魄书生,感叹一句也就罢了。 初洛云被她这么一劝,火气稍减,也觉得为了个楼知寒大动肝火确实不值,哼了一声,便将此事暂且搁下。 他们的对话,随风飘散,悠悠传入不远处梧桐院内,初弦的耳中。 楼知寒的日子,并未因初洛云的恼怒而立刻掀起波澜。他依旧过着清贫而规律的生活。 除了偶尔接些抄写的活计,他有时也会去城南的书市,帮书铺老板整理古籍、鉴别版本,以换取微薄的酬劳。 书市鱼龙混杂,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这日,楼知寒正在一家相熟的书铺“翰墨斋”内,小心地修补一本破损的《地域志》。 店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姓赵,为人还算厚道。 “小子,你这手修复的功夫,真是没得说。”赵老板看着他那专注细致的动作,赞了一句,随即又压低声音,“不过,我听说你前几日……得罪了初家那位小爷?” 楼知寒动作一停,眉眼低垂:“算不上得罪,只是未能如他所愿。” “唉,那些世家公子,哪个是好相与的?你呀,就是太硬气。”赵老板叹了口气,他是知道楼知寒一些情况的,“听说初家公子最近在赌场上栽了跟头,心情正不好,你小心些,避着点风头。” 楼知寒“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心里清楚,却也无处可避。 这时,几个穿着体面的公子哥摇着折扇走了进来,为首一人面容倨傲,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与初洛云也算相识。 他们显然是来寻些闲书或新奇玩意。 那侍郎公子目光扫过店内,落在角落里正低头忙碌的楼知寒身上,嘴角撇了撇,对同伴笑道:“瞧见没?那就是楼家那个‘才子’,如今也只能在这种地方,干些匠人的营生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楼知寒听见。 楼知寒握着镊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但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书页,仿佛那嘲讽是耳边蚊蚋。 赵老板连忙上前招呼,将那几位公子引到另一边。 嘲讽如同污水一般泼在身上,留下痕迹,却无法改变他前行的方向。因为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和言语。 他的世界,与初弦的庭院、与初洛云的赌局、与这些公子哥的轻慢,仿佛隔着厚厚的壁垒。 楼知寒补着手中的古籍,也仿佛在修补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命运。 前路茫茫,他看不到光亮,只能凭着骨子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微火,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而初弦,此刻或许正在庭院中,为一片偶然落在琴弦上的梧桐叶而微微出神。 第8章 第 8 章 秋意渐浓,庭院里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只剩下几片顽强的枯叶在枝头瑟瑟。 初弦终于将那首古曲残谱推敲完毕。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倒升起一丝曲终人散的空茫。 她搁下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萧索的景致,难得地生出几分不知该做些什么的惆怅。 蔻香轻手轻脚地进来,为她披上一件薄绒披风,“小姐,天凉了,仔细寒气。” 初弦点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她看见哥哥初洛云脚步匆匆地从院门外走过,眉头紧锁,似乎比前几日更加焦躁。 怕是又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 “哥哥近来似乎很忙?”她随口问了一句,纯粹是出于一丝对家人的例行关心。 蔻香斟酌了一下,低声道:“奴婢听前院的小厮说,公子前些日子好像在外头……手气不顺,欠了些账,正烦心着呢。” 赌债?初弦蹙了蹙眉。 这倒像是初洛云会做出来的事。母亲想必还不知道,否则府里不会如此平静。 “可知欠了多少?债主是何人?”她问,语气依旧平淡,但若事情闹大,波及初家安宁,她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具体数目不清,只听说是西市那帮放印子钱的……”白蔻的声音更低了,“公子正在想办法填窟窿,好像……还为此与人起了些龃龉。” 起了龃龉?初弦想起哥哥前些时日抱怨过的那个“不识好歹的穷酸”,莫非与此有关? 她对此并无兴趣深究,只要不闹到家里来,让初洛云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她才懒得过问。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将此事搁在一边。 初家的安宁,至少在目前看来尚无大碍。 城西,楼知寒的小院。 秋风卷着落叶,拍打在斑驳的木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凄清。 楼知寒正在灶间煎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母亲咳疾又犯了,夜间尤甚。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粗鲁的拍门声,伴随着不耐烦的吆喝:“楼知寒!开门!” 楼知寒眼神一凝,放下蒲扇,走到院中。 只见门外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为首一人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正是西市一带颇有名的放债人,绰号“刀疤李”。 楼知寒认得他。 初洛云欠的,正是此人的钱。 “几位有何贵干?”楼知寒隔着门问,声音沉稳。 “贵干?”刀疤李嗤笑一声,“少他妈装糊涂!初家那小子欠了我们兄弟的钱,他说你这儿能帮着周转?识相的,赶紧把银子拿出来!不然……” 他威胁地拍了拍腰间的短刀。 楼知寒心中明了。 定是初洛云被逼得急了,胡乱攀扯,想将他拖下水,或是借刀杀人,报复他之前的拒绝。 “我与初公子并无深交,更无钱财往来。诸位找错人了。”楼知寒冷静地回答。 “找错人?”刀疤李显然不信,猛地一脚踹在门上,老旧的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说你替他抄书,得了不少好处!怎么,想独吞?还是觉得我们兄弟好糊弄?” “抄书所得,皆是辛苦酬劳,已尽数用于家中开销。并无余财。”楼知寒实话实说。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刀疤李失去耐心,对身后手下使了个眼色,“给他点颜色看看!” 几个汉子上前,开始用力撞击木门。 眼看那门就要被撞开,楼知寒退后一步,目光迅速扫过院内,最后落在墙角那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上。 他面无惧色,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冷冽。 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巷口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呵斥:“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披着雪白斗篷的少女站在巷口,身后跟着两个初家的小厮。 少女柳眉倒竖,娇俏的脸上带着怒容,正是白轻雪。 她今日恰巧来城西探望一位女红师傅,听闻这边动静,好奇过来一看,竟见到有人围攻楼知寒的院子。 她虽与楼知寒不相识,但她向来是爱打抱不平的性格,加之隐约听到可能与初洛云有关,便出声制止。 刀疤李见来人衣着不凡,带着家丁,口气稍缓:“这位小姐,我们是来收债的,这姓楼的欠钱不还……” “他欠你们多少钱?”白轻雪打断他。 刀疤李报了个数。 白轻雪眉头都没皱一下,对身后小厮道:“给他。” 小厮愣了一下,依言取出银票递过去。 刀疤李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愣愣地接过银票。 查验无误,脸色变幻几下,终究是不敢得罪这等看起来就非富即贵的小姐,悻悻地一挥手:“我们走!” 一群人迅速散去。 白轻雪这才走到院门前,隔着门缝,对里面说道:“楼公子,你没事吧?我是初洛云的表妹,白轻雪。我表哥行事荒唐,连累你了,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院内寂静了片刻,然后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 楼知寒站在门后,脸色苍白,但眼神平静。 他对着白轻雪微微躬身一礼:“多谢白小姐解围。钱……我会尽快还你。” “不必着急。”白轻雪看着他俊秀却难掩憔悴的面容,心中生出几分怜悯,“举手之劳而已。只是……那些人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公子还需小心。” “多谢提醒。”楼知寒再次道谢,语气客气而疏离。 白轻雪知道不便久留,又说了两句宽慰的话,便带着小厮离开了。 楼知寒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闭上眼。 危机暂时解除,但屈辱感和沉重的债务感,如同无形的枷锁,更紧地缠绕上来。 白轻雪的援手,于他而言并非恩情,而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着他自身卑微的施舍。 他依旧是尘埃,是影子。 只是这一次,险些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起,碾碎。 而一切命定的根源,正是那个远在初家深宅、对此一无所知的初弦。 此刻,她正捻起一片落在窗台的梧桐叶,对着稀薄的秋阳,观察着叶脉的纹理。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有些联系,正在悄然地系上。 第9章 第 9 章 白轻雪替楼知寒解围之后,并未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于她而言,这更像是一次路见不平的义举,顺便替不成器的表兄稍稍弥补过错。 她回到初府,寻了个机会,私下里将事情大致告诉了姨母白盈月,略去了初洛云欠下赌债的具体数额,只强调是表哥与人纠纷,牵连了无辜。 白盈月听后,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气儿子不争气,竟与市井放债人扯上关系;也心疼那素未谋面的楼家公子无端受此劫难,更感激侄女的善良机敏。 “轻雪,这次多亏了你。”白盈月握着侄女的手,叹道,“那孩子……也是不易。你垫付的银子,姨母这就补给你。” “姨母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些许银子,就当是轻雪替表哥积福了。”白轻雪乖巧地说,反正她不缺这点钱。 “规矩不能坏。”白盈月坚持让丫鬟取了银票给白轻雪,又沉吟道,“洛云这孩子,再不管教怕是真要惹出大祸来。” 她心中已打定主意,要更加严格约束儿子,并设法尽快悄悄填上那个窟窿,以免后患。 至于楼知寒那边,白盈月思忖片刻,觉得直接出面感谢或补偿都不太妥当,反而可能伤了那孩子的自尊,亦或让事情传开,对初家声誉和那楼公子都未必是好事。 最终,她只吩咐心腹管家,日后若在市面上遇到那位楼公子有难处,可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酌情帮衬一二,但绝不能以初家的名义。 这背后的安排,如同水面下的暗流,悄然进行。 初弦沉浸在她的琴音世界里,偶尔听到蔻香提起这些事,倒也不甚在意。 她能感觉母亲近日对哥哥的管束似乎严厉了些,府中气氛也比往常略显沉重,但她并未理睬。 外界的纷扰,只要不侵入她的庭院,便与她无关。 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 细碎的雪点敲打着窗棂,很快便化作鹅毛般的雪花,将庭院染上一层纯净的白。 初弦怕冷,更是足不出户。炭盆烧得旺旺的,她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漫天飞雪。 琴案上摊着一本新的琴谱,她却有些意兴阑珊。 蔻香端来热腾腾的姜茶,轻声道:“小姐,方才听前院说,夫人派人去给各院添置冬衣和银炭了。还特意吩咐,城西那边几位日子艰难的远支宗亲家里,也悄悄送了些米粮和炭火过去。” 初弦接过姜茶,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她点点头,母亲向来心善,怜老惜贫,此举并不意外。 “都有哪几家?”她随口问。 “奴婢不太清楚,好像有城西榆树巷的楼家……”云袖努力回忆着管家的只言片语。 楼家?初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很模糊。 是了,哥哥之前似乎提过一个姓楼的,说他“不识好歹”? 还有更早之前……好像是母亲还是谁提过一句,说宗学里有个姓楼的子弟颇有才学却处境不佳? 印象如同雪地上的足迹,浅淡而混乱,很快就被新的思绪覆盖。 一个无关紧要的远支宗亲罢了,每年这样的人家,母亲都会接济一些,不值得留意。 她低下头,小口啜饮着姜茶,努力将那一丝奇怪的熟悉感抛诸脑后。 雪停了,天地间一片皓白。 楼知寒推开院门,望着门口不知何时堆放的一小袋米、一筐银炭和几包常见的御寒药材,沉默良久。 没有署名,没有言语,但在这寒冷的冬日,这些物资显得格外珍贵。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初家。是因为白轻雪小姐之前的援手,还是初夫人听说了什么? 这份无声的援助,比之前白轻雪直接的银钱,更让他心情复杂。 这是一种不带施舍意味的、保全他体面的善意。 他将东西搬进院子,对着初家大致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生存的压力稍稍缓解,但他肩上的担子并未减轻。白轻雪的那笔钱,他记着。 母亲的药不能断。他需要更多的收入。 雪后初霁,他再次来到翰墨斋。 赵老板见他来了,招呼他进去暖和,看着他冻得有些发青的手,叹了口气,塞给他一个暖手炉。 “小子,有个活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 赵老板压低声音,“南城永宁坊的苏学士家要为其编纂的《南音风物志》誊录清稿,要求字迹工整俊秀,一丝不苟。虽然活计繁琐,耗时长,但酬金还算丰厚。我向他们推荐了你。” 楼知寒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正是他需要的,“多谢赵老板,我愿意。” “好,那我便去回复。你明日便可上工。苏家规矩大,你需谨慎些。”赵老板叮嘱道。 永宁坊,是王城中文人雅士、清贵官员聚居之地,与初家所在的安仁坊相隔不远。 第二日,楼知寒早早起身,换上最整洁却依旧难掩寒酸的旧袍,踏着未化的积雪,走向永宁坊苏府。 他低着头,沿着墙根安静地行走,如同一个灰色的影子。 而与此同时,初家的马车正从安仁坊驶出,车里坐着初弦和白轻雪。 白轻雪缠着表姐,非要她陪同一起去永宁坊著名的“素心绣坊”挑选新的绣样和丝线。 马车辘辘,驶过积雪的街道。 在一个十字路口,初家的马车与步行而来的楼知寒,擦身而过。 车帘低垂,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初弦正微蹙着眉,听着白轻雪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哪种颜色的丝线配她新得的料子更好看。 楼知寒下意识地往路边避了避,让开道路,目光掠过那装饰雅致、带着初家徽记的马车车厢,随即迅速垂下眼睑。 车厢里的喧嚣与温暖,车外的清寒与孤寂。 不过咫尺,却恍若天涯。 第10章 第 10 章 冬雪初霁,融水在檐下滴答作响。 初弦坐在琴房里,指尖按着弦,却迟迟没有拨动。 那首练了数日的曲子卡在指间,怎么也弹不顺。明明指法都已纯熟,可每到中段,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触不到曲中真意。 蔻香轻手轻脚地进来换茶,见她望着窗外发怔,小心问道:“小姐可是倦了?园里山茶开得正好……” 初弦摇头。 不是倦,是心头堵着说不清的烦闷,像湖面被投了颗石子,涟漪久久不平。 她忽然问:“母亲近日在忙什么?” 蔻香答道:“夫人看完年节账本,常与静婉姑姑说话,白小姐来了便一同做针线。” 初弦“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母亲的安稳更衬得她心绪不宁。 午后,初静婉踏着残雪来而来,她递给初弦一卷手抄佛经:“替你抄的《心经》。” 初弦道谢接过,指尖触到微凉纸张,心绪稍平。 “姑姑,”她罕见地开口,“若琴音滞涩,心意难通,该如何?” “可是谱子难解?” “谱易解,心难平。” 初静婉捻着佛珠:"弦由心动。你的琴太净了,净得失了烟火气。把自己困在这一方天地,固然清静,却也让琴音失了滋养。" 初弦一怔。 她从未想过,追求极致平静反倒成了桎梏。 “或许你应该出去走走,”姑姑温声道,“听听市井声,看看人间相。琴道如人生,总要入世,才能出世。” “出去”二字让初弦下意识抗拒,可无形之中,这句话却像种子一般,埋进了心田。 几日后,那曲子依旧卡着。烦闷愈加,她终于对蔻香道:“备车,去清音阁。” 马车驶出安仁坊,街市喧嚣渐起。叫卖声、车马声、孩童嬉笑声透过车帘传来,她微微蹙眉,却未像往常那样立即与其隔绝开。 来到清音阁,她避开人群直奔古谱区。正专注寻谱时,隔壁议论声隐约传来: “初家那位大小姐琴技是好,就是性子太……” “唉,这初家如今也就剩个名头了……” 她执谱的手指微微收紧。 原来在旁人眼里,初家已是这般光景。是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忘了家族在外是怎样的声名。 默默选了两本杂谱,付钱离去。 回程车上,她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那些喧嚣、那些目光、那些评判,都是姑姑说的“红尘烟火”。 心头的酸涩仍在,却混进了更沉重的东西。 那道将她与世界隔绝的心墙,终是裂开了一丝细缝。 暮和340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宫中的一纸谕令,也随着春风送到了初家,打破了初弦试图重新构筑的平静。 谕令言明,为贺陛下圣寿,并彰南音文华之盛,特于春日祭典后,在王宫琼林苑举办“雅集清音会”。 要求各世家适龄子弟,无论男女,皆需准备才艺,或单独展示,或协同奏演,以显南音风雅。 而谕令上特地点明,希望初家小姐初弦能以琴艺与会。 这道谕令可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初成安与白盈月不禁心情复杂。 一方面,这是王室对女儿琴艺,以及整个初家的认可;另一方面,他们深知女儿的性子,要她在那种公开场合,无疑是种煎熬。 初弦得知消息时,正在弹琴。琴音戛然而止。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白盈月都忍不住想开口安慰。 “我知道了。”最终,她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答应,只是重新将手放在琴弦上,却久久没有拨动。 她知道,这次无法再像以往那样,仅仅奏一曲便退下了。 谕令中“协同奏演”四个字仿佛一道枷锁。 她厌恶这种被迫的交际,厌恶将纯粹的琴音置于这种表演与攀比的场合。 就在初家为这“雅集清音会”暗自忧心时,初洛云却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他之前欠下的赌债,虽经母亲暗中填补,大部分已还清,但仍有些零碎尾款,以及他在外头欠下的一些人情需要打点,手头依旧拮据。 更重要的是,他听闻此次清音会,若能拔得头筹或有亮眼表现,不仅能得陛下赏赐,更能极大提升家族和个人声誉。 这对于正急于挽回形象、甚至想借此谋求个一官半职的他来说,是天赐良机。 可他也有自知自明,这般的文才武艺皆不入流。无奈只能将主意打到了妹妹身上。 “妹妹,”他难得郑重其事地来到梧桐院,“这次的清音会,对你、对咱们家都至关重要。哥哥知道你不喜应酬,但此乃王命,推脱不得。” “你琴艺自是没的说,只是……若要‘协同奏演’,总需有人从旁协助,或是鼓瑟,或是吹埙,总要有个章程。” 初弦抬眸,淡淡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初洛云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哥哥认识一人,于音律上颇有见解,尤其擅品评,或许……或许可以请他先帮你参详一下曲目,看看如何安排更为妥帖?” 他不敢直接说让那人与妹妹合奏,只敢说“参详”。 “何人?”初弦问。 “就是……就是之前替我抄书的那位,楼知寒。”初洛云边说边仔细观察妹妹的神色。 楼知寒。 这个名字又一次出现。 初弦脑海中掠过之前零碎的片段——那个在雨巷中被殴打的身影,哥哥抱怨过他不识好歹,母亲似乎接济过他家,白轻雪也曾替他解围。 一个似乎总与麻烦和贫寒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她本欲直接拒绝。 她的琴,何需一个陌生且处境不堪的男子来“参详”? 但话到嘴边,看着兄长眼中那混合着期待、焦虑甚至一丝恳求的神色,再想到那纸无法抗拒的谕令和“协同奏演”的要求,她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她可以拒绝兄长,却无法拒绝王命,也无法完全无视家族可能因此面临的审视。 或许……找一个无关紧要、且看似懂音律的外人来应付一下,也比被宫里随意指派一个不熟悉的世家子弟来配合要好? 至少,这个楼知寒,似乎足够微不足道,也不至于带来太多后续的麻烦。 初弦沉默了。 初洛云见她没有立刻反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连忙道:“弦儿,你就当是帮哥哥一个忙,见他一面,若觉得他言之无物,再打发他走不迟!哥哥保证,绝不让他扰你清净!” 初弦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 她看着自己搁在琴弦上的,那纤细而苍白的手指。 半晌,就在初洛云几乎要放弃时,她极轻地应了一声: “……可。” 第11章 第 11 章 约定的日子,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 见面的地点,定在初家花园一处临水的敞轩。既足够僻静,又不算完全私密,合乎礼数。 初弦到的时候,楼知寒已经在了。 他站在敞轩边缘,就那样背对着她,静静望着轩外初绽的新荷。 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依旧是那挺拔清瘦的身形,好似一支孤直的竹。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这是初弦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清晰地看到他的正脸。 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五官轮廓清晰又带有几分锋利,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 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她记忆中惊鸿一瞥那般,深幽,沉静,只是此刻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拘谨。 他垂着眸,躬身行礼:“在下楼知寒,见过初小姐。” 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沙哑,语气不卑不亢。 初弦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径直走到琴案后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兄长说,你懂音律?” 楼知寒依旧垂着眼:“不敢言懂,略知皮毛。” “既如此,”初弦将带来的琴谱推到案几另一侧,语气疏离,“这是初选的几首曲子,你看哪首更适合在清音会上演奏,或……如何改编,以适应可能的合奏。”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自己的琴弦上。 楼知寒上前一步,并未立刻翻阅琴谱,而是先看了看她案上的玉琴,目光中不由掠过一丝欣赏。 然后才拿起琴谱,快速而专注地浏览起来。 敞轩内一时寂静,只有他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以及轩外潺潺的水声。 初弦原本打定主意,无论他说什么,都只当耳旁风。她肯来,本就已是极限。 然而,当楼知寒看完曲谱,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她脸上。 说出第一句关于琴曲的看法时,初弦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泛谈曲调是否优美,技法是否高深,而是直接指向了曲目的核心—— “《鹤鸣九皋》清越脱俗,尽显小姐琴心,然于群芳竞妍之清音会,恐失之过寂,难以引起共鸣,易被淹没。” “《阳春白雪》格调高华,若独奏堪称绝响,然若要改编合奏,其意境过于纯粹,加入它音,恐画蛇添足,反损其韵。”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初弦之前自己隐约感觉到、却未能清晰言明的顾虑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最后一首曲谱,那是初弦自己都未曾完全把握的一首古曲《猗兰操》残谱。 “此曲《猗兰操》,”他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别样的情绪,“意境幽深,慨叹君子不遇。但曲风内敛而含悲怆,对小姐目前而言,或许……过于沉郁了。并且,此为残谱,若要公开演奏,需得补全,难度极大。” 初弦终于抬起头,正视着他。 他不仅懂琴,还似乎……能窥见一丝抚琴者的心境? 她静静打量着。 这人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站在这里却无半分局促。他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地点破了她对《猗兰操》残谱的顾虑。 太寂,太悲,不合时宜。 她忽然想起前世最后那一刻,十八楼的风刮过脸颊的冰冷。那种彻骨的凉,与此曲的悲慨何其相似。 “补全?”她不由自主地开口。 “是。”楼知寒迎上她的目光,“此曲内核是兰之清芬,君子之守。若能补全,使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或可别开生面。” 初弦看着琴谱。 稳妥的法子有很多,选首现成的名曲便是,可偏偏是这首《猗兰操》。 偏偏是这个一眼看穿她的人。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便试《猗兰操》。”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你需要几日?” 楼知寒望着她舒展的眉眼,似乎想从中找出些什么。 片刻,他答道:“三日。” “好。”初弦起身,不再多言,抱着琴径直走出敞轩。 阳光落在她月白的衣袂上,楼知寒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掌心微湿。 而在初弦意识深处,系统久违地波动了一下,如石子投入深潭,转瞬又归于沉寂。 第12章 第 12 章 做出补全《猗兰操》的决定后,一种夹杂着忐忑与兴奋的情绪在初弦心底盘旋。 她想,她需要一点熟悉的东西来锚定自己。 “蔻香,”她吩咐道,“去容府递个帖子,说我明日想去拜访容小姐。” 容小姐,名唤容思瑾,是初弦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容家与初家是世交,容思瑾年长初弦一岁,两人自幼相识。容思瑾性情爽朗明快,擅丹青,尤其工于花鸟,笔下生灵意趣盎然,与初弦的沉静恰成对比。 她也是极少数能踏入初弦琴房、并能让她偶尔愿意说几句心里话的人。 次日,初弦乘车前往容府。容思瑾早已在花厅等候,见她来了,笑着迎上来拉住她的手:“可算想起我来了?还以为你眼里只剩那把玉琴了呢!” 她拉着初弦到自己的画室坐下,案上正铺着一幅未完成的《春兰图》,墨色淋漓,兰叶舒展,颇有风骨。 初弦看着画,目光柔和了些许,“你的画,越发有神韵了。” “比不上你的琴音能动人肺腑。”容思瑾笑着打量她,“不过,我瞧你今日气色倒比前些时日好多了,眉间的郁气似乎散了些?是碰见什么好事?” 初弦沉默了一下。 她与楼知寒合作之事,暂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但面对容思瑾,她愿意透露一二。 “宫中下了谕令,要办清音会。”她缓缓道。 “我听说了!”容瑾激动地点头,“正想问你呢,你可选好曲子了?定要叫那些平日里嚼舌根的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琴音!” “选了一首……有些难度的。”初弦斟酌着用词,“是《猗兰操》残谱。” 容思瑾闻言,画眉的笔一顿,惊讶地看向她:“《猗兰操》?还是残谱?阿弦,这不像是你平日稳妥的风格。” 她了解初弦,若非极有把握,绝不会选择如此冒险的曲子。 “嗯。”初弦垂下眼帘,“想试一试。” 容思瑾放下笔,坐到她身边,仔细看着她:“是不是……有人给你出了主意?” 她太了解初弦,若非有人点拨或鼓励,她很难自己做出如此突破常规的决定。 初弦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兄长……引荐了一人,略通音律,参详了一番。” “哦?”容思瑾眼中闪过好奇,“初洛云那小子竟认识这等人物。是哪家的公子呀,竟能说动我们初大小姐?” “并非什么公子,”初弦语气平淡,“一个远支宗室,姓楼。” “楼?”容思瑾在记忆中搜索了片刻,没什么印象,想必是个不起眼的人家。 她看着初弦平静无波的脸,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不过初弦愿意采纳那人的建议,本身就已说明问题。 “不管是谁,若能帮到你便是好的。”容思瑾握住她的手,真诚地说,“《猗兰操》意境高远,若能补全,定能惊艳四座。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比如……曲意补全后,或可配以丹青,助你理解意境?” 初弦心中微暖。容瑾从不追问细节,却总能给予最及时的支持。 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容瑾的手:“好。” 在容瑾这里,她找到了一种熟悉的安定感。与楼知寒合作带来的那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被冲淡了些。 却不知那个决定所引发的轨迹变化,已然无法逆转。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楼知寒这三天几乎不眠不休,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猗兰操》残谱的研究中。 他翻阅了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相关古籍、乐论,反复推敲那缺失部分的可能走向。 不仅思考音律的衔接,更揣摩兰草在困境中坚守芬芳的意象,试图从意境上补全那份“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君子之德。 当他再次来到初家那临水的敞轩时,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初弦依旧坐在琴案后,看到他那张写了密密麻麻的注解和推演过程的纸张,眸中闪过一丝讶然。 她从未想过他会如此认真。 没有多余的话语,楼知寒直接切入正题,铺开他整理的资料。 “初小姐,在下以为,原谱缺失部分,大约在此处……” 他指向谱中一个断裂的音符,“此前情绪已积蓄至悲慨顶点,若直接接入后半段的孤高,略显突兀。需一个转折,正如幽兰经历风雨洗礼之后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天地。使悲意化为通透,孤高转为包容。” 他一边说,一边在空白的纸上写下几段他尝试补写的旋律,虽然只是骨架,但已能看出其用心和对曲意的深刻理解。 “此处,或可加入一段泛音,模仿空谷回声,象征心境的开阔……” “这一节,指法可略作变化,由急转缓,体现内心的沉淀……” 他的讲解清晰而富有见地,不仅提出了方案,更阐述了背后的乐理以及意境。 初弦安静地听着,偶尔在他停顿时,会伸手在琴弦上按出他提议的音符,感受其效果。 她发现,楼知寒的许多想法,竟与她自己内心深处的感觉不谋而合。 甚至是更为大胆。 这种感觉极为奇妙。她第一次,与一个除了容思瑾之外的“外人”,进行如此深入、专注、且仅限于琴艺本身的交流。 没有身份地位的考量,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对音律最纯粹的探索。 她依旧话不多,但会在他征询地看向她时,给出简洁的反馈:“此处尚可。”“此音过于尖锐,可再斟酌。” 阳光透过窗格,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滑的地面上。琴音、讨论声、翻动纸页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初洛云偷偷在远处张望过一次,看到两人专注于琴谱,并无任何逾矩之处,稍稍放心,又暗自希望这楼知寒真能帮上忙。 这一次的会面,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楼知寒将他整理好的初步补全思路留给初弦后,便告辞离去。 初弦独自坐在敞轩内,看着眼前布满墨迹的纸张,久久没有动弹。 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隐隐期待起下一次的商讨了。 第13章 第 13 章 接下来的半个月,初弦与楼知寒定期在敞轩会面,商讨《猗兰操》的补全方案。 频率从最初的五日一次,渐渐变为三日一次。 楼知寒展现了惊人的专注与才华。他不仅精通乐理,对古典文献亦有涉猎,常能引经据典,为补全的段落找到意境上的支撑。 他的提议并非总是完美,有时提出的旋律初听觉得突兀,但经初弦在琴上反复调试、磨合后,往往能绽放出意想不到的光彩。 初弦的话依旧不多,但她的态度在细微处改变。 她开始主动提出自己的想法,甚至偶尔会因一个音符的取舍与楼知寒低声讨论几句。 她发现,楼知寒聆听时极为专注。 那双沉静的眼睛会紧紧跟着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的移动,思考时,修长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节奏。 一种基于琴音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他们仿佛在共同雕琢一块璞玉,每一次敲击、每一次打磨,都让那蒙尘的乐章逐渐显露出温润的光泽。 这日,两人正在推敲一段关键的过渡旋律,初洛云却脸色难看地匆匆赶来,打断了他们。 “妹妹,不好了!”他顾不得礼数,急声道,“不知哪个碎嘴的,把你与……与楼公子在此研习琴谱的事情传了出去!现在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得颇不好听!” 初弦抚琴的手骤然停下,指尖按在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她抬眼,面色冷冷:“说了什么?” 初洛云瞥了一眼旁边神色瞬间紧绷的楼知寒,支吾道:“无非……无非是说我们初家小姐竟与一个身份低微的远支宗室过往甚密,有失体统……还有些更难听的,揣测楼公子是攀附……” 楼知寒的脸色一白。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敞轩内气氛陡然凝滞。 初弦无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缓缓将手从琴弦上移开,目光扫过初洛云,最后落在楼知寒写满担忧与歉然的脸上。 “然后呢?”她问,声音平静无波。 初洛云一愣:“然后?妹子,这关乎你的清誉……” “我的清誉,”初弦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是由我的品行决定,而非旁人的几句闲言碎语。我与楼公子在此研习琴谱,光明正大,是为奉王命准备清音会。有何失礼之处?” 她看向楼知寒:“楼公子,我们继续。刚才那段,我觉得第二个方案更佳,但结尾处需再圆融些。” 楼知寒怔住了,看着初弦那依旧清冷的脸,心中翻涌的屈辱和不安,竟出奇地平复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敛去杂念,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琴谱上:“是,小姐。在下也觉此处……” 初洛云看着再次沉浸到琴谱1中的两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好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他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在某些方面总是固执得可怕。 也……坚定得让人意外。 一阵子内流言并未平息,但在初弦无视的态度下,似乎也未能掀起更大的风浪。 白盈月听闻后,虽忧虑,但见女儿沉着而磊落的样子,便也只加强了府中管理,并未阻拦他们继续研习。 压力之下,两人的进度反而更快了。他们将外界的所有纷扰都隔绝,在琴音中投入了更大的热情。 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洒在玉琴上。初弦按照他们反复推敲后定稿的完整版《猗兰操》,从头至尾演奏了一遍。 琴音起初低沉婉转,如幽兰生于空谷,独自承受风雨;中段跌宕起伏,悲慨与坚守交织;转折处,楼知寒补入的那段泛音空灵而起,宛若云开月明,心境豁然开朗;最后,旋律归于平和深远,兰之清芬仿佛弥漫开来,不因无人而不芳。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敞轩内,初弦微微喘息着,光洁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一双眸子却透亮着光。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心境如此酣畅淋漓地融入琴音,并通过完整的乐章表达出来。 楼知寒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望着初弦,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震撼。 他知道她琴艺高超,却不知当她的情感与技艺完美融合时,竟能产生如此动人心魄的力量。 “小姐……”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此曲……已成。” 初弦抬起头。夕阳的金光在她眼中跳跃,她很少这样直接地、长时间地注视一个人。 “嗯。”她轻快地应了一声,唇角似乎极其微小地向上扬了一下,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多谢你,楼公子。” 楼知寒捕捉到了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一刻间,他觉得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有了意义。 《猗兰操》终于是补全了。 第14章 第 14 章 雅集清音会如期在琼林苑举行。 苑内灯火辉煌,冠盖云集。 初弦抱着她的玉琴,与父母兄长一同出席。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但眉宇间比往日多了几分坚定。 楼知寒作为协助者,经初家斡旋之后,也以随行人员的身份坐在了末席最不显眼的位置。 轮到她上场时,场内响起些许窃窃私语。显然,关于她与一位落魄宗室合作补全古曲的消息,已然传开。 这些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也不乏的等着看笑话。 初弦恍若未闻。她屏息凝神,指尖落下。 补全后的《猗兰操》在她指下流淌而出。前半段的孤寂悲慨,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转折处,空灵的泛音如期而起,如月光刺破乌云,心境豁然开朗;尾声的平和深远,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通透与坚守。 琴音笼罩全场,之前的私语声渐渐消失。许多人脸上露出惊异、沉醉的神色。连御座上的皇帝,也微微颔首。 然而,就在乐曲即将完美收尾的刹那,异变突生! “铮——!” 一声极其刺耳的音猛地炸响,如同精美的琉璃盏被骤然打碎! 琴音戛然而止。 初弦猛地抬头,只见玉琴上,那根最关键的、负责主旋律的琴弦,竟从中断裂! 短暂的寂静后,全场哗然。 在如此重要的御前演奏,琴弦竟断了,这是不仅是巨大的失误,更是极为不祥的征兆! 初成安和白盈月瞬间脸色煞白。初洛云急得差点站起来。 嘲讽、怜悯、幸灾乐祸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初弦身上。 她孤零零地坐在场中,面前是断了弦的琴。 方才所有的惊艳与赞美,此刻都化为了无声的指责。 一片尴尬的死寂中,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来自一位素来与初家不太和睦的宗室夫人: “哎呀,初小姐这琴弦断得可真不是时候……莫不是这补全的曲子本身就有问题,戾气太重,连琴弦都承受不住了?还是说……用了什么不该用的法子,才让这琴音听起来与众不同?” 这话语恶毒,直指初弦与楼知寒的合作不清不楚,甚至暗示曲子来路不正。 初弦紧紧抿着唇,脸色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她可以承受失败,但不能承受这样的污蔑。 就在她准备开口反驳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末席传来: “陛下,皇后娘娘,诸位贵人明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楼知寒站起身,走到了场中,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旧的衣袍,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此刻他的身姿却异常挺拔,眼神清亮,面无惧色。 “琴弦断裂,乃为材质损耗或受外力所致,与曲意无关,更与人品无涉。” 他声音清晰又坚定,响彻全场,“《猗兰操》补全之过程,每一步皆有据可循,乐理可证,意境可考,绝非旁门左道。初小姐为补全此曲,殚精竭虑,其心可昭日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位出言不逊的夫人,语气不卑不亢:“至于合作之事,在下一介小辈,却亦知‘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之理。与初小姐研习琴艺,只为追寻音律真谛,光明磊落,何来‘不该用’之说?若因身份之别,便断然否定才学交流,岂非因噎废食?” 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直接将矛头从虚无缥缈的“戾气”、“法子”,引向了实实在在的琴艺探讨和才学交流,更隐隐批判了那固化的门第之见。 全场再次寂静,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胆敢在御前为初家小姐辩驳的、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初弦望着场中那个清瘦身影。心中最坚硬冰冷的一角,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高座之上,皇帝沉默地听着,目光在楼知寒和初弦之间逡巡。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楼知寒,你方才所言,倒有几分见识。你通晓乐理?” 楼知寒躬身:“回陛下,略知一二。” “那依你看,初小姐方才弦断之前的弹奏,如何?” 楼知寒抬起头,目光坚定:“回陛下,初小姐琴艺已然入境,将《猗兰操》君子于困境中坚守本心、终得豁达之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断弦之前,此曲已堪称完美。弦断乃意外,绝非曲之过,更非人之过!” 皇帝微微颔首,又看向初弦:“初弦,你的琴,很好。此曲补全,亦见匠心。”他目光扫过全场,“今日之事乃为意外。琴弦之断,无损其曲之清雅,更无损初家小姐之清誉。”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所有非议和揣测,在皇帝这句话面前,瞬间烟消云散。 初弦起身,深深一拜:“谢陛下隆恩。” 皇帝又看向楼知寒:“你,也不错。退下吧。” “谢陛下。”楼知寒再次行礼,退回到末席。 直到坐下,他才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畅快。 风波平息,宴会继续。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初家小姐初弦,以及那个名叫楼知寒的远支宗室,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闯入了众人的视野。 初弦回到座位,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末席那个方向。 他今日之举,无异于螳臂当车,却硬生生为她,也为他自己,扭转了局面。 这份情,她记住了。 第15章 第 15 章 琼林苑风波过后,初弦的生活开始泛起波澜。 皇帝那句“此曲补全,亦见匠心”的话语,如同一种无形的认可,让她在王室贵族间的声名悄然提升,连带着初家也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新鲜气息。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探究的目光,以及某些隐藏在暗处的审视。 最令她心绪难平的是楼知寒。 那个在御前挺身而出的身影,那双沉静又清亮的眼睛,以及他阐述乐理时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都反复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发现,自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将他简单地视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合作者或麻烦。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她死水般生活,激起的涟漪远超她的预期。 与此同时,那沉寂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的系统,终于再次发出了清晰的声音。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波动,而是一个极为急促的警报。 “宿主,检测到关键历史节点‘琼林断弦’已发生,与原定历史轨迹偏差值首次超过5%!宿命纠葛加深,世界线收束压力增大,请宿主警惕后续连锁反应!” 初弦抚琴的手一顿。 关键历史节点?宿命纠葛?世界线收束? 这些陌生的词汇让她从所未有的慌了神。 她一度以为系统的任务是虚无缥缈的。 直到此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缩,将她,楼知寒,甚至将整个南音国都笼罩其中。 “连锁反应……指什么?”她在忍不住在心中默问。 “信息不足,无法精确预测。但根据前99次失败经验,当偏差值超过临界点,通常伴随着剧烈的政局动荡、边境冲突加剧,或……重要人物的意外陨落。” “总之,宿主你必须尽快明确任务目标,阻止南音国灭亡!” 系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南音国的灭亡……初弦喃喃道。 她原本只想安然度日,但如今,似乎已无法独善其身。 她一直以来追求的平凡生活,终究是离她越来越远。 楼知寒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 御前那一番言论,虽未给他带来实质性的官职或财富,却让他在一些清流文人和不得志的宗室子弟中,获得了不小的名声。 有人欣赏他的才学与胆识,开始与他交往。 同时,他也得以接触到更多以往无法触及的书籍和信息。 不过伴随名声而来的也有麻烦。某些守旧派官员认为他御前言论有损贵族体统,对他颇为不满。更让他不安的是,他通过新结交的朋友,隐约了解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边境的摩擦并未如朝堂公告那般平息,反而有升级的趋势。朝中关于战与和的争论日趋激烈,而主张强硬对抗的,多以几位手握兵权的武将和激进的年轻贵族为首。 其中……似乎就有之前曾在清音会上对初弦出言不逊的那位宗室夫人背后的家族。 慢慢地,坊间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初家的隐秘流言。 并非关于初弦的清誉,而是指向初成安早年一些无足轻重的公务疏失,以及初洛云往日更加不堪的行径,隐隐有将初家塑造为“德不配位”的没落王室的倾向。 楼知寒敏锐地察觉到,这背后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 他想起那日断弦的巧合,心中疑窦丛生。 他检查过那根琴弦的残骸,断口似乎……过于整齐了。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写了一封简短的信,通过可靠途径送到了初弦手中。 信中像往日那般未有多余寒暄,只谨慎地提及了边境局势的隐忧,以及坊间关于初家流言再起的现象,并提醒她留意府中安全,尤其是……她的琴。 收到楼知寒的信时,初弦正在翻阅母亲年轻时留下的乐谱手札。 看到那熟悉的、略显瘦硬的字迹,她的心莫名安定了几分。 信中的内容让她心惊。她虽不关心政事,但也知道边境不稳意味着什么。 而针对初家的流言,更让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琴”的提醒,让她立刻想起了那根断裂的琴弦。 她叫来蔻香,仔细询问了近日府中可有异常,尤其是她的院落和琴房。 蔻香回想片刻,道并无特别,只是前几日夫人请了外面匠人入府检修各院家具,小姐的琴案似乎也被检查过。 初弦眼神一凛,“去查!是哪个匠人?谁引荐的?” 她走到琴房,抱起那张断弦后已修复的玉琴,指尖轻轻拂过琴身。 系统冰冷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重要人物的意外陨落…… 如果断弦不是意外,那么目标是她,还是想通过打击她来打击初家?这又与南音国的命运有什么关联? 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这团迷雾。 不知不觉中,她不再是那个只想蜷缩在自己世界里的初弦了。 有种无形的力量将她推到了台前,也将初家和那个名叫楼知寒的人,与她牢牢捆绑。 她铺开信纸,沉吟片刻,落笔回复。没有多余的话,只写了时间与地点——三日后,城南,素心绣坊斜对面的茶楼雅间。 她需要见他。不仅仅是为了琴,更是为了弄清楚这骤然扑面的风浪究竟从何而来。 在琼林苑那声刺耳的断弦声后,命运的星轨,开始彻底朝着布满荆棘的未来加速滑去。 而这一次,初弦决定,不再被动承受一切。 第16章 第 16 章 三日后,城南茶楼雅间。 初弦戴着帷帽,在蔻香的陪伴下悄然抵达。楼知寒已先到片刻,依旧是那身浆洗干净的旧袍,但眉宇间比以往多了几分沉凝。 “初小姐。”他起身相迎。 初弦微微颔首,落座后直接取下帷帽,露出清丽却带着一丝倦色的面容。 “楼公子信中所言,我已核实。府中前日确有名陌生匠人借检修之名接近过我的琴房,引荐之人是府中一名采办,此人昨日已告假离去,不知所踪。” 楼知寒眼神一凛:“果然如此。那断弦绝非意外。” “针对初家的流言,我也有所耳闻。” 初弦继续道,语气平静却带着冷意,“背后似乎有吏部侍郎家的推波助澜。” 她记得,琼林苑出言不逊的宗室夫人,正与侍郎家往来密切。 楼知寒点头:“不仅如此。我近日与几位友人交谈得知,主张对北境用兵最积极的,正是以侍郎及其联姻的武威将军为首。他们似乎急需一场‘必胜’的战争来巩固权势。” 初弦立刻抓住了关键:“若主战派欲推动战争,一个内部团结、即便没落却仍有王室声望的初家,是否显得不合时宜?” 她顿了顿,说出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或者,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我初家‘失声’,或许还需要一个……能激起民愤或转移视线的‘内部问题’?” 楼知寒深吸一口气:“小姐的意思是,断弦之事,若当时陛下震怒,或我未能辩驳成功,初家声名扫地,便可成为他们用来攻击其他政敌的武器,或者……成为点燃某种冲突的导火索?”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仿佛触摸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边缘。 就在此时,雅间门外传来轻微的叩击声,随即是容瑾压低的声音:“弦儿,是我。” 初弦示意蔻香开门。容思瑾闪身进来,她今日作寻常富家小姐打扮,脸上却没了往日的嬉笑。 “我就猜到你在这里。”容瑾看向初弦,又对楼知寒点了点头,“楼公子。” 她父亲在翰林院任职,消息灵通。“我听到些风声,近来有人似乎在暗中收集初世伯早年经办漕运时的旧档,恐怕来者不善。” 几乎是前后脚,初洛云也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罕见的焦急和后怕:“妹妹!我查到了!那个跑掉的采办,最后接触的人,是、是武威将军府的一个外院管事!他们是不是要对付我们家?” 初洛云经历了琼林苑风波和后续的流言,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开始动用自己三教九流的关系网打听消息。 这一日,茶楼这个小雅间里,聚集了初弦、楼知寒、容瑾、初洛云。 他们代表着初家、没落宗室、清流文官家族以及世家纨绔的不同信息和视角。 线索在此刻迅速拼凑起来—— “武威将军府即主战派军方,通过管事联系初家采办,安插匠人做手脚引发断弦事件,以破破初弦声誉来打击初家。 吏部侍郎即主战派文官,推动散布初家流言,进一步削弱初家声望。 同时,主战派正在积极推动边境战争”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楼知寒沉声道,“先抹黑初家,让王室声望受损,排除异己。然后顺势发动战争。若战事顺利,他们权势滔天;若战事不利……”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或许就需要一个替罪羊。而一个有‘污点’的初家,再合适不过。” 初弦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系统所说的“国家灭亡”,难道就是从这样肮脏的内部倾轧和冒险的对外战争中开始的吗?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初弦清冷的声音打破沉寂。她看向容思瑾:“瑾姐姐,能否请容世伯在翰林院中,联络主张稳妥的文官,将边境真实的严峻情况上报皇上。” 容思瑾郑重点头:“我回去就与父亲分说。” 她又看向初洛云:“哥哥,你熟悉市井,能否想办法查到那个失踪采办的下落?或者,武威将军府还有没有其他见不得光的事情?” 她需要实证。 初洛云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以前混账,认识不少旁门左道的人,这次定要让他们瞧瞧我的本事!” 最后,她看向楼知寒:“楼公子,你结交的友人中,可有通晓北境地理民情,或熟知武威将军府底细的?我们需要更多细节,尤其是他们急于开战的真正原因。” 楼知寒迎上她坚定而清亮的目光,心中激荡:“有。我会尽力。” 这一刻,小小的雅间内,一个以初弦为核心,凝聚了初家、容家、楼知寒及其人际关系网的微小同盟,悄然形成。 他们身份各异,力量微弱,却决心撬动那看似不可撼动的命运齿轮。 初弦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街道。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抚琴的孤女了。她有了需要守护的家人,有了可以依托的朋友,有了……值得信任的伙伴。 南音国不能亡。她对自己说。 至少,不能亡于这般宵小之辈的私欲之下。” 系统的任务,第一次从冰冷的指令,变成了她发自内心的意愿。 冥冥之中,所有的人物,都已被编织进同一张命运之网,共同面对着前方的惊涛骇浪。 第17章 第 17 章 春狩这日,京郊皇家猎苑旌旗蔽日,文武百官、宗室子弟皆着猎装,端的是人马喧嚣,声势浩大。 初弦因要在狩猎间隙献奏《猗兰操》,特意选了一身月白骑装,银线绣着疏落的兰草纹样,既不失礼数,又便于行动。 楼知寒作为她的琴师助手,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在满场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却自有一番清朗气度。 他安静地立在初弦身侧,目光掠过喧闹的人群,落在远处武威将军及其亲信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号角长鸣,狩猎开始。皇帝在众皇子与禁卫簇拥下,一马当先冲入猎场深处。 初弦被安排在主营帐附近的休息区,这里视野开阔,却离真正的狩猎中心颇远。 案几上,她带来的玉琴已摆好,只待圣驾归来献奏。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初洛云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不时望向猎场深处。 楼知寒却始终凝神观察着四周,忽然,他目光一凝——武威将军的那位心腹副将,带着十余亲兵,正悄无声息地脱离主队,往营帐后方那片密林而去。 那方向,绝非狩猎区域。 “不对劲。”楼知寒压低声音,靠近初弦一步,“那片林子通往陛下歇息的备用营帐。” 初弦心念急转。 她想起前些时日宫中流传的关于武威将军与主和派不睦的传闻,又想起哥哥前几日无意中提起,武威将军近来频繁调动亲兵…… 此时让心腹离队,必有蹊跷。 “哥哥,”她立即对初洛云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快去寻容世伯,将此事告知,请他务必想办法提醒陛下身边的近卫,加强备用营帐的戒备。” 初洛云虽还在糊涂中,但见妹妹神色凝重,便立即领命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就在初洛云离开不久,猎场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惊呼声、兵刃相接声隐约可闻,主营帐这边顿时乱作一团。 “有刺客!保护陛下!” 初弦的心紧张起来。她看见楼知寒迅速抓住一个惊慌跑过的内侍:“陛下何在?” 那内侍吓得面无人色,语无伦次:“陛下、陛下觉得疲累,由三皇子陪着,去、去了备用营帐...” 果然! 楼知寒脸色骤变,对初弦急道:“初小姐在此等候,千万不要乱走!情势危急,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竟逆着慌乱的人流,如游鱼般穿梭,直往备用营帐方向奔去。 初弦想唤住他,声音却卡在喉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青衫身影决绝地消失在混乱中。 备用营帐外,场面已是极其凶险。十余名黑衣刺客武功极高,出手狠辣,侍卫们措手不及,死伤惨重。 三皇子左臂负伤,鲜血淋漓,仍勉力护在脸色苍白的皇帝身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一名刺客头目狞笑着突破最后防线,寒光闪闪的利刃直取皇帝心口!千钧一发之际,楼知寒抄起地上一根掉落的长杆,用尽全身力气猛冲过去! “砰!” 长杆精准撞在刺客腰侧,刀锋一偏,擦着皇帝衣袍划过。这突如其来的干扰让刺客一怔,侍卫趁机一拥而上,将其制服。 其余刺客见首领被擒,攻势稍缓。 楼知寒因冲力过猛摔倒在地,手臂被碎石划破,鲜血顿时染红青衫。 他抬起头,正对上皇帝惊魂未定却充满震惊的目光。 “是你...”皇帝认出了这个不久前在琼林苑为初家女辩驳、此刻又救驾的年轻人。 楼知寒忍痛起身,依旧挡在皇帝身前,目光扫视残余刺客,毫无惧色。 这时,得到初洛云报信的容大人已带着大批援兵赶到,迅速控制住局面。 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终被粉碎。 第18章 第 18 章 猎苑行刺的消息震动朝野。经连夜严刑审讯,刺客一口咬定受某位主和派大臣指使。 然而皇帝心中明镜似的。 武威将军一党的野心,他早有察觉,此次怕是狗急跳墙,欲借刺杀之名铲除异己,又或者…趁乱谋取更大利益。 三日后,伤势稍愈的楼知寒被秘密召至御书房。 烛光摇曳,映着年轻人略显苍白的脸。 那手臂上的纱布格外显眼。 “你可知朕为何单独召见你?”皇帝放下茶盏,目光如炬。 楼知寒抿唇:“草民愚钝。” “愚钝?”皇帝轻笑,“琼林苑中舌战群儒,猎场上洞察先机,这也叫愚钝?” “陛下过誉。那日琼林苑,不过是为护琴道清名。至于猎场之上,也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皇帝站起身,缓步走近:“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道,就这一个不得已,打乱了朝中多少人的布局?” 楼知寒沉默片刻:“草民只知,陛下安危关乎社稷。” “朕记得你父亲。”皇帝忽然转了话题,"当年他也是这般,有太多不得已而为之。可惜...... 话未说尽,但楼知寒明白其中深意。父亲当年因直言进谏遭贬黜,郁郁而终。 “陛下,先父之事......” “朕知道。”皇帝打断他,“所以这些年,朕一直留意着你。那些打压和冷遇,你都忍下来了。” 楼知寒抬眼,对上皇帝深邃的目光:“草民以为,陛下并不知情。” “朕是皇帝。”皇帝哼了一声,负手而立,“这朝堂之上,没有什么能真正瞒过朕的眼睛。朕问你,若朕给你机会,你可敢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陛下指的是?” “武威将军倒台,朝中势力需要重新平衡。朕需要一个人,既要有能力,又要够干净。”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更重要的是,要懂得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楼知寒深吸一口气,脊背微凉:“陛下不怕养虎为患?” “怕?”皇帝朗声大笑,“若是连你都驾驭不了,朕这个皇帝也不必做了。朕只问你,可愿为朕分忧?” “臣......”楼知寒改了口,“愿效犬马之劳。” “好!”皇帝抚掌,“在之后的朝会上,朕会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位置。记住今日之言,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半月后,一场雷霆风暴席卷朝堂。 武威将军及其党羽以"勾结外敌、蓄意谋反、策划行刺"等十大罪状被革职查办。 尘埃落定之日,皇帝在朝会上宣布:“宗室之子楼知寒,忠勇可嘉,才德兼备,于社稷有功。特封为靖王,赐王府一座,准其参议朝政。” 那日,楼知寒站在靖王府门前,鎏金匾额在晨光中闪耀。 这座府邸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皇家的庄重气象。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露出庭院深深的景象,青石板路通向重重殿宇,廊庑连绵,飞檐如翼。 他缓步走入,指尖抚过门前石狮。这尊石狮雕刻得极尽威严,鬃毛卷曲如云,双目炯炯有神,象征着无尽荣尊。 庭院中古柏参天,假山错落,一池春水映着亭台楼阁。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与他从前居住的破落小院判若云泥。 新任管家是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身着深色常服,步履沉稳地上前躬身:“王爷,府中一应事务都已安排妥当。另外……” 他双手捧上一个紫檀木锦盒,“初家小姐差人送来的贺礼。” 楼知寒接过锦盒,指尖在盒面上停留片刻。 盒身雕刻着兰草纹样,与他记忆中初弦衣袂上的绣纹如出一辙。 他轻轻打开盒盖,锦缎衬里上,静静躺着那卷他们共同补全的《猗兰操》琴谱。 琴谱被重新装裱过,青绫为面,白玉为轴。 他小心展开,熟悉的工尺谱字映入眼帘。 那些他们曾经反复推敲的音符,那些在深夜里共同斟酌的指法,此刻都化作纸上清韵。 他的目光落在谱页边缘,那里有一行新添的小字,墨色清润,笔致秀逸: “唯愿王爷不忘初心。” 第19章 第 19 章 靖王府的书房,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郁。 楼知寒刚送走又一拨客,杯中的茶已凉透。 正逢四月,窗外连绵小雨,敲打着西府海棠,也敲打着他纷乱的心绪。 “王爷,”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宫中夜宴的时辰快到了。” 他“嗯”了一声,目光掠过书案一角,那里压着一份简单的名录。 不起眼处有一行“皇家供奉琴师初弦”。 指尖不由在那名字上停留一瞬。 华灯初上,宫宴笙歌。 楼知寒坐于帝侧下首,位置尊崇,却如同置身孤岛。 他与周围觥筹交错的权贵应酬,笑容得体,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评估着利益与风险。 直到丝竹声起,舞姬退下,一袭素衣的初弦抱着琴款步上前,于殿中安置琴案。 他的目光,在那一刻仿佛钉死了。 初弦瘦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属于宫廷的沉静与疏离。 她垂眸调弦,纤指拨动,清越的琴音便流淌出来,是应景的《鹿鸣》,却在她指下透着一股冷寂。 他执杯的手微微收紧。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几步之遥,更是他亲手划下的鸿沟。 自他当上靖王,卷入这朝堂漩涡后,便刻意疏远了所有旧日相识。 尤其是初弦 他不再是那个能与她在敞轩中谈论琴音的楼知寒,他是靖王,是需要在黑暗中行走的人。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初弦起身行礼,目光平静地掠过御座方向,不曾在他身上有片刻停留。 楼知寒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灼过喉咙。 他看着她躬身退下,消失在侧殿的背影,心仿佛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宴席散后,他踏着月色回府。 如今,他终究只能在这虚伪的宴会上,隔着人群远远地看她一眼。 初弦回到宫里分配给她的值房,窗外雨声仍旧未歇。 她褪下宫装,换回常服,案上还放着白日未整理完的琴谱。 心,却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她又看见他了。 在那样喧闹的场合,他是那般显眼,既是因为靖王的身份,也是那份独特的孤绝。 他与人谈笑风生,可那笑意却从未抵达眼底。 这与她记忆中的楼知寒相去甚远。 那个会在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肯低头的他,如今终于是折了骨气,步入风尘。 一切都让初弦难以接受。 尤其是……陈汝真了。 三日前,她奉命去陈府为一场私宴抚琴。中途离席更衣时,无意间在曲折的回廊尽头,看到了楼知寒与陈汝真站在假山阴影下。 距离太远,听不清言语,但她清晰地看到,陈汝真将一份信函递到了楼知寒手中。 而楼知寒并未拒绝。 陈汝真是何人?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是朝中有名的奸佞。楼知寒他何时与这等人物有了往来? 初弦铺开宣纸,想借抄写琴谱静心,可手腕微颤,墨晕了一团。 她放下笔,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 那个坚守本心的楼知寒,终究是被这权势场吞噬了吗? 无尽的失望,夹杂着细微的痛楚,在初弦心底蔓延开来。 这日休沐,初弦回到家中。 白盈月拉着她的手,眼中满是关切:“弦儿,在宫中一切可好?可有受累?” “女儿很好,母亲放心。”初弦微笑着,为她斟茶。 又闲话了片刻,白盈月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试探:“弦儿,你年岁也不小了。前日你父亲同年李大人家的夫人过来,提起他家三公子,年纪与你相仿,已是举人功名,人品敦厚……” 初弦执壶的手微微一滞。 若是从前,心中只有琴音的她定会婉拒,她不愿被俗世婚约束缚。 可如今,她听着母亲的话,眼前却闪过宫宴上楼知寒与权贵周旋的身影,闪过他与陈汝真密会的画面。 那个曾经在她心中占据特殊位置的影子,正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令人失望。 或许,白盈月说的是对的。她不能再沉溺于过往的幻影,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这宫廷生涯,冷暖自知,并非长久之计。 找个夫君同她共渡剩余二十年光阴,直至南音灭亡,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终是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拒绝,只是轻声道:“女儿……知道了。但凭母亲安排便是。” 白盈月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李家公子的种种好处。 初弦垂眸听着,心中一片空茫。 她似乎做出了选择,却又好像失去了什么。 那份因楼知寒的“改变”而产生的失落,让她对原本坚持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她的心,因这世事变迁,不再如往昔那般清冷得不染尘埃了。 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雨巷中,那一双坚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