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嫽牵扯住卫谏的衣袖,用口型说道:“跟我来”
卫谏有些许惊诧,唇齿间尚有未说出口的话,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拖着向马厩方向跑去。
他一向不喜人触碰,试图抽回手臂,无奈沈嫽的力气过于大,完全不像寻常女使,手臂依然被她紧紧握着。
动弹不得。
卫谏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擒住的犯人,狱卒非得看管在身边这才放心。
他的无奈化成重重的叹息声。
沈嫽步伐很大,却十分稳当,几乎听不出声响。
雪地上的枯枝被风卷积着,拖拽着,发出破碎的刺响。
北风卷地寒侵骨。(1)
卫谏的视线落在沈嫽的背影上。
她的乌发被一条深色的带子挽成单髻的样式,身上穿着单薄到甚至能看清身形。
等卫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看清了沈嫽的身形,心中大骇,忙移开了视线。
这是他第一次那么无礼地直视着一位女子的背影,有违圣人教诲。
耳廓烧得通红。
他羞愤难当,一时竟恨不得自剜双目,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风迅速从他耳畔刮过,呜呜作响。
他用力回忆着自己刚才看到啬夫偷盗财物的情景,试图掩盖刚才的无礼行径。
可他的思绪还是飘远了。
这寒气砭骨的天,她竟穿得如此少,更何况才受伤没多久,身体能吃得消吗?
她真的是公主身边的女使吗?
还是以女使之名掩盖真实的身份呢?
寻常的女使怎可能会武,又怎可能出现在此危险之地。
为何公主对她是如此得信任?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就这样被沈嫽带到了马厩处。
“卫掌故在想什么,想得竟如此投入。”
沈嫽松开牵扯他衣袍的手,双手环胸。
卫谏的思绪被她的声音带回,察觉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有片刻间地尴尬。
他手僵了一瞬,似毫不在意地收回手。
顺势在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若无其事道:
“我在想沈女使为何带我来此地。”
“此地应不会有人,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掌故。”沈嫽语气平静。
“但问无妨。”
“为何卫掌故会出现在后院?”沈嫽神色一凛又紧接着道:
“又或者说为何卫掌故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后院?”
“卫某对这院落的布局较为感兴趣,就未用晚膳多逗留了一会。”
卫谏停顿,搓了搓指尖:
“谁知等我回去就看见所有人悄无声息地倒在桌子上。”
“虽发觉蹊跷,却又不敢声张,只得自己慢慢探究。”
沈嫽轻笑出声,向前一步靠近卫谏,挑眉看向他。
卫谏身体僵住,不敢有所动作。
“哎,都这个时候了,卫掌故还要诌谎话吗?”
“我...”卫谏动了动唇,回避了她的视线,没有言语。
“若是因卫掌故个人私欲置公主于危险之境,我相信掌故也会懊恼终身。”
沈嫽退后一步,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
“毕竟你卫家世代忠良...”
卫谏哑然,轻扯嘴角,笑中带着讽意。
他知道沈嫽是在刺激他,可又没法做到波澜不惊。
他心中暗想“左右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罢了。”
只是沈嫽身上疑点太多,自己仍无法做到全然的信任。
“卫某擅识人。”
沈嫽有听公主说过卫家识人之术十分了得,只是未想到能亲耳听他说出来。
“白日曾见一位传吏在洒扫,不知女使有没有看见?”
卫谏边说边向周围望去,担心被人发现她俩藏匿在这。
沈嫽道:"可是看起来瘦瘦小小的那位?"
“正是。”
卫谏接着道:
“他不过才十三四岁左右,我朝传吏最小也得达到弱冠之年。"
“而且他身上所穿官服是以前的形制,不了解的人根本不会发现。”
沈嫽鼻尖发痒,抬手揉了揉,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于是我利用大家用膳之际去探查这传舍,发现后院有一层房间全部落了锁。”
卫谏看着沈嫽被风吹的眯起眼睛,这才察觉她替站在风口,替自己挡了大半的风。
于是边踱步边道:“那房间中只有微弱的烛光,看不真切。”
“不过能听到孩童说话声。”
话说完,他已和沈嫽换了一个方向。
“然后你回去就发现众人都倒下了,再次来到后院撞上了啬夫偷盗财物,正欲返回之际又遇上了我。”沈嫽道。
“正是。”
沈嫽皱眉抬头望向二楼平阶处,那里正通青荇被绑的房间。
卫谏顺着沈嫽的视线望去,从怀中掏出缣帛在上面写写画画。
空气中弥漫着干草,马汗与粪便的气味,着实有些难闻,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
吃草的马,写画的人,此刻马厩的环境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还请掌故尽量早点唤醒校尉以及其他士兵,若有异常随时来寻我。”
沈嫽退后两步对卫谏行了一礼,动作极其标准。
卫谏回礼,语气郑重:“女使放心。”
正当沈嫽要回房间禀告公主时,被卫谏唤住。
他面露纠结之色,还是开了口:“女使怎知我刚才...撒谎。”
他自觉自己的话真假参半,且说的时候眼神没有躲闪,为何还是被一眼识破?
沈嫽莞尔一笑:“诈你的”
语罢,转身走向黑暗之中,没一会就看不清了身影。
四周寂静,只留下马匹咀嚼干草的声音。
卫谏喉间滚了几滚在缣帛上落下几行字:
“崇德十三年癸丑月,某于传舍见欺,沈氏擅谋,性诡。”
*
翌日,天微亮,还泛着鱼肚白。
史校尉疾步走上楼,见沈嫽身着素衣,没有再着公主衣衫,脸色发白,唇无血色。
不禁心急如焚,语气焦急地问道:
“沈女使,公主可还安好?”
沈嫽将手置于唇上,引着校尉到旁边低声道:
“公主尚好,麻烦您带人将啬夫拿下,其他传吏也全都捆住。”
“是。”史校尉得了令,紧绷的心弦在此刻悄然松弛下来。
沈嫽虽是信了卫谏提供的信息,但到底是没有亲眼所见,还是有些疑虑。
为了万无一失,她在与卫谏分开之后独自探查一番,确认他所言非虚后才向公主一五一十地禀报。
她们三人商议一番,公主决定以真实身份示人,现如今公主正在屋内由青荇梳妆。
昨日她回后,青荇体谅她,让她守前半夜,自己守了后半夜。
还拦下了替公主梳妆的活计,只为了让她多休息会。
想到这,沈嫽心中有暖意融融,吸了口气,浅浅一笑。
片刻后,公主梳妆完毕。
沈嫽与青荇搀扶着公主到议事堂,公主面色肃然地坐在堂中,沈嫽与青荇站在两侧。
卫谏作为奉命记录史实的掌故,拿着纸笔站在下侧靠近公主的那方。
堂外士兵如雕塑般分列两边,手中拿着未出鞘的利剑。
利剑仿佛随时都能凝结成霜刃,将一切污秽腌臜之事斩成齑粉。
校尉亲自拖拽着啬夫,用力将他掷在地上,粗布衣襟发出撕裂声。
身上的铁链簌簌,砸在他身上,传出痛苦的哀嚎。
啬夫蜷缩成一团,不住呻吟,他嘴角有血痕,在来之前就已经被毒打一番。
驼背的老伯也被捆住手带到了堂中,因年龄过大,史校尉并未对他用私刑。
“你为何下药?”
公主声音泠然,无怒无悲,听不出任何情绪。
啬夫挣扎地抬起头,见到公主先是一怔,继而望向站在公主身边的沈嫽。
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迹,低声自嘲:“原来一开始就在防着我。”
“回答我。”公主抬高了声音。
“图...图财。”啬夫想起身回话,可铁链压着他用不了力,刚抬几分就又被铁链压下去。
啬夫喘着粗气,笑出了声。
公主抬头望向校尉,校尉了然,像拎鸡崽子一样将啬夫拎起,让他跪着回话。
“你已年愈五十,图那么多钱财用于何处。”
江啬夫对上公主的视线:
“这儿天高皇帝远,几个月见不着俸禄是常事。”
"''图钱财有何用?''"啬夫重复这句话,似在细细咀嚼着。
“呵!”啬夫冷哼,吐出口中的血,连同着唾液。
“公主您娇贵着,生来就是这天下尊贵的人儿,只要您想要,即便是昆山之玉,翠凤之旗也有人巴巴奉上,何曾为银钱担忧过。”
“您说这话,未免有何不食肉糜之嫌。”
他情绪有些激动,猛咳起来,喉咙的铁锈味让他窒息片刻。
好不容易平复下去又道:
“朝廷养了一堆蠹虫,任由他们蛀蚀,连一锱一铢都搜刮干净,却弃之如泥沙(2)。我们这些人的俸禄还不够他们塞牙缝。”
“可...咳咳,可他们仍要克扣,敲骨吸髓,遇上事了就把公主嫁过来,呸!公主您摸着自己的心告诉我,您一丁点怨言都没有吗?”
“依下官看,您和我一样可怜,都是任人摆弄的物件儿罢了。”
啬夫挑眉,脸上的沟壑随着身体的起伏而颤抖着。
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大口喘息着:“都是...都是可怜人。”
“大胆!”校尉大喝一声随即向东行抱拳礼:“公主和亲乃是荣耀...”
(1)出自张耒《北风》
(2)化用《阿房宫赋》因朝代问题,故未直接引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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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寒侵骨