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重开日》 第1章 红妆与火 宣德二十四年,冬。 宣平侯嫡子大婚,娶安相嫡女为妻。门当户对,宣平侯与安相甚为满意。 洞房花烛夜,红烛泣泪。安然神色浅淡地看了一眼新婚丈夫,复垂下眼,掩盖从眼底淌出的苦涩与坚决。 玉石一般的手,执起一只酒杯,她扬起一丝端庄的,属于未来宣平侯夫人的笑容。 酒液火一般烧过喉咙。 于此同时,京城城东安远将军府。 从府门陆续走出背着包袱的男男女女。他们有的年过花甲,有的正值壮年,还有的稚气未脱。每个人脸上神色不尽相同,却又含着一份相似的哀愁。 最后一个小姑娘走了出来,她像是舍不得什么似的,泪眼朦胧地回头望去。 这回头一望,让她失声惊叫:“走水了!” 破音的叫喊让聚在府门口的众人下意识回头—— 没有月亮的夜空,将冲天的火光衬得无比刺眼。 他们领了应得的、足够安顿下半生的银钱,便被小姐打发出府门。从此便不再是将军府的下人。可是这里面多少人从出生就在将军府,府中主子又待他们极好,心中情谊又怎么能舍得…… 是以他们虽出了府门,却聚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去。 率先从怔愣中反应过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她年轻时便侍奉将军府夫人,后来又一手照看大夫人的一双儿女:“小姐和夫人还在里面!” 这一声急切的悲泣唤回了众人的七魂六魄。 年富力强的侍卫放下包裹,撸起袖子就要重新冲进去,却被一个早已泪流满面的女人拦住:“全部回来。” 侍卫们迟疑。 女人浑身透着精明能干的气质,只是额间发丝凌乱,双目布满血丝:“别进去。这是小姐的安排。” 老婆子急了,推开女人自己就要往里走:“云兰,你怕死,我没什么好怕的!我这辈子就是将军府的人,主子出了事我也活不了!” 女人强撑起来的冷静随着这一推搡,终于支离破碎。她声音发着抖:“将军和长公子留在塞北,尸骨都没能回来……夫人的心病药石无医,你要小姐一个人独活于世?” 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老婆子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声音:“还有老奴在!只要老奴活一天,就会陪着小姐一天!” 那最后一个出来的小姑娘也怯怯应声:“阿青也会的,是小姐把阿青从妓院赎出来,阿青这辈子跟定小姐。” 人群里几乎所有人都附和,但凡是将军府的下人,几乎都受过主子的恩惠和关照。哪怕将军府已然不复从前,他们心中,主子依然是主子。 云兰毫不顾形象地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口脂都被抹花。她一个人拦在府门口,面对激动的众人:“你们陪?拿什么陪?” "你们能让将军和公子回来?哪怕是寻回尸骨呢!还是你们能让夫人回来?" “那宣平侯嫡子风流成性,一月前要强抢小姐为妾……为妾啊!我们中有谁拦得住?可是今天,安家大小姐就与他成婚,婚事这么仓促到底是为了谁?我们没本事护住小姐,是安家的大小姐用自己的婚姻大事舍身相救!” “可是这种事,一次没成,下次呢?京城中像宣平侯嫡子的纨绔少爷少了?有谁像安家小姐一般与我们小姐情谊深厚?” 众人渐渐不作声了。 云兰惨淡地扯出一个笑:“放火这事儿,我早知道。” “郎中断言夫人活不过七天,那时候宣平侯与安府结亲的事满京城都知道,所有不知情的人都在说门当户对!小姐就这么守着夫人,偶尔走到街上去,就听到这满城的风风雨雨……” 云兰哽咽:“小姐什么都知道,知道安家大小姐是为了她……” “反正我看不下去了,小姐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还不如早早与将军公子和夫人团圆呢。” 门外的喧嚣,隔着冲天的大火,隔着尚存的将军府宅,是传不到沈如雁耳朵里的。 她穿了一身嫁衣一般鲜红的劲装,对着镜子,仔细整理好腰带。 长发扎起高高的马尾,却又不伦不类地插着一根金钗,钗头用金玉雕成一只振翅引领的大雁。 母亲的棺就停在灵堂里。灵堂的供台上,还摆着两座沈姓墓碑。 烈火带来的灰尘已经侵入灵堂。 沈如雁脸上不施粉黛,却仍然张扬而艳丽。她在朦胧的烟尘和晃眼的火光里,平静地双膝跪地,叩首。 先父沈戎之墓。 先母顾慧言之墓。 兄长沈知墨之墓。 爹,娘,阿兄。 承你们庇佑,女儿一生离经叛道,恣意洒脱。原以为这双手挥得起长枪,拿得动重弓,勒得住高头大马,便能守护心中所爱。 可惜,女儿无能。 爹和兄长的尸骨,女儿没本事找回来。娘的身子,女儿没本事治好。 女儿不孝,这便来同你们告罪。 沈如雁直起身,摸了摸头上的金钗,想张嘴说话,喉咙里却没能挤出一丝声音。不知道忍了多久多久的眼泪,顺着脸庞留下来,流进嘴角,咸涩得发苦。 “火太大了……”她终于说:“灰尘熏得眼睛疼,嗓子也疼。” 沈如雁的声调竟带着一丝亲昵,在空空荡荡的灵堂里自言自语,不知道在冲着谁撒娇:"原来跪着那么难受,你还跪了那么多次。" “你都不说痛的,我就真以为你不痛呢……你总爱逞强,总爱骗我。” “安然,我有点想你了……” “但是我想你就够了,”沈如雁在烧进来的火焰里轻轻眨了眨眼,火光映得她眉眼缱绻:“你不准想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想。” 宣德二十四年冬夜,宣平侯嫡子洞房花烛夜,安远将军府的火烧了一整夜。 次日,云兰谎称安家远房亲戚,为宣平侯嫡子的新婚夫人带去一截断枪。 这柄枪原本在熊熊烈火里被插在灵堂外,矗立在炙热的火中,直到被烧焦了枪杆,断成两截。系着长缨的一截滚在角落里,躲过了火,后来被云兰重新找到。 没人知道昔日的安家嫡女在拿到那柄断枪后,关在房间里的一整日都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在宣平侯嫡子忍不住破门的前一刻,她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盘成的发髻中,一抹青丝成雪。 后来见过宣平侯嫡子夫人的都说,宣平二十四年的冬天在这位夫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那一抹像雪一样白的发丝,和永远系在手腕上,不知用什么编成的红绳。 这篇不会很长,大家当个故事看就好[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红妆与火 第2章 原来是沈小将军,久仰大名 宣德二十一年春,安相府中。 威严的祠堂被轻轻推开一角,推门的小丫鬟有一口黄莺一般伶俐的嗓子:“小姐,进来吧。” 仅仅被烛光照映,并不算多敞亮的祠堂,从外面走进来身着华服的女子。她眉目清华,举止娴静,身上天青色丝缎衬出肌肤的雪色,并随着动作轻盈翻飞。 正是安相嫡女安然。 为她开门的是从小带着的贴身小丫鬟,名奉琴。 此时偌大的祠堂里只有二人,小丫鬟脸上便藏不住,流露出心疼与愤懑:“小姐,您可是宰相嫡女,身份多尊贵!不过是拒了一门亲事,老爷居然就要罚您来这里思过。” 安然神色平静地跪下,先上了三炷香,然后才说道:“奉琴,说话要当心。” 小丫鬟鼓着腮帮子:“小姐,奴婢是心疼您。” 听到小丫鬟的话,安然轻轻弯了弯眼角:“我知道。爹不是因为我拒了亲事才罚我的。” 小丫鬟不解:“那是因为什么?” 安然便不说话了。 因为她不想成婚,不想一事无成,便早早地困在一室一宅内,从此自己的世界便只剩下相夫教子。 父亲当然也气自己拒了侯爷家的婚事,不能通过结亲拉拢这股权势,可是更气的,恐怕是有她这么一个想法离经叛道的女儿。 偏偏她又是嫡女,父亲这么一个要面子的人,怎么能容忍? 安然垂下眸光,不再理会小丫鬟追问的眼神,闭上眼仿佛已经开始思过:“奉琴,你出去吧。” 小丫鬟急了:“小姐,奴婢在这儿陪您吧。老爷一整天都不让给您送饭,铁了心要小姐吃苦。奴婢在这至少可以陪小姐解解闷儿!” 安然无动于衷:“出去。” 丫鬟咬咬牙,只能福一福身子:“是,小姐。” 祠堂大门再次被打开,透出一线天光,奉琴脚步声远去,门再度合拢,寂静的祠堂里,只听得火烛燃烧,蜡油滴落的声音。 香火缭绕,满室皆静。蒲团上的女子脊背挺直,淡色嘴唇微张,似乎念着什么。 突然,供奉灵位的高台后传来一连声响动,东西磕碰在地上的声音在空荡荡地祠堂里回响!"叮叮当啷"—— 安然睁开眼,骤然起身:“谁——” 高台后一时动静全无。 安然长眉微蹙:“阁下擅闯我安家祠堂,意欲何为?” 一抹鲜艳的红色从高台后露出来。 然后是头发垂下的马尾尖尖,在安然睁大眼睛的注视下,一张面孔最后缓缓挪了出来。 额头光洁,浓黑如云的头发全都向后束成马尾,眉目带着一股极具攻击性的艳丽。 如果她现在的眼神里没有透出一股被抓包的小心翼翼,那么确实是一副让人屏气凝神的相貌。 安然一愣,眨眨眼,是个女子? 她紧绷的身形放松些许:“阁下究竟何人?来我祠堂所为何事?” 见安然没有大张声势叫下人,在她面前的女子终于从高台后走了出来。她露出全貌,安然便看见此人没有着寻常的裙子,而是一身劲装。配上她的脸,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女子先是把怀里抱着的几盏烛台放好,然后走到安然面前,大方一笑,抱拳:“让安小姐见笑了。” 她笑起来更好看。安然没说话,只略微一点头,等待着女子下文。 “我是将军府沈如雁。” 居然是她? 安然暗自惊讶,安远大将军膝下一双儿女,长子沈知墨,次女沈如雁,儿女被夫人顾氏在京城诞下后,便随从父亲在军营长大,习得一身武功,从小便驰骋在塞北的广原上。 沈如雁以女子身习武,自然是京城中各位小姐的关注对象。 有人羡慕,有人不屑,但总而言之,人身无比自由。 “原是沈小将军,久闻大名。”安然回礼。 不错,沈如雁在军中有实职,不靠父亲荫蔽,而是和兄长从小兵做起,一路靠杀敌攒军功得来的职位。 沈如雁眼睛一亮:“你人真好,比他们好得多!” 安然不明白沈如雁的意思:“小将军这话何意?” 沈如雁亲亲热热地凑到安然面前,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安相嫡女颇有好感:“好姐姐,只有你第一次见我就肯叫我小将军,旁人不是叫我沈小姐,就是安将军的女儿——多没意思。” 她拖长话音,倒是逗笑了安然。 这祠堂内突然多了一人,还是一位自来熟的女子,让一个人呆久了的安然浑身活泛过来。 “好姐姐,你不必这么叫我小将军,显得多生分,”沈如雁歪头:“姐姐叫我如雁就好。” 沈如雁说这话的时候,用着她那一副被塞北风霜下吹过的嗓子,女子的低柔里带着点儿沙哑。又靠得近,呼吸隐隐打在安然的面庞上,安然蹙眉,不打习惯地略退半步:“小将军真是不见外。” 沈如雁不说话,好看的眸子盛着祠堂的烛光,笑意盈盈地把人望着。 安然推拒的话有一瞬间莫名开不了口,半晌摇头:“小将军不如说说,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沈如雁倒也不在意一个称谓的事儿,转而说道:“姐姐的双面绣名动京城,我可能求得一副?” 安然一愣,倒没成想沈如雁躲到祠堂里是为这事而来:“既是求一副绣品,如雁为何要躲进这祠堂里?与我身边几个丫鬟说上一声,她们自然会立刻告知我。” 她没说,如此做贼一般的姿态,看起来更像是图谋不轨。 况且,哪有人初次打照面便这样亲热? 沈如雁小心觑了一眼安然素静优美的侧脸:“安远军进京述职,我随父兄回京城,今日安相相邀,我来的时候,咳……无意间听到下人说,说——” 安然心中暗笑,这小将军心里想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直白得有趣:"说我被父亲罚到祠堂思过一天了?" 沈如雁甩甩马尾:“昂,所以我就过来了。” 坦诚,还冒着点傻气。堂堂沈家小将军,没道理会是这样一副性子。 安然不动声色:“小将军不能多等一天?这副绣品要得很急?” 沈如雁埋头嘀嘀咕咕:“好姐姐莫怀疑我,如雁并无别的心思……” 她复又抬头明艳一笑,干脆直接:“并非绣品的事儿,我听下人说姐姐要在这儿独自思过一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得多难受,便忍不住过来了。” 沈如雁没说,她听见下人说安相今天甚至不准下人送饭给小姐,心中愤愤。多大的事儿值得断人吃食?身体饿出毛病可怎么办? 安然正疑惑为何沈如雁突然不说话了,便见人从怀里衣袖里摸出两个脆桃,和一包点心:“给,姐姐吃些吧。” 怪不得刚才一直揣着手,袖子里藏这么多东西,亏得她拿住了没掉出来。 安然迟疑接过,打量着这些吃食:“你……是专程过来陪我的?” 沈如雁身量比安然稍微高一些,何况还蹬了一双厚底的皮靴,便高出安然大半个脑袋。 此刻两人离得近,沈如雁几乎是俯视着安然。脸庞素白,眉不描而似远黛,眼神变化时如静湖泛波,清凌凌的目光从中探出,淡色润泽的嘴唇微微抿起,不大好意思地问:你是专程为我而来…… 莫名的,沈如雁也说不清楚缘由,对着初次见面的这位姐姐心软下来。 她意识到同这位好姐姐说话,可不能和向兄长说话那样大声放肆,便试着放柔声音:“对啊,父兄不大管着我,听到你一会儿便来祠堂思过,我就弄了点儿吃食先过来躲着。” 安然垂了眸子,心中泛上点儿滋味:“多谢小将军。” 赶走小丫鬟奉琴,是因为担心被父亲知道奉琴私自留下来陪她,恐怕会被罚。但并不代表安然真的喜欢一个人在偌大又空寂的祠堂里不吃不喝跪上一天。 脆桃和糕点被拿在手上,还沾染着另一个人身上的热意。 安然递回一只大一些的桃子给沈如雁,自己拿起小只的咬上一口,清甜绵长的桃子香绽开在唇齿间。 “好香。” 沈如雁浓密的睫毛在眼尾投出一道锋利而黑的线,此刻随着安然的夸赞扬起:“是吗?我也尝尝。” 她摩挲了两下手中大一点的桃子,无声勾唇,从安然面上收回目光,咬了一口:“果真甜。” 安然在一片静谧却安宁的氛围里撇开目光,视线漫无目的地一一掠过那些牌位,突然,停在了灵位前的贡品上。 那里,原本摞起的贡桃顶端凹陷下去,一看便少了。 “咳咳——”一块桃子果肉哽在喉间,安然一声连着一声呛咳起来。 沈如雁连忙伸手揽过安然的肩膀,拍拍她的后背:“吃得太急了?” 安然一把抓住沈如雁的小臂,在呛咳的间隙里急问:“你,咳咳……你的桃子哪来的……咳咳……” 沈如雁被问得一愣:“啊?我家马车里带出来的啊。” 沈如雁不知道安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下一刻也看见了供台上缺少的桃子堆尖尖。 沈如雁:“……” “冤枉啊,我不是拿的供台上的桃子!” 安家的祠堂每日都会有下人特意换新鲜贡品,而且是挑选过的品相良好的贡品。 是以堆在供台上的桃子个个水灵鲜嫩,看着跟两人手里拿的没什么区别。 安然此时也喘过气来,轻轻咬牙:“那桃子去哪里了?今天下人刚换过,肯定是摆满了的。” 要是等她思过完出去,下人第二日来换果时发现桃子少了,今天一整日又只有她来过,府中还不知道有什么话要传到父亲那里去。 说她不知礼数都是轻的,父亲本来余怒未消,这便是不敬祖宗。 沈如雁看着安然嘴角呛咳出的一点水渍,拇指一动便想抹上去,反应过来后心中纳闷,只递给安然一张帕子:“别急,肯定还在祠堂的,我帮你找。” 安然接过这张什么都没绣的素帕,擦拭嘴角时鼻尖嗅到一股很淡的暖香。 不似熏香熏出的,倒像是从皮肤里透出来沾上去的。 很好闻,从心底泛上的一股轻微的熟悉感让安然愣神一瞬,帕子不禁在嘴角停得久了些。 沈如雁蹲在地上,突然喊:“找到了,在这呢!” 安然突然回神,将帕子收好,走到沈如雁旁边。 沈如雁回头仰起脑袋,对着安然笑,一手拿着一只桃子:“应当是我在台子后面不小心撞着的时候,撞落的。” 安然接过桃子重新摆上供台:“撞到了?可有哪里受伤?” 沈如雁从地上起来,动作利落:“这哪会受伤。” 安然继续一开始的话题:“对了,你说要一副双面绣,可有定好的样式?” 沈如雁突然放低了声音:“我弄不大明白,不过是要绣一对鸳鸯的。” 安然一愣。 “鸳鸯?” 前期包甜[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原来是沈小将军,久仰大名 第3章 天上的月亮也能摘下来给我? “鸳鸯?”安然轻声说道:“鸳鸯是绣给心上人的。” 沈如雁脸上的神情似是遮掩,但又不像是羞赧:“对,是要一对鸳鸯。” 安然沉吟半晌。刚想问沈如雁什么花色、是单独一对鸳鸯,还是要有"鸳鸯戏水"那样的景,什么时候要? 沈如雁似乎把安然的沉默当作为难,立刻保证:“好姐姐,你不白做,若有什么爱吃的爱玩的爱穿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弄来!” 安然却在沈如雁的急切里品出些别的意味:“这副双面绣值得你这么承诺?” 至于斩钉截铁地许诺交换条件,也没个限制。 安然瞧沈如雁的模样,突然起了些许逗弄的兴致:“那我要天上最通透的月亮,你也能拿来给我?” 这话就纯属无稽之谈,安然自己说出口后都自觉好笑。 不料沈如雁真的拧眉思索:“容我想想办法。” 安然看她这样:“看来这副绣品于你当真重要?” 一对鸳鸯啊……是给心上人的么。 沈如雁张口想辩解什么,又想了想:"呃……算是吧。" 两人都没有说话,满室静谧,烛光把两道修长的影子投到墙上。两人之间有些距离,可在无人在意处,影子却挨在一起。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小姐,老爷消了气,让小姐去暖房陪陪夫人。” 是奉琴。 安然稍微提高声音:“知道了,就来。” 沈如雁与安然面面相觑。 安然往门外走了一步,回头看沈如雁:“小将军还不躲起来,是要我的丫鬟看见你?” 沈如雁一边又往高台后面退,一边问:“好姐姐,那双面绣的事儿……” 安然回眸一笑:“那得看小将军愿不愿意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我了。” 沈如雁在安然的盈盈笑意里突然失语,心重重一跳,等回过神来安然已经快走到门口:“我……我会的!” 也不知道会什么。 安然现下的心情并不坏,嘴角还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待走到暖阁时,迎面遇上刚走出来的安相,霎时收敛眉目:“父亲。” 安相说是消气了,看见安然却还僵着脸色,声音带着点冷硬:“去见你母亲吧。” 安然福身:“是。” 安相没再说别的,径直离开了。 安夫人正在暖阁内侍弄圣上赏下来的一批稀罕花木。 “我儿,你来了。” 安然将沾染寒气的披风脱下,交给侍女:“母亲。” 安夫人放下花剪:“秋棠,上壶茶来,再拿些糕点。” “是。”侍女下去了,暖阁内一时便只有母女二人。 安然并没有坐下,而是先行了一礼:“多谢母亲替女儿求情。” 安夫人叹了口气:“坐下说吧。” 安然便在母亲对面坐下。 “儿啊,你年纪不小了,及笄时你说不想这么早成婚,你父亲便也由了你。可两年也过去了,现在正事好年华,告诉我,你为什么又拒婚呢?是不满意这桩婚事?” 安然轻轻摇头。 安夫人看着自己的大女儿:“你庶妹都快要订亲了,偏你还没个想法,你父亲着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安然啜了一口桌上的凉茶,安夫人立马制止:“热茶马上就来了,喝这凉的做什么?” 安然品着凉茶特有的苦涩和浓郁:“凉茶虽然过了品味的时辰,但也别有风味。母亲,我又何必顺着''嫁人的大好年华''就这么着急地找一个夫君呢?” 何况现在这个年岁,做什么事不是大好年华? 安夫人无可奈何:“你向来是有主意的,我是劝不动你。” “若我能再有一个小子,再小,也是嫡出的儿子,将来不管是安家的家业,还是朝堂上的安排,都能与老爷守望相助,或许他就会没那么着急你的婚事了。” 安夫人身子在年轻时的一场急病里坏了底子,诞下嫡女安然之后,这些年来一直流水一般用名贵药材温养,也没能再孕育子嗣。 安然心中发紧:“母亲不必苛责自己,反倒是女儿,身为女子身,却不想顺了女子命,才让你和父亲都如此忧愁。” 安夫人疼爱她这唯一的女儿:“又说胡话。什么女子身女子命,老爷要你嫁人,从来不是因为你应该嫁人,而是你身为安府唯一嫡出的子嗣,他希望你能做好嫡女应做的事。” “用联姻稳固安家根基,老爷在朝堂上也多一个助力,这才是老爷想要的啊。” 安然垂下眸子,不再想说些可能顶撞母亲的话。 她想,为什么身为嫡女,只能靠婚姻这一条路为安家做事呢?她的双面绣名动京城,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甚至从幼时起,就跟着父亲和先生学习这天下大事。 这些培养,难道就只能培养出一个侯府夫人? 为什么不能是成就她自己的一番事业? 安然不甘心,从来都不甘心。 只是这些想法被压在心底,不能为人所知罢了。 安夫人身子差,精力也有限,站坐久了,便要躺着休息一会儿。安然辞过母亲,从暖阁里出来,回到房间时,奉画拿着一个竹编的兔子灯等在门口。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奉琴奉画是一对双胞胎,自家的小姐性子宁静,她们却一点儿没学到,都是叽叽喳喳闲不住的性格。估摸着也是安然本就不爱拘束着她们,由着她们按照本性长大。 安然看见奉画手里的兔子灯:“这是哪来的?” 奉画举起来递给小姐:“这个啊,这是一位自称''本将军''的女子交给奴婢的,让奴婢一定要转交给小姐。” “说来这女子也奇怪,哪有女子自称将军的呢?” 安然接过兔子灯,轻轻抚摸兔子的耳朵尖尖,也不知道沈如雁哪来的时间又弄来一盏兔子灯,明明与她分别时还没见着。 “女子怎么不可为将军?奉画,我平时怎么给你说的?” 奉画捂住嘴巴:“奴婢知错,下次不会了。” 安然拎着这盏轻轻巧巧的兔子灯往里走:“以后若再见到她,不可轻慢,礼数做周全。” 奉琴奉画齐声:“是,小姐。” 兔子灯在安然手里轻轻地晃呀晃,安然把它放到临窗的桌子上时,心情也跟着轻快几分。 这小物被放下时,身体一震,居然从中掉下一卷纸条。 这是? 安然拿起来,纸条上还搭着一条线。沈如雁把这卷纸系在了兔子灯的竹条上,安然展开一看,上面笔锋凌厉地写到: 好姐姐,明日可有时间?若有,巳时我在将军府门口等你。 哼,只说有时间便去将军府门口,若没有时间呢?便让她小将军一个人等在门口巴巴望着吗? 虽然才见过一面,但安然就是能想到沈如雁写这卷字条时的表情。嘴角上扬,眼角眉梢都透着股知道她一定赴约的小得意。 “我就不来,你能怎的?”安然自言自语。 奉琴模糊听了一耳朵:“小姐,明天是要上哪儿去吗?” 安然用手指拨弄几下兔子竖起来的耳朵尖尖,小小的兔子灯被她戳得一摇一晃。 算了。 “明日我要去将军府一趟,奉琴,母亲新送来的几身衣裳拿过来给我试试。” “奉画,去挑上好的几匹缎子、宫里送来的南泽珍珠打造的一套钗钿,并上那墨玉镇纸、广延先生的画作,明日随我一道去。” 两个小丫鬟一听能出门,还是去将军府,兴奋地小声叽喳,忙按照小姐的嘱托下去办事儿了。 这章甜[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天上的月亮也能摘下来给我? 第4章 安然用手指点点沈小将军的眉心 安然的马车刚到将军府门口,安然在马车里就听见外面一声惊喜的声音:“好姐姐,你来啦!” 安然也不下马车,挑开车帘看着跑到自己马车边的人:“小将军,这是算准了我会来啊。” 沈如雁今日也是穿的一身劲衣,她似乎没有襦裙,黑色的腰带在腰间勾出劲瘦的弧度。此刻她也不急着催安然下车,而只稍稍踮脚扒在安然车窗边:“我怎么敢算好姐姐的心思,不过是你来或不来,我今日都要等在这里的。” 安然瞧沈如雁故意睁大的眼睛,狭长的眼型硬是圆润了些,泛着湿漉漉的光。这沈小将军会说话极了,倒是让安然那句"若我不来你该怎么办"堵在了喉咙口。 真是…… 安然用右手食指不轻不重地一点小将军的眉心,在人愣神的时候下了马车。 “小将军愣着做什么?”安然看沈如雁魂都不知道飞哪去的表情好笑:“不带路吗?” 沈如雁只梳马尾,现在两只发红的耳朵没处遮掩,只得用手狠狠搓了两下,三两步跑过去先安然半步,侧身看着安然说:“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这京城我回来得不多,只有零星两三个朋友,虽然昨天才认识姐姐,但我喜欢待在姐姐身边,所以才贸然邀请姐姐来将军府的。” 这人像是生怕觉得自己唐突了,巴巴说了这么长一串话来解释。 安然被那样诚挚的神目光瞧得心里暖和:“本就没生气,不用解释的。” 沈如雁却认真:“要的。” 从昨天与安然分别后,她心里就憋着一股劲儿没处使。送了一盏兔子灯去是想讨人开心,不讲礼数没头没脑地突然邀请安然到府上做客,也只是…… 她精于长枪,便想耍给姐姐看看。 沈如雁用仅剩的礼数想了想,提着一柄枪跑到安府去太冒失了,所以只能悄悄写纸条藏在兔子灯里,期待今天好姐姐的马车能停到将军府门口。 安然跟着沈如雁走。奉琴奉画带着拜访礼缀在两位小姐身后。 将军府和安府有很明显的不同。 安府处处华贵精致,这将军府却透出一股古朴大气的风范。一花一木一草一石,不似安府那般挑选修剪,更多的是浑然天成。 安然不觉感叹:“将军府气韵非常,想来将军……” 话还没说完,安然便意识到,安远大将军携一双子女常年驻守塞北,哪里有心思打理京城的府宅。照看主理这将军府的,应当是—— 将军唯一的妻子,顾氏顾慧言。 安然立刻改口:“将军夫人真是了不起。” 沈如雁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以往她也会来京城小住,哪怕父亲没空回去,她和阿兄也定会每年轮流回京陪陪娘亲。 这登门拜访将军府的人,无一不是对府中陈设赞叹有加,却都只在这个时候交口称赞她爹爹。 安然是第一个称赞她娘亲的。 沈如雁只觉得一股热气在胸膛里冲撞,让她想围着安然撒欢:“没错,我娘亲特别厉害!我们在军中的日子,是娘亲一直守在京城同各家斡旋。” 安然环顾四周:“将军今日不在?” 沈如雁点头:“是啊,我爹今日去宫里了,阿兄早上说去见旧友,得午时才回来。” “走,我先带你去见我娘!昨天她知道你要来,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带你去让她好好瞧瞧!” 将军府似乎没这么多规矩,至少现在安然被沈如雁拉着在廊坊间飞奔,身后奉琴奉画都快跟不上了,府中也都是笑着同她们打招呼的,没一个人提醒她们讲礼数。 安然和沈如雁停下来时,停不下喘气,一只手还被小将军拉在满是薄茧的手里,另一只手去扶发间乱了的玉簪,额头都冒起薄汗。 反倒是沈如雁跑了许久像没事人一样,下意识顺着交握的手扶住安然,将安然自己看不到的乱发轻轻整理干净。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安然些微凌乱的呼吸。 安然调整好呼吸,沈如雁便伸手要推开面前的门,这门却恰巧从里面开了。一个辨不出年纪的女子声音从中传来: “阿雁,你真是太不当心了!你当安小姐如你这般从小就上蹿下跳野得没边儿?还敢这么拉着人跑,万一摔着了你垫在地下啊!” 安然如何都没料到顾夫人是这个性格,此时脖颈本来就没褪的薄红上了耳朵。 不过,想来也就只能是这样的顾夫人,才有心性一个人守在京城,允许仅有的一双儿女随夫君上战场,还把将军府打理出浑然天成的气韵吧。 沈如雁在她娘亲面前从来就不客气的。 “娘,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说完就继续拉着安然进门。 安然尝试了两次把手挣出来,没挣开,便随她去了。 顾夫人面前正摆着一盘棋,残局,如今正在研究,闻言没好气地说:“你这动静是个人都能听得到,怎好在安小姐这儿失了礼数?” 安然不大好意思,上前行了一礼:“见过夫人,安然不请自来,失礼在先。” 顾夫人笑眯眯地撑腮,面前的可人儿端的是风华灵秀,又是大家族培养出来的不卑不亢、礼数周全,叫人看一眼便心生欢喜。 “哎呀哎呀,快请起,”顾夫人站起来扶住安然:“安相和安夫人真是好福气,怎的我家小女就半点儿不像你这般!” 安然才直起身,刚才行礼时没细看,现在顾夫人离得近,她方才看清顾夫人的眉眼。 不论是言语性格,还是这一副张扬生艳的面容,沈如雁居然都一分不少地承袭了母亲。 沈如雁被自家娘亲一挤兑,挑起一边眉梢:“娘,是不是觉得安小姐比较适合做你女儿啊?我呢,就只配随阿兄吃塞北的沙子去喽。” 安然先悄悄瞪了一眼沈如雁。这说的什么话! 哪晓得顾夫人居然频频点头:“没错没错,你快回你的塞北!” 安然一愣,随即脸颊上忍不住抿出一丝笑意。这顾夫人是性情中人,和自家女儿一唱一和,倒是让她初来乍到的尴尬消退不少。 “安然此次仓促前来,略备了一些薄礼,还请夫人笑纳。” 奉琴奉画自然是等在门口,待小姐提到了,才提着礼物进来,一同给顾夫人行礼。 顾夫人嗔怪地看了自家女儿一眼,这丫头昨晚回来,说只用一盏兔子灯便邀了安府的嫡小姐过来做客,她便只当这是女儿十分交好的朋友,才会如此随意,她也便像待自家人那般随性而为。 哪知道安小姐这么郑重,还带了礼物来! 沈如雁在一旁接收到母亲的眼神,挠了挠脸颊移开眼神。她昨天根本就没想这么多,等看到安然的一对侍女提着礼物过来,才深觉自己的失礼。 顾夫人忙亲自接过奉琴奉画手中的礼物。 上好的木材被用来做寻常装礼品的匣子,触手温凉,带着一股浅淡的木香。 奉琴打开木匣,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 安然站在一旁温声解释:“实在不知夫人、将军和长公子喜欢什么,便只能挑些寻常物件儿,让您见笑。” “这是江南安乐坊的九重云锦,是江南时下最盛行的花色,并上南泽珍珠打造的钗钿,夫人或许能喜欢。” “这是广延先生旧年间的画作,听闻长公子名讳知墨,想来这副墨宝差强人意。” “这墨玉笔洗是家父去岁所得,玉石入不得将军眼,但胜在造型浑然古朴,赠予将军。” 安然每拿出一件,顾夫人心口便跟着跳一下,几乎不好意思起来。 安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却不是不辨好物的。九重云锦便是江南的安乐坊,一年也只得那么几十匹,大都献给皇宫,哪是寻常能得。那钗钿更是一眼辨得为宫中之物,因安相为天子宠臣,才能为安家所得。 广延先生的画作曾名动天下,千金难买,如今早就封笔,一副旧年的画作有价无市。 这笔洗更不必说,塞北本就盛产各类奇玉,沈将军每年送回来的礼物就数玉最多,她便在这方面眼光毒辣,这笔洗的用料能比肩那些最顶尖的一二玉料。 顾夫人早在那对侍女提来礼物时,就对云兰使了颜色。 云兰常年跟随顾夫人,也是这将军府管事的,眼神精细,哪能不懂顾夫人的用意?她随即领命下去,便开始着人加急安排一场午宴,让各地来的厨子都赶去厨房,同时让府中下人告知长公子,须在午宴前赶回来。 她自己则拿了库房的钥匙,掠过那些寻常物件,打开了更里面的一道暗门。 里边满满当当地摆着将军和长公子这些年四处征战得来的珍奇异宝,也唯有这些才回得起安府嫡女送来的礼物。 安然和沈如雁辞了顾夫人出来,沈如雁这才松下一口气。 再待下去,就快被她的好娘亲用眼神戳几个大洞出来,赶明儿趁早收拾收拾回塞北大营得了! “好姐姐,你怎能这般坑我?”沈如雁故作委屈,眼里却满满都是笑意。 安然想到那盏孤零零又小小巧巧的兔子灯,哪能不知道沈如雁在说什么。 她故作不知,神情疑惑:“小将军此话何意?昨日小将军送来一盏珍贵的兔子灯,安然受宠若惊,今日便上门回礼,不曾想小将军却不领情么?” 话音里"珍贵"、“受宠若惊”被念得更重,语调绵绵软软地拖长些许。 安然平日人如其名,如今对着沈如雁,却难得起了几分促狭心思。 沈如雁知道安然正取笑她呢,却只想随着安然心意说:“是我的不对,姐姐想怎么办呢?” 安然的睫毛扑簌簌扇了几下,勾着沈如雁的视线:“那只小兔摆在我桌上实在孤单得紧,小将军,烦请你寻个伴来陪陪它?” 沈如雁不禁想,一对小巧的兔子灯,依依偎偎着蹲在安然的桌子上,安然晨起时一眼便能瞧见。 她满口答应:“好!” 一直觉得猫塑和狗塑很伟大[星星眼]这章也甜的[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安然用手指点点沈小将军的眉心 第5章 沈如雁是一柄更锋锐的红缨枪 安然被沈如雁带到了自己在将军府的住处——“归雁居”。 一进院落,兵器凌凌的寒光刺入眼帘。一排冷且尖锐的刃直刺云天,被插在架上最前面的,赫然是一柄红缨长枪。 这对安然来说是无比新奇的。 “这都是你的吗?”她不觉低声问,满心都是震撼。 沈如雁背后的马尾一甩一晃,有点儿得意:“当然,我会的不止这些,还有弓、弩,这些没摆出来。” 安然眉眼弯弯:“沈小将军原来这么厉害。” 沈如雁脚下一踉跄,稳住身形便听得身旁传来一声"噗"的轻笑,她只作无事发生,却突然想起来或许应当矜持一些:“也没有,比起我爹,我要学的还很多呢。” “但是我阿兄肯定是比不过我的。”她一昂头,眉眼间全是令人喜爱的傲气。 沈如雁在字条里并没有说邀请她来将军府做客干什么,但安然看沈小将军此时情态,福至心灵地明白了。 还不待安然挑明,沈如雁便迫不及待了似的:“喜欢吗?我给你舞来看看!” 阳光在沈如雁的发梢间雀跃地跳动着,安然似乎被那光线晃到了眼睛,垂下眸:“好啊。” 沈如雁眼睛便亮了,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从兵器架上一举抽出那长枪,抬手一挽,枪尖迅疾划过,带出一道凌厉残影! 红缨飞扬,安然恍惚间,嗅到了塞北的风沙和血的味道。 沈如雁和手中的红缨枪合为一体,穿着鲜红劲装的身影是一柄更锋锐的红缨枪。 这柄枪一出,便将安然平静无波的生活划出一道裂口,从裂口灌进带着腥气的风,呼啸着从塞北直达京城,跟着风一并侵入的,是塞北铁骑威严的兵戈声。 安然为之神魂震荡。 风静,叶落,枪止。 沈小将军持长枪立定,身姿如鸿雁。 将军府一隅,久久无人声。 安然许久不说话,沈如雁心里开始有些没底。她收了枪走到安然身边:“可还喜欢?是我刚才太凶了些?” 塞北练出的枪从来都不是花架子,哪怕舞出来也是可以要人命的杀招。 沈如雁身上还萦绕着未散的气势,在安然面前存在感极强,把人从愣神中拽回思绪。 “不,很漂亮。” 安然目光灼然:“你的枪很漂亮,很凌厉,也很像你。”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安然以往读这首诗,只能感慨其遣词造句,却始终不能体会其神韵。如今,这首诗蓦地鲜活起来。 沈如雁右手不受控制地握紧枪杆:“姐姐要是喜欢,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安然摇摇头,发上的流苏随着动作晃出轻轻的弧度:“经常来找你像什么话。” 沈如雁便勾起唇角,微微俯身和安然保持视线平齐:“姐姐希望经常和我待在一起吗?” 安然睫毛一颤,一时不察居然被小将军套了话,但她却莫名不想否认:“这么说小将军不愿意?” 沈如雁眸子里氤氲着浓烈的笑意:“当然愿意,我巴不得整日黏着姐姐呢,就是不知道姐姐会不会嫌我太烦?” 安然瞧她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软和了神色:“你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我……” 我都是高兴的。 被沈如雁专注地看着,安然后半句话反而闷在了喉咙里,突然间避开了目光,往前走:“这便是你住的地方?” 沈如雁直起身,垂下眼帘笑了笑,跟在安然身后一步,望着她的背影:“是我幼时住的地方。这些年我在塞北军营,娘亲命人时时洒扫,等我回来小住。” 这座不算太大的庭院里,墙角有一座几经修缮的秋千,坠在老树粗壮的枝桠下,随着微风静静地晃荡。雪白的院墙上突兀地有几道灰黑的脚印,小小的,一直延伸到墙的顶端。 不用说,肯定是沈如雁幼时屡次三番翻墙留下的"杰作"。 这些脚印非但没有被重新刷掉,反而在一旁添了一些小狗小猫的爪印,墙下如今还堆放着几只软垫。 看到安然目光的落点,沈如雁不大好意思地说:“小时候爱翻墙,我娘也不拦着我,让家里人放了几只软垫在下面免得我摔伤,然后亲自捉了府中几只小猫小狗过来,把它们的爪子沾了点墨也按了上去。” “她笑我像小猫小狗,精力旺盛没处使,便也爱到处爬呢。” 沈如雁记性很好,指着那些小爪印:“喏,这是来福的,一只灰白色的狗狗,前些年老去了;这是踏雪,四只爪子都白,浑身漆黑的猫儿,去岁生了一窝猫崽子;这是……不许笑!” 沈如雁还没介绍完呢,便听得身旁的人实在忍不住似的,发出一声实在好听的轻笑,让人生不起恼怒的心思。 明晃晃的日光在安然的眼睛里折射,一对眼珠如琥珀生辉,笑意盛满了快要溢出来。她没看沈如雁,目光随着手指,一点点按上那些墙上的小爪子,也不嫌脏:“真是小猫小狗。” 也不知道是说人还是小动物呢。 沈如雁当然能听出话里的调侃意味,但她或许是被今日这么好的阳光晃了眼睛,心里只能生出想撒欢的愉悦。 “要上来坐坐吗,好姐姐?”沈如雁如今翻上墙,可不再会留下脚印了,轻轻巧巧一跃便翻坐上去,坐在墙头看着下面的人,马尾尖儿被天光镀了一层金色。 安然应当拒绝的。 堂堂嫡女,过往十七年受到的教育,没一个是允许她翻上别家的墙的。 可能是阳光晒在身上太舒服,也可能是…… 总而言之,她犹豫了些许时间,还是搭上了小将军伸来的手。 裙裾翩跹,安然被一股柔和的力道一举拉上,几乎随着力道扑进一个温热暖香的怀里。 安然没动,身下的另一具身体也没动,只传来略微急促的心跳。 安然的手指虚虚搭在沈如雁的肩头,此刻蜷缩了一下,引得那块地方的皮肉在红衣下绷紧。 她撤开手,也挪开身体,在沈如雁身边隔着一点儿距离坐下,打破沉静:“小将军真会挑地方。” 从这个角度向下看,老树葱荣的叶子间满是盛放的花朵,仿佛大片春光铺在脚下。 沈如雁声音有点沙哑,但仍然带笑:“是啊,小时候第一次翻墙就看中这儿,那时候这棵树就有这么高这么大了。” 十二三载时光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小姐,长公子回来了,夫人让您,”一个小丫头来到这庭院内,环顾四下无人,便觉疑惑:“小姐?” 还坐在墙上的两人对视一眼,沈如雁先出声:“知道了,就来!” 小丫头循声望过来,便瞧见她家小姐已经利落地跳下墙,正伸手接扶墙上的另外一人——正是夫人吩咐过绝对不能怠慢的安家嫡小姐! 小丫头一惊,自家人便也罢了,平时小姐要做什么都是使得的。可安小姐毕竟是府里贵客,要是让夫人知道被自家小姐待客待到墙上去了,指不定怎么念叨小姐呢…… 这边沈如雁哪里知道小丫头在想什么,她围着安然转了一圈,半蹲着身帮人把裙摆捋顺,发丝也拢好,方才起身,对安然说:“我去屋里拿块玉料,等会儿要给兄长的,马上就来,姐姐在这里等一等我行吗?” 安然自是点头:“你去吧。” 沈如雁便笑着大步往屋内去了。 这庭院里只剩安然和那个小丫头,小丫头耐不住好奇悄悄抬眼往安小姐那边看过去,恰巧撞见安小姐带着笑意的眼眸。 哎呀,偷看被发现啦!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冲贵客福了福身子。 安然觉得这小姑娘可爱得紧,走过去:“不必这么拘束,怎么待你家小姐的,就怎么待我吧。” 小丫头一惊:“这怎么使得!” 安然:"如何使不得?" 小丫头心直口快:“您是将军府贵客,我们需得恭敬些才是呢。” 安然摇摇头,声音轻低:“我不过是你家小姐一个朋友,不必拘束。” 小丫头懵懵懂懂,只觉得眼前的小姐看着哪哪都好,通身气质矜贵自不必说,只是在某个瞬间莫名透出些浅淡的孤独。 这点儿孤独转瞬即逝,还没等半大不大的小丫头琢磨明白,就散去了。 沈如雁说马上就来,便真的是"马上",安然和小丫头聊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大步流星地推门走出来了。 “你们说什么呢?” 安然回头,见沈如雁手里随意地拋着一块不规整的石头。 “我正说呢,让你家小丫头在我面前不必拘束着性子。” 沈如雁脚步一顿,未语先笑:“从玉,听见没?以后怎么待我的,就怎么待我的好姐姐!” 什么你的我的,安然觉得脸颊有些烧,用泛凉的手背轻轻贴了贴。 不过她并不否认什么,只是对小丫头从玉温雅地笑了笑:“我家奉琴奉画与你约莫一般大,等会儿见一见,说不定能做个朋友呢。” 这话当真是自家人才说得的,哪怕是寻常人,也没有允许奴婢与其他人的小奴肆意交好的。 “诶!”小丫头得了自家小姐的意思,态度立刻亲热许多,似乎是放开了性子,活活泼泼在前面带路,嫩黄衣衫在风里起伏。 安小姐和小姐一样,都是顶顶好的人呢。 三人并未走得太久,倒是中途就遇上一个穿着月白长袍的人。 “阿兄!”沈如雁唤了一声,把手中玉料隔着老远一段距离一抛,被精准接下。 来人眉眼斯文,君子如玉,正是沈如雁的长兄——沈知墨。 算是第一个抱抱[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沈如雁是一柄更锋锐的红缨枪 第6章 沈小狗的耳朵 沈知墨摇摇头,似乎对小妹豪放的做法习以为常,将那块玉料收好,对着沈如雁身旁的人拱手:“安小姐,久闻大名。” 安然自是回礼,心中思量: 这沈家长公子也是从塞北刀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通身杀伐之气却隐得极深,反倒更像京城寻常的世家公子,温温润润知礼守礼。 单是第一眼,绝看不出来沈知墨和沈如雁有血缘上最亲近的关系。 沈如雁肖似顾夫人,那这沈家长子,或许更似沈将军。 沈如雁上前,扽了一下兄长:“得啦,文邹邹看得我牙疼。” 沈如雁对自家阿兄下手可从来不需要收着力道,沈知墨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身子一歪,身上那股斯文气便破了个口儿。 “莫闹我,娘看你们久久不来,便让我去找你们。” 安然心下有些意外,这将军府家的长公子,私下里竟是个温吞性子。 “那走吧,还等什么,”沈如雁又亲亲热热凑到安然身边:“好姐姐,这次算我得了你的福,娘亲备了一桌子天南地北的好菜,平日我可吃不上!” 安然被拢着往前走,沈知墨跟在身后,神情几乎算得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别看他小妹对自家人如何亲昵,对外人都是一概的公事公办不留情面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沈如雁对旁人展现这副巴心巴肝的情态。 听娘亲说,安小姐与他小妹也不过见过一面,这怎么瞧着竟比小妹那几个旧友还要亲密? 沈知墨来催了一趟,几人便走得更快,还抄了花园小路,穿过几道满月状的拱门,青石板的羊肠小道接上轩阔大气的回廊,不一会儿便到了这顿午宴的地方。 安然自小就被教养着各种礼节长大,各种宴会的规格了然于心。 这顿午宴,堪比平日里安相接待来客的规格,宴间气氛却又和乐融融,仿佛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家宴。 顾夫人亲自带着云兰张罗,偶尔还停下来叹气一番:“今日只有沈戎不在,他是吃不上我亲自做的山鸡烩酥梨喽。” 安然一行人走过来,恰巧便听了一耳朵。 顾夫人平日里……对沈将军居然是直呼其名的吗? 或许是她脸上的惊讶之色没能掩藏好,沈如雁对安然解释:“娘亲并非出身世家,和我爹算是两情相悦,快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我爹才表明身份。我娘气得近三个月没理我爹,婚嫁之事也只想作罢,说不欲与世家子这种三妻四妾的人相守一生。” 沈如雁嘴角的酒窝疑似幸灾乐祸地闪了闪:“我爹在将军府挨了打,到我娘那儿还要再挨一顿,要不是皮糙肉厚,都不一定撑得到我娘消气。” “从她们认识起,我娘就一直称我爹的名字,我爹私下里满意得不得了,就怕哪天回京,我娘突然叫他沈大将军,那铁定是我娘生气了。” 安然出神地听着,而后浅淡地笑了笑:“你们感情很好。” 顾夫人忙碌间听到声响,转头便对着安然笑开了:“安小姐来啦,快来尝尝我做的拿手好菜,京城独一份儿,别的地方吃不到这个味道呢。” 席间顾夫人硬是拉着安然坐到她左边,右面是沈如雁,沈知墨倒被挤到对面去坐着。 安然一开始不怎么好意思地僵着身体,然后又在顾夫人热情的逗趣里软化下来,一筷一筷地吃着那道山鸡烩酥梨。 “怎么样?”顾夫人期待地问。 “入口绵软嫩滑,回味清甜,口感丰富,夫人手艺当真了得。” 安然每说几个字,顾夫人眼底就亮几分:“你多吃些。她们俩舌头尝不出好歹,给什么都吃,肯定是塞北的沙子吃多了把味觉吃坏了。” 亲娘吐槽,沈如雁扁扁嘴说不了什么,只能夹了一大块酥梨,赌气似的塞进嘴里。 “好吃!” 顾夫人和安然都笑了。安然盛了一小碗汤放在沈如雁面前:“别噎着。”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午宴过后,安然着实招架不住顾夫人的热情,收下云兰送来的回礼。 “多谢夫人好意,安然今日叨扰了。” 顾夫人点点头,转而看了一眼自家女儿,笑眯眯和沈知墨离开了。将军府门前除了看门家丁,便又只剩下安然和沈如雁两人。 沈如雁眼巴巴望着:“姐姐,这便走了吗?” 安然站在她一步之外,轻轻歪头:“不然,小将军希望我留到几时?” 沈如雁嗫嚅着唇,半晌耷拉下眉眼:“我送姐姐回去吧。” 也没有理由能让姐姐继续留在这里。 安然瞧她这副模样瞧了半晌,偏开头:“另外一只兔子灯,还作数么?” 沈如雁一时没听明白话里的意思:“当然作数,我一会儿就……” 安然竖起食指,隔着点儿距离悬在沈如雁唇边:“不必这么急,想好了下次要放什么字条了吗?” 沈如雁呆呆地眨了眨眼睛,突然神采飞扬起来:“我,我还能再找姐姐玩儿?” 安然收回手:“也不是很傻。” “还有你那副双面绣,颜色、制式,草图什么的,总得有吧?和着兔子灯一并送来。” 沈如雁欢喜:“嗯!” 安然看着比她还高点的人:“小孩子。” 沈如雁不恼:“本就比你小的,好姐姐——” 她一连叫了几声"好姐姐",仿佛没有别的含义,就是看着安然叫"好姐姐"便能高兴。 安然没闹得无法,抬手在沈如雁脑袋上方虚空处按了按。 沈如雁:“?” 她摸了摸自己脑袋顶:“有什么吗?” "没。"安然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原来也没有长小狗耳朵啊。 怎的比小狗还欢腾? 从将军府回来后,安然有两天没等到沈如雁半点儿动静。期间顾夫人的礼物被安然一一送到了,安相倒是有些惊讶,没成想这沈将军携子女刚回京,安然便结识了一番。 “若能交好自然是不错的。”安相收下顾夫人的礼物,略微打开看了一眼,便摆摆手让下人送到了库房里。 安然行了一礼,不置可否。 两天后,奉画提着另一盏兔子灯进了安然房里。 “小姐,沈小将军又送来一只小兔子!” 与安然放在桌上的那只几乎一样,只是一边绒白的耳朵上用红绳系了几圈,挽了酷似两只兔耳朵的结,绳尾垂在一边,俏皮地晃来晃去。 “一并送来的还有这个!”奉画又把一大卷皮纸交给安然。 这应当就是双面绣的要求了。 安然全部接过,放在桌上:“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图纸被打开,最先引得注意的是掉落出来的一根雪青色的丝带,柔软的上好的料子,一看就是从一段完整的布料上裁下来的。 和她两日前穿的裙子一种颜色。 安然眉梢动了动,拿起新的这盏兔子灯,仔细看了看系着红绳的那只耳朵,果然在耳朵上看见了一个小字——“雁”。 原来这新送来的小兔子灯,替的是她沈小将军。 那这根丝带的意图不言而喻。 安然不禁笑了,低声念了句:“哪里学来的这些小把戏。” 原有的那只小兔子灯被拿起,对称着新的这只,在右耳上系上丝带。安然随即提笔,用簪花小楷在耳朵上落下一字——“然”。 两只兔子灯并排放在一起,挨着窗户,能看上很久的日升月落。 这次的字条没系在灯上,而是明晃晃地缀在图纸的空白处——“三日后辰时来接你。”一样的铁骨银钩的字迹,后面哄人似的加了一对耳朵尖尖的图案。 瞧着还有些威风凛凛。 好么,还以为隔空拍她脑袋顶的意思小将军不知道呢,没想到这般心有灵犀? 而且,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也不说去哪里,要她怎么做准备? 安然看着这张字条半晌,轻哼一声,笔尖在字条上点了点,抬手给那两只耳朵加了几根尖尖的耳毛。 狗塑很文明[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沈小狗的耳朵 第7章 安然心底的野望 三日后。 “所以你要带我去哪,小将军?”安然坐在被铺陈地十分精细的马车里,周围缭绕着温暖的熏香,支着头有些犯困。 沈如雁说是今日辰时来接她,可实际上掐着卯时的尾巴就在安然的窗户前冒了颗脑袋,和里面一双兔子对了眼。 她眼力颇好,一眼便看见了兔子上分别写上的两个小字,眼睛里顿时漫开笑意,伸出手指戳着其中一只的脑袋。 她的动静极轻微,在窗外呆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发现。 先是更换桌案花瓶里插花的奉琴被吓了一跳。她反应过来后并没有大呼小叫,而是趴在窗边小小声地问:“小将军,怎的这么早就来了?我们小姐还需两刻才起呢。” 沈如雁点点头,眼中笑意收束几分:“不着急,等你们小姐起了再说。” 奉画跟在奉琴后面冒了脑袋:“外面有些冷呢,小将军进来坐坐吧。” 沈如雁摇头:“你们小姐没起,我怎好进去?” 奉琴道:“小姐早就吩咐过了,不可怠慢了您,小将军进来吧,不然小姐起了要责怪我们呢。” 不可怠慢……在好姐姐心里她也是很重要的么? 沈如雁心中暖意熨帖,从奉琴给她打开的房间正门进去了。 本想坐在外间喝茶等人,谁知进门就看见奉画从里屋探出头来,对着她招手道:“小将军,小姐请您进去。” 沈如雁连忙起身,走了进去。 里屋比外面更温暖几分,安然已经站在镜子前梳洗,身上披了件宽大的罩袍,乌黑如墨的发丝倾散至腰际。 沈如雁走到她旁边,替她拢了一把发丝,便于梳洗,声音轻缓:“好姐姐,怎的这么早起了?是我扰了你安稳?” 安然将手浸在热水中,呼出一口气,嗓音带着点儿晨起的温哑:“本就要到时候了,这会儿觉浅,听着有些动静便醒了。” 小将军说那么几句话的功夫,声音便传到了她的梦里,在一片混沌无章的梦中格外清晰。 安然又问:“不是说辰时来?” 沈如雁让开了点,奉琴便要替小姐梳头。 “我想着,上次字条里说得不大清楚,今日姐姐随我出门,能否穿轻便些的衣服?” 安然正伸手拿寻常穿的衣裙,闻言停住了:“为何?” 沈如雁嘴巴张合几次,没说出理由,只去拉着安然的一点儿袖角:“有用的。”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安然由她去,对奉琴道:"将我骑马常穿的那件拿来吧。" 沈如雁惊讶:“姐姐会骑马?” 据她所知,京城里会骑马的小姐不多,就算会骑,马术也只是堪堪过得去。 安然神色平常:“这是我身为嫡女理应会的。” 奉琴拿了衣服过来,安然要更衣,沈如雁便转身出去:“在外面等你。” 安然应了一声。 沈如雁坐在外间,送来的茶水晾了半刻,温度正好。 她的目光停留在离间垂拢的帘子,仿佛被那一面寻常的帘子吸住了,怎么都挪不开,便开始描摹帘上精细的绣纹。 看着看着,她的思绪就开始飘忽……她还没见到过穿劲装、扎马尾的姐姐。 没等太久,帘子便从里掀开来。 一抹晴山蓝映入沈如雁的眼中。 修长柔韧的身线被一袭裁剪不凡的劲装勾勒出来,难得束成的马尾把肩颈衬得孤拔挺直。 “怎么呆住了?”安然走到沈如雁跟前:“怎么样?有一阵子没穿了。” 沈如雁眼睛一眨不眨地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突然回神:“好看,真好看,这个颜色衬你。” 安然发觉沈小将军浑身上下有趣的地方很多。 比如此时,挪不开的明亮的眼神、和从脖颈处泛开的浅红。 安然没有戳穿小将军的故作镇定,让这点小小的有趣多保持一会儿也无妨呢。 沈如雁这一来,安然没能睡足那两刻钟,加上用过早食,在马车上不自觉泛起困意。 沈如雁放轻了声音,不愿惊扰安然这点稀薄的睡意:“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困了便小睡一会儿。” 安然本是靠在软垫上,马车不知行进到哪,平坦的道路渐渐有些颠簸,安然在这种稍稍有些恼人的颠簸中陷入浅眠。 意识模糊间,她觉得身下靠着的东西似乎变了,马车行进时也平稳很多。安然觉着舒适,便下意识用脑袋蹭了蹭枕着的东西,睡得更沉了点。 梦里似乎传来压低了的轻哼,而后是一声哑着声的笑叹。 睡梦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等安然再醒过来,马车已经停了,四周隐隐有许多人说话交谈的声音。 安然撑起身体,沈如雁依然坐在她的对面。 “到了怎的不叫我?” 沈如雁坐得端正:“又不着急,姐姐睡醒再说。” 安然便整理一下衣衫,一边笑问:“小将军这是将我拐到哪了啦?” 沈如雁挑起一边眉梢:“若我真要将姐姐拐走了,姐姐愿意随我走吗?” 安然轻推她一把:“去!莫闹。” 沈如雁随着那点儿玩闹般的力道倒向一边。 安然去掀马车帘:“藏藏掖掖半天,究竟带我到哪来了?” 沈如雁不语,只跟着安然下了马车。 京郊有平原,青草连天,长风万里分草而过。 远处碧草掩映之地,传来中气十足的、整齐的呼声。 安然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体中有什么混浊的东西随着这口气一并呼出,身体前所未有地轻盈起来。 “如何?”沈如雁站在安然身后。 她想要安然看到的,也就是亲自站在这里,看到这般景象。不是在别人的描述中,也不是在高阁的书卷记载里。 “我想了一整天,都没想好带你去哪儿。京城你比我熟悉多了,哪还需要我带你去。” 安然没说话,静静地听着沈如雁的声音。 “那天我舞枪的时候,你说没怎么见过这些,我便想到带你来这里。这里够平坦,也够广阔,骑马也好,射箭也罢,只要你想,都可以。” 安然凝望着远处,远处有兵甲的冷光映着日光:“那是你的兵马?” 沈如雁回道:“是随我爹回京述职的亲卫,我和阿兄只能调动其中两队。” 在那样声势威严的齐呼里,安然隐隐看到了沈如雁的另一面。 两人走进后,不少眼尖的亲卫发现了她们。 其中一人没在集中训练,迅速朝着沈如雁小跑过来:“沈副将!今日得空过来?” 他应当是归沈如雁管的,对沈如雁规规矩矩行了个军礼。 沈如雁神色端肃,站定后询问:“近日训练结果如何?新阵要实施推广,亲卫首先要熟练。” 士兵:“回副将,您与大将军商讨出的阵列布阵精当,容易落实,在这平坦之地列阵完全没有问题!等回了大本营,我们再去险要山地训练!” 沈如雁点头:“甚好。训练不可懈怠,但也不可急功近利。将军近日事物繁忙,遇到疑难之事,一定要来寻我。” “切忌囫囵。” 士兵一跺脚:“是!” 安然站在一边,隔着点距离看完了全程。 待人走远了,她才抿着笑意站到沈如雁身边,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不愧是沈小将军。” 沈如雁听到安然的声音,通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吭哧"一下就漏了点儿气。 她用手指贴上自己脖颈,感受到异常的热度,眼睛垂下看着地面:“好姐姐,莫打趣我。” 安然似乎又看到了小将军头上支起的耳朵。 “好了,”她不再逗人:“现在我们去做什么?” 沈如雁就带着安然走进了一片临时围起来的场地。今日大多数亲卫都在排演新阵列,空旷的场地上整齐排列着十几二十个靶子。 沈如雁从架上选了一把轻弓,递到安然面前:“试试?” 安然愣了一下,用手覆上这把弓。弓身缠绕的绑带接触到皮肤的那一瞬,略微粗糙的触觉唤起了点不属于安府嫡女的野望。 像风一般驰骋于天地之间的野望。 安然抬起手臂,试着拉开这把弓。 阻力让这个过程并不轻松,沈如雁从后面把住安然有些颤抖的手臂,长指覆盖安然的手背。 “肩背不要绷着,放松。” 安然在拢过来的温热里,感受到沈如雁手心上细小的伤痕。 还没来得及彻底结痂,新鲜的伤痕。 咱们安然其实非常仰慕,也非常渴望自由[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安然心底的野望 第8章 沈如雁的心跳 安然稍一回头,感受到沈如雁打在自己耳边的温热气息:“你的手……” 沈如雁手指稍蜷,与安然相贴的手心悬空一些:“练匕首弄的。” 安然眨眨眼。 练匕首会划出这样细小又密集的伤痕吗?安然有些奇怪,但很快,她就没有心思细想下去了。 因为沈如雁用食指屈起,轻轻抵了一下她的下颌,把她的头带正:“不要分心。” 安然下颌突然敏感起来,有点糙,她想。 在有些无所适从的接触感里,安然下意识照她的话做,目光落在远处的箭靶上。她的身体随着沈如雁简短的指示一令一动—— “松手。” 安然右手一松,箭离弦而去。 上靶,只差一点便正中红心。 身后温热的体温停了两秒,然后撤开。 安然笑着回头:“中靶了!” 沈如雁站在安然身后,与安然隔着一点距离,仿佛刚才的身体相触只是为了指导安然。 “姐姐很棒。”小将军一如往常地笑着。 安然体会着前一刻的手感,再次举弓:“我自己试试。” 拉弓的那一刻,安然才知道,上一次的容易感是因为沈如雁在后面,帮她把着高度、力道与姿势。自己拉弓的时候便知道,肩颈姿势、瞄准、力道…… 需要一一兼顾,难免左支右绌。 第二支箭箭道扭成了难以预测的曲线,落点也令人哭笑不得——飞到一半时落下,扎到地上惊跑了一只隐在草丛的野兔。 “嗯……”安然轻轻一撇嘴:“怎么这样?” 沈如雁没忍住笑出了声:“也算是射有所获了,打了一只兔子呢。” 安然一听就知道,这小将军挤兑她呢,回话时带了点重音:“是吗?那麻烦小将军把那只兔子给我带回来吧。” 兔子早跑得没影了。 沈如雁咋咋嘴,一边走过去捡箭,一边拉长声音说话,笑意蕴含在上扬的尾音里:“好姐姐莫为难我——” 沈如雁捡起那支偏得十万八千里的箭,这人停在原地歪头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想到什么似的,兴高采烈地跑回安然身边。 “虽然没有兔子,但是姐姐也打到一只猎物哦。” 安然不明白:“哦?小将军指的什么?” 沈如雁握着那支箭,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我啊,大雁嘛。” 安然意外地眨眨眼睛,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随后抬手,轻轻握住箭的另一端。 两人握着同一支箭,不长的箭身成为彼此间的距离。 “我倒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甘愿做猎物的。” 安然用手一推,沈如雁根本不阻拦,箭尖便不轻不重地点戳了一下沈如雁的胸膛:“小将军愿意吗?” 箭尖下的心脏在无人知晓处蓬勃跳动,心跳声大到让沈如雁怀疑,对面笑意吟吟的好姐姐会听到吗? 她不知道,但她也好像知道了。 这天上午,沈如雁教安然射箭,一直到过了正午才停。 安然射箭已经能偶尔上靶了。 “姐姐真的很有天分,”沈如雁手掌半屈,按上安然的手臂,虚虚捏了几下:“从这里往下——对,多按按,放松放松。” 安然顺着她的动作揉捏手臂,一边道:“差得远呢,莫要闭着眼睛夸我。” 沈如雁觉得自己的夸奖不含半点儿水分:“哪里差得远?姐姐倒是太谦虚,只可惜……” 她话音一换,停了半晌。 “可惜什么?”安然问。 沈如雁的目光落在极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可惜这里不是塞北。” “在塞北骑马射箭,和在京城是不一样的。” 在沈如雁的声音和目光里,安然好像听到、看到了不同的塞北。 刀剑铮鸣中的野性与危险。 马蹄飒踏中的不羁与自由。 是和京城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人世的规则好像被烈风吹散,连魂魄也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托起。 安然想了许久:“……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想去塞北看看。” 沈如雁的衣角被风吹起,回头热烈地笑起来:“好啊,我带你去!” 沈如雁的这句话一直被带到安然的梦里。 梦里马车辚辚碾过,从京城平稳地出发,忽而便颠簸起来。她掀帘一探,裹着沙子的风扑面而来,沈如雁就在风中,红衣烈烈,骑马对着她笑。 如果没人叫她,这个梦或许能一直做到天明。 可惜,夜正深时,安然被明亮的烛光突然晃醒了。她皱着眉睁开眼,发现奉琴奉画正打算掀开她的床帘。 “咳……什么事?”安然哑着嗓子问。 奉琴知道自家小姐如果睡不够,被突然叫醒定然头疼,于是放轻了声音:“小姐,夫人突然肚疼,有点发热,老爷忙请了郎中,进去后没多久,老爷便让奴婢来叫您。” 安然瞬间清醒,掀开被子。 “替我更衣!” 安然来不及梳头,只松松绾了个发髻,便急忙赶向正房。 那里早已灯火通明。 难道母亲身体出了问题?可是旧病反复? 安然胡乱地想着,心中忧急。 母亲的身体本就不算好,诞下她时落了点旧病,前些年一直不见好,直到近年才平稳下来。 到寝居门口时,母亲身边的侍女秋棠早已候在门外,见到安然行了一礼:“小姐,老爷让您到了便直接进去。” 说罢打开了门。 安然顾不得许多,立刻走了进去,没想迎面遇见了父亲。 “爹,”安然福身:“娘亲可是……” 安相脸上却并无忧色,反倒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不必行礼,你阿娘没事。” 安然一愣:“那郎中——” 安相难得露出点不稳重的情态,皱纹舒展,背手笑道:“没成想为父也有老来得子的一天!” 安然眨眼,一时不敢相信。 她娘亲在里间传来并不虚弱的声音:“老爷,让阿然进来吧,莫让她担忧。” 安相点头:“去吧,为父不好进去,你去陪你母亲倒合适。” 安然绕过屏风,看见床帐半掀,母亲就躺在床里,伸出一只手臂,郎中正把完脉。 安然认得这位郎中,母亲身子一需要一直调理,为了方便,安相花重金寻了一位女郎中,方便贴身照料。 郎中站起行礼:“安小姐。” 安然伸手虚扶:“快请起,我娘亲怎么样?是真的……” 郎中还未回答呢,她母亲在床上用气音笑道:“真的,你爹骗你做甚?” 安然顿时有些紧张:“多久的事?娘,你的身体要紧,真的无碍吗?” 安母握住安然冰凉的手:“这便要多谢李郎中了。” 李萱——李郎中,神情肯定:“按照这些年来的调理,夫人身体已然康健,只是有些先天不足带来的气血亏损,只要再接着温养,再续血脉并非难事。” 安然说不清心中感受,只是对母亲的担忧更多。如今确定没有身体上的问题,她便重新平静下来。 “娘,日后要更注意身子了,平日别太过操劳。秋棠能替你做的就别勉强自己,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安母用拇指在女儿手背上摩挲:“莫担忧。” “阿然,不管娘腹中的孩子是你的阿弟或是阿妹,娘一直爱你。你的阿爹肯定也一视同仁的。” 安然摇摇头:“娘,阿然并非介怀此事。” 安母笑:“知道,我的阿然最是贴心,担忧娘的身子。” 李郎中收拾药箱:“夫人,小姐,我这便开些温养的方子,从明日起夫人便按照方子来抓药。一个月后,我会酌情增减其中药物,抓药时务必看清楚各种用量。” 安然接过李郎中写好的方子,对安母道:“娘,这药方出不得差错,我以后亲自去守着捡药。药拿回来后,您只能让秋棠或者我看着煎,好么?” 安母心中感动:“如此一来最好,我也能放心。” 安然半屈身体,附在安母耳边:“娘,您常年喝药,对药味最是敏感。” “如果哪一日发觉药味与前一天不同,哪怕是最轻微的不同,都要同我和爹说,也要留着那碗药立刻找李郎中。” 安相和安然的母亲算是家族联姻,婚后安相对正夫人算是尽职尽责,但同样也为了家族利益,娶了两位侧室。 安相治家严谨,正室与侧室并不混住在一起,加之安然的母亲身子不大好,平日里三位夫人互相走动较少。 在安然眼里,这十几年算是平稳无波。 但那是在安母没有嫡出的儿子时。 现在安母有孕在身,且说不好是少爷还是小姐,安然不敢冒险去相信人心。 安相一直守在屋外,看着安然把药方交给秋棠,自己也留了一份,欣慰地点点头:“阿然,你母亲现下有孕在身,为父身居相位,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你当是要尽孝的。” 安然行礼:“阿然明白。” 安相自然看见了安然有些散乱的头发。 “好了,回去歇息吧。叫奉琴奉画给你温一盏热汤再睡,免得明日起来着凉。” 安然:“谢父亲关心。” 出来时,夜色还是浓郁。 来时匆匆忙忙,回去时本就没有睡意,安然便走得慢了些。 最亲的……阿弟或是阿妹吗? 安然体会着心中陌生而柔软的情感。 作为唯一的嫡女,安然过去的岁月成长得迅速但孤独。 她的小弟或小妹应当不会如此了吧。 赶上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沈如雁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