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渣攻[快穿]》 第1章 迟一 陆远鹤又梦到了过去。 年过弱冠以后,或许是举足轻重的大事都逐渐尘埃落定,不必再叫他多操心,反而时常在梦中想起从前的一些小事、旧事。 陆家没了以后,他总是多梦的,夜间翻来覆去,梦到那年陆府满门抄斩的场景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明明当初根本没有见到过陆家族人人头落地的画面,眼前却总是浮现一片尸山血海,血光飞溅,模糊双眼,叫他浑身颤抖、反复惊醒,然后再难以入睡。 他始终明白,这是他不能根除的旧疾,无法圆满的心病。 原本也是没什么的,早些年,他身侧还有一个人,能帮他安抚下这梦魇,至少能让他睡前安心、醒后定心。 可那个人现在也已经死了。 陆远鹤坐在龙椅上,回头望去,读书近二十载,官场六轮岁月,登基两回春夏……人生沉浮至今,也不过二十有七。 十七岁时家破人亡,只能隐姓埋名苟活于世,那时候觉得一辈子或许也就这样了,那些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日子,或许只能存活在他的回忆中,存在于那个天真无忧的陆家小少爷身上。 十九岁时状元登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时又觉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切都近在眼前,握于手中,不论多远、多久,总有沉冤昭雪、踏入黎明的那一天。 他挣扎着往上爬,爬得头破血流、面目全非,和人斗,和官斗,和皇权斗——为了查清当年灭门的幕后推手,为家族翻案重审,想尽了所有的办法。 可直到灭门的真相摆在眼前才知道,自己只是皇帝眼中一枚需要掌控制衡的棋,他的一举一动,时刻都在旁人的监视中,犹如在看蝼蚁挣扎。 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么多年,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也获得了不少权势,但可笑的是,最大的依仗,竟然还是身上流着的血。 走上龙椅这条路,他用了十年,不长,也不短。 二十几年,爱过,恨过,怨过,被欺瞒过,也被背叛过……走到最后,仍旧孤身一人,这似乎是他力所能及的唯一宿命。 陆远鹤一直觉得,这天底下应该没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人了。 ——现在甚至可以去掉这个“应该”。 他睁开眼,斜靠在朱红雕花的窗框边,怀抱精致小巧的暖炉,面无表情看着小厮长生从正门踏进,跺着脚抖落一身的雪,边搓手边抱怨着。 “……墨画舫的书画真迹全被柳家借走了,说是柳公子提前订了!那柳公子也太不讲理了,他明明知道您最爱看那家的书,何况他在学堂也没见有多勤奋用功,分明就是仗着公子好脾气便欺负您呢!还有公子城西糕点铺里的桃花酥,本就不多,也都被柳家一早给买走了,简直欺人太甚……公子,不如咱们告诉了老爷夫人吧,让老爷给咱们做主去!” 陆远鹤盯着他的脸神游天外,压根儿没听见他在讲什么。 窗外,冬日里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大片大片铺满了京城的街道,满地银装素裹。 ——腊冬,陆府,长生。 陆远鹤恍惚着想,也不知道是老天待他不薄还是待他太薄,在他缠绵病榻两年、早已经心如死灰时……竟然又把他送回了陆家尚未被满门抄斩之前。 辛苦奋斗上十年,到手的功名利禄全部化作泡影,好不容易整治安顿好的家国一朝复原。 本以为人死之后一了百了,没想到咽气了一睁眼,还要重新走一遍鲜血淋漓的来时路。 说不生气是假的,说生气……好像也不至于。 反正上辈子的故事也不是个什么好结局。 可他也已经没有那个心气,这辈子再同天地与皇权重新斗一遍了。 不过。 刚刚长生说什么? 陆远鹤回过神,倏地开口问他:“什么糕点铺?” “就是……您今早说想吃的桃花酥啊。”长生怔了怔,“公子最爱吃这一口了,今早才吩咐的事儿,您自己怎么忘了?” “哦。”陆远鹤说,“没忘。” 他确实没忘。 陆远鹤记起这是什么时候了。 十二年前,他十五岁——陆家还在,长生没死,他还没遇见迟照雪。 或者这个时间点,那个人该叫迟一。 长生所说的柳家大公子和他有些恩怨,年月太久远,具体缘由他已经不太记得了,约莫也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总之,对方单方面针对了他挺久,而陆远鹤当年也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奉行树大招风的行事准则,是个谁都能来踩上一脚的包子脾气,遇事总是能忍则忍,何况只是些小事。 平时柳家公子也总给他干点添堵的事情,例如抢他预定的书本之类的,这都无所谓。 唯独这一回—— 国子监十日放一回旬假,每每放假,他就惦记着城西铺子里的那口桃花酥,临近年关,却被柳家提前蹲点全部买了去,只为了膈应他……陆远鹤是真被气到了。 半个时辰后,他会在去找柳家公子算账的路上,遇见倒在街角雪地里的迟一,因善心大发救下对方,并将其收为贴身侍卫。 从此迟一呆在他身边,一跟就是十年。 想起上辈子和他拉拉扯扯恩恩怨怨那些事儿…… 陆远鹤嗤笑着想,傻子才会重蹈覆辙。 或许重来一回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他终于可以和某些人不再牵扯上关系了。 陆远鹤想。 既然相遇也是一场错误,那不如让故事停在最开始。 【不行哦,必须要去呢。】 陆远鹤眼神微微一变。 这个声音,在他醒来的时候就出现过,不过当时他以为那是幻听。 步入官场后,他的精神每况愈下,不说夜间梦魇的事情,后来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更是常犯癔症,听见有不存在的人对自己说话是常有的事情。 虽然身体重新回到了十五岁,但精神却不一定也痊愈了。 【不是幻听。】那个不男不女的声音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接着在他耳边说,【我是渣男洗白系统004,你可以叫我小四,你是我的第一任宿主……唔,可能对你来讲这些话有点难懂,所以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我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你能回到十五岁,正是因为我用我的能量逆转了时间哦~】 什么东西? 每个字似乎都认识,组合在一起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他能回到过去,是这个看不见是什么东西的小东西的原因? 陆远鹤这下反而能确定这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了。毕竟他的癔症只能虚构出他能理解的语言来刺激他,却不能凭空捏造。 【不用太纠结回到过去的原因啦,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就好,等剧情点完成,我就会离开。哦对了,宿主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在心里和我说话,我能听见的,这样就不会因为自言自语被当成疯子了~】 陆远鹤:“……” 还挺贴心。 陆远鹤其实并不信天底下会有这种好事突然发生在他身上,毕竟他是个从十几岁开始就不断踩霉运的天选倒霉蛋。 但想来想去,他如今已经回到了过去,既不是高高在上掌握皇权的君王,也不是有什么特殊能力的奇人异士。 似乎,他也没什么可图的了? 对方看不到,摸不着。按它所说,它能读心,又自称上天使者,就算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概也不是他现在凡人之躯能对付的。 陆远鹤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在分不清真正的敌我之前,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沉默了一会儿,陆远鹤终于反应过来,如它所言在心中提问:“剧情点?” 那是什么东西? 小四沉吟了一下:【是这样的,宿主大人,你所在的世界是一本小说……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话本世界,你和迟照雪是书中的主角。故事大概是你们在陆家灭门后相依为命……但最后你认祖归宗成为皇子,在他的扶持下登基为帝,却一脚踹开了陪伴在你身侧十年的迟照雪,秘密将他杀死……我们简单称你们这样的情侣为,渣攻贱受。】 陆远鹤还没来得及为所谓的“话本世界”而发笑,接着又是一愣,冷笑着打断了它:“我踹了他,还,杀了他?” 小四顿了顿,疑惑:【啊,不是吗?我看看……话本里就是这么写的啊。】 “……是,”陆远鹤淡淡扯了扯嘴角,不欲与它争辩,“我宁愿是我杀了他。” “那你说说,故事里的我是怎么杀了他的,又为何而杀?” 小四茫然:【这个……书里没写。】 “……” 陆远鹤扬眉,一字一句重复:“没写?” 小四咳嗽一声:【这正是书中不合理之处,系统只能看到故事的表面,并不清楚主角之间的纠葛,这些不合理之处需要我们一一修改或探寻真相……直到圆满值达到100为止。】 【哦对了,圆满值就是任务进度条,当主角感到幸福、美满,或者剧情不合理处得到修缮、改变时,进度条就会增长。】 陆远鹤若有所思。 “为什么任务是圆满值?” 小四继续道—— 【……我刚要说。因为你和迟照雪的故事线发展太过不合理,引发广大读者怨念,要求话本重写,所以我来了。】 【所以我的任务是,督促你完成重大剧情点,并将故事线改编至合理,让你们达成大美满he结局!你的任务?配合我就好啦~】 【因为我们那边称呼你这样的主角叫做渣攻,所以我这样负责将你引入正途的叫做渣攻洗白系统!怎么样,还有什么疑问吗?尽管问我!】 陆远鹤暂时懒得问它类似于“合理的标准是什么”“重大剧情点有什么”“he是什么意思”“‘我们’那边的我们是谁”……等等这种复杂的问题,因为听了这么一长串,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他本就不多的耐心已经有点告罄了。 “你刚刚说必须去,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这是一个重要剧情点——你不去的话,就遇不到迟照雪了。】 陆远鹤隐晦地挑了一下眉尾,冷漠道:“哦。我为什么要遇到他?” 【你不是喜欢他吗?】小四想了想,又干巴巴地补充道,【……按照故事发展,你这时候应该喜欢他。】 虽然此刻这具身体的芯子是登基为帝已经两年的大陆同志,但按理说,为了以后的宏图大业,他也该装一装,按剧情发展去把人接回来。 陆远鹤哑口无言半晌,只冷冷道:“所以呢?” 小四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他,他很重要,你不去的话他就会死在那里。没有他,我的任务就失败了,我们就都会消失……】 虽然这具身体还是个少年壳子,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做过帝王的缘故,小四有些惧怕这位宿主。 感受到陆远鹤骨子里的抗拒和他无声的烦躁,小四缩了缩不存在的脑袋,有点害怕它的第一任宿主因为不爽于伪装,就这样撂挑子不干。 看来剧情里说的还不够全面……这位宿主,比故事里写的,还要讨厌另一位主角。 看看,连装都不肯装了! “什么叫做他死了?”陆远鹤打断它,微微绷紧了牙关,“我只是不去见他,怎么就成他要死了?” 【如果不遇到你,他就是会死在今天啊。】小四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你上辈子不是救过他一次吗?你不知道他当时的情况?】 当然知道。 迟一被他救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快在雪地里冻僵了,瘦骨嶙峋,还浑身是伤,要不是他自己死死撑着那口气,也等不到陆远鹤去救他。 但……他不是皇帝的人吗? 迟照雪死后,陆远鹤一直以为,当年的初遇也是他故意将自己折腾成了那样,只赌他会心软救人,好顺理成章欠下恩情,从此赖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不过现在想来……如果小四说的是真的,那就和他的推测对不上了。 毕竟是他故意呆在那里等人来的,又怎么会折腾死自己呢? 愣神间,长生已经喊了他好几声:“公子,公子——你回个话啊,要不要小的去找老爷?” ……算了,与他何干。 陆鹤扬撇过脑袋,烦躁道:“不去。” “那糕点……” “不要了。” 柳家因为行事作风太嚣张,同样湮灭在两年后的党政之分中,陆远鹤是死过一回的人,懒得和这种迟早要死的人因为这样的小事置气。 他只觉得聒噪。 长生感觉今天的公子似乎有点怪怪的,但说不上来哪里怪,只能挠挠头,退开两步,讷讷道:“……哦。” 陆远鹤侧过头看窗外满地茫茫的大雪,胡思乱想着。 他记得眼下这个时间,他娘回了娘家探亲,没个两三日回不来,他父亲如今是丞相,现在应该还在忙碌官场之事,尚未归家。 等他们都回来了……要不要去见见他们呢? 数年未见,曾经日思夜想的亲人重新活过来,他倒有些近乡情怯了,更怕如今现象是幻梦一场,或许推开门梦就碎了。 还是不去了吧。 他记得这时候他尚且只参与了童试,此后一直游手好闲,不肯再进科举,国子监的文策成绩也是一落千丈,陆父待他学业向来严苛,去了难免听他唠叨训斥。 想想那些酸掉牙老儒生的话,陆远鹤脑袋就隐隐作痛。 坐在窗框下发了会儿呆,陆远鹤竟然有些不知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了。 该恨的仇人都还没遇见,该死去的亲人也还没死掉,人生岁月静好,这怕是他一生里难得的安详时光了。 【重来一回,改变遗憾,改变命运!】小四抓紧缝隙,鼓起勇气鼓舞他,【只要你配合我完成任务,以后这样的安详时光你想有就有!】 陆远鹤:“……” 看他不说话,但也没有让自己闭嘴,小四心一横,壮起胆子继续在他耳边咧咧。 【真的不去找迟照雪吗?】 【真的不去吗?】 【哎,我好可怜啊,绑定的第一个宿主就消极怠工,这可怎么办啊,难道我要死在这个世界了吗……】 【迟照雪也好可怜啊,才十五岁呢,大好年华……而且,被冻死可是很痛苦的,手脚发麻,失去感知,身体从冷变热又从热变冷……】 【那条小巷那么幽僻,你不去的话,恐怕一整天都不会有人经过那里……】 【他伤势严重,算算时间,大概只剩下半炷香了,半炷香后,再没有人去救他,就彻底无力回天了……】 “……”烦死了。 陆远鹤烦躁地站起身。 “长生。” 正帮他拾掇着屋子的长生立刻转身道:“在,公子,怎么了?” “备车,去柳府。” “……啊?” “快点。”陆远鹤皱眉道,“半炷香……不,一刻钟之内赶到。” “是。” 陆远鹤手撑在冰凉的窗框上,抿唇,眼前浮现出当年初见时,迟一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场景。 他不去,竟然就没人管了? 一时间,陆远鹤竟不知是心中嘲讽居多还是怜悯居多。 ……不管上辈子恩仇情怨如何,至少他现在,不想让这个人死。 快穿文可以自选频道,本文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固定背景,但因为古代世界较多,频道就定在了古代,跟宝宝们说一声,这是没有问题的哦[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迟一 第2章 傻子 庆元十六年冬,十一日,国子监放了假,漫天鹅毛大雪,洛京的街道上也鲜有人迹。 临近柳家的一条小巷前,一辆马车被叫停。 长生坐在车里,看陆远鹤突然掀开帘子看向窗外,茫然地问:“公子,怎么了?” “那有个人。”陆远鹤说。 长生探头去看,顺着他的视线,果然在巷子口发现了一截被露在雪堆外面的手臂。 那手臂上青青紫紫,似乎是什么虐打过的痕迹,视野里能见到的那片衣衫破破烂烂,根本避不了寒。 长生惊悚得一时怔住了:“怎么会有个人在这……这天寒地冻的,不会死了吧?” 陆远鹤道:“我记得附近有个医馆,你把他扶上车来,送他过去。” 长生回过神,连忙应声。 他并不意外,毕竟他家公子素来心善,以往救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上百,长生以前就是这么被他捡来的。 想到这里,长生搓了搓手,拿了件备用的毯子,正要下去,陆远鹤忽然也起了身,道:“算了,我和你一起下去看看。” 不等长生再说话,他已经一掀帘子,越过车夫已经跳下车去了,背影竟显得有几分急促。 跟着陆远鹤走到巷中,长生才看见这人下半截身体几乎都已经被埋在了雪里,他靠在墙边,脸色灰白发紫,一身破烂简陋的黑衣,脸上一片血污,看不太清样貌,似乎也已经没有多少活人气了。 长生和他家公子徒手挖了半天,手都挖到冻得通红,连车夫也过来帮忙,才终于在对方被冻死之前,把人安稳地扶上了马车。 陆远鹤将带来的两件狐裘大氅给他牢牢盖上,又将暖炉塞到他怀里,面对长生目瞪口呆的“你的动作怎么这么熟练”的眼神,感觉他还想说“公子你怎么不嫌脏了”“你是不是早有准备”…… 陆远鹤抱着迟一靠住自己,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救就救了,既然要救,就不能白来一趟,这个人他一定要保活。 ——只是因为他习惯送佛送到西,仅此而已。 陆远鹤所说的那家医馆离得很近,大夫和陆远鹤也算是老相识,毕竟这人经常三天两头救回各种各样的人,领来城中医馆看伤,大夫都记下这位公子的名字和家中位置了。 帮忙看过伤之后,大夫松了口气:“人还有救,我开上几副药,你们记得多拿些取暖的衣物,喂点热食给他……就是身上的伤不少,大部分都是兵器所伤,要回去好好养着。说起来奇怪,这是得罪了什么仇家么?哎,这大冷天的,冻成这样,也是遭了老罪了。” 长生一一应了,又去领了药包回来,眼看着他家公子亲力亲为扶着人上下马车,看得目瞪口呆。 有这一茬打搅,他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回去的路上听大夫的话买了一堆热食,帮着他家公子给迟一喂进去了,看着迟一慢慢回温的脸色,长生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了:“哎呀,公子!我们忘了去柳家了啊!” 陆远鹤看了看怀里的人,觉得这张脸有点碍眼,但瞥了眼他在无知无觉中攥紧自己衣袖的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腿,终究还是没做什么。 闻言,他把目光转向窗外,淡淡道:“不去了。” 傻子。 他在心里想。 不知是骂长生,还是在骂突然善心大发的自己。 又或者,是在骂他腿上这个无知无觉、却仍然紧紧攥着救命恩人衣角的人。 回了陆家,管家胡叔在院门口迎上来,提及陆父下值后来找过他,似乎要他午间去前厅用膳。 陆远鹤顿了顿,先把怀里的迟一交给长生,他这一路上都在因为这人心烦,把人交出去心里才总算安宁了些。 长生接过来搀扶着,问他:“公子,他往哪儿安置啊?” “随你安排。”陆远鹤顿了顿,目光在他肩上那人的脸上一瞥而过,又皱着眉补充了句,“离我远点就行。” 长生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陆远鹤已经随着胡管家走远了。 陆父在吃午饭,但未曾动筷,见他来了,才招呼他坐下一起吃。 和陆远鹤印象里一样,他仍旧是这张严肃冷峻的脸,从前陆远鹤没有注意过,如今细细观察,才发觉他和自己确实长得没有任何共同点。 倒是他和陆母有几分相似。 父子俩面对面时一向沉默寡言,陆父也并未觉得不对,饭过一半,才提起:“听闻最近柳家那孩子和你闹了不少不愉快?” 似乎前世也有过这么一问。 时间太久,陆远鹤记不太清了,他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忍忍吧,”陆父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小打小闹就别放在心上了,专心学业,你若是能早日考个功名回来,为父也就放心了。” 早日考个功名回来,然后呢?让皇帝对陆家更加忌惮? 柳家倒了,下一个就是陆家,一个都跑不掉。 若是他表现得更杰出些,恐怕陆家的灭亡要来得更快。 陆远鹤始终不明白一点,那就是他的父母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世真相。 若知道,将他养在膝下又如此费心教导他,督促他学业进步是为了什么? 若不知道,又为何看不清,当今世家的局面,已经容不下一个各方面都太耀眼的世家公子了。 陆远鹤吃着碗里的饭,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却味同嚼蜡,没有应话。 陆父又说:“你又带了个孩子回来?” 他指的是被救的迟一。 陆远鹤再次点点头。 “心善是好事,可也别一昧地付出,升米恩斗米仇,今后要是有了什么困难,他们都来找你,你能应付得过来?” 陆远鹤道:“嗯,以后不了。” 其实说来可笑,他做好事其实就图一个好报。 陆家是世家中最显眼的一家,陆家的覆灭一直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只期盼能多做点什么,以后也好多一条退路。 可惜上辈子直到死,他也没得到过什么好报。 亲人惨死,爱人背叛,一生所求都是笑话。 也许带有目的性地行善,在老天爷眼里根本就不是行善吧。 饭间,陆远鹤的目光在他脸上盯了好一会儿,直到陆父疑惑:“为父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陆远鹤摇头:“有个问题想问问父亲。” “你说。” “您会骗我吗?” 陆父惊讶:“怎的突然这样问?” “只是好奇。” 陆父沉吟了会儿,认真道:“这便要看是何情况了。若是我所想要隐瞒之事说出来对你不利……” 陆远鹤笑笑:“有没有利,或许得要说出来才知道。” 陆父攥紧了筷子,一时哑然,恍惚觉得他在暗示些什么。 但再一抬眼,他儿子已经表情平静地低下头,继续吃饭了。 临走前,陆父喊住他。 “等等。” 陆远鹤回头看去,见陆父犹豫了下,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似乎想落在他肩上,但最终也只是隔空点了点他肩上狐裘的位置:“身上落了雪,回去换身衣裳,当心得了风寒。” 陆远鹤抿唇:“知道了。” “……若是母亲回来的话,父亲记得让胡叔和我说一声。” “嗯。” 迟一第二天才醒。 长生来向陆远鹤禀报的时候,陆远鹤正应了他爹所说,染了风寒发了热,正躺在被褥里咳嗽。 “公子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病了?” “或许是昨日出门,沾了不少风雪的缘故。”陆远鹤懒散道,“你派人去国子监为我告个假吧。” 公子的身体何时变得这样弱不禁风了?吹一吹风便病倒了? 长生心中疑惑一闪而过,但也当即按他嘱咐吩咐人去了国子监请假,又着急忙慌带着煎好的风寒药赶回来,听见陆远鹤问他:“你刚刚要说什么?……他醒了?” 长生这才想起来:“是啊,就是昨日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估摸着是今早醒的,小的没在他身上找到能证明身份的户籍文书之类的东西,来问问您该怎么办。说起来,方才进门的时候,还被他吓了一跳。” 陆远鹤喝了口药,觉得烫,又缓了缓,闻言微微抬眼:“怎么?” “他就坐在榻上瞧着我,还攥着把不知从哪儿来的刀!小的吓得差点当场去了……他拿着那刀问我是谁,这是何处,小的一一回了,又说昨日是您救了他,他瞧着没什么别的情绪,只是半天才把刀收回去,接着又说要见您……小的让他先吃了药看过伤再说,可他却不肯,不让大夫继续瞧伤,药也不肯喝,更是待在屋子里一步也不愿挪,自那之后再问些什么,他也全都闭着眼一字不回……” 活像是个失了魂的哑巴。 陆远鹤挑勺的动作顿了顿:“……最后喝了没?” 长生摇头:“正愁着呢,小的没见过脾气这么倔的,不喝药可怎么好起来?真是白费了公子一番救人的好意……这不,小的就来请示公子的意思了。这如何是好啊?您要去见他一面吗?” 长生说着,乐呵道:“他洗净了脸后瞧起来还挺好看的……自然,还是没有公子好看。” 陆远鹤啧了一声,手里的勺子啪嗒一声扔回了碗中,听得长生打了个激灵,回过了神。 “不愿意喝药,就找人给他灌着喝,不肯上药,就找人给他按着上。”他冷冷道,“想见我就见?他当自己是我什么人?是这陆府什么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长生愣愣应是,随即犹疑着问:“公子这两日好像有些心情不畅?可是因为那桃花酥的缘故?” “……不是,没有。”陆远鹤微微皱起眉,摆手道,“你下去吧。” 长生道:“可这药公子还没喝完呢……” “太苦,不喝了。” 长生:“……” 他家公子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骄纵怕苦了? 长生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 以往若是公子有什么不顺心的,他作为最得脸的贴身侍从,上前多劝几句也就作罢了,可如今看着陆远鹤这副样子,不知为何,他还是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 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不要招惹现在的公子,他惹不起。 正要端着药碗离开,他家公子却又发话了:“等等。” 长生以为他回心转意肯喝药了,扭头面怀期待地望过去,却见陆远鹤拧眉思索了一下,烦躁地翻身下了榻:“带我去见他。” 长生:“……?” 刚刚是谁说不去的? 是错觉吗?最近公子怎么这么喜怒无常? 【咦?你怎么愿意去见他了?】 从昨天他出门后就一直老老实实保持安静、怕他中途反悔的小四见状,也终于没忍住惊讶地冒了头。 难道宿主回心转意,愿意好好做任务了? 陆远鹤面无表情:“他有武功在身,强行压着他喝药只怕也会给药碗打翻,还要伤及无辜。” 【你武功比他高?】 “没有。” 【那你去干什么?】 “……”陆远鹤道,“你很烦,安静会儿。” 他也想知道他去做什么。 ——就当做是病中烦闷,去看看迟一要死不活的样子畅快畅快吧。 小四不再多言,闭嘴遁走。 第3章 暖床 今天的雪下得没有昨日那么大,但天气仍旧阴冷。 长生不知他对迟一到底是什么态度,于是还是按以往的习惯,将人安排在了一间普通客房,比不上主子们的院子精致,但也环境清幽,陈设雅致,一看就不是普通下人们住的地方。 不过,陆远鹤沉默着想,他本来就不打算再收迟一做侍卫,如此说来,对方便是个迟早要走的客人——以礼待客是常理,长生做的确实没什么问题。 收了伞,长生立在廊下,朝屋里扬声喊:“小郎君,你可好些了?应你的话,我请我家公子来见你了。” 下一刻,门内传来一串轻巧的脚步声。 房门随即“吱呀”一声开了。 四目相对,陆远鹤呼吸微微一滞。 长生说的确实不错,迟一相貌相当俊秀,他有一双冷淡却实在漂亮的眼睛,琉璃般剔透。 这张脸上的表情从来那样寡淡,甚至此时穿着的还是普通百姓家的粗布衣衫,唇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可这张脸却生得浓墨重彩,只消一眼,便可夺人心魄。 背景音里,唯有屋内炭火盆燃烧木炭的声音在噗呲作响,少年抿了下唇,先低下头侧过身,低哑的嗓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打断了他的愣神:“……请进。” 陆远鹤收回视线,冷着脸目不斜视地踏了进去。 路过他身侧的一刹那,迟一不动声色煽了煽鼻翼,垂下了眼。 “我听闻你执意要见我?”陆远鹤站在屋子中央环视一圈,并未坐下,淡淡道,“有什么事不能让长生转达?” 迟一默默看了门口的长生一眼,没说话。 陆远鹤皱眉,挥手示意长生去端药。 他人都来了,这药怎么也得给迟一灌下去。 长生离开后,迟一才走上前,略显笨拙地帮他拉开了桌边的椅子。 大概是从前没做过这样伺候人的事,他举止有些生疏。 “公子请坐。” 陆远鹤瞥了一眼,没坐。 “有事说事。” 迟一抿了下唇。 “实不相瞒,在下仇人颇多,初醒时不知这位长生小哥所说是真是假,怕是哪位仇家将我带回来折辱。想要一辩真伪,自然只能求见救命恩人一面,”他哑声道,“我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的眼睛。” “哦?”陆远鹤转头看他,冷冷道,“照你所说,你只消看我一眼,便肯信了长生所言?你这信任又是从何而来?” “昨日被救,我并未睡死过去,隐约间闻到了一种独特的香味。”迟一垂眼看向他袖间,“同您身上香囊的味道一样。” “我不认识您,您又确实是长生所说的公子,加上这味道,我才能确信您身份不假。” 陆远鹤确实日日佩戴着母亲所赠的香囊。 该说不愧是皇家的鹰犬吗? 陆远鹤在心中嘲讽了一句,视线扫过他白皙脖颈边露出来的几块碍眼的伤痕,淡淡哼了一声:“你倒是有个好鼻子。” 迟一眼观鼻鼻观心,低声道:“在下斗胆,想问一句,公子为何救我?” “救便救了,如何?除了我心善,还有什么别的可能么?”陆远鹤像是终于起了几分兴致。 他转身,在对方拉开的那把椅子上落了座,把玩起腰间的香囊穗子,视线仍在迟一看不到的角度落在他脖颈上,语气冷淡,“怎么,你还要怀疑我别有居心?” “并无此意。”迟一抿了抿唇,退后两步,掀袍跪了下来,朝他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在下迟一,略懂几分武艺。公子性命之恩,无以为报。” 他沉声道:“若不嫌弃,迟一愿跟随左右,以护公子安危。” 他说的一板一眼,极其郑重,可陆远鹤冷眼看着他忐忑的眉眼,片刻,却在心间发出一声嗤笑。 他记得上辈子也有这一出。 不过那时教养良好的陆公子对其以礼相待,迟一醒来的第一面就见到了陆远鹤—— 不像现在,他被安排在了这偏远小院里,还要费尽心机以不吃药不上药的理由引陆远鹤前来。 他以前怎么看不出,迟一有这样深沉的心思,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倒是不必。”同上辈子不一样的是,这次陆远鹤拒绝了他。 迟一微微低头,像是有些失落。 “怎么,你很遗憾?” 陆远鹤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迟一苍白的脸色,懒散道,“陆家不缺侍卫。我院里也不缺伺候我的下人,倒是缺个……暖床的。” 他挑眉,语气略带几分戏谑:“你若是真心想报恩,倒也不是不能留下来。至于留下来后要做什么……你应该心里清楚?” 说话间,他身子微微前倾,抬手挑起迟一的下巴,言语间充满恶劣的暗示意味。 “如此,你可还愿意留下来了?” 迟一那双剔透的眼轻轻动了动,和他对视了一眼……两眼。 陆远鹤觉得迟一好看,其实陆远鹤自己也不差。 世家公子中从不缺那相貌清俊之人,却属他模样最好,是京中多少女子的梦中人,凡是见过他的,无不称赞一句陌上公子,温润如玉。 即便是这样浑身上下布满冷漠阴鸷的模样,也让人挪不开眼。 迟一愣愣看了片刻,才绷紧了下颌线,磕巴了一下,道:“……愿,愿意的。” 他低下眼,睫毛不安分地抖动着,像紧张,又像有些羞窘:“但凭公子吩咐。” 【主角圆满值 5。】 脑子里冷不丁蹦出小四的提示音。 陆远鹤脸上那几分不经意的笑立即散去了。 他冷冷打量了迟一两眼,一甩手,像是嫌恶般站起身,忽而又变了脸:“不知羞耻。” 是,他早该想到,无论怎么羞辱,迟一都不会离开的。 毕竟他原本就是带着目的来的,上辈子能一忍十年,在他身边伏低做小,甚至献上身体,只为取得他的信任,以至于陆远鹤彻底被那捧出来的几分爱迷了心窍…… 如今他说出这样的话,对迟一自然也无半点威慑力。 因为迟一根本就不在乎。 不在乎他,不在乎什么爱不爱,也不在乎自己失去的任何东西。 包括他的身体。 ……真是皇帝身边的养的一条好狗。 在迟一茫然的视线里,陆远鹤不再看他,甩袖离开,正好撞见端药进门的长生:“公子……” 屋内气氛有些尴尬,陆远鹤头也不回,冷着脸道:“走。” “?” 这又是怎么了? 长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匆忙放下碗和药箱子,嘱咐长生记得喝药看伤,便急匆匆跟着陆远鹤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迟一犹疑着从地上站起来,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又端起那药碗,再想到陆远鹤刚刚说过的话…… 应该是……同意他留下来了? 迟一脸色红了几分,没敢多想,一口气把药灌下去了。 【主角圆满值 10。】 还加,还加! 陆远鹤出了院门,明明还在病中,身子虚弱,却像是被什么气到了般,面色冷峻,疾步生风。 长生跟在后头撑着伞小跑着追,心里叫苦不迭,喊了他两声,陆远鹤未曾理会,他只能认命地继续追。 主仆俩走了一阵,到幽雨轩门口时,陆远鹤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才算消停了些,太阳穴处突突地跳,倏地在门槛前停下了步子。 长生止步不及,差点一脑门撞上去,此时才敢茫茫然地开口问道:“公子……到底怎么了?可是那人有什么地方惹公子不快了?” “……” 惹他不快? 算是吧。 陆远鹤没说话,不知怎的,又想到迟一脖子上那几抹刺眼的伤痕。 也不知是怎么留下的,上辈子他怕戳中人家伤心事,没问过,毕竟迟一虽然样貌好,但他那个低声下气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名门出身的公子。 若是个下人……都肯抛下一切来跟着他这个救命恩人了,想来以前的主家对他也不怎么样。 如今陆远鹤知道了迟一的来历身份,知道他是本就带有目的接近的自己,从前那些怜惜当然也就统统不做数了。 再一细想,若真是迟一自己动的手,那他对自己也挺狠的。 陆远鹤有些后悔拔腿就走了。 他该亲自盯着那人上药的,免得他又装可怜来惹他心疼。 可这样转身又回去算什么事呢? ……说好了不再管的,却还是没忍住管了。 陆远鹤脑袋疼。 院子前常有下人来来往往,见他杵着不动,都有些疑惑。 长生喊了他几声,没得到回应,也只好陪他干站着。 半晌,陆远鹤拢了拢身上的狐裘,顶着周遭下人们疑惑的眼神,终于肯开口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怒不定?” 公子你也知道啊。 心里这样想,但长生当然不会说是:“公子是心情不快,小的明白……” “你明白?”陆远鹤轻嗤一声,“你不明白。” 他面无表情道:“派人去看着他好好喝药,那伤也要让人给他仔细上药,就说,若是不肯配合,就将他扔出府去。” 长生道:“那若是他还要见公子……” “他是这府上的主子吗?想见我就能见?”陆远鹤冷声道,“让他安分些,老实养着身体,户籍文书的事先暂缓,待他伤养好了……” 就滚出去。 这话在舌尖绕了一圈,最终还是没吐出来。 上一世无论过程如何,这人又是为什么到他身边来的,迟照雪最终也还是死了。 死在深冬腊月,连封信也没有留给他,更没有只言片语,就派人托了个口信来通知他。 更可恨的是,死也不让他见着一面,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要不是老皇帝临死前太得意洋洋,在他面前透露出了点不寻常的意味,陆远鹤就是翻遍京城也找不到他的尸骨。 后来找到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一捧黄土,掺在皇城地下牢笼里血色模糊的地面上,早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陆远鹤上辈子登位只有两年,或许是所有事情都了结了,心中无事,登位后那些堆积已久的旧疾病痛终于如山倾倒般朝他压来了。 被病痛折磨的那两年他想过很多——想到迟照雪的时候最多。 大多数时候想到这个人,满腔情绪里,都是恨占据了绝大多数。 其实就算他是皇帝的人又怎么样呢?是被皇帝派到他身边来监视他的又怎么样呢? 陆远鹤只认他这个人。 只要迟照雪肯说一句“这些年的情谊不假”,陆远鹤就肯信他,继续将他留在身边,当做一切无事发生,他们还可以是深夜耳鬓厮磨的一对爱侣,迟照雪也还是他在这世间唯一信任的人。 可他偏偏坦诚。 算计,背叛,监视……一切都坦白得利落干净,好像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 陆远鹤怎么能不恨他? 恨他太坦诚,稍一逼问,便将事情吐露了个干净。又恨他不坦诚,若是早早亲口与陆远鹤坦白了,再怎么样陆远鹤也能念着旧情留他一命,何苦多出后来那许多事来—— 恨他无情,被戳穿后可以轻而易举抽身而去。又恨他有情,就算离开了也要往陆远鹤心上插一把刀子,说什么愿以一死消他怒气…… 息怒? 气死他还差不多。 陆远鹤想,若有法子让迟照雪再醒过来,他恨不得再将人重新掐死一遍。 凭什么啊? 凭什么骗他又弃他?凭什么不把他当一回事?凭什么一死了之? 恨到后来,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最后只剩下一桩念头还在他脑海中盘旋。 那日骤然从皇帝那里得知真相,他盛怒攻心,又发了疯病,将人赶出门去,却没想到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诀别。 若是、若是知道…… 起码也要好好再看他一眼。 可惜那时候迟照雪已经死了。 世上不再有陆远鹤,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疯疯癫癫的瑾文帝。 重来一回,陆远鹤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可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头悸动,有了恻隐之心。 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迟照雪可以在坦白一切时盯着陆远鹤的眼睛一瞬不移,陆远鹤做不到。 迟照雪可以在东窗事发后抛却十年情谊,一了百了干干净净地去赴死,陆远鹤却不行。 说好了不管的,可还是禁不住想,若是把人丢出去,皇帝以为他办事不利,要杀了他怎么办? 前世将人赶出去一次,就已经是诀别,那这一次呢? 陆远鹤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了。 ……左右陆家也不缺这一口饭吃,他想。 只是做主留个人在府里好生照顾着,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4章 身世 “就什么?” 半晌没听见下文,长生忍不住将脑袋凑过去了些。 “没什么。”陆远鹤忍着头疼,道,“还有件事,你得替我去办。” …… 【宿主不是说不想管了?】 长生走后,小四又忍不住冒了头。 “不想管的也已经管得多了,”陆远鹤靠在床头,淡淡道,“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 他也不是放下了,他只是觉得,既然有个重来的机会,有些事可以早早预防。 这世上他在意的人不多,若有机会全都护住,他也不是不能尽力去争一争。 ——而要争,就得抢占先机,有过上一世的经历,许多事情他都可以早做打算。 万一呢? 万一,像小四所说的这样……这辈子的结局会有所不同呢? …… 旬假过后,陆家公子病了一场,派人来请了长假,后来半个月,国子监里都不见他的人影。 往日生病也不见他这样大动干戈,大家都猜测着,或许这次真是病的很厉害了。 陆远鹤告了假不到两天,陆夫人从娘家探亲回来,还不等陆远鹤接到父亲那边的消息,陆夫人听说陆远鹤生了病,风尘仆仆的便径自往他院子里来了。 到了面前,拉着他上下打量一通,直把许久未曾有过父母温情感受的陆远鹤瞧得浑身不自在。 确认他的病没什么大碍,陆夫人才终于放下心,叮嘱他要多添衣、天寒注意保暖云云,又说这段日子要是没法去国子监,也都可以告假不去。 接着在他的幽雨轩里待了许久,把这几日未曾见面时想说的话全都絮絮叨叨念叨了个遍,陆远鹤才终于将她送走。 回到屋内,坐回窗下,陆远鹤揉了揉脑袋,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有些出神。 那一簇身影在漫天风雪中,和一众随从一起消失在了茫茫雪色里,陆远鹤瞧着,心中好像隐隐空了一块。 长生递上药碗,提醒他要吃药了:“公子在想什么?” 陆远鹤接过,一口喝了,刚觉口中苦涩,习惯性朝一侧伸手去要蜜饯,才将手伸出去,又反应过来……此时他身边的不是后来的迟照雪,是长生。 相伴十年,早已将他年少时原本的习惯改了个淋漓尽致,要再改回去也难了。 迟照雪死后那两年,他也常常这样忘记对方已经死去的事实,恍惚间以为他还在身边。 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去,陆远鹤神态仍旧自若,看不出分毫异样。 他疯了这么多年,要装成一个正常人,还是有些伪装的本领在身上的,不论心中怎样惊涛骇浪、或是烦躁郁闷,只要他不想,就不会表现在脸上。 只是大部分情况下,他会放任情绪的滋生。 毕竟他活这么些年已经很苦了,要是喜怒哀乐也没有自由,那人生未免太无趣了些。 这也是他后来常被人诟病喜怒无常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癔症,也是因为他有意释放自己的负面情绪。 “……在想,若是有天我残废了,或是今后许多年都没什么出息,母亲还会不会像今日这样关心我。” 长生一惊:“公子怎么会这样想?夫人向来是疼爱公子的,怎么会不关心您呢?何况,什么残废不残废的,公子可别乱说,不吉利。” 陆远鹤一笑置之。 “让你去做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正要说呢,人都挑好了,都是身世干净、乖巧听话、嘴巴牢靠的,安置在城外别院……这是户籍册子,备注了他们各自的户籍来历与长短处……皆派人去验证过了,确认是无错的,公子要的那几位……也都找来了,今日公子可要去相看相看?” 长生说着,从袖口摸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来。 陆远鹤对着窗下仔细翻阅了片刻,确认无误,才合上道:“不必。先找个学艺精进的武艺师傅,派去教他们习武,从前不管他们路数多少,师出何门,如今也要好好正一正。至于这几个……” 他手指在其中几个人的名字上圈点了一下。 “送到城内来,再给间宅子安置下,记住,不要记在陆府名下买过的宅子,要买新的。告诉他们今后有何要事,都与我书信来往,还要记住,所有书信,除你之外,不可假手于人。” 长生隐约察觉到他家公子这是要干什么大事,却问不出所以然来,也不太敢问,于是只说:“那,武艺师傅是要找无名之人?” “不,”思索一瞬,陆远鹤笑了,“京中那几个人你帮忙藏着些踪迹,京外的反之,大张旗鼓,请的师傅越有名越好,旁人若是听闻了风声问起来,就说,我一时兴起,想培养两个习武的好苗子贴身护卫。父亲母亲问起,也这样说。” 长生犹疑:“这……” 这理由也太敷衍了吧。 陆远鹤指着额头摆摆手,淡道:“你只管照做。” “是。” 长生正要退下时,陆远鹤盘弄着腰间的香囊,想到那日迟一说他身上的香味很重,皱着眉喊住了他:“……迟一最近如何?” 长生都有些纳闷他竟然还会想起这个人,还以为公子把他彻底丢下不管了呢。 “那位……迟小郎君,安安分分,一直在客院里住着,喝药上药什么的,也都听话乖巧,已经不叫人费什么心了。” 似乎是因为见了他家公子一面后,便态度柔和了下来。 陆远鹤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道:“派几个侍卫去看着点,若是他要出门,或是与什么人有接触,都来通报我。” 长生除了忠心,最大的优点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该问的也从不多嘴,得了他的令,虽说面上表情疑惑,但见陆远鹤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便也没再问,老老实实去办了。 迟一的院子里因而多了几个侍卫,长生又好心派了个下人过来伺候着,免得要是有一日迟一房里缺了什么,还要费力气去主院寻长生。 迟一虽有犹豫,但也没说什么,人照常收了,又对长生道:“我武艺尚可,公子不必派人来守着我。” 长生闻言看他一眼,哑然:“……那我便不知道了,我家公子的意思便是如此,我也做不得主。” 迟一便猜测,或许是他这一身伤给了陆公子什么错觉,又或者是那日他说自己“仇家甚多”吓到了陆公子,让他以为自己会被仇家寻上门来,所以派人来保护他的。 虽然其实并不需要这份好意,但他还是领了情:“好吧……请小哥替我向公子道个谢。” 或许是白日见过了母亲,夜里陆远鹤翻来覆去,又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说起陆家灭门的缘由,本质上是源于他,也源于他的父亲母亲。 但这一点,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之前,整个陆府没人看清。 其实故事也并不复杂——陆远鹤是皇帝和先皇的妃子林贵妃的儿子。 这本也没什么,皇室贵族之间,总有些见不得人的秘辛龌龊,你情我愿,无非只是名声上的诟病。 贵妃在新帝登基后隐姓埋名重新入了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多久便生下了一个孩子—— 本是一桩喜事,但她怀孕的时间点很巧,恰好在新帝刚刚登基之时,先皇去世前还曾和她同房过,当晚便猝死在寝殿中,那时她还因此被指控过与先皇的死因有关。 但没有证据。 皇帝对外宣称贵妃伤心过度,自尽殉葬先皇,实则把人接进了自己的后宫里。 他喜悦于这个孩子的到来,但又听信了流言,怀疑这孩子血脉不正,是他死去父皇的孩子……也就是他的亲生弟弟。 可他膝下仅有的几个皇子夭折的夭折病死的病死,他也不愿轻易放弃这个孩子,于是一直等到了这个孩子降生。 他本想在孩子出生当晚杀了林氏,再把孩子记在其他妃子名下,日后慢慢再看。 但林氏提前得知了风声,以为他要将孩子和自己一起杀了,生产前买通产婆,送了个死胎进宫,狸猫换太子将孩子送了出去。 她死了,但她的孩子活下来了。 陆远鹤就是那个不知道亲爹到底是谁的倒霉皇子。 他的亲生母亲林氏,和陆夫人是嫡亲的姐妹,而恰好陆大人身体不好,这辈子都注定不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妹妹的求救信到手上时,只提及了有人要害她,皇上也保不住她。 陆夫人斟酌再三,和陆大人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冒险顺势收下了这个孩子,并为妹妹死后的事情扫了尾,夫妇俩就这样视若己出地将他养大。 陆远鹤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二十三岁。 那时候他才明白,他一直以来追寻的陆家灭亡的真相,是因为陆府的兴旺、以及他的存在。 虽说这一代当家家主没什么子嗣,但陆大人是文官之首,在朝堂上顺风顺水,何况陆家家大业大,旁支血脉数不胜数,主家没什么子嗣有什么要紧?依旧树大招风。 皇帝早已起了除世家的心思。 他一直知道陆远鹤的存在——也清楚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儿子,但他这么多年都不管不顾,冷眼旁观,就是想看陆家收养陆远鹤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后来得知身世的陆远鹤其实也想知道。 那封信上到底讲了什么,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但那时候,陆家人都已经死了,他不得而知。 陆远鹤少年聪慧,一早便意识到了陆家太惹眼,但他当年毕竟年岁不大,能想到的也不外乎是他对外姿态低顺一些,收敛锋芒,佯作个纨绔子弟,哪怕陆家功高,可后继无人,皇帝的忌惮自然也能减轻一些。 可他的刻意低顺都被迟照雪这个眼线收在眼底,转头又一一报给了皇帝。 皇帝觉得这个儿子有心计,又同陆家有感情,不能放任着陆家继续发展下去,于是下了决心要除掉陆家。 陆远鹤也揣测过,既然陆家夫妻知道他的身份是皇子——虽然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他到底是先皇的皇子还是这一代的皇子——但最后同意收养他,是否又抱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呢? 皇帝后来亲口和陆远鹤提起,讲到陆大人的想法,他的猜测是:陆大人想踹了这个皇帝,扶持陆远鹤这个养子上位。 陆远鹤同陆家有感情,又是实打实的皇家血脉,无论作为皇帝的弟弟还是儿子,他上位,于血脉伦理上,都无可指摘。 于情谊礼仪上,陆远鹤就算不满他们的算计,也不好对他们这对养父母做什么,陆家从此也能不再受桎梏,甚至更上一层楼。 陆远鹤那时没有回答,但其实,他也想到了当初陆父一直以来都激励他要好好读书、最好将来考取功名的话。 那究竟是出于为人父母希望他过得好,还是希望他争气、有争储的实力,陆远鹤也无从知晓。 他私心里自然希望是前者,但……官场之上浸淫这么多年,哪怕再刚正不阿,再不懂人情世故,陆大人难道看不出来陆家已经处于风口浪尖了吗? 这时候让陆远鹤拔尖出挑,只能让皇帝对陆家更加忌惮,怀疑他们别有用心。 除非,他们因为某种别的原因,不再畏惧皇权。 有些事情陆远鹤年少时不明白,后来却不得不明白。 但不管陆大人有没有这样的想法,那时候的皇帝这样怀疑了,那陆家就必须有。 陆家所谓的通敌叛国罪名,就是皇帝一手策划。 陆远鹤从科举开始爬了那么多年,临了才知道,陆家灭门最大的仇人是自己的生父。 本以为不管如何,至少这些年始终陪在他身边的一个迟照雪总是真心待他的……可后来皇帝却又告诉他,迟照雪也是他一手安排过去的人。 为了监听他的动向,掌握他的行踪。 陆远鹤当然是不信的,死去的父母亲人无法去问,可迟照雪那时还活着,他忍着脾气回到府上,找来对方,去求一个真相。 ——他确实是想要知道真相的,可那时候他也在想,如果是真的,哪怕骗他呢?只要说一句“信我”,陆远鹤就信。 他只有这点爱了,他不想知道自己信错了人。 可偏偏迟照雪那日沉默良久,只说了个“是”字。 只一字,当场就碾碎了他最后的理智和可笑的真心。 原来他最后拥有的、小心呵护的、赖以生存的那点真情,其实也从不存在。 甚至,正因为他当年的故作低顺、收敛锋芒,因为他的好心,那年救下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迟照雪,因为他后来又将一颗真心托付给了迟照雪,凡事都听之任之,从不设防……才间接导致了陆家的灭亡。 经年以后躺在病榻之上的陆远鹤想起这些,都止不住地发笑。 怎么不可笑呢? 这一生恨来恨去,最该恨的原来是他自己。 第5章 疯魔 陆远鹤很努力地不再去想那个人了。 可惜人做梦时想见什么人,脑子是控制不住的。 得知灭门真相后,他很是疯魔了一段时间,后来为了把皇帝拉下马,硬是在迟照雪的劝解安抚下收敛了许多,合了皇帝的意认祖归宗,明面上总是顺从着的,一边还跟着老太傅和阁老们学政务,一点点把这个国家的权力都拿捏在了自己手上。 老皇帝日薄西山,大权旁落,和他因为子嗣问题吵过许多次。 他总是苦口婆心,说陆远鹤已然这么大岁数了,不肯娶妻是小,没有后嗣是大,老皇帝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自己子嗣稀薄,到了最后低头一看,膝下根本没有可用之材,不然也不至于要让一个被外人养了十几年的皇子来继承皇位。 他怕陆远鹤走上他的老路——怕这江山几十年后还是要落入他姓手中。 还和他装模作样演父子情深的时候,陆远鹤总是靠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在对方说“你年纪也大了”的时候说几句“我岁数哪里大了”的玩笑话,后来皇帝几番压迫,试图往他宫里塞人,甚至先斩后奏要给他定亲,陆远鹤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和他因为此事吵了起来。 他和迟照雪在一起的事儿这么多年满京城里就没瞒着谁,只是大家伙儿都当笑话看,毕竟一个侍卫嘛,还是个男人,到最后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总不能黏在一起一辈子吧?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陆远鹤一次又一次因为这事忤逆他,老皇帝或许终于看出了他绝不另娶的决心,可算消停了。 后来过了一阵子,某一日突然召陆远鹤入宫。 他笑着和陆远鹤叙了些家常,又突然将一早就没在陆远鹤府上的迟照雪叫到了他面前,说,皇帝总要有暗卫护卫的,这是朕新上任的暗卫统领,你也认识一下。 他笑得慈祥,说这孩子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他师父你也认识,前暗卫统领。 又说,对了,他在你身边做过几年侍卫,这几年也多亏了他告知朕的安危处境,不然朕不可能安心将你放在陆府。 看来他做事很是得当,深得你心,以后你即位了,这暗卫统领也就是你的了。 陆远鹤原本还以为是老皇帝逼迫他过来的,但当时只看一眼,就看出迟照雪是真的有问题——这小子头低到胸口,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他,问什么就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陆远鹤憋着火,没当场发作,回到府里关上门,他才冷下脸,问迟照雪是不是真的背叛了自己,是不是在监视自己,是不是真的瞒着他给皇帝传递了自己的消息。 迟照雪沉默很久,点头说了个是。 陆远鹤本就是憋着气回来的,骤然得到这么个答案,当场发了疯,指着门外让他滚。 迟照雪陪在他身边,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算起来也有足足十年。 十七岁那年陆家灭门,是迟照雪费尽力气设计了一场火灾,从火海中将陆远鹤从牢笼里拖了出来,又找了个死囚的尸体扮作他丢进去。 陆家上下上百口人问斩当日,陆远鹤扮作路人去观刑,当场红了眼,差点冲上去抢下刀、斩了判官的狗头,是迟照雪拦着,捂着他的嘴将他强行拉走。 陆家败落后他躲躲藏藏,因着从前锦衣玉食,不适应这样的日子,一朝不妨,一病不起,那段时日他们连吃穿住行都困难,在洛京城里寸步难行,是迟照雪默默陪在他身边,想尽办法挣钱找粮,给他寻医问诊。 发现灭门真相后他一蹶不振,失了心气与方向,连早朝都不愿再上,浑浑噩噩险些跳江自尽,也是迟照雪一拳头打醒了他。 ……这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陆远鹤不肯信,可这是迟照雪亲口说的。 他向来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从来不屑撒谎,也没有理由撒谎,甜言蜜语更是一辈子没跟陆远鹤说过几句……可他始终陪着陆远鹤,从少年到青年。 他以为,迟照雪还能这样陪着他,继续从他的青年走到中年,到最后白发苍苍,他们也可以执着彼此的手,一同走在街上,去世间每一个他们能去到的地方。 却原来是幻梦一场。 后来对方又说了些什么,陆远鹤都不记得了。 他让迟照雪滚,那人竟然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真的滚了。 还滚得远远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陆远鹤其实并不知道迟照雪是怎么死的。 传信的下人说,见到他的时候,他衣衫完好,神态安宁,看着也不像是身上有伤的样子。 此人也跟随他们多年,有没有撒谎陆远鹤分辨得出来。 他便一直以为迟照雪如同那最后传回家的口信上所言一般,是自尽。 想找遗骨,但陆远鹤查了半年,毫无进展。 只从皇帝临死前透漏的只言片语,听到他说迟照雪的尸体在地牢里,猜出当年的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迟照雪死前,或许在地牢受过皇帝的折磨。 更或许……他的死,是皇帝逼迫的。 皇帝会干出这样的事,陆远鹤并不意外,他唯一不解的是,如若真的如此,迟照雪为何死前都不肯与他提起? 难道他真的不值得被信任分毫吗? 枕边人同眠数年,陆远鹤连具遗骨都找不到。 得知迟照雪死讯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陆远鹤每每想起这些,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若迟照雪当真只是因为皇帝的命令来他身边监视他的,并不信任他,又为何要为他做到这般田地。 真的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吗? 能做到这个地步,陆远鹤不信他没有一丝私情。 可执着于求一句“有情”太幼稚,迟照雪向来寡言,做的比说的多,陆远鹤也已经不是当年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了,这些年太多痛苦将他压得抬不起头,如今他的性情里,敏感多疑占据了大多数,许多话也问不出口。 无论有情无情,迟照雪的背叛都不是假的,人死之后,陆远鹤也无法再去从他口中求一个答案。 年少相识,相依为命十年的一对爱侣,终归陌路。 陆远鹤纵然曾有满腔怨愤不解,人死之后,也只余恨了。 梦里细碎的过往片段走马灯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了最开始。 他们相遇的那一天。 上辈子刚结识迟照雪的时候,他也这样寡言沉默,也曾跪下来对陆远鹤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要给公子做牛做马。 陆远鹤听了就笑。 自小他就是京圈贵子里心思最为细腻的那个,正是因此,他立即就看出了迟一大概是无处可去,想求个留下来的机会。 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需要你做牛做马,你要是愿意,留下来给我做个侍卫。 小迟一不声不响地磕了个头,就这样留在了他身边。 留下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养好了伤,才被允许正式做个侍卫。 那天夜里正好迟一守夜,窗外满地大雪,月光姣姣,他在房中写字,正写到自己的名字。 陆远鹤。 远代表远大,鹤又有高洁之意。 他于是想起迟一。 ——这个简单到甚至堪称简陋的名字。 他抬起头,廊下的迟一那时正背对着他,沉默地伫立着,他身高腿长,明明还很年轻,甚至比陆远鹤小上一岁,看着却比他怀里那把剑更笔直、更锋芒毕露。 他放下笔,开口问迟一,为何叫这个名字。 迟一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他垂下眼,说,师父取的。 师父是谁? 是去世了吗? 不然为何迟一醒来后会选择留在这里?若有牵挂,他该在清醒后第一时间回家才是。 陆远鹤没有多问,他猜到大概是出了什么意外,迟一回不去家了。 所以他贴心地收回了话题。 迟一却学着他的语气问他:“公子觉得不好听吗?” 陆远鹤摇头:“没有。” 迟一看出他的犹豫,主动笑笑:“公子替我改个名吧。” 陆远鹤诧异,问为什么,迟一目不斜视:“我觉得不好听。” 说着,他低下头:“我听人说,名字要家人来取,可我没有家人。” “我只知道我姓迟,迟一是我师父给我的代号。” 没有家人,而不是——没有家人了。 陆远鹤又意识到,自己或许猜错了,迟一不是回不去了,而是不想回去。 他大概没有父母,而能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的“师父”,想来对他也不会有多在乎。 陆远鹤抬头,看见院内景色幽幽,雪光盈盈,窗下灯火摇曳生姿。 沉吟片刻,说。 “那,你就叫迟照雪吧。”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陆远鹤想,意境不错,很衬他。 从此迟一就叫迟照雪。 他不懂文采,只觉得很好听。 那之后,他用这个名字陪在陆远鹤身边,走过了十个春夏秋冬。 …… 睁开眼时,看着头顶漆黑的房梁,陆远鹤尚未从梦中挣脱过来,他喃喃地喊了句:“……迟照雪。” 小厮守在廊下,隐约听见声音,原本还在打盹,瞬间惊醒,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公子?” 陆远鹤往旁边摸了摸,摸了个空。 他猛地坐起来,打眼一瞧,灯下的小厮长着一副他不认识的眉眼,当下原本就不太清醒的思绪更混沌了。 怎么不是长生? 长生不在,对,长生早就死了,还有迟照雪,迟照雪也死了……这几日的经历,难道都是他的一场梦? 难道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时光倒流,一切是他臆想出来的?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陆远鹤愈发头疼,此时他混沌的脑子已然分辨不出这里的环境其实不是他缠绵病榻时所住的紫宸殿了,满心只有得又复失的惶恐和愤怒。 他捂住额头,厉声又问了一遍:“迟照雪呢?” 仔细听,他言语间甚至有几分颤抖。 小厮愣了下,为他不同寻常的态度—— 在陆家伺候的人都知道,陆公子是最和气不过的一位主子,平日里也不曾对下人大呼小叫过,是以他一时被这话语里的寒意惊了惊:“公子,您说什么?” “我问你迟照雪……迟一呢!他在哪儿?”陆远鹤瞬间红了眼,“为何我没看见他!他是不是又出府去了?” 第6章 拥抱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见他双眼赤红,不似常态,隐约有些疯魔的言状,一时间被吓到,结巴道:“迟……那位迟小郎君,他、他一直在客房养伤,不是您吩咐的吗?叫他好好待着养病,离您远些……” 可惜他的解释陆远鹤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低下头,蹙眉闭眼,纤长的手指重重摁在了太阳穴的位置,冷汗一滴又一滴从额头滴落,黏腻地沾染了整片鬓发,整个人都陷入了浑浑噩噩之中。 小厮的声音听在他耳边,仿若聒噪的蝉鸣,陆远鹤听不懂在讲什么,只觉得吵闹。 反复听了两遍,仍然没听清,陆远鹤直接失了耐心,将手边的硬枕朝声音来源丢了过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迟照雪立刻滚过来见我!” 小厮被吓到了,半句话也不敢反驳,猜测那什么“迟照雪”就是他所说的“迟一”,连滚带爬跑出门,一边喊人叫长生过来主持大局,一边马不停蹄地请迟一去了。 迟一本来已经歇下,听见敲门声的一瞬间又醒了过来,不动声色在最快的时间里将手边的剑拿了起来:“谁?” 门口原本该在守门的侍卫扬声道:“郎君,我们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这么晚了,请他过去? 迟一愣了下,下意识坐直身体,手边的剑也松了些力道。 他想了想,问:“可有说过是什么事?” 侍卫说:“不曾,不过,来请您的小厮说叫您动作快些,陆公子着急。” 着急? 迟一突兀地想起前段时间这位陆公子提过的“暖床”一事:“……” 他脸上“腾”地一下,火烧云一样红了个彻底,人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这段时间对他这么好,果然……是希望他的伤势好得快些,让他尽快去暖床吗? 可、可他的伤还没有好全啊。 而且,还什么准备都没做呢,这也太突然了。 迟一犹豫了下,整个人都羞窘得不行,但到底还是没有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也许陆公子有其他事情要和他讲呢? 若是不做别的,只单单去暖个床……就字面上的意思,也是可以的。 迟一飞快收拾好了自己,离开之前,迟疑地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刚好今天才沐浴过,他身上应该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吧? 从没暖过床的迟一小郎君就这样,连剑也没带,同手同脚被送进了陆远鹤的院子里,一路上都在想,要是自己因为没经验没做好该怎么办。 长生早已被惊醒,他守在幽雨轩的院子门口来回踱步,主屋的房门紧闭,只透出零星一点光亮,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迟一隐约听得见里面传出一些乱七八糟的细碎声音,像是在砸东西。 见到他,长生飞快地迎上来,不同于从前的笑意盈盈游刃有余,他现下的神色紧张异常,甚至和迟一说话的语气里都多了几分无助和尊敬:“郎君,你可算来了,我家公子今日不知怎的,今夜出了些状况……谁都不肯见,点名就要见你,真是麻烦你了——公子貌似状况不太好,你进去可得小心些,将他惹恼了怕是会被他伤到……今日情急,我替我家公子多谢您!” 夜色模糊不清,他迎上来了,迟一才注意到,他额角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新鲜伤口,明显是被处理过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 一连串的话让他听得有点茫然:这位陆公子,难道有什么怪癖不成? ……情况不太好,又是怎么个不太好法? 可惜长生也来不及和他解释这些了,很快半推着他走到门前,敲了两下门。 随即迟一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说:“公子,迟小郎君来了。” 屋内隔一会儿就突兀响起的细碎声音停了,轻微的脚步声随即快速靠近—— 迟一耳朵动了动,看见眼前的门被打开。 少年双眸赤红。只穿着件中衣,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和迟一那天见到的贵公子模样可谓是大相径庭。 这幅样子,着实算不上好,怪不得长生这样着急。 陆远鹤的视线定在迟一身上,像是在辨认他是谁。 下一刻,一伸手,将人拉了进去,房门再次被关上。 长生看着眼前重新紧闭的门,却松了口气,摸了下额角的汗。 还好,公子还没真的疯到谁都不认。 一旁的小厮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长生哥,这,这……还要请夫人老爷过来看吗?” 长生道:“……先不了。” …… 迟一被压在门板上,克制着反抗的冲动,整个人都是僵住的。 陆远鹤比他高,高半个头,但眼下,他就这样埋首在迟一怀里,双手死死环着他的腰身,一言不发。 迟一隐约能感觉到,他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似乎在抖。 不是害怕,更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屋子里一时只有他们彼此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隔着他,迟一看到了满地狼藉,都是陆远鹤在他来之前砸的东西。 那……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良久,迟一试探性地动了动身侧的手。 陆远鹤立刻动了,他按住迟一的手臂,抬头看他,哑声道:“干什么?” 迟一就不敢动了,呆呆道:“公子,你、你还好吗?” 【主角圆满值 5。】 什么东西在响? 陆远鹤盯着他,在微弱的灯火下打量他尚且稚嫩的眉眼,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脑子里的声音。 但迟一要动,他就默默再次按住,力道有些重,他察觉不到,而迟一曾经甚至有被更粗暴地对待过,自然也不觉得这点力道有什么问题。 两人对峙着,不知怎的,迟一莫名有些不安。 陆远鹤终于开口了,他说:“我好不好,你很关心吗?” 迟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磕巴道:“长生,长生哥担心。” “你呢?” “什么?” “我问,你呢?”陆远鹤死死盯着他,固执地要一个答案,“你有在担心我吗?” 在陆家被灭门的时候,在他最痛苦无助的时候。 ——迟照雪,你有真心实意地为我担心过吗?哪怕片刻。 沉默须臾,迟一红了耳朵。 他声音局促,很小声地说:“我、我也担心。” 【主角圆满值 5。】 陆远鹤扯了扯嘴角,像是满意了,又像是在自嘲。 他再次贴近,把脑袋放到迟一的肩上,察觉到怀里这具身体瘦骨嶙峋,他握着迟一手腕的手攥的更紧了些,口中喃喃道:“你又瘦了,你又没有好好吃饭……是我亏待你了吗,还是你故意的,故意要让我心疼……看我因为你难受,你是不是很得意啊?迟一。照雪——” “我……” 他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他牵着迟一的手放在脑袋边,微微喘着气,像是失去了全部气力一般,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一句叹息:“头好疼,你抱抱我。” 迟一愣愣的,任他动作,手指僵硬。 半晌,他才回过神,试探性地抬起另一只手腕。 这次陆远鹤像是有所察觉,但没有动,他仍然靠在迟一肩上,闭着眼。 迟一一手帮他轻轻揉着太阳穴,一手落在他背上,犹疑地拍了拍,像哄孩子那样:“有好点吗?” 陆远鹤没有说话。 迟一便又试探性地握住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他半推半抱往床榻带。 陆远鹤没有反抗,只是搂着他的手依然死紧,像是黏在他身上了一样。 两人如此磕磕绊绊越过屋子里满地狼藉,迟一安置他在床边坐下,起身要去拿水杯,被陆远鹤反手眼疾手快摁在床边:“干什么去!” 他语气重了些,刚刚才被哄好的人现下似乎又不高兴了。 迟一舔了舔唇,手足无措地解释:“给公子倒水……” 陆远鹤哑声道:“不许去。” 他手指攥紧了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要走,从前我信你,我纵着你,从不过问……这回你别想了,你一次也别想了。我要把你锁着,除了陆家,你哪儿也别想去,更别想突然消失……你听到没有?” 迟一听得迷迷糊糊的,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听到最后一句才回过神:“啊?我?我……哦。” 算了,公子高兴就好。 陆远鹤满意了,松开些手,低头去蹭他的额头,动作亲昵:“在想什么。” 迟一老老实实道:“在想……公子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他说的话,迟一一句也听不懂呢? “没认错。”陆远鹤掰过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个遍,“是你。” 他忘了什么也不会忘记这张脸、这个人的。 【主角圆满值 5。】 迟一料想中一切为难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因为陆远鹤没和他说几句话,突然安静下来,迟一只觉得胸前一沉,随即陆远鹤绵远湿润的呼吸轻轻打在了他颈侧。 迟一有点愣,轻声喊他:“公子……?” 如此喊了两声,毫无动静。 原来是陆远鹤压在他身上睡过去了。 不仅睡过去了,还要死死抱着他,拽都拽不开,迟一也不敢拽,怕又将他惊醒。 于是他真成了个暖床的一般,就这么躺在床榻上,陪着陆远鹤陪到了天亮。 前半夜他硬是睁着眼睛不敢睡,后半夜实在太困了,看陆远鹤没什么动静的样子,才终于闭上了眼。 然后陆远鹤醒来时,就发现自己睡在迟一怀里。 准确来说,是他们互相躺在对方怀里,姿势亲密到不能再亲密了。 混乱的记忆一时没能找到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陆远鹤盯着怀里的人许久,没有一丝动作。 直到迟一睁眼。 第7章 男宠 两人对视,迟一睫毛抖了一下,带着刚醒过来的迷茫:“公子……”你怎么样了? 话没说完,面前原本神色平静的陆远鹤忽然变了脸。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忽然收回了原本环在迟一腰身的手,坐直身体,冷冷道:“你怎么在这里?” 迟一一下清醒了。 他立刻起身,从床边退开,心下重重一跳,下意识单膝跪下来,是一贯身为下属的服从姿态,和跪在老皇帝面前的时候一模一样——陆远鹤冷眼打量,想。 “公子恕罪,我不是有意在这里睡着的……” “我问的是你怎么在这?”陆远鹤加重了语气,又重申了一遍。 【诶,宿主大人,我忍不住了,我得说两句,】小四忍不住了,【昨晚是你自己犯了病,非要把人折腾来院子里的,然后抱着人不撒手,迟一来之前,你还朝长生和几个小厮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满嘴的“迟一”“迟照雪”,见不到人就砸了好多东西,来给你看病的府医江大夫都被你赶了出去。】 【哦对了,恭喜你,这一晚上折腾下来,主角圆满值直接加了十五点。迟一真是蛮好脾气的,这都给你加圆满值,啧啧啧。】 “……是吗?” 陆远鹤是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迟一垂下眼,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游,还在一板一眼地解释:“昨晚您状态似乎不太好,说是要见我……长生小哥就找人请了我过来,我见公子当时确实有些神志不清,放心不下,便留了下来、未曾离开……不过现在想来,您当时喊的并不是我的名字,我想,或许是长生小哥弄错了人,公子要找的人并不是我,只是恰好与我一样都姓迟……擅自做主了,请公子责罚。” 陆远鹤敛眉,却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只冷冷道:“滚。” 迟一心口一窒,缓缓道:“……是。” 他站起身,没敢看陆远鹤的脸色,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踩上地上四分五裂的茶盏瓷片,脚步仓促地要走。 【主角圆满值-10。】 小四震惊:【宿主!】刚加上的圆满值啊! “你闭嘴。”陆远鹤心道。 “站着。”这句是对迟一说的。 经年累月身为下属的习惯,这句话一出,迟一当即就站定不动了。 “以后搬到我院子里来,在偏房里住着。” 迟一有点奇怪这是为什么,但看他表情仍旧冷漠,没有多问,再次垂眼,低顺道:“……是。” 【圆满值 2。】 “还有,我没有喊旁人。”陆远鹤硬邦邦道,“我喊的就是你。” “迟一这个名字不好听,我不喜欢。以后迟照雪就是你的名字。” 【圆满值 5。】 【圆满值 5。】 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圆满值提示音,陆远鹤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还有,以后我不同意,你别想出府。” 迟一……不,迟照雪更诧异了,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先惊讶他哪一句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隔了好半晌,他也只干巴巴地应了句:“……是。” 是是是……他嘴里除了这个字还有别的话吗? 不过也没看出有什么沮丧的意味,好像对他所说的不能出府没什么感受。 连圆满值也没有减……难道他猜错了,迟照雪和外界不是出府联系的? 陆远鹤皱了皱眉,直到长生进来,试探性地问起他的情况,他才回过神。 看了眼屋子里轻手轻脚打扫屋内狼藉的下人,陆远鹤的目光才重新转回长生身上,道:“你说什么?” “小的说,公子现在感觉怎么样?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陆远鹤道:“我没事。迟照雪没跟你说?” 长生讪笑,挠头道:“说了,自然说了。迟小哥说您看着已经没有大碍了,不过小的还是担心……公子昨儿晚上究竟是怎么了?可是被梦魇魇着了,又或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小的要不再去请府医来给您看看?” 陆远鹤没有立即回答,他视线定在长生额头上,蹙眉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长生因为他抬手的动作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反应过来后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别的表情,才摸了摸额角,道:“这是昨晚听闻公子情况有些不好,赶过来时……” “我砸的?”陆远鹤眉头皱得更深,“你为何不躲?” 这种事情在他早年犯病时并不少见,陆远鹤发起疯来活脱脱就是个真疯子,根本听不进人话,五感既敏锐又迟钝,说迟钝是因为这病会让他看不清东西,也听不清人说话,说敏锐是因为这病会让他对任何在耳边聒噪的声音都被放大无数倍,吵得头痛难忍。 这时候谁来了都不好使,脾气更是一点就爆,砸碗摔东西是最常有的事。 所以后来但凡发病,他都有意识地在遏制自己不踏出所在院子,要是有人敢在此期间靠近他,或是在他耳边聒噪几句,没被打都是幸事。 不过后来伺候的宫人们就学聪明了,一旦他犯病,势必躲得远远的。 当然,这病也有一个例外。 只要迟照雪在,他总能安静些。 长生忙道:“公子当时情况不对,小的太忧心了,又觉得您那一下不至于伤到人,所以便没想着躲过去……是小的蠢笨,不关公子的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这是哄着他呢,陆远鹤听出来了,简单来说就是长生不知道他发疯的德行,还以为他和以前一样好说话,劝劝就能消停。 更想不到陆远鹤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以为那杯子就是砸个样子,不会落到自己身上,根本没想过要躲。 陆远鹤沉默了。 “……我库房里有盒玉容膏,你自个儿拿去用了吧。” 长生并不意外,只觉得自家公子果然还同从前一样心善,御赐的上好玉容膏就这么赐给了他,想来昨晚那副骇人的模样必然只是个意外了。 他捂了下额头,傻呵呵地乐道:“谢公子。” 陆远鹤深吸了口气,斟酌道:“以后我若是再这样发疯,你守着便好,叫人不许靠近这个院子,都留在门外即可。” “是。但公子真的不用请江大夫来看看吗……” 陆远鹤没有立刻回答:“昨晚的事情有传到父亲母亲耳朵里吗?” 长生摇头:“当时不清楚公子是什么情况,小的不敢擅自禀报。怕惹得老爷夫人平白担心。” 陆远鹤神情不变地点点头。 “以后也不用说。更不用请大夫,我这是被梦吓着了,让我自己呆上一晚便好。” 他病了那么多年,又不是没请过大夫来看,哪个有用了? 长生半信半疑:“那,迟小郎君若是要来,也不许他进门吗?” 毕竟陆远鹤昨晚发疯,唯一被区别对待了的人好像就是迟照雪,呆了一晚上出来,人也依然好好的,还因此一夜之间搬进了幽雨轩的偏室。 陆远鹤:“……” 他郁闷道:“除了他。” 反正病好之后不记事,病里怎么折磨迟照雪,又或是犯了什么蠢……也不关他的事。 长生松了口气:“是。” 看来感觉没错,迟小郎君在他们公子这里,确实是个特殊的存在。 他一边服侍陆远鹤起身穿衣,一边还是没忍住好奇,提到:“听说公子给迟小郎君改了个名字……” “是,怎么,”陆远鹤看着镜子里那张面色有些苍白的脸,面无表情道,“他有意见?” 长生连忙解释:“没有没有,小郎君只交代了改名一事,旁的什么也没说,是小的好奇罢了……您前段时间不还不是很待见他吗?” 陆远鹤淡淡道:“他的命是我救的,我给他改个名字又怎么了?” 长生咳了一声:“是,您说的是,那……今后小郎君是以什么身份住下的呢?这若是老爷夫人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还有处理户籍身份一事……” 一阵沉默。 想起上辈子的种种,以及那些到死都没有解开的疑问…… 陆远鹤勾起唇角,弹了弹袖袍,讥笑一声:“男宠。” 长生呆住了。 “这……公子是在开玩笑吗?若是传出去,老爷夫人恐怕都要为此闹心了。” 一个好好的世家公子,别管平庸或是出彩究竟是不是错处,但当一个公然纳男宠的纨绔,那就一定是错。 “那不是挺好?”陆远鹤讽刺道,“他们越闹心,我越开心。” 他倒是要看看,事情闹到宫里去,皇帝看见他派来的探子成了他手下的男宠,会是什么心情。 看他如此不上进,又会不会继续将他认祖归宗呢? 长生听不懂,事实上,他只觉得公子这段时日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分明人还是那个人,身上却像是多了点什么…… 他还是壮着胆子又劝了一句:“公子即便是不顾别的,也要顾忌点迟郎君……哪怕是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传到老爷夫人耳朵里,气急了怕是会对郎君不利啊。” 谁知陆远鹤冷笑得更厉害了:“他?他怕什么?他有过怕的东西吗?” 言尽于此,长生也不敢再说了。 他退后两步,没再开口,正要喊人去传膳,陆远鹤却倏地又道。 “……等等。” 陆远鹤想,底线真是一步步退让的。 昨晚的事情会发生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和无数次。 他把人调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一是为了看住他不让他往外传消息,二也是方便他今后犯了疯病毫无理智的时候,下面的人不用到处去找人。 这颗安定药他既然用得娴熟,又何必费力气再换一个。 陆远鹤也想通了,既然他如今已经决定重新开始,也没有办法让迟照雪远离他,不如就如他所愿,从最初就把人死死捆在身边。 是的,陆远鹤偏就不如皇帝的意,他偏要和这个人生生世世都缠在一起。 迟照雪的心在不在有什么要紧,人已经是他的了,想走也走不掉。 皇帝手里失了一名探子,而这探子来了这里,发现自己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到,还要赔上自己整个人,所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外如是。 陆远鹤一边禁不住觉得有些快意,一边又忍不住想,迟照雪会恨他吗? 唇角的笑于是随着这个念头一起接着落下去。 恨吧。 他转念又想。 恨他一辈子,也留在他身边一辈子。 他们最好就这样死死纠缠,互相折磨,哪怕有一日血肉模糊,也永不分离。 面对长生疑惑的目光,陆远鹤回过神,冷笑一声:“就对外说,我收了个侍卫。” 至于关起门来,他要让这侍卫做暖床的事儿还是护主子的活儿、要对他囚禁折磨还是予他全心信任,谁会在意? 长生却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闻言松了口气,连忙领命去了。 此男就这样偷偷阴湿,其实只敢在心里发疯……[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男宠 第8章 麻烦 新鲜出炉的迟照雪同学就这样搬进了幽雨轩的偏房,且拥有了仅次于陆府几个主子的待遇。 其原因则在于大家都不太清楚陆远鹤对他的态度到底是什么,说厌恶,可又对他如此不一般,既救人,又给了户籍和留下来的身份,却也没说要让他做下人的活计,还让住进了主屋旁边。 说亲近,却又每每提起或是见到他,陆远鹤都没个好脸色,总是比起看其他人时神情更冷几分。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 陆远鹤坐在微微敞开的窗扉下看书,视线偶尔落在屋檐下的另一边……又欲盖弥彰地移回来,摞在面前的书页上。 终于肯好好面对自己重生这件事后,他也从上辈子的种种疑点和迟照雪面对他的态度中摸到了几分不同寻常,原本就有些怀疑上辈子迟照雪的死是不是有些隐情,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才按下不表,如今为了明确到底怎么回事,总算拎了出来。 他一直没问过,作为所谓的“知道所有剧情的系统”,小四又到底知道些什么?是否有他并不清楚的信息? 前两天把迟照雪的名字和住处解决了后,想起当初小四提到过的“情节不合理”一词,陆远鹤便问它:“那个话本故事能直接给我看吗?” 小四于是下载了原小说内容丢给了他,交到他手里,就成了一本名副其实的话本。 趁着病中,陆远鹤这几日将这话本从头翻到了尾。 故事确实和小四所形容的一样很简单,全文百分之八十的篇幅都在写两位主角的爱恨情仇情天恨海,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飞……除此之外其他一切好像都是点缀的背景,无关紧要,寥寥几笔就被带过了,看不出什么其他信息。 什么陆远鹤救下迟照雪后故意对他柔情万丈,致使迟照雪迅速沦陷,骗得此人死心塌地为他做事——柔情万丈?他? 死心塌地?迟照雪? 陆远鹤嗤笑,翻页。 什么柳家公子招惹了迟照雪之后,一看他委屈,陆远鹤便冲冠一怒为蓝颜,跟国子监的柳公子打了一架,迟照雪因此感动得稀里哗啦。 ——他上辈子确实在国子监打过几次架,柳公子要是也挨了他的拳头,那一定是他活该,什么叫陆远鹤是冲冠一怒为蓝颜才冲上去的? 感动得稀里哗啦?就迟照雪那个面瘫脸? 陆远鹤冷笑,再次翻页。 什么陆远鹤家道中落后,他们相伴十年,期间陆远鹤脾气大变,对他动辄打骂,迟照雪念着以前他对自己的好,从不提离开一事…… ——他那时候刚亲眼看见陆家满门抄斩,被强行带走后是因为理智崩塌对迟照雪骂过几句踹过几脚……但也没有动辄吧? 难不成他神志不清胡乱踹的那几脚,真给迟照雪踹疼了?疼到想直接抛下他离开? 陆远鹤闷闷不乐。 中间一通拉拉扯扯乱七八糟的情节,陆远鹤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迟照雪做过了,也不记得真相到底都是什么了,他得了疯病后记性越来越差,脑子里只能装下最重要的事。 他简单掠过几眼,很快翻到了临近结局的篇幅。 ——陆远鹤蛰伏多年,靠迟照雪这个皇帝鹰犬的帮扶走到太子的位置,转头却因为他是皇帝的人又翻脸不认人,把他踹下去,怕他因爱生恨后出去胡说八道,于是悄悄杀了他灭口,转头还对周身下属宣称他是因为自知有罪所以愧疚自尽,然后做出一副对他深恶痛绝的模样来。 故事的最后,写着一句:【也许很多年后,瑾文帝也会对他曾经的痛下杀手而感到后悔,毕竟,他杀死了世上唯一一个爱他、也是他所爱之人。】 【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爱迟照雪。】 瑾文帝……瑾文帝本人无话可说。 他将话本合上,烦躁地扔到窗台上,在心中对系统冷漠地评价:“废物话本,有用的情节一个没有,废话倒是连篇。” 故事主角除了和他与迟照雪的名字身份一样以外,和他们有一点特征对得上号吗? ……不对。 从某种角度角度说,身份和性格其实也算对得上…… 但是那是旁人视角中他们的故事,与事实分毫不符啊! 陆远鹤看了这么多天,就好像看了一出戏,一出后人在看过一点关于他们的史书记载后、发挥想象力凭借自己对他们浅薄的了解,给他们的故事排了一出牛头不对马嘴的戏。 头疼。 小四呐呐不敢说话。 陆远鹤捏了捏鼻梁,心想,话本里的角色这么弱智,和他们判若两人,那这样看来,话本呈现出的其他内容也不一定正确。 小四忍不住小声道:【按系统数据分析,话本中客观描述的话,基本还是正确可信的。】 至于描述他们爱恨情仇的那些篇幅……就带有大量的艺术加工色彩了。 陆远鹤没说话,话本被他扔进了面前正烧着的火炉里,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他思考着书中仅有的那几句关于背景的介绍。 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迟照雪是皇帝的人,连皇帝本人的出场都不算多。 但书中有说过,迟照雪确实是从皇宫出来的,通篇下来,也没看见他有跟皇宫有过联系。 难道当年的事情真的有误会? 陆远鹤皱起眉,想到迟照雪那个十棍子闷不出一个屁的性子,觉得还真有这个可能。 可他确实亲口承认了啊,他若是没做过,又为何要承认?除非有什么缘由让他不得不这么说。 是被老皇帝逼迫了? 这是他心中这几年里最奇怪也最解释不通的问题,现在回到了年少时,如今十五岁的迟照雪显然也无法为他解答那时的他在想些什么。 而话本里的故事更是直接将迟照雪的死模糊了原因,关于结局的篇幅和前期乱七八糟一大堆的无用情节对此起来,要简洁了许多,在书中众人包括书外的“读者”来看,迟照雪都是被他赶出府后秘密杀死的,对于他死前究竟做了什么经历什么,只字不提。 看来这个问题也要从长计议了。 长生走进屋内,打断了他的思绪:“公子,有信。” 陆远鹤接过信件,边看边听他禀报:“都已经按公子说的去做了,武艺师傅请的是京中武馆那位鼎鼎有名的徐大人,从这几日来看,他们练武都还算勤勉。” 陆远鹤“嗯”了一声,目光从手中信纸上一扫而过。 日前,他让长生给京中宅子里的那几个新下属带了任务,让他们去查证自己的身世,搜集关于当年他被秘密送出宫的所有证据。 这些人是他从上辈子的下属中挑出来的佼佼者,人品品性绝对没有问题,至于忠心,他脑子里多了一世的经历,这些人想要什么,弱点又是什么,他多多少少都清楚一些,哪怕现在没什么交情,他也有办法让这些人和他一条心。 不管他这一世将来还会不会走上那个位置,这些东西都迟早能够用到,与其放在那里任人拿取,不如他先拿捏在自己手里,再销毁其余线索,往后要不要送出去公开这层皇子身份,全凭自己心意。 而眼下这封信,正是他们向陆远鹤汇报的关于调查事项的最新进展。 “你未曾露脸吧?” “公子放心,我都是悄悄去的,次次都避着人,没人知道那宅子是您的。” 陆远鹤点点头,还要再说什么,门口响起两道敲门声。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迟照雪站在廊下,穿着一身黑衣,单薄的衣料裹着瘦削的身形,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 陆远鹤眉头一皱,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什么事?” 迟照雪朝屋里看过来一眼,对上他冷淡的眼神,很快又将眼睫垂下:“胡管家说有事找长生,正在院外等候。” 陆远鹤偏了下头,示意长生先去忙。 迟照雪侧身给长生让过位置,正要行礼告退,陆远鹤却说:“下次我和长生在屋里,没叫人进来时,就不要打扰。” 迟照雪抿了下唇,大概意识到了自己刚刚来得不是时候,顺从地低下了头:“是。” 陆远鹤眉头微挑,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为什么跟我说话总是低着头?” 这句话他上一世也曾问过对方,那时的迟照雪没有回答他,只说抱歉,他会尽力改的,陆远鹤也自认贴心没有再问。 如今的他可不贴心了,不会因为怕戳中他的伤心事所以闭口不言。 少年一愣,下意识将视线抬起,对上他打量的眼神,一时坐立难安,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说话。” 迟照雪舔了舔唇缝,局促道:“没有。是……是习惯。” 身为暗卫,他习惯了低下头,习惯了在面对主子时从不以正面示人,从前的十几年迟照雪都是这么过来的,哪怕面对的是新主子,这习惯也一时难以改变。 “习惯?” 话赶话到这里了,陆远鹤便直接了当地问出了口:“你还未曾和我说过,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迟照雪迟疑了会儿:“我……” 陆远鹤心下了然,果然不愿意说。 他挥挥手,心情陡然差了许多,脸色也冷下来:“行了,不愿说便不说,你下去吧。” 迟照雪却仅仅退了一步,目光仍旧看着他,似乎察觉出了他的心情变化,想要再说些什么。 “还不走,有事?” “并非是不愿说。”迟照雪艰涩地解释,“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说。” “但请公子放心,若有一日可能会给公子带来麻烦,属下绝不多留。” 陆远鹤心头一跳,莫名觉得这话说得让人不舒服。 “还有……”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照雪轻轻扫了一眼他的脸,移开视线,耳朵可疑地红了。 “想请教公子……我平日无事时,是否需要做些什么?” 这问题问得奇怪。 陆远鹤一头雾水:“你?自然是做侍卫该做的事,不过眼下……” 他瞥了眼迟照雪被黑色布料包裹严实的身体,淡淡道:“还用不着你个伤患顶上轮值。” 侍卫该做的事? 迟照雪想起长生对外给他安排的“侍卫”身份,不算出乎意料,虽然这和他想问的不是一个问题,但他也没好意思再问下去,默默行了个礼退下了。 第9章 装病 陆远鹤这一病,反反复复一个多月,直接病到了暮冬,期间有几位关系还不错的好友上门找他探病,他也都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 小四好奇,问他为什么不见,陆远鹤便说:“都过去多少年了,十五岁的朋友后来死的死散的散,我连脸都记不太清了,也没有多深厚的情谊。有什么好见的必要?” 即便见了,也只是徒增愁廖罢了。 江大夫隔三差五被长生请来看他,面对眼巴巴的小厮和眼巴巴的老爷夫人,左右也就是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不能受凉,不要吹风…… 长生便纳了闷了,嘀咕着:“明明每天都把窗户关严实了啊,除了中午开窗通个气儿以外就没见过风——吹风吹风,到底是从哪儿吹的风?” 一旁的迟照雪道:“是有些奇怪,公子的身体,一直这样吗?” 眼下是辰时,陆远鹤还没醒,正是长生来后院看药的时候,迟照雪早早醒了,原本正在院子里无聊到打转,怕惊扰屋中人,往日该练武的时辰也没敢舞刀弄枪,便也跟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长生是他在院子里唯一一个除了陆远鹤以外认识的人,这两日他伤势好些了以后,总跟在长生身后帮他做些无关紧要的活计,长生赶了两次他没听,见自家公子不管,也就随他去了。 两人已经算是熟稔,说话自然不似从前那般客气。 闻言,长生摇摇头,给药壶煽火的动作一顿:“公子的身体从前很好的,即便是生病,三两天也就好起来了。所以我才纳闷,这次风寒分明不算严重,为何如此反复……” 迟照雪若有所思。 他人在偏房,虽说因为只是一个“侍卫”,所以江大夫每次来,或者陆夫人来问情况,他都并不需要露面,但总能听到一点动静。 之所以提起这个话题,还是因为他这两日偶然发现,这位陆公子人前虽然总是和母亲应得好好的,又哄着长生说“只是小病不严重”,但等院子里人一空,没过多久,主屋的窗户必定是打开的。 有时陆远鹤坐在窗下看书,有时在闭目养神,有时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迟照雪的房间窗口正对着他门前,当发现到这一点之后,他每次路过窗户,总是有意识地往外望,而每每看过去,也总能见着他懒散地抱着暖炉、坐在躺椅上的身影。 迟照雪并不觉得这位陆公子是个蠢人,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故意让自己生病的。 他其实并不太理解——既不理解他为何这样做,也不理解他为何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主子们想做什么,从来轮不到下人置喙,何况他留下来这段时日,也看得出,他的这位救命恩人陆公子,不知为何,似乎有些……不太待见他。 可思来想去好几天,还是救命恩人的健康更重要的念头占了上风。 正思索着,恰逢有个江大夫身边的小厮来找长生,说是江大夫有话带给他,迟照雪便顺理成章从长生那里接过了送药的差事,让他先忙。 走到幽雨轩院前,看见主屋门口守着两个主院的丫鬟,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房门紧闭的屋内,隐约传来交谈声。 身为暗卫,迟照雪耳力过人,即便没有上前,也能听清屋子里的对话。 他把药碗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识相地没有立刻上去打扰,正要离开时,忽然因为某句话而顿住了步子。 “云归啊,我听江大夫说,你这风寒其实没那么严重,怎么迟迟不见好呢?” 这是陆夫人的声音。 云归,是陆公子的字吗? 远鹤,云归……还有他的“照雪”。 都很好听。迟照雪在心中想道。 他犹豫了下,脚步还是黏在原地没有动。 “许是夜间不注意,踢了被褥,又着了凉。”屋内,少年漫不经心地应着。 “这样……你也许久没有上学了,国子监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两回,若是不严重,不然找个日子销了假,回去上课吧?” “母亲之前不是说,若是病了,可以多歇几天,不用担心课业吗?”陆远鹤含笑看着眼前尽显贵气的妇人,“这才半个月,就不作数了?” 他说着,像模像样地咳了两声,声音也低了些,模样虚弱:“儿子原本学业便不好,上不上课似乎也没什么所谓吧?” “怎能这么想呢?便是学业再不好,你终究是陆家的孩子,国子监还是要上的。你父亲问过两次,若再不回去,怕是也有些不满了。” “可我现下实在不适……母亲舍得让我带病去上学吗?还是在父亲眼里,我的身体不如学业重要?” “你爹当然不会这么想!他只是平日里对你严厉了些,还是关心你的,云归,你可莫要记恨他。” 迟照雪耳朵动了动,没听见回音。 “哎……罢了罢了,过几天便是除夕了,既然你身子不好,左右也不差这几天,回去上学一事,便等年后再说吧。” “母亲慢走。” 没一会儿,房门打开,陆夫人带着两个丫鬟从迟照雪身侧走过,只简单瞥了他一眼,看见他身旁放着的药碗,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迟照雪低着头,直到对方身影消失在不远处,才抬头看了一眼。 “站在那干什么?” 陆远鹤立在门前,他双手揣在怀里,披着狐裘,脸上带着几分未愈的病意,却仍然盖不住身上的贵气。 迟照雪回头,端着药碗上前,动了动唇:“公子……该喝药了。” 陆远鹤没动弹,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屋子里去:“怎么是你来送药?” 迟照雪下意识想低头回避他的视线,想到上次被质问为什么低着头,又生生忍住了。 “长生被江大夫喊走了,我恰好在,便顺手给公子送来。” “哦。”陆远鹤道,“都听到了?” 迟照雪一愣:“我……” 陆远鹤轻飘飘打断他:“我知道你耳朵好,听得到,不用装。” 迟照雪更呆了。 陆远鹤偏过头,扯了下唇角,心知他必定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但他明显不打算说,于是迟照雪踌躇了一下,最后也选择了闭嘴。 他实在不是很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每当无可辩解或不知如何应对时,只好以沉默来回答。 “药放下吧。”陆远鹤低声呢喃,“喝了这么多天,苦都要苦死了。” 迟照雪迟疑着没动。 “反正我还得继续病下去,喝不喝没什么差别。” 见他仍然没有动作,陆公子抬了抬下巴,语气散漫地问他:“怎么,你对我装病不上学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或许是曾经那段挑灯夜读、被迟照雪拉扯着努力上进的时光已经过去得太久,陆远鹤看着面前面容尚且稚嫩的迟侍卫,心里竟然涌起了几分怀念。 他有点想看迟照雪因为他堕落的样子而痛斥他的模样了。 “您问我?” “不然呢?” “不管怎么样,属下觉得您不能拿身体的事做儿戏,长此以往,会落下病根的。”迟照雪抿了抿唇,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待病好了,不用喝药,自然也就不怕苦了。” 陆远鹤挑了下眉,诧异:“……你不谴责一下我堕落吗?” “主子什么样都是主子,”迟照雪垂眼说,“公子想做什么事,想做怎样的人,属下都无权干涉。” 他一口一个属下,陆远鹤听得心里莫名冒火,脸上那点似笑非笑的表情也立刻褪了下去。 可迟照雪的回答偏偏规矩得不能再规矩了,他也说不出他还想如何。 他还想如何呢? 陆远鹤自己也不知道。 明明十七八岁的迟照雪不是这样的,他会因为陆远鹤的颓废生气,会因他萎靡不振而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也会因为他努力读书感到高兴,夸奖他、鼓励他。 怎么往前倒了几年,迟照雪的态度反倒变了呢? 是因为他不在乎陆远鹤是什么样?还是因为……他不在乎陆远鹤,而十七八岁的陆远鹤是需要认祖归宗的皇子、所以才需要他督促? 陆远鹤闭上眼,忽然失去了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的兴致。 “出去。” 迟照雪一僵。 他……又说错话了吗? 【主角圆满值-3】 脑子里久违地蹦出冰冷的提示音,陆远鹤下意识皱了下眉。 小四幽幽冒出来:【宿主……】这段时间宿主消极怠工就算了,反正它屁也不敢放一个,但是怎么还带减值的啊…… 再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完成任务? “等等。” 空气沉默了片刻,两个人面面相觑。 陆远鹤硬邦邦地转移了话题。 “你的伤怎么样?” 迟照雪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好许多了。” “还要多久才能好?” 迟照雪磕巴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知……大约,一个月左右?” 【主角圆满值 3】 “……哦。”这有什么好加的。 算了,加回来就行。 陆远鹤点了下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一些:“出去吧。” 迟照雪放下药碗,离开主屋。 跨过门槛时,恰好撞见长生匆匆归来,只和他点了个头,便敲门进了主屋。 他隐约听见里面说起“老爷……找了江……过去问话……知道……发……脾气……是夫人拦下来了……”“您怎么……好歹和小的通个气……” 迟照雪没再仔细听,他加快步子回了偏房,将交谈声丢在了身后。 “我觉得你们把这个什么叫做圆满值不太对。”陆远鹤无视了耳边长生絮絮叨叨的抱怨,在心里对小四评价,“这应该叫做迟照雪的心情值。” 他看出来了,只要凶两句就哗哗往下掉,加的时候也是莫名其妙。 迟照雪的脸,六月的天。 小四小声:【说句公道话,你刚刚确实挺凶的。】 陆远鹤嘀咕:“有吗?”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话都说出来,小四心一横,选择伸头伸到底:【你看看你对他的态度,阴晴不定的,到底是他变脸快还是你变脸快啊?他还能给你把圆满值加回来,很公道了。】 陆远鹤:“……” 第10章 义庄 除夕夜有场宫中夜宴,身为丞相,若无要事,陆大人自然是要进宫参宴的。 按理说他还可以带上家眷陪同,陆夫人向来不喜这种场面,往年都是陆远鹤跟着他爹一起去的。 但今年,陆远鹤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胡管家再三确认,陆远鹤百无聊赖地逗着长生前两日从外头寻来的鹦鹉,头也不抬:“真的,不去。” 开玩笑,上辈子面对那老皇帝的日子还不够多吗?这个时候去宫里凑什么热闹? 何况…… 陆远鹤目送胡管家离开,视线从一旁安静的屋檐下一扫而过。 若是进了宫,让迟照雪留在府里,还不知道要偷偷去见谁,可要是让迟照雪跟着他进宫,和皇帝暗度陈仓就更简单了。 出卖他的消息是小事,毕竟最近他防着对方,连面都不怎么见,也没给迟照雪什么重要消息。 但万一那老头听完,觉得迟照雪的任务完成得不好,要谴他回去怎么办? 陆远鹤想想就心烦,人只能放在自己眼下才安心。 长生自然也听到了他的答案,有些失落,却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的郁郁寡欢在下午被迟照雪发现了,因为长生端着空药碗出院子时一头撞在了院门上,根本没看路。 彼时迟照雪正在院子里练剑——即便伤势未愈,他也实在闲不下来,昔年时时刻刻神经紧绷,骤然能放松了却极不适应,可府里的侍卫都住在陆家别院,能练剑的地方自然也是在别院里,他和别的侍卫不住一块儿,想练剑也只能偶尔在陆远鹤必然醒着的时间段,在院子里练一会儿剑……哦,他没有剑,一般是拿着树枝比划。 陆远鹤从不对此发表看法,好似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 见长生这模样,便收了树枝划出的凌厉走势,几步上前,问他怎么了。 长生叹了口气,说:“公子这段时日都不爱出门,我也闷坏了,还以为能借着宫宴出去透透气呢,谁知道公子根本没想去。” 他挠了挠脸颊,有点不好意思:“主要是,我很久没去义庄了,有些想念弟弟妹妹们。” “义庄?”迟照雪疑惑,“你的亲人在那边?” 长生道:“哎呀,我没和你说过吗?公子救过不少人,都是安置在那边的,我也是被公子救回来的一个,后来晚我一些来的几个丫头小子,我平日里都是称作弟弟妹妹。” “这样。”迟照雪若有所思。 “不过这些人里,只有我因为年岁和公子相当,公子便请夫人做主将我留在了府上做小厮。每隔一段时日,公子也会去义庄看一看,这回病了,倒是……许久未去了。”长生说着,又叹了口气。 迟照雪看了眼主屋的房门,轻声道:“那……你和公子说一声不就好了?” “哎,你这话说的,”长生愁眉苦脸,看了眼主屋的方向,避开院子里几个频频看过来的丫鬟小厮,将他拉出了院外,低声道,“你不觉得,公子最近很吓人吗?不爱搭理人,对着老爷夫人也是阴阳怪气的……唔,你别误会,没有说公子不好的意思,只是,只是和从前落差太大,我这心里吧,有点害怕,不太敢和公子提要求了。” 迟照雪不太适应旁人的接触,但也没有立刻甩开他,闻言目光疑惑。 他家公子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难道还有做正常人的时候? 看到他的表情,长生忙解释道:“你来得晚,不太知道,公子从前不这样的,你看他从前救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孤儿老人就知道了……义庄里的弟弟妹妹都很喜欢他,每次公子过去,一堆孩子围着他转。” 迟照雪沉默地听着,有点出神。 “你想什么呢?”长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迟照雪眼神从一旁的花丛收回,“我觉得,公子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即便不太待见他,却也没对他发过脾气,只是性子有些喜怒不定,看见他时,眉头永远是皱着的,好像总在生气……? 难道是他一个下人住在偏房让陆公子不爽利了? 迟照雪眼皮跳了一下,有在考虑要不要哪天自己主动提出搬回那间客院,或者住在下人房也行。 长生没注意到他的走神,摆摆手道:“我前段时间问过几次公子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他总说没事,或是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来,这段时间,公子对待态度最特殊的人恐怕就是你了。” “是吗?” “除了贴身小厮,哪个下人跟着住在主子院落的偏房的?就你有这个待遇,而且那天公子状况不太好,谁都不要,就喊着你的名字……”长生朝他眨了下眼,笑盈盈的,“我觉得,公子可能是看上你了。” 迟照雪脸腾地一下红了个彻底。 自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被旁人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他咳嗽了一声,局促道:“……不要胡说。” “总之,”迟照雪尽量保持着脸色正常,努力把话题拉了回来,“我觉得公子不会拒绝你的,今夜毕竟是除夕,我听说……除夕是个很有意义的节日。只要他还是他本人,性子再怎么变,我想,昔日的情谊也是不会变的。” 长生愣了愣:“你说的还……还挺有道理的。” 他想了想:“那我去试试。” 迟照雪顺手把他手里的药碗接过来,扯了扯嘴角:“去吧。” 他其实挺羡慕的。 羡慕这对主仆之间,至少没有猜忌和压迫。 而他这样的人,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哪怕如今做个暖床的,也不太招人喜欢。 迟照雪想着,抬手摸了摸脸颊。 嗯……或许这张脸还行,陆公子那天就是看着他的脸决定让他留下的。 长生在院子前踱了两步,搓了搓手,带着几分忐忑,敲响了主屋的门。 听完他的来意,陆远鹤支着额头抬起眼,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去义庄?” 长生点头,一脸期待:“公子这么多天没出去过,不会闷吗?哪怕不去义庄,今夜洛京无宵禁,夜市必然热闹极了,一年也就这一回,既然不去宫宴,公子总该出去逛逛吧?” 陆远鹤挑眉:“我以为你不会提呢。” 他看这小子这段时间一副鹌鹑样,还以为他能憋多久呢。 长生懵了一下:“啊?” 陆远鹤翻过一页书,继续看他消遣用的小人书,语气懒散:“准你去了,我不去。” “为何?” “没必要。” 长生急了,一下身上的拘谨也散了个干净,噔噔噔上前两步:“怎么没必要了?义庄的弟弟妹妹们,还有郑伯和陈姨,这么久都没见您,必然是想念您的,您真忍心晾着他们吗?左右除夕也无事,公子您久病不愈,就得出去散散心啊,你就去嘛,去嘛……” 他这两步恰好挡着陆远鹤面前的光了,吵得陆远鹤头疼,他将书合上:“偏要我去?” 长生眼巴巴地点头。 陆远鹤瞥他一眼:“好吧。” 答应得这么简单? 长生犹豫了下,试探道:“那公子,要不要带上迟郎君一起啊?他在府上呆了这么久,也没出去过呢。” 哈。 陆远鹤笑了:“我说你突然怎么有胆子来找我,他提议的?” 长生眨巴眨巴眼,连连摇头。 他可不干卖队友的事儿。 陆远鹤却根本没理会,自顾自接着道:“你提起要带上他一起,也是他要求的?” 他虽笑着,眼神却是冷的。 就说最近怎么这么安分,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长生瞪大眼睛:“没有没有,这个真的没有!小的只是看他人不错,又同样闷在府里许久了,所以多嘴问了一句……” 陆远鹤:“那就是说,他提议你来找我这件事,是真的有了?” 长生:“……” 他垂头丧气地交代了两人商量事情的经过,不得不在陆大魔王的淫威之下被迫把队友卖了个干净。 奇怪的是,把迟照雪说的那些话讲出来以后,陆远鹤的脸色反而好看了不少。 他盘弄着腰间的香囊穗子:“就这些?” “就这些啊。”长生看得出他有些防备迟照雪,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对迟照雪说出去没什么,但要真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他是一个字也不会泄露的。 陆远鹤持怀疑态度:“你确实你没帮他把他说过的话言语修饰一遍?” 这能是迟照雪说出来的话? 至少不能是皇帝阵营的迟照雪说出来的话。 但不管怎样,听到这种话,他确实也生气不起来。 长生直呼冤枉:“小的哪敢啊!” 陆远鹤打量着他的神情,片刻后点点头:“行,你去备车吧,一会儿就去义庄,想带什么自己收拾。晚上你带那几个孩子,跟着上夜市逛一逛。” 长生大喜的同时,还不忘记问:“那,那迟郎君他……” 陆远鹤勾了勾唇角:“也带上。” 看在他说的话还算合心意的份上。 骤然被兴高采烈的长生告知他要跟着一起出门,迟照雪整个人都是懵的。 好消息是,他和陆远鹤并不坐在一辆马车上,陆远鹤不知为何甚至单独给他备了一辆车,虽然看上去有点不合规矩…… 坏消息是,那些守着他的侍卫也跟着一起出来了,守他马车的架势比守陆远鹤本人的马车还要严实。 迟照雪会骑马,应该说,从前身为皇帝身边的暗卫,他也只能骑马。 这是他第一次以下人 男子的身份坐上马车,周围还有好几个侍卫将他包得密不透风,让迟照雪有种……被过度小心对待的感觉。 可为什么呢? 他看上去有那么脆弱吗? 迟照雪一路坐立不安,看着马车行至京外一处庄子才终于停下。 陆远鹤从马车上下来,抬眼便看到身后同样刚下车的迟照雪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眯了眯眼,没来得及问,因为长生和门口摘豆荚的老爷子一挥手,根本没注意他的表情,直接半拉半推着他跑进了义庄的门。 一群原本还在院子里各干各活儿的孩子们听见长生的招呼声,当即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围了上来,将两人神情里既有拘谨恭敬,又有仰慕亲近,欢呼声中还夹杂着几声疑问。 “陆哥哥,长生哥哥!你们可算来了!” “陆哥哥怎么现在才来看我们?你都好久没来了……” “长生哥哥,这回带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来?” “今天是除夕,陈姨说要做团圆饭!有很多好吃的!你们会留下来吃吗?” “不要瞎说,陆哥哥肯定要和爹娘一起吃啊。” “那长生哥哥……”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长生手忙脚乱地应着,把带来的衣裳首饰、吃食点心一一分过去,虽然都不是贵重物品,但也让院子里一时热闹得不行。 迟照雪停在院门口远远看着,发现这群孩子什么年龄段都有,最大的看着已经有十五六岁了,这一批就两三个,比较内敛,围在人群最外边,最小的也就三四岁,基本都被大孩子抱在怀里,免得人围在一起被踩到。 他们身上穿着简朴寻常的布衣,但能看出过得并不贫苦,因为每个人身上都干干净净的,即便围在一块儿,也都知道顾及着彼此,去拿糕点时都把手伸得高高的,但明显只是起哄玩闹,没抢到也不会生气别扭。 迟照雪默默看着,直到两名妇人和一名中年男人从厨房匆匆忙忙出来,姿态恭谨地和他说着什么,孩子们才散开了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择菜或是继续清扫院落,目光却还恋恋不舍黏在他们身上。 陆远鹤应了两声,看了眼周围,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随后他把目光转向了门口的迟照雪。 “杵在那干什么,进来。” 迟照雪看了眼周围,守着他的四个侍卫离得远远的,他犹疑地指了指自己,见陆远鹤点头,才抬步踏了进去。 “这是陈姨,郑伯,还有苗管事。”他侧头对迟照雪道。 对方默默点了点头,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一个侍卫介绍这些人。 不过他不明白的事陆公子已经做得很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这位是?” 陆远鹤淡淡道:“迟照雪。” “……哦。” 谁问名字了,问的是身份啊。 不过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没人敢把这话说出来,只能客气地称呼迟照雪为“迟公子”。 第11章 照雪 陆远鹤没在这里呆多久,虽然迟照雪觉得,他呆在孩子群里的时候,身上那股上位者的散漫气息会淡很多,但也看得出,他并不太适应和孩子们相处。 只简单和管事聊了两句,也没让眼巴巴的长生自己开口,便准了他留下来吃饭,双方约定了晚上夜市见面,随后陆远鹤便带着迟照雪直接离开了。 他给出的理由是有东西要买,不能耽误,长生被一群孩子缠着,也不好追问。 上马车前,陆远鹤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迟照雪:“你来的时候,是想对我说什么?” 迟照雪差点都忘了,闻言往后面的马车扫了一眼,低低道:“是……是想说,公子不必派这么多侍卫跟着的,属下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远鹤瞅了他两眼,奇异地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把自己派去监视他的人当保护他的了? 陆远鹤在心里冷笑,还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就迟照雪这个武力值,要杀谁不是砍瓜切菜一样,除了他师父闻晟,还有人能制住他吗?用得着侍卫保护? 不过…… 他看了眼迟照雪悄悄红了的耳根,嘴角抽搐了一下。 算了,他误会了也好。 “不喜欢?” 这哪里是他喜不喜欢的问题,迟照雪低声道:“这不合规矩,况且……未免太引人注目。” 陆远鹤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他抬步踏上马车,道:“那就撤了吧,让他们都回去。” 迟照雪松了一口气:“是。” 几个侍卫离马车也不算远,自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远远朝马车的方向行礼之后便离开了。 迟照雪正要往后走,马车帘子却又再度掀开,露出陆远鹤那张俊美冷淡的脸:“干什么去?” “你上来,跟我同坐。” 迟照雪:“……?” “想问为什么?”好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般,陆远鹤轻笑,“侍卫当然要贴身保护主子,你难道想一人坐一车?” 监视的眼睛可以撤,但前提是——人得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行。 来的时候不就这样吗?迟照雪想。 如若不然,其实他也可以暗中潜行跟随,反正他从前就是暗卫,虽说伤势还没好全,但只是潜行的话也不在话下。 心中这样嘀咕着,迟照雪面上倒也没有反驳,沉默地抱了抱拳,便掀袍上车了。 “公子,咱们去哪儿?”车夫坐在车外问。 “……”陆远鹤瞥了坐在对面的迟照雪一眼,报了个地名。 迟照雪没听过这个名字,目光里不禁透出几分疑惑。 陆远鹤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转而闭目养神起来。 隔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向对面如坐针毡的迟照雪:“……你很紧张?” “没有。” “那你乱动什么?” 迟照雪偷偷往外挪位置的动作僵住了。 在陆远鹤好整以暇的目光下,他下意识找了个理由:“是、是有问题想请教公子。” 陆远鹤用眼神示意他说。 “那些孩子,从小就住在义庄吗?” “从我带他们来到这里开始,确实一直都住在这里。” “那公子是打算,要一直将他们养到长大?” 陆远鹤似乎看出了他言下之意,解释道:“义庄里的孩子都是各种原因成为的孤儿,我请了先生来教他们识字、学账,等他们到了合适的年岁,我会让陆家根据他们的意愿帮忙安排他们的去处,若是不愿意留在陆家,也可以自行离开,十五岁以后,有能力为自己谋口饭吃,义庄就不会再救济他们了。” 迟照雪眼中透露出几分羡慕,很快又垂下眸子:“真好。” “还有问题吗?” “公子,是不擅长和孩子们相处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您不怎么和他们交流,也……也没有留下来吃饭。” 陆远鹤笑了:“你不应该觉得我是讨厌他们吗?” 迟照雪思索了一下,摇头:“我觉得不是,如果您讨厌他们,当初就不会救下他们了。” “这世上的事,是讨厌就一定不会做的吗?是喜欢就一定会做吗?”陆远鹤似笑非笑道,“你若这么想,倒也挺天真的。” 迟照雪干巴巴道:“属下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公子这样的性格,或许不喜欢他们,但既然当初救下他们,也一定不会讨厌。” “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陆远鹤微微一笑,“那你猜猜,我为什么要救他们?” 迟照雪摇摇头,说不出来。 陆远鹤道:“因为我曾经信奉,做的好事多了,好人就一定会有福报……我也是这么告诉长生的……很虚伪是不是?不过可惜……” 可惜这种话也只能骗骗自己,或许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他的故作姿态,所以不论他曾做过多少善事,后来陆家灭门时,也仍旧一件回报都看不到。 义庄的这些孩子们,大的能记事的基本都和郑伯几个老人一样被杀了个干净,小的侥幸活下来的,要么失去踪迹不知被卖到了哪里,要么早就不记事了。 陆家灭门之后,无人再记得曾经还有一个常做善事的陆家大公子。 陆远鹤想想就觉得可笑。 他对待这些孩子疏远,一是因为他带着多出的十年记忆回到过去,已经没办法重新做回那个没心没肺的陆家少爷和他们肆意谈笑玩闹了,二则是,想到上辈子陆家和这些人的结局,他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迟照雪清凌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游。 “属下不这样认为。” 陆远鹤看向他。 “虽然未曾读过什么书,但年幼时,属下曾无意间听到过一句话——”迟照雪认真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属下觉得此话说得很对,公子既然做了善事,便不叫伪善,不论您的目的是什么,您确确实实帮到了他们,便是真君子。” 陆远鹤愣愣看着他,盯着他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良久没能挪开眼。 他想,迟照雪果然是世上最会说好话哄给他听的人。 哪怕知道是哄着他的,听着也难能讨厌。 “此外,属下还有一事。” “不要再自称属下了,”陆远鹤皱皱眉,“听着烦。说。” “公子为何要给……给我取这个名字?” “顺耳,好听,还有什么你觉得合适的理由,我都可以给你。” 迟照雪干巴巴“哦”了一声。 “怎么,觉得不好听?” “没有,很好听。” 陆远鹤脊背松懈下来,极轻地哼了一句,心想敢说不好听你就完了,然后安静了片刻,突兀道:“你想读书识字吗?” 迟照雪一怔。 陆远鹤看向窗外皑皑的雪景,握着暖炉的两只手不明显地攥紧了些,语气淡淡道:“随口一问,你好好想清楚,不用现在回答我。” “陆家能养那群无家可归的孤儿,给你安排个先生识字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突然提起这个,是因为迟照雪说到“名字”,让他想起了上辈子的事。 得知陆家灭门的真相后,有一段时间陆远鹤格外颓废,如行尸走肉一般,不知前方何路,该怎么走,又能怎么走。 迟照雪纵着他缓过几天,帮他告了假,不必上朝,过了几天,觉得他状况好点了,想让他振作起来,绞尽脑汁逗他高兴。 可陆远鹤哪能听得进去,没两天,陆远鹤却在迟照雪要出门时,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冷不丁道:“照雪,我梦到父亲母亲了。还有长生,胡管事,郑伯、陈姨……他们都在哭,都在问我,为什么要害他们,为什么不去死。” “是不是我当初就不该自作聪明地藏拙?我就该早早步入官场,早早认祖归宗,早早告诉皇帝,我对陆家根本没有什么情谊,请他高抬贵手放过陆家……这样也不至于让陆家招至灭门之祸……都是我的错,若是早知道就好了,早知道……早知道……” “照雪,我想死。早知真相如此,到如今还要认贼作父,我何苦追查这么久,不如就在灭门那日跳了江,一了百了……” 这样的话,那几天浑浑噩噩时陆远鹤说过不少次,他一开口,迟照雪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许久安抚不下,看他状态越发疯癫,隐约有要发癔症的趋势,迟照雪知道再不让他冷静下来,只会恶性循环。 这样一个素来尊敬主上、平日里任人搓揉都看不出什么脾气的人,因看不过陆远鹤如此消沉的模样,终于发了脾气,一拳打在了他脸上。 “你冷静一点!” “你看着我,你告诉我,是因为天家权势滔天,因为仇人是你的亲生父亲……所以现在,你不想报仇了吗?” 陆远鹤浑浑噩噩地抬头,朝他怒吼:“我没有!” “你没有吗?” 迟照雪甩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认真道:“我没有读过书,什么大道理都不懂,我只知道,现在你还有机会能拿起复仇的那把剑,你还有人可以恨,还有我护着你,不至于让你不明不白地死在报仇的半路,这是幸事。不像有些人,天生低贱,被踩在泥里,蒙受了什么苦痛冤屈,既无渠道能为自己寻找真相,也无能力手刃仇人,连恨都不知道该去恨谁。” “陆远鹤,陆云归——我把你从火海中拖出来,一路陪着你走到现在,不是让你自艾自怨的。你才二十几岁,还有很长的前路要你自己走。你如今是天子近臣,将来若成为皇子,或许还要荣登大宝,这天底下若说有谁最有可能向皇帝复仇,只有你自己。这把复仇的剑要你自己来握。我陪着你走到现在,可我不能扶着你一辈子。” “世上若能有什么‘早知道’,不幸之事又岂会那么多?” 他难得如此长篇大论。 陆远鹤愣愣看着他,月光下那张脸,那双琉璃剔透的眼睛,从少年到青年,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照雪。” 他喊。 迟照雪的神情软下来,微微蹲下身,仍有些赌气般,闷声应道:“……我在。” “你说你不能陪我一辈子……你也要离开我吗?” “我不会。”迟照雪顿了顿,“我是说,若我有意外……” “你不会有意外。”陆远鹤说,“照雪,我只有你了。” “你要我活着,那你也要活着,我不许你死,你就不准去死……知道吗?” “我……尽量。” “要说明白,说你可以。”陆远鹤固执地看着他,等他一个答案。 他最了解面前这个人,只要是迟照雪答应的事,他从不违约。 “……好,我可以。” 那时候的迟照雪在想什么呢? 是想面前这个狼狈的世家公子真可笑,三两句便能拿捏吗? 还是觉得他执着于要一个保证的模样太幼稚,所以根本没有把自己说出口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陆远鹤闭了闭眼。 或许那天只有他把迟照雪的话听了进去,也把那句“我没有读过书”放在了心上,想着等一切事了,可以找个先生安排给迟照雪读书认字。 迟照雪从前没有的,在陆远鹤这里都可以有,只要他想要。 可惜等一切事了,故人却已不在了。 陆远鹤想,上辈子归上辈子,不论那时候的迟照雪是怎么想的,确确实实把他一拳从寻死之念中拉了回来。 就当是报他那一拳之恩,陆家的义庄救了这么多孩子,全都教了学识,不多这一个。 迟照雪盯着他的侧脸不动声色瞧了一会儿,在陆远鹤发觉之前,他又低下头,极好地掩去了心中思绪。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搬进幽雨轩的第一晚,他做了个梦。 梦中夜色深重,同样是在陆府,同样是在幽雨轩,他站在主屋的屋檐下,身后是敞开的屋门,门内坐着执笔写字的陆家大公子,空气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沙沙的写字声,院子里满地的雪色,映照月光璀璨。 那个场景中,许多东西醒来后都在脑海里变得模糊不清了,唯有陆家公子抬头时,那张俊美如妖的脸清晰得如同印在眼前。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醒来后,他将这句诗反复在唇间呢喃过许多遍。 不论是否是陆公子给他取名的原因,这句诗,他都记住了。 梦里的陆公子远比现实里的要温柔,至于眼前这个…… 迟照雪轻轻笑了下,心想,也很好。 第12章 仇人 马车颠簸了半刻钟,将他们带到了京外一间别院前。 陆远鹤犹豫要不要带他进去,怕自己不在,他会偷偷和皇帝联系,但带他进去的话……虽然这一趟只是来这里拿个东西,但别院里都是他的手下,一旦被迟照雪传信给皇帝知道了,底牌便又少了一张。 犹豫半天,陆远鹤还是没把人带进去,他再三叮嘱,听见迟照雪承诺不会随意离开、会等着他回来之后,才勉勉强强满意,下车时还吩咐了一句让车夫看着他。 片刻后,陆远鹤匆匆拿着个长长的木匣子,掀开马车帘子跳了上来。 迟照雪才看了一眼,对方就将匣子放进了马车侧边的暗格里,并没有要向他解释的意思。 从这里离开,陆远鹤找了家酒楼带他和车夫一起吃饭,迟照雪本想去车夫那一桌,被他喊住了,只能默默坐下。 “有问题就直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 “您为什么……不留在义庄和他们一起吃饭呢?” 甚至没有回府,而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来到了酒楼,一个人吃饭。 怎么看怎么奇怪,毕竟今日日子特殊,整个酒楼里都人数寥寥,这个时间,大多都回家和家人们一同吃年夜饭了。 陆远鹤夹了一筷子东坡肉,淡淡道:“不想回答。” 迟照雪缓缓眨了下眼,似乎对他的答案有些惊诧。 “我让你问,有说过我一定会回答吗?” 迟照雪半天才闷闷“哦”了一声。 看他三筷子里两筷子夹的是青菜,还有一筷子吃的是碗里的白米饭,陆远鹤余光观察片刻,皱了皱眉。 “你挑食?” 迟照雪不懂他为何出此下问,连忙否认。 他年幼时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能挑。 陆远鹤点点头,心道要是迟照雪挑食,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如今这副模样,大概就是和主家同桌吃饭,放不开罢了。 “瘦成这样,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主家薄待了你……还是说,你是觉得这桌上的菜我一个人能吃得完吗?” 迟照雪扫了一眼桌上拢共六七道丰盛的菜肴,诚实地摇摇头。 陆远鹤抬了抬下巴,让他把碗放下。 他换了双筷子,每道肉菜都夹了一大筷子,一一堆在迟照雪碗里,直到堆成一座小山才满意,随后才敲了下自己的碗边,示意道:“这些,吃完。” 迟照雪目瞪口呆:“……” 您把我当猪喂呢? 一顿饭吃完,又在街上走了走,迟照雪始终没看到他有要去什么地方办什么重要之事的意图,他们在洛京城门处等到了领着孩子们入城的长生,郑伯几个老人也来了,主要是为了看孩子。 夜幕渐临,洛京的长街上人群也慢慢多了起来,沿街都有了摆摊的小贩,卖着各式各样的商品,一群孩子在城门处尚且还能安分,一入城就泥鳅似地滑进了人群,嘻嘻哈哈跑远了,郑伯几个大人连忙叫着慢些追了上去。 只剩长生还带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跟着陆远鹤一起逛着街,迟照雪不远不近缀在陆远鹤身后。 逛了没一会儿,人群变得更拥挤了,整条长街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有吹锣打鼓声,有鞭炮齐鸣声,有摊贩吆喝声和孩童嬉闹声,还有围观游街、杂耍的喝彩声,整个街道灯火通明,入目之处皆是满目繁华。 两个拉着长生的手的孩子看上了一处卖花灯的摊子,长生前脚才说完带他们去看看,后脚就被挤得和陆远鹤他们走散了。 陆远鹤下意识回头,看见迟照雪还在身边才悄悄松了口气,不过这回他们距离近了,对方就在他一步之外,恐怕是觉得离得远不好跟着他。 陆远鹤问他:“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迟照雪没听见:“什么?” “我说,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迟照雪这回听清了,摇摇头:“公子不必管我,您逛您的,我什么都不缺。” 陆远鹤懒得跟他大声掰扯了,也顾及着两人会被人流挤散,干脆拽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前带,一个个小摊扫过去,片刻后才终于在其中一个摊子前停了下来。 “这个多少钱?” 迟照雪象征性挣扎了下,发现站在摊子面前的少年根本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才强行忽略了手上的异样感,朝他掌心拿起的那件东西看去。 那是一条漂亮鲜红的剑穗,是最普通的平安扣款式,人们通常认为它有祈福寓意。 小贩打量了他们两眼,搓了搓手,满脸堆笑地比了个数。 迟照雪眼睛都瞪大了,一个剑穗要这么多钱?是他从前太没见过世面了么? 陆远鹤倒没什么反应,转而问迟照雪:“怎么样?我买了送给你如何?” 迟照雪道:“这……多谢公子,但是不是有些……贵了?” 把他卖了都要不了这个价钱吧。 小贩连忙道:“不贵不贵,我这平安扣可都是请佛门大师赐过光的!我看两位公子气宇轩昂,若是您二位的话,戴上这平安扣,保准是一生平安喜乐、荣华富贵!” 迟照雪道:“若是没有怎么办?” “公子您这话……我就不敢接了啊。”小贩尬笑。 迟照雪反应过来,忙抱拳道:“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陆远鹤笑了一声,却并未纠结价钱过高一事,扔了一锭银子给那小贩:“你这的剑穗,给我包十条,除了这平安扣,其他的也都来一样。所有剩下的,不用找了。” 片刻后,迟照雪抱着怀里抱起来的那十条剑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步左右,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公子,您买这么多是……?” 陆远鹤头也不回:“都是给你的。” 迟照雪张了张口,看着他挺直的脊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这礼物也不算贵重,只是他家公子人傻钱多,用高价买了不说,还买了一堆,若是拒绝,便有些不识好歹的意思了。 半晌,他喃喃道:“可,可我没有剑啊……” 他从前用的剑还算不错,但他没有带出宫,若是因为一把剑被认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进了陆府,侍卫们都统一佩戴府里发放的长剑,但迟照雪伤势未愈,没有正式加入侍卫行列,府里也一直没有告知他要去领剑,迟照雪又自觉住下来便是给陆远鹤添了诸多麻烦,没敢因为这点小事打扰,想着以后伤好全了再说,便这样耽搁了。 如今送他剑穗,是要让他领剑的意思吗? 陆远鹤闻言,却只是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他给迟照雪买这个,不过是想到了上一世他也曾给迟照雪买过一个平安福,是他生辰时陆远鹤随手赏他的,也是他送迟照雪的第一件礼物。 不值什么钱,陆远鹤后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多年以他后在地牢中找到迟照雪的尸骨时,看见他身侧那枚从前被保存妥当、却在迟照雪死后被许多人踩踏而过的平安福,才回想起有这么一回事。 他随手送的东西,却被迟照雪当作宝贝一样藏了那么久,死前也带在身上。 这个画面陆远鹤记了很久,总觉得他是不是在埋怨自己没送过几件礼物给他。 如今从头再来,一枚平安福而已……他想要,陆远鹤就送他一堆,不止平安福,任何东西都是,东西给多了就不稀奇了,也让他知道,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要多少有多少,犯不着那样小心翼翼收着。 平白让他看得心烦。 ……好吧。 迟照雪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小包裹。 也是他家公子一片心意,作为主子,除夕之夜出来逛夜市也能想着他,已经很不错了,总有用到的时候,收起来好了。 两人在人群里前进了几步,又到了一处卖花灯的摊贩面前,满头花白的老人乐呵呵地问他们要不要选盏花灯,写个愿望,拿去河边放,除夕之夜的愿望最灵验了,这是洛京古来便有的说法。 陆远鹤似乎饶有兴致。 人群密集,即便是冬夜,他们走了这么一路,陆远鹤额头也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转头看向迟照雪时,却仍旧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你想放吗?” 迟照雪愣愣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连放灯这种事也要征询自己的意见。 他该想吗? “我问你问题的时候,不要想别的,回答我就是。” 迟照雪道:“我……不知道。” “那就是想。”陆远鹤自顾自点点头,迟照雪没有拒绝,一般有两种情况,想同意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同意,或者觉得无所谓所以给不出答案。 陆公子察言观色,认出他此刻是前一种状态。 迟照雪无话可说。 陆远鹤挑挑拣拣,选了一只画着兔子的花灯,随即问迟照雪想要什么。 迟照雪正要开口,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喧闹的人群中,一阵细微的询问声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 “您好,见过画上这个人没有?” “……” 这个声音…… 迟照雪循声而望,死死盯住了红色的灯光下,几乎湮灭在人群中的那张普通的脸。 那人身着寻常百姓的衣裳,身形略微高挑,手里拿着一副画像,正询问着面前的一个书生。 那样平凡的一张脸,隔着重重的人群,却让迟照雪浑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怎么会? 陆远鹤“喂”了一声:“在看什么?” 迟照雪回过神,转身,随手指了指摊子上的另一盏描着狸奴的灯:“这个吧。” 陆远鹤盯着他的侧脸,皱眉:“你脸色很差。” 花灯才一到手,迟照雪便猛然拽住了他的小臂,低声道:“公子……我遇见仇家了,能否提前回去?或是先离开这里,我怕会波及到公子安危。” 仇家? 陆远鹤转头望人群里扫去一眼,什么都没见到。 他倒有些好奇,迟照雪不是在宫里长大吗?按理说,他师父闻晟是玄影卫统领,他还是皇帝的人,能有什么仇家让他如此害怕? 是这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身份把他自己都骗进去了,还是说……他见到了什么可能会在陆远鹤面前暴露他身份的人? 察觉到他拽住自己手臂的手在微微发抖,不管是不是装的,又或者只是在害怕身份暴露,陆远鹤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走吧。” 迟照雪松了一口气。 他没松开手,就这样紧紧拉着陆远鹤的手腕,从人群里快步走过,陆远鹤 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周遭的场景人声刹那间都化作虚无远去,他眼神恍惚了一瞬,好像看见了过去无数次,迟照雪也曾这样带着他,远离一切可能带来的危险与痛苦。 …… 走出这条主干街道,迟照雪突然停步,站在一堆岔路口间迷茫了起来。 他自小长在皇宫,进了陆府后也未曾出来过,对洛京的街道状况可谓一无所知。 陆远鹤叹了口气,也看出他是不认识洛京的路了:“……这里也不安全,随时可能被找到。你跟我来吧。” 穿过几条九曲回肠的小巷,陆远鹤带着他走进一家灯火通明的茶楼。 老板迎上来,听闻他姓陆,乐呵呵道:“原来是陆家公子?我刚还说今夜店里生意不景气呢,您这是……带朋友来喝茶?快请进,天字厢房请。” 陆远鹤点点头,两人一路上楼进了厢房,老板本打算亲自给他们斟一壶茶,陆远鹤却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 人一走,门一关,整个厢房都安静了,香炉中点着京城最贵的香,茶楼外的一切喧嚣似乎都被一扇窗户隔绝在了门外,只隐约有人声从底下的一楼飘上来。 陆远鹤放下灯盏,给自己倒了杯茶,余光见他揣着怀里的东西先去了窗前,虚虚掀开窗子往下看了一眼,随后又踱步回来,将买来的东西都放在桌角,这才踌躇着开口问:“公子确定这里安全?” 陆远鹤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你那仇家还会挨家挨户搜店铺酒楼不成?” 迟照雪脸又白了一层,没说话。 陆远鹤:“……”还真会啊。 “那就一会儿便回去,这里离陆家很近。” 很近,那……为何不直接回陆家,而是带他来这茶楼? 迟照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心生疑惑。 陆远鹤抿了口茶水,道:“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也可以,你是不是该先回答我一下,你那仇家是何人?你为何如此惧怕?” “我作为你如今的主家,总不能对你得罪过谁都一无所知,若是来日因你之故大难临头,还不知是为何而死,岂不可悲?” 也不知是不是他话中有话让迟照雪听出来了,陆远鹤一抬头,瞧见他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安静了不到片刻,迟照雪垂下眼帘,心神恍惚:“是,我本来也该说的,这几日思来想去,确实不该瞒着公子……” “我那仇家,实则……是我师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仇人 第13章 朋友 “我是个孤儿,自有记忆起,我就在宫里住着。”迟照雪停顿了一下,道,“我师父闻晟……公子或许听说过,如今,他是玄影卫统领。” 从有记忆起,迟一就住在四四方方的宫墙里,日复一日地练习着刀枪弓箭,闻晟告诉他,他家里穷,生下来养了两年,父母亲便想将他卖给人牙子,恰逢出宫做任务的闻晟看见了他,好心将这两岁的小娃娃买了回去。 玄影卫乃是皇家暗卫组织,只有天子一人可支配,上可检查督视、查案抄家,下可越权杀人、先斩后奏。 迟一不记得自己爹娘是谁,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师父闻晟从百家姓里随手给他指了一页,姓迟,于是代号就叫迟一。 玄影卫里的孩子,将来都是要当皇帝暗卫的,不需要有什么正经名字,简单好记就行了。 那时候的闻晟也就二十多岁,还不是统领,对迟一也很有师父的样子,在迟一心里,他就是自己的父亲,所以对他的所有教诲都深信不疑。 他在玄影卫里学会了如何使用各种武器,监察刑讯,审问追踪,杀人善后……在这里只有没听过的,没有他们没学过的。 同时,这群被带进宫做玄影卫苗子的孩子,都被师父告诫着,不要花费多余的时间去结交彼此,他们不是朋友,玄影卫中,也不需要有朋友。 宫中每年都有考核,而总是输掉的孩子,是没有资格继续留在皇宫的。 迟一很有天赋,他学这些,总比别人快,所以他总在第一名,被带走的孩子永远不是他。 他不知道那些孩子会被带去哪里,以后又该怎么生活,闻晟不会告诉他,他也不敢问,只能更加努力,以期望自己不会被抛下。 也因此,他七岁就走上了训练场,和一群比他大上五六岁的孩子站在一起,那时玄影卫统领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场考核,他们三十几个人里,只能留下十个人。 他们必须杀死眼前的其他人,直到只剩十个人为止,没有第二条路。 迟一能力出众,如果让他强占了先机,还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轮到自己,躺在砧板上任人拿捏的滋味不好受,所有人都想先下手为强,于是有些脑子的,就都先盯上了他。 很多孩子朝他冲过来,迟一却在犹豫,并不敢下死手,只以防御为主。 他频频看向场边在他心底被他视为父亲的师父,想问问这场考核到底代表什么,为什么他们一定要互相残杀,为什么玄影卫只留下十个人……可对方一脸冷漠,没有任何反应。 犹豫之间,他频频后退,有人一刀砍到了他背上。 那是个平日里和迟一相处得还算不错的孩子,现在握着刀,仿佛忘了昔日里笑眯眯和他说话的样子,毫不犹豫地要杀他。 更多的人抓住机会,像恶狼一样扑上来,一刀接着一刀,只等着他露出疲态,就可以将他踢下这角斗场,失去胜利的资格。 他们早就接受了这样弱肉强食的规则,哪怕是杀人,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好了。 于是显得犹犹豫豫的迟一,好像才是这里最为异类的那个人。 迟一好像听见了闻晟的讽笑,像是在嘲讽他的优柔寡断。 他终于拿起刀,不再一味退让,他杀了第一个人,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边、手腕上……没有人喊停,只要有人试图攻击他,都只有死亡一个下场。 到最后,这场考核只剩最后十个人活着,迟一站在最中央,接受闻晟笑眯眯的夸赞,耳边却轰鸣着,一切都听不清晰。 他低着头看向手里的刀,心间一瞬间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那是对生死的敬畏之心。 杀人,也不过如此。 后来,他正式成为了玄影卫的一员,没两年,便成了天地玄黄中玄队的头领,虽无官职,却年纪轻轻便已经手握实权,只比闻晟的权利少上一级。 也是同时,他知道了那些孩子的去路……那些早早在宫中被淘汰的孩子,最后都被玄影卫杀了,尸体裹了草席,往乱葬岗一扔,再没了下文。 初次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愣神了很久,闻晟说:“觉得很残忍?能把他们带进宫,养了这么多年,就已经是一种仁慈了,但他们还不争气,能怪谁呢?送出宫去也是流浪的命,不如就这样结束。” 迟一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他知道闻晟这些话是心里话,是随口一说,但却并不算是真话。 他们只是不想让这些孩子出宫以后乱说罢了,毕竟在玄影卫中的见闻,也算是一则相当有用的消息。 可他有什么资格去同情这群孩子呢?他甚至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会不会也变成这群孩子里的一员。 他原本以为闻晟是有些善心的,不然也不会救下他,可这些年在玄影卫里呆久了,他年纪虽轻,却也不像寻常少年那般天真了。 也许闻晟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就像他的父母曾经抛弃他那样。 价值。 在玄影卫中,只有有价值的人才有话语权,才能活着、站着说话。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接的任务也慢慢多了起来,有时不乏会遇到杀人灭口的任务,但那是天子之令,迟一从不去问为什么,只安静执行。 这是他在玄影卫中学到最深刻的一课,少问多做,到了他们手里的任务,只能有“完成”这一个结果。 对方冤枉与否,何去何从,他都不关心,也没有能力去关心,因为那只是个他必须完成的任务而已。 日子一潭死水地过着,直到几年之后。 玄影卫里每年因为严苛的考核或者任务等方式死去的人不少,也因此每年都会有新人进来,而玄影卫培养新人,最喜欢找孤儿,带进宫从小教诲,这样栽培出来的人往往更忠心。 迟一觉得闻晟就是这样才会救下他的——但是这样的猜想没有意义,不管玄影卫里的训练考核有多不人道,他也确实是因为闻晟这个师父相救,才有了好好活下来的机会。 否则一个两岁的孩子,恐怕也不会有人家想要买回去,也不过是流落街头至死罢了。 迟一十三岁时,玄影卫黄队中就进了这样一名新人,叫尹三。 那是个右脸上生有一大块胎记的少年,看着有些吓人,但尹三性子却很开朗,迟一有时遇见他,总能看见他帮人做事,或是搬东西,或是清理工具……一边帮忙,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脸上带着笑。 迟一不太明白他是怎么做到这样开朗的,黄队的领头也会警告几句,劝他不要和其他人走得太近,可惜尹三从来不听。 迟一冷眼旁观,觉得他迟早有一天死在他的天真上。 ——玄影卫中,这样试图改变环境的人曾经也并不少,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和孤魂野鬼作伴去了。 一次任务期间,他受了伤,差点死在那里回不来,回来后第一时间禀报任务,胳膊上的伤血淋淋的,但直到他从师父那里离开,也没有得到一句关心。 离开时路过尹三,却被他喊住。 迟一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了一盒膏药。 “我只有这个了,你将就着用吧。” 那是一盒玄影卫人人都能从库房那里领来的膏药,没什么稀奇,迟一带回去却看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渐渐和尹三走得近了,尹三便总找各种机会跟他东拉西扯,常常提及自己未进宫时,和爹娘相处的日子,每逢佳节时街头巷尾的热闹繁华,平民百姓家家户户的炊烟,还有他们家并不高大的墙头——从墙边往外看,能一眼望到郊外生机勃勃的春草野花。 一次任务结束后聊天,尹三突然问他:“迟一哥,你没有想过出宫去看看吗?不是为了任务出宫,而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没有,师父说,我们只要为陛下好好效命就可以了。” 尹三若有所思。 “你师父对你很重要吗?” 他师父是闻晟,玄影卫里人人皆知。 迟一没有说话,重要吗?他不清楚,作为救命恩人来说,应该算是重要的。 尹三看着他的脸色,说:“有一个师父其实挺好的……不像我,爹娘都死了,也没什么人能依靠,不得已才进了宫……迟一哥,你呢,你是怎么入宫的?你爹娘还在吗?” 迟一摇摇头:“我两岁就被我爹娘卖了,是师父救了我。” “你师父说的?” “是。” “你师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尹三表情有点奇怪,“你就没想过,要出宫瞧瞧,或是回爹娘住过的地方看上一眼?” 迟一愣了下。 “师父有什么必要骗我?” 尹三说:“玄影卫很多人其实最初都不是孤儿……世上哪有那么多孤儿,恰好每年都能被玄影卫带进宫呢?你就没想过,也许你爹娘其实没有想卖掉你?” 他说的含蓄,迟一却听懂了。 没有想卖掉他,那这些年毫无动静,只有可能是他们也都死了。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闻晟要骗他呢?左右他对父母也没什么印象,即便是告诉他爹娘都死了,也没什么影响。 尹三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是觉得奇怪,可以有空查一查啊。” 还没查出结果,尹三先犯了事儿。 那天迟一晚上守夜,尹三找他说,明天是他值夜,但那天是他爹娘的祭日,想偷偷出宫给爹娘烧个纸,今日换个班。 迟一心一软,同意了。但他想了想,还是去找闻晟报备了一句。 玄影卫中换班守夜并不少见,但就怕出个意外,有换班的备案的话,若有万一,要好上许多。 当天夜里,闻晟的寝房中火光冲天,迟一赶去时,看到了被两个玄影卫押着的尹三,还有一脸阴沉站在一旁的闻晟。 事情一目了然,尹三利用守夜的空档,给闻晟屋子里吹了迷药,又放了火,但还没来得及走,就被早早守在一边的闻晟抓到了。 “还要多亏了你告诉我换班一事,否则……我也不会猜到他会在今天来杀我。” 迟一才了解清楚事况,还不明白尹三为何这样做,闻晟又是如何提前预料的……尹三已然听懂了什么,抬起头复杂地看了迟一一眼。 很快迟一就知道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了。 尹三交代得很坦然,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恶狠狠地盯着闻晟,向来带笑的稚嫩脸颊上带着刻骨的恨意,将那块胎记都烧成了刺眼的红焰:“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要杀了你。原本我是打算再过段时间动手的,但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越让我觉得恶心……” “为什么?你杀了我爹娘,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该死!你用这种法子选影卫,为了带回心仪的苗子滥杀无辜——你罪该万死!!” “昨日是他父母的祭日。”闻晟转头,对他的嘶吼恍若未闻,朝站在身侧愣神的迟一说,“你说他要换班,我便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了。果然还是孩子心性,耐不住性子,我原本还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利用你接近你,只是为了更好的杀了我……你看明白了吗?” 尹三朝他狠狠吐了口唾沫:“老贼!你又好到哪里去!” 他的唾沫飞到闻晟胡子上,闻晟黑了脸,示意影卫割了他的舌头。 迟一下意识拔剑去拦,一边看向闻晟,眼中浮现几分不可置信:“师父……他说的是真的?” 纵然他知道玄影卫手段向来不光明,却也不知道能如此残忍。 杀人夺子……玄影卫竟然已经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了吗? 闻晟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变:“这是陛下之令,我等无权置喙——迟一,我倒要问问,你又在干什么?他利用你至此,你竟然还护着他?” “我早该让你们离得远远的,所向披靡的刀有了牵掣,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耳边刀剑相接,尹三被绑在受刑架上动弹不得,闻言眼也不眨,扬声呵道:“迟一!你还看不明白吗?何止是我!这里那么多影卫,有多少个所谓的孤儿都是这样进的宫?说不定你也是这样,什么好心将你救回来……闻晟这老贼和龙椅上的皇帝都是一路货色!他怎么可能毫无理由去救一个孩子!你竟然还能叫得出师父二字!醒醒吧!” 迟一僵在他身前,死死盯着闻晟,没敢回头看尹三的脸。 闻晟明显不悦起来:“闭嘴!敢对陛下不敬,你这条命也别要了!” 转而又对迟一道:“你难道真的信他所说?迟一,别忘了这些年我是怎么栽培你的……” 他命令道:“现在,拔剑,杀了这个叛徒,我可以不计较你的失态。” 迟一当然做不到。 他曾经因为任务对许多人下过手,但当这把剑被师父要求架上友人的脖颈时,他发现即便未曾转身,他也仍然在颤抖,剑尖抖得几乎要握不住。 他既做不到杀了尹三,也做不到立刻抬剑对这个多年养育教导之恩的恩师翻脸,他要查的真相还没有查出来,闻晟避而不谈,尹三激进愤慨,他不知道该信谁、该站在谁那边……自然只能两难。 ……他又变成了七岁时站在训练场上的那个孩子,心底的软弱怯懦,从未变过。 迟一硬要护着尹三,闻晟打量他几眼,表面并没有再为难,转身就走了,只让他自己去领罚,但看得出,他对迟一的表现很不满意。 尹三被关了起来,迟一第二天再去,被守卫拒之门外。 尹三的消息闻晟不再告诉他,尽管他多方打探也得不到一点消息。 没几天,迟一收到了父母有关的讯息,得知当年他出生在京城外安临县一户普通百姓家,据邻居说,这一家三口日子虽然清贫,但也过得其乐融融,尤其宠爱孩子。 有天上街玩乐,这一家三口忽然就消失了,爹娘的尸体隔了几天出现在了家中,倒是孩子无影无踪。 迟一再三确认,拿着证据到闻晟面前质问,心中还抱着一丝微薄的期望,期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甚至希望若是他真的是被父母卖掉的该有多好? 至少那证明,他爹娘还活着……他没有把一个杀了父母的仇人视为恩人。 可闻晟看了看他手中所谓的证据,满不在乎地抚着胡子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是,你爹娘是我杀的。但这还要怪你自己啊,我执行任务的时候,人才杀完,你从巷子口瞧见我了,还停在那里一直看,你爹娘跟着你过来,也看到了……要是不杀了他们,容易引起恐慌啊,恰好我还缺个徒弟,就把你带回来了。” “这么多年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让你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你自己恐怕也接受不了吧?与其让你恨自己、恨我,不如让你恨他们,反正都是死人了。” 他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和他口中的任务对象一样,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迟一拔剑落在他脖颈边,却被闻晟轻而易举躲开,几招之后,迟一落败——他还太稚嫩了,即便在玄影卫中他已经属于佼佼者,但在这样冲动的情绪下,闻晟一眼便能看穿他的想法。 尹三的头颅紧接着被丢在了迟一面前,死不瞑目的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一瞬间,迟一脑海中什么想法都消失了。 “你不是说不会杀他的吗……”他半个身体似乎都麻木了,连手都抬不起来,鼻尖眼前,都只剩一片猩红和刺鼻的血腥,“你不是……不是答应过我!不会杀他吗?!为什么!!” 他拽住闻晟的衣袍,撕心裂肺地怒斥着,明明是愤慨的质问,言语间却莫名流露出几分茫然的恳求。 不知在恳求谁,又在恳求什么。 他听见闻晟居高临下的声音:“想保住谁,你还没有资格。” “原本不打算拿出来的,不过你实在是太不安分了。念在你资质不错的份上,我放过你这一次,他……就是我对你的警告。若有下一回,这颗摆在这里的头,就会换成你的。” “你也要记住,他有今天,都是因为你。若是你规规矩矩的,与他不要走得那么近,不要听他的话去查什么身世……我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反常。我记得我说过,朋友是玄影卫中最没用的东西,看来你根本没有听进去。” 闻晟收起剑,冷笑道:“若要恨谁,你也不该恨我,是你自己害死了自己的爹娘,害死了朋友。你该恨的,是你自己才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朋友 第14章 如此 说到此处,室内陷入了久久的沉寂,迟一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像是犯了急病的病人。 面前递来一杯茶,迟照雪愣了下,抬手接过茶盏,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谢公子。” “你做了什么?” 迟照雪缓了口气。 他说一句话,要停顿很久,仿佛这样才能喘过气来,声音也越来越低:“……那之后我数次想杀他,都没能成功。” “你怎么就不懂呢,做人最应明白的,就是不能奢求自己命中没有的东西,像你这样的人,留在玄影卫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亲情,朋友……或许还有自由?你早就已经没有资格再拥有了。” 后来数次逃跑,被关进刑室受尽折磨,每每惹得闻晟暴跳如雷,迟一数不清多少次从他口中听见这句话。 因为他不愿再完成那些不知所谓的任务,杀掉那些不知道是谁的父母亲人朋友,不愿再为仇人效命,不愿在黑暗中懵懂地前行……他想杀了闻晟,杀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为父母,也为尹三报仇。 可他尚且羽翼未丰,不仅无法杀死闻晟,只要留在这里,他就得完成那些他已经不愿再去完成的任务。 所以几次失败后,他看清了自己的唯一的路,那就是逃离皇宫。 每每潜逃失败,闻晟也不杀他,只是将他关进刑室,刑罚一次比一次重,试图以此让他屈服。 这里一般是玄影卫审问犯人的地方,但其实迟一来得并不少,只要他刺杀或是潜逃失败,他都会进来一趟,再带满身的伤痕出去。 迟一知道,他被培养了十几年,是个相当合格的杀手,是一把所有人都觊觎的利刃,和尹三那样十几岁才进玄影卫的半吊子不一样,不到最后,闻晟舍不得杀他。 这是他最大的依仗,迟一借此才能一次又一次寻找合适的机会潜逃。 可每每呆在刑室之中,他总想起尹三对他说起的宫外的一切,提到爹娘时脸上的幸福开怀——还有他死时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想,要是活下来的是尹三就好了。 要是死的是他就好了。 或许是这个愿望真的被上天听见了,十五岁的冬夜,他在刑室里呆了三天,刚出刑室,因为负伤,行动不便,闻晟大概以为他不会有心思在这个时候跑了,加上那夜皇帝临时下达了任务,他并没有守在玄影卫,守着他的人也没有多上心。 玄影卫上下,除了闻晟,几乎已经没有人是迟一的对手,即便负伤,想离开也不是没有可能。 迟一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顺利逃出了宫城,为了甩开身后追兵,走了好几条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巷子,最后倒在巷口时,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要死了…… 半梦半醒间,眼前只有天光渐亮时,漫天纷扬的雪花……那时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要是就这样死了也好。 好歹死在了皇宫之外,远离了那个让他无比恶心的地方。 他没想到他还能睁眼,所以后来醒来时的第一反应,是他又被带回了皇宫。 直到看到陆远鹤,闻见他身上熟悉的玉兰香,迟一才慢慢放下心来。 闻晟要抓他,犯不着让一个看着就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来耍他玩,所以他信陆远鹤。 屋内沉默良久,陆远鹤似乎在思考什么,迟照雪没敢看他。 他低着头,看着木桌上萦绕着热气的杯盏,像是在隐晦地为自己因为这段回忆而升起的情绪寻找一个短暂的落脚点。 “今日是除夕,这样的日子,闻晟没有留在皇帝身边守着?”陆远鹤冷不丁开口问,“你确实你没看错人?” “玄影卫中人皆擅易容,闻晟出行在外也常以假面示人,但他的声音我不会听错。”迟照雪低声解释。 他其实并不是个情绪起伏多大的人,这么多年的经历,早让他变得麻木不已,可面对眼前这个仿佛不谙世事的贵公子,说出这些陈年往事时,他还是不敢抬起头去看那双眼睛。 他怕看到谴责,厌恶,或者别的什么,甚至是……后悔。 也许陆公子会后悔,在那天救下了他这样一个麻烦满身的人。 耳边许久没有动静,迟照雪不自觉绷紧了下颌线,沉默良久,艰难道:“在下提出留在公子身边时,未曾考虑太多,今日见到我师父,才知道他仍然未曾放弃找我……若是有一日找上门来,恐怕会牵连到公子。” 说到这里,迟照雪的语气总算通畅了些,像是也说服了自己。 他退后一步,朝陆远鹤利落地单膝跪下。 “迟一本该死在那条巷子里,是公子救了我,又对我照顾良多,如今迟一的这条命是公子的。若公子要我离开,我绝无怨言。” 他本该悄无声息地死去,或是在什么地方苟延残喘带着仇恨地活着……能有这样一段偷来的安宁时光,已经该满足了。 他确实不该贪心想要留下的。 陆远鹤看着眼前人半晌,轻声道:“我若是让你走,你是不是要在我走后做什么傻事?” 迟照雪张了张嘴,没能回过话来。 他微微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陆远鹤,却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厌恶”“讽刺”之类的神情。 陆远鹤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看着他的眼神格外复杂。 迟照雪低声道:“没有。” 他会养好这一身的伤,做足准备后,确定自己能报仇,再去和闻晟同归于尽。 能把皇帝也弄死就更好了。 陆远鹤显然不信。 若是他刚刚说的这些是真话,显然他是放不下这段仇恨的,而要报仇,以迟照雪现在的情况,要杀闻晟,或是身边有闻晟保护的皇帝,都可谓是以卵击石。 若他说的是假话,是拿来哄骗陆远鹤的,还没能借此让陆远鹤信任他,甚至被陆远鹤“抛下”了,皇帝必定不会满意,想必他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移开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 “起来吧。我不会赶你走的。” 迟照雪沉默了会儿,还是听话地站了起来。 “公子……您不怕吗?” 若是皇帝真的要追责呢?他不在乎吗? “我怕什么?” 陆远鹤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怕的东西? 何况,老皇帝恐怕也舍不得动他,上辈子被他气得吐血都没改遗诏呢。 “一个暗卫而已,陆家还护得住。”陆远鹤淡淡道,“还有,要说多少遍,你现在叫迟照雪,是要我亲自教你这三个字怎么写吗?能不能把你的自称改过来?” 迟照雪抿唇看着他,许久,低声道:“……是。” 陆远鹤支着额头,半垂着眼瞥他,面无表情,许久没有说话。 他在心中问小四:“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小四懵懵懂懂道:【什么怎么样?他、他难道说谎了吗?】 陆远鹤道:“我倒希望他是在说谎。” 但按他对迟照雪的了解,这人说起这些事时的状态,并不像是装的。 无论他是不是在说谎,是不是在借此博取他的同情,此刻……他都确实没出息地心疼了。 ……若是编造的故事,陆远鹤反倒要松一口气。 可如果迟照雪没有说谎,他来到陆家后应该不会再回到皇宫才是,也不可能再听从闻晟的命令。 那上辈子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迟照雪会给皇帝传递他的消息? 想到上一世陆家的覆灭……陆远鹤隐约有了点想法。 他有些烦躁地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也不必处处躲着迟照雪……若真的怀疑迟照雪接近他动机不良,大可以同上辈子一样,凡事都不防范于他,从指缝里漏出点特殊的消息来、看看皇帝那边有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之前陆远鹤太怕了……他怕从迟照雪口中再一次得到他不想去听的答案,有上一世迟照雪亲口承认的话为证,他不得不信。 所以他干脆不去问——重生以来,他都只想着能拖多久是多久,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不管迟照雪背后是谁,只要此刻他人在自己身边,陆远鹤都可以大度地不去追究这些前因后果。 但仔细想来,这想法其实有些自大。 因为不想面对一部分可能有的真相,所以他自以为是地将迟照雪直接钉在了“背叛”的罪名上。 哪怕是迟照雪自己亲口所说——也许他确实没有说谎,但其中也必定有些隐情。 他明知道如此,却还是选择了逃避。 ……不过没关系,现在也不迟。 陆远鹤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呆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过来。” 迟照雪怔怔地走近,停在他一步之外。 陆远鹤皱了皱眉,伸手落在他肩上,一用力,径直将人拽入了自己怀里。 迟照雪瞬间变住成了一块木板,跪在他身前的蒲团上,一动不敢动,两只手垂在身侧,不知该往哪里放。 “公子……” 陆远鹤没说话,只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语气平静:“安静坐一会儿。” 他对迟照雪的这段往事只隐约听迟照雪提过几句,知道他和师父关系不好,但那时对方说的远没有如今详尽,因此他也并不清楚详情。 登基后他也曾想去查,但玄影卫统领闻晟早已在皇帝驾崩前死在了一次任务之中,死无全尸。 玄影卫其余暗卫与迟照雪都并不熟悉,对迟照雪的旧事全然不知情,竟然无处可查。 若是他因为受到威胁什么的才听从皇帝命令,倒……也算情有可原。 现在想想,上辈子迟照雪从没跟他说过这些,是不是也是因为他那时候太不可靠了呢? 若是受到什么威胁,大概也会顾忌他的精神状况不愿意告诉他。 他应该早点问问的。 也许那样,后来的迟照雪就不会死了。 陆远鹤眨了下眼,眼眶里的热意许久才散去。 这个拥抱持续了片刻,迟照雪不知想了些什么,闷声打破了沉寂的氛围,语气里藏了些不易察觉的忐忑:“……公子,您不高兴了吗?” “……没有不高兴。”陆远鹤松开了些力道,“我是在宽慰你,看不出来吗?” 他看不见迟照雪的表情,不过对方下巴还搁在他肩膀上,明显因为这话僵住了。 陆远鹤松开他,打量了下他的表情:“好受些了吗?” 怀里骤然空下来,迟照雪眼神怔了怔,听他这话说的像是在哄孩子似的,一时羞愧不已,呐呐道:“……嗯。” 陆远鹤点头:“我有件事要办,你自己在这儿待会儿,不要乱跑。” “公子要去哪儿?”迟照雪直起身,脱口而出。 陆远鹤扫了他一眼,迟照雪对上他的眼神,忙道:“若是无需公子亲自前去,我,我可以替公子去办。” 哪有主人家去办事,侍卫留下来喝茶的道理。 也行。 反正他也不打算再瞒着迟照雪了。 陆远鹤想了想,示意他低头。 他目光从迟照雪耳垂上一扫而过,落回了少年白净的侧脸,轻声道:“你去找掌柜,告诉他……” 耳语片刻,迟照雪眼睫微微颤动了下,点了点头。 “掌柜原来是您的人?” 公子如此笃定这里安全,原来是因为这个? “这下放心了?” 迟照雪欲言又止:“那公子就这么告诉我了?” 陆远鹤道:“你肯与我坦诚交心,我自然也要回报几分。” 迟照雪却抿了下唇,目光认真道:“公子放心,我绝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是吗。 陆远鹤笑了下,想,最好如此。 他还是没忍住,伸手捏了下迟照雪的耳垂,然后在迟照雪瞪大眼睛之前飞快地把手收回来,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不对,这有什么可心虚的。 他作为救命恩人兼主子,对迟照雪干什么不都合情合理吗? 想到这,陆远鹤支着脸颊看了回去,理不直气也壮:“看我做什么?去啊。” “……是。” 第15章 礼物 陆远鹤要他去做的事也并非什么大事,这座叫茗香楼的茶楼,是他先前就吩咐长生早早买下来的产业之一,前两天这茶楼才正式开张。 他手下养着的那群下属也都已经各司其职,只是陆远鹤先前没有出面见过他们,长生也没有告诉他们主家到底是谁,所以手下包括这家掌柜的人,都并不认识他。 今日长生缠着他要出来,陆远鹤最后答应了,也是觉得时机差不多,打算趁此机会和他们中几个见上一面,认认脸。 正好交给迟照雪去做,既有打探之意,也能安他的心,一举两得。 临出门前,迟照雪听他道:“对了。” 以为还有什么吩咐,他停住动作,转头看过来。 陆远鹤看着他瘦削的身形,微微皱眉。 “……你方才也说过了,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所以老实点——不论你以后想做些什么,都别想着去死或者为了我卖命……陆家也还不至于需要你搭上这条命护我,我没说让你死,你就不能死,明白吗?” 迟照雪张了张嘴。 他听出来了,陆公子是看出他心有愧疚和悔恨,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所以在委婉地告诉他,让他惜命。 但满腔的话在他舌尖辗转,最后却除了一句反反复复的“是”,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他在陆公子面前似乎一直这样。 明明平日里还算机灵,可只要对上这个人,听着他对自己说的话,不自觉就变得笨嘴拙舌,什么也讲不出来。 这条命从前没人在乎,于是他不在乎。 可是现在,好像又有人在乎了。 他从没遇见过这样好的人。 这样钟灵毓秀、矜贵自持却又骨子里都透着温柔的人。 他原以为世家大族和皇亲贵胄都没什么两样,从前他见多了居高临下视人命为草芥的贵族,如今见到陆远鹤,才发觉或许也不尽然。 要是早些…… 要是早些遇见,该有多好。 迟照雪朝他深深作了一揖,转身推门走了,没让人看见他通红的眼眶。 【圆满值 10。】 陆远鹤眉头松了松。 虽然迟照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但好歹能从增长的圆满值里看出他的心情变化。 陆远鹤从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过系统还有这个功能。 他一直没过问过圆满值进度,此时想起来了顺口问了一嘴,这才知道,这段时间林林总总加起来的数值已经有六十了。 迟照雪确实很给他面子,这就把圆满值快要加了一大半? 他不就给了个侍卫的身份、帮他办了个户籍,然后把他留下来了吗? 小四嘿嘿嘿地笑:【宿主是我带过任务进度最快的一届宿主!不愧是陆帝!加油,胜利就在眼前啊!】 “你总共带过几届?” 小四沉吟片刻:【算上你是一届。】 陆远鹤:“……” 迟照雪还没回来,陆远鹤看着身侧的花灯和他放在桌边的那一堆平安福,不自觉出了神。 想想上一世,他和迟照雪其实也没少在节日里一起逛过街市,只是那时上街,哪怕面上轻松地笑着,心里也永远满怀心事……像这样能够平静安宁过节的时机,是从没有过的。 即便这也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没成想这样的时机,现在也要因为突然出现的闻晟而消失了。 陆远鹤有些烦闷地思忖着,看来若是有机会,还是得找那位玄影卫统领聊一聊才好。 ……不能为他所用的,都该早些永除后患。 不多时,迟照雪回来了,陆远鹤示意他带上东西:“走吧,回府。” 迟照雪却迟疑了:“公子,这花灯不去放吗?” 陆远鹤瞥他。 “若是遇上了你师父他们怎么办?” 迟照雪道:“今日是除夕,即使我师……闻晟不在陛下身边,玄影卫其他人也不会离宫的,只他一人的话,若是遇上,我也有一敌之力,只是……”只是闻晟杀不了他们,他也杀不了闻晟。 陆远鹤摇了摇头:“没必要,回去吧。” 也不必纠结挂怀,无论如何,他不会走上前世一样的道路,只要迟照雪还在身边,他们总还有无数个可以一起过节的日子。 反倒是此时若是真的遇上了闻晟,不论今日迟照雪这些话是真是假,对陆远鹤来说都没有好处。 迟照雪观察着他的神色,没看出什么情绪,自己却似乎有些低落。 他想了想:“公子,您稍等一会儿可以吗?” 陆远鹤:“怎么?” 迟照雪道:“我去买个东西,马上回来。” 陆远鹤皱了下眉:“……你一个人去?” “公子不必担心,我会避着闻晟走的,不会被发现。” “……”倒不仅仅是担心这个,他还担心迟照雪偷偷去找皇帝的人会面。 但看了看身旁人的表情,见他满眼期待的恳求,陆远鹤又不自觉松了神色。 他眼不见心不烦地将头一扭:“……算了,你去吧。” 见就见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正好也让陆远鹤看看,今晚这些话到底是不是拿来骗他的。 迟照雪匆匆离开,他前脚出门,陆远鹤后脚就出了厢房,喊来一旁的小厮:“瞧见方才走的那位小郎君没?叫你们掌柜的,派两个武夫悄悄跟过去看着,若是被发现了,就说是我担心他的安危……自然,若是真有什么事,也得以他的安危为先。回头再避开他来跟我禀报他做了些什么。” 小厮一福身,应声去了。 陆远鹤回了房,抿了两口茶,站起来从窗边往外看,只看见一片热热闹闹灯火璀璨的繁华洛京。 人群如海,迟照雪更如滴水,落入其中,早已不见踪影了。 他放下窗,在厢房里来回踱步,只觉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脑海里一会儿反复回放着方才迟照雪的神态表情,一会儿又回到了上一世他们因为老皇帝的话发生争执的时候。 他以为那只是他们无数次争执中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普通的一回争吵,他以为第二天,迟照雪还会像从前那样,在他发疯醒来后坐在他床榻边,对他温和地笑,然后他们互相解释安抚,互相搀扶着继续走下去。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清瘦的肩膀曾经撑起了陆远鹤一整个少年时期,他以为他们还能彼此支撑着,互相依靠着,走过青年、中年和老年,走到他们白发满头。 他以为他们还会有很多个像这样的清晨……他以为他们还有未来。 只是他以为。 那个夜晚真冷啊,醒来后只有窗边的鸟雀在吵闹地叫着,府里空荡荡的,没有长生,没有他爹娘,也没有迟照雪。 往常迟照雪也不是没有过争吵后离开的时候,但有时是陆远鹤自知犯了错,到处寻他踪迹请他回来,有时是他自己过两天就会消气回府……但总之,他一定会回来的。 有彼此的地方才是他们的家,迟照雪不会舍得离开他的。 陆远鹤一直这样坚信着。 只是他觉得这次是迟照雪太过分了,所以他忍着没去找人,想等双方都冷静了,愿意坐在一起好好谈谈了再说。直到得知对方的死讯。 从此他对每一场分别都杯弓蛇影。 他到底去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不能告诉他不就是心虚?他真的只是去去就回吗?他会不会根本就不想再回来了?就算现在不走怎么样,他迟早还是会走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长久地留下来…… 陆远鹤呼吸急促起来,耳边浮现出无数人的呢喃呓语,混杂着小四急促的呼唤声,但他浑然不觉。 眼看着又要无知无觉陷入发病状态时……厢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陆远鹤豁然抬头,眼前瞬间清晰起来。 迟照雪拎着一包油纸站在门前,气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盯着他的眼睛却亮亮的。 他快步走过来,不等陆远鹤质问他去了哪里,那包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就被放到了他手里。 “给你。” 陆远鹤原本快要沸腾的愤怒好像一瞬间凝固了。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动了动唇,听见自己茫然地问:“……什么?” 迟照雪脸颊边的肌肉动了下,扯起一个有些腼腆的笑。 “糕点,城西糕点铺拾味居的桃花酥。” 陆远鹤的眼神终于转了转,终于想起自己少年时还有个喜欢这家铺子糕点的设定——但也只是少年时,后来为各种琐事奔波忙碌疲于奔命,再过几年去吃,吃到口中又是另一番酸涩风味了。 他目光定在了手中的油纸上,眼神浮现出几分恍惚:“……你特意去买的?” “是。” “你怎知我喜欢这个?” “长生告诉我的。”迟照雪说。 他从胡管家那里领了些月例,推辞不掉……今日出门,长生说最好带着,可以买些东西回去。 “我思来想去,没什么想买的,想起长生提过,公子最爱吃拾味居的桃花酥,听闻上次还被柳家公子给抢了,好些时候没吃到……” 他顿了顿,垂眼道,“公子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我也该买些礼物给公子才是。” “望公子新年顺遂如意,往后所得皆所愿。” 陆远鹤满腔的不明由来的火气都散了个干净。 所得皆所愿…… 他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多谢。” 窗外的喧嚣声随着不知哪家的鞭炮声一起变大了起来,背景音沸反盈天。 陆远鹤看着眼前人这双琉璃剔透的眼,却只觉周身都宁静下来。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迟照雪眨了下眼,看看他,再看看他收起来的油纸,貌似很想问什么,但还是没有问出口。 离开茗香楼时,陆远鹤让迟照雪先出去等着,转头就去问跟着迟照雪的那两个武夫,他究竟去了哪些地方。 两人挠挠头。 “就去了城西的拾味居……那个糕点铺,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小郎君跑得忒快,飞檐走壁的,跟后头有谁追他似的,俺哥俩差点没跟上。” 陆远鹤:“……” 真的只是去买糕点啊。 两人回了府上,送走义庄那些孩子后提前回来的长生便接到了消息。 他捧着匣子兴冲冲进门时,迟照雪还没走,两人刚到主院门口。 长生一边半是高兴半是埋怨地说着今日除夕人真是太多了,还好有迟照雪在公子身边他才能安心,一边问他:“公子,车夫说您让他把这东西先带回来了,这是什么啊?” 迟照雪也看向他,隐隐有些好奇他的答案。 陆远鹤一手接过来,淡定道:“剑。” “剑?”长生愣了一下,“哦——前段时候公子着人打造那么久的,原来是把剑?公子要去学武了?” 陆远鹤睨他一眼,反手把匣子交到了迟照雪手上。 “给他的。” 这回是迟照雪愣住了。 “这……这太贵重了,公子,不合适……” 其他的都好说,可这是一把剑啊——还是陆公子专请人锻造的剑。 陆家这样的人家,请人造出来的剑,再怎么样,也不是他这样的人能配得上的。 “你那把破木头棍子还要用到什么时候?”陆远鹤似乎猜到了他会说什么,头也没回。 “陆家的侍卫怎能没有一把像样的剑,你那一堆平安福不是也正好无处可系?此剑就算作给你的新年礼了。” “宝剑赠英雄。以你的身手,它配你,还算凑合。” 第16章 一直 除夕夜陆远鹤没去和他娘一起吃年夜饭,只回来后遣人送了两件早就备好的年礼送去了主院。 晚间要睡时,主院来人给他送了包压岁钱,厚厚一沓,还有只银色长命锁,其余的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日是年假,国子监依然不上学,屋外又下起了朦胧细雪,陆远鹤坐在窗下,对着雪白的天光看手中的长命锁。 长生从院外回来,看他又开着窗,上前絮絮叨叨地埋怨道:“公子,您虽然没真病,日日这样吹风也要吹病了,这窗还是合上得好……” 陆远鹤放下手,摩挲了下长命锁的纹路,淡淡道:“哪就有这样柔弱。” 他没说要关窗子,长生琢磨着,也没敢上前。 “公子在看什么?” “昨日母亲送来的,”陆远鹤抬起手中的东西让他看了一眼,唇角微微勾起,笑里含了一丝讽刺,“除夕我未曾去给母亲请安,也没有留在府里用饭,一句未吭,从前这般,母亲必然是要来找我好好絮叨几句的,怎么突然就能忍了呢?什么都依着我,是怕我再不高兴,做出什么让他们难受的事么?” 这话让长命不知该怎么接了,最近这段时间公子似乎总对老爷夫人阴阳怪气的,他也不懂这是怎么了,只好尴尬地打着哈哈:“公子说什么呢……老爷夫人自然是希望您好的,也许只是看在新年份上,不想动气罢了。” 陆远鹤不置可否。 “你进来是有什么事吗?” “是主院那边……”长生咳了一声,瞄了他一眼,才接着道,“夫人传话说,过了年,您就算十七了,得懂事些,过两日就该回去上学了,再不去,她就拦不住老爷了。” 陆远鹤看向挂在廊下那两只蹦来跳去的鹦鹉,一时没说话。 只是没能沉默多久,便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神游。 迟照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公子——”瞥见他身侧的长生,迟照雪愣了下,才记起自己忘了跟守门的小厮问问长生在不在里面。 想到上次敲门进来后听到的话,迟照雪自觉退了两步,宛如一盆冷水把心浇凉了大半,他低头道,“抱歉,打扰公子议事了,属下这就走。” 陆远鹤视线在他腰间系上了红色平安福的长剑上扫过,见他如此利落转身要走,又蹙了下眉。 “站着。” 服从命令的惯性让迟照雪当下便停住了步子。 “你过来。” 迟照雪顺从地走到他身前,有些不安,还在试图解释:“属下并非故意打搅……” “没说你打搅,跑什么?” 迟照雪哑然一瞬,看了眼长生,又看了眼他,低声呐呐道:“公子不是说,你和长生在屋里议事时,没叫人进来,便不能打扰……” 陆远鹤皱了皱眉。 他有这么说过吗? 小四:【有的宿主,你有的,我能作证。】 陆远鹤:“……” 即便如此,他说不能打扰,迟照雪就真半分不打扰了?转头就走,好似他是什么豺狼虎豹一样。 若真是皇帝派来的眼线,只能说也没谁家的眼线当的和他一样,丝毫不露破绽了。 陆远鹤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什么事?” “于掌柜派人来传口信。说昨夜公子交代的事情有着落了。” 陆远鹤想了想,摆摆手,让长生先退下。 听见房门被关上,迟照雪才继续道:“昨夜闻晟确实是一个人出宫的,没听说有其他人在搜查……我的下落。” “你觉得他为何这个时间出宫找人?” “我在陛下那里只是个无名小卒,按理说逃了也没什么紧要的,”迟照雪道,“闻晟出宫改了面容,还只有他一个人在寻我,这不是陛下寻人的作风,我猜测,从我逃出来后到现在,大概宫里只有他还想要找到我。” 陆远鹤点点头,看不出赞不赞同。 “你有什么想法吗?” 迟照雪迟疑片刻,朝他单膝下跪。 “属下……属下虽说留在公子身边,但杀父杀母杀友之仇,不论多久,属下一定要报。我唯一能确保的是不管如何,此事不会牵扯到公子,也不会牵扯到陆家,若是届时陛下查到了我身上,我会自行了断,不让公子为难……” 其实他连皇帝都想杀,但又怕万一杀了皇帝,却被人发现他是陆远鹤的人,那才是真的给陆远鹤带来滔天大祸。 “我昨晚说的话你没听进去?”陆远鹤脸色沉了沉,“你要报仇,也要报恩,你的仇重要,恩就不重要了?报完仇你死了,那当初说要一辈子效忠于我的话,是不作数了?” “我……”迟照雪“我”了半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有说过一辈子吗? 救命之恩自然是值得他毕生回报的,但他自知这条命轻贱,哪一日或许就要随着仇恨而消亡,能在生时护住陆远鹤几分,也算不枉这段恩情,因而他从不敢许诺什么永远。 可公子既然这样说了…… 迟照雪开始怀疑自己,难道他当时真的一激动就这么说了?是他自己忘记了? 公子是不会错的,那错的肯定是他。 迟照雪不说话了。 “起来。”陆远鹤朝他伸手,迟照雪迟犹豫着搭了一下,起身后立刻收了回来。 那点体温在指尖一触即离,陆远鹤眼神更沉了些。 “你要报仇,可以。要杀闻晟,怎么杀,何时杀,都容后再议。如今你连伤势都没好全,我又只是个世家公子,对上玄影卫统领,谁杀了谁还不一定。你若死了,我又手无缚鸡之力,能找谁给你报仇去?” 迟照雪动了动唇,想说不用替他报仇的,公子平平安安地自己活下去就好。 但他没能说出口。 “你知道我们刚才聊了什么吗?” 他话题转变得太快,迟照雪猛然回神,茫然地看过去。 那眼神分明里写着“你不是不让我知道吗”。 陆远鹤假装没瞧见:“你昨日和我说过你的故事,那我就投桃报李,也跟你谈一谈我的父母。” 他将袖间的长命锁递到他眼前,语气淡淡:“这是我娘给我的除夕年礼……你入府也有一段时间了,你觉得我和我爹娘的关系如何?” 迟照雪接过那只长命锁,小心摩挲了两下,斟酌着用词:“老爷夫人……很疼爱公子。” “疼爱?”陆远鹤笑了,“你也是这么想的?” 他将和长生说过的那番话又在迟照雪面前说了一遍,转而微笑着看他:“我是不是未曾告诉过你我的真实身份?我其实根本不是陆家的孩子,我的生母是林贵妃,从血脉上讲,我是皇室子弟……他们以为我不知道。” 说话间,陆远鹤有意不露声色地在打量他的神情。 迟照雪愕然不已。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随即又如梦初醒般下意识环顾了一遍四周,上前将大开的窗扇合上了。 迎面扑朔的冷风和零散的雪花尽数消失,陆远鹤看着他挡在面前的瘦削身影,未曾开口。 迟照雪微微皱着眉,全然未曾察觉他的审视,慎重道:“公子,你确信此事当真?” 陆远鹤点头:“我……陆夫人,便是林贵妃的亲姐姐。” “陛下可知道这件事?” 陆远鹤沉默。 按理说是知道的,如果迟照雪是皇帝的人,按理说迟照雪也知道。 可他这反应……实在不似作假。 迟照雪便以为是皇帝不知道了,不免有些不可置信:“公子便如此轻易告诉了我?是否有些不妥……” 陆远鹤道:“你会告诉别人吗?” 迟照雪摇头:“自然不可能。” 不论信不信,至少陆远鹤的眉头确实因他这句话而松了下来。 “那我怕什么?” 迟照雪哑口无言。 陆远鹤淡然道:“如今你知道了——应当也明白我为何会说出这些话,我爹娘明知陆家如今风口浪尖,明知我的身份不适合被推到台前入朝为官,还一昧督促我上进科举……” “我看不明白为何,问其他人也无处可问,”陆远鹤定定地看着他,声色极轻,“那你呢?你还觉得,他们是真心疼爱我吗?” 还是,只是在培养一名可用的棋子呢? 他其实习惯了盯着迟照雪的身影,习惯了他跟在自己身后寸步不离,习惯了遇到什么事,都先与他商量,有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也都找他寻求答案。 但这个问题,他上一世并没有问过迟照雪,因为逝者已逝,这个问题他问不了亡人,问生者,也只是寻求一个安慰罢了,毫无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问出来,是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只是心中隐有期待。 迟照雪从来是最懂他的人,不论前世还是现在,长生答不出的话,会让他也沉默吗? 屋内很是安静了一会儿,隐约只听得见炉子里细碎的火焰燃烧声。 “若说是不是真的疼爱……我不知道,但养在膝下这么多年,至少,总是有些感情的吧?” 迟照雪若有所思地说。 “公子除夕没有去和夫人吃饭,她未曾生气,未必是怕你因此不听话,也许是前段时日你们争执了几句,她看出你心情不愉,所以在迁就你……” “能送这样贵重的长命锁,说明夫人还是将你放在心上的。” “公子实在难安,何不去问一问他们自己呢?” 迟照雪神色认真:“自然,公子的心情最重要,若是不想问,又实在纠结此事,早些远离也好。离得远了,大抵……便不会难受了。” 他说着,还小幅度点了点头,仿佛自顾自肯定了自己的话。 陆远鹤看着他,毫无征兆地笑了。 “昨日我问你要不要读书,你可考虑好了?” 迟照雪顿了顿,早已习惯了他跳跃翩跹的话题,小声道:“我一直都愿意读书,只要不麻烦公子便好。其实……其实我很钦佩您能收养那群孩子,为他们做那么多事。” 陆远鹤开口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立刻就想答应下来,但又觉得这样是否显得太过迫切?即便不读书他也会留下来的, 当时他也想过,若是他当年遇到的是陆远鹤,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其实这根本不可能,陆远鹤只比他大半岁,何况,迟照雪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孤儿,他的父母是被仇人害死的。 当初若是他爹娘没死,他没有入宫,平安无事在宫外长到这个年纪,也根本不可能和陆远鹤这样的贵族公子产生什么交集。 陆远鹤讽笑:“钦佩我?你知道我打算做些什么吗?” “我不想为人棋子,我不想受人桎梏,为了我想护着的人、想要的东西,我注定要做些什么事……大逆不道之事。” “我要走的路,是一条注定不能回头的路,若没有人帮扶,也许哪一天就无声无息地死在半途了。” “照雪,你会跟我走在同一条路上吗?” “不是此刻,是一直。” 迟照雪不明白他眼中的探究与哀伤从何而来,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用词是“会”,而不是“愿意”。 但在短暂的愣神后,他还是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头,将手中的长命锁双手奉还,应道:“会的。” 这世道师不师,君不君,人不人,世人如海,落在他眼里都只有鬼影憧憧。 他无牵无挂,不在乎生死,不在乎权势富贵……原本满心只有恨,如今又添了一个人的身影。 这把剑若是陆远鹤用得顺手,拿去用又何妨。 公子在哪一条路上,他便在哪一条。 一切阻碍他的阻碍,他都会帮他全部扫清。 ——陆远鹤想要的东西,迟照雪一定尽数奉上。 双方眼里的对方:简直就是魅魔。[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一直 第17章 坦白 长生过了几天才明白过来,迟照雪似乎成了陆远鹤的贴身侍卫——那日在屋内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此后迟照雪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陆远鹤也全然没了以往对他避如蛇蝎的态度,对此表示默许。 长生没忍住好奇问出口时,他家公子才仿佛终于想起了什么,交代他:以后若和他再谈论什么要事,不必再避着迟照雪。 长生一边为迟照雪在他家公子心中终于不是“外人”而感到高兴,毕竟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迟照雪的为人他还是清楚的,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他夹在中间不免为难。 一边也忍不住酸不溜秋地感慨:“新人就是得宠。” 陆远鹤手持书卷敲了他脑袋一下,淡淡道:“嘴上没个把门儿。” 尽管眼看着他爹娘就要憋不住脾气了,陆远鹤还是拖了几天,没有立刻在年假后立刻回去上学。 为此陆大人还忙里抽空来了一趟,被长生奉命拦在了门外,连个面都不让见,陆大人气得不轻,撸起袖子就要硬闯。 长生和院子里几个下人也不敢真的把陆大人拦在外面,正为难着,眼看陆大人就要踹门而入—— 迟照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如一尊巍然不动的青山,一步不动,神色淡淡地看着陆大人,那张冷峻的脸上全是淡漠的警告。 “公子说了,没有吩咐,不得靠近。” 他身上还带着未痊愈的伤势,不过府里灵丹妙药供着,也快好得差不多了,面上是看不出分毫的。 陆大人无言片刻,指着这个竟敢拦着自己的陌生侍卫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愤愤冲着屋里骂道:“臭小子你翅膀硬了!跟你老子对着干是吧?学也不上,爹也不见,我看你是要上天!” 屋里没有动静,倒是“唰啦”一声——面前的侍卫手中的剑刃出鞘,闪烁着凛冽寒光。迟照雪微微皱眉,低声道:“大人,请勿喧哗。” 这个时候,按他以往的观察,陆远鹤应该还在睡着,会被吵醒的。 话里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陆大人气了个倒仰,又拿这个二愣子般的侍卫毫无办法,最后拂袖而去。 送走这尊大佛,院门合上,长生不禁抹了一把汗:“你怎的如此莽撞?陆大人毕竟是家主,是这府上的主子,要是不让你在府里呆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啊……” 迟照雪淡淡道:“我如今的主子只有公子一个。” 其他人,还没有理由能让他效忠。 长生被他噎了一下,知道他一根筋,讲不通这些理,干脆转移话题:“你说公子为何迟迟不去上学啊?他到底怎么想的?” 迟照雪看向始终安静的屋内。 跟着陆远鹤的这几天,迟照雪常看见他望着窗外神情郁郁地发呆。 “不知道。” 陆远鹤不说,他就不问,这是一个合格下属最该做的事情。 又隔了两日,陆远鹤没再让长生去国子监告假,这两日总对陆家夫妻推而不见的陆公子终于舍得挪动尊驾,在上学前一天,去了一趟主院。 他让长生别跟着,却没管迟照雪。 迟照雪便默不吭声,一路跟着他一路到了主院门前,此时陆夫人还在院子里喝茶,离陆大人下朝还有一段时间。 陆夫人已经许久没见他了,乍一见面,不免惊讶:“云归?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陆远鹤语气平静道:“有些事想和父亲母亲谈谈。” 陆夫人似乎预感到什么,愣了一下:“那进去等你爹吧,外头冷,别又吹风吹得生病了。” 陆远鹤点头,进门前,他才看了迟照雪一眼,好似终于发现了身边还有这么个人跟着:“你留在门口吧。” 迟照雪垂眼应下。 陆大人不久就下朝回来了,路过他后才慢半拍想起来,这不是他儿子院里那个横眉冷眼的侍卫吗? 再往屋里一看,堂中一个下人都没有——陆夫人抱着暖炉坐在上首,神色有些奇怪,像是在出神,倒是陆远鹤在一旁喝着茶,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陆大人还记着前些天儿子拦着自己不让进门的仇,跨进门槛便冷哼了一声:“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今儿舍得跨出你那院子了?” 陆夫人回过神,见这父子俩对视间不知怎的多了几分火药味儿,忙起身劝道:“这才回来,你发什么脾气?云归有事要说,你且坐下听听吧。” 陆大人皱眉,在他心中陆远鹤身上除了学业都不是大事,这个儿子向来省心,也不会惹出什么让他头疼的祸事,也正是因为太省心了,不爱冒尖,总让他忧愁陆家将来怎么办,陆远鹤将来又该怎么办。 但看妻子脸色有些奇怪,他还是按捺住了下意识的反驳,道:“什么事?” 陆夫人沉默了下,示意门口的大丫鬟把门合上,屋里光线暗淡下来,氛围也变得更奇怪了。 陆夫人这才倾过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陆大人脸色变幻了一番,看向下首的陆远鹤:“这些事,你从哪里知道的?” 从他回来就一直没开过口的陆远鹤放下茶盏,闻言掀了掀眼皮:“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 陆大人想起这段时间,偶尔也会听闻儿子大张旗鼓地找了些江湖人士,说是保护自己,还给那些人请了京中有名的武术师傅……他眼皮跳了跳,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你是听谁说了什么?怎么突然会去查这些事?这些话,你可曾告诉过旁人?”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急促,连原本还在生陆远鹤的气这件事也立刻忘到了九霄云外。 陆远鹤静静看着他,只摇头。 “父亲在怕什么?” “此事乃是宫中秘辛!若是被有心人知晓,陆家将有灭顶之灾!” 陆远鹤表情更冷了些,因为他话中的某个词汇。 他顿了顿,问:“若是我没有自己查出来,你们便打算一辈子瞒着我吗?” 陆夫人轻声道,“我们也是担忧此事若是让你知晓,恐怕你也不能安心做个普通的世家子弟了,偏偏当年你来到陆家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你的身世该何时公开、如何公开,也是个问题,所以……所以也不知如何跟你开口。” “那父亲母亲为何总逼着我读书科举、想让我入朝为官?”陆远鹤笑了下,“我这样的身份,若是以陆家人的身份入了朝,陆家会是什么处境?你们难道不清楚吗?” “陛下毕竟不知道当年是我们收养了你。”陆大人皱着眉反驳,声音压得很轻,“若是你能入朝,表现优异些,到时再找机会公开你的身世,便说是当年有嬷嬷故意抱错了孩子,阴差阳错……陛下若是喜欢你,想必也不会纠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已经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你能入朝、认祖归宗,到时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陆家也许也能……”陆大人欲言又止。 “看在我的面子上,陛下也许会放陆家一条生路?”陆远鹤淡淡道,“所以,你们当初收养我,便是打着这样的想法了?” 陆大人沉默下来,陆夫人想说些什么,几番犹豫,还是没有开口。 如此看来,他当初确实没猜错。 陆家正是打着靠他这层身份屹立不倒的心思,才会对他的前程这样上心。 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 陆远鹤发觉等他真正确认这件事的时候,竟然没产生什么心绪波动。 他听见自己冷静地问:“您怎么就没想过,私自收养皇子……又会带来什么样的祸患么?” “陛下多疑,我一旦入朝为官,恐怕都没法等到身世暴露,陆家便要被陛下更加忌惮……悄无声息消失在朝堂之上了吧?” 陆大人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好像一夜之间,这个儿子就长大了许多,分析起朝堂局势来也是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陆大人叹了口气,“可陆家没有别的退路了。” “我知道你或许并不想做这些,不想入朝为官……但若是不这么做,恐怕陆家早有落败之日,那时我夫妻二人也护不住你分毫了。” 陆远鹤像是听进去了,点点头:“您说得对。这法子确实没什么问题……前提是,陛下真的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陆大人表情凝固了几分:“你这话什么意思?” “该我问陆大人和陆夫人,你们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林贵妃为何要将皇子送出宫,拜托你们秘密抚养?为何她会说,陛下也保不住她?” 陆夫人被他这称呼刺得脸色白了白,陆大人同样如此,可一时却也顾不上称呼的问题了,他急道:“你连当年秘信中写了什么都知道?是,我们当年自然是查过的,可什么也没查出来,何况若是贵妃骗了我们,她为何要这么做?……对,听你这么说,你是已经查到什么了?” 陆远鹤并不和他对视,语气极低:“林贵妃曾侍奉过先帝,您二位应当知晓。” 这事当年在皇家贵族之间并不算什么秘密,不少世家都心知肚明。 刹那间,陆大人脑海中想到了什么,与身侧的陆夫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 “是什么事,让她产子之后连皇帝也信不过?”陆远鹤轻声道,“你们应当能猜到,因为皇帝,就是要害她的那个刽子手。” “这话不能乱说!”陆大人惊斥着起身,恍惚了片刻,脸色苍白,“你可有确凿证据?” “我会对你们说这件事,自然是已经再三验证过。” “陛下早起了疑心,我这个皇子,究竟该喊他父亲,还是喊皇兄,连我的生身母亲都给不出答案……”陆远鹤微笑,“陆大人现在还觉得,收养我,是陆家的退路吗?” 恐怕,是压倒陆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才对。 陆大人跌坐在太师椅上,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陆夫人愣了片刻,也磕磕绊绊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两位也不必如此担忧。”陆远鹤淡淡道,“当年陛下其实并未打算杀我,是林贵妃提前听闻风声,会错了意……也并非没有办法,你们该祈祷陛下是当真不知当年林贵妃做了些什么,只要提前毁掉证据,再做些假证——证明我当年是被宫斗波及才悄悄送出了宫,此时陆大人再主动请辞,告诉陛下陆家并无僭越之心……或可安保晚年。” “请辞?”陆大人回过神,震惊道,“陆家几代荣华,岂能断送我手,这——” 话音未落,对上儿子平静得望不见底的眼眸,陆大人的话停在了喉舌之下,戛然而止。 “父亲原来还抱着待我认祖归宗,靠我当上太子、继续让陆家荣华富贵的想法么?”陆远鹤毫不意外地笑了,他似乎一点也不怕被人听去,语不惊人死不休,话中的“父亲”比起称呼,更像是在嘲讽,“您不觉得这想法太天真了么?除非陛下死,否则他坐在那个位子上,怎能不忌惮一个收养过皇子的世家?” 陆大人哑口无言,他原本自然不是这么打算的,和陆夫人一起商量着收养陆远鹤的时候,他只想着为陆家留一条后路,若将来陛下要动陆家,好歹看在陆远鹤的面子上,不至于抄家流放,给点体面尊容。 后来陆远鹤慢慢长大了,陆大人不免也冒出些其他想法,若是提前让他回归皇室,再幸运一些,当上个太子……陆家将来或许不仅能免除功高震主的下场,还能更上一层楼。 这念头并非才生出来一两日,到如今甚至已经成了他心中理所当然根深蒂固的期望…… “醒醒吧。”陆远鹤笑得冰冷,“太贪心没有好下场。” “我会如你们所愿,继续科考、入朝,我有我必须入朝要做的事情,也会尽我所能保全陆家……你们不必操心。” “但若想真正保住陆家,只能按我说的做,请辞越早越好……我希望我入朝时,陆家已经不在朝堂之上。父亲,您自己掂量掂量吧。” 陆远鹤说罢,顿了下,起身离开。 陆夫人看了眼失魂落魄的陆大人,还是起身追了上去。 “云归。” 才跨过院门,陆夫人便从身后匆匆喊住了他。 陆远鹤顿住步子,神色淡然:“陆夫人还有什么事?” “你这段日子,便是因为……”陆夫人看了眼身后跟过来的迟照雪,含糊道,“因为知晓了此事,所以才……才闭门不出?” 她要这么想,也没什么问题。 陆远鹤这段时间确实在做要入朝的准备,也在思考要怎么和他们真正谈一谈身世的问题,以及解决办法。 他点了点头。 陆夫人道:“你父亲是丞相,他深处官场,说话做事总是掺杂许多利益,可我是个深宅妇人,没那么多心思。我自然在乎陆家安危,也在乎我的孩子高不高兴、快不快乐……”陆夫人眼中含泪,“你这段日子,都不高兴……你是因为这个,怪爹娘了,对不对?” 陆远鹤沉默了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移开了和她对视的眼神:“没有。” “我说这些,不是要逼你对陆家做什么贡献,将来给陆家什么什么好处……我们当初收养你,确实有要利用你的心思,这是真的……但这些年,我们也确实把你当作亲生的孩子在疼爱,我们希望你读书科举,入朝为官,也不仅是为了陆家,是怕你将来若无一技之长,我们又护不住你……这也不是假的。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如今,口口声声喊着‘陆夫人’,是、是不愿意认母亲了吗?” 陆远鹤半晌没有回答。 不远处的几个丫鬟小厮隐隐听到了些字眼,脚步顿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来。 只有迟照雪规规矩矩地停在他们几步之外,像是全然没听见这些话一般,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巍然不动。 陆远鹤看了一眼那道清瘦的身影,须臾,拂下了陆夫人拽着他的手。 “您不必这样,如果你们愿意,你们还是我爹娘。” 他知道陆家不欠他什么,就算想利用他,也只是个想法,还未来得及实施……何况辛苦养育他多年,哪怕是真的利用了又怎么样? 可经年岁月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哪怕如今重来一世,少年面容依旧,心却早已腐蚀成了一个冷心冷情的怪物。 正因为知道这些道理,所以他也逐渐习惯了作壁上观,冷眼看世人冷暖,心如潭水,毫无波澜。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给自己这些年的耿耿于怀做了个了解,这段情分究竟几分真,彼此心知肚明就好,追究太多,只会两败俱伤。 无论这些年他们父子母子之间有多少疼爱是真的,他都不在乎了。 他们愿意给,他就收着,若不愿意,陆远鹤也不会强求。 终不似少年游。 第18章 发病 从主院离开,迟照雪一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抬头观察一下他的脸色。 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回了院子,陆远鹤才开口问他:“你都听到了吧。” 迟照雪才回过神,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是。”学武者耳力过人,就算隔着一道门,哪怕没有刻意留心,也能听见堂中谈话。 这不是什么秘密,陆远鹤能发觉,他也并不奇怪。 “公子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陆远鹤不置可否,他径直踏进了主屋,“你没什么想法吗?” “公子是说……入朝一事么?”迟照雪垂下眼,微微踌躇,“公子自有您的考量,但若是您入朝为官……我在您身边这件事,恐怕,便没法对闻晟瞒下去了。” “我说要入朝,自然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陆远鹤扯了扯嘴角。 “陛下不一定会想要立刻认回我这个凭空出现的儿子,但若是不认,我在朝中会很被动。他不认,我就逼他认。”说话间,陆远鹤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像是出神,也像是在打量他的神情。 他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檀木扶手,慢条斯理道:“闻晟会是一把好刀。” “我成了皇子,向陛下要求处置一个野心勃勃的玄影卫统领……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迟照雪迷茫片刻,明白了什么。 他抿唇:“公子是……为了我?”若不是为了他,陆远鹤根本没有必要向皇帝要求处置闻晟。 哪怕他是皇子,提出这个要求,也至少一定会消耗些许帝王对他的耐心与信任,毕竟那是玄影卫统领,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侍卫。 陆远鹤语气淡淡:“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圆满值 1】 【圆满值 3】 【圆满值 5】 陆远鹤不动声色顿了顿。 几句话就信了? 他想起什么,语气软了些,吩咐道:“关于你读书一事……我让长生购置了些书籍,你去他那里领回去,读书的顺序我都写好了,纸张夹在三字经中,记得每日空闲看上一看。明日我会上学堂,你随我一起去,一同听课。读书或是听课时有什么不懂的,回陆府问我。” “识字之事,每日下学后你来房中找我,我亲自教你。” 世家公子去国子监上学,只能带一名书童,往常他带的都是长生。 不过以后就可以变一变了,把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陆远鹤也能安心些。 迟照雪愣愣看着他,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这些天陆远鹤都没什么动静,他还以为陆远鹤早就把答应他让他读书的事情忙忘了。 其实他也不是很着急,哪怕公子真的忘了也没关系,反正他知道公子的一片心意是真的,他不在乎有没有实现。 可陆远鹤实现了。 还说要亲自教他。 从前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迟照雪眨了眨眼,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几分局促和不安:“公子心善,如此恩德,不知我该如何报答一二……” “你确实该报答我。”陆远鹤哼笑了一声。 “至于怎么报答……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迟照雪想起什么,耳垂浮起一片薄红,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呐呐道:“……是。” 走出主屋的门,迟照雪伸手,碰了碰肩头的伤口。 ……其实好得差不多了。 他定了定心神,心中下定了某个决心。 ……公子对他这么好,他也该主动做点什么。 陆远鹤看着他走出去,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才慢半拍地收了回来。 他望着面前撒着稀薄阳光的窗台,眯了眯眼,想起迟照雪刚刚的表情,大概猜到了他会做什么。 但陆远鹤并不打算阻止,毕竟他也很想再仔细看看……迟照雪当初委身于他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表情。 第二天一早,陆远鹤果真如约回了国子监,一见到他,博士便叹气:“你小子,可算舍得回来了?” “学生这段时日身体不适,让老师操心了。” 博士还能说什么,摆摆手,示意他坐回自己的位子,直接上课。 一堂课过完,博士前脚刚出学堂的门,后脚便有人直接找了过来。 “陆远鹤!你小子什么意思?我让你帮我抄个书,你推三阻四,还索性便不来上学了,我看你如今生龙活虎,前些日子什么病不病的……都是装的吧?你躲着我呢?” 看着面前长相还算端正、却极为趾高气昂的公子哥,陆远鹤默默转头看向身侧的迟照雪。 时间太久,他早就不记得眼前这位是谁了。 迟照雪察觉到他的视线,茫然一瞬,明白了什么。 只见他上前一步,横鞘道:“这位公子,请你让开。” 陆远鹤满意。 果然。重来一世还是默契值满分。 浑身镶金戴银的公子哥瞪了瞪眼,一看就是气得不轻,指着迟照雪怒斥道:“你个没眼力见儿的蠢奴才,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我找你家主子有事,让开!” 迟照雪没动,手中长剑反倒出鞘三分。 堂中氛围变了变,不少公子哥看情况不对,都悄悄远离了战场,正在门口朝堂中张望。 公子哥气极了,偏偏他身侧只带了个小书童,面对迟照雪毫无抵抗之力,只能愤怒地指责:“陆远鹤,你也不管管?天子脚下,国子监中,一个小侍卫还敢如此嚣张,是不是要上天啊!” 哦。 陆远鹤记起来了。 国子监中,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也只有一个,那位为人极为高调嚣张的柳家公子。 原来当初他这么能忍?同为世家公子,柳家并不算高陆家一等,怎么还能理直气壮要求他抄书呢? 虽说他拒绝了,现在想起来,恐怕拒绝得也不够彻底,否则柳温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缠上来了。 “我家侍卫说的话你没听见么?”陆远鹤抬手落在迟照雪肩上,隐隐用了两分力,示意他不必真的动手。 “柳公子成日遛狗斗鸡,想必找我也没什么正事,若是要我去抄书的话,就更不必了。我家侍卫的话,就代表我的话。我说——” 他唇角含了三分笑,抬眸看向眼前的柳公子:“让开——听见了么?” 迟照雪手中长剑应声出鞘,一道雪亮的光闪过,柳温才一眨眼,便发现脖子上横了一条寒光凛冽的长剑。 他脸色唰一下白了,堂中窃窃私语声也刹那间安静下来。 只见那持剑的侍卫脸色冷若冰霜,陆远鹤又笑眯眯立在一侧,毫无要插手的模样……柳温呆呆地点了点头。 陆远鹤越过他径直离开,路过他身侧时微微低头,轻声道:“我不计较今日,不代表我不计较来日,若往后还刻意寻我麻烦、提出要我帮你抄书之类的荒谬要求……我不介意找柳伯父好好说道说道。” 他走出三四步远,才恍然回过神一般转头,示意迟照雪:“走了。” 迟照雪这才默不作声收回长剑,踏步跟上。 柳温冷汗都下来了,身后书童此时才敢出声,上前扶住他,惊呼道:“公子,你没事吧?” 柳温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有些晃神。 那个侍卫…… 他的眼神,太可怕了,不像是普通的侍卫。 为何从前陆远鹤没有带他来过学堂? 想起这段时日京中流言四起,说陆家公子广纳贤才、找了许多江湖侠士保护自己的传言,柳温恍惚了几分。 隐约感觉,陆远鹤只是告了一次假,却好像变了许多…… “站着干什么?过来。” 迟照雪好似被看不见的钉子拦住了去路,才走了两步,又艰难停下来。 “公子……真要亲自教我吗?” “你觉得我是开玩笑?” 迟照雪呐呐道:“我只是个侍卫……” 陆远鹤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抬眸淡淡道:“侍卫怎么了?要我过去请你?” 迟照雪:“……” 他也没敢再磨蹭,眼看着陆远鹤是铁了心要教他,几步走过去,见陆远鹤又在刚刚那三个字边写下了另外三个字。 “认识它们吗?” 迟照雪摇头。 他只认识一些简单的文字,还是在经年累月的任务中学来的经验。 这六个字都很复杂。 “迟照雪。”他指着前三个字,一字一顿念完,又换了一列,指着另外三个字,“——陆远鹤。” 陆远鹤抬笔递过去:“你就坐在这,把这六个字记住了、写熟了,这就是你今天的任务。” 迟照雪接过笔,慢半拍地点头。 这是他和……公子的名字? 陆远鹤坐回了窗下,拿了本书看。 他身侧放着迟照雪从墨画舫带回来的桃花酥,一袭白衣如画。 迟照雪描摹着他的字迹,即便他没有学习过什么名家书法,也能看得出眼前这几个字笔走龙蛇,行云流水的洒脱漂亮。 墨香在鼻尖萦绕,眼前的六个字越看,在脑海中印刻得也越来越熟悉。可随着他生疏的一笔一划落下,脑海中浮起的,却是那抹淡淡的玉兰香。 他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 窗边公子斜倚窗栏,一束梅花花枝从窗外探入,浅色阴影落在他身上,随风而动。 迟照雪手中的墨笔久久不动,落了墨点在纸上,晕染了一大片空白,似他脸颊边飞起的红晕。 书上说室外仙人,清雅隽永……在他眼中,不外如是。 陆远鹤自然察觉了那道眼神,却没理会……只是手边的桃花酥吃得更频了。 如此相安无事,又过几日。 这日清晨,离开陆府前,只有长生跟着他,见陆远鹤往自己身后看,长生福至心灵,忙解释道:“迟照雪今日说是不太舒服,我便做主准了他歇息。” 陆远鹤重复:“不舒服?” 长生想了想:“昨日他突然来找我问了些话,小的没太听明白,他脸色奇怪得很……今日一早便来找我告了假,出门说是买药去了。” 陆远鹤沉默片刻,眼神冷下来。 不舒服不和他亲自说? 他还以为能坚持多久…… 什么买药,恐怕是趁机和皇帝传话去了吧。 也许是已经忍不了要跑了……毕竟现在的迟照雪可没有经历后来那么多事情,不太能懂得忍耐也实属正常。 他本来就不喜欢自己,跑了也正常。 陆远鹤这样劝着自己,闭了闭眼,强行压住了心中肆虐的火焰。 他知道,再想下去,他又要发病了。 长生担忧道:“公子怎么脸色不太好……是迟照雪怎么了吗?我要不要派人去找他回来?” 话音未落,他便要转身去找人,陆远鹤伸手拉住他,沉声道:“……不用。” 他站在原地片刻,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马夫迟疑地开口询问,他才转身上了车。 帘帐中传出陆远鹤冷淡的声音:“走吧。” 陆远鹤一整日都压着火,面上倒是冷静,柳温看他身边又换成了从前的长生,还想凑上来问问情况。 话没出口,被他一记冷眼瞪了回去。 这样的低气压一直维持到了陆远鹤回府。 长生本以为他这模样是因为迟照雪做了什么,可回来后也不见他问,甚至面上毫无异常,还在院中用过了晚饭,才回了主屋。 屋门“哐”一声在面前合上,长生差点被撞到鼻子。 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长生直觉不妙,他急忙找来今日院中值守的小丫鬟:“迟照雪可回来了?” 丫鬟点头。 “那他去哪了?” 丫鬟迟疑地指了指某个方向。 ——屋内。 陆远鹤保持着平静的姿态,在屋子里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 他目光克制不住要往廊下看,想在那里看到同以往一样沉默伫立的身影,却什么都没瞧见。 他收回目光,自己磨了墨,想写两个字,才落笔,发觉屋中光线暗淡——冬日里日短夜长,如今已经全然天黑了,他竟忘了点灯。 想起自己才教了几天的徒弟已经不见踪影,陆远鹤又失了闲心。 他将笔墨放置一边,也懒得喊人点灯了,将身上披风往一旁的屏风上一扔,径直往床榻走去。 此时还不是歇息的点,但他不想干别的事情了。 脑子疼得厉害……这是癔症发作的前兆。即便他已经在尽力克制,但这病也不是他克制就能够不发作的。 往常他总是靠迟照雪这味药安枕,那今日呢? 陆远鹤掀开被子,想躺一会儿,今夜大概率是睡不着的,没有迟照雪的日子,一旦发病,他都只能生熬。 没有人敢接近他,没有人敢顶着他的火气安抚他,也不会有人能安抚下他。 除了陪伴他多年的迟照雪能给予他安全的气息,其他人都不可能近他的身。 他早就把自己熬成了个疯子。 ……不对。 陆远鹤思绪被一股温热的触感打断。 他睁开眼,看向怀里,思绪刹那间有些呆滞。 少年躺在他怀中,**着半身,脸色在月光下也透露着隐约可见的红,他微微垂首,不敢抬头,气息有些不稳。 ……他睡着了? 他在做梦? 陆远鹤眨了眨眼。 看着眼前只在某些不可描述的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他半晌才找回理智,声音艰涩道:“……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才落,怀中少年的脸色更滚烫了些。 他又低下几分头,声若蚊呐,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一只虾米才能获得些许安全感:“我、我……” “我来……给公子暖床。” 审核姐姐哥哥……就是明面上的暖床,暖被子啊不要乱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发病 第19章 享用 迟照雪的身材并不算健壮,甚至有些清瘦,大概是因为从前过的都是刀随时架在脖子上、饭都不能随意吃饱的日子……哪怕这段时间陆府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也没让他多长出几两肉来。 但长年累月的训练,不仅养成了他自律的习性,也养成了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的弧线。 少年人的躯体精瘦修长,僵硬地蜷缩在他怀中时,陆远鹤目之所及,只能看到他光洁白皙的皮肤上,道道狰狞的伤口布满背部。 陆远鹤对这些伤口并不陌生。他曾经无数次在与迟照雪或激烈或温和的情事中一一抚摸过这些伤,有些是任务中造成的,有些是在刑罚室形成的,也有些是他训练误伤的……也许陆远鹤甚至要比迟照雪记得更清楚,每一道伤的来历。 但即便看的再多,每每见到,心脏还是会骤然蜷缩几分。 后来他精心给迟照雪养了很久,这些陈年的伤疤也并没有褪下去多少,某次事后躺在一起,迟照雪问他:“你是讨厌看到这些疤吗?” 前世的回忆与此时怀中少年的声音,又重叠在了一起。 陆远鹤恍惚起来,这一刻他已经全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了。 他扶住怀中人瘦削如刃的肩,像握了一柄冷若冰霜的刀在手中,硌得手疼,心也疼。 他低头,吻在迟照雪唇边。 “不讨厌看到你。” “是讨厌看到它们在你身上。” 他的答案蹁跹着越过时间,前世今生,从未变过。 “……” 少年眼睫颤了颤,眼睑处落下一片蝴蝶振翅般的浅色阴影。 因为这句话,他好像更烫了。 就连声音都颤起来,只有抓着陆远鹤衣领边的那只手更紧了些,仿佛在寻求一些微弱的安全感。 “公子……” 陆远鹤恢复了些理智,他勉强从脑子里混杂的两世记忆中想起什么,眼神清明了些:“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我……”迟照雪愣了愣,眼中一片茫然,“我没有走,我今日只是出去,买了些……” “买了些什么?”见他突然闭上嘴,迟迟没有说话,陆远鹤皱起眉催促。 他耐心一向不多,尤其在发病时。 迟照雪察觉到他抓着自己手臂的手用力了几分,表情倒是没变,只是脸色更古怪了。 他再次低下头,呢喃着回答:“一些……公子可能需要的东西。” 话音落下,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抓着陆远鹤的手腕,将他手掌放到了身后。 指尖的触感是软且热的。 陆远鹤喉结滚动了下,眼底暗色更深。 他脑子里最后的理智也要烧得差不多了。 偏偏怀里这人还在说——即便身体绷成了一条,声音也低得可怜,嘴巴却也没停。 “我提前问过长生他们要做什么准备……来之前,已经清洗过了,很干净。” “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他生涩道。 “请公子……享用。” 陆远鹤:“……” 他呼出一口气,彻底没了脾气。 “我给过你机会了。”他坐起身,支着手看着身侧的少年,低声道。 “是你自己回来的。” 迟照雪躺在他身旁,那双琉璃剔透的眼眸中,眼神茫然到无辜,显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自然也看出了陆远鹤状态不太正常,但不知是怎么引起的,也不知该怎么安抚,只能在陆远鹤低头吻过来时,选择压抑住自己反抗的本能,逆来顺受—— 这张唇终于还是让他再次尝到了味道……甜而不腻——陆远鹤想,比桃花酥要好吃。 他们唇齿交缠,吻过一阵,陆远鹤放开他,让他渡气,接着吻过他脸颊、耳廓、一路往下,他桎梏着迟照雪的两只手,即便被亲得可怜兮兮,也不敢推拒,只能仰着头被动承受着一切。 他实在太青涩,紧绷的身体和沉重的喘息,让陆远鹤总觉得这是一场刑事而不是一场情事。 他还是在最后一步前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还在发病之中,脑海中却像是隐隐有个声音,还有眼前人紧绷的身体曲线都在告诉他,不是现在。 不可以是现在。 陆远鹤闭了闭眼。 早已经做好准备的迟照雪察觉到他停下来的动作,喘着气,睁开眼看向他,眸子里全都是迷蒙的雾气。 陆远鹤凑过来,吻落在了他眼皮上。 “喜欢我吗?” 迟照雪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紧绷的身体仍然紧绷着。 陆远鹤于是又问:“喜欢我吗?” 这回一字一顿,吐字格外清晰。 他问完,又在迟照雪脸上亲了亲。 他喷洒的呼吸拂过脸颊,迟照雪觉得痒,慢半拍地眨了眨眼。 他意识到了什么,脸又烫起来,身体却软了。 他还是没说话。 陆远鹤却像是生气了。 他眼睛红了几分,声音低沉了些,再次重复着问了句:“喜欢我吗?” 这次吻在他唇边。 没等迟照雪再回答,他接着又低下头,唇齿相贴,下一瞬,舌头便灵活地钻了进去,缠住了迟照雪的,比起先前的激烈,显得更加不容置疑,像是只为把他绕得说不出话来才好。 趁他失神,陆远鹤的手指又灵巧地抵开他握紧的拳头,从指缝间伤势又温和地插了进去,十指相扣。 他亲了一会儿,又分开,再问:“喜欢我吗?” “喜、喜欢。” 迟照雪喘着气,不敢和他对视,整个人好似在他的目光下烧了起来。 陆远鹤仍不满意。 “谁喜欢我?” 迟照雪一时没答上来,陆远鹤便仿佛什么指令触发了一般,低头继续亲。 隔了一会儿,又抬头问:“谁喜欢我?” 迟照雪呐呐:“我喜欢公子。” “名字。” 然后迟照雪又被按着亲了好一会儿,才被放开。 这次迟照雪学聪明了,气都没喘匀,就匆忙抢答:“迟、迟照雪、喜欢陆远鹤!” 磕磕绊绊的,但好歹说出来了。 陆远鹤好像满意,又好像不满意,黑暗中,连他眸子也黢黑一片,看不清底色,迟照雪甚至分不清,他现在究竟是清醒了还是仍不正常。 他还是没放过迟照雪,亲完继续问,问完继续亲。 “再说一遍。” “……迟照雪,喜欢陆远鹤。” “再说一遍。” “迟照雪,喜欢陆远鹤。” “再说一遍。” “迟照雪喜欢陆远鹤。” …… 就这样不知折腾多久,迟照雪还是没撑住,先一步睡了过去,脸上生理性的红晕久久未褪。 察觉到他呼吸均匀起来,陆远鹤抱着他,脑袋埋在他肩上,一只手和他仍然十指相扣。 想起那一句句在他逼迫之下得来的“喜欢”,陆远鹤看着迟照雪安静的侧脸,低声呢喃:“没关系。” “至少你亲口说过了……”至于是真是假,他不在乎。 陆远鹤再睁开眼时,迟照雪还在他身侧睡着,微微侧着头,他以往总比陆远鹤醒得更早,哪怕是之前被陆远鹤强行留在主院的那个晚上,眼睛睁到后半夜才闭上,第二天他也是和陆远鹤一起睁眼的。 但昨晚大概是真的被陆远鹤折腾得累极了,平日里紧绷的神情现下松懈了不知多少,睡颜甚至称得上乖巧。 陆远鹤此时右手枕着他的脑袋,左手放在他腰间,和他相拥而眠,远远看去,他们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侣。 可惜是假的。 【宿主你醒啦。】小四幽幽地冒出头。 【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陆远鹤微微皱眉,没有回应。 小四就当他不知道了,接着叹了口气。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恭喜你哦,昨晚的圆满值一共上涨了25%。】 【距离我们的100%目标,已经只差5%的一步之遥了呢。】 【坏消息是,你昨晚发病,差点霸王硬上弓,估计已经坐实了你想让他暖床的谣言。】 陆远鹤淡淡道:“我记得。” 【啊?】 陆远鹤看着迟照雪的侧颜,在心中对小四道:“前半夜记不清了,但后面的事我都记得。” 包括他逼着迟照雪说喜欢。 “还有,我想让他暖床难道不是事实吗?”陆远鹤哼笑一声,“而且我看他也挺乐意的。” 光着身子就敢钻他的被窝,就算陆远鹤真对他做了什么,那不也是活该。 小四哑口无言。 难道这就是人类情侣的情趣吗? 不懂,但尊重。 宿主心里有数就好——小四这样想着,在迟照雪察觉到什么睁眼之前,捂着自己不存在的眼睛遁走了。 迟照雪和他对视了片刻,忽然清醒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陆远鹤倒是面不改色,看他脑袋往后缩了缩——没缩成功,因为陆远鹤的手臂正枕着他呢。 察觉之后,迟照雪又忙坐起了身,他头发散乱,被褥下滑时露出他白皙的脖颈和胸膛上可疑的红紫色吻痕,一副任人蹂躏的可怜小郎君模样。 陆远鹤看得眯了眯眼,手臂有点麻,他蜷缩了下手指,心也好像跟着一起蜷了一下。 这难道是清醒了,后悔了? 不等他再胡思乱想,迟照雪又看向他,睁大眼睛,神色有些迟疑和担忧:“公子,你清醒着吗?” “……” 陆远鹤张了张嘴,没说话。 假如他不清醒又怎样。 见他不说话,迟照雪脸上的忧心更重,他伸手,小心贴在陆远鹤脸上,然后是额头。 “一晚上了,还没好吗?……我去喊江大夫。” 见他当真起身,要越过自己爬出去,陆远鹤立刻伸手拉住他。 他道:“你就这样出去?” 迟照雪愣了一下:“公子你醒了?” 陆远鹤:“我一直醒着。” 迟照雪:“我是说……你脑袋……”没问题了吗? 陆远鹤一头黑线。 “……我脑子没问题。” “真的?” “真的。” 两人又是沉默对视良久。 “……我还是去请大夫来看看吧,公子这病究竟怎么回事,您不能讳疾忌医啊……” “不准去。” 迟照雪被他拽了一把,思索了下,没有挣开,小声道:“公子……你得给我个理由。” 陆远鹤气笑了:“你是我院里的人,我不让你去,这就是理由。” 迟照雪看着他,抿了下唇,像是有些头疼他的无理取闹。 陆远鹤:“……” 他烦闷地坐起身,掀被子下榻:“没什么大病……就是脑子有时候会犯糊涂,大夫来了也治不好,反倒平白叫我爹娘担心……熬一熬就过去了。” 陆远鹤虽然身上还有衣服,但也和赤/裸着差不多了,头发披散在肩上,披着的袍子也松松垮垮的,他坐床边整理衣裳,迟照雪没敢看他,低下眼,轻声问:“什么情况下会犯糊涂?” “受刺激的时候。”陆远鹤扫了他一眼。 “真的没有治好的办法吗?” “没有。倒不影响平日里生活,不过……”陆远鹤回头,挑了下眉,“发病之后,我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迟照雪又愣了下。 “所以你再次出现在我榻上,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迟照雪张了张口:“我……” 他就吐出一个字,后面的话卡了半天,既是不好意思说,也是不知该怎么说,只有脸色红得不成样子。 陆远鹤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下文,失去了逗他的兴致。 “骗你的,昨晚的事情我记得。” 迟照雪瞳孔放大了几分,又动了动唇瓣,欲言又止。 他有点想问昨晚陆远鹤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想问陆远鹤是不是对他不满意,所以没做到最后一步……但看陆远鹤平静的表情,也没有如同上次醒来后一样生气,应该……不能说不满意吧? 也许是有什么原因?是他昨晚太僵硬了? 迟照雪有些失落,最后还是红着脸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还是……再学学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享用 第20章 夏日 “公子每次发病……就只能熬吗?没有别的办法?会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见他表情担忧,陆远鹤眼神闪动,想起什么。 他了解迟照雪,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不管是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都这样——虽然陆远鹤跟他硬起来的时候,迟照雪也会低头,但总归心里不服气,语气也硬邦邦的,但换个路子,只要他示个弱低个头撒两滴眼泪,迟照雪总拿他没办法。 无论如今迟照雪到底是哪个阵营的人……只要能留下他,示点弱也不亏。 这样想着,陆远鹤口中的话也转了个风向:“发病的时候脑袋疼,听不清人说话,不过……你在的话我会好点。” 迟照雪有点呆住。 他,他原来作用这么大吗? 回忆起他看见的陆远鹤仅有的两次发病,确实除了神情有些奇怪,以及格外黏人以外,没什么别的异常,迟照雪将信将疑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公子昨晚是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才发病的吗?” 提起这个,陆远鹤又失去了聊天的欲/望。 “不重要。” 他去门口喊了长生,让长生拿两套合迟照雪身的衣裳来。 长生其实老早就听见屋里面起床的动静,一直犹豫着没敢敲门,见他开门还吓了一跳,闻言忙不迭应了,顺带吩咐人端上早膳。 等迟照雪穿戴整齐从陆远鹤屋子里出来,就对上了长生欲言又止的一张脸。 尤其在看到他脖颈上的红痕后,长生的眼神更是无法言说的复杂。 迟照雪耳朵悄悄红了,长生没忍住要凑过来时,陆远鹤洗漱完出来,对迟照雪道:“愣着干什么?洗漱完过来和我一块用早膳。” 迟照雪应了一句,假装没看见长生的表情,同手同脚回了房。 直到回过神才反应过来,他一个侍卫,什么时候需要和主子一块用膳了? 今天刚加的规矩吗? 迟照雪在自己屋里洗漱完回去,看他非常自然地将另一副碗筷推到自己面前,示意他坐下。 几番犹豫后,迟照雪还是说出了口:“公子,我们这样不合规矩。” 陆远鹤默默瞥他一眼,笑了。 “那我们昨晚那样,就合规矩了?” 迟照雪:“!……” 一旁的长生:“……!”哪样了,是他想的那样吗? 迟照雪从头到脖子根都红透了,压根儿不敢对上旁边长生的眼神,然而事已至此,还是坚持不肯坐下。 陆远鹤失去耐心,伸手拽了他一把,语气古怪:“闹什么脾气,还要我抱着喂你啊?” 他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你不介意被下人看见的话。” 毕竟吃饭的时候屋子门也是敞开的,他倒是不介意亲手喂,毕竟前世其实也没少喂过,就怕现在这个未经世事的小照雪脸皮薄,羞晕过去。 迟照雪:“……我没有。” 看出陆远鹤铁了心,他只好还是默默坐下。 陆远鹤看他一眼转而对长生道:“你看什么?也坐下吧,一块吃。” 长生愣了下,忙应了,迟照雪僵硬的姿态终于缓和了些。 好在今日又是休假日,不然磨蹭这么久,陆远鹤上学早就要迟到了。 用过早膳,陆远鹤喊住迟照雪:“我有话和你说。” “你昨日出门,只是去买药?” 迟照雪小声应了。 “我没什么经验……也不好意思请人帮我看,所以,挑的时间长了些。” “下次这种事情,你和我说就好了。什么药我不能给你买?即便是那种……我让人去买也比你亲自去要好。”陆远鹤在书桌前支着下巴,打了个哈欠——昨晚折腾太久,睡眠不足,他有点想睡回笼觉了。 “你如今是我的贴身侍卫,生病还是有事要出门,都得先跟我报备一声,记住了吗?” 迟照雪自觉没有尽到侍卫的责任,惭愧地应下来。 “没有怪你的意思。”陆远鹤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淡淡道,“只是嘱咐一句,不要想太多。” 迟照雪心中暖了几分,点头认真道:“我明白的。” 公子总是这样温柔。 “你来练会儿字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趁我今天有得是时间。” 迟照雪上前给自己磨墨,仅仅只是这一段时间的学习,还不足以让他的字写得有多好,但好歹不是鬼画符了,不需要陆远鹤再频繁地一遍遍抓着他的手纠正错误的笔法。 他们分坐书桌两端,离得不远不近,不知是不是因为窗子开着,迟照雪总能闻到鼻尖淡淡的玉兰香,和昨晚耳鬓厮磨时闻到的味道一样浓郁。 好不容易屏住心神写了两个字,一只手又从一旁探过来,握住他的手背,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带偏了他笔下的走势。 “该这样写。” 迟照雪手抖了一下,心好像也漏了一拍。 他觉得自己大概魔怔了,怎么会觉得连这只手上的青筋曲线,也好看得不像话。 “你很怕我吗?”陆远鹤忽而道。 迟照雪微微愣神,视线上移,落到陆远鹤脸上:“没有,怎么会?” 陆远鹤收回手,看着他,表情平静地指出:“可你似乎并不喜欢与我亲近,连坐下和我一起吃饭也要我再三申明。” “是因为我两次发病吓到你了吗?” 迟照雪道:“我没有不喜欢……公子也没有吓到我。” 陆远鹤看上去并没有把他的辩解放在心上,他淡淡道,“你可以不用委屈你自己,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隐忍讨好,你不愿意的话,昨晚的事情你以后都可以不用做。” “我没有委屈!”迟照雪忍不住道,“我、我很愿意。” 陆远鹤沉默了下,转过头去,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但也没打算再反驳他。 迟照雪有点着急,怕他难过,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笔,走近两步,又僵硬地顿住。 “我……我今后什么都听公子的,公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以后吃饭要不要坐下,我也一定听您的,绝不反驳——我不会不愿意,也不会委屈的……公子,你相信我!” 他语无伦次,手足无措,明显慌了神,就差当场歃血为盟来以表忠心了。 陆远鹤却摇摇头,脸色严肃了几分:“我想要你亲近我,不是要你失去自我。” 迟照雪表情有几分茫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希望你真心亲近我、不再畏惧我,我靠近你的时候,不要立刻躲开,或是以担心别人妄议、不合规矩之类的理由远离我,这是我个人的诉求。但同时,如果有让你觉得不舒服的事情,你也可以告诉我,可以反驳,可以拒绝,你是个人,这是你为人的权利。” “明白我的意思吗?” 迟照雪舔了舔唇,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在陆远鹤的注视下,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问你,昨晚我对你做的那些事,你真的愿意吗?” 迟照雪这次没犹豫,用力点头。 陆远鹤招手:“你过来。” 迟照雪乖乖走近,低下头靠近他。 陆远鹤按住他的后脑勺,在他唇边亲了亲。“这样呢?” 迟照雪:“……” 他杵成了一根木头。 陆远鹤叹了口气,松开手:“你果然不能接……” “我没有!”迟照雪抓住他的手,回过神,“我可以!” 陆远鹤默然,视线落在他唇上。 见他呆呆的没反应,陆远鹤又要故技重施:“你看,我就说……” 迟照雪反应过来,一瞬间福至心灵,一低头,嘴唇狠狠撞上了他的。 动作太大,陆远鹤感觉自己牙齿都磕了一下。 这下轮到他无言以对了。 迟照雪脸色烧得不成样子,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陆远鹤气笑了:“……你要谋杀你家主子啊?” 迟照雪才想起分开咫尺,磕磕绊绊:“对对对对不起。” 陆远鹤摁住了他的脑袋,没让他挪开。 “没亲过?” “在、在公子之前,没有。” 陆远鹤低声道:“那你家公子教教你。” 没等迟照雪再反应,陆远鹤重新吻上去,舌尖灵巧地探进了他的口腔。 迟照雪浑身僵成了一块木板,就差烧得冒烟了,被亲得迷迷糊糊,几乎背过气去。 陆远鹤分开片刻,哑声提示他:“呼吸。” 迟照雪于是呼吸。 然后又被亲住。 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搞不清亲了几次,迟照雪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他家公子腿上,亲得浑身都软了,搭在陆远鹤肩膀的手也在生理性地微微颤抖。 迷茫之间,只感觉有哪里不对,又讲不上来。 所以事情是怎么进展到这一步的? …… 从开春到盛夏,陆远鹤在学堂表现越发亮眼,尤其是文策课,交上去的课业连博士都挑不出错来,大部分都被挂在了学堂供学生们围观欣赏,作优秀例文参考。 他课上课下都表现优异,听闻在博士的建议下,他今年还要参加院试,按博士对陆远鹤仍旧祥和的态度来看,他如今的学识水平去参加院试,应当是十拿九稳的。 柳温心中奇怪,也不太服气,这段日子陆远鹤越耀眼,他爹看他的眼神就越恨铁不成钢。可既然这么有能耐,先前陆远鹤在学堂上的表现怎么总是平平无奇?柳温总觉得这其中有猫腻。 但以博士的学识水准,若是掺了水分,文策必定不可能被挂上展示板,柳温也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原因让陆远鹤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处处耀眼的天才,难道被仙人托梦点化开窍了不成? 看着他在学堂上被夫子叫起来也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的样子、和周围人向陆远鹤投去的隐隐羡慕崇拜的目光,柳温差点被气得倒仰,却也只能把这口气往肚子里吞。 他有意在观察陆远鹤的行踪举动,连上课也在偷偷视奸,试图找到他突然性格大变的原因,别的没发现,倒是察觉出他身边那个少年侍卫和陆远鹤关系似乎并不一般。 柳温把这话同小厮一讲,小厮茫然:“有吗?” 柳温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有啊!你没发现他们日日同进同出吗?” 小厮:“可是,谁家书童不和主子同进同出啊?” 柳温:“跟你讲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 分明也没有什么亲密举动,但柳温总觉得这人在陆远鹤心中分量不比长生要轻……每次看他们对视或是凑在一块儿说话,柳温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直到某日下课,他在从如厕回来,路过学堂的后厅,看见两个人影,一坐一站,坐在假山后的廊下。 觉得眼熟,柳温停下步子,鬼鬼祟祟走过去,打算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然后刚探出头,就看见……那少年侍卫把带来学堂的桃花酥,从盒子里亲手捻了一块,递到了陆远鹤唇边。 陆远鹤一低头,十分自然地咬过了。 但他咬进嘴里,却并没拉开距离,反而用唇顺势在那侍卫的指尖……碰了一下,带着几分调笑,神态亲昵。 假山后的柳温:“……” 晴天霹雳。 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为什么会觉得古怪,为什么他这半年一直带这侍卫来学堂而不是带长生……是因为这两人暗通款曲,有龙阳之好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夏日 第21章 震惊 “谁在那边?” 迟照雪只出神了一瞬,忽然收回手,看向假山之后。 瞬息之间,他已翻身跃过廊下的长椅,手中长剑下一瞬就架在了柳温脖子上。 夏日炎炎,朗朗乾坤,柳温不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侍卫怎么跟个鬼一样?! 陆远鹤站起身,歪过脑袋挑了下眉:“哟,柳公子,你这是做贼来了?” 柳温:“我,我只是如厕路过……” 迟照雪拧了下眉头,直白揭穿:“如厕后回学堂的路并不走这里。” 柳温脸涨得通红:“那又怎样?我爱走哪里走哪里!倒是你这侍卫,你也不管管,我干什么了?动不动就拿把剑架在我脖子上,万一伤到人怎么办!” 陆远鹤示意迟照雪把剑收起来。“这不是把你当成贼了吗?谁知道柳公子有偷听人墙角的爱好。” 迟照雪默默收剑,回到陆远鹤身边,将食盒收了起来。 柳温瞬间从危险之中回过神,闻言眼神古怪中带着几分嫌恶:“你好意思说我!大庭广众,你和你这侍卫……卿卿我我,简直有伤风化!” 陆远鹤笑了。“你看见什么了?” 柳温:“我什么都看见了!你和他,你们……” 他像是难以启齿,指着迟照雪无辜茫然的脸半天说不出来话,又拐个弯去指陆远鹤——没想到此人更是嚣张,朝他眨了下眼,低头又从迟照雪手中叼了块酥饼,三两下吞了,神色舒坦地问:“你是说这样吗?” 这个时间,学堂也有不少学生来这里赏景闲逛,见他们对峙着气氛微妙,已经有人围过来看热闹了。 柳温见他还敢这般做派,眼睛都瞪大了:“不知羞耻!” 陆远鹤自觉在外面都拿捏着分寸,也没对迟照雪做出什么惊天骇地的举动,没想到只是看见喂个东西,柳温的反应都这么大,不免觉得好笑。“这就是不知羞耻了?那你挺没见识的。” 迟照雪也道:“关你什么事?” 柳温道:“你们!” 他说不过陆远鹤,便只愤愤看向一旁的迟照雪,嘲讽道:“一个侍卫,也做起男宠的活儿了,你以为他把你当个玩意儿?最多不过就是个暖床的!你还如此护着他,来日谁家正头娘子忍得了夫君身侧有个男宠?等着吧,他迟早把你一脚踹了!” 迟照雪瞥他一眼,没反应。 陆远鹤脸色却冷了下来,已经有些不快。 但扫了眼周围的人群,脑筋一转,又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个机会。 这半年来他有意放宽了对迟照雪的限制,暗地里却一直在监视他的行踪,即便如此,也没有发现任何迟照雪和皇帝联系的证据。 这代表要么他此前的推测全部错误——迟照雪不是皇帝的人,或者说他此时绝对不是皇帝的人。 要么是迟照雪发现了他的监视,他在忍。 仔细想想,陆远鹤此前透露给他的所有消息,确实没有多少十分紧要的,哪怕暂时不与皇帝互通消息也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陆远鹤分不清,他到底属于哪一种。 眼下其实就有一个办法,一个即便迟照雪能忍,但只要皇帝知道陆远鹤的皇子身份、知道迟照雪这个人的存在,就不可能不为所动的办法。 他忽然拉住迟照雪的手,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就是和他好了,那又怎样?” 迟照雪一怔,刚要说出口的话也卡在了唇边了,他挣了挣手腕,低声道:“公子,这……”这话不妥。 柳温揣测诋毁他们的关系,是他自己的事,毕竟旁人没有亲眼见到。可陆远鹤亲口承认的话,那事情就不一样了,一旦传出去,陆远鹤的名声都要毁了。 那到时候,皇帝还会认他吗?陆家真的能安然无恙吗? 迟照雪不在乎别的,他只怕自己会给陆远鹤带来麻烦。 陆远鹤没看他,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却很紧:“我既然喜欢他,将来就必定不会娶什么娘子回来给他受罪,一脚踹了他什么的……你还真是多虑了。” 迟照雪彻底愣住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似乎一下大了起来,迟照雪牙齿碰了下,听见自己游魂一样发出声音:“公子,你在说什么……” 他拽住陆远鹤的袖子,想拉着人走,被陆远鹤拍了拍手背,他飞远的思绪一下子收了回来,看见陆远鹤侧头朝他投来带着几分安抚性的眼神。 难道这也是公子计划中的一环? 迟照雪茫茫然地停下来,拽着他袖子的手又松了。 柳温反应就比他大多了。 他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往后退了几步,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疯了吧陆云归!你在说什么!喜欢一个侍卫?男的!我要告诉你爹娘!” 陆远鹤哼笑一声,施施然一抬下巴:“去吧。” 他巴不得柳温传得人尽皆知。 柳温当真被他这出搞蒙了,顿时再也呆不下去,只觉得空气中都充满了令人厌恶的龙阳气息,浑浑噩噩跑走了。 人群三两围在亭外,陆远鹤视若罔闻,带着迟照雪又回到了学堂上。 柳温的位置空了一下午,一直到放学回家,陆远鹤如愿迎来了他爹娘的拷问。 他让迟照雪先回院子,迟照雪杵在他身侧没动,陆远鹤便道:“没事的。” 这回迟照雪却不肯听他的了,他看得出这是大事,不可能自己跑了,丢下主子一个人来承担这些事。 陆大人在一旁看着,气笑了,重重放下茶盏:“我们还在这呢!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陆远鹤便不说了,示意迟照雪往后站一站,他转而抬头对上他爹怒气冲冲的眼神,手搭在椅子上,靠着太师椅,半边身体都将迟照雪挡在身后,神情非常平静。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那我当然也不用遮掩了。” 陆大人道:“是知道了,一下午的时间,洛京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喜欢男人也就算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你是不是疯了!” 陆远鹤便笑:“哦,损你面子了是不是?” 陆夫人拦住还要发飙的陆大人,咳了一声,看看迟照雪再看看他,小心翼翼道:“云归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陆远鹤收敛了阴阳怪气的表情,淡淡道:“大半年前吧。” “这么久?”陆夫人惊讶,“你这……改不了了吗?” “您说喜欢男人这事儿还是和他在一块这事儿?哦,也没什么分别,都改不了。” 陆大人气得翻白眼。 陆夫人欲言又止:“这……怪我,看你忙于学业,年纪也小,也没给你房里安排个丫头什么的,你莫不是憋坏了才……” 迟照雪没忍住,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说是他的错,才动了一步就被陆远鹤拽了一下,随即提声盖过了他的声音:“喜欢男人是天生的,改不了,您二位也别费心了,我屋里只要这一个人。” 迟照雪又哑巴了。 陆夫人道:“这可不是小事,若你来日……总不能也娶个男人……”顾忌着还有外人在,她没有把话说全,但实际上堂中四个人,全都清楚她在说什么。 陆远鹤道:“我心中有数。” 陆大人憋不住了:“你有数个屁!” 陆远鹤于是转而看着他,挑眉微笑:“您确实应该着急,如今不管我回不回去,我都不是陛下继位的第一人选了,陆家的荣华富贵,即便我想保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先前提醒过您的事情,还不打算实施吗?” 陆大人陷入了沉默。 他自然是有在考虑的,只是总想着拖一拖也没什么,也许事情没有陆远鹤说的那样极端……但眼下他是真有些慌了。 他知道陆远鹤的计划大概,也无比清楚眼下这个儿子必定不可能再听他的了。 陆远鹤很快就要回归皇室,可一个公开表示喜欢男人的皇子登位的可能还有多大?陆家如今再不退,往后就很难有退路了。 陆夫人却注意到了另一点:“你……你把这事儿,跟他说了?”她指的自然是陆远鹤的身世。 陆远鹤点点头,语气平静:“我信他。” 迟照雪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下。 从正厅中出来,两人一路沉默,一直到回了院里,迟照雪甚至没注意到长生渴望求知的眼神,神思不属地径直跟着陆远鹤进了屋。 “公子今日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远鹤坐在桌案前,理了理手上的书籍,道:“你不高兴?” 迟照雪抿唇,很难说高兴。 陆远鹤歪了歪脑袋,静静看着他:“为什么?” “公子是陆家少爷,也是……皇室子,即便喜欢男人,也不该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若真的将来不肯娶妻,必定也会因此让陛下不满……” 陆远鹤打断他:“你就只是想说这些?” “……还有,”迟照雪顿了下,“您为什么,要对他们说,喜……喜欢我?” “我喜欢你不是事实吗?” 迟照雪结巴了一下:“可是我是个侍卫……” “侍卫也是人,不值得喜欢吗?” 半年前说过的话又被陆远鹤再说了一遍,迟照雪道:“这不一样……” “还是你不想要让人知道我喜欢你?”陆远鹤伸手,轻轻抚过他的下唇,又往后习惯性地捏了捏他的耳垂,淡淡道,“你在怕什么吗?” 迟照雪蹙眉片刻,出乎意料地点头承认了:“是,我在怕。” “公子。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陆远鹤安静了一会儿。 他示意迟照雪走过来一些,然后伸手将人环住了。 他很喜欢这些亲密的动作,不管是拥抱还是接吻,迟照雪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已经学会了面不改色地任他作为。 “不是麻烦。”陆远鹤下巴垫在他的肩上,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胸膛里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 他轻声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做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喜欢男人这个理由……所以你也不必因此有什么负担。” “照雪,不要想太多,你只要陪着我就好。” 迟照雪说不出话了,他总是说不过陆远鹤——应该说,他没见过有人能说得过他家公子。 他其实有点想问,陆远鹤说的“喜欢”是真的还是只是借口,却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个怎样的答案。 这半年他断断续续、经常梦到一些画面,梦到陆家倾覆,他从火海里救出一个少年,陪着那少年一路从无名之辈走到朝堂状元—— 梦中少年的脸,就是陆远鹤。 那真的只是梦吗?有些他分明自己都并不知道的事情,却在梦里一清二楚,醒来后又在现实中一一对应。 迟照雪明白,他冒出这个念头,就代表他已经受到这些梦的影响了。 信了他们也可以平等坐在一起,可以并肩而行,可以是耳鬓厮磨的少年伴侣……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想着能留在公子身边的,如今竟然还会去想更多……他似乎被纵容得越来越贪心了。 迟照雪垂下眼,缓缓抓住了陆远鹤的一节衣角,夏日炎热的风随着蝉鸣声吹入屋内,他的心仿佛也因此泛起涟漪。 他说:“好。” 其实有时候迟照雪希望梦是真的,因为那样,他们就有了对彼此来说都独一无二的过去。 可一想到那需要付出让陆远鹤痛苦的代价,还是不要成真了吧。 陆远鹤要做什么都行,他如今的愿望,只有顺利地按照陆远鹤的计划去报仇,然后——护在他身边,一辈子。 希望到那时陆远鹤还没有厌弃他……他也还有可以留下来的资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震惊 第22章 冬猎 年岁一日日拉长,由夏入秋,也不过一眨眼的事情。 柳温回家添油加醋把这事儿跟周围几个狐朋狗友都说了一遍,然而因为当时学堂围观的学子和仆从也不少,也不必等他大肆宣扬,第二日“陆家公子”有断袖之癖的事情就已经传遍洛京的皇亲贵族圈了。 柳温回去越想越不对,待他回过神,总觉得陆远鹤这么做肯定有什么目的。 然而他第二日再去学堂,却发现陆远鹤如常上下学,表现得依旧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哦不,和往常还是有区别的,区别在于他从前碰见柳温找茬还会回敬讽刺几句,如今是轻飘飘看一眼,然后转头就去告博士,说他扰乱学堂秩序。 除此之外,该怎么样该怎么样,陆家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既不对外澄清也无责骂陆远鹤的风声,唯一不同的是,陆远鹤和他身边那个侍卫的亲近举动更不加掩饰了。 简直目中无人!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七月底的某日,陆丞相下朝后与帝入御书房密谈,不知聊了些什么,约有一个时辰,听闻陆丞相出来时,一头鬓发都被汗水打湿,内官唤了他半晌他才回过神。 回到府中后,陆大人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两顿未曾进食,此事传到陆远鹤耳边后,陆远鹤几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果不其然,第二日朝上,陆大人便当着百官的面摘下了乌纱帽,三拜九叩之后,辞官而去,引起了世家大族的轩然大波。 听闻皇帝挽留再三,但陆大人心意已决。 众人揣测着陆家此时辞官的深意,不少人猜测会不会和他们前一日的密谈有关,但当日御书房内遣散了所有宫女太监,这君臣二人那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到最后也无人可知。 唯有陆大人自己,在拒绝了一波又一波别有用心上门拜访的朝官之后,和旧友坐在堂中,听着对方话中的试探意味,想起了那天和陛下在御书房交谈的景象。 他先说自己年迈,体力大不如前,也成了太多人眼中钉,姿态放得很低,像是在和旧友交心,顺其自然提到了辞官之事。 在皇帝流露出惊讶与挽留之后,又如同陆远鹤所言,将这个儿子的身世和盘托出,但隐去了收养这个孩子的真实原因,只说是动了恻隐之心,如今时候到了,这个秘密再不说出来,恐怕会于心不安。 他以此为由,称自己确有欺君之罪,这丞相的位置他也有愧再坐下去,但请陛下念在陆家这些年来忠心耿耿的份上,让他能与妻子一同告老还乡。 ——十几年前宫墙之内藏着什么阴谋,林贵妃为何拼死送出这个孩子,陆大人不会去追问,同样的,十几年前宫墙之外又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同意收下这个孩子又养到这么大……皇帝也没有追究,尽管他的说辞那样含糊不清,漏洞百出。 他们都是习惯精心筹谋一切的政治家,这对君臣骨子里有着一样的虚伪和**,所以话留三分,都给足了对方面子。 所幸他的惊疑不定和恐惧不安都藏得很好,年过六十的老皇帝听完,在窗前伫立,缄默许久,还是准了他辞官归乡的请求。 他接着想起了那些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问陆大人是不是真的。 陆大人含糊其辞,只说他也不清楚,和陆远鹤如今关系不太好。 这话是半真半假,真的是自然是后半段,假的则是前半段。 皇帝便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而到底会不会让这个孩子回归皇室玉牒,他终究没有给出答案,陆大人也不敢再问。 陆远鹤知道他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听闻消息后也去问过他爹,没听出皇帝有什么特殊反应,也就将这事暂且放到了一边,继续一心一意为八月的院试做准备。 不论如何,至少陆家今后不用他操心了。 已经辞了官,总不能还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吧?一个平头百姓通敌叛国?还得看人信不信呢。 柳温倒是因为这事又找过来几次,都碰了软钉子,博士见他自己不学还骚扰陆远鹤这个优等生,勃然大怒,之后便一直派人盯着他。 柳温大概是自讨没趣,没多久也就消停了。 八月初,陆远鹤拒绝了陆家夫妻陪同的请求,只让迟照雪和长生给他送考。 两人直到下车,脑袋也还凑在一起查看他包袱里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迟照雪紧张得话都变多了。 看两人这副模样,陆远鹤不免觉得好笑,拍拍长生的肩膀,又看向迟照雪:“长生就算了,你这段日子学的东西可都是我手把手教的。你不信我能过?” 迟照雪道:“我信。” 其实过不了也不要紧,他只是怕公子会难过。 陆远鹤笑笑:“若有机会,你想不想也参加一回科举?” 如今寒门子弟科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如果迟照雪想,他也可以特意去请名师来教导他,毕竟他自己也要读书,闲暇时教一教,和名师亲自教导,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出乎意料的是迟照雪拒绝了。 “我启蒙太晚,不是读书的好料子,何况,我也无意于此。” 朝堂波云诡谲,他自认没什么心眼,对付不了那些老狐狸,也并没有什么叱咤朝堂的远大志向,他只想好好陪在陆远鹤身边。 陆远鹤道:“你确定不想?” 迟照雪毫不犹豫地摇头。 陆远鹤便没再问。 五日后放榜,陆远鹤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是案首。 柳温挤在看榜的人群中,他同样是这批考生之一,但和陆远鹤不同,他落榜了。 身旁的考生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激动之下大喊大叫着晕了过去,尽管这只是科举漫长考试中起始点的第一场考试,却是寒门子弟们能触及上层的第一层通道。 柳温其实没什么感觉,他只是不忿于陆远鹤的名字排在第一。 后退时踩了谁一脚,柳温差点绊了个跟头,他不觉得自己有错,转头就要骂,一句“狗娘养的”刚出口,就对上陆远鹤冷漠的脸。 “是你?” 陆远鹤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排名,又扫了一眼,便在迟照雪的护送中转身退到了人群之外,没搭理他。 柳温又被无视了一回,彻底怒了,反正这里也没有烦人的博士,他拉着小厮就拔腿追了过去,怒斥:“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吗?不就是个案首……” 话音未落,陆远鹤打断了他。 这里人多眼杂,案首这个词一说出来,陆远鹤怕他直接被人群淹死。 “哦,那你也考一个?” 柳温噎了一下:“我不稀罕!” 陆远鹤懒得理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脾气?三番两次找我麻烦,你很闲吗?真不怕我对你怎样?” 柳温讽笑:“你如今已经不是当朝宰相的儿子了,不过就是个平头百姓,能干什么?我还怕你不成?” 陆远鹤一掀袍,上了自家的马车,头也没回道:“那你应该没问过柳伯父,我爹辞官的缘由。” “你以为你还是孩子吗?十几岁了,别总做这些幼稚的事情,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想想柳家的出路吧。” “你该去拜拜佛,祈祷柳家将来不会比陆家如今的下场更惨。” 陆远鹤走了,柳温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远去的马车,问身侧的小厮:“他什么意思?” 小厮茫然地摇头。 柳温回想起榜首的那个名字,又回味了下陆远鹤刚刚说的那些话,半晌,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没意思极了。 柳家的未来……柳家的未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荣华富贵吗? 可想起陆家这短短一个月间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又不是很确定了。 陆远鹤在暗示他什么? 柳家到底会怎么样? 一想到这些,柳温一点其他心思都没了,失魂落魄地回了家,直奔他爹的书房去。 …… 陆大人辞官之后并未立刻离京,而是等到陆远鹤的院试名次放榜出来,夫妻俩才启程回乡。 陆远鹤明白他们应该对人身安全心中有数,但也仔细嘱咐了管家几句。 陆家的宅子是官宅,陆远鹤没打算继续住下去,下人们大部分都遣散了,小部分跟着陆家夫妻回乡,还有极少部分——例如迟照雪和长生,会跟着陆远鹤在自己新买的宅子安家,这是陆远鹤自己的要求,没让陆家夫妻插手。 只有他自己名下的产业,他住着才会安心。 临走时陆夫人还是没忍住落了两滴泪,连陆大人也扭过头去,悄悄红了眼眶,在偷偷擦袖子。 其实若不是陆远鹤要求,他们并没有一定要回乡的打算,但如今辞了官,也只有回乡才能彻底打消皇帝的其他疑心。 陆远鹤的身份还没有公开,但他要参加考试,又早在洛京有了房产,留下来是理所应当。 送走他们,陆远鹤才回了新家,这里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主子如今只有一个,算上迟照雪也就两个,长生治理得井井有条,颇有管家的风范。 陆远鹤回来就有些沉默,坐在屋里看书,长生进了门下意识收声,悄悄跟迟照雪问起住处的安排。 见一旁的陆远鹤仍然心无旁贷地坐着,仿佛没听见一般,迟照雪强作镇定:“还和……以前一样吧。” 陆远鹤翻过一页,唇角微微上挑,没有否决。 半个月后,他收到了陆家夫妻顺利回乡后报平安的书信,得知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陆远鹤也放下了心。 又过两个月,从秋入冬,洛京的天冷下来,又飘起了雪,踏出屋门后凛冽的寒风刮得脸生疼。 冬猎在即,陆远鹤一边准备国子监的年末考核,一边也收到了来自宫里让他准备随行的旨意。 冬猎共七日,期间前往皇家猎场的所有官员家眷将与天子共处五日时间。 那位陛下沉寂许久,似乎终于决定要正式见一见这个放养多年的儿子了。 这其实在陆远鹤意料之中,皇帝能憋到冬猎才见他,都已经很让他意外了。 陆远鹤送走报信的公公,回来时看迟照雪还在院子里练剑,步如流星,剑势如影,只是看他舞剑,便是一种享受。 陆远鹤唇边含笑坐在院里树下的桌边,待他终于收剑,递去一碗茶水,冷不丁问:“你参与过冬猎吗?” 迟照雪接过茶盏,闻言摇头:“没有。我在玄影卫中很少在陛下跟前行事……公子也没去过吗?” “去过几次,不过我骑射课学的一般,也不爱出什么风头,”陆远鹤瞥了他一眼,唇角含笑,也不知有没有信他所言,“所以都是跟着我爹瞎逛。后来几年他便也不带着我了。” “骑射武艺这方面我不如你,若是冬猎上连只兔子也猎不中,岂不丢面?近来若是得空,你教教我吧。” “公子想学,我自无不从。” 迟照雪说完,抿茶的动作又微妙一顿,他想起他昨晚做的那个梦。 在梦里,他也曾手把手地教过陆远鹤如何更准确地射箭狩猎…… 难道梦是预言吗? 可现实中也有许多和梦里对不上的地方,例如梦中明年仍在朝堂、会覆灭的陆家,如今还好好的,陆远鹤还提前参与了科举。 迟照雪曾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这些梦的内容,又觉得实在荒谬。 如今他仔细思量,忽然觉得奇怪。 似乎梦与现实最开始的差别,就是陆远鹤对陆家夫妻的态度。 他脑海中倏地冒出一个念头。 莫非……陆远鹤也做过这些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冬猎 第23章 刺杀 陆远鹤最近看迟照雪看得很紧——长生这样对迟照雪说的时候,迟照雪眨了下眼,迟疑道:“没有吧?” 长生一脸认真地点头:“有的有的,你没发现,往常都是你跟着公子,但最近都是公子跟着你吗?就连你只是出去如厕了一趟,公子也要问一句你去哪儿了。” 迟照雪哑然。 长生没发现他的忽然出神,还在絮絮叨叨地念叨:“我觉得公子对你似乎有点过分紧张了,好像生怕你跑了似的……” 迟照雪若有所思。 回想起来,自从他入府中后,陆远鹤的确就对他的行踪格外上心,但凡他出门,必定要让人跟着。 有时候还是暗地里跟着——迟照雪其实每次都发现了,但只以为是陆远鹤担心他被寻仇上门,便没有戳穿或是过多询问。 如今长生这么一说,他也后知后觉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想起陆远鹤一开始对他有点奇怪的态度,迟照雪心中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来。 公子……是不信他吗? 但这个想法一出,不到须臾,迟照雪先自己否决了。 不信他——就不会随时把他带在身边,那么多计划与秘辛,都不会让他知道。 迟照雪为自己会如此揣测感到几分愧疚,摇了摇头。 他回过神,接过糕点铺老板手里用油纸包扎好的点心,转身往陆府走。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中,再有五天,他便要随陆远鹤一起去参家冬猎。 距离梦中陆家家破人亡的时间,也只剩两个月了。 但以如今陆家的情况……梦中的事情,应当不会再发生了吧? 果然只是一场梦。 迟照雪拎着手里的油纸包,思索间,拐过一条巷子,脚步忽然顿了顿。 风声从后方破空袭来。 他回身、侧脸,躲过了暗处袭击,那飞刃擦过他脸颊,带起一阵细小的风,刮破了他鬓边垂落的一缕发丝。 迟照雪拔剑而出,这个动作他已经做过千万遍,矫健迅速,身影鬼魅,形似游蛇。 一息之间,已经将手中长剑架在了暗处那人的脖颈间。 那人手中其余飞刃还未打出,便已经被一剑挑飞。 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是迟照雪剑下任人凌迟的板上鱼肉。 少年那张冷漠姝艳的面孔居高临下地冷睨着他,长剑之上,琉璃色的瞳孔反射出漠然的光:“闻晟让你来的?” 他在陆家的消息必定已经被闻晟查到了,但对方沉寂这么久,如今却嘱咐这样水准的人来教训他……是不是太小瞧他了? 还是在故意激怒他? “我是陛下的人!并无意伤你!”那人匆忙开口,“我有东西带给你!” 迟照雪微微拧眉:“……我为何要信你?” 那人道:“你可以不信,但陛下说了,你不看定会后悔的!” 迟照雪看着他,没说话。 那人见他没有反应,这才缓缓张开手,掌中原来放着一条折好的纸张。 迟照雪打开看了眼,短短几行字,便让他眉头再次紧皱。 他道:“陛下可还让你带了其他话?” 那人道:“陛下说了,让你好好考虑,尽快给他答复。” “我不会同意。” “你可想清楚了,这是违抗圣令!”那人忙提醒道。“陛下说了,你若不肯,那陆公子也会受你牵连……何况,你真以为陆公子把你当个玩意儿了?你要知道你最该效忠的人是谁!” 迟照雪手中剑刃往下压了几分,脸色更冷了。 威胁他? …… 回府之后,迟照雪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最终也没同意陛下的要求,但为了不给公子惹来麻烦,也没有下手杀了那报信之人。 他不清楚那人回去之后会和皇帝怎么说,皇帝所说的“陆远鹤会受他牵连”又是什么意思…… 偏偏那人临走前暗示过他,说此事不能让陆家公子知晓。若是迟照雪开了这个口,陛下有的是办法让他后悔。 迟照雪不敢拿陆远鹤的安危,去赌皇帝会不会动这个十几年都未曾养在膝下的儿子。 他知道陆远鹤一直有让人跟着他,但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如果听见了,便不必他去开口,相信公子自有决断,但若是没听见…… 迟照雪有点头疼,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便不该留下来,只是短短一年时间,就已经给陆远鹤带来了诸多麻烦…… 陆远鹤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趁着迟照雪不在,喊来那天跟着他的人一问,虽然他让人跟着迟照雪,但也知道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距离近了会被他发现,所以侍卫跟得不是很近,只知道那天迟照雪和人起了冲突,没吃亏,但聊了什么就不清楚了。 但即便不清楚谈话内容,陆远鹤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挥挥手让人下去,盯着窗外又一年盛放的寒梅,心中冷笑。 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冬猎前的晚上,迟照雪轮值。 这种时候他一向是在室内跟着陆远鹤一起读书的,但今日才写了几个字,便错了好几个笔顺,意识到这点后,写字的速度也慢下来,有些心虚地瞥了陆远鹤一眼。 陆远鹤仿佛察觉到了一般,放下自己手中还在看的书卷,扫了眼他手边的字帖:“有心事?” 迟照雪干巴巴道:“我……我有点闷,想吹吹风。” 陆远鹤挑了下眉。 外面鹅毛大雪的天,晚上出去吹风? 他一抬下巴,懒散道:“我又不拦着你。”反正受冻是他自己的事。 迟照雪点了下头,完全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径直出去了。 陆远鹤看着他走出门,站到了廊下,站得笔直,低着头吹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只隔了一会儿,又没忍住,抬起视线重新看过去。 外头凛冽的风声刮得窗板呼呼作响,风雪飘渺,迟照雪还站在那里,像块笔直的木头,连肩头都飘了一层浅雪。 陆远鹤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将手上的书放下了。 他拎了条狐裘,兜头就给迟照雪盖上了。 迟照雪还在愣神时,他又随手捏了下这人的后脖颈,道:“在想什么?” 因为有些痒,迟照雪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脑袋,转头看见他,眨了下眼,月下琉璃般的瞳孔一如既往的清澈澄亮。 “公子怎么出来了?”他说,“外头冷。” “你也知道冷啊,”陆远鹤纳闷道,“我以为你木头做的呢。” 迟照雪抿唇笑了下,正要说什么,忽然眼神一凛,快如闪电般抓住了陆远鹤的肩膀:“小心!” 不知刺客是何时出现的,一道剑光由上而下劈过来,迟照雪抓着陆远鹤的肩往一旁侧去,刚披在肩上的狐裘散落在地,被后退的步伐接连踩踏上了灰影。 没退几步,又有一道剑光劈过来,迟照雪当机立断带着陆远鹤扑下身,两人从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一起滚落了下去。 接二连三的剑光袭来,迟照雪只来得及匆匆推开陆远鹤,将他送到安全的位置,随后立即拔剑迎敌。 陆远鹤飞快起身,余光瞥见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对方身着夜行衣,手持长剑,一招一式都极为狠辣阴毒,能看得出迟照雪其实应付得也有些吃力,能让迟照雪不占上风的,洛京之中恐怕只有一位。 两人交锋之间,还掺杂着来人冷声冷语的质问:“迟一,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迟照雪不答,剑锋之意倒是更锐气逼人。 两人交手时,陆远鹤后退两步,抬手,唇齿间溢出一声哨响。 片刻后,交锋结束,满院残箭。 来者被五花大绑捆在了地上,被缴了剑,几个武者持弓站在他左右。 迟照雪则立在院中,手臂上被划开了一道血痕,因为身着白衣,伤痕格外明显,垂在身侧的长剑上还留有对方的血迹。显然方才拼斗时双方都各有损耗。 院门口,长生还惊魂未定地拽着陆远鹤,生怕他家公子冲上去给迟照雪挡刀,而院中情形甫一尘埃落定,长生便感觉手中死拽着的胳膊没了影儿…… 再定睛一看,他家公子脚步匆匆,已经掠至迟照雪面前,目不转睛看着他肩上的伤:“伤得严重吗?可还有其他地方被伤到?” 迟照雪刚把地上灰扑扑的狐裘捡起来,便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闻言摇摇头,冷肃的表情也因他的发问松懈了些:“只是小伤。” 他看了眼手中的狐裘,有点心疼,小声道:“但是这个……被踩脏了。” 陆远鹤气笑了,人受了伤和衣服被踩脏能比吗?他有时候真是不知道迟照雪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脏了就脏了,扔了重新买一个。” 迟照雪没吭声。 陆远鹤仔细确认了一遍,发现他伤口确实不深,转头示意从门口过来的长生去找府医。随后才转身看向了被绑起来的那人。 对方始终看着两人的互动,眸子里的匪夷所思和震惊之意相当明显,倒是身侧几名武者目不斜视,相当有职业素养。 “……闻晟?” 那人警惕地打量他一眼,又看了眼旁边几名严阵以待的武者,想到了什么。 他答非所问:“陆公子猜到了我会来?” 他不答话,陆远鹤自然也没必要答他的。 他打量着这张无比平凡的面孔,侧头问迟照雪:“这是他的真脸?” 迟照雪摇摇头,上前一步,从他脸上将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仍然是一张没什么记忆点的中年男人的脸,但能看出几分久居高位的狠辣与利落。 陆远鹤接过他手里的人皮面具,盘了两下,嫌恶心,又随手扔到了一边:“玄影卫统领大名鼎鼎,只听陛下之令行事……你来陆家,莫非是陛下要杀我?” “那就要问问你身边那位小郎君了。”闻晟扯开嘴唇,露出一个阴冷的笑,“陆公子冰雪聪慧,难道不知身边之人,并非忠心耿耿的家犬,而是一条居心非凡的豺狼虎豹吗?竟还待他如此亲近……不怕哪天夜深人静时被身边人捅上一刀吗?” 迟照雪脸色白了几分,下意识看向身侧。 陆远鹤却并没有看他,只冷冷道:“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闲言碎语。何况我问的是你来做什么——莫非你想说,你是好心替我来教训侍卫的?” 闻晟不答。 陆远鹤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会再说些什么了,于是摆摆手:“将他带去隔壁院子。” 他又等了会儿,在主院亲眼看着府医处理了迟照雪胳膊上的伤口,这才往隔壁院子走去。 长生到了院子门口便自觉地没再跟进去了,倒是迟照雪如常一般跟在他身侧,直到看着陆远鹤快要踏进门槛,终于没忍住,开口道:“公子。” 陆远鹤停步,转头看他。 迟照雪惴惴不安道:“您早知道他要来?” 是的,不止闻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陆远鹤留了这一手。 若非今日这几名武者来得快,恐怕他今日就是精疲力尽,也留不下闻晟这个人。 可见这些人,原本就是在陆府附近待命的。 但迟照雪不知道。 他日日跟在陆远鹤身边,却只和外人一般,知道他精心养了一批武士,却不知道他何时有了这些安排。 换做往常,不管是刚来陆府的时候,还是当初在宫里的时候,主子有什么安排瞒着自己,迟照雪都是不会过问的。 心知肚明就好,无非是不受信任。 可或许是在这一年来朝夕相对的相处中,陆远鹤日复一日的温和纵容温养了他的脾气,也让他生出了些身份之外的妄念,竟让他如今有了和主子讨说法的胆量。 他立在阶下,定定看着台阶之上的陆远鹤,神情那样安静顺和,好像对方说什么他都可以接受……只有垂在身侧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抖着,他往后藏了藏。 陆远鹤静静看着他,片刻,平静道:“你不也有事情瞒着我吗?” 迟照雪瞳孔缩了缩。 “……照雪。”他听见陆远鹤说,“我可以坦诚,你想知道的,我也可以告诉你,那你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刺杀 第24章 审问 “还是你在顾虑什么?”见他沉默,陆远鹤彻底转过身来,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到他面前,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探究。 “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你找我……可你没有。” “在陆家,你不够安心吗?还是我哪里对你不好?又或者你真的如他所说……准备哪天背地里给我捅刀子?” 迟照雪说不出话来,闻言惊恐摇头。 “……我不想猜你的心思,”陆远鹤道,“如果有什么顾虑什么问题,你不说,就只会把我们的距离越推越远。” 他轻轻叹了口气,倾身在迟照雪脸上安抚性地亲了亲,又凑到唇边,半是强制性地和他交换了一个带着雪味、寒冷的吻。 院门口探头探脑的长生立刻转过身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良久,陆远鹤才分开唇齿,指腹抹过他唇边的湿润,低声道:“照雪,我想信你,也请你信我。” “什么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只要你肯说。我如今只有你了,所以……不要瞒我,也不要骗我。” 迟照雪被他亲得换不过气来,脸上发烫,半晌,他道:“……可以审过闻晟之后再说吗?” 陆远鹤和他对视片刻,点了点头。 他对迟照雪总是这样纵容。 迟照雪低下头,轻声道:“那就进去吧。” …… 偏院的房间开了暗道,直通地下的几间暗室,墙壁上点着火炬,环境极为阴冷空旷。 几名武者就守在暗道口,见他们进来,为首的壮汉拱手道:“主子,人绑好了,也搜过身,没留下器械。” 陆远鹤点头:“出去守着吧。” 这批武者都养在陆远鹤的庄子里,迟照雪从前并没有和他们真正打过照面,路过为首之人时,迟照雪眼尖瞥见了他腰间佩戴的特殊腰牌。 待人都出去了,两人也走到了关押闻晟暗室面前。 见陆远鹤在门前的椅子上坐下,他拽了下陆远鹤袖子,低声道:“青蛇……是公子找来的?” 陆远鹤点头:“怎么了?” “洛京有张杀手榜,不为人知,但极具威慑力,青蛇排行第一。”迟照雪怕他不清楚,眉头微微皱着,“他杀过不少朝廷命官。” 这种人收做手下,陆远鹤也能安心? 陆远鹤拍了拍他拽着自己袖子的手,道:“你放心,我既然收他,他就信得过。” 迟照雪抿了下唇,没再多说。 闻晟被绑在草席上盘腿坐着,将他们的对话都收入耳中,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你倒是殷勤,什么都跟他说。” 迟照雪眉头拧了拧,明显想说什么,但不知该怎么反驳。 陆远鹤道:“听闻统领这话,意思是他不该跟我献殷勤吗?” “他是玄影卫出来的人,陆公子不会不知道吧?”闻晟语气讽刺道,“叛逃出玄影卫的人,陆公子也敢用,是生怕陛下不会怪罪吗?” 陆远鹤淡定道:“一个侍卫而已,陛下日理万机,岂会管这些小事?倒是闻统领……你是不肯说你来陆家的目的吗?那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并无陛下诏令,只是私人恩怨,要来刺杀我府上的人?” “既然是刺客,那我若是按处理刺客的方式来处理你,想必陛下也不会说些什么的。” 闻晟表情变幻了片刻:“陆公子别开玩笑了,在下是玄影卫统领,你若私自处理或是扣押我,陛下最终都会查过来,拿你是问。” “嗯,看来确实是没有诏令了,”陆远鹤若有所思,“那你猜猜在陛下查过来之前,你做的那些好事会不会被我抖出去?我可查到不少统领的事情呢。” 闻晟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果然早就知道我会来……是迟一告诉你的?” 和迟照雪有什么关系? 陆远鹤想起了前几日迟照雪和那位不知名人士的谈话。 莫非那时候迟照雪就知道闻晟会来? 那他今日护住陆远鹤的一切举动,难道是在演戏吗? 虽然并不想全然听信他的话,但陆远鹤的情绪也不可避免地低了下去。 他没有转头去看迟照雪的表情,只冷淡道:“是又怎样?” 闻晟打量他们几眼,察觉出几分古怪,又笑起来:“我今日来这里,自然是为了私怨。陆公子恐怕不知道吧,陛下已经派人联系过迟一了,我虽不知具体说了些什么,但想必了许了好处的……陆公子可要考虑清楚,迟一本就是从玄影卫叛逃出去的,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他这样的人,陆公子就算不惧陛下怪罪,难道也敢继续用?” 他说的这些话真假掺半,陆远鹤看得出来,他明显是想挑拨离间,若迟照雪是皇帝的人,闻晟不会说这些,反而要帮迟照雪瞒着身份才对,他这样说了,反而证明迟照雪还是可信的。 于是陆远鹤这些日子吊着的心,反倒因为这些话奇异地落下了几分。 但因为他一直没有回过头,迟照雪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不免有些焦急。 他下意识伸手按在陆远鹤肩上,想说点什么解释的话,但当着外人的面说不出口,也不知陆远鹤肯不肯听。 最后也只能闷闷道:“我不会。” 陆远鹤安抚般握了下他的手:“嗯。” “闻统领不必跟我说这些,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说得再多,我也不会因此放过你。”陆远鹤道,“若是不想你私自行动的事情被捅出去,不如你好好想想,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闻晟眯眼:“……陆公子野心不小,一个世家公子,难道还要我上达天听的玄影卫听你之令行事?” 陆远鹤心间一动。 他说的是“世家公子”。 这是否证明,皇帝也认为他此刻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是皇帝并未将他的身世透露给闻晟? 陆远鹤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而前者同时也意味着,迟照雪还没有泄密,他此时还不是皇帝的人。 也许上辈子皇帝也找过迟照雪,因为提出了某种条件,才让迟照雪倒向了皇帝的阵营,这才开始监听他的一言一行。 “统领言重了,不过是互利互惠罢了,”他不动声色道,“若你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好处,我又何必放了你?届时陛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需告诉陛下我从未见过你,又有谁能证明你来过我这里?” “聪明人是知道该怎么选择的。我相信闻统领也是个聪明人。” “……也并非是什么难事,”闻晟似乎思考了下,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我还有话要说——让他出去。” 迟照雪眉头拧得更深:“公子……” 陆远鹤安静了一会儿,道:“你先出去。没事。” 迟照雪其实并不放心他一个人呆在这里,但想到闻晟已经被缴械,何况即便想逃,对陆远鹤怕是也不敢做什么。 他还是依言退开了几步,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闻晟忽然站起来了——他不知何时解开了绳子,袖间闪出一道冷光,直冲着陆远鹤身后的方向飞去。 其实从他提出让迟照雪离开开始,陆远鹤就知道他绝对要做点什么,早有防备。 这一下并非是冲着他来的,但他想起身后的迟照雪还没有完全离开,如果他不挡,大概率会落到迟照雪身上。 也是心急则乱,电闪雷鸣之间,陆远鹤也根本来不及思考迟照雪能不能自己躲过去这个问题,硬生生起身用身体接了这一下。 然后是身后慌乱的脚步声,和抬眼时看见的属于闻晟惊讶的面孔。 陆远鹤捂住肩膀,袖箭深深扎进了血肉,鲜血一点点渗出来,但他一时还感受不到疼痛。 倒是去而复返的迟照雪整个人都像疯了,想检查他的伤势又怕扯到他的伤口,慌乱之中像个傻子一样跟着他一起捂伤口,陆远鹤看见他手足无措、脸色惨白:“公子!你怎么样?!” 然后又慌忙抬声喊人:“来人,请大夫,请大夫!” 陆远鹤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慌,然后重新看向闻晟。 他看样子没有要再出手的意思,大概是仅有的袖箭已经用出来了,好在人仍然被关在暗室里,铁笼也是陆远鹤亲自再三确认过的牢固,闻晟可以靠暗器搞小动作,但牢门一旦锁上,他插上翅膀也难从里面飞出来。 对上他的目光,闻晟意味深长道:“陆公子可别误会,我的目标是他……只是陆公子似乎对这个‘侍卫’过于在乎了呢。” 陆远鹤脸色难看,他坐在椅子上,平复了下呼吸。 “看来你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闻统领——你现在是陆府的阶下囚。” “我没那么多耐心,若是明日辰时之前,我还没有收到你愿意和我合作的消息……那闻统领也不必再出去了。”陆远鹤冷笑,“明年冬日我会给你上香的。” 闻晟和他对视片刻,脸上几分玩味的笑终于在他阴冷的眼神中落了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陆远鹤是真的会这么做——和其他天真青涩的那些世家公子不同,这个少年的眼神中有种杀伐之气……甚至让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陛下。 他竟有些不寒而栗。 门口几名武者听见动静,已经飞快赶来,瞥见陆远鹤肩上的袖箭,青蛇也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当即恨不得以头抢地谢罪:“属下疏忽,罪该万死。” 陆远鹤摇摇头,拦住他的动作,在迟照雪的搀扶下往外走,到暗道门口时才对青蛇道:“去庄子里叫李旭他们过来,一起守在这,重新搜查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余暗器,还有,传信给白鸽……” 都到这时候了他仍旧冷静地嘱咐着接下来属下们该做的每一件事,好像肩头的伤不存在一样。 几个武者当即折返回去,准备去检查闻晟身上还有没有其余的武器,青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明显惊讶于自己这样粗心失职,他竟还能信任自己,于是匆匆领命离开。 陆远鹤肩膀上的巨痛感在众人都走之后才迟缓地袭来,因而步子逐渐走得慢了些,迟照雪有些着急,从他受了伤开始迟照雪的心思就不在他们谈话上了。 这会儿他使了点劲儿,直接把陆远鹤打横抱冷冷起来,并成功收获一张他家公子的震惊脸。 ——个头比他低,力气倒是真不小。 但陆远鹤很快就不再有精力纠结于这件事了,失血带来的困倦让他的眼皮逐渐沉重,陆公子这幅少年人的身体娇生惯养,还没有经历往后那么多磋磨,陆远鹤想硬撑也撑不了。 他只来得及在昏睡过去之前,死死将迟照雪的袖子攥在了掌心。 ……希望他醒来后还能看到这张脸。他想。 陆少爷os:真是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