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月醒来时,已是半日后。
窗外,朦胧的天色隐在雨雾里,丫鬟刚点上灯,画月盖着厚厚的被褥,脚下还踩着一个汤婆子,蒸得身上暖烘烘的。
从窗隙斜进屋内的空气有些潮冷,画月露着脑袋,鬓边青丝凌乱,低声打了个喷嚏,正准备再睡一会儿。
可偏偏头痛得睡不着,越是无助,画月越想她的父皇与母后。
想着想着就哭了。
身穿紫金龙袍的少年帝王孟燎闻声从廊外走进,手里还亲自端着一盏药碗。
“画月,你醒了。”
孟燎在榻前坐下,将画月小心扶起。
“别哭,朕在呢。”
画月哽咽不止,她想把萧司弦吓唬自己的事告诉孟燎,可又有些不敢。
思来想去,她只伸出手抱住孟燎,委屈巴巴:“我不想去白玉瀚宫了。”
孟燎肩头的衣襟渐渐被画月的眼泪浸湿。
“是朕不好,这些天都没好好陪你。”
安慰完画月,他神色微微一动,很快明白。
定是白玉瀚宫那些骄横跋扈的王孙贵女们为难她,于是肃色骤起,向画月许诺:“画月,朕还想让你做朕的皇后,倘若不识燕国之礼,日后,怎能母仪天下?寡人给你安排宫中最温和,最博学的夫子单独悉心教导你,如何?你每日不必再去白玉瀚宫,只在雪黛宫书院即可。”
画月抿去眼泪,开怀一笑,紧紧抱住孟燎,答应道:“我就知道陛下对我最好了。”
孟燎见她笑了,紧蹙着的长眉也终于展开。
他端详着画月粉润的脸蛋儿,小心喂了她一勺药汤。
半晌,孟燎把药碗递给宫女星桥,吩咐了些什么,就独自回了养心殿。
云斛把温芙的赠礼端出来,呈给画月:“公主,温大小姐听说您病了,给您送了一副莲花金刚铃,这里还有一封信。”
画月接过莲花金刚铃,靠着床榻,往灯台底下挪了挪,把信铺在被褥上,仔细展开,方便读。
信中写着:
“这是本小姐在青莲寺磕了三个头请的护身法器,可以保平安,身体康健,送你了,你可得赶紧好起来,我还没向你当众道歉呢。
——温大小姐亲笔”
画月傻笑着把信好好折起来:“那我可得赶紧好起来。”
说罢,端起星桥手中的药碗,大喝了一口。
——
以防外戚得势,孟燎后宫宠爱的妃嫔多是家世平平的女人,所以,皇后之位,彼时无母国倚仗的画月最适合不过。
孟燎在金案上撰写好几遍立后诏书的草稿,都不满意。
平日里他性子最是急躁,却耐心将立后草稿写了一遍又遍,就连太监通传的唤声都置之不理。
小太监通报了三次:“皇上,丞相大到殿外了。”
孟燎充耳不闻,手握御笔,仍在洒金纸上龙飞凤舞誊写着诏书。
养心殿的大门忽然被两侧太监推开,众宫女循声望去,只见司弦一袭丹罽红蟒仙纹官袍,面容清癯,颜如冠玉,含雾的凤眸深藏清冷疏离,掌中墨金竹扇开合的脆响引殿中官宦侧目。
掌印太监惊慌失措,欲言又止。
他无奈叹了口气。
反正眼前的萧大人也不是第一次擅闯养心殿。
良久,一名身穿紫云鎏金霓裳的华裙少女跟了进来,她衣着奢靡张扬,但初次进面圣,还是有些畏手畏脚。
阶前立着的,正是太后引荐的女子秦婉山。
孟燎有些意外,只瞥了司弦一眼,握笔的手并没有松开。
“萧相,你有什么事?”
萧司弦瞥了眼身后的女子,淡淡开口:“太后娘娘说,中宫之位空悬多时。”
秦婉山温和尔雅行了跪拜大礼,一举一动都很缓慢,用心。
“臣女,拜见陛下。”
孟燎笔端一颤:“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丞相的意思?”
萧司弦没有了当回答,只道:“下个月月初连着三天都是黄道吉日,择日不如撞日,立后,也是天经地义,迟早的事。”
孟燎笃定道:“朕只想让画月做朕的皇后。”
萧司弦抬了抬下巴,神色漠然:“她出身小国,陛下已经被她迷惑了,但臣心里还清醒着。”
孟燎缄默片刻,沉声打断萧司弦:“你别乱说,你又不了解她,她是个好姑娘。”
秦婉山仔细听他们讲话。
他们口中的画月。
她虽不了解,但自进了皇城,似乎也从身边人的口中恍惚听到过这个名字。
秦婉山屏气凝神,安静垂着头,不停在裙畔擦拭着掌心渗出细密的冷汗。
被忽视的感觉很难受。
萧司弦开始有些不耐烦,但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言辞转而犀利:“她就是个祸水,不久的将来,定会离间你我二人君臣之情。”
孟燎怒不可遏道:“祸水又如何?朕就是要立她做皇后,除了她,任谁也不能拿这凤印。”
伏在地上的秦婉山肩膀一抖,她属实被皇帝吓得不轻,也被孟燎所说的话吓得不轻。
秦婉山感到恐慌,随后心灰意冷。
萧司弦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镇静走到金案前,拿起一张废稿,放在灯台前,燃了。
很快,他又拂手将其吹灭。
“陛下,息怒。”
冷静片刻,孟燎眉眼间的震怒之色并没有退散,可握笔的手却松开了。
跪在重重玉阶之下的秦婉山一直隐忍着对画月的嫉恨,她时刻紧攥着裙角,若不是隔着一层绸缎,那指甲定要扎进肉里了。
秦婉山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原本对孟燎是抱有憧憬的。
谁知,刚进宫就迎来当头一棒,心中当然很不是滋味。
孟燎愤恨将笔一丢,走出养心殿,笔坠在地上,滚落在萧司弦靴旁,残墨洒了一地。
像是把权力默认给了他。
养心殿里那么多奴才都见识了刚刚的那一幕,立后一事很快就传遍了半个皇宫。
但他们的谈资多是秦婉山方才遭受到的窘迫,而并非皇后是谁。
回储秀宫的路上,过路宫人异样的神情让轿中的秦婉山如坐针毡。
秦婉山的婢女银竹一孥眉,给秦婉山出了一计策:“小姐,此女不可不除。”
“杀人见血,太费周折。”
秦婉山的眉弩得更紧,她深深缓了一口气,轿子刚好经过雪黛宫,她抓起帘子撩开,迟迟不肯放下,双眼空洞瞪着半掩的朱红宫门。
“皇上这么喜欢她,就算她死了,也定是日日夜夜抱着她的牌位不肯丢的。”
银竹不依不饶:“那咱们就陷害她,让皇上厌弃她。”
秦婉山嘴角扬起一抹凌厉的弧度,她一边放下窗帘,一边慢悠悠开口:“这燕宫里,最有权势的当属丞相萧司弦,连皇帝也要对他言听计从,若是让那黎国公主与萧司弦扯到一起,生米煮成熟饭,时间久了,皇帝也只能放手了。”
银竹一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明了,她点着头夸赞她家主子:“还是小姐有计谋,若是如此,不动一矛一剑,就能把这眼中钉给拔了,还成了一桩好事。”
秦婉山昂首,扶了扶发髻上的玉蝉簪。
“是不是好事还不一定,不过,只要能把这碍眼的东西除掉了,对我来说,就是好事。”
银竹问:“那小姐,咱们什么时候下手?陛下已经急着立诏了,实在拖不得。”
夕阳如血,透过纱帘的薄红曦光照在秦婉山野心张扬的美人靥上,更显娇艳。
“我初入宫中,对那些京中权贵都不熟悉,三日后,邀请一些名臣贵女们来参加宴会,只是,倒给丞相与那黎国公主的酒必须是同一壶,其他人,得是另外一壶,还有些不能说的,等回了宫,我再慢慢告诉你,你只管按我的安排去做,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银竹一拍掌,只替秦婉山高兴:“是。”
——
翌日清晨,画月早早就被婢女们唤醒,只是不用再去南大院的白玉瀚宫,又省了些赶路的时间可以贪睡片刻,也多了些时间打扮。
因此,她心情不错。
画月每天都以粉黛敷面,这个习惯也是因为黎国太阳毒辣,若不敷粉,风吹日晒,会伤及皮肉。
她今天穿了件红山茶绣金石榴裙,又戴了副荔枝铃璎珞项圈,珠光宝气的。
青丝梳起一对双螺髻,髻上各戴了两朵金蝶钗,垂着细密的小珍珠,衬得少女更加灵动明媚。
对镜贴花时,庭中,突然闯进一位白发老人,弓腰坡脚,但衣冠还算整洁,他被小童扶着,像是眼上有疾。
看来,应是孟燎给她新找的夫子。
像是好糊弄的样子。
画月心生歹念,她愁眉苦脸抱住星桥的胳膊,让星桥去找他告假:“星桥,我头突然好痛,要不然你帮我给夫子请个假吧。”
星桥只好答应,她扶着画月回了屋,就往前院白发老翁那去。
画月卸了钗环,脱了绣鞋,四仰八叉躺在榻上,被褥里还有些余温。
没有星桥服侍,她不会脱燕国三层外三层的衣服,索性乱七八糟胡乱扯了一番,只穿着一件薄褂,钻进被子。
门也没人关,虚掩着。
榻上太舒服,画月没躺一会儿,眼皮就酥了,连喊云斛来关门的力气都没了。
前院,追上白发老翁的星桥正气喘吁吁要开口,那白发老翁却向她先行一礼:“小姑姑,储秀宫的秦小姐水土不服,吐了一整夜,皇帝特招老夫进宫为小姐医治,误打误撞走错了路,真是叨扰姑姑了。”
星桥瞪大了瞳孔。
原来他不是教书先生。
星桥赶紧往回赶,走到廊下时,只见寝殿门大开着,一身形高挑的黑袍官宦正负手阴沉着脸,一步步往里走。
云斛煮茶回来,拽住星桥袖子,面朝那黑袍官宦的背影,指了指他守在殿口的太监泰商,惊慌道:“我怎么瞧着那人像是丞相大人身边的奴才,陛下给公主找的教书夫子不会就是丞相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