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嫽醒来时,两条破旧脏臭的毡被将她包裹严实,身又冷又热,喉间像是吞了沙砾,她撑床起身,周围鼾声此起彼伏,风挟着雪掀开席帘,“啪嗒啪嗒”打在杆上。
卫谏端碗掀帘进来,碗中冒着热气,见她醒来,弯了弯眉眼,低声道:“刚烧好的。”
沈嫽偏头向外望去,卫谏会意:“天没亮,老三还没来呢,喝完再睡会。”
沈嫽声音喑哑:“你……是没睡吗?”
卫谏将脸凑过去,“我这么精神抖擞,像没睡的样子么?”
沈嫽接过碗啜饮了两口,没釜没灶,还下着雪,想来烧热这碗水,他定费了不少力气。
热水进肚,沈嫽喉间的疼缓解了不少,她吸了吸鼻子下榻,“你去睡罢,我写些东西。”
言讫,她割掉一块还算干净的里衣,又在指腹划了道口子,在里衣上写起。
卫谏拧眉:“有碳灰,何必……”
沈嫽摇了摇头,挤出笑来,“不一样,这才能看出我们的诚意。”
她唇无血色,卫谏别开视线,他几乎脱口而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话至唇边又咽了回去。
寂寂然道:“不要自伤。”
沈嫽没听出卫谏的话外音,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昨日毗礼告知她与月华罗的私称,如今她以其落名,又加来此前与月华罗的那卷书信,想必月华罗不会不理。
月华罗能够自由出入王城,又有作为击胡侯的阿翁,行事比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要便宜。
天愈冷,铁矿山巡夜的人也愈松懈,她观察过几日,士卒来此搬运铁矿多半在丑时二刻结束。
才落几字,不知是血被冻住了,还是她身体太弱,指尖不再出血。沈嫽再次拿起短刃,卫谏伸手夺过夺过,刃身落在他的掌心,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赫然出现,他平静道:“用罢。”
沈嫽惊异抬眸,不知该说些什么,卫谏笑着挑眉:“再等下去等它结痂,我可白就挨这一刀了。”
沈嫽垂下眸子,沾了沾他的血在布条上写了起来,言明详情,约定时刻,言简意赅。
沈嫽写完时,卫谏的掌心还往外冒血,她扯下一块布条替他包上,低声问:“为何?”
卫谏望向她浓密长睫,良久,答道:“为心。”
沈嫽鸦睫颤了颤。
卫谏微怔,续道:“你为了他们做了许多,为的是你的仁善之心,我亦为我的仁善之心。”
榻上有人呓语,沈嫽没有答话,她呼出一口郁气,将用布条塞进里衣,向外走去。
卫谏眉拧得更紧,不放心地跟了上去,始终距她一丈远。
沈嫽走至山前停下脚步,对卫谏道:“这里你不能进。”
卫谏点头,也不问缘由,就这么站立在那,任雪落在衣衫。
沈嫽想起叔伯送她的那只胡犬,通体黑如墨色,十分讨巧机警,时常沉默乖巧地望向他,就如同此刻的卫谏。
山后女子们被铁链束缚,瑟缩在一团,在沈嫽与老三的周旋下,才堪堪有了毡被裹身。
老三为了泄欲,不给她们厚衣物,前几日冻死了两个人,老三嫌冷,让沈嫽把她们扔到林子里,也因他躲懒,她才得了机会将她们好好安葬。
剩下的人彼此之间紧挨着,不知是冻晕了还是睡着了。
有还醒着的女子,见沈嫽来这,拿她当老三的走狗,拼着力气狠狠啐了口。
沈嫽怕过了病气给她们,远远站着,道:“恨吗?恨就活着出去。”
人心中只要还有口气,凭这口气吊着,总能推着自己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
月华罗坐在铜镜前,案上摆着张信送来的带血布条。
和“毗礼”起了争执后,她搬出了王城。
“毗礼”已然变心,她有她的傲骨,再死乞白赖地呆在那,只会徒留笑话。
即使出了王城,每晚运送的铁矿,凭汤药吊着命的龟兹王,沈嫽去时送的信,桩桩件件都仍令她心神不宁。
偏生今年雪比往年多,院中的杏花竟诡异绽开,花开得小小的,蜷缩成一团。下人贺喜,阿翁也喜笑颜开,都言是吉兆。
唯她惴惴不安。
今日戌时,张信拿着令牌求见她,魁梧黝黑的汉子又是跺脚叹息,又是咬牙抹泪。
直到她接过那块以血为墨的布条,一颗沉寂的心骤然狂跳不已。
炭盆中将将熄灭的柴灰有火星子在闪动。
多日来愁闷痛楚,多日来郁郁寡欢,都有了归处。与她翘首盼来的回音一同而来的是无边的苦寂。
月华罗既心痛,又恐慌,她宁愿毗礼变心,也好过在矿中受刑。既以血作墨,想来他们的处境岌岌可危。
阿翁,她要找阿翁。
月华罗将布条塞到羊皮卷中,起身理了理衣。
击胡侯善使双短矛,此刻正在院中挥舞短矛。
“阿翁穿得这么少,小心膝盖疼。”月华罗沉声道。
击胡侯笑得胡子发颤,又弯身挥矛,双短矛震颤,发出铮鸣,“哎呀,这一套下来,身体是真暖和,你看看你阿翁多有劲。”
月华罗没说话,将击胡侯挂在树干上的外衣取下,抖了抖雪,披在他身上。
击胡侯拢衣问道:“怎么兴致缺缺,谁又招惹你了?要我说和王储把婚退了,我龟兹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英武的,俊俏的,你想要,他们哪个不巴巴贴上来,何必……”
“阿翁。”月华罗打断他。
“国王得的什么病,怎么就突然病倒了?”
击胡侯捋了把胡子,“我哪知道。”
“国王一直看您不顺眼对不对?”
“谁说的?”
月华罗不语,就这么看着他。
击胡侯最怕见到她这样子,她是他从小带大的,死犟。真生气来也不哭不闹,就顶着一双水溜溜的眸子望着他,便是有重话又怎么忍心说出口。
“不用担心阿翁,哪天阿翁把铜符一交,种种树,练练矛,劳碌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您没看出毗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好像变了许多,就像,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月华罗声音放得很轻。
击胡侯别过脸,捡起地上的银带钩,扣在腰间,“人都会变的,你阿翁不也变老了吗?不要想太多,天塌了有阿翁顶着。”
月华罗转过身去,温热的泪不受控地滑落,肩膀轻轻松动,她“嗯”了声,向屋内走去。
阿翁知道,阿翁知道他不是毗礼,她近乎于绝望。
是了
阿翁不肯让权,国王又忌惮他,此刻国王病危,王储易主,他自然乐见其成。月华罗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能眼睁睁见毗礼身首异处,更不愿阿翁遭剐。
月华罗身心俱疲,她与毗礼一同长大,竟连他换了个人都认不出来,她颓然跌坐在地上,咬唇痛哭。
就这么伏案歇了整整一日,第二日未时,她起身梳妆,用黛石细细描了眉,涂了口脂,里面穿上毗礼送她的绯色对襟长袍。
亲自下厨给击胡侯做了炙羊肉。
击胡侯乐呵呵地咬下一大块,“月儿的手艺就是好,要是能再来上一碗葡萄酒,阿翁死而无憾了。”
月华罗眼皮抽跳,大声喊道:“阿翁!”随后悻悻道:“慎言。”
“我就说说,给阿翁一碗酒,一碗就行,阿翁保证绝不多饮。”
“您忘了医工说的,不能饮酒。”
“他净日胡扯……”
击胡侯眼皮沉重,口中咬着炙羊肉,声音越来越小,伏倒在案上,倒下时深深望了月华罗一眼。
月华罗不敢看向他,偏过头哑声道:“阿翁,对不住。”
她自幼失怙,与阿翁相依为命,阿翁从不曾对她设防,此刻她心底的愧疚遮天蔽日,枝枝蔓蔓缠住脏腑。
月华罗轻而易举找到了击胡侯的铜龟符,击胡侯打仗是个好手,操兵训将也不逊色,唯独做事大条,铜龟符被他随手抛掷,险些几次找不到。
是月华罗编了条穗子挂在上面,教他放置好。
月华罗抚上穗子,在心中默道:“阿翁,信我一次,你好好睡上一觉。”
她召来府兵,令府兵们整理好行装。这不是她第一次带兵,却是她第一次独自带兵,下面站着的百十来号人,风声凛凛,为她助威。
她忽然明白阿翁为何不肯放权,她独自带府兵尚且如此,更何况阿翁呢!
心念及此,千回百转。
直待天色暗了下来,月华罗扬声道:“此行,胜则加官进爵,败则遗臭万年,不愿去的自行出列。”
府兵是她一手选拔操练的,有男有女,每个人的模样,功夫,善使的技法没有她不知道的,本事有高低,品性却无优劣之分。
无人出列
月华罗对众人抱拳,随后利落地挥了挥手,“走!”
龟兹夜禁,街上没了行人,独有零散的巡夜士兵。
月华罗将府兵分为三路,抄小道暗夜潜行。
没人比她还熟悉龟兹城了,打小摸鱼爬树,走街串巷,闭着眼她都不会走错。
沈嫽给她的布条写了林外住有贼子,要留活口,既留活口,打草惊蛇是要不得,这可对上了她的老本行——下迷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