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画囚月》 第1章 壹 秋雨如丝。 燕帝攻下海岛之国,班师回朝。 长街上,骑着战马的禁军腰悬长剑,横眉肃目,驱赶着人流。 忽然,一布衣褴褛的少女冲到马前,颤声喊:“敢问这是哪行军队,其中,可有我的父兄?” “起开。” 禁军拔剑一挥,警告道:“这是帝王御驾,你父兄的生死,自有县官通传。” 马蹄扬起,女孩赶紧躲到街边。 她忍着泪,仰望一尊奢华如楼的金轿朝她驶来,后还紧随着一座青帐小轿。 冷风拂过车帘,只见里面是一名与她差不多年岁的豆蔻少女,她披着狐氅,头戴玉冠,正倚窗安然睡着。 御驾抬进京城时,天已黑了。 龙堂,正值庆功夜宴。 又逢帝王圣诞,喜上加喜。 身袭白袍的丞相拿批御令的金墨随手画了个钩,献给帝王作寿礼。 酒桌前,官员举起玉盏,娓娓奉承道:“丞相大人丹青之术堪称绝妙,这画中月,足矣媲美星汉间那轮真尊,即使悬在万人之巅,却也被大人一笔墨汁,就囚在了四寸画纸内,恐怕,那藏在九天银河之上的才是赝品。” 世上无完璧。 燕朝皇帝孟燎靠军功夺天下,却才疏学浅,胸无点墨,如同未开智的兽犬。 他听不懂话中玄机,也大笑着夸丞相画得好。 锦帐边上,安静坐着的黄裙少女,一脸青稚,默默盯着那画。 她是外邦公主,被孟燎带回燕朝的质女。 一路上,奴才们伺候她像尊小观音似的供着,养着,没让她的绣鞋染一丝黄尘。 孟燎问她:“公主是不是也喜欢这画?若是喜欢,朕送给你,正巧,你还没有汉名,朕就赐你‘画月’一名好了。” 孟燎觉得大臣们喜欢这画,他也喜欢,又是出自宰相之笔,他希望远道而来的外邦公主,以后,能像这幅画一样受人喜爱。 图个好寓意。 众官宦都顺着皇帝目光看去,只有宰相萧司弦不好奇,仍自顾自斟着酒,一副孤高清傲的漠然。 画月一言不发。 良久,她抬起蝶袖,指向江离舟。 套在她同一枝雪腕上的银钏儿与玉环相撞,待铃铃作响声渐止,少女木讷开口。 “不是,我只是觉得,他画的不像月亮。” 席间映在壁上攒动的人影瞬间凝固,仿佛被刻在了博山屏中一般僵硬,大臣们纷纷去窃观萧司弦的脸色。 萧司弦看似毫无波澜,他抬头瞥了画月一眼,只微蹙着长眉,没什么情绪。 孟燎顺着画月往下问:“那公主觉得像什么?” 少女歪了歪脑袋,满头珠翠在宫灯照耀下折出冷光,随着溜出口的话,一齐映在萧司弦煞白的脸上。 她说:“嗯……我觉得不像月亮,倒像是根——弯弯的粪条。” 宴上,有几个不胜酒力的大臣实在没憋住,一瞬间哄堂大笑。 萧司弦一顿,环顾四下,也跟着垂眸无奈一笑。 可是个明眼人都能看见他那隐在阴翳中的惊愕与额角暴起的青筋。 萧司弦却还是冷静开口。 “公主尚且年幼,童言无忌,到底是月亮,还是公主口中之物,日后公主自会分辨。不过,您只需记得,你的名讳源自本官笔下,经此一事,你我也算结缘。” 他记住她了——这个让他当众难堪的无礼小辈。 众人都能听出萧司弦言语间的威逼。 只有画月听完,灿然一笑,露出两颗皎白的小虎牙,盯着萧司弦官袍肩头上的团蟒纹路。 “想不到你们燕朝的宰相不但年轻,长得俊美,心胸还如此宽广,被批评了还不生气,怪不得中原有句话叫‘宰相肚里能撑船’呢。” 她把人夸了一顿,笑得更灿烂,随后面朝萧司弦,双手端起酒杯,:“既然如此,本公主愿意结这个缘分。” 官员们瞠目结舌,不敢再笑。 “画月……朕瞧你好像有些醉了,不如,先遣人送你去瑶清池更衣吧。” 孟燎汗颜,朝掌扇太监挥了下袖子,随即两名婢女走到画月桌前,他温和看着她,说:“筵席马上结束,公主体弱,这酒性寒,不能贪杯。” 画月还没坐回凳子,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被两名婢女扶出了大殿。 鸾车左边搀着她上轿的青褂婢女,欢脱些,她说:“公主,奴婢叫星桥,以后就由奴婢贴身伺候您。” 右边提灯的红裙婢女,性子清冷些,她只轻咳一声,报了个名:“奴婢名叫云斛。” 夜深了,细细密密的雨丝还飘在空中,沾衣不湿。 可一吹风,酒劲就上来了,又被鸾轿一颠,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一路上,星桥在耳边告诫着画月,宫中有哪些人不能惹,需要忌讳的,画月记不住,但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有关丞相萧司弦的事迹。 比如。 “丞相大人对圣上有恩,见了皇帝不必行礼,但宫里的任何人见了丞相,都必须行跪拜大礼。” “丞相大人有一把御赐水龙剑,对三品以下的官员,可以先行斩后奏之权。” “丞相大人好像有断袖龙阳之癖,这个奴婢不敢肯定,但奴婢敢肯定他不喜女子靠近……” 诸如此类。 画月不太理解,但这里是中原,鸟多林子大,一个京城里遍地都是能人将相。 她天真以为,看萧司弦最后笑而不语目送她离开的样子,应该没有惹他生气。 忽然,画月胃里一阵酸楚。 她在海岛之国长大,常与舟船打交道,宴会、祭祀、捕猎、游玩都在水上,所以下轿时,并没有狼狈到吐酒。 隔着雨幕,画月站在长廊上一望。 别处宫阙都是暗的,只有瑶清池檐下高悬着一盏盏金莲花灯,灯光照着蜿蜒曲折的温泉,像是仙人揉碎的金箔飘在水上。 这里有很多间屋舍,都用高耸的玉栏与纱帷阻隔着,画月懒得多走,就近挑了间最大的进去。 星桥扎起纱帘:“请公主稍候片刻,奴婢们先去取沐浴用的东西,回来再服侍公主更衣。” 云斛也跟着离开。 画月等不及了,自己扯开裙带,走下泉水,池中热流涌动,乍暖还寒,很是舒适,她脸上渐渐浮起粉晕,犯了困。 须臾,星桥和云斛端着铜盆回来了,铜里盛着猪苓澡豆与澡巾、玉瓢这些。 朦胧中,画月依稀听见二人窃窃私语。 星桥:“坏大事了。” 云斛:“怎么了?” 星桥:“我刚刚没仔细瞧,门口竹牌上刻的竟是丞相大人的名字,丞相大人不喜在宫中留宿,也不曾来这沐浴过,这瑶清池最大的房间,不该理应是皇帝的么?” 云斛明显也慌了神:“那……赶紧带公主去别处,亥时钟已经敲响,再不撤换,撞上丞相大人来沐浴,就难办了。” 星桥进屋一看,见画月正慵然仰躺在水中,涟漪晃荡处,升出袅袅白烟丝,少女半醒着,玉体横浮,只被几片嫣红花瓣遮住了春色。 连她都忍不住在画月身上多停几眼,之后,才舍得喊她。 “公主。” 星桥蹲下,一脸正经,将人唤醒:“公主快醒醒,这座泉池不能沐浴。” 画月揉着眼,在水中站立。 “我都洗了好一阵儿了,怎么不能沐浴?” 云斛:“公主,奴婢带您换一间房吧。” 画月四肢酥软,醉酒无力,摆了摆手,小声嘟囔。 “不换。” 星桥与云斛一对眼,伸出胳膊,想把画月硬生生捞上来。 画月灵活,她们二人根本捉不住她,反逗笑了画月,被她泼了好几捧水花。 星桥:“公主,快别闹了。” 云斛:“唉,还是祈祷那尊活阎王今晚不会来瑶清池,他以前就没来过,想必今夜也不会来。” 画月瞪大了眼睛:“什么,你们中原还有活的阎王?” 云斛噗嗤一笑。 星桥正要解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笃笃的木板叩击声。 “是谁在此喧哗吵闹?” 一神色凝重的老嬷嬷敲着门,责问:“禁内肃清之地,如此没规矩,是那个皇帝刚带回来的黎国公主吧?我们娘娘有令,传你们管事婢女去隔壁厢房问话。” 星桥与云斛都去了,留画月一人,她也不怕,出了事,皇帝会给她兜着。 她也不明白,这个燕朝小暴君为何这么喜欢她。 初次见他,恰逢东瀛国战败,孟燎准备攻打黎国之际,战舰被巨浪拍翻,沉入水后,人飘到了岸边,已经昏迷。 画月救了他,还一直守着他醒来。 一问,才知是黎国公主。 于是孟燎决定,不再攻打黎国,只要一名公主就回京。 星桥跟云斛被喊走后,泉池里恢复了静谧,只剩下潺潺的水流声。 画月又困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红烛就要燃尽,迟迟无人来续。 画月半梦半醒中,迷迷蒙蒙听见一阵脚步声。 随后,有人说话。 “大人,您的汤池在这间。” “行,下去吧。” “是。” 须臾,一盏新蜡燃起。 方才星桥撞见的,此刻,也一览无余映入萧司弦眼中。 “……” 第2章 贰 这种事,他遇多了。 绞尽心计就为与他产生一些羁绊,反正,满朝文武都恭维讨好他,萧司弦一点也不觉得稀奇。 即便是皇帝的女人。 萧司弦冷哼一声,退了出去。 他停在廊下,又望一眼竹牌上的刻字,确定后,正要再往回走,忽然听见隔壁传来香炉滚到地上的磕击声。 隔着珠帘,萧司弦看见星桥与云斛一人举了一个香炉,正在受训。 “光噙着泪花偷瞧哀家有什么用?” 训话的,是太后娘娘。 “香炉倒了,重新端正就好,譬如你们家小主子,一旦坏了规矩,之后就必须好好调教,哀家会送她去白玉瀚宫,让她学咱们燕朝的文字、礼仪,你们要监督她的一举一动,定期给哀家禀明。” 太后娘娘搓着佛珠,面含愠色。 “以后,她在燕宫,见了谁,写了什么书信,都要警惕,毕竟是外邦女子,小小年纪便把圣上哄得五迷三道,中蛊一般,日后大了,成了气候,就不好规束了。” 星桥小声开口:“是,奴婢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娘娘又瞟了眼一声不吭的云斛:“以后哀家问你们话,必须如实回答,若有一句虚言——你们要记得,你们食的是燕朝俸禄,还有,燕宫最不缺的就是奴隶。” 云斛重重嗯了声,以作回应。 萧司弦听完,眉头一蹙。 太后娘娘察觉到珠帘外的白色身影,忽然笑得和蔼,朝他招手:“陵儿,快来,哀家就等你呢。” 萧司弦进了屋,星桥与云斛被嬷嬷们催着离开。 “人多眼杂,别总这样叫我。” 萧司弦神色淡漠,别过脸,看向门外路过的奴婢,不大想理睬太后的热忱,甚至厌烦。 太后娘娘一改方才的泰然,温和打量着眼前身高八尺的少年权臣:“人多又何妨?等你当上皇帝,燕宫里人人都要知晓这个秘密。” 萧司弦眉间骤然聚起一股戾气。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晓。” 他那么孤傲的一个人。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曾被遗弃,且出身卑贱。 萧司弦与皇帝是一母所生,他的生父却是一个没净彻底身子的宦官。 孟燎为兄,长他三岁。 在太后之前,就有妃嫔私生而被凌迟的前例。 当时的太后不敢妄为。 她三番五次想将萧司弦扼杀在腹中,零零散散喝过几口汤药,可终是不忍心,到了临盆,生出来婴孩奄奄一息,太后便让太医上报是个死胎,送出宫去给娘家偷偷抚养长大。 还被卦师断言“七煞星降世,日后,狼子野心,不臣君主,夺人妻女,无恶不作”。 萧司弦幼时攀武好斗,孤僻少言,与府中兄弟们比武,次次下死手,受家主责罚,屡教不改,棍子打断了都不肯谢罪。 但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中龙凤,而且仕途也被太后母家安排的很好,一路青云直上,又做了东宫谋士,而后太子孟燎登基,他便成了宰相。 萧司弦不欲与太后多待,他不耐烦问道:“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太后仍是眼含怜悯与温情地望着他:“入秋了,要多添衣,哀家让绣金局给你制了两件大氅……” 萧司弦打断她:“别说这些。” 太后叹了声,换了语气慢悠悠开口:“孟燎的后妃们也该开枝散叶了,若没个中宫管控,那些乱嘈嘈的枕边风、美人计,防不胜防。正好,哀家有个侄女,父亲是龙沪十二州最富有的玉商,他那掌上明珠刚及笄,已经进京了,等入了宫,哀家的意思是……想让你多照拂她些。” 萧司弦有些轻蔑的眸光落在窗前被风吹动的芭蕉丛上。 “是那位东阳郡主?” 太后翻开烫金莲花袖子,露出一只锃亮的玉镯,眼里满是赞许:“嗯,她叫婉山,姓秦,相貌虽不出众,可当年朝廷初定时,国库里的亏空可都是她秦家补的,后来,每逢大节小节,也一直陆陆续续给哀家送过不少贺礼,从未断过。虽说这姑娘相貌平平,但也不能说是毫无姿色……” 萧司弦已经准备离开,临走只侧首回了句:“下次,只说最简练的,想让你的族亲做皇后,这一句话就够了,反正她是孟燎的女人,相貌如何,不必与我细说。” “陵儿……” 太后欲言又止,但无可奈何。 萧司弦擅自离开。 回到泉池处,水中隐隐荡漾着蜘蛛网般细密的涟漪池里已经空无一人,满室萦绕着白雾,弥漫着温热的玫瑰甜香。 许是她们走的仓猝,一只金铃镯孤零零被落在了玉橱角落。 萧司弦把金铃镯子收起来,上面还沾着水滴,是与画月有肌肤之亲的物件儿。 他把它收好。 不为别的,就怕被落了把柄,遭人揣度,说他与外邦公主之间有什么不明亮的来往。 他最讨厌跟女人扯上关系,尤其是孟燎的女人。 当然,他也讨厌跟男人扯上关系,除非利益所逼。 有些人,就是天性冷血,不近人情。 —— 翌日,是个大晴天。 银杏铺满瀚白玉宫的庭园,一张叶子飘到画月书案前,半死不活的少女立刻有了精神。 她虽懂汉话,也会说,可经纶上那些大道理,她读起来实在头疼。 画月一直在发呆,胡思乱想。 昨夜孟燎去了哪? 他从来不告诉她自己的行踪,如果她不问的话。 孟燎对她虽好,但他也有很多后妃,回了燕朝,就没法只顾着她一人。 画月并不是很想给孟燎做妃子,如果在及笄前,她能嫁给另外一个人就好了,前提是——孟燎能愿意。 想完孟燎,她又环顾四周。 白玉瀚宫的学子都是些皇孙贵戚。 先帝子嗣多,有十二个皇子,六位公主,这些学生多半是他们的后代,和一些朝中肱骨大臣的子女。 与画月年纪差不多大,十四、五岁。 后桌穿柳青色襦裙的胤王之女温芙,正拿纸团往画月书案上掷,还与她身旁的另一个穿月白长衫的贵女嬉笑。 温芙问:“樱樱,你有没有闻到鱼腥味?” 楚樱把画月脊梁盯得发毛:“像是从前面传来的。” 温芙:“你说,她都要是要做皇妃的人了,还来白玉瀚宫念什么书?” 楚樱:“是呀,你瞧她花枝招展的样子,就知道她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全在引诱男人上面呢。” 她们声音不大不小,画月正好能听到。 画月本不想来白玉瀚宫,是太后娘娘的安排。 她也不喜欢孟燎,是他把自己从黎国掳来的。 画月回头,不大敢直视她们,只垂眸弱弱解释道:“我虽然不太懂你们这边的礼仪风俗,但在我们黎国,穿好看衣服的寓意是为了招祥纳福,不是为了引诱谁……” “而且,我们海边的空气可比京城好多了,我身上也没有鱼腥味。” 温芙与楚樱根本没听清她嘴里念叨了些什么,不过,看画月失魂落魄,她们宛如奸计得逞一般,笑得更刺耳了。 画月气不过,把纸团推到桌角,右手藏在左咯吱窝下,嘣的一下,弹了回去。 那颗纸团正巧砸在温芙鼻尖,疼得她吃痛一声,但见画月耿着身子不动,她也不敢确定是谁砸来的。 温芙平日里不少欺负同窗。 邻桌镇国公之子曹邺,轻轻揪了下画月垂在空中的袖摆,提醒她:“喂,画月公主,你快写啊,这些经文,太傅讲书前若是抄不足一遍,他会生气的。” 画月敛起笑意,扶正纸张,又哭丧个脸。 她好久没握过笔了。 不知该如何下手时,后桌有人嘶了一声,小声道:“快别乱动,太傅来了。” 画月怯怯抬头,只见圆窗外,翩翩走来一身型高窈的白袍少年,蜂腰间系了一枚青玉,锦衣图案只绣有一只孤鹤。 来者君子模样,很是清瘦。 看上去,不过弱冠,就已经能做他们夫子了。 殿内瞬间哑然一片,就连聒噪的温芙与楚樱都变得老实。 大家好像都很怕他。 因这人正是当朝宰相萧司弦。 画月还有些窃喜,昨晚刚与他结缘,想来以后定会照看自己些,于是心情放松许多。 但星桥曾说,萧司弦是燕宫最不能惹之人中脾气最古怪的那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且是画月先得罪他在先,如今成了他的门下学生,是福是祸,还说不准。 她是这样想的。 萧司弦今日的穿束很简练干净,与参宴那晚的锦官华袍截然不同,气质也不一样,整个人都更清冷淡漠了许多。 他在台上矗立,居高临下看向盯着他痴笑不语的画月。 觉得荒谬。 她竟为昨夜在瑶清池的所作所为,毫不感到羞赧。 还是她喝太醉,全忘了? 萧司弦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还是要说,这姑娘生了好一张娇美而不知耻的笑靥,明媚灿然,像燃着火的初开芍药。 许是因为画月年幼,还未及笄的缘故,看上去又有些憨傻。 怪不得孟燎那衣冠禽兽那么宠她。 此女,必然是祸水无疑。 任她生得倾国倾城。 反正,他不会对她起半分心思。 萧司弦定了定神,不再看她。 思忖半晌,环顾四下,才对着众人说话:“默写昨日诗文。” 画月怔住。 她才来白玉瀚宫,哪里知道昨日学了哪篇诗文。 可不做些什么,又显得突兀,所以只能滥竽充数,草草蘸了些墨水,急慌慌胡乱往纸上戳。 萧司弦注意到画月的错愕。 不久,别人都已经写出半篇,画月还在纸上画着一些花鸟鱼虫,彼时,左侧镇国公之子曹邺把宣纸摊开,刻意摊到能令画月只需斜一眼就能瞄到的程度。 画月抓到契机,立刻睁大眼睛。 还没抄几个字,一道身影就将他们无情阻隔开。 萧司弦背对曹邺桌台,正面审视着画月。 这种感觉,就像头上悬了把刀,虽知道它不会掉下来,但总觉得不自在。 非常不自在。 画月头也不敢再抬,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 日上三竿,菱花窗漏进几缕暖阳。 画月跪坐在蒲团上,铺在萧司弦鞋边的朱樱色裙尾泛着嫣红的光,她垂头执笔,不经意露出的一截雪颈,白皙如玉。 一副蝴蝶耳铛被过堂风轻轻拂动,轻薄的淡粉色纱襟也随之飘出荔枝参着玫瑰花露的馨甜。 萧司弦闻到,是昨晚泉池里弥留的香气。 可如今,画月端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昨夜那不成体统的姿态天差地别。 禁不住回想。 萧司弦不知怎的,一刹那,耳后竟红了。 慢慢的,那红晕就涨到了脸上。 只是他神情严肃,眉头紧蹙,看起来像生气了。 温芙趁磨墨的功夫,与楚樱交头接耳:“她定是写出了什么可笑东西。” “我看也像。” 楚樱点头称是,继续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不敢有大动作。 感到如芒在背的画月松开笔,抬起脸,望着萧司弦坦白道:“大人,我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在白玉瀚宫上过课,所以……不知道写什么。” 萧司弦只顾着克制与当下无关的东西,并没听清方才画月说了什么。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只缓缓回了句。 “哦。” 画月:“……” 哦......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但萧司弦并没有开口责罚她什么,许是并无恶意,可他的神情又有些不对。 画月察觉到萧司弦耳后的薄红,觉得有些诧异。 难道,他也跟孟燎一样,只瞧一眼,就喜欢上她了? 画月盈盈一笑,歪着头,轻咬笔尖,直接开口问:“萧大人,您怎么脸红了?” 第3章 叁 檐上惊起一对燕雀,从堂前穿过,抖落下几片羽毛,正巧落在温芙鬓上。 温芙拂去落羽,一脸愤慨,替萧司弦解围:“还不是你把大人气的,胸无点墨就罢了,还想浑水摸鱼,真好意思问。” 楚樱附和道:“穷山恶水养出来的公主,跟咱们燕朝可是天壤之别,大人,就该让她多抄几遍书,这样才能补上从前的缺漏。” 曹邺驳了句:“楚樱,你这话说重了,天下风情,各有各的好,你既没去过黎国,就不要随便口出恶言。” 曹邺父亲的官爵在楚樱家主之上,她不敢还嘴。 萧司弦仍没回过脸看画月,他修长的食指敲了两下画月案台上的书,道:“抄十遍,下午来天鹤斋找我。” 画月叹一声,倒反而还有些心疼萧司弦被揭穿的窘迫,她乖乖应道:“好。” 都怪自己太漂亮。 看来,有时候漂亮也是一种罪过。 她可真是罪孽深重。 如今,又招惹上萧司弦这尊大佛。 这可怎么办? 画月抄书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件事,等下午去找萧司弦,一定要给他说清楚,让他断了这念想。 否则后患无穷。 一直到黄昏时分,她刚抄完第七遍。 胳膊已经酸得像被人抽了筋条,抬不起来,画月的肩膀都在颤抖,她揉着手腕,这时,才察觉自己右手上的金铃镯不见了。 真是雪上加霜。 那是她娘亲给她的十四岁生辰礼。 白玉瀚宫的学子们也陆续离开,温芙与楚樱见画月受了罚,也不再找她麻烦。 温芙还好心给她留了块糕点,只是依旧盛气凌人:“以后你喊我叫姐姐,事事敬着我,不能抢我的风头,我会护着你的。” 画月心想,温芙定是小时候被王爷王妃们惯坏了,虽说这话有些幼稚,但温芙敢爱敢恨,喜怒挂在脸上,倒不像实打实的坏人,只是有些争强好胜罢了。 反而是她身旁那个狐假虎威的楚樱,满腹鬼点子,喜欢在背后拱火,撺掇温芙与别人起争执,不是个善茬。 画月接过糕点,她正饿着,咬了一大口:“我考虑考虑——你今天偷偷骂我,我可全听见了。” 温芙忽然笑了,她从楚樱掂着的锦盒里又拿出一块糕点,递给画月:“只要你愿意,我会给你道歉,怎么样?当众的那种。” 画月把另一只糕点也塞进嘴里,笑眯眯道:“好,我愿意。” 温芙更加高兴,一挥袖子,吩咐道:“樱樱,你把她剩下的那三遍诗文给抄了。” 楚樱虽有些不乐意,但她好像不敢违抗温芙的命令,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她很忠诚。 —— 暮色朦胧,紫霞漫天。 炊烟袅袅,各宫的小厨房都开始生火做晚膳。 画月抱着一叠厚厚的纸去找天鹤斋找萧司弦。 虎鹤斋是个处理政务的地方,但六部权利已被萧司弦垄断,找皇帝要去养心殿,而找萧司弦,就来天鹤斋。 夜幕垂下,宫灯悬起。 这里朱墙林立,四面都是曲折的回廊与水亭。 突然落了雨,檐下的琉璃宫灯忽明忽暗,画月寻着挂灯的青石路,一步步往深处走。 穿过石拱门,一座四方金檐殿宇映入眼帘,殿前巍峨的两只石兽龇牙咧嘴怒视着身影单薄的少女,周遭一片肃杀。 门前,巡卫腰上的长剑折出寒光,照得画月不敢与他直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只糯糯的问。 “丞相大人在吗?” 少女空灵的声音在院中回荡。 巡卫看清来者,认出画月是皇帝带回来的那位外邦小公主,他脸色放轻柔许多,但眸里的戒备丝毫未退。 “方才镇国公来求见丞相大人,这会儿,二人正在厅中会谈,公主莫急,在下帮您去通报一声。” 画月把罚抄的诗文交给巡卫,原地待命。 “好。” 她不敢乱逛。 这大院子里什么花花草草都没有,只有几座冰冷的建筑物,阴森森的,黑漆漆一片,还都雕刻着模样瘆人的镇邪凶兽。 画月顺着一处不起眼的宫道,误入偏僻后院,只见一辆奢华的官轿斜停在池塘前。 紧挨着官轿,有三四个挂着金锁的大礼箱,像是小厮把它们搬出轿子往屋里抬时,突然被叫停,才撒在了地上。 画月靠近那些宝箱,又透过窗纸,往这偏厢里看,屋里很宽敞,但素简到了极致。 只有一张墨色长榻与石桌,石桌上放了把长筝,琴弦上搁着她丢的金铃镯,边角还盖着半面白帕,像是被风吹开的。 那个金镯样式只有黎国会有,她断不会认错。 画月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燕朝丞相,为人师表,怎么还偷人东西? 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对,星桥一早就提醒过自己,他们燕朝的丞相不是正常人。 暗恋她,画月可以理解。 可偷人东西这一点,她实在不能忍受。 画月提起裙裾气呼呼跑回前院,口中念念有词,脑海里已经编织起一万句讨伐萧司弦的话。 正厅,萧司弦靠在椅上,他眉峰扬起,似笑非笑,垂眸把玩着一张染血的字条。 玉案旁弓腰站着的太监翻着簿子,睥睨跪在萧司弦面前的中年男人——镇国公。 太监:“镇国公,有人拿血书告你,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加上这些年的案子,终是纸包不住火。” 镇国公伏地磕头,恳切望着萧司弦,老泪横流:“老臣就是知道难有回天之力,这才求到丞相大人跟前儿,还望丞相大人高抬贵手,再庇佑老臣这一回,只需这一次,不为别的,只因……家中犬子即将科举入仕,不想因此耽误了他。” 萧司弦眼中晃过一丝暗光,他手指抽动,松开血书,问:“你儿子,叫曹邺?” 镇国公点头:“对,他在大人的瀚白玉宫念书,恳请丞相大人垂怜,垂怜我们父子,日后,老臣当牛做马,只效忠丞相您一人,再无二主。” “再无二主?” 萧司弦面带讥诮。 “那可真是折煞我了。” 萧司弦目光仍是凌厉如刀,他凑近了些,戏谑问他:“那圣上怎么办?” 镇国公毫不忌讳,直白答道:“这天下是怎么来的,明眼人都心里有数,我们前朝这些大臣,都是在为丞相做事,皇帝只是空有虚名罢了。” 萧司弦听完,勾唇一笑。 他把血书扬到灯台上,烧了。 “行,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在京中行事,别再这么猖獗。” 镇国公再三跪谢,眼泪流得更凶了,腿也跪软了,四肢吓得僵硬,无法屈伸,最后是被两个巡卫硬生生给拖出去的。 镇国公走后,那十遍诗文就由巡卫交到萧司弦手中。 巡卫:“大人,是黎国公主,外面下雨了,她没带伞。” 萧司弦缄默片刻,责怪道:“下雨与否,她带伞与否,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巡卫被训得一头雾水。 萧司弦眼中溢上些许厌烦之色: “还是你觉得,我该可怜她?” 自己只是如实禀告,谁知他的上司怎么今日想那么多。 萧司弦冷下脸::“让她等着,你,再去给我沏盏茶来。” 巡卫也只能照做,去沏茶。 “是。” 画月站在廊下,雨越下越大。 起初,她还伸手接雨珠来玩。 后来刮起一阵寒风,那风凉得彻骨,把雨丝全吹进了廊内,少女单薄的红裙衫,没多久就湿透了。 此刻,她就像一朵被淋蔫儿了的花蕊。 方才的气焰都被雨水浇没了。 画月抱着双臂,靠着廊柱蹲下,蜷缩成一团,嘴角还有一丝温芙给她的糕点的味道,甜滋滋的。 她搓着手,又冷又饿。 萧司弦一直在屋内盯着画月一举一动,这会儿,见门外没了人影。 他才推开门,看了一眼。 结果,画月就在他脚下蹲着,不知道是要晕倒还是要睡着了,少女歪歪扭扭的小身板正往一边倾倒。 萧司弦一把提住她的衣领,将她扶正。 但并没把她拉起来,只兀自回了屋,背对她,冷漠抛下一句:“进来。” 画月先是被吓一激灵,她拿袖子擦干净脸上的雨水,湿漉漉的鬓发垂在月牙眉前,昏暗的灯台前,少女苍白的小脸更加憔悴娇怜。 进了屋,画月随便往凳子上一坐,擦拭起发尾的雨珠,像认真梳理羽毛的小孔雀。 她把星桥告诫她的全忘了,见到丞相的礼节。 萧司弦也没跟她计较,只把楚樱抄的那三份诗文择了出来,丢在画月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画月看着纷纷扬扬的纸张洒落在地上,瞬间底气全无。 她本来还故意把楚樱抄的那三份混在了她抄的那七份当中,谁知萧司弦这么轻易就辨出来了。 她觉得,现在唯一破局的方法——就是质问萧司弦,反将一军。 画月趁着低头捡纸的时机,心中潦草整理了一番想说的话。 “是,我是偷了懒,但是……我觉得现在有个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讲明白。” 萧司弦侧眸看她,眼中只有不屑。 “什么?” 画月清了清嗓,扬起小脸,伸出一截短短的食指,指着天花板,逐词逐句阐述道:“丞相大人,我知道,喜欢上我是人之常情,你不必觉得羞耻。” 萧司弦:“?” 真是可笑。 可笑到一时间萧司弦竟无从辩驳,就是不知从她口中还能说出什么荒谬之谈。 “然后呢?” 画月义愤填膺道:“如果你大大方方地跟我表白,就像孟燎那样,或许我还能多正眼瞧你几下,可你畏畏缩缩,弯弯绕绕,还偷走我的镯子......但如果你现在承认,并且还给我,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怪你什么。” 萧司弦几近语无伦次:“我偷你镯子?” 画月连忙继续补充道:“况且,你也知道,皇上对我很好,我们回中原时,一个侍卫不小心碰到我的袖子,皇上就把他的手给砍了,阿弥陀佛。我问你,这普天之下,谁最大?” 萧司弦:“......” 画月一脸严肃,自问自答:“当然是皇帝最大,你只是个丞相,你斗得过他吗?斗不过,所以,还请你以后别再打我的主意。” 画月急得小脸粉扑扑的,她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 萧司弦看着画月如释重负的样子,他眉眼间露骨的杀意也渐渐呈现在那张阴翳冷峻的脸上。 他话语中颇具讥讽与玩味,却还是正色。 “那我要是说不呢?” 没想到这个萧司弦比孟燎更难缠。 他还没跟她怎么接触,就对自己这么痴狂,那要是以后相处久了,还不知道会放肆成什么样子。 画月只好服软。 她盯着裙裾下藏着的粉色绣鞋翘角,已经被萧司弦的墨色官靴逼得越来越近,她呜呜咽咽道:“若你不肯,那以后东窗事发,皇帝砍你头的时候,我会勉为其难帮你拦一下的,但前提是你得先把那个镯子还我。” 看来对付像画月这种美而自知、又过分自恋的蠢货,就只能用无耻来制服无耻。 萧司弦一只手掐住画月的肩骨,将她摁在墙上,狠厉的眸光从眼中快速闪过,随后停下,只紧盯着她,恶狠狠道。 “不还。” 画月抬头,见萧司弦一对丹凤眼泛着红,眼尾有一颗朱砂痣,透着樱粉色,咫尺之间才能看清。 他挺直如竹节的鼻梁上也有一颗,艳得像一滴血。 眼前弱冠少年虽长相绝伦,但画月实在是无心欣赏这美貌。 画月掂起裙子:“那你留着戴吧。” 她被吓得不轻,一股脑挣脱开萧司弦,什么镯子钏子也顾不上要了。 只莽着头,往屋外逃。 萧司弦盯着她不动,故意严厉喝了声:“不准走。” 画月跑到门边,又被萧司弦一吓,脚上发软,没跨过去,被门槛绊了一跤,头先着地。 哐当一声磕晕了过去。 第4章 肆 画月醒来时,已是半日后。 窗外,朦胧的天色隐在雨雾里,丫鬟刚点上灯,画月盖着厚厚的被褥,脚下还踩着一个汤婆子,蒸得身上暖烘烘的。 从窗隙斜进屋内的空气有些潮冷,画月露着脑袋,鬓边青丝凌乱,低声打了个喷嚏,正准备再睡一会儿。 可偏偏头痛得睡不着,越是无助,画月越想她的父皇与母后。 想着想着就哭了。 身穿紫金龙袍的少年帝王孟燎闻声从廊外走进,手里还亲自端着一盏药碗。 “画月,你醒了。” 孟燎在榻前坐下,将画月小心扶起。 “别哭,朕在呢。” 画月哽咽不止,她想把萧司弦吓唬自己的事告诉孟燎,可又有些不敢。 思来想去,她只伸出手抱住孟燎,委屈巴巴:“我不想去白玉瀚宫了。” 孟燎肩头的衣襟渐渐被画月的眼泪浸湿。 “是朕不好,这些天都没好好陪你。” 安慰完画月,他神色微微一动,很快明白。 定是白玉瀚宫那些骄横跋扈的王孙贵女们为难她,于是肃色骤起,向画月许诺:“画月,朕还想让你做朕的皇后,倘若不识燕国之礼,日后,怎能母仪天下?寡人给你安排宫中最温和,最博学的夫子单独悉心教导你,如何?你每日不必再去白玉瀚宫,只在雪黛宫书院即可。” 画月抿去眼泪,开怀一笑,紧紧抱住孟燎,答应道:“我就知道陛下对我最好了。” 孟燎见她笑了,紧蹙着的长眉也终于展开。 他端详着画月粉润的脸蛋儿,小心喂了她一勺药汤。 半晌,孟燎把药碗递给宫女星桥,吩咐了些什么,就独自回了养心殿。 云斛把温芙的赠礼端出来,呈给画月:“公主,温大小姐听说您病了,给您送了一副莲花金刚铃,这里还有一封信。” 画月接过莲花金刚铃,靠着床榻,往灯台底下挪了挪,把信铺在被褥上,仔细展开,方便读。 信中写着: “这是本小姐在青莲寺磕了三个头请的护身法器,可以保平安,身体康健,送你了,你可得赶紧好起来,我还没向你当众道歉呢。 ——温大小姐亲笔” 画月傻笑着把信好好折起来:“那我可得赶紧好起来。” 说罢,端起星桥手中的药碗,大喝了一口。 —— 以防外戚得势,孟燎后宫宠爱的妃嫔多是家世平平的女人,所以,皇后之位,彼时无母国倚仗的画月最适合不过。 孟燎在金案上撰写好几遍立后诏书的草稿,都不满意。 平日里他性子最是急躁,却耐心将立后草稿写了一遍又遍,就连太监通传的唤声都置之不理。 小太监通报了三次:“皇上,丞相大到殿外了。” 孟燎充耳不闻,手握御笔,仍在洒金纸上龙飞凤舞誊写着诏书。 养心殿的大门忽然被两侧太监推开,众宫女循声望去,只见司弦一袭丹罽红蟒仙纹官袍,面容清癯,颜如冠玉,含雾的凤眸深藏清冷疏离,掌中墨金竹扇开合的脆响引殿中官宦侧目。 掌印太监惊慌失措,欲言又止。 他无奈叹了口气。 反正眼前的萧大人也不是第一次擅闯养心殿。 良久,一名身穿紫云鎏金霓裳的华裙少女跟了进来,她衣着奢靡张扬,但初次进面圣,还是有些畏手畏脚。 阶前立着的,正是太后引荐的女子秦婉山。 孟燎有些意外,只瞥了司弦一眼,握笔的手并没有松开。 “萧相,你有什么事?” 萧司弦瞥了眼身后的女子,淡淡开口:“太后娘娘说,中宫之位空悬多时。” 秦婉山温和尔雅行了跪拜大礼,一举一动都很缓慢,用心。 “臣女,拜见陛下。” 孟燎笔端一颤:“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丞相的意思?” 萧司弦没有了当回答,只道:“下个月月初连着三天都是黄道吉日,择日不如撞日,立后,也是天经地义,迟早的事。” 孟燎笃定道:“朕只想让画月做朕的皇后。” 萧司弦抬了抬下巴,神色漠然:“她出身小国,陛下已经被她迷惑了,但臣心里还清醒着。” 孟燎缄默片刻,沉声打断萧司弦:“你别乱说,你又不了解她,她是个好姑娘。” 秦婉山仔细听他们讲话。 他们口中的画月。 她虽不了解,但自进了皇城,似乎也从身边人的口中恍惚听到过这个名字。 秦婉山屏气凝神,安静垂着头,不停在裙畔擦拭着掌心渗出细密的冷汗。 被忽视的感觉很难受。 萧司弦开始有些不耐烦,但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言辞转而犀利:“她就是个祸水,不久的将来,定会离间你我二人君臣之情。” 孟燎怒不可遏道:“祸水又如何?朕就是要立她做皇后,除了她,任谁也不能拿这凤印。” 伏在地上的秦婉山肩膀一抖,她属实被皇帝吓得不轻,也被孟燎所说的话吓得不轻。 秦婉山感到恐慌,随后心灰意冷。 萧司弦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镇静走到金案前,拿起一张废稿,放在灯台前,燃了。 很快,他又拂手将其吹灭。 “陛下,息怒。” 冷静片刻,孟燎眉眼间的震怒之色并没有退散,可握笔的手却松开了。 跪在重重玉阶之下的秦婉山一直隐忍着对画月的嫉恨,她时刻紧攥着裙角,若不是隔着一层绸缎,那指甲定要扎进肉里了。 秦婉山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原本对孟燎是抱有憧憬的。 谁知,刚进宫就迎来当头一棒,心中当然很不是滋味。 孟燎愤恨将笔一丢,走出养心殿,笔坠在地上,滚落在萧司弦靴旁,残墨洒了一地。 像是把权力默认给了他。 养心殿里那么多奴才都见识了刚刚的那一幕,立后一事很快就传遍了半个皇宫。 但他们的谈资多是秦婉山方才遭受到的窘迫,而并非皇后是谁。 回储秀宫的路上,过路宫人异样的神情让轿中的秦婉山如坐针毡。 秦婉山的婢女银竹一孥眉,给秦婉山出了一计策:“小姐,此女不可不除。” “杀人见血,太费周折。” 秦婉山的眉弩得更紧,她深深缓了一口气,轿子刚好经过雪黛宫,她抓起帘子撩开,迟迟不肯放下,双眼空洞瞪着半掩的朱红宫门。 “皇上这么喜欢她,就算她死了,也定是日日夜夜抱着她的牌位不肯丢的。” 银竹不依不饶:“那咱们就陷害她,让皇上厌弃她。” 秦婉山嘴角扬起一抹凌厉的弧度,她一边放下窗帘,一边慢悠悠开口:“这燕宫里,最有权势的当属丞相萧司弦,连皇帝也要对他言听计从,若是让那黎国公主与萧司弦扯到一起,生米煮成熟饭,时间久了,皇帝也只能放手了。” 银竹一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明了,她点着头夸赞她家主子:“还是小姐有计谋,若是如此,不动一矛一剑,就能把这眼中钉给拔了,还成了一桩好事。” 秦婉山昂首,扶了扶发髻上的玉蝉簪。 “是不是好事还不一定,不过,只要能把这碍眼的东西除掉了,对我来说,就是好事。” 银竹问:“那小姐,咱们什么时候下手?陛下已经急着立诏了,实在拖不得。” 夕阳如血,透过纱帘的薄红曦光照在秦婉山野心张扬的美人靥上,更显娇艳。 “我初入宫中,对那些京中权贵都不熟悉,三日后,邀请一些名臣贵女们来参加宴会,只是,倒给丞相与那黎国公主的酒必须是同一壶,其他人,得是另外一壶,还有些不能说的,等回了宫,我再慢慢告诉你,你只管按我的安排去做,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银竹一拍掌,只替秦婉山高兴:“是。” —— 翌日清晨,画月早早就被婢女们唤醒,只是不用再去南大院的白玉瀚宫,又省了些赶路的时间可以贪睡片刻,也多了些时间打扮。 因此,她心情不错。 画月每天都以粉黛敷面,这个习惯也是因为黎国太阳毒辣,若不敷粉,风吹日晒,会伤及皮肉。 她今天穿了件红山茶绣金石榴裙,又戴了副荔枝铃璎珞项圈,珠光宝气的。 青丝梳起一对双螺髻,髻上各戴了两朵金蝶钗,垂着细密的小珍珠,衬得少女更加灵动明媚。 对镜贴花时,庭中,突然闯进一位白发老人,弓腰坡脚,但衣冠还算整洁,他被小童扶着,像是眼上有疾。 看来,应是孟燎给她新找的夫子。 像是好糊弄的样子。 画月心生歹念,她愁眉苦脸抱住星桥的胳膊,让星桥去找他告假:“星桥,我头突然好痛,要不然你帮我给夫子请个假吧。” 星桥只好答应,她扶着画月回了屋,就往前院白发老翁那去。 画月卸了钗环,脱了绣鞋,四仰八叉躺在榻上,被褥里还有些余温。 没有星桥服侍,她不会脱燕国三层外三层的衣服,索性乱七八糟胡乱扯了一番,只穿着一件薄褂,钻进被子。 门也没人关,虚掩着。 榻上太舒服,画月没躺一会儿,眼皮就酥了,连喊云斛来关门的力气都没了。 前院,追上白发老翁的星桥正气喘吁吁要开口,那白发老翁却向她先行一礼:“小姑姑,储秀宫的秦小姐水土不服,吐了一整夜,皇帝特招老夫进宫为小姐医治,误打误撞走错了路,真是叨扰姑姑了。” 星桥瞪大了瞳孔。 原来他不是教书先生。 星桥赶紧往回赶,走到廊下时,只见寝殿门大开着,一身形高挑的黑袍官宦正负手阴沉着脸,一步步往里走。 云斛煮茶回来,拽住星桥袖子,面朝那黑袍官宦的背影,指了指他守在殿口的太监泰商,惊慌道:“我怎么瞧着那人像是丞相大人身边的奴才,陛下给公主找的教书夫子不会就是丞相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