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庭院里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只剩下几片顽强的枯叶在枝头瑟瑟。
初弦终于将那首古曲残谱推敲完毕。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倒升起一丝曲终人散的空茫。
她搁下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萧索的景致,难得地生出几分不知该做些什么的惆怅。
蔻香轻手轻脚地进来,为她披上一件薄绒披风,“小姐,天凉了,仔细寒气。”
初弦点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她看见哥哥初洛云脚步匆匆地从院门外走过,眉头紧锁,似乎比前几日更加焦躁。
怕是又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
“哥哥近来似乎很忙?”她随口问了一句,纯粹是出于一丝对家人的例行关心。
蔻香斟酌了一下,低声道:“奴婢听前院的小厮说,公子前些日子好像在外头……手气不顺,欠了些账,正烦心着呢。”
赌债?初弦蹙了蹙眉。
这倒像是初洛云会做出来的事。母亲想必还不知道,否则府里不会如此平静。
“可知欠了多少?债主是何人?”她问,语气依旧平淡,但若事情闹大,波及初家安宁,她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具体数目不清,只听说是西市那帮放印子钱的……”白蔻的声音更低了,“公子正在想办法填窟窿,好像……还为此与人起了些龃龉。”
起了龃龉?初弦想起哥哥前些时日抱怨过的那个“不识好歹的穷酸”,莫非与此有关?
她对此并无兴趣深究,只要不闹到家里来,让初洛云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她才懒得过问。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将此事搁在一边。
初家的安宁,至少在目前看来尚无大碍。
城西,楼知寒的小院。
秋风卷着落叶,拍打在斑驳的木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凄清。
楼知寒正在灶间煎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母亲咳疾又犯了,夜间尤甚。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粗鲁的拍门声,伴随着不耐烦的吆喝:“楼知寒!开门!”
楼知寒眼神一凝,放下蒲扇,走到院中。
只见门外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为首一人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正是西市一带颇有名的放债人,绰号“刀疤李”。
楼知寒认得他。
初洛云欠的,正是此人的钱。
“几位有何贵干?”楼知寒隔着门问,声音沉稳。
“贵干?”刀疤李嗤笑一声,“少他妈装糊涂!初家那小子欠了我们兄弟的钱,他说你这儿能帮着周转?识相的,赶紧把银子拿出来!不然……”
他威胁地拍了拍腰间的短刀。
楼知寒心中明了。
定是初洛云被逼得急了,胡乱攀扯,想将他拖下水,或是借刀杀人,报复他之前的拒绝。
“我与初公子并无深交,更无钱财往来。诸位找错人了。”楼知寒冷静地回答。
“找错人?”刀疤李显然不信,猛地一脚踹在门上,老旧的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说你替他抄书,得了不少好处!怎么,想独吞?还是觉得我们兄弟好糊弄?”
“抄书所得,皆是辛苦酬劳,已尽数用于家中开销。并无余财。”楼知寒实话实说。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刀疤李失去耐心,对身后手下使了个眼色,“给他点颜色看看!”
几个汉子上前,开始用力撞击木门。
眼看那门就要被撞开,楼知寒退后一步,目光迅速扫过院内,最后落在墙角那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上。
他面无惧色,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冷冽。
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巷口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呵斥:“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披着雪白斗篷的少女站在巷口,身后跟着两个初家的小厮。
少女柳眉倒竖,娇俏的脸上带着怒容,正是白轻雪。
她今日恰巧来城西探望一位女红师傅,听闻这边动静,好奇过来一看,竟见到有人围攻楼知寒的院子。
她虽与楼知寒不相识,但她向来是爱打抱不平的性格,加之隐约听到可能与初洛云有关,便出声制止。
刀疤李见来人衣着不凡,带着家丁,口气稍缓:“这位小姐,我们是来收债的,这姓楼的欠钱不还……”
“他欠你们多少钱?”白轻雪打断他。
刀疤李报了个数。
白轻雪眉头都没皱一下,对身后小厮道:“给他。”
小厮愣了一下,依言取出银票递过去。
刀疤李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愣愣地接过银票。
查验无误,脸色变幻几下,终究是不敢得罪这等看起来就非富即贵的小姐,悻悻地一挥手:“我们走!”
一群人迅速散去。
白轻雪这才走到院门前,隔着门缝,对里面说道:“楼公子,你没事吧?我是初洛云的表妹,白轻雪。我表哥行事荒唐,连累你了,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院内寂静了片刻,然后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
楼知寒站在门后,脸色苍白,但眼神平静。
他对着白轻雪微微躬身一礼:“多谢白小姐解围。钱……我会尽快还你。”
“不必着急。”白轻雪看着他俊秀却难掩憔悴的面容,心中生出几分怜悯,“举手之劳而已。只是……那些人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公子还需小心。”
“多谢提醒。”楼知寒再次道谢,语气客气而疏离。
白轻雪知道不便久留,又说了两句宽慰的话,便带着小厮离开了。
楼知寒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闭上眼。
危机暂时解除,但屈辱感和沉重的债务感,如同无形的枷锁,更紧地缠绕上来。
白轻雪的援手,于他而言并非恩情,而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着他自身卑微的施舍。
他依旧是尘埃,是影子。
只是这一次,险些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起,碾碎。
而一切命定的根源,正是那个远在初家深宅、对此一无所知的初弦。
此刻,她正捻起一片落在窗台的梧桐叶,对着稀薄的秋阳,观察着叶脉的纹理。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有些联系,正在悄然地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