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日子,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
见面的地点,定在初家花园一处临水的敞轩。既足够僻静,又不算完全私密,合乎礼数。
初弦到的时候,楼知寒已经在了。
他站在敞轩边缘,就那样背对着她,静静望着轩外初绽的新荷。
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依旧是那挺拔清瘦的身形,好似一支孤直的竹。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这是初弦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清晰地看到他的正脸。
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五官轮廓清晰又带有几分锋利,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
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她记忆中惊鸿一瞥那般,深幽,沉静,只是此刻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拘谨。
他垂着眸,躬身行礼:“在下楼知寒,见过初小姐。”
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沙哑,语气不卑不亢。
初弦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径直走到琴案后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兄长说,你懂音律?”
楼知寒依旧垂着眼:“不敢言懂,略知皮毛。”
“既如此,”初弦将带来的琴谱推到案几另一侧,语气疏离,“这是初选的几首曲子,你看哪首更适合在清音会上演奏,或……如何改编,以适应可能的合奏。”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自己的琴弦上。
楼知寒上前一步,并未立刻翻阅琴谱,而是先看了看她案上的玉琴,目光中不由掠过一丝欣赏。
然后才拿起琴谱,快速而专注地浏览起来。
敞轩内一时寂静,只有他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以及轩外潺潺的水声。
初弦原本打定主意,无论他说什么,都只当耳旁风。她肯来,本就已是极限。
然而,当楼知寒看完曲谱,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她脸上。
说出第一句关于琴曲的看法时,初弦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泛谈曲调是否优美,技法是否高深,而是直接指向了曲目的核心——
“《鹤鸣九皋》清越脱俗,尽显小姐琴心,然于群芳竞妍之清音会,恐失之过寂,难以引起共鸣,易被淹没。”
“《阳春白雪》格调高华,若独奏堪称绝响,然若要改编合奏,其意境过于纯粹,加入它音,恐画蛇添足,反损其韵。”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初弦之前自己隐约感觉到、却未能清晰言明的顾虑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最后一首曲谱,那是初弦自己都未曾完全把握的一首古曲《猗兰操》残谱。
“此曲《猗兰操》,”他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别样的情绪,“意境幽深,慨叹君子不遇。但曲风内敛而含悲怆,对小姐目前而言,或许……过于沉郁了。并且,此为残谱,若要公开演奏,需得补全,难度极大。”
初弦终于抬起头,正视着他。
他不仅懂琴,还似乎……能窥见一丝抚琴者的心境?
她静静打量着。
这人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站在这里却无半分局促。他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地点破了她对《猗兰操》残谱的顾虑。
太寂,太悲,不合时宜。
她忽然想起前世最后那一刻,十八楼的风刮过脸颊的冰冷。那种彻骨的凉,与此曲的悲慨何其相似。
“补全?”她不由自主地开口。
“是。”楼知寒迎上她的目光,“此曲内核是兰之清芬,君子之守。若能补全,使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或可别开生面。”
初弦看着琴谱。
稳妥的法子有很多,选首现成的名曲便是,可偏偏是这首《猗兰操》。
偏偏是这个一眼看穿她的人。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便试《猗兰操》。”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你需要几日?”
楼知寒望着她舒展的眉眼,似乎想从中找出些什么。
片刻,他答道:“三日。”
“好。”初弦起身,不再多言,抱着琴径直走出敞轩。
阳光落在她月白的衣袂上,楼知寒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掌心微湿。
而在初弦意识深处,系统久违地波动了一下,如石子投入深潭,转瞬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