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嫽随公主去看了那些稚童,胡人汉人都有。
相同的是他们双颊带着深深的皴裂,透着异样的红色。看着他们怯生生地望着自己,沈嫽的心中泛起酸涩感。
有胆子大点的孩童上前仰起头道:“江伯伯去哪了?”
沈嫽衣袖下的手一紧,见公主站在那没有动作,于是蹲下来挤出笑容道:
“江伯伯去了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沈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即使是孩童,她也不想去编谎话欺骗他们。
他们只是年龄小又不是傻子。
“会有别的伯伯来照顾你们的,你们要认真吃饭,好好长大,长大了就能去看望江伯伯了。”
沈嫽拿出帕子擦拭着孩童脸上的脏污,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心中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
寒风尖啸,天空灰蒙蒙一片,像是话本子里妖怪来临的前兆。
即使舍内还有其他传吏,公主还是放心不下,担心匈奴人再次前来威逼利诱。
于是自己亲自挑选十余名士兵,予以所托,让他们护好此地,等待新的啬夫上任。
被挑选的士兵自是高兴不已,护守在这,可比一路跋涉轻松不少,做事也不易出错。
等交代好舍内的一切事物,她们再次踏上和亲的路途。
不同于以往从传舍出发,这次是真真正正踏上了西域地界。
所见皆为他乡,所闻皆为异语。
为了更方便的赶路,她们操/着还不算熟练的语言和当地人买了几只骆驼。
看着骆驼上下交错的牙齿,咀嚼时掉下的沫子,沈嫽莫名地想到了小时候阿父指着骆驼对自己说它是会吃人的妖怪。
在彭城生活了几年,她以为自己是能够忘记从前的。
如今才发现,记忆早已深入骨髓。
空气中泛着清新的潮湿,马蹄与驼掌踏上不算松软的土地,游牧人的歌声混着苜蓿草的气味漫过河岸,她们站在乌孙初春的草甸上。
远方庐帐就那么三五成群地,静静地矗立在那,像是枯莲浮在草海间。
裹着羊皮衣的女童从庐帐的阴影里探头出来,发辫编缀着不知名的石头,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看到公主一行人,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一边钻去另外庐帐一边用乌孙语大喊着:
“右夫人来啦,右夫人来啦!”
沈嫽明显感受到公主身体有一瞬地僵硬。
这一路上,公主一直都在与自己练习乌孙的语言,日常的交流自是没有问题。
帐内涌出七八人,有一人站在众人面前,距离不算近,倒是看不太清他的面容。
校尉上前道:“公主可要移驾至帐前?”
公主身体未动:“在这候着。”
那群人就那样站着,后面几人手指着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沈嫽知道公主的意图,一旦自己这些人浩浩汤汤地走到他们帐前,日后在乌孙面前就矮了一头。
更何况昆弥(1)的母亲是前匈奴单于的妹妹,左夫人又是匈奴公主。
虽然他们与大汉结亲是为了摆脱匈奴的桎梏,可他们也在掂量着大汉的实力,若来的公主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对他们起不到实质性的帮助,恐怕会被弃如敝履。
为首的人在看了片刻后快步向这边走来,沈嫽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
眉骨陡峭,上挑的眼睛嵌入深深的眼窝中,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看起来大概四十上下。
他站在公主面前,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
公主向前一步,将手放在胸前,身体微微前倾,行了一个乌孙礼用乌孙语说道:
“元瑛见过昆弥。”
后面有个粗狂的声音传来:“怎么不行你们大汉的礼仪?”
公主起身对上昆弥的视线,见他没有开口阻拦,便知道这是故意在为难自己。
于是挺直了脊背对着昆弥背后的人说道:“我大汉有一句俗语是‘入乡随俗’,我既然来到了乌孙,自然行乌孙之礼,正若如果您入赘我们大汉,也要行我们大汉的礼节一样。”
后面之人面色铁青:“你...”
昆弥哈哈大笑起来,在辽阔的草原上颇有种冲破天际的豪迈:“不错。”
他弯身牵住公主的手向着庐帐走去,向后扬了扬手:“备宴席,三日后完婚!”
沈嫽紧跟在他们身后,心中不爽,正在内心唾骂他们何其粗鄙全然不顾公主想法之时,公主停下脚步,转身对她说道:
“阿嫽,你带人去清点和亲嫁妆,整理出单子。”
她用的是乌孙语。
沈嫽屈膝应是,同时给青荇使了个眼色,让她跟紧公主。
昆弥看着长长地和亲队伍,似后知后觉般派人将他们带到早已备好的庐帐中。
和亲物品本就有单子,将东西摆放在专门的庐帐中清点一遍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沈嫽心神渐渐安定下来,也猜测出公主让她整理单子是为了彰显对乌孙不完全信任的态度。
待清理好后,她掏出怀中的短刃,仔细擦拭着,面容在短刃的光影中闪烁。
沈嫽看着短刃中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将擦拭好的短刃放回怀中,低头侧身走入庐帐,悄无声息地站在公主身侧。
庐帐中萨满法师手拿摇铃,口中念念有词跳着怪异的舞,周围人或悄悄打量,或直瞪瞪地望着公主。
公主坐在昆弥的右侧,昆弥的左侧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匈奴女子,沈嫽猜测她应是昆弥的左夫人。
现乌孙国是被匈奴扶植起来的,对匈奴的依赖极大,甚至乌孙人曾经自嘲过是匈奴的附属国。
于是乌孙昆弥一度想改变这种情况。
可乌孙与匈奴结亲的历史悠久,况且匈奴的势力远远大于乌孙,所以无论从血缘关系还是国家实力都不允许轻易摆脱束缚。
而大汉受匈奴侵扰已久,乌孙又急需外部势力介入,于是两国一拍即合。
对于汉朝来说,用公主换两国邦交,稳赚不赔。
对乌孙来说,汉朝习俗与乌孙大相径庭,而两国在地理位置上又相差甚远,完全构不成威胁。
若是和亲公主是个有手段的,说不定能够摆脱现状。
若是个没手段的,也能当个吉祥物用来堵住百姓的怨言。
乌孙向来以左为尊,自然左夫人要比右夫人地位高些。
沈嫽细细看着坐在庐帐下的众人,蹙起了眉头。
除了她和青荇站在公主身侧,只有卫谏一人,手捧着简牍站在靠近庐帐外的地方。
大汉的士兵无一人进入庐帐。
帐中火盆烘烤着,烤的她心焦躁不安。
萨满法师摇铃声骤然变大,口中不明所以的低沉声也淹没在铃声中。
周遭刻着神秘符号的兽皮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来自远古的低语。
萨满法师的长袍伴随着身体的扭动而上下跳动着。
他从旁边法师手中接过盛满清澈汁液的容器,口中的低语变得更加低沉。
只见他猛地含了一大口,朝着火盆喷吐过去,水四散开来,未将火盆浇灭,反而蹿出更大的焰火,将他的影子吞噬,疯狂地舞动着。
沈嫽下意识地靠前,离公主更近一些。
萨满法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反而是倒退着走出庐帐。
正当沈嫽以为就这么结束的时候,在靠近昆弥左手方位有一人站起来,对着昆弥举起酒杯:
“听闻大汉公主腰肢细软,跳起舞来更是绰约多姿,今日一见,腰肢细软倒是真的...”
他眼神就这么直白地像是看见猎物般盯着公主的腰部:
“只是不知,跳起舞来会不会更加千娇百媚?哈哈哈哈哈。”
语罢,他自顾自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左夫人笑着,也端起手中的酒杯送至昆弥唇边道:
“我们乌孙与匈奴都擅长跳舞,只是听说汉人的舞蹈和我们的完全不一样。”
“可惜当初没机会领略山君公主的舞姿,不知道公主您能否弥补我们的遗憾?”
昆弥将左夫人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左夫人拿着空杯子从自己面前划过:“诸位觉得左大将的提议怎么样?”
座下有人大笑着应答,也有人默不作声只顾低头喝酒,心思各异。
公主道:“既然左夫人提到了乌孙与匈奴都善舞,我初来乍到的,确实很想欣赏一番,不若左夫人先跳给我看看,我也好入乡随俗。”
公主放缓了语速,让自己的乌孙话说得更流利,也让众人听得更清楚。
左夫人神情微变,轻扯着昆弥的衣袖娇声说道:“昆弥...”
昆弥把玩着酒杯,没有作声。
左夫人对着台下最靠近昆弥位置孩童使了个眼色。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却一本正经地起身行礼,对着昆弥道:
“父王,孩儿觉得这位右夫人比先前的右夫人亲切,孩儿也想看汉人的舞姿是什么样子的。”
他话说完,沈嫽就已猜测出他的身份,多半是昆弥与左夫人的孩子。
昆弥年逾三十,生过两子一女,一女嫁到了匈奴,一子不足月便夭折了。
只剩下与左夫人所生的一子,传言昆弥对这个孩子宠爱有加,俨然当成继承人培养。
(1)昆弥:古代乌孙国首领称号
有关于乌孙语言的史料比较匮乏,所以以后有关乌孙的称呼皆引用《汉书》中的称呼。
从本章开始算是进入到了主线,因为历史原型太苦了,我不忍心,所以改动挺大的,戏剧化创作,希望大家不要逐字逐句考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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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左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