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雪下得没有昨日那么大,但天气仍旧阴冷。
长生不知他对迟一到底是什么态度,于是还是按以往的习惯,将人安排在了一间普通客房,比不上主子们的院子精致,但也环境清幽,陈设雅致,一看就不是普通下人们住的地方。
不过,陆远鹤沉默着想,他本来就不打算再收迟一做侍卫,如此说来,对方便是个迟早要走的客人——以礼待客是常理,长生做的确实没什么问题。
收了伞,长生立在廊下,朝屋里扬声喊:“小郎君,你可好些了?应你的话,我请我家公子来见你了。”
下一刻,门内传来一串轻巧的脚步声。
房门随即“吱呀”一声开了。
四目相对,陆远鹤呼吸微微一滞。
长生说的确实不错,迟一相貌相当俊秀,他有一双冷淡却实在漂亮的眼睛,琉璃般剔透。
这张脸上的表情从来那样寡淡,甚至此时穿着的还是普通百姓家的粗布衣衫,唇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可这张脸却生得浓墨重彩,只消一眼,便可夺人心魄。
背景音里,唯有屋内炭火盆燃烧木炭的声音在噗呲作响,少年抿了下唇,先低下头侧过身,低哑的嗓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打断了他的愣神:“……请进。”
陆远鹤收回视线,冷着脸目不斜视地踏了进去。
路过他身侧的一刹那,迟一不动声色煽了煽鼻翼,垂下了眼。
“我听闻你执意要见我?”陆远鹤站在屋子中央环视一圈,并未坐下,淡淡道,“有什么事不能让长生转达?”
迟一默默看了门口的长生一眼,没说话。
陆远鹤皱眉,挥手示意长生去端药。
他人都来了,这药怎么也得给迟一灌下去。
长生离开后,迟一才走上前,略显笨拙地帮他拉开了桌边的椅子。
大概是从前没做过这样伺候人的事,他举止有些生疏。
“公子请坐。”
陆远鹤瞥了一眼,没坐。
“有事说事。”
迟一抿了下唇。
“实不相瞒,在下仇人颇多,初醒时不知这位长生小哥所说是真是假,怕是哪位仇家将我带回来折辱。想要一辩真伪,自然只能求见救命恩人一面,”他哑声道,“我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的眼睛。”
“哦?”陆远鹤转头看他,冷冷道,“照你所说,你只消看我一眼,便肯信了长生所言?你这信任又是从何而来?”
“昨日被救,我并未睡死过去,隐约间闻到了一种独特的香味。”迟一垂眼看向他袖间,“同您身上香囊的味道一样。”
“我不认识您,您又确实是长生所说的公子,加上这味道,我才能确信您身份不假。”
陆远鹤确实日日佩戴着母亲所赠的香囊。
该说不愧是皇家的鹰犬吗?
陆远鹤在心中嘲讽了一句,视线扫过他白皙脖颈边露出来的几块碍眼的伤痕,淡淡哼了一声:“你倒是有个好鼻子。”
迟一眼观鼻鼻观心,低声道:“在下斗胆,想问一句,公子为何救我?”
“救便救了,如何?除了我心善,还有什么别的可能么?”陆远鹤像是终于起了几分兴致。
他转身,在对方拉开的那把椅子上落了座,把玩起腰间的香囊穗子,视线仍在迟一看不到的角度落在他脖颈上,语气冷淡,“怎么,你还要怀疑我别有居心?”
“并无此意。”迟一抿了抿唇,退后两步,掀袍跪了下来,朝他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在下迟一,略懂几分武艺。公子性命之恩,无以为报。”
他沉声道:“若不嫌弃,迟一愿跟随左右,以护公子安危。”
他说的一板一眼,极其郑重,可陆远鹤冷眼看着他忐忑的眉眼,片刻,却在心间发出一声嗤笑。
他记得上辈子也有这一出。
不过那时教养良好的陆公子对其以礼相待,迟一醒来的第一面就见到了陆远鹤——
不像现在,他被安排在了这偏远小院里,还要费尽心机以不吃药不上药的理由引陆远鹤前来。
他以前怎么看不出,迟一有这样深沉的心思,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倒是不必。”同上辈子不一样的是,这次陆远鹤拒绝了他。
迟一微微低头,像是有些失落。
“怎么,你很遗憾?”
陆远鹤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迟一苍白的脸色,懒散道,“陆家不缺侍卫。我院里也不缺伺候我的下人,倒是缺个……暖床的。”
他挑眉,语气略带几分戏谑:“你若是真心想报恩,倒也不是不能留下来。至于留下来后要做什么……你应该心里清楚?”
说话间,他身子微微前倾,抬手挑起迟一的下巴,言语间充满恶劣的暗示意味。
“如此,你可还愿意留下来了?”
迟一那双剔透的眼轻轻动了动,和他对视了一眼……两眼。
陆远鹤觉得迟一好看,其实陆远鹤自己也不差。
世家公子中从不缺那相貌清俊之人,却属他模样最好,是京中多少女子的梦中人,凡是见过他的,无不称赞一句陌上公子,温润如玉。
即便是这样浑身上下布满冷漠阴鸷的模样,也让人挪不开眼。
迟一愣愣看了片刻,才绷紧了下颌线,磕巴了一下,道:“……愿,愿意的。”
他低下眼,睫毛不安分地抖动着,像紧张,又像有些羞窘:“但凭公子吩咐。”
【主角圆满值 5。】
脑子里冷不丁蹦出小四的提示音。
陆远鹤脸上那几分不经意的笑立即散去了。
他冷冷打量了迟一两眼,一甩手,像是嫌恶般站起身,忽而又变了脸:“不知羞耻。”
是,他早该想到,无论怎么羞辱,迟一都不会离开的。
毕竟他原本就是带着目的来的,上辈子能一忍十年,在他身边伏低做小,甚至献上身体,只为取得他的信任,以至于陆远鹤彻底被那捧出来的几分爱迷了心窍……
如今他说出这样的话,对迟一自然也无半点威慑力。
因为迟一根本就不在乎。
不在乎他,不在乎什么爱不爱,也不在乎自己失去的任何东西。
包括他的身体。
……真是皇帝身边的养的一条好狗。
在迟一茫然的视线里,陆远鹤不再看他,甩袖离开,正好撞见端药进门的长生:“公子……”
屋内气氛有些尴尬,陆远鹤头也不回,冷着脸道:“走。”
“?”
这又是怎么了?
长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匆忙放下碗和药箱子,嘱咐长生记得喝药看伤,便急匆匆跟着陆远鹤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迟一犹疑着从地上站起来,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又端起那药碗,再想到陆远鹤刚刚说过的话……
应该是……同意他留下来了?
迟一脸色红了几分,没敢多想,一口气把药灌下去了。
【主角圆满值 10。】
还加,还加!
陆远鹤出了院门,明明还在病中,身子虚弱,却像是被什么气到了般,面色冷峻,疾步生风。
长生跟在后头撑着伞小跑着追,心里叫苦不迭,喊了他两声,陆远鹤未曾理会,他只能认命地继续追。
主仆俩走了一阵,到幽雨轩门口时,陆远鹤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才算消停了些,太阳穴处突突地跳,倏地在门槛前停下了步子。
长生止步不及,差点一脑门撞上去,此时才敢茫茫然地开口问道:“公子……到底怎么了?可是那人有什么地方惹公子不快了?”
“……”
惹他不快?
算是吧。
陆远鹤没说话,不知怎的,又想到迟一脖子上那几抹刺眼的伤痕。
也不知是怎么留下的,上辈子他怕戳中人家伤心事,没问过,毕竟迟一虽然样貌好,但他那个低声下气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名门出身的公子。
若是个下人……都肯抛下一切来跟着他这个救命恩人了,想来以前的主家对他也不怎么样。
如今陆远鹤知道了迟一的来历身份,知道他是本就带有目的接近的自己,从前那些怜惜当然也就统统不做数了。
再一细想,若真是迟一自己动的手,那他对自己也挺狠的。
陆远鹤有些后悔拔腿就走了。
他该亲自盯着那人上药的,免得他又装可怜来惹他心疼。
可这样转身又回去算什么事呢?
……说好了不再管的,却还是没忍住管了。
陆远鹤脑袋疼。
院子前常有下人来来往往,见他杵着不动,都有些疑惑。
长生喊了他几声,没得到回应,也只好陪他干站着。
半晌,陆远鹤拢了拢身上的狐裘,顶着周遭下人们疑惑的眼神,终于肯开口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怒不定?”
公子你也知道啊。
心里这样想,但长生当然不会说是:“公子是心情不快,小的明白……”
“你明白?”陆远鹤轻嗤一声,“你不明白。”
他面无表情道:“派人去看着他好好喝药,那伤也要让人给他仔细上药,就说,若是不肯配合,就将他扔出府去。”
长生道:“那若是他还要见公子……”
“他是这府上的主子吗?想见我就能见?”陆远鹤冷声道,“让他安分些,老实养着身体,户籍文书的事先暂缓,待他伤养好了……”
就滚出去。
这话在舌尖绕了一圈,最终还是没吐出来。
上一世无论过程如何,这人又是为什么到他身边来的,迟照雪最终也还是死了。
死在深冬腊月,连封信也没有留给他,更没有只言片语,就派人托了个口信来通知他。
更可恨的是,死也不让他见着一面,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要不是老皇帝临死前太得意洋洋,在他面前透露出了点不寻常的意味,陆远鹤就是翻遍京城也找不到他的尸骨。
后来找到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一捧黄土,掺在皇城地下牢笼里血色模糊的地面上,早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陆远鹤上辈子登位只有两年,或许是所有事情都了结了,心中无事,登位后那些堆积已久的旧疾病痛终于如山倾倒般朝他压来了。
被病痛折磨的那两年他想过很多——想到迟照雪的时候最多。
大多数时候想到这个人,满腔情绪里,都是恨占据了绝大多数。
其实就算他是皇帝的人又怎么样呢?是被皇帝派到他身边来监视他的又怎么样呢?
陆远鹤只认他这个人。
只要迟照雪肯说一句“这些年的情谊不假”,陆远鹤就肯信他,继续将他留在身边,当做一切无事发生,他们还可以是深夜耳鬓厮磨的一对爱侣,迟照雪也还是他在这世间唯一信任的人。
可他偏偏坦诚。
算计,背叛,监视……一切都坦白得利落干净,好像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
陆远鹤怎么能不恨他?
恨他太坦诚,稍一逼问,便将事情吐露了个干净。又恨他不坦诚,若是早早亲口与陆远鹤坦白了,再怎么样陆远鹤也能念着旧情留他一命,何苦多出后来那许多事来——
恨他无情,被戳穿后可以轻而易举抽身而去。又恨他有情,就算离开了也要往陆远鹤心上插一把刀子,说什么愿以一死消他怒气……
息怒?
气死他还差不多。
陆远鹤想,若有法子让迟照雪再醒过来,他恨不得再将人重新掐死一遍。
凭什么啊?
凭什么骗他又弃他?凭什么不把他当一回事?凭什么一死了之?
恨到后来,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最后只剩下一桩念头还在他脑海中盘旋。
那日骤然从皇帝那里得知真相,他盛怒攻心,又发了疯病,将人赶出门去,却没想到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诀别。
若是、若是知道……
起码也要好好再看他一眼。
可惜那时候迟照雪已经死了。
世上不再有陆远鹤,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疯疯癫癫的瑾文帝。
重来一回,陆远鹤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可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头悸动,有了恻隐之心。
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迟照雪可以在坦白一切时盯着陆远鹤的眼睛一瞬不移,陆远鹤做不到。
迟照雪可以在东窗事发后抛却十年情谊,一了百了干干净净地去赴死,陆远鹤却不行。
说好了不管的,可还是禁不住想,若是把人丢出去,皇帝以为他办事不利,要杀了他怎么办?
前世将人赶出去一次,就已经是诀别,那这一次呢?
陆远鹤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了。
……左右陆家也不缺这一口饭吃,他想。
只是做主留个人在府里好生照顾着,也不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