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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傻子

作者:孟今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庆元十六年冬,十一日,国子监放了假,漫天鹅毛大雪,洛京的街道上也鲜有人迹。


    临近柳家的一条小巷前,一辆马车被叫停。


    长生坐在车里,看陆远鹤突然掀开帘子看向窗外,茫然地问:“公子,怎么了?”


    “那有个人。”陆远鹤说。


    长生探头去看,顺着他的视线,果然在巷子口发现了一截被露在雪堆外面的手臂。


    那手臂上青青紫紫,似乎是什么虐打过的痕迹,视野里能见到的那片衣衫破破烂烂,根本避不了寒。


    长生惊悚得一时怔住了:“怎么会有个人在这……这天寒地冻的,不会死了吧?”


    陆远鹤道:“我记得附近有个医馆,你把他扶上车来,送他过去。”


    长生回过神,连忙应声。


    他并不意外,毕竟他家公子素来心善,以往救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上百,长生以前就是这么被他捡来的。


    想到这里,长生搓了搓手,拿了件备用的毯子,正要下去,陆远鹤忽然也起了身,道:“算了,我和你一起下去看看。”


    不等长生再说话,他已经一掀帘子,越过车夫已经跳下车去了,背影竟显得有几分急促。


    跟着陆远鹤走到巷中,长生才看见这人下半截身体几乎都已经被埋在了雪里,他靠在墙边,脸色灰白发紫,一身破烂简陋的黑衣,脸上一片血污,看不太清样貌,似乎也已经没有多少活人气了。


    长生和他家公子徒手挖了半天,手都挖到冻得通红,连车夫也过来帮忙,才终于在对方被冻死之前,把人安稳地扶上了马车。


    陆远鹤将带来的两件狐裘大氅给他牢牢盖上,又将暖炉塞到他怀里,面对长生目瞪口呆的“你的动作怎么这么熟练”的眼神,感觉他还想说“公子你怎么不嫌脏了”“你是不是早有准备”……


    陆远鹤抱着迟一靠住自己,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救就救了,既然要救,就不能白来一趟,这个人他一定要保活。


    ——只是因为他习惯送佛送到西,仅此而已。


    陆远鹤所说的那家医馆离得很近,大夫和陆远鹤也算是老相识,毕竟这人经常三天两头救回各种各样的人,领来城中医馆看伤,大夫都记下这位公子的名字和家中位置了。


    帮忙看过伤之后,大夫松了口气:“人还有救,我开上几副药,你们记得多拿些取暖的衣物,喂点热食给他……就是身上的伤不少,大部分都是兵器所伤,要回去好好养着。说起来奇怪,这是得罪了什么仇家么?哎,这大冷天的,冻成这样,也是遭了老罪了。”


    长生一一应了,又去领了药包回来,眼看着他家公子亲力亲为扶着人上下马车,看得目瞪口呆。


    有这一茬打搅,他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回去的路上听大夫的话买了一堆热食,帮着他家公子给迟一喂进去了,看着迟一慢慢回温的脸色,长生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了:“哎呀,公子!我们忘了去柳家了啊!”


    陆远鹤看了看怀里的人,觉得这张脸有点碍眼,但瞥了眼他在无知无觉中攥紧自己衣袖的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腿,终究还是没做什么。


    闻言,他把目光转向窗外,淡淡道:“不去了。”


    傻子。


    他在心里想。


    不知是骂长生,还是在骂突然善心大发的自己。


    又或者,是在骂他腿上这个无知无觉、却仍然紧紧攥着救命恩人衣角的人。


    回了陆家,管家胡叔在院门口迎上来,提及陆父下值后来找过他,似乎要他午间去前厅用膳。


    陆远鹤顿了顿,先把怀里的迟一交给长生,他这一路上都在因为这人心烦,把人交出去心里才总算安宁了些。


    长生接过来搀扶着,问他:“公子,他往哪儿安置啊?”


    “随你安排。”陆远鹤顿了顿,目光在他肩上那人的脸上一瞥而过,又皱着眉补充了句,“离我远点就行。”


    长生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陆远鹤已经随着胡管家走远了。


    陆父在吃午饭,但未曾动筷,见他来了,才招呼他坐下一起吃。


    和陆远鹤印象里一样,他仍旧是这张严肃冷峻的脸,从前陆远鹤没有注意过,如今细细观察,才发觉他和自己确实长得没有任何共同点。


    倒是他和陆母有几分相似。


    父子俩面对面时一向沉默寡言,陆父也并未觉得不对,饭过一半,才提起:“听闻最近柳家那孩子和你闹了不少不愉快?”


    似乎前世也有过这么一问。


    时间太久,陆远鹤记不太清了,他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忍忍吧,”陆父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小打小闹就别放在心上了,专心学业,你若是能早日考个功名回来,为父也就放心了。”


    早日考个功名回来,然后呢?让皇帝对陆家更加忌惮?


    柳家倒了,下一个就是陆家,一个都跑不掉。


    若是他表现得更杰出些,恐怕陆家的灭亡要来得更快。


    陆远鹤始终不明白一点,那就是他的父母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世真相。


    若知道,将他养在膝下又如此费心教导他,督促他学业进步是为了什么?


    若不知道,又为何看不清,当今世家的局面,已经容不下一个各方面都太耀眼的世家公子了。


    陆远鹤吃着碗里的饭,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却味同嚼蜡,没有应话。


    陆父又说:“你又带了个孩子回来?”


    他指的是被救的迟一。


    陆远鹤再次点点头。


    “心善是好事,可也别一昧地付出,升米恩斗米仇,今后要是有了什么困难,他们都来找你,你能应付得过来?”


    陆远鹤道:“嗯,以后不了。”


    其实说来可笑,他做好事其实就图一个好报。


    陆家是世家中最显眼的一家,陆家的覆灭一直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只期盼能多做点什么,以后也好多一条退路。


    可惜上辈子直到死,他也没得到过什么好报。


    亲人惨死,爱人背叛,一生所求都是笑话。


    也许带有目的性地行善,在老天爷眼里根本就不是行善吧。


    饭间,陆远鹤的目光在他脸上盯了好一会儿,直到陆父疑惑:“为父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陆远鹤摇头:“有个问题想问问父亲。”


    “你说。”


    “您会骗我吗?”


    陆父惊讶:“怎的突然这样问?”


    “只是好奇。”


    陆父沉吟了会儿,认真道:“这便要看是何情况了。若是我所想要隐瞒之事说出来对你不利……”


    陆远鹤笑笑:“有没有利,或许得要说出来才知道。”


    陆父攥紧了筷子,一时哑然,恍惚觉得他在暗示些什么。


    但再一抬眼,他儿子已经表情平静地低下头,继续吃饭了。


    临走前,陆父喊住他。


    “等等。”


    陆远鹤回头看去,见陆父犹豫了下,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似乎想落在他肩上,但最终也只是隔空点了点他肩上狐裘的位置:“身上落了雪,回去换身衣裳,当心得了风寒。”


    陆远鹤抿唇:“知道了。”


    “……若是母亲回来的话,父亲记得让胡叔和我说一声。”


    “嗯。”


    迟一第二天才醒。


    长生来向陆远鹤禀报的时候,陆远鹤正应了他爹所说,染了风寒发了热,正躺在被褥里咳嗽。


    “公子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病了?”


    “或许是昨日出门,沾了不少风雪的缘故。”陆远鹤懒散道,“你派人去国子监为我告个假吧。”


    公子的身体何时变得这样弱不禁风了?吹一吹风便病倒了?


    长生心中疑惑一闪而过,但也当即按他嘱咐吩咐人去了国子监请假,又着急忙慌带着煎好的风寒药赶回来,听见陆远鹤问他:“你刚刚要说什么?……他醒了?”


    长生这才想起来:“是啊,就是昨日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估摸着是今早醒的,小的没在他身上找到能证明身份的户籍文书之类的东西,来问问您该怎么办。说起来,方才进门的时候,还被他吓了一跳。”


    陆远鹤喝了口药,觉得烫,又缓了缓,闻言微微抬眼:“怎么?”


    “他就坐在榻上瞧着我,还攥着把不知从哪儿来的刀!小的吓得差点当场去了……他拿着那刀问我是谁,这是何处,小的一一回了,又说昨日是您救了他,他瞧着没什么别的情绪,只是半天才把刀收回去,接着又说要见您……小的让他先吃了药看过伤再说,可他却不肯,不让大夫继续瞧伤,药也不肯喝,更是待在屋子里一步也不愿挪,自那之后再问些什么,他也全都闭着眼一字不回……”


    活像是个失了魂的哑巴。


    陆远鹤挑勺的动作顿了顿:“……最后喝了没?”


    长生摇头:“正愁着呢,小的没见过脾气这么倔的,不喝药可怎么好起来?真是白费了公子一番救人的好意……这不,小的就来请示公子的意思了。这如何是好啊?您要去见他一面吗?”


    长生说着,乐呵道:“他洗净了脸后瞧起来还挺好看的……自然,还是没有公子好看。”


    陆远鹤啧了一声,手里的勺子啪嗒一声扔回了碗中,听得长生打了个激灵,回过了神。


    “不愿意喝药,就找人给他灌着喝,不肯上药,就找人给他按着上。”他冷冷道,“想见我就见?他当自己是我什么人?是这陆府什么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长生愣愣应是,随即犹疑着问:“公子这两日好像有些心情不畅?可是因为那桃花酥的缘故?”


    “……不是,没有。”陆远鹤微微皱起眉,摆手道,“你下去吧。”


    长生道:“可这药公子还没喝完呢……”


    “太苦,不喝了。”


    长生:“……”


    他家公子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骄纵怕苦了?


    长生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


    以往若是公子有什么不顺心的,他作为最得脸的贴身侍从,上前多劝几句也就作罢了,可如今看着陆远鹤这副样子,不知为何,他还是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


    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不要招惹现在的公子,他惹不起。


    正要端着药碗离开,他家公子却又发话了:“等等。”


    长生以为他回心转意肯喝药了,扭头面怀期待地望过去,却见陆远鹤拧眉思索了一下,烦躁地翻身下了榻:“带我去见他。”


    长生:“……?”


    刚刚是谁说不去的?


    是错觉吗?最近公子怎么这么喜怒无常?


    【咦?你怎么愿意去见他了?】


    从昨天他出门后就一直老老实实保持安静、怕他中途反悔的小四见状,也终于没忍住惊讶地冒了头。


    难道宿主回心转意,愿意好好做任务了?


    陆远鹤面无表情:“他有武功在身,强行压着他喝药只怕也会给药碗打翻,还要伤及无辜。”


    【你武功比他高?】


    “没有。”


    【那你去干什么?】


    “……”陆远鹤道,“你很烦,安静会儿。”


    他也想知道他去做什么。


    ——就当做是病中烦闷,去看看迟一要死不活的样子畅快畅快吧。


    小四不再多言,闭嘴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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