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姜黛意身上的毒虽极为霸道,但云钦费些功夫却也能解。
千相的话不可信,不一定会给姜黛意解药。
出了寒林的地界,雪色不见。
暖洋洋的太阳照在姜黛意身上,倒是比在寒林里舒服了许多。
她感觉到耳边风声呼啸,云钦移动得很快。
六月酷暑,姜黛意却感觉眼睫上都生出了冰霜。
云钦停在一家医馆前,里面的药童迎出来,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阿玉。
阿玉看到了云钦怀中昏死过去的姜黛意。
“云妡姐姐怎么了?”
云钦疾步进入医馆,他看向阿玉,道:“你师父呢?”
阿玉道:“师父去山上采药了,好几日都未曾回来。”
云钦将姜黛意放在医馆内室的榻上,说了一些草药的名字让阿玉去寻。
阿玉闻言,表情凝重起来,似乎有些难办。
云钦探着姜黛意的脉息,见阿玉不动,他问:“怎么了?”
阿玉回道:“近日隔壁城里的百姓大肆中了一种毒,云钦哥哥要得这些药,恰巧都能解那毒,现下已经用完了。”
云钦觉得姜黛意身上的毒,怕是和这些百姓中得毒有所联系。
“他们的症状,是不是寒毒之症?”
阿玉点头,又细细瞧
着昏迷的姜黛意,“倒是与妡姐姐的症状很像。”
云钦敛眸,看来又是天阙的手笔。
千相尚在他的手中,那么就只剩下阙主。
云钦在一张纸上写了好些药材的名字,然后唤来暗卫,“去找这些药,快些。”
暗卫领命而去。
阿玉提议道:“要不先给妡姐姐熬一碗驱寒汤,虽不能解毒,但可缓解毒性。”
云钦:“你亲自去熬。”
阿玉闻言麻溜小跑着去了。
云钦所修的内功正好与毒素相冲,如果强行帮姜黛意用内功祛毒只会更严重,所以现下全靠姜黛意自己硬撑。
好在只要药材到了,他便能帮她解毒。
姜黛意自小在天阙中了不少毒,内功也深厚,她纵使昏迷,自己体内的真气也可以调和,帮她缓解毒性。
姜黛意面容上的细碎冷汗都快结成冰碴子了,她有些意识之后缓缓睁开眼。
冷到极致时,连一睁开眼都仿佛有冷气往眸底钻。
姜黛意闭了好几下眼,才能看清楚些东西。
云钦揉着姜黛意的眼,温声道:“看不清楚算了,这寒毒本就影响眼睛,待毒解了就好了。”
云钦的动作很温柔,像生怕碰坏了她。
姜黛意侧侧脸不大愿意看他,说实话,她觉得云钦挺癫的,一会儿怀疑她,一会儿紧张她会死。
视线稍微清晰一些,她更是捕捉到云钦眼底浓浓的担忧。
这毒倒不是千相近期下给她的,而是在天阙便已经中毒。
只是之前没与千相彻底撕破脸,所以千相一直在定期给她解药。
算起来,倒也该是到毒发的时候了。
云钦将热帕子覆在姜黛意脸上,擦去她脸上的细汗。
姜黛意对云钦道:“我的爹娘呢?”
云钦有些听不习惯,淡淡回道:“你的养父母,我已经让暗卫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第42章
云钦不想多与姜黛意提及此事,“妹妹睡会儿,睡醒就好了。”
姜黛意钻心的冷意在身上蔓延,也思索不了那么多事情,而且云钦似乎让阿玉点了安神香,她觉得极度困倦,干脆闭上眼调息。
云钦等到姜黛意睡着,才起身叮嘱绿晚照顾好姜黛意,随后便往外走。
许久不见的暗卫巳雾已等在药馆之外。
云钦:“这次做得好,你去通知虔国之内的暗线,尽快绘出易黍城的边防图。”
“这个时候?”
巳雾俨然没想到公子会提前收网,此前的计划并不会这般快。
云钦提醒巳雾:“别让云家长辈知晓。”
巳雾还未来得及回答,云俪夫人却已经赶来。
“钦儿如今行事决策,已然皆要瞒着长辈们了吗?”
云钦淡瞥巳雾,示意他先离开。
巳雾向云俪夫人行礼,“属下……”
云俪夫人打断巳雾的话:“公子的一切计划取消,你不必去了,退下。”
云钦闻言直视云俪夫人,“姑母这是何意?”
“天阙刺客冒充我云家血脉,钦儿,这事你是不是一直都知晓?”
云钦玉容不显情绪,眼底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惊疑。
“姑母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云俪夫人其实也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但事实摆在眼前,她不得不信。
“真正的云钦另有其人。”
云钦片刻静默。
云俪夫人知道云钦对这个消息存疑,但事实就是如此,云家也不可能放任姜黛意肆无忌惮地冒充,而让真正的云家小姐流落在外。
云俪夫人安抚云钦道:“你要去见见妹妹吗?”
云钦:“我刚哄着妹妹睡着。”
云俪夫人不赞同道:“姑母知道你不舍七年情谊,也一直将她当做亲妹妹看待,但她的确不是云家血脉,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云钦没有反驳,只声色淡淡:“既然寻到了人,便有劳姑母费心照顾,待手上事情忙罢,我自会去探望。”
云钦说罢,准备带着巳雾离开。
云俪夫人伸手拦住他,语调有些小心翼翼。
“你叔父他们的意思,是要审问一番……毕竟是天阙的刺客。但你放心,姑母不会让她受罪。”
姜黛意也是云俪夫人看着长大的,虽无血缘,但毕竟情分在,若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囚于山庄度过一生便罢了。
云钦不会将姜黛意交到云家长辈手里,“不管她是谁,我都不会将她交出来。姑母,叔父那边,我自会去说。”
云俪夫人皱眉道:“姑母的消息绝不会有假。”
“够了,姑母回去吧。”
暖阳从天际洒下,映在云钦的眉眼上,他一向温隽的眼底,不知何时染上冷意,已然结凛冽霜锋。
云俪夫人诧异:“钦儿你……”
云钦玉容之上尽显凉薄,头一回对他自来敬重的姑母,吐出了指责之言。
“两国开战之际,云家还是想想如何为边疆百姓避祸赈灾,而不是将心思放在一个女子身上。”
云俪夫人看着药馆里被云钦的人扔出来的暗卫,心里微惊。
云钦的人提着暗卫走近。
“这人想带走姑娘。”
云俪夫人面色冷凝下来。
云钦:“这个暗卫,是姑母的人吧?”
药馆前来往的商客行人,纷纷探头观望。
云俪夫人规劝少年,“人多眼杂,有何不满,回云府再说。”
云钦茶眸氤上深沉,他睨望着来往路人,忽而轻扬唇角,“姑母与叔父打着要带走她的幌子,实则是想让我此时回云家,王上又对叔父说了什么?”
云俪夫人挑开话头:“襄临王迟早会倒台,但不是现下,眼下知晓姜姑娘的身份,不如将她送进宫,未雨绸缪。”
第43章
未雨绸缪。
这样晴好的天色,云钦的神色却如同浸在一片暗海之之中,如今他的妹妹,竟也成为了一种筹码。
云俪夫人话间还留着余地:“虽无血缘,但也远不至形同陌路。你若不舍,将她收做云家义女,她以后仍旧是你的妹妹。”
云钦闻言,不知怎的竟也不再与云俪夫人理论。
长街上一辆贵辇驶来,檀木上头所雕宫花,出自王宫。
“云钦公子,王上传召。”王宫内侍从里掀开车帘,告知云钦尽快赶回王宫。
云俪夫人见到来人毫不意外,甚至神色中略带些心虚。
云钦神思敏捷,意识到不对时为时已晚。
内侍出声阻拦住想转身回到药馆内的云钦。
“公子不必费功夫了,云妡小姐已被大内高手带走,公子想见她,回宫面见王上吧。”
云钦步伐顿住,眼眸淡扫向旁侧的云俪夫人,他声色凉薄,唇角挂着一抹冷笑:“姑母什么时候也算计上侄儿了。”
云俪夫人的暗卫出自云府,再不济也不会在须臾败在他手下的手里,他一时神思紊乱,倒是被钻了空子。
如今云家与襄临王的人相继出现在这里,云钦反倒觉得事有蹊跷。
云俪夫人看着云钦醒过神来,低语道:“先去王宫,此番恐有变故。”
内侍笑着:“公子前去便好。”
王宫之内,奢靡之气遍浮眼前。
襄临王将云钦晾了一日,不叫他见姜黛意,也不让他随意走动。
窗前月色沉谙,过往宫女的目光频繁向窗内玉立的公子看去,窃窃低语。
云钦耳力极好,自然能听得清楚。
“那是云公子吧?王上今日带回来的姑娘不就是他的妹妹?”
“听说是个冒牌的,那姑娘其实是天阙刺客,玉夫人都将她关起来拷问了。”
窗外霜白的琼花开得正盛,玉枝如剪。
云钦接住一片掉落进来的花瓣,眸色深谙。
这样清雅的花盛开在这王宫之内,可惜了。
宫女们的议论未曾停下,
“王上怎么将她交给玉夫人了?”
“怕是玉夫
人自己将人强行带走的,玉夫人向来残妒,那姑娘要吃些苦头了……”
“……”
正当宫女们窃窃私语时,背后莫名一凉。
她们转头看去,恰见窗内的云钦目光生霜,面容如天上冷月不复传闻中的温隽,他将视线从那颗琼花上收回,低头望过来唇角轻启。
“劳请通禀,我要见王上。”
须臾,王上正殿。
衣衫不整的襄临俯视着座下的云钦:“云卿此时求见,欲谈何事?”
云钦提醒襄临王:“是王上将臣传召进宫,您忘了吗?”
襄临王状做无意,锤脑作想:“是吗?孤竟忘了要与云卿说什么。”
云钦眼底漠漠:“臣妹对王上的政事并无助益,如论姿色,比起宫中美人,她实在不算上乘。”
襄临王笑道:“云卿还真是谦虚,当真如你所言,玉儿也不会吃味了。”
昨日玉夫人忽闻宫中突然多出一个美人,吵着闹着要了人去,襄临王虽不舍到嘴的鸭子飞了,但玉夫人是宋来将军的妹妹,眼下开战在即,襄临王还得依靠宋来退敌,自然不好不顺着玉夫人的意。
云钦不想与襄临王多绕弯子,直白道:“王上,想要什么?”
“这才对嘛,”襄临王欣然一笑,“云卿暗地里,养了不少私兵吧?”
云钦并不否认:“如今势力颇大的家族之中,豢养私兵乃最寻常之事,王上何出此言?”
襄临王收起笑:“云卿,孤说得是,你的私兵,而不是云家的。”
云钦反应过来,淡然抬眸,当即已经猜到襄临王接下来的话。
襄临王继续侃侃而谈:“最近有人为孤呈上了云卿这些年,从各国招揽过来的英才武卒,孤一看,真是数量庞大到匪夷所思。”
云钦豢养私兵一事,连姜黛意都不曾知晓,此事事关整个云家,他一向小心谨慎不为外人所知,唯一知晓的,只有……
襄临王看着依旧从容的云钦,向殿门外唤道:“云言,你还要在外头听多久?”
殿门被推开,一男子走进来站在云钦身侧。
“臣云家家主云言,拜见王上。”
一直在男子出声之后,云钦才冷眸微扫。
云言眉眼间与云钦有几分相似,举止之间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
襄临王对云言道:“既然家主已经到了,你便好好劝劝你这侄儿,若是他的答复能让孤高兴,今日孤便再给他一个机会。”
云言看向身侧长身玉立的公子,缓声道:“这么多年,你终归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云钦自问多年以来,所作所为所行各事,皆是为了百姓为了云家,如今境地,何以至此。
“叔父,侄儿不明白。”
云言道:“钦儿,你始终认为只要制衡各方,稳住局势便能一直护住百姓,殊不知,这样才最是难以结束乱局。”
云钦没有反驳,淡声道:“我与叔父政见不同,自然处事不同,叔父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商议,何以掳走我的妹妹,将她置于险地?”
云言冷哼:“凡事都有代价,我暗地里警告过你很多次,可你事事与我对着干,全然没有将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既然如此,那我只好给你一个教训。”
殿内气息陡然冷窒,影藏在暗角里的侍卫,终于显露出来。
云钦笑笑:“妹妹不是云家血脉的谣言,是叔父放出去的?”
此刻云钦才知叔父的心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他高估了自己的亲人,认为云家人终有不同,其实,世家大族之内的争夺,从不会停止。
云言早就不满自己的侄子压自己一头。
长幼有尊卑,小辈就算再有天资再有能力,也不能越过长辈!
他们便该听取长辈的意见,遵循长辈的意愿去行事。
他今日便要利用襄临王困住云钦,给他一个惨痛的教训,再不敢轻易动一些不该动的心思。
既然云妡不是云家血脉的消息已经散出,那么一个冒牌的云家人,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
纵使往后东窗事发,世人也会认为,是襄临王处置了云家的暗鬼,与他云言没有任何关系。
襄临王看够了他们自相残杀的戏码,催促道:“云言,孤已经应允帮你困住你侄儿,云家的兵符,此时也该交出来了。”
云言依言,将兵符呈上。
云钦抬眸冷笑,云家的私兵不认兵符,襄临王这个蠢货,还真的认为云言会将势力白白送于他。
云钦长眸凝霜,看着胸有成竹的云言,漠然道:“叔父,此番教训,侄儿记下了。”
“但叔父应当最清楚我的脾性,我的眼里不容沙子,也最喜礼尚往来。”
云言闻言冷视少年,“这里可是王宫,你想做什么?”
殿外本寂夜无声,却忽有极强的内力冲破窗牖,刺激着侍卫的耳膜。
长月当头,奢华的殿门上不知何时染上鲜红,血迹复刻着盘龙金纹,滴在白玉阶上蜿蜒而下。
殿外宫灯映过华廊,长阶,以及玉夫人的寝殿。
姜黛意才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一大盆水便浇到她身上,她本就身中寒毒,一但遇水毒素则会在经脉中窜延的更快。
“什么美人,比不上玉夫人半分!”
一个近日新来的小太监,正提着一个已经空了的木桶,想用这些话,来讨好这个王宫里最受宠的妃子。
可是讨好换来的,是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小太监说的是假话,那个少女很漂亮,比起玉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他送出宫。”玉夫人道。
小太监不明白,但他除了跪地求饶没有别的选择:“夫人饶了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阉人被送出宫,是没有活路的。
玉夫人挥挥手示意将小太监拉走。
姜黛意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她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抬起了她的脸,约莫是玉夫人。
“这就是王上所说,绝色动人的云妡小姐?”
姜黛意没有说话,她眼眸如黑玉,眼神却极为空洞。
玉夫人似乎有些嫉妒道:“云妡小姐,我想划花你这张脸。”
原以为会看到少女害怕,却没想到,她只是淡淡道:“你不会。”
玉夫人轻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姜黛意反问:“那个宫人,你若真的讨厌他,完全可以杀了他,可是你没有。你将他送出宫,是因为知道他这样曲意逢迎的性子,在宫内只会被利用的更彻底,死得更快。”
“你在救他。”
玉夫人鼓掌:“不愧是云钦公子的妹妹,我大概知道为何王上如此忌惮云家了,你们云家不管归顺于谁,对别人来说都是威胁。”
姜黛意出手准确地拉住玉夫人的手腕,迫使她蹲下身体,“宋姑娘,我可以帮你假死出宫,你帮我送信去一个地方,让我的人来救我。”
宋玉儿闻言笑了笑,对姜黛意道:“虽然我也很想答应你,但是……应该来不及了。”
寝殿外月色琼琼,一道玉影恍若仙神临落,轻盈掠过一众追杀的侍卫,稳稳立于玉阶之上。
第44章
姜黛意感觉到玉夫人被内力掀开。
玉夫人的身躯似乎重重地撞在了殿墙上,浓烈的杀意在殿内弥漫。
踏进殿内的人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但他是动着怒的。
云钦视线定在姜黛意身上,话却是对着玉夫人说的。
“宋来之妹也这般专横,你自己了断吧。”
玉夫人知道对着云钦求饶无用,趴在墙角只唤姜黛意,声调慌得不成样子:“你哥哥要杀我,你快帮我解释!”
宋来一向对云钦有敌意,所以之前云钦也在宋将军府里插过眼线。
所以连带着宋玉儿也被他查了个底朝天。
宋将军原本不愿宋玉儿进宫,但到底拗不过宋玉儿。
宋玉儿进宫以来很受宠,但从未伤害过无辜的人,又是被姜黛意设计才会将她带回来,不至于走上死路。
宋来本就与云钦不睦,如果宋玉儿死在云钦手上,云家将会腹背受敌。
姜黛意阻止想
朝着玉夫人去的云钦,她道:“我们走吧哥哥,别杀她。”
云钦看似平静的一双眸下泛着隐隐晦怒,他蹲下身子看她,“你的寒毒愈发严重了。”
地上的一些水渍泛着薄寒,方才宋玉儿让小太监泼的水有问题。
此前云钦虽暂时无药可速解姜黛意身上的毒,但只要稳住毒素等待暗卫寻来药材,便可解毒。
可现下姜黛意受此水汽之寒,她的毒素已是深入经脉,纵然是他也无把握能彻底清除。
少年的眼神如看尸体般漠然看着玉夫人,“是这个女人害的。”
姜黛意握住云钦的手,“我知道解毒的办法。”
云钦闻言微惑,他心思敏捷,又侧目多看了两眼地上的那滩水渍,只一刹便转而忽悟,思绪清楚后轻轻抱起姜黛意迈出殿宇。
也罢,这些跗骨之蛆倒是阴差阳错地让他看出寒毒的蹊跷,今日便先放过。
待往后也可慢慢刮去,眼下是先给她解毒。
出宫并不容易,姜黛意看不见,内力全无,况且寒毒损身,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云钦自己一人尚可全身而退,带着她,显然有些寡不敌众。
绣着青竹纹的长袍上已经渗出了血,可云钦自始至终没有让她受一点伤。
王宫里的人到底没有拦得住他,他们一路朝着寒林的方向而去。
毒出自寒林,那解药也必定在寒林之内。
云钦将姜黛意抱入寒潭之内,姜黛意原本还有一点点微弱血色的唇瞬间苍白。
姜黛意没想到云钦竟然知道此毒解法,着实惊奇,她颤着睫羽:“哥哥是怎么知道我想来寒潭。”
云钦蹲在岸边扶住她被冻僵下沉的身体,“我幼时也曾利用寒潭解过身上的毒。”
是云钦不在云家的那几年。
姜黛意曾听他讲,他是在追寻妹妹踪迹时,追到了蛮夷之地。
而寒林后方,便是蛮夷之地。
或许云钦曾在蛮夷之地中过毒,姜黛意扶着岸边,抬起眸子,“看来哥哥小时候,过得也不是很顺利。”
云钦蹲在岸边低头看她。
她平素便喜隐藏心思,此刻如古墨晕染的眼眸因失明空洞更难窥探,“你不是想听哥哥小时候的故事吗?”
姜黛意的身子在水中颤栗起来。
当年被困天阙,被扔在寒林中接受训练的刺客,都会不约而同地避开寒潭,足见其可怕之处。
寒潭之水一旦沾上,足以叫人生不如死。
果然名不虚传。
云钦削长的手指覆上姜黛意的额头,徐缓输送内力让她保持灵台清明,不至于痛到晕厥。
他缓缓道:“寒潭底生剧毒霜花,因花瓣状如霜雪而得名,此处寒潭水之所以携毒,便是因为这潭底,长了这种霜花。”
“霜花?”姜黛意问。
云钦点头,雪划过他的眉梢落到肩头,似乎反应过来姜黛意现下看不见,他又轻嗯一声,以作回答。
姜黛意惜命,知道这潭水带毒,自然不会没事下水。
她一直以为是寒林诡谲,所以连带着这里的潭水也不正常。
没想到,竟是潭底长了这种剧毒之物所致。
这水本身就积毒,以霜花之毒以毒攻毒,恰巧能解她身上的寒气。
但是这其中滋味,当真难以忍受,用千刀万剐凌迟削骨形容都不为过。
云钦竟然在幼年就已经经历过了吗?
姜黛意从水中伸出手想爬上岸,她想歇一会儿。
歇一会儿再解应该也行,让她上去缓缓,太痛苦了。
她方有动作,即刻便被云钦的手压住,又将她压低于水面半寸。
云钦的眸子淡的像雪,“霜花之上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毒刺,透过肌肤侵入经脉,虽能抵消寒毒毒素,但过程极其痛苦非常人能忍。”
姜黛意知晓潭水不能沾上肌肤,但挣扎间难免溅起水花打到云钦腕上,凝玉一般的长腕瞬间便因毒变红。
云钦并不在意,他长睫下的茶眸氲着雪气,“妹妹,抱紧我。”
话音方落,姜黛意便忽被人毫无征兆地溺进了水中。
姜黛意的痛楚逐渐被窒息的感觉取代,她的耳边皆被水声包围,她惊惶之下乱抓乱攥,触到一片广袖之上的隐隐竹纹。
同样落入水里的,还有云钦。
姜黛意还想着将云钦推上去,“水里有毒哥哥……咕噜噜……”
二人沉下,水底目之所及无数霜花满覆潭底。
纯白氤美却携剧毒。
姜黛意浑身都是被凌迟一般的痛处,云钦受着同样的痛楚,眸底却平静无澜,他眼看着姜黛意身上一点点显现朱红。
只觉得,像极了那日寒林红梅枝头上的花。
水面之上逐渐寂静,归于平静。
另一边的王宫之内,襄临王心有余悸的坐在地上,全然没了身为帝王的威严。
云言身受重伤吐出一口血,显然也是没想到这个侄儿将实力隐藏的如此之深。
“若七年前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在寒潭边将他救回云家。”云言喃喃道。
襄临王看着一地高手的尸体,对着云言发怒:“你不是说云钦虽强但架不住人多吗?孤重金招来的高手,被他如同捏蚂蚁一般一个个捏死,你是他亲叔父,连他到底是什么实力都不知道吗?”
云言看着手中的断剑,此时才反应过来。
他一直自诩云家辈分最高,武力最强之人,所以事事都要过问,不容许任何人忤逆他。
可今日他明白了一个事实,后辈英才出,云钦若不藏拙,声望恐怕比眼前更甚。
曾经,他年少时也曾像云钦这般,意气风发,可惜光阴荏苒,他不得不服输。
可想想,纵然年轻,当真就能比得过吗?
七年前云钦不曾回到云家时,他是整个云家最值得信服的人,论才智武功,天下间无几人能比得过他,可自从云钦回来,一切都变了。
那个少年的风头一时无两,让大家逐渐忘了,这天下,也曾有一个云言,为这世道公正舍生忘死。
云言有了执念,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利,做出了一些错事,他犹记得,那失望的眼神,她说:“你对一个血亲小辈如此忌惮压制,你还是曾经的云言吗?你这样,永远也不会成事。”
后来因为云家的变故,他的妻子逝去,她临终前不曾留下只言片语,留下的只是一如既往失望的眼神……
襄临王看着云言一副失魂的模样,怒道:“孤现下是看明白了,你云家不过仗着云钦一人,你看不惯一个小辈的威望声名压过你,便想着利用孤来敲打他……”
“云言,你好大的胆子,敢利用孤?”
王城周围守卫的精兵被尽数召回王宫,襄临王怒不可揭地下旨:“去,将云家围起来,云家家眷尽数软禁,派人去找云钦,告诉他,三日之内不进宫请罪,云家之人不论长幼悉数斩首。”
残剑声微,云言抚着那把陪了他数十年的剑,低声道:“我输了……”
他那侄儿一直在等自己出手,在药馆就应当看出来,云妡身边的暗卫都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若非授意,云妡怎么可能被轻易带走,或许连云妡,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今日云钦逃走看似落于险地,其实是在等一个能让云家更上一层楼的契机。
而如今,对他这个侄儿来说,云言自己便是这个契机。
云言仰面看去,看到的只有四方殿墙。
也罢,他的心早就如同这四方殿墙走进了绝路,既然注定败局,成全他又如何。
云钦夜袭燕陵王宫强行救走天阙刺客后便不知所踪。
云家家主曾前去阻止,但却不知为何被云钦一剑穿心而就此殒命。
这是襄临王所放出的消息。
云钦带着刺客逃走不知所踪,云家被控,燕国内乱四面楚歌,百姓们人心惶惶,不知一向风光霁月,济
世安民的云钦公子为何如此?
虔国来犯,宋来将军不敌。
襄临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到半日王宫里又放出新消息,称云言乃是急症所暴毙,之前种种不过是误会。
至于劫走刺客一事,只要云钦肯回来住持大局,可以不计较他的罪责。
而云钦却只如销声匿迹了一般,音讯全无。
第45章
正是入冬的时节,蛮夷之地飞沙扬硕,荒无人烟。
这样的不毛之地里,唯有天际所悬一轮素明淡月,让云钦觉得还尚在人间。
十二年前的冬夜,仅剩一口气的家仆带着幼年的云钦,避进蛮夷之地才让追杀他们的仇家望而却步。
这里有让人恐惧的东西,足以让追杀他们的人生出畏惧与犹疑,停下脚步。
云钦似乎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他尚稚嫩的眉眼冷漠地看家仆声泪俱下,诉说苦衷。
“公子,是赵伯没有保护好你,也没有保护好云妡小姐,我下辈子再报……”
“赵伯,”云钦抬眸望向天际微微泛着光晕的素月,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你累了。”
云钦知道赵伯要说什么,可是这样虚无缥缈的承诺,活人尚且兑现艰难,将死之人,承诺了又能怎样?
赵伯看着满身伤痕的云钦,从怀中掏出所剩无几的伤药,已是油尽灯枯,“这些药,公子拿好,你一定要…回到云家……对不起……”
云钦冷漠地看着他,临死前的愧疚,并没有引起他的同情。
赵伯到底咽了气。
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云钦唇角溢出鲜血,他自嘲地看着自己满身伤痕。
他这副模样,如何回去?
回去又能怎样?
苟活两年,已是多余,寒风将砂砾吹起来,云钦任由风沙将他慢慢覆盖。
“又是哪家的小公子被仇家追堵进来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头子抓住云钦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细细打量着,“小鬼,别一副要死的样子。”
云钦的确要死了,起码他是这样感觉的。
他感觉到他在被提起来的一霎,鲜血便顺着伤口止不住地流下。
他睁开眼睛,浅淡的茶眸里无任何情绪,只带着一丝尽显嘲讽的笑意与一个不符合他年岁的晦莫眼神,笑望着这个家伙。
“传说中的蛮夷之王人面鬼,原来不过是一个弃兵败将,你徒比我大一些年纪,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这话刺激到了人面鬼,云钦被他报复般扔在了坚硬的石柱上,五脏六腑恍若被震碎一般剧痛无比,口中一股股鲜血喷出,可云钦却依旧在刺激人面鬼。
“知道我是谁,竟然还敢说这样的话?”
人面鬼本是神医世家的嫡子,在医术上有极高的天赋。
可惜,生不逢时,兄弟阋墙,被族内亲人勾结外人陷害、抛弃、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云钦撑着石柱,笑得漠然:“你是谁?孑然一身的弃子吗?只有弃子,才会被放逐到这个地方……”
人面鬼下了死手,在捏断云钦脖子的前一霎,他抬起云钦的头反应了过来,“你想让我给你个痛快?你在故意激怒我?”
云钦头晕目眩,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点月晕的光亮,人面鬼自然捕捉到云钦眸子里映出的月色与那隐隐的一抹绝望,到底年纪小,隐藏心绪的能力还差得远,他一心求死的戏码,被看穿了。
人面鬼将云钦扔在地上,“你说得没错,你我都是弃子,孑然一身着实无趣。不过现下便要开始有趣了,你求痛快,我偏不遂你愿。”
纵然听到这话,云钦整个人依旧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
他并不搭理人面鬼,这个年纪,不哭不闹,无情无绪,平静地像疯了。
人面鬼将云钦带到了寒林,他们落在一颗不甚高大的雪松之上,立于松尖观望。
远处地面上的无数人如斗场的困兽一般,厮杀求生。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云钦不觉得自己和下面的人有什么不同,这样的世道里,不会有安逸的人,也不会有安逸的事。
“他们皆是天阙的工具,天阙阙主要把他们训练成最厉害的刺客,效忠天阙。”
人面鬼伸出手指向雪松下方的寒潭,嗤笑,“其实只要将他们都扔进寒潭,泡个几年,他们就会功力大涨。”
云钦起初是不信的,他道:“若真如此,天下之人皆来此地泡一泡,不就皆是高手了吗?”
人面鬼阴诡地笑笑,“他们不来,是因为他们不知晓其中门道,但若知晓,我却怕他们不敢来了。”
云钦淡淡看他,“所以,你是想试试我敢不敢?”
人面鬼欣赏地看着云钦:“你这孩子过于早慧,岂知慧极必伤自损其身,你这一身伤毒本是活不了,如若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或许我早就给你一个痛快。不过多智者多磨,我便试着留下你,看看这寒潭到底是不是如我所想?”
在寒林里,没有人敢靠近这里。
人面鬼将遍体鳞伤的云钦扔进冰冷的潭水里,月光照不透水面,晦暗染上心头,剧毒、霜花、极尽折磨,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云钦整整受了六载。
而六载之后,寒潭之水,霜花之毒,于他而言,只有助益而无实害。
“云公子重获新生,六年前答应我的事情,是不是也该兑现了?”
当年寒潭之上的那颗雪松,已经长得壮硕又高大,云钦隐在雪松之间,恍若一体。
少年于雪松之巅望着远处厮杀的人群,眸色平静,没有着急回答人面鬼的问题,反而淡声提醒他:“你如今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人面鬼垂头看向自己布满毒纹的手背,纹路一直蜿蜒至袖口之内,他笑了一笑,满不在乎:“我的医毒之术尽传于你,这么些年过去,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青出于蓝,天不负我,看来我的夙愿即将达成。”
云钦终于侧目,他的眸中浮着笑意,温润却疏离,不达眼底,“你不好奇?”
人面鬼:“好奇为何寒潭之水都无法解你所制出的毒?技不如人,便没有资格问。”
云钦笑得极淡,直白的话里有股淡薄的狠:“因为那不是毒,是蛊。”
若一个人真有赴死之心,是如何都拦不住的,人面鬼第一次察觉到,是否从头到尾,都是他的算计。
雪静静地下,人面鬼望着眼前已然让他难以看透的少年,沉声警告他:“你可以给我下毒,但决不能给我下蛊,云钦,你想干什么?”
云钦淡淡道:“想要成事,必须付出一些代价。”
人面鬼看向远处,一道身影映入眼里,那足以让他恨之入骨的人,云言,纵使化成灰他都能认出的人,终于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云钦:“我可以帮你对付他,折磨他,也能让他失去身边的一切,但前提是什么,你应该清楚。”
人面鬼捏住少年的衣领,盯着他:“你们云家人,天生的诡计多端,你这样的人,我真想看看你往后的路,怎么走?”
少年清隽挺拔,眉眼间带着无情无欲的淡漠无谓,他唇角微微扬起,“可惜,你看不到了。”
在他们坠入寒潭的前一刻,人面鬼立下诅咒:“云钦,我会化成厉鬼盯着你,不达成我所愿,你……”
水波起落,云钦的眼眸被蛰得生疼,他微微闭眼,神思恍惚间,恍若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哥哥……”
一朵霜花浮过云钦的眉眼,茶眸蓦然在水里睁开,姜黛意再无余力憋气看起来很难受,她用最后的力气唤着云钦。
云钦自水里揽住姜黛意,带着她浮上水岸。
姜黛意呕出淤血,体
内毒素已散尽六分,视物之力也逐渐恢复过来一些,如此,云钦便有把握替她彻底清除毒素。
云钦抱起姜黛意。
巳雾已然架着马车等在寒潭之前,他对走过来的云钦道:“公子,我们去哪儿?”
云钦:“小郡城。”
姜黛意还没从霜花之毒的侵袭中缓过来,没了在水中濒死的感觉,身上的痛意便越发明显。
没想到这霜花沾到人身上,能这般痛苦。
她虚弱地抬眸看向云钦。
云钦拿出止痛丹药喂给姜黛意,逃出王宫匆忙,未带婢女,而以姜黛意目前的情况来看,怕是连动的力气都没有,所以他只能用内力帮姜黛意烘干衣裳。
姜黛意一直盯着云钦看。
云钦眼底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不会中霜花之毒?”
姜黛意吃下云钦的止痛丹药,痛意散去一些后终于能开口,她向小时候一般抱住他。
“哥哥,你疼吗?”
云钦神色微微有些怔住,可手上的内力却没有停下。
她提起往事:“我幼时似乎在寒林里曾瞧见过你,可我那时并不知道,你就是哥哥。今日哥哥陪我下寒潭却不受霜花影响,说明你早就经受过这种痛苦,对吗?”
云钦眸光如同碎玉,星星点点,他的眼尾泛起一丝红,眸底神色复杂得令人捉摸不透。
旧年雪色覆盖的寒林里,姜黛意绝望之际,看到幽深潭水寂寂下有一抹素衣虚影在水下浮动,而岸边倒映的,是她悲凉的神情,那时她在想的不是救人,而是就算她有余力救,救起来之后呢,又要互相残杀吗?
她眸中满是难过,道:“原来哥哥这些年,同样过得很痛。”
第46章
云钦是天之骄子,这是世人眼里对他的看法。
世人只知道他的辉煌,但从未有人知道他的过往。
小郡城。
方才经过一轮守城战乱,城内百姓们脸上虽有惊惧,却并不气馁,只因此时云钦便身在小郡城之内,同时而来的,还有云家的两万私兵。
城内屋舍大都破烂,唯有一处还略能遮些风雨,虽前几日姜黛意被云家家主亲自散出消息说血脉有疑,百姓们还是将这间屋子让给了姜黛意。
云钦看着昏睡之中的姜黛意,对着守在一旁的巳雾道:“巳雾,你有没有看不透的人?”
巳雾明白云钦的言外之意,云钦看似在问巳雾,其实实在问自己,巳雾道:“现下还有公子看不透的人吗?”
云钦垂眼看着床上昏睡过去的姜黛意,淡淡道:“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便带着目的接近你,但从未曾真正伤害过你,可暗中又非要与你处处作对,你会如何?”
巳雾道:“那我可能会杀了他。”
云钦隽削的指尖撑住自己的额头,眸底映着深深的沉思:“你不想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吗?”
巳雾觉得没那个必要,多余。
“公子,属下觉得若是朋友,有目的大可直言相商,相反有事不说,看似不想麻烦别人,可一但无意中对他稍有偏颇便会生怨,有事闷在心中暗自算计的这种朋友最为可怕,因为不知何时他便会因为不满背后捅刀子。”
“至于亲人,亦无刻意接近之说,既然事事皆带有目的一味索取,那么便不可能是亲人,纵使真是亲人,这样的亲人无非也是有利可图则近,无利可图则远,徒有一层血脉牵绊,所以还是快刀斩乱麻来得省事。”
云钦坐直身子,眉宇间难得隐隐有忧,他缓声道:“若是,舍不得杀呢?”
巳雾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云钦霎那间又恢复了平时的神色,他语气淡淡,“没什么。”
窗外阴云密布,这里的第一场秋雨即将要来了。
一只信鸽飞进来,落到云钦手上,云钦取下小信笺,挥袖放走信鸽。
巳雾问云钦:“公子,可是燕陵王城有何动荡?”
云钦道:“襄临王与云言放出云妡血脉不纯的消息,故意激我在王宫之内动手救她,他们想扰乱我的心神,趁机夺我手中势力,既然如此急不可耐,我便送他们一份大礼。”
巳雾不明白,“云言不是您的亲叔父吗?”
云钦轻笑,唇边带着嘲讽,“有利可图则近,无利可图则远,巳雾,你说得很对,况且这么多年了,有些人,有些事,是该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放好床边的帐幔,云钦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的百姓,百姓们看见云钦,脸上即刻便浮现出了笑意。
“云公子,大家煮了野菜汤,您出来一块喝吧。”
云钦颔首:“多谢。”
野菜汤并不好喝,甚至难以下咽,可曾有七年,云钦都是与百姓们一起并肩,从未嫌弃。
夜幕降临,城外驻扎的敌人虎视眈眈,一场大战似乎又在酝酿之中。
屋外,云钦坐在火堆之前,影子被映得颀长,高窜的火苗氤氲着云钦俊雅的脸,一个老伯从怀中掏出一包被炒过的白米,放在云钦身边。
“公子,这是我与大家凑来得一点炒白米,这城内因打仗总是留不下一点好东西,我看云妡姑娘脸色很不好,昏睡着连野菜汤都喝不进去,待她醒了,将这炒米泡于她喝,总比野菜汤好下咽一些。”
云钦没有回答,也未曾伸手去拿。
他们身后响起推门的动静,姜黛意出来,看着地上的那一小包炒米,若有所思,现世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这样动乱的古代里,竟然只能依靠大家去凑才能凑出这一小包。
姜黛意走近火堆,捡起云钦身边的炒米,还给老伯,“伯伯,把这些留给孩子们吧。”
老伯刚想拒绝,城外蓦得射进来大片火箭。
云钦眼神顺时凌厉,起身用内力挥退火箭护住二人,他叮嘱姜黛意与老伯:“你们去躲起来。”
姜黛意未来得及说话,云钦便已经飞身朝城墙之上而去。
老伯拉着姜黛意躲进暗处,“云妡姑娘,你可别出去,敌人残暴得很,他们的箭是用箭车发射过来,力大无比,稍不注意,人便会被射穿。”
姜黛意手里捏着那包炒米,看着老伯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云钦所存在的意义,这个世界里的善意,原来到处都是,只是从前她从未看见过。
“妡妡,过来。”
黑暗中,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月光映到来人脸上,老伯转头望去,惊喜道:“云言家主?”
姜黛意并不如老伯那般欣喜,她不动声色地将老伯护到身后。
“看来燕陵王宫中放出的消息是假的,不知为何襄临王说您被云钦公子所杀,现下看来传言不可信,那云妡姑娘身份的事情是不是也有误会?”
云言笑得和善,眼底却诡谲云涌:“自然是误会。”
另一边城墙之上,火光照亮天际。
云钦自上而下与魏国国君魏弦对视,魏弦跨坐于马上,挥手让将士停下攻击,他看着城墙之上那道隽秀挺拔的身影笑道:“自来听闻云钦公子用兵如神,算无遗策,如今以区区两万精卫,抵挡孤的六万兵马,让孤不得不亲自出征,当真让孤刮目相看。”
云钦神情淡淡,立于城墙之上恍若神邸,“王上过奖。”
魏弦笑道:“这小郡城也并非燕国国土,云钦公子何必如此死守,乱世之下,国土吞并之事时有发生,公子乃通透之人,应当知道,死守除了让城内之人多苟延残喘一些时日以外,毫无用处。”
云钦漠然而笑:“是吗?小郡城,罗烟城,皆不属于任何一国,这两地一直是各国分界之要地,虽是要地,但因资源匮乏,地处贫瘠,各国君主皆不愿接手,此番王上如此行事,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魏弦欣赏
道:“不错,六万兵马,换云公子效忠我一年,一年之后,云公子是去是留,我都不会亏待公子,如何?”
云钦闻言淡淡一笑:“效忠?”
魏弦分析利弊:“近日各国摩擦不断,襄临王不行应对之策,却屡屡施压于云家,以至燕陵内乱,以公子的能力,若不是受制于那襄临王,此番与我之战,怕已经早就得胜离开,我亦不会行今日此举,也无机会对公子说这些话。”
云钦眸底淡然,笑得很是从容,他抬眸望着硝烟弥漫的天际,轻启唇角:“好说。”
魏弦同样勾起笑容,六万兵马,无尽殊荣,于一年时光来说,只赚不赔,云钦的选择,在他的意料之中。
魏王停战,城内百姓皆是松了一口气,而云钦不顾百姓劝阻,只身跃下城墙,与魏王到了军营营帐。
营帐之内,魏王亲自将茶水奉给云钦,眼底是势在必得:“云公子在利弊之间衡量有度,孤相信在未来一年,云公子必然能助孤成事,而孤自然也会比襄临王,待公子,待云家更好。”
云钦回以一笑,云淡风轻:“我想王上应当误会了,方才在城墙之上,我并未许诺王上任何事情。”
魏弦闻言,奉出的茶又收了回去,他眼色一狠,身边的侍卫立刻便对云钦刀剑相向。
“云公子,你知道你现下身在何处,亦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魏弦语气危险道。
云钦泰然自若,看着魏弦缓声道:“不久前魏国诸位王子为夺位夺权,自相残杀,王上弑父弑兄,虽得王位,但却背了个心狠手辣的名声,我很好奇,事成之后,王上是否真的会履行诺言?”
魏弦让侍卫收回佩剑,脸上的神色又轻松了起来,“云公子太低估孤的人品了,孤杀他们,自然有孤的道理,但公子不一样,公子乃绝世之才,得之孤幸,失之可惜,自不会过河拆桥。”
云钦神情莫测,眸底虽有笑,但极为淡然,他道:“我从来不信任何人的承诺,包括我自己,王上,您的说辞并不足以打动我。”
魏弦本坐得端直,此时也是没了耐心,他歪倒身子靠在座椅上,望着阶下的云钦,冷声道:“不识抬举,可惜了。”
云钦从案前站起,魏弦眯起眼睛,警告他:“云公子,这里是我的军营,你想干什么?”
云钦将一封书信搁置在案上,侃侃而谈:“王上在魏国尚且根基不稳,你说,我若此时让燕国与虔国停战求和,再联手对付魏国,王上你又如何应对?”
魏弦皱眉,不明白云钦怎敢对他说出此话,须臾魏弦才理清因果,心内微惊:“你是故意引孤过来的?燕陵王宫之变,你是顺势将计就计,做了一出与襄临王反目的戏码,让孤觉得可趁势拉拢你?”
云钦:“王上圣明。”
棋局已开,一念胜负,如今,胜负已分。
魏弦冷笑:“你如此狂妄行事,就不怕孤现下杀了你?”
云钦笑得从容不迫,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足以影响他的心绪。
“王上想杀我,大可以试试。”
小郡城内,天际已不见了火光,但百姓们尚不知当下境况,所以还不敢出来,能避则避。
老伯招手让云言过来躲避,“家主,快过来,也不知一会儿会不会还有火箭射进来。”
云言依言想走近,姜黛意却挡在老伯前面,沉声道:“站住。”
云言看向姜黛意,哄劝道:“妡妡此前在药馆里,答应与叔父合作,以身为饵骗钦儿入宫,离间襄临王与钦儿,好让魏弦能顺利说服钦儿归顺魏国,如今大事将成,你怎么不继续下去了。”
“只要继续下去,你再也不会受襄临王胁迫,你也不必再那般心疼哥哥。”
姜黛意没了以往的柔弱之相,古墨染就的眼眸间尽是算计:“叔父,难怪你斗不过云钦,你真是天真,你当真以为云钦会臣服于魏王吗?”
云钦自然不会,但云言不在意。
魏王在身为储君之时,便已经有意招揽云钦。
所以云言才设计让云钦为姜黛意杀出燕陵王宫,让魏王有机可乘,或许云钦已经察觉,但不论云钦要将计就计,还是真着了他的道儿,左右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今他只需要抓住姜黛意,扰乱云钦心神,借魏王之手除掉云钦,他便大事可成。
云言冷哼一声,伸手朝姜黛意抓去,姜黛意推开老伯,衣袍翻飞间出手攻击,将云言打得措手不及。
姜黛意墨眸带笑,笑容之内的精明之色深不可测。
云言没想到她会武功,所有的事情都仿佛坠入了迷雾之中,云言惊道:“你会武功,你不是云妡?”
第47章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你才是那个幕后的人,当年我救出云钦,人面鬼已跌入寒潭,我隔了一日寻他失身却遍寻不到,原来是你救了他,不知云钦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云言看着姜黛意道。
姜黛意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人面鬼是天阙所救,但她没有必要解释,也并不怕云言将此事捅到云钦面前去。
她告诉云言:“当年,叔父做了什么,应当也还没有忘记吧?今日,我便要帮叔父了结一桩宿怨。”
云言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向四方扫视,上方一道黑影朝云言猛然攻去,云言抬手去挡,却发现不敌。
姜黛意看着那道犹如鬼魅的身影,提醒道:“魏王牵制不了云钦多久,你要报仇,可要快些动手。”
云言不可置信地看着姜黛意,“云妡,你是神医家的人?”
攻击云言的人,是人面鬼,是那个被云言因为一己之私而毁掉终身前途的神医世家的嫡子。
姜黛意转身,细看之下便会发现她手中捏着一个小瓷瓶。
她不想再参与这场纷争,这是神医世家的嫡子与云言多年前的宿怨,她只不过是让这场仇恨,提前结束。
十四年前,云言的家仆赵伯携家人带着云钦与他妹妹出逃,生死面前,只有自家人性命最重要,哪里能尽心顾虑他人。
追杀的人如同跗骨之蝇,难以摆脱,可当年的云妡尚是婴儿,怎可能控制情绪,婴儿啼哭,云言手下的人怕她惊动追杀的人,捂住她的口鼻,再惊惶过后,发现云妡已经气绝。
而云言害怕云家的人知晓此事,还意图毁掉云钦。
但云钦意外被人面鬼救下,这才成了这十四年的一场局。
如今并不是姜黛意将云言推到此般境地,云钦早就设计会让人面鬼碰上云言,姜黛意只是为了拿到人面鬼手中的奇毒,故意掺和一脚。
云言有如今的下场,便是多年前他自己的选择。
城外的攻势没了动静,百姓们纷纷出来,一眼便见到了正在对峙的云言与人面鬼二人。
人面鬼透露这些年来云言的所作所为,般般种种,皆是让人不敢置信。
云言面容有些癫狂,或许应当说,早在云钦回到云家的那一年,他便已经要是疯癫了,若不是云钦暗地里处处压制,恐怕云言早已经成了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
云言看着已经站远的姜黛意,癫狂道:“好啊,算计我的人,如今想置身事外,独善其身,我不会让你们如意,我死,你们也要跟着下地狱。”
人面鬼看出了云言的想法,“你想拉着小郡城的人陪葬?”
姜黛意皱眉朝云言看去,云言看着朝这边聚集而来的百姓,怨恨道:“小郡城,你们以为这座城未曾覆灭的原因是什么?云钦来之前,是谁护着你们,你们都忘了吗?”
人面鬼不动声色,云言越是这样,他越是高兴,他就是要云言像现下这样,癫狂,痛苦,怨恨,还要他悔不当初。
“云言,你忘了吗?这都是你自己给自己种下的恶果,如果你当年不陷害我,我也不会在蛮夷之地遇到云钦,你不追杀云钦,亦不会让云钦有机会继承我的功法医术,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别说了。”云言一道内力挥出,却散缓得很,显然
是心绪不宁,无法集中内力。
人面鬼看着置身于事外的姜黛意,“哦对了,当年家主也曾为天阙,送去了不少人,这些人里,说不准就有姜姑娘。”
今日之事一了,姜黛意便不会再往后看,云言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你二人之间的恩怨,自行处理。”
姜黛意欲疏散百姓,云言与人面鬼两个人加起来,很容易误伤到附近的百姓,好在百姓们经过战乱,草木皆兵,见此情况也不敢多加逗留。
可在下一瞬,姜黛意发现了云言的不对劲。
云言浑身内力暴涨,四散外溢,看着像是……
“他要将几十年功力集于片刻,与这里的人同归于尽。”人面鬼向后退了几步。
魏王营帐。
云钦云淡风轻:“魏王考虑好了吗?是要担灭国之君的千古骂名,还是助在下一臂之力,从此结盟友之情?”
魏王千算万算,没想到云钦竟然如此敢赌。
光是只身入敌营的这份胆量,已经让天下人望尘莫及。
说得好听,结什么盟友之情,还不是想待燕国打下虔国,继而来利用他压制襄临王,天下君王,竟也在此人算计之中。
魏王悔不当初,这样的人就不该指望他臣服于任何人之下,早该除之。
“云公子当真好算计,孤如今,算是骑虎难下。”魏王道。
云钦眸底笑意常在,“王上过奖,不过,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王上。”
“孤以为云公子这样通晓人性之人,不会有疑惑,孤倒是好奇,云公子想请教何事?”
云钦道:“我此番前来小郡城,连我的手下人都不知晓,王上是如何知晓,并第一时间带兵赶到小郡城?”
魏王直言不讳:“自然是你那叔父,云家家主,云言一向看不惯公子作为,嫉妒你一身所得,名望,权势,足以让一个人舍弃亲缘。”
云钦摇头:“非也,以叔父的能力,他猜不到我去了小郡城,况且王上来得很是蹊跷,我前脚才到,王上后脚便施压攻城,若不是提前知晓在下的行程,如何能在第一时间从魏国赶到小郡城?”
魏王:“那就要看公子身边,是否还带着其他人了?”
云钦似乎甚觉无趣,重新坐于案几边,“魏王六万兵马,在下无以为报,不如,就将天阙送于王上。”
天阙虽是天下一大毒瘤,但其实力不输一个小国,而且内部不论是刺客,消息,运营,财力各方面势力都已经成型多年,比朝廷都要精炼,若能接手,于一个君王来说,绝对利大于弊。
魏王问道:“天阙孤早有耳闻,只是想要归入囊中,谈何容易?”
云钦微微抬眼,道:“只要王上想,便可成事。”
魏王看不透云钦,方才相谈,云钦分明不想多管闲事,只想算计得到那六万兵马,可不过须臾,便又改了主意,让他不由想起前些日子襄临王所放出的消息。
云钦在燕陵王宫,救走了一个天阙刺客。
可云钦来之前,探子来报,除了云钦身边的暗卫,云钦唯一带着的,只有他的亲妹妹,那位云妡小姐。
魏王暗自腹诽,看来,这云妡小姐与云钦之间,也有些不可言说的秘密。
云钦看穿魏王的审视,问道:“王上,您在看什么?”
魏王试探:“听闻云公子有一位妹妹,今日谣言四起,说她血脉有疑,恐不是云家之人。”
云钦道:“人云亦云罢了。”
魏王笑道:“往后,还请云公子多来魏国王宫做客,孤一定以最高礼仪待之。”
云钦眼眸深晦道:“自然。”
小郡城内。
姜黛意虽然已经尽力疏散百姓,可云言内力也不是说着玩的。
“快走!他要拉着我们陪葬,快跑!”百姓们恐慌中四散而逃,人并不多,但由于太过恐慌,反而有些走不脱。
姜黛意飞身上去,用内力压制住云言经脉中流窜的功法。
人面鬼虽心有怨恨,但到底出身医者,他的执念只是云言一人,如今能以一身功法护下一些百姓,也算对得起这医者身份。
人面鬼上前与姜黛意一同对付云言,这一幕自然落到其他人眼里。
“怎么回事?云妡姑娘竟然会武功?”
“走啊,别看了,太危险了……”
“云妡姑娘的身份有疑难道是真的?”
姜黛意观察着四周,发现这条暗巷后边是堵死的石墙,她唯有将云言逼进石墙边,让石墙承受一些内力冲击,才有望保下附近的百姓。
衣袍随着内力余波翻飞,姜黛意靠近云言,一脚将他踹进石墙下,云言生受人面鬼的内力冲击,一把抓住姜黛意,“云钦算计我,你算计我,你们都该死,既然都是云家人,自该同气连枝……”
姜黛意看到云言似乎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此事云言积攒了多年的复杂情绪倾泻而出,他的耳里是他夫人的声音:“云言,羌家算计钦儿,你算计钦儿,你们害死钦儿父母,你们都该死……”
人面鬼提醒姜黛意:“他已经疯了,我俩控制不了他,把他提远一点,否则周围的百姓都要死。”
姜黛意唇角渗出血迹,她本就余毒未解,此刻强行运功更伤根本,她的内力撑不了多久了。
人面鬼看着城墙,“将他带上城墙,城墙极高,不会伤及下面的百姓。”
姜黛意与人面鬼联手压制云言,二人将云言带上城墙,城墙之上本皆是云钦的私兵,此刻那些人都去帮百姓治伤,除了按岗放哨的并没有其他人。
姜黛意喝令他们下城墙。
“姑娘,公子他……”
话音未落,云言已到了极限,极大的内力冲击将周围的人全数震飞,有些内力薄弱一些的人,当场身亡。
姜黛意被震得掉下城墙,她再无力运功,城墙之下的百姓眼看着少女殒命,皆惊呼:“云妡姑娘!”
从魏王营帐赶回来的云钦,飞身接住姜黛意,眸子里染上愠怒:“你不要命了?”
二人稳落于地上,姜黛意重伤,根本站不住,跌到地上,云钦蹲身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百姓们很想相信云妡,可是眼见为实,云妡姑娘方才使用的功法,分明是天阙功法。
“云姑娘她,她是天阙刺客吗?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钦眸色如霜,面对猜疑,坦然自若,只余一句。
“吾妹黛意,同心扶危。”
第48章
百姓们不明所以看着云钦抱起姜黛意,向小屋里走去。
姜黛意肺腑里的血仿若呕不尽。
云钦挥袖关上门,他的内力翻涌在周身,出手替姜黛意疗伤。
床榻边的帐幔在浮动,窗外日光渐升。
云钦一夜未歇,额间薄汗涔涔,他见姜黛意的内伤有所控制,才收回手替她盖好被子。
姜黛意躺在床上,眸间之色柔玉一般,隐有认错之意。
云钦内力耗损太过,眼前已然有些迷蒙。
姜黛意看着脱力撑坐在塌边的云钦,轻声唤:“哥哥。”
云钦闭眼调息内息,良久才睁开一双星眸,平静凝睇姜黛意。
姜黛意从被子里伸出手,想拉云钦的手,但内伤太重,连这样简单的动作她都做不到。
云钦主动伸过去,握住姜黛意。
姜黛意看着云钦的手,忽然将脸埋在他的手上,失声问:“哥哥为什么对百姓们说,我是姜黛意?”
云钦方才那般坦然,往后,不论姜黛意是不是云妡,天下人都会默认她并非云家血脉,云钦,是想让她脱离云家的身份吗?
云钦默然,须臾道:“你不想做云妡,那便做姜
黛意,你不习惯做云家的人,我不会逼你。”
姜黛意眼眸轻闪,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可是这个名字,百姓们是知道的。”
云钦神情无谓,“天下身不由己之人,皆是行事不由心,又有几人能肆意,我会给百姓一个交代,也不会让你再背负刺客之名。”
姜黛意松开云钦的手,“哥哥为何,突然要这样做?”
她并不觉得百姓们会接受姜黛意天阙刺客的身份,况且天阙多年以来行恶无数,如果不是碍于云钦,方才姜黛意怕是便会被报复。
云钦淡淡看着她,神色意味不明:“那妹妹为何要与魏王合作,为何甘愿被云言所擒,进宫利用襄临王设计我?”
姜黛意微微一怔,没想到云钦如此聪明,竟然能透过云言,魏王,襄临王三层障眼之策,笃定到她才是幕后之人。
“我早说过,妹妹想行何事皆可以告诉我,可是你宁愿联合外人也不愿相信我?”
秋光透进破旧窗牖,二人之间气氛微妙,浮光跃在他们的脸上,眸底,皆是心思各异。
姜黛意有些惶然,她没想到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期发展,眼下竟被云钦牢牢所控,这盘局,她输了。
云钦一语道破:“妹妹知道魏王的野心,亦猜到我会算计魏王,让魏王甘愿借兵,所以,提前在背后给云言透露了我的一部分计划,让云言对你生出算计之心。”
姜黛意垂眸,卷睫遮住她眸底的颜色,她并不言语,云钦想道破也好,他们之间,迟早会走到这一步。
云钦声音极轻极薄:“你知晓我不会轻易与襄临王撕破脸,亦知我一定会进宫救你,你设计让襄临王困我一日,而这一日,刚好够你去将计划透露给魏王,妹妹,你给魏王的这个顺水人情,真是给得恰到好处。”
姜黛意一边让人面鬼了了对云言的仇,借人面鬼之手灭口云言,另一边又插足于云钦对魏王的算计之中,顺水推舟让魏王欠姜黛意一个人情,种种筹谋策划,天衣无缝,令人震惊。
“妹妹多谋善断,倒是要远胜于我这个兄长。”云钦眸如温玉,其间夹杂着难以辨测的情绪。
他将姜黛意扶起来,温柔拂理她的青丝,“天亮了,有些事情,也该见见光了。”
姜黛意身躯僵硬,仿若浸入了数九寒天之中的冰池中,云钦看破她的所有算计,使她无所遁形,这种恍若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并不好受。
云钦起身蹲在榻边,为姜黛意穿上月白绣鞋,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温润如玉:“出了这个门,此后,你不再是云妡,亦不再是我的妹妹。”
姜黛意抓住云钦玉青色的广袖,眸间不安溢满眼底,“哥哥……”
云钦站直身子,长身玉立,窗外的光散漫在他身上,他安抚似的唤着塌边的少女,“姜姑娘,走吧。”
姜黛意瞧出此时的云钦有些不对劲,她坐在塌边往后挪了挪,不敢再看云钦的神色。
“我不去。”
云钦厌倦了与姜黛意日日试探算计的日子,与其如此,不如此后各走各路,胜败输赢,皆在己身。
姜黛意放开云钦的宽袖,想往榻上逃,可衣袖尚未脱手,云钦已经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从榻上拉起。
云钦看着姜黛意,玉容带笑,声音温柔:“你不是一直想做自己吗如今我可以成全你,可你怎么看着并不高兴?”
姜黛意很聪明,她知道云钦在想什么。
云钦看似一副想让她脱离云家的模样,其实是趁势想让天下人知晓她并非他的妹妹,那么往后,无论姜黛意这个人是继续待在云家,待在天阙,亦或是消失,都不会有人关注。
云言已经找了一个代替姜黛意的云妡,云家此后,不再需要姜黛意,而云钦,已经厌烦她的一再忤逆,他借着云言的谣言,想彻底控制姜黛意。
姜黛意看着随漏窗而入的风,拂动云钦的衣袍,连他的墨发似乎都渗着一层温和,可他随手一子落,便能掌控他人命运。
姜黛意输了。
云钦心计深沉,远不是一般人能与之较量,但这一盘,姜黛意也不是满盘皆败。
姜黛意嗓音如盈盈春花,她终于抬眸看云钦,道:“哥哥,事出有因,不如哥哥先听我解释再做决定?”
云钦审视她须臾,轻声道:“好,我听。”
姜黛意哪里能说出来些什么,事已至此,任何话说出来都如同欲盖弥彰。
云钦淡淡看着她:“怎么不说话?”
“哥哥要让她说什么?我才是你妹妹,她是天阙刺客,哥哥,杀了她。”门被拂开,一个少女的声音传进来。
姜黛意转身看向门口,她要等的人来了。
云钦视线也转向门口,看着慢慢走进屋内的所谓的“妹妹”。
少女走进来,看向姜黛意尚被云钦桎梏着的手腕,语气笑意盈盈,“这位姑娘霸着我的身份,骗了哥哥这么多年,如今也该到了让位的时候了吧?”
姜黛意抽出自己的手腕,语调全然没了方才对云钦的柔软之意,“你说是便是吗”
少女看向云钦,缓步走近,“哥哥,一别十四年,我一直在寻你,可你却认一个刺客当妹妹。”
云钦浅笑,一眼看穿她,不留余地道:“你背后之人是谁?”
云钦的视线一直在姜黛意身上,从未分去分毫,再加上这句话似乎惹怒了少女,少女步伐忽快,朝着姜黛意攻了过去。
姜黛意早有防备,闪身避开,而云钦看着这一场闹剧,浅淡如暖玉一般的眼底,并没有波澜。
少女继续缠着姜黛意,不经意的瞬间,姜黛意在云钦看不见的角度,无声提醒少女,
“计划有变,快走。”
少女一怔,接着故意漏了一个破绽,让姜黛意顺势将她打出门外。
姜黛意上前,看似欲追却放走了少女。
反观云钦,他连站的位置都没有变过,仿佛早就知道姜黛意会放走那人。
云钦在警告她,如果今日敢借势脱离云家身份离开,那么他也不必再有顾虑。
“玩够了吗?”
姜黛意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里漏了破绽,让云钦这般肯定云家新寻回来的“云妡”是假的。
思虑之重加上内伤让姜黛意再也撑不住,她咳出一口血,单薄的身子跌了下去。
云钦见此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大步上前去接住姜黛意,巳雾从暗处出来,问云钦:“可要抓住方才那个少女?”
云钦颔首:“抓活的。”
巳雾领命退下。
姜黛意被重新轻柔放在榻上,云钦替她把脉,内息紊乱,浮脉气虚,再不好好调养疗伤,怕是会留下病根。
云钦沉声道:“十里之外止血草,去。”
声方落,暗处便有身影如鬼魅般消失。
云钦喂了姜黛意一颗丹药,眉宇间渐渐浮上一些阴郁之气。
姜黛意吃完丹药后,紊乱的内息缓和了许多,渐渐睡了过去。
云钦步出门外,打算去给姜黛意配制草药时,却见到了赶来的云俪夫人。
云钦抬手作礼,温声唤道:“姑母。”
云俪夫人看了云钦片刻,才遗憾道:“云言找回来的那个少女,不是妡妡。”
云钦闻言玉容上并不显惊讶,仿佛早就知道。
云俪夫人叹息道:“是我轻信云言之语,让妡妡受苦了,是我误会她了,我原以为,云言可信。”
云钦冷笑出声,安慰云俪夫人:“姑母不必自责,因为妹妹早就死了。”
天色沉下来,秋雨如同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天际瓢泼而下,秋日里的雨,总是凄冷。
云俪夫人后背生寒,她不相信云钦的话,“你胡说什么呢?”
云钦立于雨中,任由雨滴打湿碎玉沁雪一般的面容,他叹息道:“十四年前,是云言手下的家仆,在逃亡途中怕妹妹的啼哭之声惊动追杀者,无意中,活生生捂死了妹妹。”
一道惊雷落下,暗光闪烁在云钦略有些破碎的面容上,他温隽的眸底被强烈的晦暗覆盖,声色绝绝。
“可笑他们还想瞒过我,不过还好,妹妹的仇
我在十四年前就已经报了。”
这便是云钦一直能看穿姜黛意的原因。
雨水顺着云钦的眉骨,滑进他泛红的眸中,云钦的笑容温润却阴郁,极为割裂,他不忘安抚云俪夫人。
“所以姑母其实不必自责,她本就不是云妡,你并没有误会她。”
第49章
云俪夫人震惊之余,看着云钦恹恹的阴戾神色,声音都颤了起来:“钦儿,你冷静点。”
云钦没了往日沉稳温润的模样,他默然半晌,然后自嘲道:“姑母,我今日失态了,抱歉。”
云俪夫人眼底映出担忧,她靠近云钦,视线留在屋内:“所以,你一直知道妡妡是假的?”
云钦不语,但并没有否认。
云俪夫人踉跄一下,本以为是云言之错,现下来看,竟是这般造化弄人,可是云钦明明知晓真相,为何还一直护着她。
云钦坐在木阶旁,唇角有一丝血迹,是方才内力损耗太过,再加上心绪紊乱所致。
云俪夫人见云钦冷静了些许,步入檐下,战到他身旁,犹疑道:“那妡妡她……”
“她叫姜黛意,十四年前被天阙掳走训练成刺客,为探听云家消息而潜入,亦或是还有别的目的。”
云钦彻底平静下来,云俪夫人不敢想象,他竟将自己压抑了这么多年,难怪,他总是对姜黛意,有种近乎偏执的桎梏之欲。
不与长辈说明云妡的死,又私自瞒下姜黛意身份的事情,若被云青云言知晓,恐怕……
云俪夫人看他毫不以为意,轻叹了口气。
逝者已逝,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云俪夫人如今只想云钦好好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声:“那如今,你是将她,当成妡妡了吗?”
云钦闻言,眸色晦暗不明,良久轻言:“姑母,她便是她,不是任何人。”
云俪夫人不明白,既已知晓真相,便应当让这一切都回到正轨,“那便……”
“姑母,”云钦淡淡地打断云俪夫人,“为妡妡立个衣冠冢吧。”
西风残照,秋雨的寒意浸透云钦的身躯,他的心绪恍然,仿佛回到了那段暗无天日,百念皆灰的日子。
当年人面鬼日复一日,折磨式的磨砺,每日都摧残着云钦的心志,他不知晓这样的痛苦到底要何时才能结束。
寒潭之水蔓延过岸边,云钦任由霜花之毒浸着雨水侵蚀着他的身体。
“你不疼吗?”小姑娘沙哑的嗓音传进他耳内。
那小姑娘便是幼时的姜黛意,她似乎有眼疾,能看见东西,但视物不清,她用手中的木杖,敲敲他的身子,疑惑道:“你泡在这冰碴里做什么呢?”
云钦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想变得强大,可惜想要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如今的自己,更像是一种没有目的自我折磨,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心中的伤痛。
“你怎么不说话呀?”姜黛意心存警惕,但并不担心他会伤害自己,因为敢靠近寒潭的绝对不是天阙的人,“你应当不是天阙的人,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姜黛意在寒林里见过许多通晓医术的医者,带着中了剧毒的人来寒潭里解毒,她猜测,他也是来解毒的。
但是他不言不语,周身都散发着不开心三个字。
姜黛意不敢像云钦那么猛,她不敢靠近寒潭水,所以只能离他远一些安慰道:“你别不开心了,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云钦眸光转向姜黛意。
姜黛意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自顾自说道:“我原本不是这里的人,我很幸福,有爹娘有朋友,可是有一天忽然就到了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解释,反正就是我永远都见不到我的亲人,回不到我的家乡了。”
“你呢?你为什么不开心?”
已经许久没有人问过云钦,他为什么不开心了,他都要忘了,与人谈心,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云钦望着一身褴褛的姜黛意,同样声音沉哑:“我没有妹妹了。”
姜黛意带着一丝笑意,“我当你妹妹好不好?”
云钦没有回答她,姜黛意有些失落,“也是,你可能只是来这里解毒的,况且你跟你妹妹感情一定很好,怎么会认别人当妹妹。”
姜黛意将一个小瓶子放在岸边,“我也不知晓还能活几天,这样好的药便留给你吧,你别不开心了,如果你心无所依,不如,努力让这个世道变好,虽然可能很难……”
云钦凌厉的眼神,因为这句话软了下来,若不是世道之乱,他和妹妹也不会因为权势之争,而被迫逃出云家,妹妹也不会死。
姜黛意似乎还有别的顾虑,并不能在寒潭边待很久,她提醒云钦:“哥哥,你可要拿好那药,毒解了就赶快离开这里吧,这寒潭里的水泡着,身上可疼了。”
云钦眉目如素雪,淡淡看着姜黛意离开,良久才伸手执起那药打开,确实是好药。
人面鬼自雪松之上下来,看着神色略有些动容的少年,戏谑道:“她是天阙之内的刺客,看她身上的伤痕,便知晓她也不是什么善茬,怎么,你倒是当真想认她做妹妹?”
云钦仰头将小瓶子里的药倒进口中,苦涩之意在口中蔓延,他缓缓嚼碎,尽数吞下,他没有回答人面鬼的问题。
但此后的每日,人面鬼都看到云钦似乎在等着那个小姑娘,他在期待,期待那个小姑娘,再次来到寒潭前。
可是,那小姑娘再也没有出现过。
人一旦在暗无天日的痛苦里,得到一点温暖,就会一直有所期待,所以云钦一直不想失去那一点温暖,他隐瞒了妹妹死去的消息,重新回到云家。
回到云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假意帮助云言扩大云家的实力,并为襄临王平乱献策稳住自己的地位,云钦暗中培养自己的人,一步步吞并云言的势力。
他故意放出云家要大肆寻找妹妹的消息,让天阙顺利派出姜黛意,潜入云家,所有的一切,皆在云钦的掌控之中。
云钦知晓姜黛意无比聪明,她并不好骗,他唯一要做得,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将云家的消息传递给天阙,然后再装作心生怀疑的模样,质疑她。
只有让一个人随时处于不安紧绷的状态,她才会集中心绪,专注于处理眼前之事,而不会有时间去思考别的一切,是否为局。
云钦这七年来,一直在与姜黛意的对峙中,游刃有余。
可她逐渐长大,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魏王一局,让她横插一手,她的目的已然清晰,她要利用魏王,在天阙内夺权。
蛊惑、拉拢,人心于她而言最好笼络,不久前亲手救出的那一大批天阙刺客,如今已经尽数归混于宋来的军队中,她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那日看似是襄临王发难,桎困云钦,为难姜黛意,却不知,姜黛意就是以身入局,她知晓云钦一定会救她,她要他离开王宫。
姜黛意要云钦无法助力襄临王,她要襄临王尽快失掉民心,一旦襄临王民心尽失,宋来愚忠、死忠,那么最后,连带着宋来的军队也会被百姓唾骂。
这几日燕国大乱,流言四起,百姓们对于襄临王的怨气已到了一种巅峰,偏生宋来还吃了败仗,襄临王民心已失大半。
现下云钦若不回去住持大局,宋来的军队之内,必然会有姜黛意的手下,散播谣言动摇军心,姜黛意知晓他一定会回去,那么那时,便是她借云钦之手拉宋来下位之时。
这场局,姜黛意布得很好,可惜,在魏王营帐,还是被云钦看出了端倪。
一旦宋来遭到百姓的抵触,迫于民意,军心必会倒向云钦,届时军中的一部分势力,必然被姜黛意掌控。
暮气凉薄,云俪夫人出声,打断云钦的思绪,“钦儿,她果然是天阙之人,若被百姓所知,恐怕,会对云家心生怨怼。”
云钦面容之上如浮云单薄,“那边提早结束这一切。”
云俪夫人见云钦胸有成竹,也不想去多管,其实她早已将姜黛意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只是她的身份,必须对百姓们有个交代,云钦心中既已有应对之策,她便也不再多加担忧。
云俪夫人提醒云钦另一件事情,“燕国不敌虔国,已连失两座城池,你此时,要回去稳定军心吗?”
云钦道:“虔国君主最不喜杀戮,送他两座城池,又有何妨,做虔王的子民,自比做襄临王的子民好一些。”
云俪夫人看不明白云钦的行
事之道:“你要借机敲打襄临王?”
云钦道:“襄临王依靠云家庇佑,才有今日之势,但他德不配位,我不想再忍,自当让他认清,虽为君王,亦受我所控,若敢生对抗之念,便该承受下位之代价。”
云俪夫人一惊:“钦儿,你……”
云钦毫不避讳自己的野心,“姑母,这世道乱了太久了。”
云俪夫人早知云钦不是池中之物,他的城府当得起他的野心。
只是对于姜黛意,云俪夫人与云钦商议道:“姑母此后还是会叫她妡妡,七年情谊不假,想必你也同样难以割舍,她虽不是你妹妹,但你若想,姑母,可将她收为义女,告知天下,此后,她便与天阙再无瓜葛,她以后,依旧是你的妹妹。”
云钦闻言,神色不变,眸底却氤氲起一抹晦暗,“姑母,如果,我不想让她做我妹妹呢?”
第50章
燕陵,云府。
姜黛意醒来,已是三日后。
绿晚端着药进来,惊喜道:“姑娘醒了?”
姜黛意意识到自己回了云府,神色轻松了些,她既然已经身在云府,想必云钦也回到了燕国。
绿晚扶姜黛意坐起来喂她喝药,姜黛意问道:“哥哥呢?”
药气苦涩,姜黛意皱眉喝下,绿晚递给姜黛意一颗蜜饯,“公子派人先将姑娘送了回来,此刻他想必还在战场与淮庚王谈判。”
云钦消失匿迹数天之后,襄临王终于等来了云钦。
淮庚王不欲与燕国死战,云钦既然带着魏弦的兵马而来,必然是对此战有十分把握,如果魏王果然要助云钦,淮庚王势必要败,此时见势而退与云钦求和是最上之策。
姜黛意闻言道:“淮庚王,为何主动挑起战争,又要求和?”
这样的话,边疆的百姓们岂不是平白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绿晚不明白这些,无法回答姜黛意的问题,但她也曾从市井之上听到过其他消息,“听闻公子带着魏王的诏书而来,而淮庚王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探探燕国的虚实,其实燕虔两国并未真正大战,伤损亦不严重,只是吓坏了边疆的那些百姓。”
现下诸国君主虎视眈眈,皆在观望,亦是时不时你探探我的虚实,我动动你的底线,若有一国稍漏破绽,便会被吞吃入腹。
魏王,淮庚王,几乎是同时对襄临王发难,怎么看,都是有人在背后控场布局。
姜黛意下了床榻,她穿上绣鞋想走出门外,绿晚却面露难色,劝姜黛意道:“姑娘,要不,你还是不要出去了。”
姜黛意疑惑道:“为何?”
绿晚眼神闪躲,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因为……”
姜黛意越过绿晚,推开门才踏出门外便复又止住步伐,云府内竟设起了灵堂,她的院外引魂幡浮动,惨淡的白映入姜黛意的眼,绿晚惶然,意图将姜黛意拉回屋内。
“姑娘,你还是别看了,我们回屋吧。”
姜黛意抓住绿晚的手,“你们在给谁办丧事?”
绿晚不敢看姜黛意的眸子,她颤声道:“是公子说,云妡姑娘……已逝,这丧事,是给云妡姑娘办得。”
姜黛意脸上霎时失去了血色。
云钦知道了,不,或许他一直都知道。
绿晚看着怔鄂震惊的姜黛意,试图唤回她的清醒,“姑娘……”
“我不能继续再待在这里了。”姜黛意迈步往前。
“不待在这里,想去哪里?”云钦的身影忽然从长廊处拐出,他缓步走近,从容不迫,面容上,还带着一抹疏凉的笑意。
姜黛意手握成拳,下意识后退。
“妹妹怕我?”云钦拂手示意绿晚退下。
院内只剩二人,檐下秋光杲杲。
姜黛意看着满府白幡,笃定道:“你早就知道了?”
云钦微微转身,长眸一同扫向白幡,神色淡然道:“知道。”
姜黛意觉得云钦疯了,“所以你这七年,一直任由我如同一个跳梁小丑般同你互相算计,试探,云公子,你觉得很好玩吗?”
云钦:“可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是你自己选择,要来做我的妹妹。”
姜黛意微微抬目,她望着云钦看透世俗之态的眼眸,否认道:“我何时选择过?”
云钦收回望着引魂幡的视线,不辩情绪的眼底定定凝视着姜黛意,道:“看来妹妹承诺于往昔之事,已经不想再认。”
“什么意思?”姜黛意当初混入云家,冒充云妡,确实有目的,但那是在万般无奈之下,这些,她早已向云钦坦然,身不由己之事,怎会是自己所选?遑论对他有所承诺?
云钦见她全然忘记,也不气恼,只从袖口拿出一个小瓷瓶,那上面,刻着天阙内部特殊花纹,他将小瓷瓶置于姜黛意眼前。
“那这个呢?妹妹可曾还记得?”
姜黛意视线定格在云钦手中的小瓷瓶上,一瞬间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云钦捕捉到姜黛意神情间的变化,回忆道:“当年我受人面鬼所控,每日在寒潭下修习内功,借助霜花驱散一身剧毒,年复一年,我在失去亲人,孑然一身的痛苦中苦苦挣扎。”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在进入云家之后,便觉得太过顺利,原来一切都是云钦早在背后安排。
云钦语调轻缓,他伸手拂向姜黛意的面颊,“那日寒潭边的人,便是我。”
姜黛意的眼眸隐隐泛红,一滴剔透的泪落在云钦指尖,她都想起来了。
那段时日太过痛苦,她曾希冀地望着寒潭边那些来往之人,希望他们能带她离开那个炼狱一般的地方。
她曾一次又一次的靠近,可换来的都是被嫌弃,被驱逐,在被千相彻底毒瞎之前,她拄着一根枯树枝,磕磕绊绊最后一次来到寒潭边,她看不清岸边之人的容貌,但她依旧想再试一次。
直到千相察觉到她的心思,警告她,她还有爹娘被天阙所控,敢离开,亲人便会死。
所以,纵使云钦后面依旧希望姜黛意再次出现,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去过寒潭边。
“甘愿让你隐瞒身份七年,并非一时兴起,也并非玩闹,我予你祈望,你还我生机,我们之间的纠缠,早就已经无法割离。”
云钦略略垂首,与姜黛意平视,他的眸色之中一片释然,“往昔之人已逝,妹妹,你可愿留下来,看着我,与我一同,亲手将这个世道变得更好?”
【你别不开心了,如果你心无所依,不如,努力让这个世道变好……】
姜黛意当年对云钦之语,犹声声在耳。
云钦笑意清浅,如春阳化雪暖玉生辉,他道:“所以,可以不要离开吗?”
姜黛意没想到,云钦竟然在心底压下了这么多事情,只是此刻,她抬眸问:“可我,要以什么身份留在云家呢?”
云钦道:“你可以依旧是我的妹妹,云家的人,天下的人,不会有任何异议。”
姜黛意有些沮丧,事情总是有些难以捉摸的不对劲,可是如今的形势,却又难以扭转,实在是发展的太奇怪了,让她觉得极其不安。
云钦望着她神色间的犹疑,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晦。
“怎么,妹妹不愿意吗?”
迎面拂来的风有些凉,姜黛意瑟缩了一下,她气若悬丝,唇瓣轻扬,道:“我可能……”
“妡妡?”
一身素衣的云俪夫人走了过来,她看着云钦与姜黛意二人,叹息道:“世事无常,不必介怀,黛意?”
姜黛意没想到云俪夫人会这样唤她,她略欠身向云俪夫人行礼,可嘴边却再叫不出那一句“姑母”。
云俪夫人看向云钦,云钦淡淡颔首作礼:“姑母如何过来了?”
“我来看看妡妡。”
姜黛意被云俪夫人扶起来,她对姜黛意道:“妡妡,我还是这样唤你可好,如若你不愿,我也可唤你黛意。”
姜黛意没有回答她,只问:“姑母不怪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吗?”竟然还能顾虑她的情绪,怕她不喜别人之名。
云俪夫人望向外头的白幡,沧然道:“逝者已逝,何必执着,自该珍惜当下之人。”
姜黛意胸口闷痛,她的内伤还未痊愈,她轻声道:“姑母,对不起,我不能留在云家。”
云俪夫人闻言微惊,她暗自看了一眼身侧立着的云钦,果然见少年微微冷下了脸。
“妡妡,你当真做好决定了?”云俪夫人还想劝。
姜黛意退后一步,朝着二人作礼,她字字感激,向二人道别:“承蒙姑母与哥哥多年的照拂,我本便已占了别人的身份整整七年,如今无论如何也不应当再继续下去,云妡小姐既已魂归故里,我自当离开。”
云钦闻她所言,掀眼望着檐铃,无声冷笑。
姜黛意告别之后转身想走,却见院外忽然涌进许多暗卫,是云钦的人。
云俪夫人并不惊讶,她早就知晓云钦不会轻易放姜黛意离开,那日在小郡城的谈话,犹在耳畔。
那日,云钦自来隽舒如玉的面庞上,少见地出现了几分执着,“姑母,我已无法任她离开,我想让她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
云俪夫人问他:“难道你竟对她,生出了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
云钦捻磨着指尖瓷瓶,认真地思索了须臾,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男女之情,大概是,也大概不是,但不论是不是,我都不会放她离开,往后晨昏春秋,她只能待在我身边。”
檐铃之声悦耳,云俪夫人看着一院子的暗卫,却也有心无力,她如今根本无法阻扰云钦的决定。
姜黛意心中生出寒意,云钦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得要限制她的自由吗?
她看向云钦,客气唤他:“云公子,你要做什么?”
云钦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温雅,他脚下步伐微动,逼近姜黛意,“妹妹,这里便是你的家,你还想到哪儿去?”
姜黛意袖下小簪捏在手中,她淡淡警告云钦,“哥哥,你要逼我对你动手吗?”
云钦闻言主动将她手中的簪子抵在自己的胸膛前,温声道:“妹妹可以试试,你全盛时亦不是我的对手,遑论现下内力只余三分。”
姜黛意将簪子抽回,摔到地上,略有些恼怒地看着云钦,对他说:“你是疯了吗?”
云钦毫不掩饰眼底一些晦暗的情绪,告诉她:“只要妹妹乖乖待在我身边,我便不会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