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他遇多了。
绞尽心计就为与他产生一些羁绊,反正,满朝文武都恭维讨好他,萧司弦一点也不觉得稀奇。
即便是皇帝的女人。
萧司弦冷哼一声,退了出去。
他停在廊下,又望一眼竹牌上的刻字,确定后,正要再往回走,忽然听见隔壁传来香炉滚到地上的磕击声。
隔着珠帘,萧司弦看见星桥与云斛一人举了一个香炉,正在受训。
“光噙着泪花偷瞧哀家有什么用?”
训话的,是太后娘娘。
“香炉倒了,重新端正就好,譬如你们家小主子,一旦坏了规矩,之后就必须好好调教,哀家会送她去白玉瀚宫,让她学咱们燕朝的文字、礼仪,你们要监督她的一举一动,定期给哀家禀明。”
太后娘娘搓着佛珠,面含愠色。
“以后,她在燕宫,见了谁,写了什么书信,都要警惕,毕竟是外邦女子,小小年纪便把圣上哄得五迷三道,中蛊一般,日后大了,成了气候,就不好规束了。”
星桥小声开口:“是,奴婢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娘娘又瞟了眼一声不吭的云斛:“以后哀家问你们话,必须如实回答,若有一句虚言——你们要记得,你们食的是燕朝俸禄,还有,燕宫最不缺的就是奴隶。”
云斛重重嗯了声,以作回应。
萧司弦听完,眉头一蹙。
太后娘娘察觉到珠帘外的白色身影,忽然笑得和蔼,朝他招手:“陵儿,快来,哀家就等你呢。”
萧司弦进了屋,星桥与云斛被嬷嬷们催着离开。
“人多眼杂,别总这样叫我。”
萧司弦神色淡漠,别过脸,看向门外路过的奴婢,不大想理睬太后的热忱,甚至厌烦。
太后娘娘一改方才的泰然,温和打量着眼前身高八尺的少年权臣:“人多又何妨?等你当上皇帝,燕宫里人人都要知晓这个秘密。”
萧司弦眉间骤然聚起一股戾气。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晓。”
他那么孤傲的一个人。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曾被遗弃,且出身卑贱。
萧司弦与皇帝是一母所生,他的生父却是一个没净彻底身子的宦官。
孟燎为兄,长他三岁。
在太后之前,就有妃嫔私生而被凌迟的前例。
当时的太后不敢妄为。
她三番五次想将萧司弦扼杀在腹中,零零散散喝过几口汤药,可终是不忍心,到了临盆,生出来婴孩奄奄一息,太后便让太医上报是个死胎,送出宫去给娘家偷偷抚养长大。
还被卦师断言“七煞星降世,日后,狼子野心,不臣君主,夺人妻女,无恶不作”。
萧司弦幼时攀武好斗,孤僻少言,与府中兄弟们比武,次次下死手,受家主责罚,屡教不改,棍子打断了都不肯谢罪。
但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中龙凤,而且仕途也被太后母家安排的很好,一路青云直上,又做了东宫谋士,而后太子孟燎登基,他便成了宰相。
萧司弦不欲与太后多待,他不耐烦问道:“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太后仍是眼含怜悯与温情地望着他:“入秋了,要多添衣,哀家让绣金局给你制了两件大氅……”
萧司弦打断她:“别说这些。”
太后叹了声,换了语气慢悠悠开口:“孟燎的后妃们也该开枝散叶了,若没个中宫管控,那些乱嘈嘈的枕边风、美人计,防不胜防。正好,哀家有个侄女,父亲是龙沪十二州最富有的玉商,他那掌上明珠刚及笄,已经进京了,等入了宫,哀家的意思是……想让你多照拂她些。”
萧司弦有些轻蔑的眸光落在窗前被风吹动的芭蕉丛上。
“是那位东阳郡主?”
太后翻开烫金莲花袖子,露出一只锃亮的玉镯,眼里满是赞许:“嗯,她叫婉山,姓秦,相貌虽不出众,可当年朝廷初定时,国库里的亏空可都是她秦家补的,后来,每逢大节小节,也一直陆陆续续给哀家送过不少贺礼,从未断过。虽说这姑娘相貌平平,但也不能说是毫无姿色……”
萧司弦已经准备离开,临走只侧首回了句:“下次,只说最简练的,想让你的族亲做皇后,这一句话就够了,反正她是孟燎的女人,相貌如何,不必与我细说。”
“陵儿……”
太后欲言又止,但无可奈何。
萧司弦擅自离开。
回到泉池处,水中隐隐荡漾着蜘蛛网般细密的涟漪池里已经空无一人,满室萦绕着白雾,弥漫着温热的玫瑰甜香。
许是她们走的仓猝,一只金铃镯孤零零被落在了玉橱角落。
萧司弦把金铃镯子收起来,上面还沾着水滴,是与画月有肌肤之亲的物件儿。
他把它收好。
不为别的,就怕被落了把柄,遭人揣度,说他与外邦公主之间有什么不明亮的来往。
他最讨厌跟女人扯上关系,尤其是孟燎的女人。
当然,他也讨厌跟男人扯上关系,除非利益所逼。
有些人,就是天性冷血,不近人情。
——
翌日,是个大晴天。
银杏铺满瀚白玉宫的庭园,一张叶子飘到画月书案前,半死不活的少女立刻有了精神。
她虽懂汉话,也会说,可经纶上那些大道理,她读起来实在头疼。
画月一直在发呆,胡思乱想。
昨夜孟燎去了哪?
他从来不告诉她自己的行踪,如果她不问的话。
孟燎对她虽好,但他也有很多后妃,回了燕朝,就没法只顾着她一人。
画月并不是很想给孟燎做妃子,如果在及笄前,她能嫁给另外一个人就好了,前提是——孟燎能愿意。
想完孟燎,她又环顾四周。
白玉瀚宫的学子都是些皇孙贵戚。
先帝子嗣多,有十二个皇子,六位公主,这些学生多半是他们的后代,和一些朝中肱骨大臣的子女。
与画月年纪差不多大,十四、五岁。
后桌穿柳青色襦裙的胤王之女温芙,正拿纸团往画月书案上掷,还与她身旁的另一个穿月白长衫的贵女嬉笑。
温芙问:“樱樱,你有没有闻到鱼腥味?”
楚樱把画月脊梁盯得发毛:“像是从前面传来的。”
温芙:“你说,她都要是要做皇妃的人了,还来白玉瀚宫念什么书?”
楚樱:“是呀,你瞧她花枝招展的样子,就知道她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全在引诱男人上面呢。”
她们声音不大不小,画月正好能听到。
画月本不想来白玉瀚宫,是太后娘娘的安排。
她也不喜欢孟燎,是他把自己从黎国掳来的。
画月回头,不大敢直视她们,只垂眸弱弱解释道:“我虽然不太懂你们这边的礼仪风俗,但在我们黎国,穿好看衣服的寓意是为了招祥纳福,不是为了引诱谁……”
“而且,我们海边的空气可比京城好多了,我身上也没有鱼腥味。”
温芙与楚樱根本没听清她嘴里念叨了些什么,不过,看画月失魂落魄,她们宛如奸计得逞一般,笑得更刺耳了。
画月气不过,把纸团推到桌角,右手藏在左咯吱窝下,嘣的一下,弹了回去。
那颗纸团正巧砸在温芙鼻尖,疼得她吃痛一声,但见画月耿着身子不动,她也不敢确定是谁砸来的。
温芙平日里不少欺负同窗。
邻桌镇国公之子曹邺,轻轻揪了下画月垂在空中的袖摆,提醒她:“喂,画月公主,你快写啊,这些经文,太傅讲书前若是抄不足一遍,他会生气的。”
画月敛起笑意,扶正纸张,又哭丧个脸。
她好久没握过笔了。
不知该如何下手时,后桌有人嘶了一声,小声道:“快别乱动,太傅来了。”
画月怯怯抬头,只见圆窗外,翩翩走来一身型高窈的白袍少年,蜂腰间系了一枚青玉,锦衣图案只绣有一只孤鹤。
来者君子模样,很是清瘦。
看上去,不过弱冠,就已经能做他们夫子了。
殿内瞬间哑然一片,就连聒噪的温芙与楚樱都变得老实。
大家好像都很怕他。
因这人正是当朝宰相萧司弦。
画月还有些窃喜,昨晚刚与他结缘,想来以后定会照看自己些,于是心情放松许多。
但星桥曾说,萧司弦是燕宫最不能惹之人中脾气最古怪的那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且是画月先得罪他在先,如今成了他的门下学生,是福是祸,还说不准。
她是这样想的。
萧司弦今日的穿束很简练干净,与参宴那晚的锦官华袍截然不同,气质也不一样,整个人都更清冷淡漠了许多。
他在台上矗立,居高临下看向盯着他痴笑不语的画月。
觉得荒谬。
她竟为昨夜在瑶清池的所作所为,毫不感到羞赧。
还是她喝太醉,全忘了?
萧司弦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还是要说,这姑娘生了好一张娇美而不知耻的笑靥,明媚灿然,像燃着火的初开芍药。
许是因为画月年幼,还未及笄的缘故,看上去又有些憨傻。
怪不得孟燎那衣冠禽兽那么宠她。
此女,必然是祸水无疑。
任她生得倾国倾城。
反正,他不会对她起半分心思。
萧司弦定了定神,不再看她。
思忖半晌,环顾四下,才对着众人说话:“默写昨日诗文。”
画月怔住。
她才来白玉瀚宫,哪里知道昨日学了哪篇诗文。
可不做些什么,又显得突兀,所以只能滥竽充数,草草蘸了些墨水,急慌慌胡乱往纸上戳。
萧司弦注意到画月的错愕。
不久,别人都已经写出半篇,画月还在纸上画着一些花鸟鱼虫,彼时,左侧镇国公之子曹邺把宣纸摊开,刻意摊到能令画月只需斜一眼就能瞄到的程度。
画月抓到契机,立刻睁大眼睛。
还没抄几个字,一道身影就将他们无情阻隔开。
萧司弦背对曹邺桌台,正面审视着画月。
这种感觉,就像头上悬了把刀,虽知道它不会掉下来,但总觉得不自在。
非常不自在。
画月头也不敢再抬,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
日上三竿,菱花窗漏进几缕暖阳。
画月跪坐在蒲团上,铺在萧司弦鞋边的朱樱色裙尾泛着嫣红的光,她垂头执笔,不经意露出的一截雪颈,白皙如玉。
一副蝴蝶耳铛被过堂风轻轻拂动,轻薄的淡粉色纱襟也随之飘出荔枝参着玫瑰花露的馨甜。
萧司弦闻到,是昨晚泉池里弥留的香气。
可如今,画月端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昨夜那不成体统的姿态天差地别。
禁不住回想。
萧司弦不知怎的,一刹那,耳后竟红了。
慢慢的,那红晕就涨到了脸上。
只是他神情严肃,眉头紧蹙,看起来像生气了。
温芙趁磨墨的功夫,与楚樱交头接耳:“她定是写出了什么可笑东西。”
“我看也像。”
楚樱点头称是,继续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不敢有大动作。
感到如芒在背的画月松开笔,抬起脸,望着萧司弦坦白道:“大人,我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在白玉瀚宫上过课,所以……不知道写什么。”
萧司弦只顾着克制与当下无关的东西,并没听清方才画月说了什么。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只缓缓回了句。
“哦。”
画月:“……”
哦......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但萧司弦并没有开口责罚她什么,许是并无恶意,可他的神情又有些不对。
画月察觉到萧司弦耳后的薄红,觉得有些诧异。
难道,他也跟孟燎一样,只瞧一眼,就喜欢上她了?
画月盈盈一笑,歪着头,轻咬笔尖,直接开口问:“萧大人,您怎么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