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上次看见丽贝卡时,虽说她正处于狼狈与惊恐中,但她依旧是美丽的。她的眉毛很细,几近一种东方风情。此时此刻,她站在我的对面,除了眼睛,脸上没有丝毫颜色,就像濒死的萤火虫,所有光都快失去了。
她说要带我脱离苦海,而我满脑子都是当初兰迪残破的身躯被踹进火堆里的场面,她的嘶吼在我的脑海中回荡,海蒂说“如何爱发生,那就是永远”,那么,现在看着丽贝卡,我开始觉得这样的代价过于深重。
“你想干什么?”我不需要太多心理建设就镇定下来,也许是因为她过于颓败的脸色。
她走近我,嘴角尽力上扯,但我看得出来她并不想笑,她道:“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并且,据我所知你还有一个姐姐。”
“你知道沃尔图里面对不情愿加入他们的人一般会怎么做吗?”丽贝卡笑了,很讽刺,又很真实。她说:“他们首先会铲除你的家庭,然后让你忘乎所有,包括——你自己。”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但事实就是如此,看看简和亚力克,他们是双胞胎,但是这份感情还剩下多少呢,对阿罗的迷恋和狂热才是必须的。”
她的话音刚落,头顶就响起了一声震雷,当我抬头,才发现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
“你要知道我对你并无敌意,昆西。”丽贝卡说,“我只是给出一个提议,决定权都在你。”
“决定什么?”我说。
她忽然逼近我,用眼睛,极端激烈地描摹我的外形,就好像渴望触碰到什么解药,“我可以转化你,带你离开。“她盯着我的眼睛道:“有两个罗马尼亚的朋友很乐意帮助我们,我们不会受沃尔图里的束缚,只要你想,我们也可以带走你的姐姐,她会——相当安全。”
“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对我。”
“噢别装了昆西!”她突然愤恨起来,“米歇尔已经告诉了我,你的能力。”她用冰冷的指尖拂过我的脖子,“包括你的血。”
丽贝卡冷冷道:“而他们已经发现了,沃尔图里是不会放过你的,要么被他们改造,要么——先毁了他们。”
我忽然想起“复仇”在吸血鬼爱侣中的历史,“这是个诅咒。”我看着她说,“因为兰迪是个烂人。”
“你说什么?”丽贝卡双眼瞪大,露出一副难以置信又哭又笑的表情。
“我说,你为什么要为一个烂人复仇?”我突然感觉很生气,凭空而来的愤怒,这感觉很烦躁,非常没有耐心,没有任何想要同情和包容的**,我只是,很气愤,“你当初——为什么——要把他选作——你的爱人!”
“闭嘴!”她一下子挥开我,踢翻了刚刚我所坐的那截巨大的断木。我被这场发泄吓呆了,还未来得及作任何反应,她就一把将我提起向森林深处奔跑起来,丽贝卡快速地吐字,“我会转化你的,你可以保留你的意志。作为回报,你要让那些穿黑袍的人永远也醒不过来,相信我,当凯厄斯的头被扔进火堆里时,那个场面一定是美丽的。”
“不!”我剧烈挣扎,拳打脚踢,她盘起的黑发散下来,丝绸一般覆在我的脸上,“丽贝卡,停下!沃尔图里一定会找过来的,那时的你可能根本没有醒!”
“别担心,就算我睡过去,也会有人来找我们,史蒂芬和弗拉德米尔答应了我,他们答应过我。只要把你带回去,我们就一起复仇,我们会,发动战争。”
“你——”她的力气巨大无比,我根本难以撼动,除了用言语刺激她,我别无他法。
我说:“我不会帮你们!我也根本不会被洗脑,因为我对他们其中一个产生了感情,你明白吗!”她果然停下了,我继续道:“你很清楚,爱对于吸血鬼这种生物来说意味着什么。就连沃尔图里也会为此松懈。”
丽贝卡泄了力般将我甩在地上,“你爱上了谁?”她掐着我的脖子。那一刻,我庆幸她没有和阿罗一样的读心力。
“凯厄斯。”我说,同时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果断的答案是从何而来。
丽贝卡笑了,她连牙龈都是惨白的,“你骗我。”
“我没有。”
“昆西,别扯了。”她蹲下来,锁紧我的眼睛,“你以为我失去理智了吗?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像你这样的人根本无法容忍他。”
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坚定,她眼里的尖锐突然动荡起来,她带着残酷向我揭穿,“还是说,你以为他还有改变的余地,告诉你——不可能。”
“为什么?”
“你一定听过他的故事,最短最简单的那个版本,他把罗马尼亚家族和月亮之子赶尽杀绝。”
丽贝卡近乎癫狂地将嘴里的字句吐在我的脸上,她说:
“但你不会知道,他曾经被他们吊起来,鞭打,让他躺在钉板上翻滚,像狗一样在地上爬,那时他还有血,源源不断地血从他的伤口里流出来。后来血也没有了,他在极度的憎恨里被转化,罗马尼亚家族不解除他的饥渴,却要看他和狼人搏斗,让他虚弱残败的吸血鬼身体像石板一样裂开,用火烧,再看他痛苦地把自己扑灭——”
“他就是这样被造就的。”
我浑身僵硬地看着丽贝卡的嘴唇上下开合。
“他是逃出来了,但那又怎么样呢,他的灵魂再也逃不出憎恨和暴力的地狱。”
“永生的那一刻,凯厄斯的情感和心智就固定下来,绝不更改。”
丽贝卡扣住我的下巴使我的脸仰起来,好让她的眼睛可以分毫不差地捕捉我的表情,她笃定且毫不留情,“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爱上他。”
上空又降下一声巨雷,伴随着一道紫色的闪电,暴雨突至。
我的心仿佛静止了,冰冷的雨水迫使我闭眼,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见他,在我的脑中,我的眼前,那张优雅阴鸷的脸,那些拎在他手中新生儿的头颅,那个傍晚,当我扯开他的衣服,露出的,皮肤上的伤疤。
“那你又为什么爱兰迪。”我疲惫地坐在地上,视线落在前方的青苔,上面是幽绿的生机。
丽贝卡的高跟鞋踩上去,我突然觉得她变得强大和稳定了,这是情感上的变化,她的脸不再露出那种歇斯底里的表情,而好像饱含了耐心,她想起了自己的优势,自己的——尽管是已经过去了的爱与奉献。她说:“你比我想象中的可怜。你的爱需要这么多的理由,因为你也是这么被对待的。而凯厄斯永远也不会符合你的条件,至于你自己,昆西——”
“你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会真正被爱。”她突然拽着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这就是为什么你不理解也不接受爱的发生。”
丽贝卡突然放开我,她重新开始盘自己的头发,柔顺的黑色绕起来形成一个优雅的弧度聚在她的后脑勺。
而我觉得自己的伤口开始在雨水的打击下发痛。
“如果你改变主意了,那就联系我。”丽贝卡把一个卡片塞到我已经麻木了的手里,“我会很耐心,相当耐心,毕竟事情会发生多少改变呢?”
“像你这样的人,你的逃亡是注定的。”
她放我走了。
我对自己的脱身没有丝毫庆幸和喜悦。
一切都在雨水下隐隐作痛。包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暴雨让营地的几个背包客决定转移宿点,他们要出发去镇上,我到的时候他们正要走。
“嘿!”其中一个人叫我。
“阿祖拉刚刚来过电话,她说今天晚上雨下得太大,船是不会来了,她让你明早再出发。”
我点头答应。
“你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吗?”那个人问我。
我摇头,她只是说有个麻烦要解决。“怎么了?”
“没什么,”那人摆手,“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也许今天太累了吧。”
我看着那几人在雨幕中走远,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今晚仍不会太平。我觉得自己要警惕一些了。
我帮阿祖拉把营地的暖灯点亮,就像昨晚我看见的那样。当我正要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一辆车正好驶向这边,车灯晃过我的眼睛,窗内探出一个男人,我被吓了一跳,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跑。
这时,他喊道:“阿祖拉回来了没有?”
他车开得很急,看起来并无恶意,我摇头,“没有,她没回来,怎么了?”
男人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并且焦躁,雨水沿着他干瘦结实的下巴滴下,“听着,阿祖拉可能中了枪,你替她守好里屋,也许床下有一把枪,但我不记得了。”说着那男人就把钥匙扔向我。
“如果你碰到一个酒醉的男人,那就熄灯锁门,立刻报警,屋里有电话。”
酒醉的男人,阿祖拉也提过醉汉,“他是谁?”我喊道。
“她曾经的邻居,一个本性难移的坏种。”
男人猛地倒了方向,刹车声在雨夜里听起来相当尖锐,我开始紧张,手脚并用地爬下了梯子,不,也许今晚应该关灯。想着,我又爬上去,食指扳动开关,“喀嗒”一声,周遭顿时陷入黑暗。
我攥紧了钥匙往深处的木屋走,冰冷的雨已经让我的身体开始打哆嗦,手也抖个不停。就在钥匙插进去打那一刻,我听见,背后,有人向我吹了一个口哨。
身后,一张苍白凹陷的男人的脸藏在黑色肥大的连体雨衣里。他的胡茬在滴水。
我的神经刺过一道闪电,手下疯狂地扭动起钥匙,门开地瞬间,身后有什么金属被扣动了。
他扣动了扳机。
“转过来。”
我浑身僵直,一点一点把脸朝向他。
男人得意地笑了。我看清了他手上的枪,那是阿祖拉的枪,同样的木柄,同一个颜色。
“你的头发真长,”他走近,用枪挑起来,然后转而盯着我的脸,“我喜欢你的眼睛,还有——你的嘴巴。”
与惊恐一起燃烧的还有我的愤怒与恶心,我的指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根一根内扣,合笼,攥起来,硬地像颗海胆。
“阿祖拉在哪?”
他布满胡茬的嘴唇已经凑到我的脸前,不满十厘米,“她实在太烦了,我忍不住教训了她。”
我压抑着,看见他的的枪口渐渐移开我的方向,他的酒气全部喷洒在我的脸上,肮脏而颤抖手指探向我的脸,他身体不自觉地在打颤,那是神经被酒精毒害的证明。
“你很年轻,不错,不错,”他喃喃道,“我就让你快活一下。”说着他就想把我往屋里推。
我忍无可忍,再一次感觉我的骨头从皮肤里突出来,有人帮我握我的拳头,我见准机会猛地踹向他的□□,又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然后迅速地拔掉钥匙,进屋,锁门。
“贱人!”男人在门外毫不罢休。
“砰——”
他开枪了。
我惊恐地往床下趴,肋骨发出剧烈地疼痛。
男人连开了几枪,毫无准头地朝着房子发泄,幸好阿祖拉的木屋足够坚固,我躲过一劫,没挨任何子弹。
接着,木屋的门板立刻就被撞了一下,然后,面前响起越来越剧烈的撞击。我退到床角,看着动荡的门板,内心突然被涌起的害怕和愤恨淹没。
这一幕几近和我的童年重合了,酒醉的母亲和她充满迷狂气质的朋友们也是这样玩笑地敲着,踹着我的门板,他们叫我出来——“她太担小了”;“不出来可会让你妈妈伤心的,你也不想这么做吧”。
他们拍我的房门,嬉闹着,吵叫着拍打着一个六岁女孩的房门。但是母亲,为什么她一次都没意识到——为什么我一次也不敢开口说,我害怕。
我盯着不停被撞击的门板,那一声声就像撞在我的心脏,撞开一层又一层——
“嘣——”
撞碎所有栏杆。
“嘣——”
撞开笼子。
“够了!”
一种毁灭式的激进与怒火从我的胸口上涌,我从床底爬出来。带着惊天动地的气势,猛地朝门踹了一脚——
“滚!”
“她妈的给我滚开!”
门板安静了。
一切都安静了。我大口地喘气,那一脚几乎又要把我的肋骨震断。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门外男人喊了一句“阿祖拉”,接着我又听见了枪响。
难道,她回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我是一只吸血鬼,我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扭断他的脖子,让他住手,让他闭嘴。我应激的眼泪混在未干的雨水里,在脸上糊成一片。
外面似乎在争斗,我望着漆黑的床底,想着那个驶车的男人,他说,报警,还有,床底可能有一把枪。
我立刻行动起来。
报过警,我将身体向床底内部挤压,手盲目地摸,拜托,赛琳,让我摸到什么。我咬牙不停往四周探索,终于我的手触碰到了什么,冰冷的坚硬的金属,我立刻拽出来,果然是一把枪。
我把它迅速擦干净,一手托着,一个指头扣在扳机。擦掉眼前阻碍我视线的所有水份,我打开了门。
地上掉着一个亮着的手电。更远处是一把枪。
我立马举枪对准那个男人,他被我吓住了,这时我看见,旁边,阿祖拉被白色绷带缠好的右臂。
她眼底闪过惊讶,但很快就镇定下来,“里诺,住手吧。”她对他道。
“住手?我住手什么,你们一个个全都叫我住手,我迟早要把你们的嘴缝上。”
“够了里诺,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阿祖拉,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爱心,还不如多给我老妈送几次钱,送他妈的花有什么用,卖了还不够抵老子的一瓶酒。”
我看着阿祖拉的双眼,深蓝色的漆黑的大海,她嘴唇拉成一条温和而坚硬的线。
那一刻,我蓦地有所感觉,她和我是一样的。
下一章预告——“他们来了”[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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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他是如何被造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