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一年春,安相府中。
威严的祠堂被轻轻推开一角,推门的小丫鬟有一口黄莺一般伶俐的嗓子:“小姐,进来吧。”
仅仅被烛光照映,并不算多敞亮的祠堂,从外面走进来身着华服的女子。她眉目清华,举止娴静,身上天青色丝缎衬出肌肤的雪色,并随着动作轻盈翻飞。
正是安相嫡女安然。
为她开门的是从小带着的贴身小丫鬟,名奉琴。
此时偌大的祠堂里只有二人,小丫鬟脸上便藏不住,流露出心疼与愤懑:“小姐,您可是宰相嫡女,身份多尊贵!不过是拒了一门亲事,老爷居然就要罚您来这里思过。”
安然神色平静地跪下,先上了三炷香,然后才说道:“奉琴,说话要当心。”
小丫鬟鼓着腮帮子:“小姐,奴婢是心疼您。”
听到小丫鬟的话,安然轻轻弯了弯眼角:“我知道。爹不是因为我拒了亲事才罚我的。”
小丫鬟不解:“那是因为什么?”
安然便不说话了。
因为她不想成婚,不想一事无成,便早早地困在一室一宅内,从此自己的世界便只剩下相夫教子。
父亲当然也气自己拒了侯爷家的婚事,不能通过结亲拉拢这股权势,可是更气的,恐怕是有她这么一个想法离经叛道的女儿。
偏偏她又是嫡女,父亲这么一个要面子的人,怎么能容忍?
安然垂下眸光,不再理会小丫鬟追问的眼神,闭上眼仿佛已经开始思过:“奉琴,你出去吧。”
小丫鬟急了:“小姐,奴婢在这儿陪您吧。老爷一整天都不让给您送饭,铁了心要小姐吃苦。奴婢在这至少可以陪小姐解解闷儿!”
安然无动于衷:“出去。”
丫鬟咬咬牙,只能福一福身子:“是,小姐。”
祠堂大门再次被打开,透出一线天光,奉琴脚步声远去,门再度合拢,寂静的祠堂里,只听得火烛燃烧,蜡油滴落的声音。
香火缭绕,满室皆静。蒲团上的女子脊背挺直,淡色嘴唇微张,似乎念着什么。
突然,供奉灵位的高台后传来一连声响动,东西磕碰在地上的声音在空荡荡地祠堂里回响!"叮叮当啷"——
安然睁开眼,骤然起身:“谁——”
高台后一时动静全无。
安然长眉微蹙:“阁下擅闯我安家祠堂,意欲何为?”
一抹鲜艳的红色从高台后露出来。
然后是头发垂下的马尾尖尖,在安然睁大眼睛的注视下,一张面孔最后缓缓挪了出来。
额头光洁,浓黑如云的头发全都向后束成马尾,眉目带着一股极具攻击性的艳丽。
如果她现在的眼神里没有透出一股被抓包的小心翼翼,那么确实是一副让人屏气凝神的相貌。
安然一愣,眨眨眼,是个女子?
她紧绷的身形放松些许:“阁下究竟何人?来我祠堂所为何事?”
见安然没有大张声势叫下人,在她面前的女子终于从高台后走了出来。她露出全貌,安然便看见此人没有着寻常的裙子,而是一身劲装。配上她的脸,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女子先是把怀里抱着的几盏烛台放好,然后走到安然面前,大方一笑,抱拳:“让安小姐见笑了。”
她笑起来更好看。安然没说话,只略微一点头,等待着女子下文。
“我是将军府沈如雁。”
居然是她?
安然暗自惊讶,安远大将军膝下一双儿女,长子沈知墨,次女沈如雁,儿女被夫人顾氏在京城诞下后,便随从父亲在军营长大,习得一身武功,从小便驰骋在塞北的广原上。
沈如雁以女子身习武,自然是京城中各位小姐的关注对象。
有人羡慕,有人不屑,但总而言之,人身无比自由。
“原是沈小将军,久闻大名。”安然回礼。
不错,沈如雁在军中有实职,不靠父亲荫蔽,而是和兄长从小兵做起,一路靠杀敌攒军功得来的职位。
沈如雁眼睛一亮:“你人真好,比他们好得多!”
安然不明白沈如雁的意思:“小将军这话何意?”
沈如雁亲亲热热地凑到安然面前,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安相嫡女颇有好感:“好姐姐,只有你第一次见我就肯叫我小将军,旁人不是叫我沈小姐,就是安将军的女儿——多没意思。”
她拖长话音,倒是逗笑了安然。
这祠堂内突然多了一人,还是一位自来熟的女子,让一个人呆久了的安然浑身活泛过来。
“好姐姐,你不必这么叫我小将军,显得多生分,”沈如雁歪头:“姐姐叫我如雁就好。”
沈如雁说这话的时候,用着她那一副被塞北风霜下吹过的嗓子,女子的低柔里带着点儿沙哑。又靠得近,呼吸隐隐打在安然的面庞上,安然蹙眉,不打习惯地略退半步:“小将军真是不见外。”
沈如雁不说话,好看的眸子盛着祠堂的烛光,笑意盈盈地把人望着。
安然推拒的话有一瞬间莫名开不了口,半晌摇头:“小将军不如说说,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沈如雁倒也不在意一个称谓的事儿,转而说道:“姐姐的双面绣名动京城,我可能求得一副?”
安然一愣,倒没成想沈如雁躲到祠堂里是为这事而来:“既是求一副绣品,如雁为何要躲进这祠堂里?与我身边几个丫鬟说上一声,她们自然会立刻告知我。”
她没说,如此做贼一般的姿态,看起来更像是图谋不轨。
况且,哪有人初次打照面便这样亲热?
沈如雁小心觑了一眼安然素静优美的侧脸:“安远军进京述职,我随父兄回京城,今日安相相邀,我来的时候,咳……无意间听到下人说,说——”
安然心中暗笑,这小将军心里想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直白得有趣:"说我被父亲罚到祠堂思过一天了?"
沈如雁甩甩马尾:“昂,所以我就过来了。”
坦诚,还冒着点傻气。堂堂沈家小将军,没道理会是这样一副性子。
安然不动声色:“小将军不能多等一天?这副绣品要得很急?”
沈如雁埋头嘀嘀咕咕:“好姐姐莫怀疑我,如雁并无别的心思……”
她复又抬头明艳一笑,干脆直接:“并非绣品的事儿,我听下人说姐姐要在这儿独自思过一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得多难受,便忍不住过来了。”
沈如雁没说,她听见下人说安相今天甚至不准下人送饭给小姐,心中愤愤。多大的事儿值得断人吃食?身体饿出毛病可怎么办?
安然正疑惑为何沈如雁突然不说话了,便见人从怀里衣袖里摸出两个脆桃,和一包点心:“给,姐姐吃些吧。”
怪不得刚才一直揣着手,袖子里藏这么多东西,亏得她拿住了没掉出来。
安然迟疑接过,打量着这些吃食:“你……是专程过来陪我的?”
沈如雁身量比安然稍微高一些,何况还蹬了一双厚底的皮靴,便高出安然大半个脑袋。
此刻两人离得近,沈如雁几乎是俯视着安然。脸庞素白,眉不描而似远黛,眼神变化时如静湖泛波,清凌凌的目光从中探出,淡色润泽的嘴唇微微抿起,不大好意思地问:你是专程为我而来……
莫名的,沈如雁也说不清楚缘由,对着初次见面的这位姐姐心软下来。
她意识到同这位好姐姐说话,可不能和向兄长说话那样大声放肆,便试着放柔声音:“对啊,父兄不大管着我,听到你一会儿便来祠堂思过,我就弄了点儿吃食先过来躲着。”
安然垂了眸子,心中泛上点儿滋味:“多谢小将军。”
赶走小丫鬟奉琴,是因为担心被父亲知道奉琴私自留下来陪她,恐怕会被罚。但并不代表安然真的喜欢一个人在偌大又空寂的祠堂里不吃不喝跪上一天。
脆桃和糕点被拿在手上,还沾染着另一个人身上的热意。
安然递回一只大一些的桃子给沈如雁,自己拿起小只的咬上一口,清甜绵长的桃子香绽开在唇齿间。
“好香。”
沈如雁浓密的睫毛在眼尾投出一道锋利而黑的线,此刻随着安然的夸赞扬起:“是吗?我也尝尝。”
她摩挲了两下手中大一点的桃子,无声勾唇,从安然面上收回目光,咬了一口:“果真甜。”
安然在一片静谧却安宁的氛围里撇开目光,视线漫无目的地一一掠过那些牌位,突然,停在了灵位前的贡品上。
那里,原本摞起的贡桃顶端凹陷下去,一看便少了。
“咳咳——”一块桃子果肉哽在喉间,安然一声连着一声呛咳起来。
沈如雁连忙伸手揽过安然的肩膀,拍拍她的后背:“吃得太急了?”
安然一把抓住沈如雁的小臂,在呛咳的间隙里急问:“你,咳咳……你的桃子哪来的……咳咳……”
沈如雁被问得一愣:“啊?我家马车里带出来的啊。”
沈如雁不知道安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下一刻也看见了供台上缺少的桃子堆尖尖。
沈如雁:“……”
“冤枉啊,我不是拿的供台上的桃子!”
安家的祠堂每日都会有下人特意换新鲜贡品,而且是挑选过的品相良好的贡品。
是以堆在供台上的桃子个个水灵鲜嫩,看着跟两人手里拿的没什么区别。
安然此时也喘过气来,轻轻咬牙:“那桃子去哪里了?今天下人刚换过,肯定是摆满了的。”
要是等她思过完出去,下人第二日来换果时发现桃子少了,今天一整日又只有她来过,府中还不知道有什么话要传到父亲那里去。
说她不知礼数都是轻的,父亲本来余怒未消,这便是不敬祖宗。
沈如雁看着安然嘴角呛咳出的一点水渍,拇指一动便想抹上去,反应过来后心中纳闷,只递给安然一张帕子:“别急,肯定还在祠堂的,我帮你找。”
安然接过这张什么都没绣的素帕,擦拭嘴角时鼻尖嗅到一股很淡的暖香。
不似熏香熏出的,倒像是从皮肤里透出来沾上去的。
很好闻,从心底泛上的一股轻微的熟悉感让安然愣神一瞬,帕子不禁在嘴角停得久了些。
沈如雁蹲在地上,突然喊:“找到了,在这呢!”
安然突然回神,将帕子收好,走到沈如雁旁边。
沈如雁回头仰起脑袋,对着安然笑,一手拿着一只桃子:“应当是我在台子后面不小心撞着的时候,撞落的。”
安然接过桃子重新摆上供台:“撞到了?可有哪里受伤?”
沈如雁从地上起来,动作利落:“这哪会受伤。”
安然继续一开始的话题:“对了,你说要一副双面绣,可有定好的样式?”
沈如雁突然放低了声音:“我弄不大明白,不过是要绣一对鸳鸯的。”
安然一愣。
“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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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原来是沈小将军,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